十八
春天来了很久,北京城不知道怎么了,昏黄的风沙直直吹了好久,即耽误了花开时节,也刮的满城尘土飞扬。
孙德胜和一身冷汗的文老爷跌跌撞撞的出了刑部衙门,一个站在那里胸口一阵阵憋闷的厉害,火气直撞,一个,战战兢兢擦着满头的大汗,小声嘀咕“我说兄弟,你、你不要命啦!你也太莽撞了,当场顶撞中堂大人,咱哥俩的命,还握在人家手里的呢!要不是我,你今儿非得死在这里!你不知道这位铁大人是老佛爷的心腹,他说的话,不定就是老佛爷的懿旨呢!佛天菩萨保佑!我佛保佑!幸亏没事了,我得去通州办事了,老弟,你赶紧回去收拾收拾案卷,往刑部衙门一交,就跟咱们哥俩没关系喽,齐活儿!”
“我要回去再次验尸!!”孙德胜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啊?!!你!我说老弟,你自己的身家性命不要,可、可你别把我一起放锅里一勺子烩了!老哥哥我可待你不薄!你不能光为自己个儿升官发财就。。。。”
孙德胜握住文老爷双手:老哥,你去通州,一定要照看好张成栋和周佳的家属,我家那头,也托老哥时时照看。”
文老爷听了,略一思索猛然一惊!:“你、你想做什么?!托付家小?老弟,你可别莽撞啊!!”
孙德胜严肃的盯着文老爷:“我就不信大清国没有说理的地方去!我想朝廷里还有几位大学士和大军机,我去登门拜访一下,实在不行,还有。。。。登闻鼓呢!”
文老爷吓得一把抓住孙德胜:“我的兄弟!你、你疯了!!且不说朝廷里的大佬们明争暗斗不已,就说这登闻鼓,在天安门内!非大逆、大冤,不得惊动,别说咱们这小小的六七品官儿,就是一品大员,敲了登闻鼓,惊动了圣驾,案子准不准暂且不说,御前侍卫先得打你八十铁棍!!就是个半死!就算案子准了,必得革职拿问流放3000里!不是黑龙江就是云贵极边!你一家子怎么活!”
文老爷这是实话,按大清制度,登闻鼓仿照明朝设置,允许官民人等,凡遇到——军国大务、大贪大恶、奇冤异惨,得以上达天听,允许敲鼓喊冤。然而,凡是敲鼓的,无论何人,先得以大不敬之罪,杖责八十,而且,用的是前明锦衣卫杖责犯人的盘龙铁棍,甭说一般人早就被打死了,就是武功高强的汉子,八十铁棍下去,也得变成残废!!
所以,自顺治爷入关以后,只有顺治年间,因为八旗圈地,有民人敲登闻鼓上告的先例,从康熙爷开始,这登闻鼓,200多年来,早已荒废了,成了朝廷的摆设。
孙德胜不再言语,骑马飞奔而去。
回了衙门,他立即把案卷从头至尾整理干净,又紧急找来老仵作,吩咐他再次检验了那具张成栋的尸体,果然,从尸体的脚掌上发现了蹊跷。
孙德胜赶忙令老仵作补写了尸单子。
什么蹊跷呢,按说张成栋也是富裕的文人,也不算半农半读的人家,怎么脚掌上会有不少老茧呢?!!
这就在衙门的案上,写起了奏本。。。。
按规矩,只有都察院里的各道御史可以风闻言事,朝廷里其他人,3品以下的官儿,不是掌印或是特旨,不仅没有任何上奏折的资格,连给皇上送礼的资格都没有。
“臣,巡察南城御史孙德胜,万死奏陈,今有悦来客栈凶杀一案,经臣严密查访,现已大概查出,凶案情节。。。。”
“老爷!!武卫军来人了!”衙役一溜小跑进来禀报。
“武卫军??!”孙德胜一惊,怎么会是武卫军呢?就算把自己革职拿问,也得是刑部啊。
正不知所措,外头进来一人,“孙老爷、孙大哥,是我!”
原来是那天城外陪同验尸的那位,武卫军的小军官,张小哥,却换了顶子,原先九品官的顶子,现在变成了素金顶的七品官!
只见他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的站在那里,不像是来拿人,孙德胜稳稳心神,问:“你老弟这是。。。。”
张小哥换了庄容,清清嗓子道:“荣中堂有请孙老爷过府叙话!”
“啊?!”孙德胜傻了,自己一个六品小芝麻官,今儿这是怎么了,一会儿刑部几位大人,一会儿连当今的首辅荣中堂都叫人来请,这是怎么话说的?!
“这、这兄弟可知道什么事?我也好有个准备!”
张小哥轻松的说:那不用,今天中堂看起来挺高兴,或许叫老哥去聊聊。您瞧,他知道我跟您熟悉,才特意命我来的。”
孙德胜只得换了官服,又收了自己写的奏本,骑马随着张小哥去荣中堂府。
原来,这张小哥那天跟孙德胜验尸回去,也巧了,正赶上荣中堂问起此事,统领见张小哥聪明,就让他去回话,机缘巧合,荣中堂见他机灵有智,又仪表丰美,就留在身边,做了个护卫领班。
张小哥陪着孙德胜来了荣府,下马进去通报,孙德胜展眼看,果然是京都闻名的首辅府邸。
这座府邸占据了东城交道口儿大街,菊儿胡同半条胡同之大,门口蹲着上下马的青石桩子,黑漆大门,白石台阶,大门口磨砖对缝,十分整齐。
外头,八名武卫中军的兵丁,荷枪实弹,威风凛凛的站岗,台阶上,四名挺胸叠肚的中年汉子,坐在两条粗木大长板凳上,嗑瓜子聊天正说的热闹。
从大门口,直到胡同口,全是车辆马匹,官轿骡子直排出半里地去!一拉溜的跟车的下人们,蹲在墙根儿底下抽烟的抽烟、闲聊的闲聊,还有的在喝豆汁吃烧饼,有的几个人围着赌钱,热闹的跟庙会有一比。
“孙老爷,随我来吧!”张小哥前头带路,孙德胜进了大门。
吆!这大院子,足有4进大小,左右还外带了几个大跨院和花园,院子里草木氤氲、山石林立,雕梁画栋、华丽异常。
转了几个弯,来到一处花厅,里头一水儿的紫檀雕花家具,大玻璃窗户,只简单点缀了几盆精美的盆景,正坐上,坐着一人,五十多岁年纪,面容俊雅清癯、身材苗条、俊眉星眼,仪表儒雅,可见,年轻时也是个顶漂亮的人物!
:属下南城御史孙德胜,拜见中堂大人!孙德胜知道这位爷是旗人,先打千儿,然后半跪在那里,低头不语。
荣中堂放下手里的书,静静点点头道:“小张,让外头那些官儿都过午再来,就说我有事。”
“孙德胜,好名字,起来说话吧” 荣中堂一指,笑了,“你这么大个子,坐着说吧,不然我还得仰着头呵呵。上茶!”
孙德胜忐忑的半坐了,心里直打鼓,他可知道,这位中堂大人,满洲正白旗人,20多岁就跟着老佛爷参与了辛酉政变,抓了咸丰爷留下的顾命八大臣,又出任了左翼总兵和步军统领,后来总管内务府,中年不知为了什么,外放了西安将军,这两年才刚刚回京,早年间,就被旗人誉为“八旗俊杰”了,不是说他长的漂亮,而是他为人处世做官做事,都有一套!算是朝中顶尖有能耐的大臣,连李中堂都赞过他。
另外,据说呢,这位爷原先跟老佛爷少年便相识,俩人家里是不远不近的亲戚,小时候还定过什么娃娃亲,所以老佛爷对其恩宠有加,自然这种街谈巷议,也只能当做假的喽。

荣中堂,原型是瓜尔佳——荣禄,满洲正白旗人,八旗世家出身,慈禧太后的嫡系宠臣,清末文渊阁大学士、领班军机大臣、兵部尚书兼武卫军总统。他女儿,就是末代皇帝溥仪的亲妈,他是溥仪的外公。
孙德胜不敢说话,只盯着地板看。荣中堂转了转手里的翡翠扳指,思索了一会儿,问:“你别张慌,不是什么大事,前儿我在大内,听见御前大臣伯王爷说到你祖父了,又听说南城出了这么档子事,恩科在即,你那个案子到底怎么样了,跟我交个实底儿,别犹豫,刑部的事我知道了,铁尚书才进了军机,又是气盛之人,别在意。”
这淡淡几句话,把孙德胜说蒙了。
御前大臣伯王爷,他知道,就是当年蒙古亲王僧格林沁的儿子,自继承王爵以来,一直都做御前大臣,已然快20年了,怎么突然忽剌巴想起自己的祖父来了??再说,自己今天早晨才去了刑部,这位足不出户的首辅大人,怎么会这么快知道?话里话外,还透着对铁中堂的瞧不上??
哎,这怎么说呢,真是武大郎吃砒霜,吃也是死,不吃,也是死!!
十九
孙德胜并不明白荣中堂的意思,就小心翼翼,斟酌着把案情疑点挑重要的说了。
荣中堂坐在那里,仿佛在听什么军国大政,静静的不言声,不时拿出一把象牙小梳子,梳梳自己并不茂密的灰黑色的胡须。
半晌,孙德胜说完了,双手捧起茶轻轻润了润嗓子,见荣中堂一身宁绸的袍子,外套暗织福寿纹外褂,背着手沉吟着“嗯。。。。听说你有三个儿子??”
“额????”孙德胜一怔,怎么又说到家里了?他不敢乱想,赶忙回到“是!有三个小犬。”
荣中堂有些失意的笑笑:“还是你有福气,我家里,就2个格格,哎,怕是没有儿子命喽!”
“这。。。。总归中堂大人吉人自有天相,日后必定儿孙满堂。”
荣中堂眯着细长的丹凤眼,有些小小得意“你是知道这些事的,世上的万事都有前缘,不是人力所能及的。你这两天看见朝廷邸报了没有??”
“属下忙着查案子,没来得及。。”
“哦,邸报要看。”荣中堂沉了脸“你不知道,大学士、户部尚书阎阁老被革职遣返回乡了。”
孙德胜立即转着脑子使劲儿琢磨这位首辅大人的话里有话,可他才是个六品官,就在南城一亩三分地儿待着,又不太懂世故人情,这纷扰复杂的事儿,他哪里琢磨得出来??
见孙德胜一脸忠厚相,荣中堂轻叹一声,忍不住说:“老弟,做事固然重要,但首先要做人,做人都做不好,怎么能把事情做好??做事光凭着一腔热血,满怀忠义,是不成的。”
荣中堂转着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循循善诱道:“你知道阎阁老这人善于理财,又清廉自首,怎么一下子罢官了吗?”
“属下。。。。不知。”
“上个月底,老佛爷在西苑仪鸾殿召见他,说起万寿大典,沿新修的颐和园到西直门到西华门,内务府大肆设置了经棚、戏台、戏楼、佛坛,连同各种点景工程,内务府跟户部要500万两银子。阎阁老是个实诚人,为大清理财多年,深知其中的利弊,当着两宫的面儿,斥责内务府靡费钱粮,并请老佛爷下旨,停了万寿庆典,把银子节省下来,都投入到国计民生和北洋水师去。”
“这、这才是正办啊!”孙德胜深以为然。
“谁说不是呢??”荣中堂点点头,“可是老佛爷发火说了:谁让我一天不痛快,我叫他一辈子甭想痛快!!”
孙德胜听了,如同五雷轰顶,苶呆呆傻了!!
“你是年轻人,又是正牌子进士出身,虽说是个武进士,毕竟是正途,前途远大,我都快六十了,老了,还能看得见你们这一代人把大清国撑起来。你又算是文武双全,不为家人,不为自己,也得为朝廷想一想,这么一意孤行的闹下去,会是个什么结果??我看,还是把案卷送上去。就别过问了。”
到底说出来了!!孙德胜嘴里发苦,心脏嗵嗵直跳得恨不能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
这位首辅大人,到底是运筹帷幄、城府深厚,一席看似不着边的话,把孙德胜的身家性命和前途直接绕了进来,偏巧,孙德胜又不善言辞,又气又急的说不出话。
“喝茶,你别急嘛,我知道你心里气愤难耐,说不定,还要去敲什么登闻鼓。可是,你不想想家人,前途,也得想想别人不是??”
“别人?”孙德胜一腔子鲜血就要喷出来——明摆着一桩冤案,怎么还得想别人!这别人又是谁?!
“你跟我挺像的呵呵,我年轻那当儿,比你现在还冒失,做了不少荒唐事。”荣中堂一招手,张小哥跑进来,“天不早了,去吩咐厨房,准备一桌酒饭,我跟孙老弟喝一杯。”
“嗻!!”张小哥倒退着出去了。
“中堂。。。。。我、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是。。。”急头涨脸的孙德胜赶紧起身。
“知道、知道,坐,坐下说。你得学会有耐心呢。德胜,你不会不知道吧,你这个武进士是谁点的??”
孙德胜确实不知道,他那年才多大,对内幕里的事儿又不门清儿,只隐隐约约听说,跟醇亲王七爷有关系。
“说你一意孤行,得顾及到别人,你还甭不服气。实话告诉你,你这武进士,是当年七爷亲自选中的,还跟万岁爷说了。而且,你又是功勋后代,你祖父跟僧格林沁王爷,大战捻子,殉国在山东,你应该知道。
假比说,这次你真的忍不住,冒死敲了登闻鼓,上奏朝廷,会是个什么结果呢??”
“大不了丢官罢职,流放三千里。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你还是太年轻啊。你知道,七爷走了这几年,万岁爷也亲政了,老佛爷退居西苑,又修了颐和园静养。真的闹翻了天,人家不会说你是一个六品小御史,人家会说——瞧瞧,七爷活着就是个马大哈,选的这是什么人才?!就会闯祸,越赶上国家大庆,越是个愣头青!这么不管不顾不依不饶的闹开去,岂不是伤了七爷生前的识人之明??”
孙德胜静静听着,嘴唇有些颤抖,他确实没想过。
“另一层——僧王爷虽然殉国,可人家家里好几位公子在朝廷做官,他家大公子就是伯王,御前大臣,三儿子是理藩院侍郎,小儿子是蒙古贝勒。你要是这么闹下去,别人会怎么想??
别人会说——哦!这就是僧王爷手下的孙子,看看,多显摆能耐!!不就是他爷爷跟着王爷打过仗嘛!
这不仅伤了僧王爷的身后名声,还有伤你的祖德。你想过没有??”
孙德胜有些动容了。
“还一层,皇上亲政这才几年,正赶上年景好,各地丰收,又开了恩科,朝廷本想体体面面把恩科、万寿庆典安安稳稳办下来,也是万岁爷亲政后的一件大事,外头又海疆不宁,日本人盯着辽东和台湾省。朝廷总以安定为主,你一闹,闹的满城风雨,200多年都没人去敲鼓了,你去敲上登闻鼓,立时就是震动朝廷的大事。外省的督抚将军们,怎么看万岁爷这几年兢兢业业辛苦操劳呢??”
孙德胜脑袋上,冷汗珠子滴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