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和英英在一起的情形都差不多,我们在按摩室里先做一会按摩,然后就相对坐着说说话。不过,基本上都是我在说,她只是沉默地坐在一边听着,有时也许听都没有听,只顾自己想着心事。
我尝试着劝她,我说:“可能现在的环境和工作不是你喜欢的,有些东西你接受不了,不过什么事情都会有过去的时候,我像你这么大时还想过自杀呢!有时望着宿舍楼下的路面就想跳下去——”
“为什么没跳?”她突然打断我问。
“我也说不清楚,也许是胆小,也许是因为意志不够坚决吧。”
她疑惑地看着我,好像对我的回答不太理解,然后又转过身去,继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她说有父母,爷爷,还有一个妹妹。
她妹妹比她小八岁。说到这一点时她的神情有些扭捏,好像这是一件很难为情的事情,我没有多问,生怕她又生气。
她称呼老板娘叫姑姨,说是她带她来这里的,来了半年多。我不清楚这种称谓,猜测可能是一种远亲关系吧。老板娘确实很关心她,常常隔一会就在按摩室外朝里张望一下,也许是不放心。
我问英英是不是有很多熟客找她,她摇摇头。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大多数顾客都喜欢那种会逢迎自己的女孩,像她这样冷冰冰的,即使长得很漂亮,也不会有人喜欢的。只有我才会奇怪地为她着迷。而她能和我说这么多话,也许是她自己也想不到的。
我说:“什么时候我们出去玩玩吧?”
她说:“我们不和客人出去的。”
“好有原则哦。是不是因为搞不清外面的世界,所以只好坚持几条原则来保护自己?”
她惊奇地看着我,好像被我说中了心事一样。
英英在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显露出同龄女孩所有的活泼欢快的情绪。这时她会很精心地打扮自己,头发又染成了红褐色,脸上仔细地化过妆,额头和眉角点几颗银色的小痣,上眼帘有些闪亮的小点。她很认真地给我洗头,我可以感觉到她长长手指的纤细、柔弱和灵巧。我透过面前的镜子注视着她的手指在我头上的白色泡沫堆中有节奏地滑动,我总是看她,目不转睛地看她。她翻着眼睛不动声色,突然用手指把我的头朝前一点,脸上露出微笑。
我现在去找她的频率和呆在一起的时间远远超过了一个正常顾客的需求,这点店里的女孩们也都看出来了。对她们温和而特别的目光,我装作看不见,脸上却有些热热的发烧。英英也显得若无其事的样子,那个叫珠珠的女孩附着她耳朵说了些什么,目光瞟向我,然后,英英笑骂着追赶她跑了出去。
有时我们在按摩房里什么也不做,我躺在床上抽烟,她跑到外面拿了一本小摊上买的言情小说,凑到光亮处慢慢看着。再次去的时候我给她带了一些漫画书和小说书,她翻着漫画说:“我又不是小孩子,给我看这种书干吗!”
对那些小说书,她每本都拿起来极快地看一下开头,再翻到结尾看一下。我始终没明白她的这种看书方式有什么用意。
一个下午,我又到英英那里去。发廊里有些凌乱,老板娘和小姐们在收拾着。英英带我进了里面一间屋子,这间我没来过,很简陋,可能是临时搭建起来的。英英看起来很不开心,坐在那闷着头一句话都不说。我怀疑她是和来店里检查的巡警又吵过架了。
在她生气的时候是很难和她说上话的,我的时间又不多,坐了一会就提出要走了。她奇怪地看着我,我说:“公司里还有些事情没办好,我先回去,明天再来。”
她低着头不响,过了一会说:“你明天不要来了,我不在这里做了。”
“为什么不做了?”
她不回答,我有些着急地问:“那你去哪里,告诉我我明天去那里找你。”
她沉默着不说话,过了好长时间才用低低的声音说了另一家店的地址。
第二天晚上我找到她说的那家店时已经是半夜了。走进去没有看到英英,问店里的人,也都说不知道。我一下有些头晕,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外面马路上走了一会,叫车又朝她原先在的那家店开去。
到了店里,听到老板娘说她在,我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老板娘去叫她,把我安排进昨天去过的那间小按摩室。过了一会她来了,只穿着一套睡衣裤,外面批了件羽绒棉袍子,满脸困倦。原来她们几个女孩就睡在店内的二楼。我问她怎么没在那家店?她说,昨天巡警吧外面那间按摩室砸坏了,她和他们吵架,他们说要把她带到局里去,老板娘就让她到那家店避一避。后来托人去说情,事情过去了,就叫她回来了。
说了没几句,我发觉她已经很困了,就叫她在按摩床上躺着休息会。她像个失去意识的人一样听从我的安排斜躺在床上不一会就睡着了。我坐在一边的凳子上,静静地看着她。
这间屋子比外面那间要小很多,只放得下一张按摩床和一把椅子,一面墙还是木板做的,上面贴着一些破旧的海报,角落里还有几个像是老鼠咬出来的洞。头顶一盏裸露的大灯泡发着昏黄的光,整个感觉就像人家老房子里的厨房。
英英瘦瘦长长的身子裹在长袍里躺在床上,她的睡容像婴儿一样。我沉默地坐在床边看着她,一种柔情慢慢从心底涌起。
圣诞节,我特地挑了一套颜色比较跳的西装穿上,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的形象,觉得还是挺满意的。晚上,和朋友们一起去聚会,吃饭唱歌,玩到很晚。结束活动之后我觉得意犹未尽,情绪特别好,就叫了辆出租又去找英英。我很少这么晚才去她那的,大概有一两点了吧。
英英还没睡,她看着我,神情有些疑惑。给我洗头的时候她总是在想着什么,不停地打量着我的新西服,想着想着好像明白了什么,然后对着我的肩生气地用力捶了一下,甩手走开了,说洗不动了,睡觉去了。
老板娘过来继续帮我洗,和我聊了起来。她告诉我其实她并不是英英的亲戚,以前她在武清开理发店,店面就在英英家楼下,所以和他们一家很熟。她几乎可以说是看着英英长大的。
她继续说道:“英英吧,她脾气特别倔,在家谁的话都不听,就和我还处的挺好的。她八岁的时候父母离婚了,她跟爸爸、爷爷一起住。后来,她爸爸又娶了一个,又生了个女儿。英英上高中时和家里吵架,不想去上学了,后来退学在家,又找不到工作,正好我和老公要来这里开店,她就想跟我们一起出来,家里人怎么劝都不听,她爸爸伤心死了。”
我的心在隐隐作痛,又感觉到了初见她时的那种震惊。
过了几天,我又去店里,英英出去了,我就坐在沙发上等她。不一会,她和几个女孩说笑着一起进来了。她抬头突然看到我,璀璨的一笑。
我永远都记得这样的笑容,那样熟悉,那样相似,像孩子似的,一切欢喜都毫无遮掩。
我们一起进按摩房相对坐下,我注视着她,她微笑着,有些兴奋和不安的样子。她突然问:“你有没有男朋友?”说完发现自己说错了,掩嘴笑起来。
我说:“我没有女朋友,以前谈过几个都吹了,你呢?”
她摇摇头,说:“我不想找而已,要找还不容易,追我的人多呢。”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是不是要很有钱的?”
“什么有钱没钱的,”她皱着眉头说道,“只要真心对我好就行了。”
“那你怎么知道是不是真心呢?”
她愣了一下说:“什么怎么知道啊,一看不就看出来了嘛!你这个人,就是太复杂,还是简单一点好。”
我不知道她说我复杂是什么意思。我给她讲了一个故事:“有一对夫妻,男的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妻子觉察到了,很不开心,但没有点破。一次他们一起坐在家里,男的想讨好他的老婆,就去抚摸她老婆心爱的宠物狗,谁知那狗突然咬了那男的一口。男人大怒,女的说,你知道狗为什么咬你吗?因为你抚摸它的时候根本就心不在焉,它感觉到了。现在你对我也这样,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瞎吹。”英英说。
“真的,你不要不相信。不信你可以像做按摩一样摸摸我的手臂,我肯定能感觉到你是不是真心的。”
她叫我转头,然后拉着我的手臂慢慢地撸了一下,又极快地撸了一下。
我说:“两次都是真心的。”
她笑着用力锤了我几下,脸红了。
我又说了一些笑话,她坐在一旁微笑着听着。
她突然打断我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一愣,说:“喜欢是喜欢,不过——”
“我就知道是这样!”她脸色一沉。
我知道她误会了,她的突然提问使我未经思考就随口回答了。
我连忙解释说我的意思喜欢一个人和爱一个人是两样的,前者很容易,而后者需要时间来证明。我觉得和她相处的时间还很短,而且只是在这里见面,总有一层顾客的关系在里面,情况有些复杂。我觉得我们应该出去吃吃饭看看电影什么的,像正式约会那样,这样会比较好。
我的解释在她听来一定像是有意的遮掩。她别过头去,板着脸不做声,有时低声嘟噜一句什么,我也没听清。然后,我们就互相僵持着沉默了,谁也没再说话。
天气渐渐寒冷起来。我在家里养了一些金鱼,放在一个和电视机差不多大小的玻璃缸里。缸底部是细沙石和水草,还有两根夜光柱。晚上临睡前,我把房间里的灯都关掉,打开收音机,调到一个只播歌曲的频道,然后整个人陷到沙发里,一支烟一杯咖啡,在黑暗中安静的坐着,发会呆。
最近和英英连话都说不上了,我再怎么解释和劝说都无用。她的倔强和冷漠使我无可奈何。她是单纯而又自我封闭的,她的骄傲使她对自己的处境感到自卑,她会以奇特和偏激的方式理解外面的世界。而我呢,我是个特别不现实的人,或者可以说,是个在现实生活中没有能力的人。我只是停留在对她的喜爱之中,却没有做出一点点现实的计划和努力。或者说,这种情感是我无法面对的,我没有力量去承受它的压力,没有勇气再飞蛾扑火般的燃烧自己了。
黑暗中,金鱼在荧光里缓缓游动,我轻轻用手指敲打玻璃,她们浑然不觉。一共有八条金鱼,其中一条红白相间色彩的是我最喜爱的。它犹如一位古典淑女似的拖着宽大的长裙,以优美的曲线缓缓向前游动,经过那些枝叶摇曳的水草,白色的细沙,波光盈盈的水纹,优雅而又漫不经心。广播里的歌曲声是我慢慢迷醉。
我是那样迷恋英英。命运给了我一次相逢,让我走进了她的心里。这是很难的,因为她们总是封闭着自己内心,拒绝外界,以冷漠和逆反对待一切。而我,竟然有了这样一个时机,在她虚弱的时候,在那扇门微微开启的瞬间,遇到了她,说了她想听的话,亲近了她的内心世界。
我想起不就前到外地出差,站在异乡的黑夜里,在车站的空旷广场上呼吸着寒冷的空气时,我突然非常非常地想念她,仿佛空间上的遥远距离更能让我意识到自己内心与她的联系。
我仍旧保持着每隔一天去英英的规律。每次她稍稍给我按摩一下,三五分钟,然后就互相沉默着坐上一个小时。
她的那种低沉的情绪超过了我的想象,有时沉默的近乎呆滞了。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有时像是在若有所思,但问她什么也不回答。我要对她说说笑话或者自己的事情,她说:“不要听。”
我经常在店里看到两个年轻男的,不知是店里的熟客还是老板娘的朋友。一个长的挺高的,不大说话,常坐在门口的沙发里发呆。另一个矮个子油嘴滑舌的,经常和店内女孩们打打闹闹开玩笑。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也常来,每次都是老板娘亲自给他洗头做按摩,有时他们也一起去隔壁火锅城吃夜宵。
一次英英不在店里,老板娘说她办暂住证去了,要很晚才回来。她说:“叫珠珠给你做按摩吧。”
珠珠笑盈盈地站起来,我不好意思拒绝,就和她一起进了按摩室。
珠珠给我按摩了一下头部和手臂,我叫她不用再按摩了,坐坐就可以了。
她笑着问:“你和英英每次也都这样?”
我笑笑点点头。
珠珠说:“我们有时候在外面听听你们里面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像没人在里面一样。老板娘过去看看回来说你们都坐在那里发呆,我们都笑死了。”
我问她:“你是不是和英英很要好?”
她说:“是挺好的。我们比较说得来,不过有什么事情我都是听她的,我这个人比较随便,成天嘻嘻哈哈的,没什么心机。”
我问:“英英有没有说过我的事情?”
“没有,她不说的,有什么事情她都很能藏得住的。”
“她脾气不大好。”
珠珠点点头,她说:“英英平时在店里也不大理人的,和顾客吵架,和店里的另一个女孩也吵过架。她挺要面子的,有什么事情都不想被别人说。不过她心地其实很好的,很善良的。”
我问:“你们是不是不和顾客谈恋爱的?”
“是啊,老板娘一直关照我们的。不过也有人谈过,去年店里有个女孩就和顾客经常一起出去吃饭啊玩啊什么的,就是她和英英吵架的。”
我们又聊了一会,珠珠很兴奋,话很多,也许是因为光线柔和的关系,我注意到她的脸庞很美。我觉得珠珠比英英容易接触,看得出她对我很有好感。
再次去店里的时候,我还是找英英按摩。但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找她是为什么了,动机和目的都变得不明确了,也不是按摩,也无法和她沟通。她总是以一副冷脸对我,冷冰冰的,拒绝和我说话。有时长时间地呆在那种沉闷的氛围里,我觉得压抑极了。
我问她;“你一直这样,我下次还要不要来?”
第一次问的时候她没有回答。过了两天,我又问,她像是想好了一样说:“你是顾客,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要来,问我干吗。”
我对眼前的一切无能为力,只有在一种无意识的惯性状态里坚持固定地去找她,和她一起呆在黑暗中一起沉默,希望时间能改变一些什么。一个月后,情况有些转变了,她肯和我说说话了,虽然说得还是很少,而且还经常是一些没头没尾的断句。她说她后妈其实对她很好的,她和亲妈反而不说话。我劝她去学点东西,电脑财务什么的,找个其他的工作换换环境,一定会对她的情绪有好处的。她说现在不想学,要学还不容易,她以前读书时不怎么用功成绩也很好的。
有一天,英英打扮的很好看,上身一件咖啡色夹袄,下面一条红色的呢子裙,只到膝盖长短,长长的腿裸露在外。我第一次觉得她很性感,这才发觉以前自己从未在这方面注意过她。这是个奇怪而又值得担忧的现象,好像我又回到了少年的纯情之中。
她拿了条毛巾盖在腿上,把我的手臂放在上面做按摩,我无意中一动,触到了她裸露的膝盖,忙惶恐地缩回。她愣了一下,看到我的表情,然后脸上浮出了微笑。
这次我们聊得很开心,她笑盈盈地听着我不断和她说话,有时也插几句。平时我们做按摩一个多小时,这次聊得忘了时间,一下子两个多小时就过去了。已经到了吃夜宵的时间,外面的那些女孩子买来晚点心,张罗着摆放桌椅开始吃。
英英笑着对我说:“已经两个多小时了,我们今天再坐三个小时好不好?”
我开心地说好。
她又说:“四个小时,五个小时,六个、七个,一直坐下去好不好?”
我真诚地笑着点头。
过了一会,她说:“我要吃夜宵。”
我以为她是要和外面的女孩们一起去吃,就站起来整理一下准备离开。她坐着不动,又低声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问她,她抬头看了我一会,谈后说:“算了,没什么。”站起来和我一起走出了按摩室。
出了店门我才一下子反应过来,刚才她可能是在说想和我一起出去吃夜宵。我怎么这么笨,没有想到呢。可能是因为以前听多了她的拒绝,头脑中已经放弃努力朝这方面想了。
第二天,我又到她那去。她正在给一个顾客洗头,看到我微微一笑。我坐在一边的沙发上等她,随手拿了张报纸看。以前很少有这样的事情,一般我来时她都是空闲着的。她在店内拿固定工资,其它女孩是多做多拿钱,所以一般有客人也都她们先做。今天店里客人多,其它女孩们也都正在忙着。
英英才刚刚开始给那个顾客洗头,那个人好像心情不错,话特别多,不时对英英东问西问的。英英面无表情地回答他几句,有时看看我。洗完头那个顾客还要做按摩,英英领着他进了按摩室。
我等了很长时间,觉得有些无聊和坐立不安。店里的其它女孩们在忙碌着,我看着她们,猜测哪一个是和英英吵架的。外面又来了几个顾客,有的看看人多就走了,有的被老板娘留下和我一起坐在沙发上等。
终于等到英英给那个顾客做完按摩出来,我和她一起进了按摩室坐下。忽然之间彼此感到一种沉闷隔在中间,找不到说话的心情。她也没给我做按摩。只是坐着。
过了一会,她懒懒地说:“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客人特别多,连着做了好几个累都累死了。”
我说:“累了你就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吧。”
她说不用,我又劝了劝,她就斜躺在床上,手枕着头,眼睛睁得大大的,茫然地看着天花板。
我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慢慢地吸着烟。空气变得有些滞重。外面客人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和女孩们的说话声,店内录音机里播放的嘈杂的流行音乐声,吹风机的嗡嗡声,冲洗的水声,隔壁按摩房内小姐给顾客敲背的声音,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
英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目光深沉,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待了很久,后来,她从床上站起来说:“时间到了,你走吧。”
我给英英买了部手机。她开始不要,我说:“拿着吧,又不是很值钱的东西。有了你也可以和家里多联系联系。”
我觉得她还是有些开心的。我教她怎么使用,输入号码,选择铃声。我又给了她两张电话卡,叫她用完了告诉我,我再帮她去买。我们并排坐在按摩床上,她侧身靠近我看我摆弄手机,身体轻微接触的瞬间我竟然下意识地让开了。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也许是以前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情形,我一下缺乏心理准备。在此之前,我一直把她放在心中一个很高的位置,对她的温柔反而不适应了。她一定感觉到了我的反应,神态又变得有些落寞了。
她说:“马上要过年了,我要回老家了。”
我问:“那你过完年还回不回来?”
“不一定,找得到工作就不会来了。”
“还是回家好,一个人流落在外面毕竟是很苦的。”
接下来我们又都陷入沉默之中,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在之后的日子里,在她回老家之前,我还去见过她两次,但我明显克制自己少去了。有时,已经到了店门口,我却又返身离开了。见她的那两次我们也都没有说什么话,只是沉默地坐着。如果说以前的沉默里还包含着一些期望与担忧的复杂微妙的心理变化,那现在,就只是一种无奈和悲哀的情绪了。
一次公司聚会,我酒喝多了,开始和身边人胡言乱语起来,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有人扶我到卫生间,呕吐了一阵之后,擦洗干净,人觉得清爽些了。再回大厅,一下觉得眼前热闹的场面让我有些奇怪的厌倦和恐慌。我记起这家酒店顶楼有个露天酒吧,就想上去看看夜景调节一下心情。
空旷的楼顶上只有一两对躲在阴暗处谈情说爱的恋人。我到吧台要了瓶酒,在靠墙的位置上坐下。夜色迷离,霓虹灯闪烁,楼下的城市被无数灯火点缀着延伸进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我独自坐在高处俯视这座城市,一杯杯接连不断地喝着酒,心中一片迷茫和凄凉。夜风拂面,五彩斑斓的城市夜景在视野下不断变幻着它的面孔。我忽然觉得此时此刻,真是生不如死。
监狱铁门传来哗啦哗啦的响声,警察打开铁门叫醒了我,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出来。”
我跟着警察来到了外面一间审讯室。
警察叫我坐下后说:“你考虑清楚,不要装疯卖傻,砸车是小事,拘留几天外加赔钱就可以放出去了。如果你还胡言乱语,我们这不能留你,今天就得把你送精神病院了,到了那里你再想说什么就没人听了。”
精神病院,种种精神病人在精神病院受到虐待的电影画面闪现过我的脑海,这太恐怖了!现在怎么办?
“怎么样,你到底说不说?”
看来我想躲在警局里以此证明之后的谋杀和我无关的计划行不通了。
“好吧,我说。”
我交代了自己的姓名住址工作单位,说自己是因为工作压力大和承受不了孩子失踪的打击情绪失控,一气之下上街砸了车。
警察叫我通知家人带着保金来保释。
我觉得叫自己父母和小倩都不好,就用警局电话通知了自己公司的主管。
主管带着身份证件来到警局,交了钱,带我出来了。
我也没办法和主管多解释,谢过之后,分手自己回家。
打了辆车,一路上心情特别沮丧,想好的计划失败了,下面该怎么办呢?
回到小区,走到自家楼门口时我遇到了王阿姨,王阿姨拉着我说:“小杜啊,你昨晚去哪了?本来安排你昨晚巡夜的,没想到你不在家。怎么,今晚你有空吗?”
我一想,参加巡夜也不错,正好可以有人给自己作证。
“好,今晚我参加,昨晚在朋友家打麻将没回来。”我说,又问,“昨晚小区出事了吗?”
“哪能天天出事啊,这不吓死人啦。”王阿姨说,“那我去安排,你今晚6点来居委吧,多穿点衣裳,晚上冷。”
“好,谢谢您。楼里电通了吗?起火原因查清了吗?”
王阿姨说:“电通了。怎么起的火还没弄明白,可那还用查吗,不就是老侯堆在阳台上那些垃圾闹的,他家阳台也没封闭,堆那么多易燃物,谁不留神扔个烟头放个炮仗就能烧起来。”
我上楼前,王阿姨又说:“你老婆上午回来过。”
回到家里,我给丈母娘家打了个电话,岳父接的电话。
“爸爸好,我是杜凡,小倩在吗?”
“小杜啊,你等等,我去叫小倩。”
“喂。”小倩接了电话。
“小倩,你今天回家有什么事情吗?”
“我去拿我的一些东西。离婚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你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小倩的声音显得很冷漠。
“小倩,我们那么多年的感情,不能因为几次争吵就闹到要离婚啊。我实在搞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婚。”
“我对你已经没有感情了。我希望彼此都不要再拖累对方,只要你答应离婚,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所有财产都归你。”
“小倩,你不要这么说。我知道失去孩子对你打击很大,但对我也同样打击很大,我承认自己当时不该那样责怪你那样责骂你,我不也是一时心急嘛。你知道,这半年来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已经失去了孩子,我不能再失去你。”我有点哽咽。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
我以为小倩有些心软了,没想到她还是说:“不管怎么样,我都要离婚。”
我生气地说:“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答应离婚!”说完我挂了电话。
坐着抽了根烟平静了一会后,我开始检查房间,看看小倩都拿走了些什么。
衣橱里她所有的衣服都不见了,不管是冬衣还是夏衣。她的几个时装包,几双鞋,柜橱上的化妆品也都不见了,还有她的一些书籍,唱片,相册。
看来她是铁了心要离开我了,准备把她在家里的痕迹全都抹去。
我坐回到沙发里,沮丧地吸着烟,回想起自己和小倩过去相爱的点点滴滴。
我忽然想起床底下的一个小箱子里有以前自己和小倩的一些信件,那是我们从学校毕业分开后的时期里互诉衷肠的几封情书。这个小倩应该不会拿走吧?
我走到床边俯身拉出箱子,打开,信件还在,和我以前的一些书籍一起在里面。
我取出信,把箱子推回床底。
床下有样黑乎乎的东西,是拖鞋?袜子?好像不太像。
我拿了把扫帚够着它扫出床外。
是一把匕首!
刹时间我感到心脏一阵狂跳。
“这是在你家搜出凶器!”
梦中老刀凶恶的嘴脸闪现过我的脑海。
镇定!镇定!我告诫自己。
匕首上面沾满血污,没有灰尘,看起来很新。
一个让我不安的疑虑涌上心头,难道是小倩把匕首放到床下的?
只有她有家里的钥匙,难道家里多出的萧芳的化妆品和我那件大衣上少掉的纽扣,这些事情都是小倩做的?
是我最爱的人在陷害我?
这个怀疑让我胆战心惊,让我觉得心里一阵阵疼痛。
我去客厅茶几上纸巾盒里抽了几张纸巾,又找了个塑料袋,回到床边用纸巾小心翼翼地拎起匕首放入塑料袋,卷了一卷,放入裤子口袋里。出了小区,我乘上了一辆开往郊区的公交车。
车很空,没有几个人。我坐在座位上望着窗外的城市,内心有一种死一样的沉寂。
我从大衣口袋里取出刚才刚才放进去的那些信,拿了一封小倩写的打开,熟悉的字迹和熟悉的话语映入眼里,这封信和其它小倩给我的几封信一样,我都曾今读过多遍。
“亲爱的凡,你总是来信问我每天都做什么,现在我就仔细告诉你吧。
早上七点,太阳刚刚升起,一切都辉煌明亮,身体也还没有热起来,我骑着自行车穿梭在熙攘的人群车流中,看着那些买菜上学上班的大人小孩们在朝阳的映照下,感觉到无限生机。
到了午后,我探头看办公室窗外的街道,夏日的午后是最宁静的,时间停滞,就如人们拍照前的一刻,所有的景物都被日光凝固。树枝、树叶、高大的围墙、深深的小巷、屋檐下的影子,一切都是静默的。街上看不到一个人,只有蝉声在单调的重复。我记得去年和你一起看过的一副画,就是这种景观,构图和色彩都很单纯,但视觉上的美感很强烈。
夏天的夜晚也是很美的,我在出租屋的阁楼上仰望星空,下了一场雷雨过后,天空就显得特别纯净,云团很低,色彩饱和,一片片在夜空中静静地走着,像做了错事的孩子趁大人们熟睡时悄悄溜走,又像朝圣的香客虔诚地赶着去那神秘的远方。在云彩的间隙露出一两点星光,俏皮地眨眼。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觉得自己的心灵变得特别纯净,欲望和烦躁都消失了,感觉自己在天堂;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你。”
泪水从脸上流淌下来,滴落到信纸上,我收起信揣入怀中。
车来到了市郊的一条大河,我下车走到河边,看看四周没人,拿出塑料袋向河中抛去。
回到小区天已经黑了,我在小区外饭店吃了碗面后,直接去了居委的小楼。
时间还早,才5点半,三个男人坐在楼下值班室里抽烟闲聊,一个中年妇女,看起来像居委干部,坐在一张桌子前翻看着一个本子,见我走进来,抬头问:“你是?”
我说:“我是你们安排今晚来参加小区里巡夜的,王阿姨通知我的,我叫杜凡,住在52号602.”
她翻看着本子寻找了一下说:“奥,对。小杜啊,你先坐会。”
我问:“就我们这几个人巡夜吗?”
“奥哟,这几个人哪够啊,人还没来呢。有20多个呢,轮流着转。”
坐着闲聊的一个戴眼镜的男的问:“大姐,我们巡夜有危险吗?不给我们配点武器啥的?”
“还武器呢!给你把冲锋枪你会用吗?”大姐说道,“每人一个大手电,5个人一组分4块地方巡逻,警车就停在小区门口,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四处转一圈。你们要真遇上歹徒,围住他或者跟着他就行了,用对讲机叫警察。”
我和那几个男的坐到一起,给他们发了圈烟。
一个穿军大衣的男的说:“你穿的不多啊,晚上冷,你还是先回家加件衣服吧。”
我说:“还好还好,我不怎么怕冷。”
旁边一个矮个子男的凑过来悄声说:“你们听说没,人家都说这案子不是人做的。”
“怎么说?”戴眼镜的男的问。
“大前天死了一个,警察就在小区里布控了,居委也安排了人巡逻,就这么点地方,那可以说是滴水不漏啊,可前天晚上还是又死了一个,你说这不邪性了吗。”
我问:“前天晚上死的女的叫什么?”
穿军大衣的说:“我知道,叫红婷,就我们隔壁楼的。”
“连着死了2个,这事可真吓人。”戴眼镜的说。
穿军大衣的说:“什么两个,3个,一礼拜前还死了一个呢。听说这3个都是年轻女的,而且死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没丢,你说这凶手既不劫财也不劫色,他杀人干嘛啊。”
“我的妈啊,真是鬼干的啊。”戴眼镜的说。
矮个子说:“听老人说,咱们这地以前是块坟地,这是冤鬼出来报仇了,逮着谁谁倒霉。”
“唉唉唉,都别瞎传啊,不要宣传封建迷信。”居委大姐拍着桌子说。
我在一旁暗自思量,难道这事情真和自己看到的小区里的那些鬼有关?
陆陆续续又有一些人来到居委小楼里,还来了几个穿着小区保安制服的人。
到了六点,我被安排和先来的那三个男的在一组,一个保安拿着对讲机带着我们这组到小区的东南方一片区域巡逻。
这个时候小区里大多数楼房窗口都亮着灯,街道上私家车进进出出,行人也不少,还显得比较热闹。
我们沿着一个个楼房的弄堂边闲聊边打着手电一圈圈逛,也没遇到什么可疑的人。
到了10点回居委换班休息了一个小时,11点再出来,小区里就冷清多了。楼房的窗户里大多黑乎乎的,路上行人也几乎绝迹。
我们五个人抽着烟在楼道里慢慢走着,忽然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只见前面十米左右的楼道十字交界口,一个白影慢慢飘过。
用飘来形容一点没错,因为那个白影全身几乎用不动,像被人拉着一样就这样滑行过去的。
眼睛男哆哆嗦嗦地说:“看见没,你们刚才看见没?”
矮个子男道:“别这么大声,让它听到过来找咱们就麻烦了。”
保安道:“别瞎说,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呢你们就怕成这样。”
军大衣男的说:“走,过去看看,咱们人多不怕它。”
“我可不去”眼睛男道。
“我也不去,你们用对讲机叫警察过来吧。”矮个子男说。
保安说:“叫什么警察,看清了再说。你们俩回居委多叫些人来,我们仨先过去看看。”
眼镜男和矮个子回居委了。保安带着我和军大衣一起向十字路口走去。
我们到了路口,没发现什么,又向前走了两栋楼房。
军大衣指着左手边的楼道小声说道:“在那,在那。”
三个手电一起照过去,太远,照不到那个白影身上,但模模糊糊能看清那个白影身材显得很臃肿,好像穿着件一直拖到地上的白袍子,背对着我们,头顶还戴着个尖尖的白帽子,站在街道中间一动不动。
三人也不敢再过去,立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了一会,白影还是没动。
矮个子带着七八个人从后面过来了,都伸着脖子挤在一起既害怕又好奇地观望着。
有人小声说:“这到底是人是鬼啊?”
有人说:“你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靠,你以为我傻啊我过去。”
保安说:“别吵别吵,大家打着手电横着一起过去。”
我们都举起手电照着前面,慢慢挪动步子一点点向前走,走到离白影还有6、7米的时候,手电已经能照到白影身上了。突然,本来一直僵立不动的白影一下转过身来,电筒光照到了它的脸,青黑色的脸上眼窝深陷,黑洞洞一片还挂着两道血痕,嘴里翻起两颗白色的獠牙,身子一蹲后又直起猛然向我们僵直地冲来。
不知道谁叫了一声“妈呀。”十几个男人慌乱地挤做一团转身就跑,手电都掉在地上好几个。
我也跟着转身跑,跑了没几步听到身后哐啷一声,接着是一个人发出“哎呦”一声。
我边跑边回头一看,是那个白影摔倒在了地上,帽子也丢在了一边。
我和身边其它几个人停下了脚步,保安说:“好像是个人在叫唤。”
这时候警车闪着顶灯开过来了,两个警察下了车走过来问保安:“什么情况?”
保安指指前面坐在地上的白影。
警察打着手电过去,我也跟着保安还有其它几个人一起过去。
走近前一看,是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脸上的面具滑落到脖子上,身上披着白麻布袍子,脚下横着一块滑板。
搞了半天原来是这个孩子在恶作剧,他也真够胆大真够绝的。
刚才跑开的男人们也都回来了,弄明白怎么回事后都开始骂街。
警察说:“别吵了别吵了,你们继续按原来布置分开巡逻去。这孩子我们带回去再问问,”
人们纷纷散开,回居委的回居委,去其它地方巡逻的去其它地方,我依旧和军大衣、眼睛男、矮个子以及保安一起在这片区域打着手电巡视起来。
走了一会,我打了几个喷嚏,晚上确实很冷。
军大衣说:“你还是回去加几件衣裳再来吧,看你冻得都哆嗦了。”
我说:“这不太好吧,我还是坚持一下吧。”
保安说:“没事没事,你回去就来就可以了,下半夜还要冷,真冻出点病来可不行。”
“那好,我先回去一趟。”我说。
回家加了件毛衣换了件厚棉衣之后,我出门下楼,打着手电往小区东南角走去。
城市的夜空黑色中泛着死灰,寒冷的空气中一片死寂,偶尔几声狗吠在楼群中回荡。
电筒闪烁了几下忽然灭了,我停下拔出后盖把电池重新装了一遍,再打开,还是不亮。没办法了。我继续往前走,走到一个楼道时,听到前面传来高跟鞋走路的哒哒声,一个女子从楼道拐弯出来,正要进楼门,突然,一个黑影从路旁的绿化带里窜出来扑向那个女子,女子尖叫一声,倒下了。我立即跑过去,黑影迅速转身向拐角逃去,看娇小的身材似乎是个女的。
我跟在后面拐了弯,前面却不见了人影。
我又疾跑几步,四下查看两面的楼道,突然一个人从后面抱住了我,我本能地一甩手,用手电向后砸去,那人闷声倒下了。
我转身一看,倒在地上的竟然是我们的带队保安。
我脑海里闪现出梦境里老刀的话:“你在9号晚上杀害红婷后逃跑途中和小区保安发生扭打,你打昏了他。今天他从医院醒来后到你家指认出了你。”
这下完了,我心想,该怎么办?
这时从不远处的楼道拐角看到几道电筒光束闪出,我拔腿逃离了现场,跑了几个楼道后,看看四下无人,稳稳了心神,点了根烟,向居委楼走去。
居委楼值班房间里几个轮休的男人在里面抽烟,值班的保安坐在桌子前,我走进去对他说:“还有手电吗?你们发我的这个手电不亮了,不知道是电池没电还是坏了。”
保安拿起手电检查,这时眼镜男慌慌张张地从门外进来道:“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又死人了。”
大家慌乱地一起跟着眼镜男出去,保安用对讲机报告了警察。
我跟在后面一起来到了出事现场。警察很快到了,保护现场,询问事发经过,把保安送去医院,安排人封锁小区。不久又来了很多警察,开始在小区里搜素,忙活了一个晚上,一无所获。
早上,我回到家,一夜下来人又累精神又极度疲乏,倒头就睡,可是没睡多久,就有人来敲门。
我开门一看,是贺盈。
把贺盈让进屋里后我问:“有什么事吗?”
贺盈说:“你孩子的事情有点线索,我来找你核实一下。”
她拿出几张照片递给杜凡问:“这个人你认识吗?”
照片上是一个中年男子,穿的光鲜气派,脖子上挂着条金项链。
我摇摇头道:“不认识。”
“那这个人呢?”贺盈指着另一张照片问。
照片上是个瘦脸男子,穿着黑色西服,显得很干练。我也不认识。
贺盈又拿出几张照片给我看,照片里是小倩和那个中年男子走在一起,那个穿黑色西服的像个随从一样跟在后面。
“这是?”我不解地问。
贺盈指着那个中年男人道:“局里有同事在调查这名和黑社会活动有关的男子,我恰好看到了他们拍的这些照片,见里面有你的妻子,就拿来问问你。你再看看,认不认识?”
“黑社会?”我困惑地拿起照片,小倩怎么会和黑社会的人有来往。
贺盈说:“这个人叫丁力,他有个妹妹叫丁婷。”
丁婷?女班长丁婷?我看着照片脑海里忽然闪现出十二年前学校竹林外见到的那个瘦高个男子的脸,确实和眼前照片里的这张脸有些相似。还有,对了,是前几天在花鸟市场跟踪自己的那个男人,是同一个人。原来真是女班长的哥哥?
贺盈又说:“我刚刚把这两个男人的照片给王阿姨和201的小保姆看了,她们说你孩子失踪那天下午在楼道里见到的就是这两个人。”
“什么?是他们?”我吃惊地问。
贺盈点点头。
他们来楼里干嘛?我孩子失踪的事情和他们有关吗?
我感到自己的思维有点迟钝。
我问:“那302小李看到的乡下女人找到没?”
“没有,这个人没线索。”
乡下女人,我脑子忽然一转,想起了和贺盈一起去调查402男人家看到的那个女鬼,对了,乡下女人就是她,但看来她和自己孩子的事情应该没关系。
“你和你妻子关系好吗?”贺盈问。
“孩子失踪后她一直要和我离婚。”
“那孩子失踪前呢?她有什么反常吗?”
“这个倒不好说,我没注意到,应该说我们还是很和睦的。你这么问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妻子和孩子失踪的事情有关?”
“现在只是有这个怀疑,你也别多想,暂时不要把这个事情告诉你妻子,不要去追问她,我们会暗中调查的。”
贺盈走后,我再也没心思睡觉了,泡了杯浓茶,点了根烟坐在沙发里沉思起来。
难道妻子真的背叛了自己和班长哥哥好上了?
杀害小区居民陷害我的是他们?
他们对孩子做了些什么?
那个大箱子是干什么用的?
事情的经过到底是怎样的呢?
小倩,小倩,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在充满怀疑和气愤的脑海里,我勾勒出一幅幅画面:儿子兴高采烈地回家,打开门,看到小倩和一个陌生男人睡在床上,儿子大叫着转身要跑,小倩和那个男人上来抓住他,掐着他的脖子,勒死了他。然后男人打电话叫来了手下,把儿子的尸体装进箱子带离小区,抛尸荒野。
这就是事情的真相吗?
我想起儿子失踪时小倩种种异常的表情和举止。孩子不见了,她似乎并不像自己那样着急着寻找,反而突然一再提出要和自己离婚,有时接了电话还要神神秘秘地避开我到外面听。
小倩,小倩,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怎么能这样!
一股无名心火在他心头燃烧。
“杀了小倩!杀了小倩!“
阳台上的鹦鹉突然拍打着翅膀大声尖叫起来。
那声音犹如有人用指尖戳在我的心脏上。
我却突然一下冷静下来。
不对,小倩绝不会这么做!
她一定有苦衷,这里面一定有阴谋
昨晚自己看到的杀人黑影是个女的,可是,绝不是小倩啊,是小倩的话我一定能认出。
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的头皮都想得全麻痹了,一阵困乏和极度的精神衰竭感袭来,我决定还是去睡一觉再说。
这一觉一直睡到晚上7点,起来后,想找点东西吃,家里什么都没有了。
我下楼去小店买点方便面,回来路上在走道里遇到王阿姨,王阿姨说:“小杜,晚上就吃这个啊,要小心身体啊。昨晚值班辛苦了吧。哎呦,你说说这么多人值班还是死人了,这可怎么办啊!”
我问:“昨晚的死者叫什么您知道吗?”
“我早上听说了,叫张英,上小夜班回来在自家楼门口被杀了。哎呦呦,你说这事邪不邪乎,还不知道今晚会轮到谁呢!”
回到家里,我煮了面吃了之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考虑今晚该怎么办。
梦境里讲的事情正在不可思议地一件件发生,按照顺序,今晚,11月10号,死去的就是钱秀红了。
要不要去找钱秀红通知她,叫她今晚不要出门呢?
可这不正是又符合了梦境的叙述,我想起梦境里贺盈念的一份证词:“今晚九点,居委会小杜来到我家找我女儿钱秀红,他们在客厅不知为什么事情争吵起来,这时我和老伴已经睡下,没听清他们吵什么。我起身去看,我女儿说没事,劝我去睡,他们就到门外去了。过了半个小时多我见女儿还没回来,很不放心,就穿衣出门去找——”
居委会小杜?是自己吗?对了,那天在居委给钱秀红妈妈教电脑,她一定以为我是居委会的人,所以称我为居委会小杜。
这可怎么办,难道就看着钱秀红遇害?难道我就等在家里坐以待毙?
不行,得去!到底是一个生命,一个活生生的人啊,不能就这么不管人家的死活!明明可以救人家却不管不顾,这和亲手杀了她没两样。
最重要的是,按梦境里的顺序,警察今晚就会来抓我。昨晚那个被我打昏的保安今晚就会醒来指认我,所以,我一定要赶在这之前找到真正的凶手,洗清自己的嫌疑。
钱秀红?钱秀红?如果前面三个女子都和我有关,那我是不是也该认识钱秀红。我在脑海里苦苦思索回忆。一段似乎是过去的记忆突兀地跳显出来。
是的,我好像认识钱秀红,我想起来了,好像过去有过这样一段经历。
那个时候,公司里新来的女同事。我在走廊上遇到她时多看了几眼;路过她的公室,我也会故做不经意地目光一扫而过。我想说我对她这种注意并不是十分特别和强烈的,与我对其它漂亮异性的关注差不多,然而我的这种目光在她那里遇到了奇怪的回应——她总是板着那张有些过于白皙的脸,一本正经,从不与我的视线接触,但是每当我一看她时,我觉得她几乎立即就感到了我的目光,眉尖微微皱起,神色不定,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有一次,她正在办公室里和一个女同事有说有笑的看着桌上摊开的一本杂志,我想走进去借机和她搭搭话。但是当我还未完全走进门口,她就神色一变,脸拉下来停住说笑,把杂志往前面一推,起身快步走了出去。我脸上堆起的笑容只能很僵硬地与脚步一起停住,不知如何是好。我觉得她的反映是过于敏感和夸张了,好像我在追求她似的。其实,根本还没有到这一步。我自问言行举止似乎也没有特别过份的地方,为什么她要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在大街上对陌生女孩纠缠不清的无赖一样。何况她也并非长得特别漂亮出众,只是有些清秀而已,除了我,公司里好像也没有其它异性注意她。她告诉我她有一个高贵的自我,那好吧——我不会再打扰她了。
可是我发觉自己做不到。我无法不去注意她,因为她的这种过于强烈的反应反而更加引起了我的好奇,有时我甚至怀疑她是故意这样做来引起异性的重视。本来公司里吸引我的还有另外两个女孩,而现在我差不多已经完全忘记她们了。我时常在猜测她对我这么敏感的原因。她的情绪似乎一向很低落,很少见到有什么特别兴奋和开朗的时候;说话很少,但声音异常柔美;工作很认真,能用自己的眼光去评判和处理周围的事物,这是一般女孩子很少有的;衣着时尚精致,看得出很善于打扮自己,但清秀的面容总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疲惫和沧桑。这让我怀疑她以前的感情上受到过的某种打击,也许我的某个方面——言行举止,外貌或者就是那种关注她的目光,会使她联想到以前那段不愉快的经历。
我知道自己已经想得太多了。因为当你长时间用心去观察一个人,心理上就会不知不觉产生一些自己也无法预料的微妙变化。她现在对我好像已经不似开始时那么反感了,也许是由于几个月以来我除了很小心地观察她之外,就再也没有过任何过分接近的企图。现在有时我们在工作和娱乐时也会有些接触,我总是表现得大方得体,甚至比自己想像中的还要自然。我的表现似乎得到了她的某种赞赏,有一次她几乎对我露出了甜美的笑容。我觉得这是一个暗示,也许可以采取一些行动了。
然而我依然犹豫不决,每当想要更进一步作出表示,总觉得有一下子失去重心的落空——当我以为她应该在某个位置,把自己调整到相同刻度时,却忽然发现她并不在那里。
我认为她现在应该没有在接触的男友,上下班从来没有人接送,平时也不见有频繁的电话和短信;公司里对她有好感的异性也都看不出有特别的发展。我始终无法明确她对我的态度,也许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正在发生着。海明威曾经说过:人就像大海里飘浮的冰山,可以看到的永远只是浮出水面的极小一部分。
公司组织旅游,有十几个同事一起去。在旅途的大巴士上我扮演起导游解说的角色,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不过这对我内向的个性来说多少有些力不从心。我不愿承认这是由于她在场的缘故。我总是很小心地避免她靠近相处,因为我发现她先这样做了。她和长着张猴脸的小刘坐在一起,还有她们部门的主管——是个已经结婚的老男人,他们对我都不应该构成威胁,所以我也乐得摆出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到了旅游景点,我们住的是那种褐色的木头房子,推开后窗就可以看到那条著名的大江。黄昏时我独自走出旅社,想抢先领略那片美景。还未走到江边,耳边已经充满了江水流动发出的浑厚声响,潮水的气味迎面而来,大片大片的芦苇在晚风中来回摆动。再近前,大江横在面前,天水之间已无界限。
我沿着河边的白色长堤向前缓缓走着。不远处的码头上停泊着一艘巨大的铁制渡轮,像是被废弃已久的,船身布满了被江水腐蚀的点点锈斑。我仰头看到船弦有两个依偎着的人影,心头不禁一震——是她和一个面目模糊的男子。这时头顶的天空像被火烧过一样红,而急流向前的江水却冷得青蓝青紫,在这片绚丽壮阔的景色之中,我的内心感到一阵阵隐隐的作痛。
片刻的晕眩之后,她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我的面前。“你好。”她微笑着说,
“你也出来散步?”我迟疑地点点头,还未完全回过神来。也许我的神情有些奇怪,我没有察觉到自己是否向她身后看了一眼。她脸色一沉,像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一样,扭头沿着堤岸向前走开。我一下子觉得有些愧疚:也许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也许那个男人伤害了她,刚才她正和他提出分手;更或者根本就是我看错了,船上的那对情侣并不是她。这样想着,我的心情不禁又好了起来。难得有这样和她独处的机会,本来就应该有出乎意外的欣喜。我追上去笑着对她说:“真的好巧,想不到我们有同样的兴致,这倒和我们上次在公车上的偶遇有些相似。”
她的神情柔和了一些,我接着说道:“其实上次的相遇并不是偶然,是我等了三天的结果。前两次你可能有事去别的地方了,并没有坐这路车回家,直到第三天,我终于看到了你上了车。我赶上去想装作偶遇和你说话,可是当我站到你身后,看到你夹在一大群陌生人中间,拉着扶手眼望着车窗外,那种冷漠的神情使我觉得你用一层冰把自己与外界隔离了起来,又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似的。我虽然与你近在咫尺,却觉得无法开口同你说话,像是被你的冷漠的气势扼住了喉咙。车子开了很长时间,直到你快要下车了,我才鼓足勇气和你胡乱说了几句。”
她低头笑了笑,慢慢地说道:“也许你所描述的有一些是你所认识的我,但那是陌生的,只是表层的印象加上你的一些臆想。很吸引人,但并不真实。”
她又说:“看得出你是一个有想法的人,努力去感觉生活的人。我欣赏这种人,也愿意与这样的人交谈交往,那让我觉得自己不是孤立的,不是让人无法理解的。人与人之间的不同就在于他是站在哪个位置去看生活的,也许你我的共同点就是都想爬上山顶向下看,这就注定这种人是不实际的。他们之间只可以交谈沟通,索取共识,但我一向的看法是仅限于此,无需再发展更深的联系,那是不明智的,因为我们所处的环境是如此真实和实际。请别以为这是一种托词,这确实是有感而发的,一种经历过,受过伤之后的有感而发。”
“既然你我有许多相同的地方,有缘在茫茫人海之中相遇,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她没有马上回答,我感到她心里的矛盾和犹豫。有片刻她抬起头来注视着我,真诚的目光想要表达些什么,但突然又脸色一沉,心中的天平倒向了另一面。
她用判决似的语气对我坚定的说道:“我觉得我们之间还是不要再发生任何联系了,即使是最普通的朋友的关系,我想那都会给你我带来极大的困扰。因为我们都是过于敏感的人,如同两根因靠得太近而绷紧的琴弦,总会被对方哪怕是最轻微的颤动而干扰。我觉得你非常自我地把别人归进你臆想的世界中,你的感情显得是那么的不切实际。如果是我的原因引起了你的误解,请你原谅我。我对你有时特别地格格不入,常常在刚有些好感的时候就会立即生起了厌恶之心,就像讨厌自己身上的某些东西一样。我无法给你希望,因为我自身正处在一片黑暗之中,和你一样。”
我虽然感到了她焦虑万分的心情,感到我们之间已无希望,却仍像所有不甘心的人一样想要再做最后的挣扎。但还未等我开口,她就抬手阻止我道:“我们还是就此别过吧,我不想你再来打扰我,也不想现在有人看到我们一起回去。”说完她就快步离开了。
这时江边远处的浅滩上来了许多陌生的泳客,他们欢呼着从我身边跑过跃入江水之中。夕阳已经沉下,深远广阔的江面上传来泳者戏水的声音,尖叫声,孩子的哭声,好像离得很近,但望过去却什么也看不见。脚下的长堤消失在模糊的前方,四周空旷的黑暗里隐藏着许多动荡不安的幽灵。我独自一人留在江边,整整一夜未归.
半年以后她结婚了,对方是个我根本意料不到的熟人。看得出他们很幸福,是那种经历过一番挣扎之后得到的幸福。我当时的一些猜测被证实了,还有一些事情是我想也想不到的。知道了之后我觉得自己真是傻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但正像人们所说的——谁没有年轻过呢。
从那次旅游回来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和她说过话,见到也只是互相点头微笑一下就走开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一下子就彻底放弃了,而且放弃之后没有任何痛苦,反而很轻松。如同一场大病初愈之后,见到室外温暖的阳光,内心特别地安宁与祥和。
我从回忆里出来,洗了把脸,振作了一下精神,拿着个手电出门了。事情越来越奇怪了,为什么和我有关的这几个女子会同时住在这个小区里?这完全不符合现实。但我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多想了,我需要立即行动。
我记得钱秀红妈妈说她女儿家住在98号201,那离我家楼门应该不远,走过4、5栋楼就到了。
我用手电照着门牌号找到了98号,上楼,敲响了门。
一个老太开了门,正是钱秀红的妈妈,眯缝着眼看着我一会说:“哎呦,是杜老师啊,您这是?”
“大妈,您好。你女儿钱秀红在家吗?我找她有点事,是居委派我来的。”
“奥,好,进屋来说。”老太说,接着向屋里叫道,“秀红,秀红,居委会有人找你。”
钱秀红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看到我愣住了。我看着她,感到心砰地跳了一下,真是她,是我认识的那个钱秀红。
大妈招呼我到客厅坐下,对她说:“这是居委会的小杜,是教我们电脑的老师。”
“奥,”钱秀红不解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大妈说:“我要照顾我老伴睡下呢,你们聊吧,我不陪着了。”
“好,”我说,“大妈你休息吧。”
大妈进去后,钱秀红对我笑笑说:“想不到是你啊,都好多年没见了。”
我对钱秀红道:“家里就你和你父母吗?您爱人孩子不在?”
钱秀红说:“我爱人和孩子到他父母家住了,这几天不在,你有什么事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想了一下,索性直接了当吧,我说:“你知道这几天小区里一直有女性遇害的事情吗?”
钱秀红说:“知道,都闹这么厉害谁不知道啊。怎么,你是调查这事来的?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问:“你认识前几个受害人吗,赵嘉怡、红婷、张英?你和她们有什么联系吗?”
钱秀红说:“不认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些名字。我怎么会认识她们呢?”
是啊,她不应该认识她们,她们甚至好像不应该是同一个时空的。
钱秀红抬腕看看表说:“你有什么话就快问,我马上有事要出去一次?”
“什么?”我惊讶地问,“你今晚要出去?”
“是啊,时间马上到了,我得走了。”钱秀红起身去关了电视。
“不行,你今晚不能出去!你要干嘛去?”我大声道。
钱秀红不满地回头说:“我干嘛去不管你的事!”
这时候钱秀红母亲从卧室门口探出脑袋问:“怎么啦,秀红,说话怎么这么大声?”
“没事,妈,您管您睡觉去吧。”
“有什么事你和小杜慢慢说奥。”钱秀红妈妈说完回卧室了。
钱秀红走到衣架前穿起大衣,整理着包。
我说:“你有什么事情今晚一定要出去,就不能等明天白天去?”
钱秀红道:“你这人真是奇怪!我为什么今晚不能出去?”
我道:“你今晚出去会有生命危险!”
钱秀红愣了一下,随即不屑地说:“你胡说什么!别到我这来吓唬人,我可不吃这套。”
“我说的是真的,你一定要相信我,今晚不能出去。”
“你怎么知道我有危险?我有危险警察怎么不来保护我?”
我一时语塞回答不上来。
钱秀红冷淡地说:“怎么,说不上来了吧。我说你还是赶紧离开我家吧。”
我没有办法,看看这话实在说不下去了,只好起身离开。
走出楼门口,我躲到绿化带的一棵树下,等着钱秀红出来。我决定跟踪保护她,要在第一时间抓住那个行凶的家伙。
几个巡夜的走过去,晃着手电抽着烟,没有看到我。
很冷,我躲在黑暗中身子有些瑟瑟发抖。我把手电夹在腋窝下,双手插进厚棉衣兜里。
右手触到兜里一样硬的东西,是什么?
我拿出来一看,是一把匕首!
这是怎么回事?我心脏一阵狂跳。
突然,我感到阵阵晕眩,就像喝醉酒上头了一样难受,好像有一双手捏住我的脑袋在迅速剧烈地左右摆动,胸膛内五脏翻滚,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撕裂着我的身体。
周围的景物变成了一片红色,树木、楼房、天空、地面,全都红的让人恶心。
一个娇小的黑影从红色楼房的黑洞里走了出来,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响声犹如尖针在我耳边刺响。
我喘着粗气,紧握着那把匕首,一步步走上去,一刀刺进了她的脖颈。
鲜血喷溅出来,她呻吟着倒在地上。
突然,一切不适感都消失了,笼罩在周围景物上的那片红也好像随着眼前这个女人的倒下慢慢褪色,恢复了它们本来的面貌。
我看着倒在地上的钱秀红,脑海里闪现出几段似曾相识的记忆碎片。
赵嘉怡、红婷、英英,我都曾经这样握着匕首冷冷看着她们倒在血泊中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天啊,这是怎么回事?
我松开匕首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在心里嚎叫。
这时,黑暗中慢慢走来两个黑影,走近前,我看到,他们身上都穿着花花绿绿碎布缝制的衣服,他们的头脸模糊得像一团雾。
他们走到钱秀红倒下的身前,俯下身抬起尸体,拖拽着离去。
我恍恍惚惚不由自主地跟在他们后面,穿过几栋楼房,来到了小区西北角。
那幢鬼楼赫然出现在眼前,此刻它通体发红,好像一栋透明的建筑,里面有熊熊闪烁的火光把高大的四壁映射得像一座火炉。
我跟着进了楼门,眼前不是一层层的楼,而是被挖空了像一座巨大的体育馆,四面高高的墙壁上层层叠叠悬挂着无数黑影,他们的身体和脸在火光中抖动着扭曲着。
中间的场地上架着两层巨大的铁鼎,每一层下面都是熊熊的烈火,一帮穿着碎布衣服的黑影和手握长鞭的男人围在四周。
穿着碎布的黑影欢呼着扭动身体,像小丑一样跳着奇怪的舞蹈。手持长鞭的男人们挥动鞭子甩向四面悬挂着的黑影,勾住它们一个个接连甩到上面的铁鼎里,一声声鬼哭狼嚎的惨叫从锅里发出。
拖拽着钱秀红的黑影把钱秀红摔入底层的铁鼎里,我看到鼎里还浮着几具女尸,正是我记忆中的赵嘉怡、红婷、英英。
在铁锅前面的空地上,站着一个侏儒一样的矮人,他全身黑衣,胡子雪白,双眼像喷出火焰般血红,双手做着奇怪的手势,口中念念有词。
他正是十二年前在学校见到的那个侏儒鬼。
在底层铁鼎的四个长脚下,有4个小小的黑影被压在下面挣扎,火光中,我看到四个不同面孔的小孩都冲我叫着:“爸爸,快救救我。”
我想冲过去,但立即有两个持鞭人抓住了我。
背后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回头一看,是黄领,他也穿着花花绿绿碎布缝制的衣服。
黄领嘴角扬起一笑道:“你来了。”
我叫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放了我的儿子,快放了我的儿子!”
黄领说:“这是在修炼永生水。”
“永生水?什么意思?”
“就是喝了它能永生。”
我呆呆地望着黄领说不出话来。
黄领又道:“现在,你能想起来十二年前是谁杀死我了吧?”
一个画面闪现在我脑海:我握着匕首走到正在谢幕的黄领背后,一刀刺入了黄领的脖颈。
黄领脸上浮现出一股复杂的表情,愤怒、痛心和即将复仇的快感纠结在一起,他说:“你想起来,很好,我这十二年的等待值得了,现在,一报还一报的时候到了。”
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出现在我眼前,黄领高高举起手臂把它狠狠刺入了我的脖颈。
“滴铃铃铃……”
闹钟不停地响着,我迷迷糊糊地伸手到被子外摸到闹钟按停了它。
大脑一片空白,思维迟钝地犹如爬行的蜗牛。
我是死了还是在睡觉?
嗯,是在睡觉,是在床上窝在被子里睡觉。
我是谁?
这个问题好像有点难。
我是谁?
嗯,我是杜凡。
今天是什么日子?几号?过去都发生了什么?
记忆慢慢复苏,却又模模糊糊,我起身穿好衣服下床,打开电脑,趁开机启动的时间去卫生间盥洗。
刷牙,洗脸,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然后我打开房间里的窗帘,清晨的阳光照射进来,让人觉得心里很敞亮。
回到电脑旁,看到电脑显示的时间是11月3号星期二。
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过去都是一场梦?
我昏昏沉沉地喝完牛奶吃完早点,准备仍旧出门去公司。一开门,看到走道里有那对双胞胎小女孩在互相追逐玩耍。
我愣在原地,这是怎么回事?一切都重新开始了吗?
我慌慌张张地从小女孩身边走过,匆匆下楼。
在4楼遇到王阿姨,我也没敢打招呼。到了楼下,周阿姨拎着菜篮迎面走来,向我打招呼,我也点点头匆忙走开。
出了小区,来到街上路口等红绿灯,路边花店正吆喝着买花的大妈忽然走到我面前说:“小伙子,你想买花吗?”
我惊恐地跑开,突然一声刺耳的汽车刹车声响起,接着砰地一声,前面一个人被撞飞起来,重重地落到马路中间。
我惊愕地和周围人一起上去看,正是梦境里自己救过的那个西装男。
我惊慌地跑开,一辆出租车停在我面前,司机探出头来问:“先生,要车吗?”
我认出了他,惶恐地摆手后一步步向后退着,慢慢走回了小区内。我站在楼群间的十字路口手足无措,内心一片绝望。四面楼群的窗户里传来人们的喧闹声,电视声,笑声,孩子的哭闹声,喧哗盛世,充满温馨。
这是一个再平凡再正常再真实不过的世界,可是,我却被排斥在这个世界之外。
我蹲下身子,抱紧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叮当,叮当。”一阵铃声传来,我抬起头看到摇铃老头慢慢地走来,走过我身边看看我,又继续摇着铃向前走。
“喂——”我叫了一声。
摇铃老头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忽然一笑道:“怎么,又找不到家了?”
我惊愕地瞪大眼睛,立起身来冲上去紧紧抓着老头的胳膊说:“你为什么说又?你是不是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告诉我!快告诉我!“
老头推开我的手道:“别急,别急,先松开。我带你回家,到你家和你细说,我还有好多事情要问你呢。”
我困惑不解地松开手。我们一起到了我家的楼门口。上了楼,开门进去,我把摇铃老头让进客厅坐下。
“有茶吗,泡杯茶咱们慢慢说。”
我找出茶叶,又去烧了点开水,泡了两杯茶,和摇铃老头对面坐下。
摇铃老头一脸高深莫测地说:“其实应该是我问你有什么事情?”
我迟疑地问:“您是周教授?”
摇铃老头点点头说:“嗯,我退休前在大学教量子物理。这个等下再说,你昨晚是不是做了个漫长的梦,你先把梦里经过的事情都详细讲给我听听。”
我把他让进屋里坐下后说:“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先告诉我,我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老头一笑道:“庄生晓梦迷蝴蝶,梦境和现实本来就纠缠在一起,互为因果。现实就是梦境,梦境就是现实。如果你一定要区分它们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你其实是在梦里。我也在你的梦里,所以我知道你的梦。而且你已经不是第一次迷路,而是无数次在这个梦里循环了,所以很多事情你都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有预感,预先知道一样,就如你救下那个过马路的西装男,预感到出租车会出事,类似这样的事情就是因为你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了。”
我疑惑地问:“我不懂,什么意思?为什么我会做这个梦?梦里的事情是真的还是假的?为什么我会一直在这个梦里循环?”
周教授笑笑道:“别急,一个个问。梦境是现实的一面镜子,构成梦境所有的材料都来源你的现实生活,所有的情节,所有的情感,都是你现实生活的反射和延续。”
我问:“那我的现实生活是怎样的?”
“这个只有等你醒了才知道。”
“那我怎样才能醒过来?”
“解开你梦境里所有的疑团,解决你梦境里遭遇的所有事情,你才能苏醒。”
“我还是不太明白,既然是在做梦,那所有的事情都是假的啊,为什么还要去认真追究它解决它呢?”
“因为你在梦里,所以梦里的一切对你而言就是真实的,你解决不了它们,你就无法从梦里走出来。”
我点了一根烟吸着,慢慢寻思周教授的话。
我抬头看看周教授,不好意思地一笑说:“抱歉,忘了问您抽烟不?”
我拿出一根递给周教授,周教授摆手说:“我不抽,呵呵。你还是先把昨晚你做的梦详细告诉我吧。”
“你不是说你也在我的梦里吗?那你应该什么都知道了啊。”我不解地说。
“我只能知道我和你接触的那一段事情,就是梦里带你回家的这段。”
我迟疑了一下,说:“等等,你是我梦里的人,那你在现实中是真实存在的吗?你怎么会进入我的梦里?”
周教授说:“这个我也回答不了你,我不知道我在现实中是否存在,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进入你的梦里的。我只知道我在这里的存在是真实的,我有我的生活,有我的记忆,有我所知道的可以帮助你的事情。”
“你说我一直在这个梦里循环,那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告诉我?”
“因为你现在有点觉醒了,以前你一直意识不到重复的事情,意识不到梦境在循环。”
我思考了片刻说:“好吧,我相信你。因为现在我的生活让我实在难以理解,它要把我逼疯了,所以即使有一个荒诞的解释也可以安慰一下我,也是我需要的。”
接下来我把昨晚梦境里的一切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周教授。
从夜半起来看到燃了一半的香烟说起,然后是遇到周阿姨家的鬼女孩,小区门口西装男撞车,出租车司机讲的事情和女医生讲的事情,遇到死去同学黄领,回忆十二年前遇鬼的事情,黄领的被杀,梦到自己被警察抓起来审讯,醒来后梦里的被害者一个个死去,贺盈来调查儿子失踪的事情,楼里的居民或者变脸或者搬家,最后到自己杀了钱秀红看到鬼楼里白胡子侏儒鬼修炼永生水,黄领杀了自己。
周教授听完,沉思了一阵,说:“你可以先想想为什么梦境里会有那么多前后矛盾不符合常理的事情呢?”
“既然是做梦,当然稀奇古怪咯。”
“不是这样的,梦境也有梦境的规律,你先要发现这些规律,揭示这些规律,才能知道事情的真相,”
“那我的这个梦里的规律是什么?”
周教授喝了口茶,哈哈一笑说:“你知道平行世界吗?”
“平行世界?”我疑惑地问。
“是啊,平行世界,那是西方科幻小说里的概念,用我们中国的文化来解释,有一句诗,千江有水千江月。”
“我不是很明白,您具体说说。”
“天上真正的月亮只有一个,可是照到无数条江河里就会有无数个,这些月亮随着不同的水波荡漾就会变幻出不同的面貌。这就像我们眼中的世界,随着机缘的变化会生发出无数不同的面貌,相由心生,性起缘空,你所见到的不同的世界是因为你的目光一直在追逐那些水中荡漾变化的月亮。”
周教授说完看到我还是一脸困惑地在发愣,又说:“这个道理你慢慢想吧,我还是先用平行世界的理论给你解释吧。假设你在公园长椅上看书,一只蝴蝶飞过你的面前,这个变化生发了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世界的你放下书去看蝴蝶,另一个世界的你仍然低着头在看书。平行世界的理论就是两个不同决定的后续发展将生发出两个不同的平行世界。”
我沉思了片刻,喃喃地道:“我有点明白了。女医生今早坐出租车,在下车的那一刻她同时做出了把钱放在车架上和忘记放了的两个举动,产生了两个平行世界,所以在我遇到司机的这个世界里司机讲述的是她没放钱的结果,在我明天遇到女医生的那个世界里女医生讲的是她放了钱的结果。”
周教授呵呵一笑道:“对,就是这样。”
我说:“那周阿姨家的双胞胎女儿也是这样,周阿姨说她们遭遇车祸的那天,一早在家嚷嚷着不舒服不肯上学,她带她们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什么病都没有,是小孩子在瞎胡闹想逃学。她听信了医生的话,下午就逼着她们去上学了,结果出车祸了。也就是说,周阿姨十年前做了两个决定,一个是逼着孩子上学去遇到车祸死了,我就看到了她们的鬼魂。一个是她没有逼孩子上学,孩子躲过了那场车祸,我就看到了她们长大后和父母一起出门的样子。是不是这样?”
周教授说:“是这样,还有202老侯收到老太夹在废报纸的钱也是做出了两个决定,一个是抵赖吞了钱,一个是主动把钱还给了老太,所以有了两种不同的结局,”
我道:“可是送牛奶的和警察贺盈来了两次是怎么回事?”
周教授说:“你仔细想想他们说的话?”
我回忆着,说:“送牛奶的说,他早上出门送奶车给一辆助动车撞了一下,吵了半天的架,所以都送晚了半个多小时。贺盈说,她本来倒是应该昨天来的,可正好还有别的事情,就先去办那件事了。”
周教授说:“对,送牛奶的出现两个状况,一个是没有撞车按时送了牛奶,一个是撞了车晚了半个小时送了牛奶,而你的意识经历了这两个平行世界,所以你看到他来了两次。贺盈也是同样道理,一个她决定先办你这件事情,所以昨天来了,一个她决定先办另一件事情,所以今天来了。”
“那502蒋婆婆的变脸和401王阿姨和101吸毒儿子家互相换位,也是因为这个道理,他们以前有不同的选择所以造成了不同的结果?”
“是的,应该是这样。”
“那我半夜起床看到燃了一半的烟是怎么回事?”
“这个更好解释,一个你早早躺下睡下了,一个你却在客厅里吸烟看电视,你看到的是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现象。早早躺下的你半夜起来进入了在吸烟的那个你的世界里。”
“那吸烟的我在那个世界里的人和意识到哪里去了?”
“它们被现在的这个你遮盖了,你看不到意识不到。这又涉及到心理学上的自我否定理论,也就是说,你会否定掉你不想看到的那个世界里的自我形象。说到这一点,你应该想想,十二年前,到底是谁杀了黄领?而现在,又是谁在杀害那些小区居民?”
一些画面闪现在我脑海:我握着匕首走到正在谢幕的黄领背后,一刀刺入了黄领的脖颈。我看着倒在地上的钱秀红,赵嘉怡、红婷、张英,我握着匕首冷冷看着她们倒在血泊中的样子。
是我,难道真的都是我?
不对,我明明看到是马天明杀了黄领,还有胖子说是他自己杀了黄领。
9号晚上巡逻时,我看到一个黑影杀了张英,还去追过。这些又怎么解释呢?
我困惑地抬头看向周教授,周教授说:“其实这一切,还要落到那个白胡子侏儒鬼身上。他需要这些被害女子修炼永生水,还有包括你儿子在内的4个小鬼。”
“我儿子真的死了?”
“现在可能还没死,但到最后一天一定会被杀,魂魄被用来镇鼎。”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的话,迟疑地问:“难道真是我帮侏儒鬼杀了那些女子?”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什么意思?”
“十二年前,你和马天明、胖子、黄领、小倩、班长,在看完电影回学校的路上,遇到了侏儒鬼,在那一刻,侏儒鬼做出了六个选择,分别附身在了你们六人身上,产生了六个平行世界,在这六个世界里,你们每一个都是帮助他完成秘术的凶手。所以,在你杀钱秀红所在的世界里,你就是凶手,而在其它世界里,你是无辜的,马天明、胖子、小倩、班长才是凶手。”
原来是这样啊,我有点想通了,怪不得,马天明、胖子、班长、小倩以及自己,身上都有疑点,也就是说,在我们每一个人所处的平行世界中,我们都是凶手。这有点匪夷所思,却能够解释所有的悬疑。
黄领被杀了,他被附身的那个世界就不存在了。
那是谁杀了黄领呢?
我问周教授道:“那到底是谁杀了黄领呢?”
周教授说:“被恶鬼附身的人内心都会产生邪恶的力量,为了自己的欲望会不惜一切。其实,你们三个都杀了黄领,在三个平行世界里,你,马天明,胖子,都杀了黄领。”
真的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
我内心一阵疼痛,自己为了追小倩真的杀害了自己的好朋友!
我感到不能面对自己,不能面对这个事实。
我抬头问:“你说我杀了黄领是真的发生过的事情还是只是在梦境里?”
周教授说:“对现在的你来说,这没有区别,你的梦境就是你的现实。你现在要想的是怎样才能走出去。”
我说:“我还有疑问,班长对胖子说小倩爱的是他,还送给他和我同样的衣服眼镜帽子,还说我强迫小倩结婚,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事情的另一个版本,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小倩确实爱的是胖子,你也确实强迫小倩结婚了。”
“那班长哥哥和小倩到底有没有关系?我儿子到底怎么失踪的?”
“应该是小倩和班长哥哥偷情,被你儿子撞到,他们可能把你儿子关起来了或者杀了,具体情形还要你去问小倩。”
“那我家里的那些罪证也都是我自己放的?”杜凡问。
“是的,是那个被你否定的不能看到的你自己放的。还有你在胖子家那晚,胖子看到你出去,其实就是因为在胖子经历的平行世界里你是凶手。”
我望着周教授,看了很久之后,点点头说:“好吧,你现在告诉我怎么才能走出这个梦境。”
“我认为关键还是在侏儒鬼身上,只有在所有的平行世界里杀了被他附身的人,噩梦才会结束。”
“你的意思是,要我杀了马天明、胖子、班长、小倩和我自己?”
“是在不同的平行世界里,在你们各自被附身的那个世界里。”
“我怎么知道是在哪一个世界哪一个人被附身的呢?”
“现在根据已经知道的事情顺序,在最后一天,11月10号晚上,是你杀了钱秀红,所以在那一天的那一刻世界里,被附身的就是你。”
“那其它人呢?”
“其它人你只要在那些被害者死亡的那刻等在那里就能知道了,谁是凶手,谁就是那个世界里被附身的人。”
“你的意思是说,我只要等在赵嘉怡、红婷、张英将要被害那一刻的现场就能看到被附身的凶手?这个主意倒不错。可是,第一个死者萧芳怎么办,她已经遇害了啊?”
“我们可以用排除法。杀害赵嘉怡的应该是胖子,他穿着和你一样的装束在杀害赵嘉怡那晚被小区监控拍下;杀害钱秀红的是你;在张英被害时你追的黑影是个女的,你觉得会是小倩还是班长?”
“不会是小倩,是小倩的话我一定认得出。”
“那就应该是班长。这样,就剩下小倩和马天明了,杀害萧芳的就是这两人其中之一,另一个就是杀害红婷的。你只要去调查这两个人就可以了。”
“我还是不太明白,我怎么去调查呢?”
“你还记得家里多出的那些化妆品吗?”
“记得,按你的说法,这些东西是另一个平行世界的我杀了萧方后带回家的?”
“对,你不久应该也能在家里找到这几样化妆品。同样,在其它平行世界杀害萧方的凶手那里也会有这几样化妆品,你只要在那个人那里找到它们,就说明那个人是凶手!”
“我用什么杀他们?”
“在你找到那些化妆品的同时,你在家里应该也能找到匕首。”
我沉默良久,说:“你说的这些我要好好考虑一下,你的这个解释很复杂,我还有好多不能一下理解一下接受的,我要慢慢想想。”
周教授说:“你需要的不是想,而是行动,因为如果你不行动,最后你儿子就一定会死,魂魄会被侏儒鬼用来镇鼎。”
我惊愕地抬头,望着周教授。
周教授说:“我就说到这里,怎么办你自己决定,我先走了。”
送走周教授,我走到浴室里,看到盥洗台上那个塑料袋又出现了,打开看,里面装着是一盒崭新的化妆品和一只口红,一只眉笔。
那匕首在哪里呢?
我想了想,拿着扫帚走到卧室床边,附身用扫帚扫床下,果然,扫帚触碰到一样东西,我把它勾出来,是一把匕首。
现在该怎么办?
我点了根烟坐到沙发里沉思起来。
仔细想着周教授刚才的话,这番话好似都解释通了自己遇到的怪事,可是也并非无懈可击。
多年的生活经验使我懂得一个道理:看一个人说话做事,不能只看表面,而是要看他的动机、手段和目的。也就是说要想想他为什么这么说这么做,他是怎么说怎么做的,他这么说这么做最终是想达到什么目的。
周教授的这番话最终目的是要我杀了马天明小倩班长胖子和自己。也许他的目的更简单,就是要我杀了小倩,被人教过的鹦鹉就是一个佐证,而杀其它人只是为了掩盖真正目标的烟幕。如果我去调查追问小倩,小倩那里一定会有这些萧方死去现场遗失的化妆品,说不定小倩也会承认和班长哥哥偷情杀了孩子,这样,我就有充分的理由和冲动杀小倩了。
那周教授要杀我们5个人或者要杀小倩的动机是什么呢?
这个真不好揣测,这需要知道周教授到底是谁?他和我们5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先想想他的手段吧,他把我遇到的奇诡的事情解释成走不出的梦境,解释成侏儒鬼附身杀人,解释成平行世界。
走不出去的梦境是对的,我确实是被困在梦中了。
侏儒鬼附身杀人的故事有些离奇荒诞,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要细想。
平行世界理论,自己好像有些印象,究竟是怎么个说法,能不能上网查查呢?
可既然是在梦中,就不存在网络,我不可能查到。
先试试再说。
我起身来到电脑前,打开电脑,在百度里打上“平行世界”。
搜素页面打开了,里面的文字有的清晰,有的却很模糊,完全看不清。这是怎么回事?
我立即想到了,这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我在现实中其实都看过这些文档,现在所看到的是我的记忆,梦里的记忆。
我看了几段清晰的文字:
“平行宇宙经常被用以说明:一个事件不同的过程或一个不同的决定的后续发展是存在于不同的平行宇宙中的。是否有另一个你正在阅读和本文完全一样的一篇文章?那个家伙并非你自己,却生活在一个有着云雾缭绕的高山、一望无际的原野、喧嚣嘈杂的城市,和其它7颗行星一同围绕一颗恒星旋转,并且也叫做“地球”的行星上?他一生的经历和你每秒钟都相同。然而也许她此刻正准备放下这篇文章而你却打算看下去……
……处于所谓“叠加态”的微观粒子之状态是不确定的,例如:电子可以几乎同时位于几个不同的地点,直到被观察测量(观测)时,才在某处出现。这种事如果发生在宏观世界的日常生活中,就好比:我在家中何处是不确定的,你看我一眼,我就突然现身于某处——客厅、餐厅、厨房、书房或卧室都有可能,而在你看我之前,我像云雾般隐身在家中,穿墙透壁到处游荡,我同时存在于每一个地方……
……霍金认为,判断一种场景是否真实存在,只在于其间是否有一套完备的自圆其说的逻辑或定律通行无阻。世界图像是一个模型或理论以及一系列将其元素和观测相连接的规则。如果没有一种理论能满足这些条件,那么宇宙就消失了,宇宙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存在一个描述它的协调的理论……”
我反复看着这几段清晰的文字,脑海里渐渐有了一些想法。
第一,是不是因为我在现实里曾经对这些文字所表述的概念很痴迷,所以在梦中虚构了一趟平行世界的穿梭?
第二,这个梦的世界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有侏儒鬼附身和平行世界穿梭这两个可以自圆其说的逻辑和定律存在。
第三,要走出梦境的方法是不是在这句上:“如果没有一种理论满足这些条件,那么宇宙就消失了。”
可是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
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
还是回到梦境的构成上想想。
这个在电脑里会不会搜到一些有用的东西呢?或者说是在自己的记忆里会不会找到?
我在电脑搜素栏上打上“梦境解析”。
只出来一篇文章,作者moonweek,《梦境解析——读卡夫卡的乡村医生》
这是什么?先看看再说吧。
《梦境解析——读卡夫卡的乡村医生》
《乡村医生 》 (卡夫卡)
我十分窘迫:我要作一次紧急的远行;一位重病患者在十里之外的一个村子里等我;漫天大雪铺天盖地地飘洒在病人和我之间那广阔无垠的大地上,我有一辆马车,轻巧且车轮大,在我们乡间的道路上行驶完全合适;我穿好皮外衣,手里拿着医疗箱,站在院子里整装待发,可就是没有马,没有马。
我自己的马在昨天严寒的冬夜里劳累过度死了。我的女佣现在满村子里跑东跑西,想借到一匹马,然而我知道这纯属徒劳。雪越积越厚,行走越来越困难,我茫然地站在那里。这时那姑娘出现在门口,独自一人,摇晃着马灯。当然,有谁在这种时候会借他的马给别人跑这差事?
我又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不知所措。我心烦意乱,苦恼不堪,用脚踢了一下那已经多年不用的猪圈的破门。门开了,摆来摆去拍得门枢啪啪直响。一股热气和类似马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一根绳子上一盏厩灯晃来晃去;低矮的棚圈里有个人蜷曲蹲在那里,脸上睁着一双蓝眼睛。他葡匐着爬过来,问道:“要我套马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弯下腰,想看看这圈里还有没有其他什么东西。
女佣站在我身旁,说道:“一个人总不知道自己家里到底会有什么东西。”
我们两个都笑了。 “喂,兄弟!喂,姑娘!”马夫喊着。
两头高大而又强壮的牲口,一匹接一匹互相推搡着拼命往前挤,马腿紧贴着身子,漂亮的马头像骆驼一样低垂着,把门口完全堵严实了,只有使劲将它们的身子转个个儿才能走出来。不过,它们马上就站直了,马腿很长,身子直冒热气。
“去帮帮他,”我说,听话的女佣便急忙过去给马夫递挽具。
可是,不等她走近,马夫就抱住了她,把脸贴向她的脸。她惊叫起来,跑到我身边,脸颊上深深地留下两道红红的牙印。
“畜生!”我愤怒地喊道:“你想挨鞭子吗?”但转念又想,他是个陌生人,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而且在大家拒绝我的时候自愿来帮助我。
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所以并不计较我的威胁,只是向我转了一下身体,手里不停地套着马车。
“上车吧,”他说。一点不假,一切已准备就绪。我发现这套马车非常漂亮,我还从来没坐过这么漂亮的马车呢。我高兴地上了车,说道:“不过,车我来驾,因为你不认识路。”
“那当然,”他说,“我压根就不跟你去,我留在罗莎这里。”
“不!”罗莎叫起来,准是预感到她的命运已无可避免,跑进屋里;我听见她把门链当啷一声挂上;听见她把门锁锁上;此外我还看见她在过道里继续急如星火地穿过屋子,把所有的灯都关上,使别人找不到她。
“你跟我一起走,”我对马夫说,“否则我不去了,不论怎样急迫。我不能想象为此行而把那姑娘送给你作为代价。” “快走。”他吆喝道,拍了拍手,车子便向前飞跑了,就像木头在潮水中漂游那样。
我还听见我家的门怎样在马夫的撞击下发出破裂的声响,接着我的眼睛也好,耳朵也好,所有的感官都在狂风暴雪的侵扰下什么也没有反应了。但这也只是一刹那的工夫,因为我已经到那儿了,病人家的院门仿佛就在我家的院门口开着呢。
两匹马安静地站住了,风雪已停止了,周围月光融融。病人的双亲急忙从屋子里出来,他的姐姐紧随其后,他们几乎把我从车子里抬了出来。大家七嘴八舌,我一句也听不清楚, 病人房间里的空气几乎要憋死人,无人看管的炉子仍冒着烟,我想推开窗子,但我首先得见一见病人。
他是个少年,十分消瘦,不发烧,身上不冷也不热,两眼枯槁,他没有穿衬衣,从羽绒被子里坐了起来,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悄悄说:“大夫,让我死吧。”
我环顾了一下周围。没有人听见他说这句话。父母默默地欠着身站着并等待着我的诊断结果,姐姐搬来一张椅子让我放提包。我打开提包,寻找医疗器械,男孩则总想从床上向我挪过来,以便提醒我记住他的请求。
我拿出一把小镊子,对着烛光试了试,又把它放了回去。
“是呀,”我怀着亵渎的心情想到,“众神们在这种种情况下给予了帮助,送来了所缺的马,由于紧急还加了一匹,甚至还额外给了个马夫——”
现在我才又想起了罗莎;我该怎么办,我怎样才能救她,怎样才能将她从马夫身子底下拽出来,而离她有十里之遥啊,加上所套的两匹马又不听使唤!
现在这两匹马不知是怎样送开了缰绳的,我不知道这两扇窗门是怎样被它们推开的,每一匹都通过一扇窗户把头伸了进来并观察着病人,而对于家人的喊叫置若罔闻。
我想:“我马上又要乘车回去,”好象那两匹马在要求我走这趟路。
但我默许病人的姐姐替我脱下了皮大衣,她以为我已经热得不行了。老人拍拍我的肩膀,他为我准备了一杯罗姆酒,舍得用这样宝贵的东西款待客人,表明他对我的信赖。我摇了摇头,我觉得老人以为我不舒服,仅仅出于这个理由我拒绝喝他的酒。
母亲示意我过去,我听从了,而当一匹马对着天花板高声嘶鸣的时候,我将头贴在男孩的胸口,他在我湿漉漉的胡子下面颤栗起来。这证实我所知道的情况:这男孩是健康的,血液循环方面有点儿问题,被操劳的母亲用咖啡灌成这样的,但还是健康的。最好就是从床上把他推下来。
但我不是想改变世界的人,因而就让他躺着吧。我是本地区聘用的医生,尽心尽责,甚至都有点过了份。我工资菲薄,但我很慷慨,对穷人乐善好施。我还得养活罗莎,所以难怪这少年不想活,我自己也想死呢。在这个无穷尽的冬日里,我都在干些什么呀!我的马已经死了,而村子里谁也不肯把马借给我,我不得不从猪圈里牵出马来套车;要不是猪圈里偶然有两匹马,我只得用猪来拉车了。
事情就是这样。于是我向这家人点头。他们对这些一无所知,就是知道了,他们也不会相信。开开药方是容易的,但人与人要相互理解,那就难了。
好了,今天在这里的出诊算结束了,人家又让我白折腾一阵,这我已习惯了。全区的人都用夜晚的铃声来折磨我,可这一回我还得搭出一个罗莎,这个美丽的姑娘,多年来一直在我家里生活,可我几乎没有留意过她,这个牺牲太大了,我必须在头脑里仔细琢磨一下该怎么办,指责这家人是没用的,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把罗莎送回来了。
可当我关上我的手提包,伸手去拿我的皮大衣时,一家人全站在一起,父亲闻着拿在手中的那杯甜酒,母亲看来对我感到失望。是啊,老百姓能指望什么呢?她眼泪汪汪地咬着嘴唇。姐姐挥动着血迹斑斑的毛巾,于是我有几分准备在某中情况下承认这个少年也许确实有病。
我朝他走去,他对我微笑着,仿佛我端给他极富营养的汤汁似的,此时两匹马一齐嘶鸣起来,这嘈杂声仿佛是上苍专为派我来看病而发出的。现在我发现:没错,这少年是有病。在他腰间的右侧敞露着一个手掌大的伤口,像朵玫瑰,颜色不一,暗处最深,周围边缘较浅,呈细粒状,混合着随时凝结成的血块,一如露天矿的矿石。
这是从远处看去的状貌,若从近处看,则情况更不忍目睹。谁看了能不唉声叹气呢?满是蛆虫!像我的小手指那么粗壮那么长,浑身亦是玫瑰色,在血污里蠕动着,密集在伤口深处,同时用白色的小脑袋和许多小脚爬向亮处。
可怜的男孩啊,你是没救了。我已经找出了你的伤口,你身上的这朵鲜花使你毁灭。
一家人高高兴兴,他们看着我忙活:姐姐把这告诉母亲,母亲告诉父亲,父亲又告诉那些在月光下踮着脚从敞开的门扉走进来的客人们,他们张开双肩,以保持身体的平衡。
“你准备救我吗?”少年抽噎这轻声说,他被伤口折磨得头晕目眩。
住在本地区的人都是这样,他们总是向医生要求一些不可能的事情。旧日的信仰他们已经失去了,牧师坐在家里一件接一件地撕拆自己的法衣,但医生凭着一把灵巧的手术刀无所不能。
那好,就随它的便吧:我并非不邀自来的,假如你非要我充当圣职,我也只好听其自然;一个上年岁的医生,侍女都被人夺去了,还有什么更好的奢求!你看他们来了,这一家人和村里的年长者,他们脱掉了我的衣服,一支由老师领着的合唱队站在家门口,用一种极简单的旋律唱着一段歌词:
脱掉他的衣服,他就会治好病
要是他治不好病,就把他杀掉
他仅仅是个医生,他仅仅是个医生
然后,我被脱了衣服,我用手指捋着胡子,侧头静观着众人。我镇定自若,胜过所有的人,尽管我孤立无援,被他们抱住头、抓住脚、按倒在床上,但我仍然这样。
他们把我朝墙放下,挨着病人的伤口,然后,都退出小屋,并关上了门;歌声也嘎然而止,云块遮住了月亮,暖暖的被子裹着我,马头在窗洞里忽隐忽现地晃动着。
“你知道,”我听见男孩在我耳边说,“我对你的信任已经微乎其微了。你只是在什么地方被人甩掉的,并不是自己来的。你不帮忙,反而把我这个垂危病人的床弄窄了。我恨不得挖掉你的眼睛。”
“不错,”我说,“这是一种耻辱。但我现在是个医生,你要我怎样呢?相信我,事情对我也不容易。”
“难道这样的道歉就会使我满足吗?哎,也许我只能这样,我一向都很知足。带着一个美丽的伤口我来到人世,这是我的全部行头。”
“年轻的朋友,”我说道,“你的错误在于看不到全部的事实。我这个人去过附近所有的病房,我告诉你,你的伤并不那么可怕,只要在尖角处砍两斧子就行了。”
“事情真是这样吗?还是你趁我发烧在欺骗我?”
“确实如此。我以一个医生的名誉担保。”
他相信了,安静下来不再做声。然而,现在是我考虑自我解救的时候了。马匹依然忠实地站在原位,我很快收集起衣服、皮大衣和出诊包,也顾不上去穿衣服。马儿如果还像来时那样神速,那么在某种程度上我就是从这张床上一下就跳上我的床。
一匹马驯服地把头从窗户中退回去。我把我那包东西扔进车里,皮大衣丢得好远,只一个袖子紧紧挂在一个钩子上。这样就可以啦。我飞身上马。缰绳松弛下来,马匹也没有互相套在一起,而马车则晃晃悠悠地跟在后面,再后面皮大衣也拖在雪地里。
“驾!”我喊道,但马并没有奔驰起来,我们像老人似的慢慢地驶过雪原,耳后久久地回响着孩子门唱的一首新歌:
你们这些病人,高兴吧。 医生陪你们上了床!
我这样永远也到不了家的;我那门庭若市的诊所完了,一个后继者在抢我的饭碗。令人讨厌的马夫在我家里胡作非为,罗莎是他的牺牲品;我不愿再想下去了。我这个老人,赤裸着,遭受这个最不幸时代的严寒霜冻,坐着人间的车,驾着非人间的马,到处漂泊。我的皮外衣吊在马车后面,可我够不着它,那些手脚灵活的病人没有一个人肯帮忙。上当了!上当了!只要一次听信夜间骗人的铃声,就永远也无法挽回了。
(完)
下面请看看我是怎样误读的吧。
“我十分窘迫:我要作一次紧急的远行;一位重病患者在十里之外的一个村子里等我;漫天大雪铺天盖地地飘洒在病人和我之间那广阔无垠的大地上,我有一辆马车,轻巧且车轮大,在我们乡间的道路上行驶完全合适;我穿好皮外衣,手里拿着医疗箱,站在院子里整装待发,可就是没有马,没有马。”
《乡村医生》首先是一个梦,一个乡村医生的梦,只有以梦的逻辑来理解才能真正进入它。第一个出现的情绪是“焦虑”,这是每个人梦境的主题之一。因找不着某样东西或某个人而焦虑异常,我想这是大家在梦里都出现过的情形。接下来,“我”随意地踢了一下猪圈的门,没想到一个马夫从里面拉了两匹马出来,女仆在一边笑着说:一个人总是不晓得自己家里有什么东西。”
这正是梦境的逻辑之一:以一种想象的方式自我解除焦虑。
但是焦虑只是得到暂时的缓解,接着它又以另一种方式更加凶猛地扑来——马车夫企图占有“我”的女仆,而“我”却无能为力地被他赶走了。
从这种情节的设置已经可以略窥这篇小说的主题了,那就是个人面对外界的无能为力和由此产生的难以解除的焦虑。
开头的这段叙述还表现了梦境的两大特点:强烈的情绪表达和丰富的想象力。
以前看好莱坞电影《沉默的羔羊》,里面有一个细节很有意思:霍普金斯指导朱迪福斯特如何去抓那个为了想要变成女人,而剥女人皮做衣服的变态杀人者。他说——“人的想象是从身边最熟悉之处开始的”,暗指罪犯杀的第一个女人一定是他认识的熟人。平时我们总以为想象力是最天马行空不可捉摸的,其实最能引起我们想象、想象的最多的,恰恰是我们每天见到的最熟悉的,它们总在我们的梦境里以另一种面目出现。在这个梦里,作为一个乡村医生,他把自己焦虑的情绪表达为两种情况:要出诊时却没有出行的公具;自己喜欢的女仆有被恶奴侵犯的危险。前者是日常生活情形的直接再现,后者更像是他日常生活中的潜意识在梦境里的延续性思维。
马从猪圈里钻出来,这违背日间生活的常识,但却又是梦境的逻辑之一:事物的发生发展具有自我设定的、荒诞随意的转移和嫁接。
“我”为了解除焦虑,给自己找出了两匹马,而它们从随意的任何某个地方变出来都行。梦境的这种逻辑很像小孩子时的撒谎和圆谎,大人听了觉得可笑荒诞,我们自己却认为天衣无缝。
如果把梦境的这种想象称为“突发式”或“灵机一动式”,那么下面两段想象可以称为“扩展”式的:“那两头高大而又强壮的牲口,一匹接一匹互相推搡着拼命往前挤,马腿紧贴着身子,漂亮的马头像骆驼一样低垂着,把门口完全堵严实了,只有使劲将它们的身子转个个儿才能走出来。不过,它们马上就站直了,马腿很长,身子直冒热气。” “罗莎叫起来,准是预感到她的命运已无可避免,跑进屋里;我听见她把门链当啷一声挂上;听见她把门锁锁上;此外我还看见她在过道里继续急如星火地穿过屋子,把所有的灯都关上,使别人找不到她。”
毫无疑问,这两段扩展式的想象都是极其精彩的,前面一段镜头像贴着马在拍摄,后面一段是个远景:黑夜中高大的老屋,罗莎的剪影在窗口快速闪动,门锁哐哐作响,灯光依依灭去。
《乡村医生》最初吸引我是因为它是一个梦,现在也依然是这个原因。我不认为它里面有作者刻意安排的象征、隐喻或者所谓深刻的逻辑思辨,但这一切都是梦境本身所具有的,不是作者为了表达其它重大的主题而假借一个乡村医生的梦来刻意安置的。这正是这篇小说的奇妙之处——它为一个乡村医生做了一个梦。换了我们,连自己的梦都搞不清楚无法知道来龙去脉,怎么替别人做梦呢?而卡夫卡正是洞悉了梦境与个人生活的关系,掌握了头脑做梦的规律,才能为别人做梦。所以对这篇小说的任何解读都不能离开“乡村医生”这个特定的角色。
作为一个乡村医生,他的梦境和他的生活是密切相关的,梦里的一切也都是由他日常生活的变形而来——场景、人物、事件、心理、情绪,人物之间的关系和由此而起的情感也都是由日常生活里的人物关系演变、强化而来的。“我”与女仆罗莎的关系,与马夫的关系,在真实生活中可能是非常风平浪静的,对女仆的喜爱与对马夫的厌憎仅仅只是一些被忽视的潜意识,而在梦境里“我”把这些潜意识编织为一个惊心动魄的情节——马夫赶走了我而欲对女仆施暴,在这个情节里,喜爱、厌憎、恐惧、懊悔、担忧、焦虑这些情感都被激发了出来。
同样,作为一个乡村医生,他与病人以及病人家属的关系也在这个梦里夸张变形。
先看这一段:“我”到了病人家里,病人(男孩)“从羽绒被子里坐了起来,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悄悄说:大夫,让我死吧。
这段话传递了两个信息:第一,医生和病人的关系常常有着一种特殊的亲切;第二,病人的这句话应是出于乡村医生在日常行医中感觉到的病人痛苦的眼神,那种因痛苦而求死的哀伤在梦中变为实际的恳求。
第二段:“我”在给病人治疗时依然为女仆罗莎的事情焦虑,而病人家属却误会我不舒服;“我”觉得这个病人根本就没有病,在证实了这个想法后更加充满抱怨,觉得自己对工作已经太过尽职了,而“我”的付出并没有得到相应的理解和回报,为了一个没有病的人我却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失去自己心爱的女仆)。
这种抱怨的心理我想由做医生的人来体会理解更真切,他们日常工作中一定有许多此类的怨气。
第三段:“我”决定走时,被姐姐的恳求打动(请注意:家属的表现是不同的——父亲无动于衷,母亲无可奈何,唯有姐姐含着眼泪咬住嘴唇拿出一块血淋淋的毛巾),再次检查病人,发现了他的伤口。
关于这个伤口,一直是被认为有隐喻和象征的——“你身上的这朵鲜花使你毁灭”,我的理解首先依然是排除作者创作之初有预设的隐喻和象征。那种细致的描绘只是出于医生潜意识里对伤口的恐惧,而把它和鲜花联系起来,是梦境式的错位联想。在做梦时我们的思维和想像常常有“错位”的情形出现。以前的同事出现在现在的公司,死了的人来和我们见面说话,这些是属于时空的错位;而把毫不相干的事物联系到一起,也是“梦境”特有的本领,这种联系有种纯粹是由于思维模糊时造成的幻觉,而有种却是因为洞见了事物之间特殊奇异的关联,而伤口和鲜花的关联正是后者,这个比喻充满了神奇的象征和隐喻,令人震惊。
第四段:家属看到我在工作,兴奋起来,不顾病人毫无救治可能的事实,把病人完全托付给我,他们用唱歌逼迫我,甚至把我关在病人的房间里,架到病人的床上。
病人和家属对医生过高的要求,作医生的都会经常遇到。作了医生似乎就必须承担救治病人的天职。歌词的含义很有意思:
脱掉他的衣服,他就会治好病(这句表示了人们认为医生治好病是很轻易的)
要是他治不好病,就把他杀掉(这句表示了“我”对他们的过高期待感到的压力)
他仅仅是个医生,他仅仅是个医生(他们的心态是复杂的,既把医生当成无所不能的神,又把他们仅仅当成一样救活病人的工具)
第五段:“我”躺在病人床上,马又出现在窗口(不断出现的马意味着“我”时刻无法消失的焦虑情绪)。病人责怪我的无能,我对他进行哄骗和安慰。
这段很有意思,病人的抱怨被变形成“我对你的信任已经微乎其微了。你只是在什么地方被人甩掉的,并不是自己来的。你不帮忙,反而把我这个垂危病人的床弄窄了。我恨不得挖掉你的眼睛。”而医生对病人的哄骗荒诞到“在尖角处砍两斧头就行了”。
第六段:病人被哄骗得安静后,我逃了出来想要回家,可是却只能在荒野上漂泊。
这段中,马系不到一起,皮衣不能完全抛到马车、耷拉在雪地上,马不听话漫无目的瞎跑,都是“我”感到自己“无能”的一种表现,而孩子们唱的歌: 你们这些病人,高兴吧 医生陪你们上了床! 明显是“我”对自己的无能感和由此而起的自责的一种自我安慰——“我”虽然什么都不能为病人做,毕竟还上了床陪他躺在一起过。这种自我解脱确实荒诞,但在梦里我们常常能为自己找到这样荒诞的借口。
最后一段:“我这样永远也到不了家的;我那门庭若市的诊所完了,一个后继者在抢我的饭碗。令人讨厌的马夫在我家里胡作非为,罗莎是他的牺牲品;我不愿再想下去了。我这个老人,赤裸着,遭受这个最不幸时代的严寒霜冻,坐着人间的车,驾着非人间的马,到处漂泊。我的皮外衣吊在马车后面,可我够不着它,那些手脚灵活的病人没有一个人肯帮忙。上当了!上当了!只要一次听信夜间骗人的铃声,就永远也无法挽回了。”
在现实中这位医生的处境可能还可以,但在梦中他把悲惨的一面强化表达了出来,他对生活感到的压力、担忧、失落、厌倦、孤苦,这些背离正常生活的心理和情感在现实中不是被淡化就是被自我压抑了,而这个梦把它们释放了出来。 《乡村医生》这篇小说里,卡夫卡把梦境的特征,梦与个人现实生活的关系,梦的逻辑,梦的意境都展露的淋漓尽致。这也是他自己曾经愿意挑选出来留给我们的五篇小说之一。但愿我们不要再误读它吧,好好珍惜。
看完这篇解析梦境的文章,我犹如醍醐灌顶,头皮一阵阵发麻。难道这篇文章和前面关于平行世界的解释是我在进入梦境前预先给自己留下的一把钥匙?
我又看到这篇文章下面还有几行模糊的文字:
“梦境的特点之一,以一种想象的方式自我解除焦虑。这种想象有突发式或灵机一动式的,也有充满激情的巨大场面。第二,事物的发生发展具有自我设定的荒诞性和夸张性。第三,梦境是真实生活里被压抑的未经过充分表达的情感和思维的延续性发展。第四,提示:射雕侠侣,钥匙。”
我看着电脑发起呆来,什么神雕侠侣?什么钥匙?这些文字看来大有寓意,难道是我在进入梦境前事先给自己留下的线索?
神雕侠侣我知道,是一部武侠小说,讲杨过和小龙女的,但这和我的梦境有什么关系?
我的脑子都要炸了!
这时我听到楼下传来垃圾车翻倒垃圾桶的声音,哐啷哐啷的,我忽然脑子一转,想起一件事来。小区里有这么一对夫妻,妻子的好像是精神病,不愿住在家里,喜欢呆在放垃圾桶的垃圾站里。丈夫没办法,只好把家里的铺盖搬到垃圾站里和她一起住。时间长了,两人都邋里邋遢的,丈夫工作也不干了,整天陪着妻子,小区里的邻居可怜他们,经常给他们送些饭菜,简直和要饭的一个模样。但夫妻俩却好像过得很开心,成天靠着垃圾站的墙壁坐在地上边晒太阳边嬉笑玩耍,那幸福模样,和我们普通人完全不是一个境界了。小区里的人送他们一个外号:“神雕侠侣”
难道提示指的是他们?
想到这我再也坐不住了,立即匆匆吃了点东西下楼直奔垃圾站。
阳光下,蓝绿间夹的垃圾站屋顶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后面是一片粉色的夹竹桃花。小区里闲散的人们或者三五聚集在闲聊,或者慢慢地走来走去。我看着这一切,真不敢相信我是置身在梦中。
神雕侠侣两人还是在他们的老地方呆着,头发蓬松,衣衫破烂,男的嘴里还叼了一根草,正在阳光下互相给对方捉跳蚤。
我迟疑地走到他们面前,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小龙女”忽然扬起一张布满污垢的脸冲我嘻嘻一笑道:“你总算来了啊。”
我心中一动,紧张地问:“你们在等我吗?”
“杨过”板起脸喝道:“你既然来了,怎么一点礼貌都没有,难道要我们一直抬着头和你说话?”
我蹲下身子。“杨过”给了我一脚,把我踹倒坐在了肮脏的地面上。
“又不是叫你拉屎,蹲着干嘛!”
我尴尬地苦笑。
“小龙女”伸出一根手指拖着我的下巴道:“你是不是有事想求我们?”
我说:“是啊,不过我也不知道该求你们什么。”
“笨蛋!”小龙女娇斥道,“既然知道我们是神雕侠侣,当然是求我们教你绝世武功咯。”
我想起身走了,被一个精神病调戏的滋味可不好受。
“杨过”忽然说:“你既然已经知道自己是在梦里,就应该知道自己的能力。”
我重新俯下身子,紧张地问:“什么能力?”
“杨过”拍了拍脑袋道:“这里的能力。”
我疑惑不解地指着自己的脑袋问:“这里?”
杨大侠似乎觉得我资质已经差到无可救药一样不耐烦地对我说:“就是这里!你既然是在做梦,那一切东西都可以从这里出来,你不要以现实的眼光来看周围的一切,不管是人还是东西,都可以这里出来。懂了吗?”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杨大侠更加不耐烦了,他对“小龙女”说:“老婆,看来还是你和他沟通比较容易。”
“小龙女”嘻嘻一笑,忽然从衣服里掏出一本册子扔给了我说道:“和你说是说不明白了,回家自己看书吧。”
我捡起册子一看,上面四个大字:“葵花宝典”
在我目瞪口呆之际,神雕侠侣两人已经又开始互相给对方捉跳蚤了,毫无再理睬我的意思,我只好起身离开。
回到家里,我打开册子,第一页上果然印着:第一式——欲练神功,必先自宫。
我心想,嗯嗯,不错,看来这是真迹了。
我呸!当我傻子啊。
我再翻后面,全是空白的了。果然是被耍了啊,我懊恼至极。
扔了书我拉上房间窗帘后躺倒在床上,衣服也没脱,就这样狠狠睡了一觉。我实在太累了。
迷迷糊糊中,我忽然觉得房间里有沉重的呼吸声,但却肯定不是我自己的。
我偷偷睁开眼睛,看到房间里的地板上,那本被我扔掉的“葵花宝典”似乎正在冒着一股黑烟。
我的脑袋像过电一样瞬间清醒异常,顶上的头发都一丝丝竖立了起来。我屏住呼吸侧耳仔细听周围的动静,黑暗中一片死寂,静的仿佛连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到,但我仍旧感到有一阵若有若无的低沉的喘息声,那声音一会在我床对面的衣橱方向,一会在我的床脚边的地板上,一会在我的头顶上方。我紧张的全身肌肉都僵硬了,心里不断地在念,怎么办?怎么办?
我猛然刷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拉开了床边电灯开关线。明亮的吊灯灯光下都是熟悉的家俱,并没有什么异常。突然,吊灯像被什么东西拍了一下一样猛然左右摇晃了起来,屋里的东西在灯光的晃动中一下暗一下亮。我的脑袋里发出一声强烈的尖叫,我一下关了灯把自己整个都埋进了被窝里。
我听到那盏灯随着晃动发着吱噶吱噶的声响,那声音直刺我的耳膜,扎进我的身体。我心里急切地想,怎么奶奶和姑姑听不到这么响的声音呢?她们为什么还不上来救我?
这时候我闻到一股强烈的血腥味和恶臭味,即使我把被子包着脑袋也丝毫不能阻止那股味道的侵入,而且还越来越强烈。我感到有个东西慢慢爬上了我的床,压在我的身上。那股喘息声又出现了,就对着我的头,似乎它一伸舌头就能舔到我的脸。压着我的东西开始似乎不大,只压在我的胸腹处,像个婴儿,还有四肢张开抓着被角,然后就像一团污水一样慢慢扩散开,扩散到整张床,使我的整个身子都处在透不气来的压力下。那股压力也在慢慢增强,逐渐变得像一吨重的铁块一样。我感到胸口发闷,脑袋剧痛,口鼻难以呼吸,全身的骨骼都在嘎吱作响。那股压力似乎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我彻底压扁一样越来越重,我心里想到,我要死了,我就要死了……
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我感到自己整个人在往下沉,在不断地缩小,坠落,和地狱只隔了最后一张纸那么薄的距离,我绝望地想,我就这么死了吗?不!不!不行!我在心里呐喊!仿佛听到了我的召唤,我忽然感到身体深处某个地方跳动了一下,接着一股强大的力量从那个点呼地一下爆发出来,我的整个人像个气球一样被鼓起,然后“砰”地一声巨响,我被那股力量从床上猛然喷了出来,耳目周围的气流一阵剧烈地翻动。随后,犹如慢镜头一样,周围的时空开始缓缓静止,一切归于宁滞。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漂浮在半空中
我困惑地抬起手臂,晃动了一下双腿,忽然感到一股浮力把我托起,身子升腾起来飘向窗户。眼看就要撞到窗玻璃了,我忙伸出手臂去挡,可是手臂竟然穿过了窗玻璃,紧接着,我整个人都穿过玻璃飞出了窗外。
我悬浮在楼群之间,午后的小区里日光灼烈,街道上三三两两或行走或闲坐的居民们都仰头看向我,但不久就像是漠不关心地低下了头,继续他们的闲聊。
我忽然明白了,这些都是梦境里的背景人物,他们并没有自主的意识。我试着晃动了一下身体,慢慢上下浮动,然后轻轻向前飞了一下。很快,我就掌握了飞行的技巧,开始能熟练地控制方向和速度了。
我心想,好吧,现在就让我仔细看看这座梦里的城市吧。我在高低起伏的楼顶上空飘来飘去,那些房屋,那些弄堂,道路,不像一般梦里会模糊会变形,而就是我往常见到它们的清晰样子。我有时绕着屋顶,有时贴着地面,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轻盈无比,逐渐熟练掌控飞行后有种像刚学会骑自行车、学会游泳时的快感。在熙熙攘攘的房屋街道间的飞行游荡让我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自在畅快,仿佛内心所有的压抑都被释放了出来。我在小区附近转了一会,又飞到了远一点的地方,这里有一座天主教堂,我脚尖点在教堂的十字架顶端俯视四周,不远处就是黄浦江,岸边一片船坞,有船的马达声嘟嘟嘟响,江水潮湿的气息迎面而来,让我心醉神迷。
这座梦里的城市完全依照着现实里的版图展现在我面前。那么。它的边缘在哪里呢?我想起了一部科幻电影,故事主人公驾着车一直往城市边缘开,最后发现了自己所处的电脑世界的终端是一片彩色光速构成的壁垒。
我心念一动,加快了飞行速度,猛然向上高高飞入云端。等我停下后再鸟瞰整个地面,我看到了整个城市四周都是一片汪洋大海。我俯冲着迅速飞向海边,在到达的时候忽然我感到自己猛然撞到了什么东西,撞得我眼冒金星从半空跌落下来,直直掉到地上。在地面翻滚了几下之后我爬了起来,并没有受伤,也没感到身体有疼痛。
我再次小心翼翼地飞起来,伸出双手挡在面前。不久,我的手就触到了好像是透明的东西,我慢慢摸索,终于确定整个城市都是被围在了一片透明的天幕之中,天幕外面,就是大海。我心想,原来这座梦里的城市是这么设计的啊,这到底是谁的杰作呢?
我边沉思着边慢慢向小区飞回去。飞到市中心的时候,我的目光忽然被一栋大楼顶上悬挂的巨幅广告牌吸引了。那是一幅电影海报,《3D西游记之大闹天宫》,甄子丹饰演的齐天大圣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起来,只见那对眼睛忽然不停地闪烁起来,好像千万对眼睛在不停地转换着,瞬间停了一下,我心念一动暗道:“不是这对眼睛!”它就又开始转动起来,反复了几次,最后忽然金光一闪,我心念一动道:“停,就是它了。”接着那对停下的眼睛对着我闪烁了几下,我感到眼睛一阵刺痛,就像换了一双眼睛一样。随后,一切都变回正常,它又是一幅普通的电影海报了,上面堆积了很多污垢和灰尘。
我搞不懂怎么回事,还是慢慢飞回自己的小区。小区里楼房一座挨着一座,在阳光下显得特别安静祥和。我慢慢在它上面盘旋着,忽然,我的目光又被那座鬼楼吸引住了。鬼楼不再是黑蒙蒙的,而是像我在那天晚上看到的一样遍体通红,从它的楼顶冒出一股火红的光速直达天幕的顶端,然后像分成千百亿根蛛丝一样倾泄下来,布满天幕。
我发现自己的眼睛甚至能透视到鬼楼内部了,那只大鼎在里面熊熊燃烧着,那些持鞭人不断地把一个个鬼魂往里面倒。我一下子明白了,这座鬼楼,这座大鼎,就是支持整个梦境的能量源。
我飞回到自己屋内,关上窗户,开始沉思起来。
事情显然很清楚了,是有人侵入我的大脑制造了这个梦境。在我身边,除了背景人物,还有按设定行动的指定人物,然后就是那些入侵到我大脑里的造梦人。一切都在按照他们的设定进行着,虽然还不知道他们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但肯定是不怀好意的。
同时,因为这是我的大脑,所以我有自我防御机制,我有一定的自主能力。而我的这些防御机制的表现形式也是梦境式的荒诞的,比如神雕侠侣。比如孙悟空给我的火眼金睛。也许这对眼睛还有别的用处,或许我可以凭借它来找出那些入侵我大脑的造梦人。我是利用自己大脑里的记忆和联想在为自己寻求出路,我的能力应该还没有完全被激发出来。
要如何走出这场梦境,看来关键是在那座鬼楼。只要攻破了它,就能破坏梦境。另外,就是要破坏侏儒鬼附身杀人的逻辑。可是,怎样才能做到呢?今天是3号,到7号赵嘉怡就要被害,接着是红婷,张英,钱秀红。我该怎么救她们呢?这几个女子,应该是我在不同的平行世界里曾经深爱过的人。她们既是我内心深处的最痛也是我摆脱不了的噩梦般的心结。
有人敲门,我打开门看到了周教授。
“你没有去找小倩?”周教授说。
“你知道了何必再问,无论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伤害小倩的。”
“那你打算怎么救你的孩子,怎么走出这个梦境?”
“我有我的办法,你可以先回答我的疑问吗?首先,你为什么想让我杀了小倩?第二,这个梦境究竟是谁设置的,为什么要设置这样一个梦境?”
周教授叹了口气道:“现在看来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只能把真相告诉你了,你的两个问题其实是同一个问题,设置这场梦境的目的就是要你杀死小倩和杀死你自己。我先问你,你知道你自己是谁吗?”
“这是什么意思?我是杜凡啊。”
“不,你不是杜凡,你是黄领。”
“这倒真有点把我给吓到了。”
“你是黄领,在现实中你现在其实是在精神病院里,我是你的主治医生。你知道贺盈是谁吗?她是你在现实中的妻子。”
“这个说法似乎比梦境更离奇。”我道,“那现实中的杜凡是谁呢?”
“现实中的杜凡十二年前已经死了,他是你的好友,十二年前你们在学校的一场重大火灾中被困在教室里,当时你的初恋女友小倩也死了,还有马天明、胖子、女班长,只有你幸免于难。这件事对你的精神产生了很大刺激,虽然当时你没有发病,但病灶一直潜伏着。等你毕业工作后,娶了妻子,你妻子不久前怀孕,却意外流产。这个刺激一下诱发了你的病灶,你开始以为自己是杜凡,以为自己的妻子是小倩,以为有人绑架了你们的孩子。你沉浸在自己的头脑世界中,就像每天都在白日做梦一样。你被送入精神病院以后,我们对你进行了一系列的治疗,但都丝毫不起作用,你完全看不到现实世界里的一切,只是在经历着你自己头脑中臆想的事情。最后我们制定出了一个治疗方法,就是根据你的思维活动,结合你过去的经历和你平时喜欢看科幻小说和鬼怪小说的爱好,对你进行催眠,为你设计这样一个梦境,想让你在梦境里杀了这些只活在你头脑中的人物,然后逐步恢复清醒,意识到你才是黄领,意识到自己分裂的人格。但是看来我们还是低估了你的反抗力,也低估了你对小倩的感情,你发现了我们的目的,没有动手杀小倩,反而开始在这个梦里自行其事,企图打破我们为你设定的梦境。你这样做很危险,会使你的病情更加的严重,所以我只好直接把真相对你明白地讲出来,希望通过你的理智能使你辨别清梦境和现实的不同,使你恢复清醒。”周教授说完很诚恳地看着我。
我沉思着,猛抽了几口烟,然后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对周教授说:“你的这番说辞听起来好像很合乎逻辑,可是我怎么相信你呢?难道我不会怀疑这又是你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编出来的一套谎言?”
周教授说:“我确实不能拿出什么确凿的证据使你相信我,因为现在我们是在你的梦中,在你的头脑世界里,无论我有什么证据都会被你的头脑找到自以为是的理由否定。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比如,在梦里死去的301女孩萧芳其实是我们这个男病区楼上女病区的一个病人,她在你入院那天趁看护疏忽之际跳楼自杀。你听到医护人员谈论她,就把她编织进你的头脑世界,而另外几个小区死者,赵嘉怡、红婷、张英、钱秀红,这四个名字其实来自于你同病房的一个叫魏延的病友口中,他对你说她们是他以前的恋人,他整天都把他的这几段恋情向你反复叙述。你还记得401王阿姨吗?她其实是你们这层的护士长。502的蒋婆婆是起初负责清洁病房的护工,但后来她走了,换了一个人,你以为蒋婆婆变脸了,我们也就把这个细节作为平行世界的一部分安排进了你的梦境。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总之你梦境里的人物都只是现实中的医生护士病友和探望你的家属。”
我感到一阵恍惚,内心纠结不已,难道周教授说的是真的?
周教授又道:“你应该赶快清醒过来,回到现实中,你的妻子家人都在等待着你,你忍心看着他们为你的病情而整日沉浸在痛苦之中吗?”
周教授从口袋里拿出一面镜子递给我道:“你现在认真照照镜子,仔细看看自己的脸,看看自己到底是杜凡还是黄领。”
我迟疑地接过镜子对着自己的脸。
镜子里我的脸晃动着,仿佛浮在水面上被一道道水波划过。渐渐的,那张消瘦的面容在晃动中变成了黄领的方脸。
我感到身子周围的景象似乎也在晃动,仿佛一道白光透进来,家里的陈设在慢慢变成医院病房的模样。
忽然,我的脑海里闪现出小倩的身影,我全身一激灵,大声喊道:“不!”
一切幻象都消失了。
周教授失望地叹息了一声。
我对周教授道:“虽然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我的现实确实如你所说那样,但是,我不愿接受这个现实,我不愿回到一个失去小倩的现实里。也许在现实中我真的是个精神病人,真的只是活在自己头脑的臆想之中,可是,真实世界和臆想世界的区别是什么呢?是逻辑?是因果?如果正常人的生活是我不能忍受的,如果真实世界的现状是我不能接受的,那我宁愿当一个精神病人,宁愿活在自己臆想的头脑世界之中。也许我真的是黄领,可是杜凡既然是我的好朋友,我做杜凡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在现在这个我的头脑世界里,我有和小倩共同生活的记忆,我不愿醒来后失去这些记忆,我对世界的美好感受全部来自于这些记忆。”
“可是这些记忆都是你虚构的,是不存在的。”周教授说。
我微微一笑道:“这并不重要,相对于流逝的时间来说,生命也只是一场虚构的经历,记忆的真实性毫无考证的价值。我接受了这些记忆,它们对于我就是真实的。”
周教授道:“看来我们的这个治疗方案不但失败了,而且造成了难以收拾的后果。”
我问:“你们会不会再重新做一次催眠给我洗脑?”
“不可能了,经过这次深度催眠后你的大脑已经具备了防御意识,就像人得过某种疾病后身体的免疫机制以后会自动抵御这种疾病一样,我们无法再给你灌输新的梦境了。”
“谢谢,我很高兴听到这个结果。”
“你有什么可高兴的!你还没有意识到你的处境,现在,你要么是被困在这个梦中不断循环侏儒鬼附身杀人的过程,要么就是最后大脑因为承受不了这种反复刺激而彻底崩塌。即使你找到走出这个梦境的方法,你在现实中还是不能恢复神智,只能在精神病院里呆一辈子。”
“也许我还有别的出路!”我微笑道。
“什么出路?”
“这既然是我的梦,我就是这个梦的主宰,头脑能做到的事情是我们无法预料的,也许,我可以创造出一个新的时空。人类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还远远不够,它也许要比我们最离奇的想象更离奇。况且,你的这段真相讲解让我有点疑惑,这不是电影《禁闭岛》的情节吗?我记得我看过这部电影,一个精神病人,把他周围的人物编织进自己的梦境。单从这一点来说我就很怀疑你,不能相信你的话。而且这些被害女子,我认为她们都是我在过去不同时空里的恋人,并不是魏延的。我这么说,你是不是又要告诉我,我其实就是魏延了?好了,现在我不想和你多说了,请你离开吧。”
周教授无奈地离开了。
我关上房门坐回沙发上沉思了一会,再去打开电脑,仔细看那篇梦境的文章。
神雕侠侣已经找到了,钥匙?钥匙是什么,我的生活中有什么地方是和钥匙有关的,比较奇怪的地方呢?
电光火石之间,忽然一个画面闪过我的脑海,那是在一周前,也就是本来的今天早上,我在上班的路上,在小区门口,那个花店的大妈,对我挥舞着一把钥匙。难道钥匙指的就是这个?不管怎样,去看看再说吧。
我来到小区门口,那家小花店的门关着,玻璃橱窗内挂着黑色的窗帘,使窗户玻璃上的灰尘和污渍变得格外显眼。我有些失望,正打算离开,身旁突然横出一条胳膊有力地拉住了我。“哎呀,你总算来了。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的。”花店大妈热情地对着说,“我就知道我总有一天会让你起了心思来租我的这家小花店,俗话不是说吗,每一句真诚的话语都是一颗种子,会在听的心里发芽。看来你没有辜负我的一片苦心。”
她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把钥匙塞到我手里说:“这家店从今天起就是你的了,我把这把万能钥匙交给你了,你才是它真正的主人,记住,屋子中间有个地窖入口。”
我被她这几番莫名其妙的话弄得有些晕头转向,当我想要和她再交涉的时候,她忽然一个转身就离开了,并且非常迅速地消失了。
我看着手里的钥匙发了一会呆,然后走到花店门前,把钥匙插入锁孔,打开了门。
我看了看屋子里的陈设,就是一般的花店,只是在房间一面的墙壁上有一块镶嵌在墙里的铭文碑比较奇怪。我走过去看,是一篇短文,似乎是在写这间屋子的出处,虽然有些地方看不懂,但我还是耐心地看完了。
《 阿莱夫 》
作者博尔赫斯
贝亚特丽丝·维特波临终前苦楚万分,感伤和恐惧都不能使痛苦缓解片刻,终于在2月份一个炎热的早晨去世,那天我发现宪法广场高耸的广告铁架换了一个不知什么牌子的香烟广告;那件事让我伤心,因为我明白不停顿的广大的世界已经同她远离,广告牌的变化是一系列无穷无尽的变化中的第一个。世界会变,但是我始终如一,我带着悲哀的自负想道;我知道我对她不合情理的爱慕有时使她难以容忍;如今她死了,我可以专心致志地怀念她,不抱希望,但也没有屈辱感。我想,4月30日是她的生日;那天去加拉伊街他们家探望她她的表哥卡洛斯·阿亨蒂诺·达内里是合乎礼节的,无可非议,或许也无可回避。我将再次等在幽暗的、满是摆设的小会客室里,再次端详她许多背景各异的相片。贝亚特丽丝·维特波彩色的侧面照;1921年狂欢节时贝亚特丽丝戴着面具的照片;贝亚特丽丝第一次领圣餐;贝亚特丽丝和罗伯托·亚历山德里结婚那天的留影;贝亚特丽丝离婚后不久在马术俱乐部午餐会上;贝亚特丽丝同德利亚·圣马科·波塞尔和卡洛斯·阿亨蒂诺在基尔梅斯;贝亚特丽丝和维列加斯·阿埃多送给她的哈巴狗在一起;贝亚特丽丝的正面照和斜侧面照,手托着下巴在微笑……我不必像往常那样带几本送她的书作为去拜访的借口,我终于学了乖先把那些毛边书书页裁开,免得几个月后发现它们原封未动而发窘。
贝亚特丽丝·维特波是1929年去世的;此后每年到了4月30日我总是去她家看看。我一般在七点一刻到,坐二十多分钟;每年晚去一会儿,多坐一些时间;1933年那次一场瓢泼大雨帮了我忙:他们不得不留我吃晚饭。我当然不错过那个良好的开端;1934年那次到她家时已过八点钟,我带了圣菲的杏仁甜饼;很自然地留下吃饭。这样,在忧伤和略带哀艳的周年纪念日里,我逐渐赢得了她表哥一家的信任。
贝亚特丽丝颀长老弱,略微有点朝前倾;她的步态(如果允许使用矛盾修饰法的话)有一种优美的笨拙,一种陶醉的意味;她的表哥卡洛斯·阿亨蒂诺脸色红润,身体壮实,头发灰白,眉清目秀。他在南郊一家不出名的图书馆里担任一个不重要的职务;他相当专横,但不起作用;从不久前始,晚上和节日他都待在家里不外出。虽然隔了两代,他的意大利口音和说话时的大量手势依然存在。他的心理活动活跃、激动、多变,但无足轻重,充满了无用的类推和多余的顾虑。他的手(像贝亚特丽丝一样)细长漂亮。有几个月,他迷上了保尔·福特,他佩服的不是福特的歌谣,而是他无可挑剔的名声。“福特是法国诗人中的王子,”他自负地说。“你再怎么攻击他也是白费气力;你的浸透毒汁的箭休想射中他。”
1941年4月30日,我在杏仁甜饼之外,加了一瓶国产的白兰地酒。卡洛斯·阿亨蒂诺尝了酒,觉得味道不错,几杯下肚后,他开始为现代人进行辩护。
“我想到书房里的现代人,”他带着莫名其妙的兴奋说,“仿佛在一座城堡的塔楼里,配备有电话、电报、唱机、无线电报机、电影机、幻灯机、词典、时刻表、便览、简报……”
他评论说,具有这种便利条件的人根本不需要出门旅行;我们的20世纪改变了穆罕默德和山的寓言;如今大山移樽就教,向现代的穆罕默德靠拢了。
我觉得那些想法是如此愚蠢,表达的方式又如此自命不凡,马上把它们同文学联系起来;我问他为什么不留诸笔墨。他果然不出所料回答说已经这么做了:多年来他一直在写一部长诗,从不宣扬,从不大吹大擂,只靠勤奋和孤寂两根拐杖,那些想法和另一些同样新奇的概念都包含在长诗的引子篇、给论篇,或者干脆叫前言篇里。他首先打开想像的闸门;然后遣词造句,合辙押韵。那部诗题名为“大干世界”;主要是描绘地球,当然也不缺渲染烘托的题外话和帅气的呼语助词。
我请他念一节给我听听,即使短一点也不妨。他拉出写字桌的抽屉,取去一个大卷宗夹,里面是印有胡安·克里索斯托莫·拉菲努尔图书馆名称的便笺,自鸣得意地朗诵起来:
我像希借人一样看到了人们的城市,
工作、五光十色的时日、饥饿;
我不纠正事实,也不篡改名字,
但我记叙的航行是在房间里的卧游。
他还念了许多节诗,自赞自叹,作了大量评论。我听过之后毫无印象;甚至不觉得它们比前面一节更糟。从他的诗里可以看到勤奋、忍耐和偶然性,就是看不到他自己所说的才华。我明白,那位诗人的气力不是花在诗上,而是千方百计找出理由来让人赞赏他的诗;很自然,这番努力提高了他作品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但是改变不了别人的看法。达内里的朗诵有点狂放;但除了极个别的情况之外,笨拙的韵律妨碍了他把那种狂放传递给他的诗句。
他对我说,为了怕招来一大批势不两立的强大敌人,他才没有贸然发表这首诗。
将近午夜时我才告辞。 过了两个星期天,他打电话找我,据我记忆所及,那是他生平第一次。他邀我四点钟见面,“一起在附近的酒吧沙龙喝牛奶,那是有开拓思想的苏尼诺和松格里——也就是我的房东,你记得吗——在街角新开的咖啡馆;你该见见这个场所。”
我兴致不高,无可奈何地同意了。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张空桌;那个“酒吧沙龙”现代化得没治,糟糕的程度比我想像的稍低一些;旁边几张桌子的顾客兴奋地谈论着苏尼诺和松格里毫不吝啬的巨额投资。卡洛斯·阿亨蒂诺装出为灯光设计的精致感到惊奇(其实他肯定早见过了),一本正经地对我说: “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得承认这个地方可以和弗洛雷斯街最高级的咖啡馆相比。”
然后他把他的诗又念了四五页给我听。他根据那个炫耀辞藻的等而下之的原则作了修改:原先写成湛蓝的地方,现在改为蓝晶晶、蓝莹莹、甚至蓝盈盈。他本来认为乳白这个词不坏;在描写洗羊毛池的时候,他换了奶白、乳汁白、乳浆白……他痛骂批评家;接着,他比较厚道地把批评家说成是“那种自己没有铸币的金银,也没有蒸汽压机、滚轧机和硫酸,但能指点别人藏镪的地点”。随后,他抨击了前言癖,“天才中的天才在《堂吉诃德》的优雅的前言里已经嘲笑了这种毛病。”然而他承认在新著的扉页最好有一篇显眼的前言,由一位有声望、有地位的名士签署的认可。他说他打算发表长诗的前几章。我明白了那次奇特的电话邀请的动机;那人想请我替他的卖弄学识的杂烩写个前言。我的担心是没有根据的:卡洛斯·阿亨蒂诺带着怨恨的钦佩说,阿尔瓦罗·梅利安·拉菲努尔是个有学问的人,如果我出面求他欣然为长诗写序,他博大精深的声望也就名副其实了。为了防止最不可原谅的失误,我得为两个未完成的优点做说客:十全十美的形式和严格的科学内容,“因为在那个优美比喻和形象的花园里最小的细节都严格符合真实”。他又说贝亚特丽丝生前和阿尔瓦罗一直相处甚得。
我满口答应。为了做得更逼真,我声明我不在星期一,而在星期四作家俱乐部会后通常举行的小型晚餐会上和阿尔瓦罗谈这件事。(晚餐会是没有的,会确实在星期四开,卡洛斯·阿亨蒂诺·达内里从报纸上可以核实,相信我的话有点真实性。)他半是猜测,半是机灵地说,在提到序言之前,我会介绍作品奇特的构思。我们分了手;在拐到贝尔纳多·德·伊里戈延街之前我毫无偏见地看到面前的两种可能性:一、找阿尔瓦罗谈谈,告诉他贝亚特丽丝的那位表哥(我用那种委婉的解释才能提起贝亚特丽丝)写了一部长诗,似乎能无限制地延伸唠叨和混乱的可能性;二、不和阿尔瓦罗谈。我清醒地预见到生性懒惰的我会选择第二种可能性。
从星期五一早开始,电话就使我忐忑不安。我气恼的是那个装置以前曾传来再也听不到的贝亚特丽丝的声音,现在随时都可能成为那个失望的卡洛斯·阿亨蒂诺·达内里无用的、甚至愤怒的抱怨的传话筒。幸好他没有来电话,但那人先则强人所难,要我办一件棘手的事,后又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使我满腹不快。
电话不再是可怕的东西,然而10月底的一天,卡洛斯·阿亨蒂诺打电话来找我。他非常着急,开头我辨不出是他的声音。他又恨又气地说那两个贪得无厌的家伙,苏尼诺和松格里,借口扩大他们的无法无天的咖啡馆准备拆除他的住房。
“我祖祖辈辈的家,我的家,加拉伊街根深蒂固的老家!”他气急败坏,也许忘了斟酌音韵。
我不难分担他的苦恼。过了四十年之久,任何变动都是时间流逝的令人难以忍受的象征;此外,对我来说,那幢房子永远是贝亚特丽丝的影射。我想说明这个十分微妙的特点;对方根本听不进。他说如果苏尼诺和松格里坚持他们荒唐的计划,他的律师松尼博士将根据事实向他们起诉,要求赔偿损害,付十万比索。
松尼的名字使我肃然起敬;他在卡塞罗斯一塔夸里街的事务所信誉卓著。我问他是不是已经承办了这件案子。达内里说当天下午找他谈。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像透露一件十分隐秘的事那样,用平淡客观的声调说,为了完成那部长诗,那幢房子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地下室的角落里有个阿莱夫。他解释说,阿莱夫是空间的一个包罗万象的点。
“就在餐厅下面的地下室里,”他解释说,由于苦恼而压低了声音。“是我的,我的,我小时候还没有上学之前发现的。地下室的楼梯很陡,我的叔叔不让我下去,但是听别人说地下室别有天地。我后来才知道指的是一个大箱子,但当时我以为真是一个天地。我偷偷地去看,在禁止的楼梯上一脚踩空,滚了下去。我再睁开眼睛时,看到了阿莱夫。”
“阿莱夫?”我说。
“不错,从各种角度看到的、全世界各个地方所在的一点。我没有向任何人透露我的发现,但我回去了。小孩不懂得他已得到长大时雕琢诗篇的天赋!苏尼诺和松格里休想把我轰走,不行,一千个不行。松尼博士手持法典将证明我的阿莱夫是不可转让的。”
我试图作一些推理。
“地下室不是很暗吗?”
“真理不会进入拒绝理解的心灵。既然世界各地都包罗在阿莱夫里面,那么所有的灯盏和所有的光源当然也在其中了。”
“我马上去看。”
我唯恐他拒绝,立即挂断电话。一件小事就足以证实以前没有想到的一系列疑点;我奇怪为什么在此以前不知道卡洛斯·阿亨蒂诺神经有毛病。维特波一家人,还有……贝亚特丽丝(我自己常这么说)是个异常敏锐的女人,从小如此,但她有疏忽、走神、马虎和真正残忍的地方,也许需要从病理学的观点才能找出原因。卡洛斯·阿亨蒂诺神经不正常使我幸灾乐祸,我们内心里一向互相厌恶。
到了加拉伊街,女仆请我稍候。他如往常一样,在地下室冲印相片。无用的钢琴上那个空花瓶旁边,贝亚特丽丝的色彩刺眼的大照片在微笑(与其说是时代错乱,不如说是不受时间限制)。谁也见不到我们;我一时感情迸发,走近照片对她说:
“贝亚特丽丝,贝亚特丽丝·埃莱娜,贝亚特特丽丝·埃莱娜·维特波,亲爱的贝亚特丽丝,永远失去了的贝亚特丽丝,是我呀,是博尔赫斯。”
过了不久,卡洛斯来了。他说话的口气很冷漠;我理解他一心只想着失去阿莱夫的事。
“你先喝一小杯白兰地,”他吩咐说,“然后钻进地下室。你知道,你必须仰躺着。在黑暗里,一动不动,让眼睛先适应一下。你躺在砖地上,眼睛盯着楼梯的第十九级。我走了,放下地板门,你一个人待着。也许有个别耗子会吓你一跳,再简单不过了。几分钟后,你就会看到阿莱夫。炼丹术士和神秘哲学家们的微观世界,我们熟悉的谚语的体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在餐厅里,他又说: “即使你看不到,你的无能显然也驳不倒的话……下去吧;你很快就能和贝亚特丽丝所有的形象交谈了。”
他的废话叫我腻烦,快步下去。地下室不比楼梯宽多少,很像一口井。我用目光搜寻卡洛斯·阿亨蒂诺说的大箱子,但是找不见。一个角落里堆放着几箱瓶子和一些帆布袋。卡洛斯拿了一个帆布袋,把它对折好,放在一个特定的地方。
“枕头差点劲,”他解释说,“不过只要再高一公分,你就什么都看不到,丢人现眼了。你就在地上摆平,数一十九级楼梯。”
我按照他荒唐的要求做了;他终于走开。他小心翼翼地盖好地板门;尽管我后来发现一道罅隙,地下室一片漆黑。我蓦地领会到自己的危险:我喝了一杯毒酒,然后听一个疯子摆布,给埋在地下。卡洛斯的大话里流露出唯恐我看不到神奇现象的恐惧;卡洛斯为了维护他的谵妄,由于不知道自己是疯子,非把我杀掉不可。我觉得浑身不自在,但我归因于躺的姿势,而不是麻醉剂的作用。我合上眼睛,过一会又睁开。我看到了“阿莱夫”。
现在我来到我故事的难以用语言表达的中心;我作为作家的绝望心情从这里开始。任何语言都是符号的字母表,运用语言时要以交谈者共有的过去经历为前提;我的羞惭的记忆力简直无法包括那个无限的阿莱夫,我又如何向别人传达呢?神秘主义者遇到相似的困难时便大量运用象征:想表明神道时,波斯人说的是众鸟之鸟;阿拉努斯·德·英苏利斯说的是一个圆球,球心在所有的地方,圆周则任何地方都不在;以西结说的是一个有四张脸的天使,同时面对东西南北。(我想起这些难以理解的相似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它们同阿莱夫有关。)也许神道不会禁止我发现一个相当的景象,但是这篇故事会遭到文学和虚构的污染。此外,中心问题是无法解决的:综述一个无限的总体,即使综述其中一部分,是办不到的。在那了不起的时刻,我看到几百万愉快的或者骇人的场面;最使我吃惊的是,所有场面在同一个地点,没有重叠,也不透明,我眼睛看到的事是同时发生的:我记叙下来的却有先后顺序,因为语言有先后顺序。总之,我记住了一部分。
我看见阶梯下方靠右一点的地方有一个闪色的小圆球,亮得使人不敢逼视。起初我认为它在旋转;随后我明白,球里包含的使人眼花缭乱的场面造成旋转的幻觉。
阿莱夫的直径大约为两三公分,但宇宙空间都包罗其中,体积没有按比例缩小。每一件事物(比如说镜子玻璃)都是无穷的事物,因为我从宇宙的任何角度都清楚地看到。我看到浩瀚的海洋、黎明和黄昏,看到美洲的人群、一座黑金字塔中心一张银光闪闪的蜘蛛网,看到一个残破的迷宫(那是伦敦),看到无数眼睛像照镜子似的近看着我,看到世界上所有的镜子,但没有一面能反映出我,我在索莱尔街一幢房子的后院看到三十年前在弗赖本顿街一幢房子的前厅看到的一模一样的细砖地,我看到一串串的葡萄、白雪、烟叶、金属矿脉、蒸汽,看到隆起的赤道沙漠和每一颗沙粒,我在因弗内斯看到一个永远忘不了的女人,看到一头秀发、颀长的身体、乳癌,看到行人道上以前有株树的地方现在是一圈干士,我看到阿德罗格的一个庄园,看到菲莱蒙荷兰公司印行的普林尼《自然史》初版的英译本,同时看到每一页的每一个字母(我小时候常常纳闷,一本书合上后字母怎么不会混淆,过一宿后为什么不消失),我看到克雷塔罗的夕阳仿佛反映出孟加拉一朵玫瑰花的颜色,我看到我的空无一人的卧室,我看到阿尔克马尔一个房间里两面镜子之间的一个地球仪,互相反映,直至无穷,我看到鬃毛飞扬的马匹黎明时在里海海滩上奔驰,我看到一只手的纤巧的骨骼,看到一场战役的幸存者在寄明信片,我在米尔扎普尔的商店橱窗里看到一副西班牙纸牌,我看到温室的地上羊齿类植物的斜影,看到老虎、活塞、美洲野牛、浪潮和军队,看到世界上所有的蚂蚁,看到一个古波斯的星盘,看到书桌抽屉里的贝亚特丽丝写给卡洛斯·阿亨蒂诺的猥亵的、难以置信但又干真万确的信(信上的字迹使我颤抖),我看到查卡里塔一座受到膜拜的纪念碑,我看到曾是美好的贝亚特丽丝的怵目的遗骸,看到我自己暗红的血的循环,我看到爱的关联和死的变化,我看到阿莱夫,从各个角度在阿莱夫之中看到世界,在世界中再一次看到阿莱夫,在阿莱夫中看到世界,我看到我的脸和脏腑,看到你的脸,我觉得眩晕,我哭了,因为我亲眼看到了那个名字屡屡被人们盗用、但无人正视的秘密的、假设的东西:难以理解的宇宙。
我感到无限崇敬、无限悲哀。
“你这样呆头呆脑地看下去要走火入魔了,”一个厌烦的声音取笑说。“我让你大开眼界,你绞尽脑汁一百年都报答不清。多么了不起的观察站,博尔赫斯老兄!”
卡洛斯·阿亨蒂诺的鞋子出现在最高的梯级上。我在昏暗中摸索着站起来,含含糊糊地说:
“了不起,确实了不起。”
我冷漠的口气使我自己也感到惊奇。卡洛斯·阿亨蒂诺急切地追问:
“你是不是都看清了,带色的?”
那时我想出报复的办法。我和蔼地、摆出十分同情但又不安地谢了卡洛斯·阿亨蒂诺·达内里盛情让我看了他的地下室,然后请他利用房屋拆除的机会离开有害的大城市,因为它饶不了任何人,对,任何人!我委婉而坚决地闭口不谈阿莱夫;我和他拥抱告别,再次重申乡村和宁静是两位好大夫。
在街上,在宪法大街的梯级上,在地下铁道,我觉得每一张脸都是熟悉的。我担心没有一张脸会使我感到惊奇,担心回来的印象永远不会消退。幸运的是,经过几个不眠之夜后,遗忘再一次在我身上起了作用。
1943年3月1日后记:加拉伊街的房子拆除六个月之后,普罗库斯托出版社没有被那部长诗的篇幅吓倒,推出一个《阿根廷片段》选集。无需重复发生的事情;卡洛斯·阿亨蒂诺·达内里获得了国家文学奖二等奖①。一等奖授予艾塔博士;三等奖获得者是马里奥·布范蒂博士;难以置信的是,我的作品,《赌棍的纸牌》,一票都没有捞到。不理解和嫉妒再一次占了上风!我好久没能和达内里见面,报上说他另一卷诗选很快就要出版。他那枝走运的笔(如今已不受阿莱夫的妨碍)已经致力于把阿塞韦多·迪亚斯博士②的概述改写成诗歌。
我想补充说明两点:一是关于阿莱夫的性质;二是关于它的名称。大家知道,阿莱夫是希伯来语字母表的第一个字母。用它来做我啰唆的故事的标题并不是信手拈来的。在犹太神秘哲学中,这个字母指无限的、纯真的神明;据说它的形状是一个指天指地的人,说明下面的世界是一面镜子,是上面世界的地图;在集合论理论中,它是超穷数字的象征,在超穷数字中,总和并不大于它的组成部分。我想知道的是,卡洛斯·阿亨蒂诺自己想出这个名称呢,还是在他家的阿莱夫向他揭示的无数文章中看到的,然后拿它来指诸点汇合的另一点呢?看来难以置信,我却认为另外有(或者有过)另一个阿莱夫。
我们的记忆是容易消退的;在岁月悲惨的侵蚀下,我自己也在歪曲和遗忘贝亚特丽丝的面貌。
(完)
看完这篇文章,我在花店内搜寻起来,马上我找到了地面上的一个被锁住的圆形盖子。我拿出那把钥匙,打开锁,下面是一个地窖。我顺着扶梯走下去,地窖里面的样貌和文章里描述的一样。我躺倒在地面上,开始在黑暗中寻找“阿莱夫”。
一个闪色的小圆球开始慢慢出现,就像文章里描述的,亮得使人不敢逼视。我看到它在旋转,我无数个过去平行世界里的生活都在里面不断变幻。
我心念一动,忽然感到自己像一支箭一样嗖地一下飞入了“阿莱夫”之中。
四周一片敞亮,我发现自己置身一个溜冰场之中,我回看自身,已经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了。身边溜冰的人不断笑着划过,我还在恍惚,一个少女斜刺里溜到我身边,拉起了我的手,我眼睛一亮,是赵嘉怡。
在她拉起我手的一瞬间,我感到全身一阵颤栗。原来这就是“触电”的感觉,以前我只看到爱情小说里有这样的描述,但想不到却真的会有。
这一次,我没有拒绝她。整整半个小时,我们的手都没有松开过,就这样沉默着一圈一圈绕着溜冰场溜着。我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其实,她对我而言并不是一个之前连名字都叫不出的女孩,她的形象早已在我心里停驻。
清晨的阳光透过教室的窗户折射出几束刺目的金黄,千万颗细微的尘粒在其中上下浮动。她从课桌的间隙缓缓从我身边走过,在早春的晨光中,犹如一株婷婷的小树,令我怦然心动。从什么经时候开始喜欢她的,我并不知道。就是像这样不经意间的眼前忽然一亮,或者在一片喧哗声中突然跳入耳中的一个动人的声音,或者某种特别的姿态,某种表情,这些瞬间的心动一点点汇聚起来,不知觉中有一天忽然成为了一片波涛汹涌的海洋。
美术课上帮她画作业,郊游时一起做游戏,自修课时写一些无聊笑话在小纸条上扔给她。有时,她正在和一些同学兴奋地交谈着什么,我被她目光中的神采所吸引,不禁看得有些痴了。她马上觉察了,微笑着转过头去。
有段时间她忽然变得特别沉静,像有什么心事,总是独自站在靠窗的地方向外漫无目的地看着,神情中有一股与年龄不相称的忧郁。
我曾经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这样一幅照片:背景是国外某所大学的校园,一个双眼明媚长发披肩的白皙少女,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支香烟。在她身后一群面貌粗俗的男女同学在相互嬉闹,而她却显得格外高傲、冷漠,仿佛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之中。
照片的题名是:颓废的美。
在很长一个时期内,我以为这就是赵嘉怡在我心中的形象。
溜冰场的大喇叭里播放着千百惠的歌和陈琳的歌,听着这早已久远却仍旧那么熟悉的旋律,我的眼睛湿润了。
出了溜冰场,她说:“你能送我回去吗?”
我点点头。在路上,我再一次体会到了和她一起去“殷墟”时的那种愉悦和兴奋,那种感觉,仿佛隔世般恍惚。
她低着头说:“我想和你解释一下——”
我脱口而出道:“不,不要解释。”
她一愣,神情有些尴尬。我忙道:“我相信你,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才会那么做。即使真相不是像我想象的那样,只要你现在愿意再接受我,我就会义无反顾地一直爱你。”
她笑了,她的笑是那样的美,我永远难忘。
头顶的日光忽然变得特别刺目起来,我一阵晕眩,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地窖中,“阿莱夫”消失了。
我走出地窖,锁好地窖入口,然后出了花店。
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了,我整夜没睡,一直在忙碌着我的逃亡计划。
第二天早上,盥洗完毕,我打开电脑看看日期,11月4号,星期三。
门外送牛奶的上来了,我开门,送牛奶的小伙子正在往牛奶箱里放牛奶,顺手递给了我,笑着说:“今天正好收牛奶费,还是52元。”
我说:“你进来,我拿给你。”
送牛奶的进了屋,我把钱给了他之后,又拿出一叠钱放在桌子上说:“我知道你现在很忙,但我有个请求,我希望你能陪我用完早餐再走,我每天总是一个人吃早餐,实在很寂寞。我不会让你白陪的,这样,从现在起,每过十分钟我给你一百块钱,直到我吃完为止,你看怎么样?”
送牛奶的满脸困惑,我拿出一百元钱塞到他的手上说:“你先坐下,这是第一个十分钟的钱,我不会骗你的。”
“先生你可真古怪,我有生以来还没有遇到这么好的差事。”送牛奶的坐下说。
我慢悠悠地喝着牛奶吃着早点,对送牛奶的说:“凡事总有第一次。”
第一个十分钟过去了,我看看表,又给了送牛奶的一百块钱。
等我喝完牛奶吃完了点心,送牛奶的起身要走,我拉住他,给了他第三张钞票说:“你再陪我喝杯茶。”
茶喝到一半的时候,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我走出门,看到送牛奶的又走上来了,连声对我打招呼道:“不好意思今天送晚了。今早我出门送奶车给一辆助动车撞了一下,吵了半天的架,所以送晚了半个多小时,对不起啊。”
我笑笑说:“没事,你今天不是还要收牛奶钱吗?进来坐坐,我给你。”
送牛奶的边进屋边笑着说:“我还没说您就知道今天要收钱啊,是不是算好了日子呵呵。”
等他走进屋子,笑声突然中断。
两个一模一样的送牛奶的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面面相觑。
我把双手交叉在胸前,悠然地看着他们说:“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自己能解释吗?”
两个送奶人表情变得极其痛苦,仿佛被眼前的状况逼到了绝境。
忽然一阵晃动,像轻微地震一样,我感到视线里所有的一切都抖动起来,当抖动停止时,两个送奶人像瓷片一样裂开,瞬间变成粉末颓然散落在地。
我关上门出去,下楼,去小倩父母家。
丈母娘给我开了门,小倩在自己房间里化妆。
我对小倩说:“小倩,你认不认识丁力?”
“丁力?丁力是谁?”
“就是班长丁婷的哥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认识。”小倩说,但我看出她眼神里有一阵慌乱。
“我看过你们在一起的照片。”
小倩沉默不语。
“你是不是和他好上了,所以吵着要和我离婚?”
小倩抬起头,神情有些困惑,顿了一下变脸说:“是,我是和他好上了,所以我要和你离婚。你死心吧,我一定要和你离,不管你说什么都不行。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一点感情了。”
我说:“我问你,儿子呢?”
小倩扭头说:“我不知道。”
“孩子不见的那天你和他在干什么?”
小倩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随即冷冷地说:“我和他在睡觉,孩子开门进屋看见了,我杀了孩子,这就是一切。”
“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杀了孩子,你听清了吧。你要为孩子报仇就赶快杀了我吧。”
我说:“小倩,我不相信你会这样做,即使在梦里,我也不相信你会这样做,而且,在我们结婚那天我发过誓,无论任何情况都不会伤害你。我们要彼此信任,有什么问题一定要一起去面对一起去解决。到底怎么回事,你把真相告诉我吧。”
小倩眼里留下两行泪水,她埋头在梳妆台上哭起来。
过了一会她抬起头缓缓说道:“事到如今,我就全告诉你吧。就在孩子出事前一阵,班长说她哥哥出狱了,为了感谢我当年给他送钱,想请我吃个饭表示感谢。我去了之后发现班长没有来,只有他哥哥一个人,他说班长有急事来不了。席间他告诉我在监狱里他拜了一个很有势力的老大,现在出狱后跟着他一起转行做了正经生意,赚了很多钱。他说十二年前他一见我就喜欢我了,现在,他有钱有事业了,希望我能给他一个机会追求我。我当然拒绝了他,告诉他我已经有了丈夫孩子,生活的很美满,不可能对他有意。谁知从此他就一直缠着我,不断地到公司找我,给我送花,打电话,发短信,还在下班路上堵我。我一再拒绝了他,还叫班长劝他警告他,可是都没有用。孩子出事那天,我在家,不知他怎么知道了家里的地址,找到家里来了。我听到是他没有开门,他就一直在门外哀求纠缠。后来我听门外没有声音,以为他走了。谁知他打电话来说,他已经绑架了孩子,叫我不许声张不许报警,不然就杀了孩子。他要我和你离婚,离婚后嫁给他,他就把孩子放了。我当时没了主意,又担心孩子的安危,只好照他的话做。但你一直不肯离婚,这期间他允许我随时去看孩子。孩子被关在一座大房子里,在房子里可以自由活动,他的手下也会陪他一起玩,但有人一直看着不许外出。他经常借着孩子逼我和他一起吃饭或者去一些去玩,但倒从来没有借此对我动手动脚,他说一定会让我真心爱上他和他结婚。我也多次想过报警,可是真的怕孩子有个什么万一。”
小倩说完抽泣了起来,拉着我说:“你答应离婚吧,等孩子放出来我们再复婚。”
我道:“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真的和我离婚和他结婚了,他也不会放了孩子,他难道不会考虑放了孩子后我们会报警吗?你和他结了婚他还是会关着孩子胁迫你!你想让我杀了你,他就会放了孩子,这更不可能。”
小倩说:“那现在怎么办?你说该怎么才能救出孩子呢?”
“这件事情先放一放,我会想办法的。我想再问你几件事情。”
“什么事情?”小倩问。
“你还记得我们读书时候的事情吗?那天我们去小镇看电影,回来路上你看到什么了吗?”
“你也看到了?”小倩惊恐地说,“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了呢。在那一刻时间突然静止了,那个白胡子侏儒鬼一跳一跳向我们走来,然后围着我们转了一圈就消失了。我害怕极了,又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就没敢和你们说。”
“那你当时喜欢的是黄领吗?你在日记里写过爱慕他的话吗?还有,你喜欢过胖子吗?你送过衣物给他吗?”
小倩困惑地低下头,痛苦地说:“我记不清了,我觉得自己可能精神出毛病了,我的记忆是错乱的,一会是我当年爱慕黄领的记忆,一会是我和你相好的记忆,一会是我被胖子的表白打动,给他送衣物的记忆。这些事情好像都是同时发生,同时存在的。”
“那在那次校园演出中你看到是谁杀了黄领?”
“这个我也记不清了,我好像记得看到的是马天明,又好像是胖子,又好像是你。”
我抚摸着小倩的头说:“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给班长哥哥送钱回来路上你说的话?”
“什么话?”小倩抬头问。
“你说,看电影那晚回去之后,你发现蚊帐里有一只小飞蛾,你打死了它。可是第二天又看到一只,再打死,第三天还是看到一只。整整半个月,你开始怀疑自己打死的是不是同一只。如果说不是同一只,那最初应该看到很多飞蛾在帐子里,但你从来没有看到第二只,从来就只看到一只。”
“我想起来,是有这件事,怎么啦?”
“小倩,其实我们现在是在一个梦中,这是一个关于鬼附身杀人和平行世界的梦。你当年其实就已经开始了平行世界的穿梭,所以你不断地看到同一只飞蛾,你会有同时爱上黄领胖子和我的记忆,你会看到马天明胖子和我都杀死了黄领。”
小倩迷惑地看着我,满脸不解地问:“在梦中?什么意思,我不懂,你能再说清楚一些吗?”
我笑笑说:“以后我再解释给你听吧。我们好久没有这样交流了,能够这样彼此再在一起我真的很高兴。今天外面天气很好,不如我们一起出去逛一圈吧。”
小倩点点头,露出微笑。我们一起出了小区,坐上公交车,来到了浦东的陆家嘴。
他们先逛了一圈在高楼环绕之中的中心绿地,虽然是冬天,绿地中央和北部的垂白银杏、雪松、灌木、乔木等植物,都在阳光下充满着生机和活力。八朵绽放的钢结构“鲜花”塑像,蜿蜒在绿地中的道路,勾勒出白玉兰花的图案。绿地中心是一个大湖,里面成群的锦鲤悠然游动。周围游人很少,我们挽在一起慢慢走着,感觉回到了热恋时光。
东方明珠巨大的建筑近在眼前,小倩抬手指着顶端说:“我想去上面看看,那里的350米太空观光层开放了,以前你只带我去过中间那层。”
我说:“好,带你去。”
我们来到东方明珠脚下,买了票,上了电梯,来到了观光厅。
玻璃幕墙外是视野宽广的城市,道路和楼群密密麻麻交错盘旋,在阳光下伸展着它巨人的身躯。旁边一群外地游客在一位导游的指引也在俯览着城市的景观。
导游介绍道:“大家看,这是金茂大厦,楼高420米,是上海第2高楼,世界第8高楼。设计师以创新的设计思想,巧妙地将世界最新建筑潮流与中国传统建筑风格结合起来,成功设计出世界级的,跨世纪的经典之作,成为海派建筑的里程碑。在它旁边是环球经融中心,是世界第三高楼,楼高492米,地上101层。”
小倩轻声对我说:“这两栋楼都挺好看的,要是再有一栋这样高的在一起就好了,成一个品字形组合,就是一个三才阵了。”
我指指两栋大楼前面的一块绿地说道:“我现在就满足你的这个想法,你看到那块绿地了吗?”
“看到了,那好像是个高尔夫球场。”
我微笑着说:“我马上为你建一栋更高的楼。”
“你是魔术师吗?”小倩俏皮的说。
“我有比魔术师更神奇的本领,你看,我的工人们已经在挖地基了。”
小倩随着我的手指望去,高尔夫球场上忽然多了成千个带着安全帽的工人,一辆辆挖掘机开来开去,大吊车吊着水泥柱子来回旋转。一眨眼的功夫钢筋水泥的地基已经初见雏形,接着整个楼层像是飞一般地一点点耸立起来,越来越高。蓝色的玻璃幕墙旋转着包裹着赤裸的水泥向上快速攀沿。整栋大楼呈螺旋式上升,建筑表面的开口由底部旋转贯穿至顶部。随着周围游客的惊呼声,一栋比旁边金茂大厦和环球金融中心还要高的大楼已经瞬间矗立在云端。
小倩惊讶地合不拢嘴,我搂着她微笑地说:“现在,你相信我们是在梦里了吧,这是我在梦里为你造的大厦。”
“好美啊,这是真的吗?我好想进去看看啊。”小倩说。
“没问题,我这就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