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晨接到陈东村苏醒的电话时，正一个人背着手，踱着步，在办公室等待尹杰家人的到来。
这本来不该只是他的工作，袁祥比他更适合应对这次注定不会愉快的会面。可丁建国突然来了电话，袁祥一脸的不好意思。徐晨没说什么，其实也就是说明一下情况，条件允许的话，最好再认一下尸体，一次完成也省得再跑一趟。考虑到女性家属的承受能力和尹杰尸体的惨状，徐晨专门强调最好全家一起来，尤其是尹秘书长，一定要到。警方虽然已经确认了结果，家属的签字也是必不可少的程序。
从尹杰案发直到今天，虽说人没救回来，就差了一步，但好歹也是有了结果。徐晨知道上上下下不少人都松了口气，有些甚至会暗暗的弹冠相庆。尹秘书长可只有这一个孩子，又空出了一个绝好的位置。丁建国期盼已久的副局终于有了着落，各升一级，袁祥也不再是千年老二。只有徐晨，和往常一样，虽然最后的口供和线索还需要整理，可一个案子的结束也就意味着他的离开。从没有意外。他站在窗口，看着门口值班室里偷偷玩手机的小警员，南城几个月的生活在眼前一晃而过。谈不上眷恋，也没有多失落。他在心里笑笑，还是有收获的，至少没砸了自己的招牌。时间也正好，暑假就快结束，女儿也要回去上学了。
那辆黑色的奔驰开进院子的时候，徐晨最后看了一眼桌上的资料，发现后面还跟了一辆鲜红的甲壳虫。几分钟以后，尹秘书长和夫人在一个年轻女子的陪伴下走了进来。徐晨一眼就认出，她是陈艳，尹杰那个可怜的新娘。
尹秘书长一脸肃穆，看不出明显的悲伤。两个女人却是红着眼睛互相搀扶，没说两句，就开始哽咽。
徐晨的原则是尽量不多说一句话，不是所有的痛苦都可以安慰。他对着尹秘书长，打开了电脑桌面上的那个视频文件。
“这是当时在场的记者拍的，还有很多行人也拍了一些，这份最清楚。”
陈艳偏过头，事发的当天下午网上就有传，当然尹家和警方反应也很快，现在是早找不到了。可还是有不少人已经“先睹为快”，她就是其中一个。而且这还是崔伟打电话告诉她的，真是讽刺。
画面开始播放，徐晨关了声音，陈艳还是感觉到怀里的女人在瑟瑟发抖。这个可怜的母亲，头发几乎白了一半，从婚礼那天就开始的折磨总算走进了尾声。
画面的前半部分几乎全是嘈杂的人群和维持秩序的警察，楼顶上的人影完全辨识不清。最有价值的只有最后那个镜头，开始坠落的红色人影下铺满了厚厚的气垫。陈艳甚至好像能触摸到当时举着摄影机的记者和现场所有人的感受……并没有特别惊吓和担心，毕竟之前掉下来的两个警察都没怎么受伤，楼并不高，气垫又准备的很充分。陈艳第一次看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心境，那时她还不知道这就是尹杰。
可命运就是个婊子，总爱开最拙劣的玩笑。
一直杳无音信的尹杰好不容易被找到，却死在了那么多警察的面前，死在了得救前的最后一刻。
他从楼顶纵身一跃，却不是死于脑浆开花。
徐晨按下了暂停，尹秘书长的脸色愈发阴沉，却没有移开视线。
“消防队的措施是到位的，之前两个警员都没事。但是，我们没有想到……”徐晨的遗憾不是装出来的，和尹家也无关。他痛惜的是既没有救到尹杰这个受害者，也失去了最有力的证人。
他指着静止的画面，“他跌落的位置离楼体太近，整个人横担在了二楼这扇打开的窗户上。那样的冲击力……脊椎当时就折断了……”
陈艳的脸色早已煞白，脑海中自动浮现出那个血红赤裸的身体，像被一分为二的甘蔗一样，清脆的“咔”的一声……还有传言出来后，崔伟那个火上浇油的“安慰”，“现在的推拉窗就不会啦！过去的窗户都那样，一楼的推出来能打到外面的人！……早跟你说过，尹杰不行！就算我对不起你，也不用找那样的人哪？都传烂了的！玩的太疯！这不报应了吗？……你也不要太难过，还这么年轻。”
隔着电话陈艳都能想象出他幸灾乐祸的嘴脸，冷冷的打断，“你也知道对不起我？当初都没管我的人现在怎么这么好心？”
崔伟原本磁性的嗓音越听越刺耳，“你婚礼都不通知我，还是听别人说的。我前两天刚好回国，就听说了这事，要不怎么说咱俩才是缘分呢？”
(第一卷结局修改中……）
对于受害者家属来说，失踪和死亡到底哪个更容易接受，一直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有人宁愿保留一丝最微渺的希望，有人更愿意撕碎这一页，大步向前。陈艳确实更接近后者，虽然其实她并没有其他选择。
陪着不停抽泣的尹母，坐在这里的每一分钟都近于折磨。许是两个多月的煎熬已经积累了足够的缓冲，没有人对这个结果表现出特别的不能接受。但跟在徐晨身后看到那具蒙着白布的碎尸时，陈艳还是像突然陷入了冰冷的海底，凝滞而绝望，喘不过气，更不要说走近一步了。
最终见了最后一面的也只有尹秘书长。
徐晨沉着脸，尹家已经开始操办后事，但案子并没有真正结束。
当几乎一下子老了十岁的尹秘书长放下那层薄薄的盖尸布，轻轻的问道，“你们抓到的那个人，够立案了吗？我想见见他。”的时候，徐晨搬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说词。
“就差口供了。等情况稳定一些，一定安排见面。”
“差口供？”尹秘书长几乎要失笑了，这难道不是最容易的部分吗？
徐晨明白他的意思，也知道他想问周家明的问题无非是作案动机，可这个案子要补足的可不仅仅是动机而已。他只能抬出了温相南，“您一定早知道，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案子。口供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了立案本身。”他委婉的表明温相南对周家明的作案手法更感兴趣，这才是关键。
尹秘书长眼边的皱纹又深了一点，“最后会怎么处理？”
徐晨摇摇头，“这已经超出了我的权限。我们还有很多后续工作，他到现在还没有开口。”
“是他做的吗？”
这么直接的问法让徐晨有点措手不及，“证据上来说，是的。很多地方都提取到了指纹。”但逻辑上是解释不通的，这句话他没说，相信对方也并不想听。
“我就想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折磨他？花这么长时间？费这么多事？为什么不像前几个那样？这不是连环案吗？”尹秘书长的声音近乎破碎。儿子惨不忍睹的尸首将成为他纠缠到死的噩梦。
徐晨看着他颤抖的白发，第一次以面对一个长者，一个纯粹的受害者家属，而不是一个领导那样保证，“我一定给您一个答案。”
他的语气真诚，目光坚毅，就像他“神探”的名号一样，是那么的可以让人信服。但踯躅而去的三个人并不知道，徐晨虽然现在确实不能给出这个答案，但已经有所隐瞒。
尹杰确实是摔断脊椎而死，当时落到气垫上的尸体，就已经快成两半。
但那扇窗户，那扇致死的窗户，并不是一直就那样开着的。它本来和小白楼所有的窗户一样，也许有所破碎，但都关的完好。
一个人从五层楼落地需要几秒？时间那么短，当时在场的人虽多，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
只有机器最忠诚。
事发后，徐晨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搜集所有当时的视频资料，不论是记者的专业摄像，还是现场行人的手机抓拍。在综合比较了二十多次尹杰的惨死后，一个无意中被杨洋发现的线索，让屏幕前的所有人汗毛直立。
“找不同”是很多人都玩过的游戏，但如果换个角度，还会得到一些意外的乐趣。
五份记录时间最长，从尹杰坠楼前就开始拍摄的视频里，小白楼临街所有的窗户都像革命者的嘴一样，牢牢紧闭。
之所以没引起注意，是因为这扇窗户打开的时间比尹杰坠楼早1分28秒。
这意味着在另外十七份，从尹杰开始坠楼那一刻才开始拍摄（其实还会有所延迟，大部分行人是发现有人坠楼才掏出手机的），直到他结束呼吸的视频里，那扇窗户都是一直打开的。
这1分28秒的时差，让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一场意外。
直到杨洋提出了相反的可能。
单从那十七份视频固然发现不了这个疑点，但在另外五份有完整记录的视频中，绝大多数人的焦点都放在了楼顶的人影和下面围观的人群，完全没有去注意那几十扇一模一样依次排开的窗户中的一扇，这才是最大的盲点。
谨慎的徐晨带人从外部对这扇依然大敞的窗户做了仔细的检查，纯铁制的窗扣功能完好，有锈迹却没多少磨损，质量甚至超过了现在很多偷工减料的产品。又比较了其他依然紧锁的窗户后，基本可以排除巧合的可能性。
再大的风可能吹破玻璃，没有足够的力绝对不可能打开紧锁了几十年，都快和窗户锈成了一体的窗扣。
周家明当时在警局。
窗扣上提取不到指纹。
视频中窗户被打开的那一刹那，定格的画面里，黑漆漆的窗洞后空无一人。
徐晨看着眼前沉默的小白楼，愈想愈寒。
他也忘不了这个意外发现之后的讨论。
没人能解释这扇窗户是怎么打开的，也没人能解释为什么1分28秒之后尹杰就刚好会落在这扇窗户上，不偏不离。
巧合已经解释不了这一切。别说视频里的窗户后没有人影，就算有，他或者他的同伙又怎么能控制一直倒退着直到跌落的尹杰刚好就在这个位置，这个角度？
一片沉寂中。袁祥阴着脸，徐晨已经问过他一次救郭成林的始末，毕竟他是除陈东村以外，唯一一个进过小白楼还活着出来的人。曼曼是个例外，那天事后，她就闭门不出。徐晨打过电话，回应也是淡淡的，只说过几天会和他联系，把徐晨满肚子的问题憋回了嘴里。
而陈东村的情况，虽然没有人明说，但大抵都认为他是受刺激大发了，精神可能出了问题。在医院休养的他其实身体已经康复，但袁祥坚持要他再休息一阵，现在归队也不切实际。大部分的时间里，他不是一个人沉思，就是翻来覆去的在身上找根本不存在的伤口。徐晨和袁祥对他几次问话，口供都几乎一字不差。看着铁一样的证据和陈东村咬死不变的说法，袁祥难过之余已经有了找精神科医生的想法。被徐晨给拦了下来。
普通人接受精神治疗尚且被当成神经病，严重影响正常生活，何况一个这么年轻，很可能还有着大好前程的警察？
徐晨的理由很有力，袁祥没法反驳，可陈东村总不能就这么一直撂在医院。
“你真的认为他疯了？”徐晨问袁祥。
“我只相信证据。”进过小白楼的袁祥回避了这个尖锐的问题。按他的说法，他只进过一楼，而这绝对不是陈东村所描述的那个一楼。当然，这一点，不用进小白楼，从外面半边墙的窗户也能看清。陈东村的话就更站不住脚了。
“我也觉得他需要帮助，”徐晨理解袁祥的心情，陈东村跟着他时间可不短了。“但我不认为医生一定能帮到他，解铃还需系铃人。”
袁祥略有不耐的看着徐晨，知道他又要提那套神神鬼鬼的东西了。
徐晨不在意的笑笑，“而且，我也一点不认为东村脑子出了问题。除了对这段经历的说法，其他任何事情他都再正常不过了。如果撇开这段不提，他完全可以归队，正常的工作和生活。”
事实上他也对陈东村提过这种解决方案，被后者否决了。
徐晨没有坚持，陈东村确实需要时间来接受和消化，也许直到温相南和曼曼出面以前，他只能这样固执的在现实和自己之间挣扎了。
袁祥在自己进小白楼的经过里没有提到曼曼，徐晨不知道是曼曼真的没有向他露面，还是袁祥出于什么理由有所隐瞒。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袁祥起疑，合作这么久，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出现。
但从尹杰坠楼到陈东村醒来这七天里，让他操心的事情太多，这个小小的疑点就像夜空里的流星，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