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我发现了一本太爷爷的笔记,里面记载了历史上被隐匿的奇案调查

  他穿着身老式短衣,很壮实,黑脸,梳着油亮的分头,下巴留着络腮胡,每隔一会儿,嘴角的皮就微微抽一下。

  众人劝老头和女人离开,有人帮抬了尸体走。瘦竹竿在祭坛上摆了个箱子,里头装满了黄符。

  他捏起一张黄符,说:“黑龙王作祟的秘密,我全知道。但是,天机不可泄露,只有这灵符能救咱们。”

  那张黄符上印着个哪吒形状,用朱砂画着咒语。
  
  【金木笔记中,根据当时记忆绘制的灵符图案,红色线条就是八臂哪吒。】

  瘦竹竿把手里的黄符铺展在桌上,说:“灵符在怀,四季免灾。这哪吒,专治龙王。”又张开手比划,“半块钱一张,一块钱三张。”

  那黑脸络腮胡走过去,丢下一块钱,拿了三张符,问瘦竹竿:“这上面是什么?”

  瘦竹竿低声说:“八臂哪吒降魔,天机不可泄露。”

  络腮胡揣了符,又站回刚才的地方。

  忙到天擦黑,瘦竹竿收了一包袱钱,撤了祭坛,背上行头包袱走了。

  络腮胡不远不近地跟上了瘦竹竿。

  我站路边抽了几口烟,跟上了络腮胡,看着他俩往芦苇丛的小道里走。

  穿过芦苇丛,瘦竹竿忽然跑起来。

  络腮胡两三步就追上去,劈头一巴掌,把他掀翻,摁在了地上,又照脑门抡了两拳,捡起瘦竹竿掉地上的包袱,扛起瘦竹竿,快步走了。

  我跟了半个时辰,到了一处破院。络腮胡带着瘦竹竿进了院,我扒在墙头往里看。

  络腮胡扛着瘦竹竿进了屋。
  我翻上墙,跳进院,刚落地,一条大黑狗窜过来,扑在我身上,我往后一退,撞倒了一堆空鸡笼子,背上生疼。

  我往地上乱摸,抄起一根树棍乱抡。黑狗瞪着眼,嘴里呜呜响,却一声不叫,真他妈是条阴险的狗。

  络腮胡从屋里冲出来,拎了把太平刀,刀刃亮闪闪。
  
  【太平刀,就是朴(pō)刀,因清末太平军常用,被称为太平刀。这种刀历史悠久,宋朝就有了,比起士兵用的大刀,刀身要窄很多,刀柄也短些,适合两手抡。一般只民间流行,属于粗陋的兵器,拆了刀头就是棍。《水浒》里的好汉常用——卢俊义取出朴刀,装在杆棒上,三个丫儿扣牢了,赶着车子,奔梁山泊路上来。】

  一人一狗围住我又扑又砍,刚挡开朴刀,黑狗又扑在腿上。我简直遇上了二郎神和哮天犬,掏枪的机会都没有。
  眼看要被狗啃上,一团漆黑的影子从房顶窜下来,一脚踢翻黑狗,跟着用肩膀一靠,把络腮胡撞得蹬蹬后退,一屁股坐地上,晕倒了。

  我站起来,说:“操,你这什么招式?”

  小宝一摆架子,说:“铁山靠,新学的。”说完,走过去扯下络腮胡的裤腰带,反绑了他。

  我又问他:“你为啥穿一身黑青,弄得跟个道士一样?”

  小宝扯扯身上崭新的道袍,说:“我去天津了,跟霍师傅学了几招,正宗八极拳。”
  
  【霍殿阁,字秀亭(1886-1942),直隶沧县南小集人,职业武师。著名八极拳拳师“神枪”李书文的开山弟子,曾为清朝末代皇帝溥仪的武术老师兼护卫,1932年携侄霍庆云等人随溥仪到东北,在东北的八极拳传人较多。】

  我下午刚走,小宝就回了家,见着信,马上来了黑龙泽。我偷偷跟着两人时,小宝就找到了我,怕暴露,就也悄悄跟着。
  瘦竹竿躺在屋里,还没醒。我在屋里翻了半天,找出个破碗,到外面舀了碗泥水,泼醒了他。

  瘦竹竿看见我,一脸纳闷。

  我说:“大师,你的竹竿呢?怎么没算到有人跟踪你?”

  他明白过来,爬起来就要给我磕头,说不该骗我。我说没事,“昨天你不骗我,今天我就救不了你。”

  我问他怎么成了道士。他掀起道袍,从腰里摸出包烟,递给我一根,说:“都是我太贪。”

  黑龙泽死人的事,瘦竹竿早就听说了。昨天下午,他过来打探,知道肯定有高人做局。

  “我没真本事,就是趁别人的局,弄几个钱。打我的,肯定是王神仙。做这行的,就怕被人提前破了局。”

  瘦竹竿说,王神仙叫王伦,是个扶乩请神的高人,在南城一带混得有名,手下徒弟有二三十。

  他捡起地上的包袱,翻出张黄符,说:“这玩意,我就是学的王神仙,他这回要请八臂哪吒。”

  小宝说:“太胡扯了,装神弄鬼的。”

  瘦竹竿也笑,朝小宝拱了拱手:“这位道兄,你就不懂了,越是这样越有人信。”

  小宝看看自己身上,骂了一句,说:“我可跟你不一路。”

  我问瘦竹竿,有没见过戴戴,掏出张照片给他看。他摇摇头,说自己才在黑龙泽呆了两天,没见过。

  门口一阵动静,络腮胡醒了。
  我走过去问他,八臂哪吒是怎么回事。

  络腮胡别过脸,不说话,只哼哼。

  我看了看院里,有一排松垮的竹篱笆,就拉小宝站我旁边,跟络腮胡说:“听说你师傅是八臂哪吒?告诉你,我是木吒转世,算是你二大爷。这小道士是我徒弟。”
  
  【木吒是中国汉族民间传说中的人物,传说木咤是陈塘关总兵托塔天王李靖的二子,兄为金咤(金吒),弟为哪咤(哪吒),在《封神演义》中,木吒拜昆仑阐教十二金仙中普贤真人为师,后,普贤真人转投佛门,为普贤菩萨。】

  小宝噗嗤一下,差点喷出来,我踩了他一脚。

  络腮胡转过脸,瞪眼看我,嘴角抽了几下。

  我说:“不信?我给你算一卦。”

  我走到竹篱笆跟前,拆了两根细竹竿,掂量几下,和瘦竹竿骗我用的差不多沉。

  篱笆后面传来一阵狗叫,我一看,是个大铁笼,里头有五六只黑狗。黑狗呲着牙叫,使劲撞铁笼,撞不动,急得原地打转。我看了会儿,拿竹竿回屋。
  我让络腮胡站到跟前,给他松了绑,拉起他胳膊托在腰间,手心向上。络腮胡张嘴要问话,我打断他,“别吭声,乱说话我徒弟就揍你。”

  按照瘦竹竿骗我的把戏布置好,我给络腮胡讲了段《封神演义》里的木吒故事。

  差不多胡扯了三分钟,我说:“我是木吒转世,这两根竹竿经了我的手,就是灵竹。现在我来说你们的事儿,我说对了,灵竹就会并到一块儿,你听好了。”

  “最近,很多人被黑龙王拖水里吃了。但是,其实是被人杀死的,对不对?”

  话刚说完,两根竹竿就晃悠悠动起来,慢慢搭在一起。

  络腮胡瞪大了眼,嘴角使劲抽了几下。

  我马上接着说:“现在我数数,数到几,竹竿分开了,就有多少人被杀。”

  数到七,俩竹竿又一动,分开了。

  络腮胡扑通一声跪下:“二大爷,您才是真神仙!”

  瘦竹竿在旁边看着,使劲点头。
  络腮胡真名叫付宇泉,是天桥耍把式的,半年前遇见王伦,拜了师傅,跟着学算命。

  王伦是个做金点的,不但能说会道,还懂做法降神。
  
  三个月前,雨水太多,黑龙泽涨水,常有人淹死,附近村里人就求神拜佛,请人做法。王伦知道了,带徒弟来了黑龙泽,打算降龙。

  按付宇泉的说法,王伦安排徒弟杀人,是为了引出黑龙王,龙王出来才能降龙。

  “师傅每次做法,罗盘指向哪,师兄弟们就去哪找人。这些人,是命定的祭品。”

  小宝操了一句,扯起付宇泉,给了两个耳刮子,“这是杀人!”

  我拉住小宝,让付宇泉接着说。

  他抽了抽嘴角:“龙王吃人,村里人人相信,哪个不求着师傅降龙?降龙就要牺牲,这么做也是为了让大家安心。”

  小宝又给了他两巴掌:“杀人还讲理了?你见过黑龙王?”

  付宇泉大喊:“没见过,就没有吗?”

  小宝又揍,付宇泉抱着脑袋躲,“你去村里问问,哪个不说有龙王?肯定有人见过,要不怎么建哪吒庙?”

  我叫小宝停手,绑了付宇泉,叫上瘦竹竿,到院里商量。

  按算命一行的做法,王伦正是在做局。

  算命的,最擅长做局骗人。一般的骗局,多找人串戏,把傻狍子(指被骗的人)忽悠一番,说什么都信。

  黑龙王这局,是杀人的大局:趁着人人迷信龙王,杀些人制造恐慌,再出来做法降龙。

  瘦竹竿说:“敢做这种局,是看准了大势,就算你现在就说破,也没人信。死的人越多,村里就越慌,越慌就越信,多少钱都肯出。”

  我带小宝到篱笆后面看那群黑狗,“我见过尸体,看伤口应该是这些狗咬的。”小宝朝铁笼蹬了几脚,几只黑狗呜呜嘶吼,嘴里流出粉黄的口水。

  小宝问我:“这大胡子说那么玄,真傻还是假傻?”

  我说,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既然信我,我们也要信他。他有他的目的,我有我的目的。”

  回了屋,我又把付宇泉解开,拿出戴戴的照片问他。

  这小子又是扑通一跪,说:“二大爷您神通广大!连师傅请的黄莲圣母都知道了!”
  我一愣,这群骗子真是太会做局。黄莲圣母是八九年前闹拳乱时天津红灯照捧出来的神,现在很多人还记得。
  
  【黄莲圣母是庚子拳乱期间,红灯照组织在京津一带盛传的一个神灵。据历史学家考证,此人真实存在,名叫林黑儿。】

  我问他请黄莲圣母做什么。他说,师傅要降龙除魔,圣母要献身祭天。

  我点了根烟,也递给付宇泉一支,告诉他,既然承认我是二大爷,就带我去见王伦。

  “好久没见三弟了,我很想他。”
  王伦住在陶然亭东边的一家大户里。

  我们找到地方,已经九点多了,院里还灯火通明。付宇泉说,明天就要祭天降神,今晚大户待客,邀请明天的观礼贵宾。

  我问什么贵宾。

  “出得钱多,就是贵宾。”

  进了院子,管家迎出来,我报上姓名,说是城里开当铺的,慕名王神仙已久,连夜来拜见。

  大厅里坐了很多人,个个衣着光鲜,还有几个穿着军装的北洋军官。

  付宇泉跟我招呼了一声,就去找师兄弟。我和小宝、瘦竹竿随便找了一桌坐下。

  一会儿,大厅里嚷嚷起来,说“王神仙到了”。

  一群年轻人拥着王伦进了大厅。这人三十五岁上下,身形魁梧,穿着黑长衫,走路带风。他留着个光头,耳朵很大,面相宽阔,带点佛相,眼神却有点媚。

  瘦竹竿叹了一声:“这前棚(面相)生得太好,不当神仙都说不过去。”

  小宝拍了我一下,小声嘀咕:“王伦和身边那几个,都带着功夫呢。”

  王伦看了一圈,开口说话,声音洪亮,嗡嗡有回音。

  “黑龙泽一事,在下已经勘察明白。此怪的来历,说来话长,元大都建城时,北京地界乃是苦海,盘踞一条孽龙。祖师长春散人刘太保恐怕城池不稳,以周易象数推演,定制大都十一城门,作哪吒的三头八臂,镇压孽龙。”

  下面中有人问:“黑龙泽里吃人的,就是苦海孽龙?”

  王伦说:“正是,时逢末季,北京城曾几度易手,王气颓败,孽龙抬头,唯有请八臂哪吒下凡,才能镇压。”

  说完,他拿腔捏调念了首诗:

  大都周遭十一门,草苫土筑哪吒城。
  谶言若以砖石裹,长似天王衣甲兵。
  
  【元大都,又叫八臂哪吒城,整体设计和建筑,由忽必烈的谋臣刘秉忠策划和监造,历时九年。历史上一直传说北京地下有孽龙水怪,刘秉忠把元大都城设计成了哪吒的形状,以求镇龙压怪,保城平安。元末明初《农田余话》中说:“燕城系刘太保定制,凡十一门,作哪吒神三头六臂两足。”王伦念的诗是元末明初诗人张昱的《辇下曲》。】

  念完诗,王伦眯起眼睛,坐了上座,一个徒弟端上个功德箱,搁在大厅当中。

  底下人一片呼声,一个个走上前,往功德箱里扔钱,大厅里叮叮当当响声一片。

  我和小宝凑了五十块钱,投进功德箱,并以当铺老板的名义承诺,事后要追捐一千块。

  登记了姓名,我俩算是做了贵宾。第二天的法事要在一条大船上举行,我们可以上船观礼。

  趁着大厅里嘈杂,我和小宝溜出来。

  小宝要去救戴戴,我说不用,拆穿了骗局,再救也不迟,“她是黄莲圣女,肯定没事。”
  第二天一早,我们去了黑龙泽。

  水上漂着个巨大的竹筏,一眼望不到头,几乎把黑龙泽铺成了平地。竹筏中间搭着个高台,高台上是个红布帐篷。

  岸边围满了人,一群小孩钻在人群里发传单,传单上画着灵符,跟瘦竹竿在哪吒庙卖的差不多。芦苇荡里还有摆摊卖干果的,热闹的像赶庙会。
  
  【北京城里,卖干果的小摊,美国摄影师詹布鲁恩1910年代拍摄。】

  几个人抬了个巨型功德箱摆在岸边,上头贴了红纸写的“祭”字,这是给人扔功德钱的。

  八点多钟,仪式开始,王伦的弟子登上竹筏,列队站好,个个梳着俩羊角小辫,穿红肚兜,挎着刀枪。

  我和小宝随其他贵宾上了竹筏,坐在正对着高台的地方。

  一个红肚兜爬上高台,大喊一声:“开辟十一门,四达亦幢幢,体元立神像,允合天地中!”

  竹筏四周喷出烟火,锣鼓队噼里啪啦敲打起来,岸上一片欢呼。
  一阵咔嚓声,浓烟里钻出个巨人,有三人多高。巨人披着件红色大斗篷,一直拖到地上,背后插满红黄相间的旗子。

  旗子前面,是三个脑袋,个个戴着面具,全是哪吒三太子的脸谱。身子四周,伸出了八条胳膊,穿着红金铠甲,握着兵器,红缨枪、乾坤圈、混天绫、大刀、宝剑……不重样。

  船上岸上的人纷纷跪下,大喊“三太子救命”,有人捶胸顿足,又哭又喊,有人扑在水洼里,往竹筏上游。

  功德箱里,很快盛满了银元铜板。

  我和小宝傻了眼,不知道该不该跟着跪下。

  哪吒在竹筏上绕着圈走动,八只手臂不断舞动,三个脑袋摇晃着,一个吐火,一个喷水,一个吹烟。

  小宝仰头盯着看,嘴里惊叹个不停,俯身就要跪下。

  我伸手在他后背一拽,提了起来。

  小宝回过神来,说:“我操,这东西怎么弄的?”

  这时,三个脑袋齐声高唱:“大慈黄莲圣母降神急急如律令!”

  高台上的红帐篷揭开,里头坐着个红衣女子,闭着眼睛念咒语,是黄莲圣母。
  圣母一身五颜六色的彩带飘摇,脸上画着艳妆,头上梳着椭圆的发髻。

  小宝问我:“这是戴戴?”我说看着像,但不确定。

  圣母手里拿起把大纸扇,摇摇摆摆,嘴里哼唧的声音越来越大,高台上也跟着放起烟火。

  我从座位上起来,走近了看。圣母睁开眼,看了我一眼,确实是戴戴。

  她拿扇子遮住,朝我挤眉弄眼,张大嘴巴默默地喊:“救我。”

  我忍住笑点点头,她又闭了眼,念起咒语来。

  八臂哪吒围着高台舞了一阵子,停下来,三个脑袋同时喊:“生火,祭天!”

  两个红肚兜走过去,扯开高台外面盖着的竹排,高台底下竟是竹竿搭起的空心架子,里头堆了一摞柴火。

  我和小宝还没反应过来,哪吒一口火喷过去,柴火登时烧了起来。高台上的戴戴啊呀一声,站起来,冲着我大叫。

  岸边跪着人竟然沸腾了,齐声呐喊:“烧死她!”贵宾们也纷纷站起来跟着喊。

  我拽住身边一个胖子,问:“这不一个小丫头吗?为什么要烧死她?”

  胖子甩开我,瞪了一眼:“你不也给了钱吗?”说完,继续喊。

  我操了一句,和小宝一起冲了上去。
  我冲到高台底下,抱着柱子往上爬,两手瞬间烫起一层泡,衣服上着起火。小宝一把拉我下来,高高跳起,踩着柱子往上走。

  我就地打了个滚,扑灭身上的火,掏出手枪。

  八臂哪吒走过来,抬起一只拿乾坤圈的胳膊,袖子里一只竹筒,砰地喷出一道火焰。

  我翻身躲开火焰,闻见一股黄磷的恶臭。

  哪吒又伸出个胳膊,一刀砍过来,其中一个脑袋喊:“黑龙的奸细,杀了他!”

  我躲开刀,朝那脑袋就是一枪,哪吒面具飞了出去,露出一张脸,是王伦。

  竹筏上乱成一片,贵宾全都抱头鼠窜。

  小宝已经登上高台,扛起哇哇叫的戴戴,纵身跳了下来。

  我把戴戴拉在身后,往岸边走,小宝抢过一个红肚兜的大刀,和哪吒的八条胳膊打在一起。

  我朝天开了两枪,拦路的红肚兜们让开路,我俩走到了竹筏边上,离岸边还有十几米。

  小宝丢下刀,撑起根长竹竿,一脚踹翻了冒火的高台,砸在哪吒身上。

  哪吒摔在地上散了架,爬起来却变成了四个人,一人穿了一块铠甲。那巨型的哪吒身子,是个木制的活动机关。

  倒下的高台火势太旺,火油蔓开,很快烧着了竹筏。

  我把枪塞到戴戴手里,从地上捡起一块哪吒身上的木头机关,让她携在怀里,说“两样都抓紧”,一把推她下了水。

  小宝也扔了竹竿,跳进水里,往浅滩游。
  哪吒里分出来的王伦和另三个人也纷纷下了水。木筏上用来表演的炮竹着了火,响起一连串爆炸声,水面成了火海。

  我不会游泳,咬咬牙,还是跳进了水里。

  在水里扑腾半天,连呛了几口,终于摸到块板子,浮出脑袋喘气。

  我抹净脸上的水,发现眼前浮着个人,是王伦。他手里多了把枪,头上流着血,身边的水染成了红色,不知哪里受了伤。

  我看着他,吐了一口水。他上了枪膛,对准我,喉咙里干笑一声。

  一股巨大的水花从我俩中间翻起来,水面剧烈一晃,王伦被一道黑影撞向了半空。

  那黑影是条五六米长的大黑鱼,嘴里衔着王伦打了个挺。

  黑鱼落到水里,再一翻身,钻下了水,水面上浮起半截胳膊,汩汩冒血,手里还紧握着枪。

  我泡在水里,看着那黑鱼留在水中的一条血印儿,呆了半天。

  小宝下水,把我拖上了岸。

  经过岸边的功德箱,我往里看了一眼,钱都被抢光了,旁边的贡品也没了。

  岸上的人却都跪在地上,朝黑龙泽磕头,说是龙王显灵了。

  我和小宝累得半死,坐在岸边晾衣服。
  歇了半个时辰,总算缓过劲儿。我骂了戴戴一顿,问她怎么就当上了圣母。

  她说,前几天在黑龙泽调查,被人从后面打蒙了,再睁眼时,底下跪了一群人,自己成了圣女。这几天,王伦派了丫头好吃好喝地伺候,每天找她讲一段黄莲圣女的事儿。

  “非说我是,我就认了,就装疯卖傻,乱说一气。”戴戴停下来,想了一会儿,说:“我越装傻,他们就好像越当真,还给我烧香磕头。最奇怪的是,明明我在骗他们,他们在也骗我,但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信了。”

  我没说话,伸手掏了掏口袋,烟盒已经被水泡烂了。

  小宝叹了一口气,说:“从我昨天到这儿,遇到的人全是骗子,你俩也一样。一个是圣女,一个木吒。是你们太聪明,还是我傻?”

  我扯起他的道袍,擦擦手上的泥,说:“聪明人太多,我喜欢傻点的。”
  回城后,又好好睡了几天,我把在黑龙泽见到的大鱼画了出来。
  
  【太爷爷金木根据记忆,在笔记中手绘的黑龙泽大鱼,大概掺杂了想象成分。】

  九月底的一个周末,我去找周启孟。

  启孟看完图,直摇头,说我瞎画。我说,确实看到了这么一条大鱼。

  启孟说:“非要说像什么,这可能是条巨型乌鳢。黑龙泽那片水年头太久,底下有暗河,通了其他水系,才生出这种大鱼。”

  他指指画上的鱼头,又说:“我相信你看见的是条鱼,但是,你心里有条黑龙,所以才画成了这样。”
  十月八号中秋节,我和小宝一早出门买水果。

  一开门,门口堵了群人,领头的一个穿着件崭新的马褂,戴顶白礼帽,一看见我,扑通就跪在地上。

  这人摘了帽子一看,是付宇泉,说要拜我为师。

  我说:“这都半个月过去了,戏还没演完吗?”

  他咚咚磕了俩响头,说:“我就知道,没什么能瞒得住您。黑龙都不敢碰您,您就是木吒转世。”一摆手,后头的人都跟着跪下了。

  我捂住脸,使劲骂了一句:操。
  几乎所有的骗术,都是切中你对无知的恐惧,或多多少少的贪婪。

  厉害的骗子,一般总是个好演员。一个电信诈骗团伙,就是个好剧组,演得滴水不漏。

  这些道理,都不难明白。

  然而,我们的日常生活还是常常被罗生门包围,不知道谁是真谁是假。

  大概十年前,我在山东枣庄查案,和当地一个很有名的神婆聊天。在那边,这种角色一般是中年妇女,住在城乡结合部,直接在家里给人“看香”,一说一个准。

  这位神婆问我话时,我很容易就被她引进了套——不是我不知道自己被忽悠,而是很清醒地看着自己进圈。

  因为,她用的是最简单的沟通技巧:察言观色,伺机而动。

  我要刻意防备,她马上能察觉,结果就是聊不进去。我想跟她聊下去,于是就放开防备,对她也察言观色。很快,我俩就进入了一种几乎完美的戏剧表演中。

  这种时候,其实我和她一样,也是骗子。

  之前有粉丝留言问我,为什么说擅长做到一呼百应的人很危险。

  因为这种人擅长做大骗局,利用的是人对权威本能的向往。为了成为权威,必定制造恐慌,为了制造恐慌,就什么都敢做,这种人能不危险吗?

  因为工作的原因,有时候我会显得过于精明,这让我觉得很累。如果世界太需要你提高警惕,这个世界一定不够好。

  最后,表达一下心情:希望夜行者的心机,能给你换来多一点放松的傻。




  【本篇完】

  下篇预告:【北洋夜行记】008——中国荒诞秀:上千人围观一场大火,他却在边上猥*亵红衣妇女
  【北洋夜行记】008——中国荒诞秀:上千人围观一场大火,他却在边上猥*亵红衣妇女


  前天,一个机关上班的朋友给我讲了件事,说买了辆丰田车,单位不让开,因为是日本车。他单位大院里,是清一色的大众。

  这事很好笑。我想起一个开封认识的小伙子,08年的时候,国内闹抵制法国。这小伙子坐火车跑到北京,加入中关村反家乐福游行,抢了台索尼数码相机。

  我听说了这事,跟他说,家乐福里干活的都是中国人。他说,中国都被欺负成这样了,他们不该辞职吗?

  前几年,全国各地又闹砸日货,不知道小伙子的索尼相机砸了没。
  
  【我太爷爷金木的笔记《北洋夜行记》里,讲过一个案子,和这些小伙子的奇怪行为有关。】
  1919年5月4日傍晚五点多,北京城发生了一起强奸案,一个女孩被人当街扒光了衣服,紧紧摁在地上猥亵,几乎被掐断了气儿。

  奇怪的是,女孩被扑倒时,街上一片骚乱,至少有上千人,附近的赵家楼烧得一片通红,持枪的军警正和闹事的学生撕扯周旋。

  案件发生三天后,金木去监狱和嫌疑人聊了一天,想知道真相究竟怎样。

  下面是金木当年的采访文章,发表在1919年5月26日的《白日新闻》上。由于受访者是文盲,文章里有些地方描述含混拉杂,时间记录不太准确,在不影响原意的前提下,我做了适当精简,并在一些地方加了注释。

  另外,对于暴力内容,夜行者不会刻意美化或渲染,只做客观呈现。我们认为,这是看待世界的正确态度。

  受访者讲述的内容中,有部分过于血*腥*暴*力,可能引起生理不适,阅读前请做好心理准备。遇到无法忍受的,请下滑跳过,或选择终止阅读,发给其他朋友看。

  
  【1919年5月4日,北京大学等学校的近三千名学生抗议“二十一条”,从天安门到使馆区游行,要求见美国大使,遭到巡捕房阻拦,转而去了外交总长曹汝霖居住的赵家楼。】

  “我上去就给了他一下……对,用枪托,我们哪敢乱开枪?”

  我问,那女的去哪了。

  “跑了。姓汪的被我打晕,那女孩爬起来,捂着衣服就跑了。我也没追,救火都来不及!”

  下午一点半,我在探视间见到了老汪,他个不高,圆脑袋,留平头,额头上肿着个大包,像个土豆。

  见到我,他苦了一下脸,说:“我这事儿,就是当兵的给弄蹭了(误会)。”

  他说话满嘴北京味儿,不像外地人。

  我问他,怎么就弄蹭了。

  他摇头嗨了一声,说了被抓的经过,跟警察讲得不太一样。
  昨天早上,老汪拉少爷到学校门口,里头突然涌出一群学生。

  “少爷跳下车就跟去了,我就拉车跟着,越走学生越多,闹哄哄,转眼就找不到他人了。”他跟着学生,从天安门到东交民巷,又到了户部街、长安街、东单牌楼和石大人胡同。

  “学生在外国使馆那闹了好一阵子,忽然又都往东去,边走边发传单,喊着要杀卖国贼,好多小孩也跟着跑,吆喝。我心里有点乱,怕少爷出事,不好交代。”
  
  【五四运动时,学生最初的目的,是到美国使馆,请求美国干预,在巴黎和会上站在中国一边。但是,当时美国公使芮恩施正在门头沟休假,学生就留下了帖子。
  】
  一直跟到了赵家楼,老汪停了车找人。没过一会儿,赵家楼里冒出烟来,来了很多警察,他慌了,站路边喊起来。

  烟越冒越高,房子烧起来,“我一看,完了,弄不好出人命!”
  我问他,那女人怎么回事。

  “我走到那个油盐店门口,一个女的突然就从屋里冲出来,一头撞我怀里。她大声叫,我吓坏了,以为有人要杀他!”

  “(我)就想拽她跑,又从油盐店冲出来几个人,撞我们身上,我就摔倒了,砸在那女的身上,吓得我闭上眼。再一睁眼,一片红,那女的就趴我身上了!”

  “我使劲推,想扒开那一片红的,她越叫越大声,我就越害怕,一使劲,翻过身压住她——使劲扯,把她衣服扯掉了。再一抬头,天上烧得一片红。”

  我点了根飞马烟,塞进老汪嘴里,问:“你害怕?”

  “害怕!都快吓死了!我就想把那一片红扯掉,赶紧跑。”

  “可那是人家的衣服。”

  老汪使劲吧嗒了几口烟,把烟头叼在嘴角,说:“我魔怔了,我有病。”

  我看着他,没说话。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我看见红色心里就紧,以前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知道了,我害怕红色。人一害怕,什么都干得出来。”

  “为什么害怕红色?”

  老汪吐掉烟头,抬起戴着手铐两手,抹了抹额头上的肿包,说:

  “十九年前的夏天,我杀过人,很多。”
  
  【民国早期的手铐,和现在的差不多。这种西式手铐最早出现在清末租借,民国后开始有国产的。】
  |一个强奸案嫌疑人的自白|

  讲述人:汪小辉,直隶正定大佛寺村人,现居北京,人力车夫
  访谈时间:1919年5月5日14点到20点
  访谈地点:京师警察厅探视间

  |洋人|

  庚子年开春到初夏(1900年5月),没落一滴雨,村里的地都张了口子,满天浮土,一呼气吃一嘴。我娘说,几十年没旱那么厉害。

  我当时十六,我们那个村叫大佛寺村,村口有个大佛寺。

  村里人请来雨师,祈雨,但还是不下雨。雨师说,大旱是洋人捣的鬼,他们带来的洋物得罪了天。
  
  【1900年6月23日,一位英国传教士在写给父母的明信片中,提到直隶南部和中部旱灾严重。美国公理会志愿者麦美德(这位女教师曾任教北京通州潞河中学,对中国近代教育做了极大贡献)记载,18997月,保定15名传教士被杀,该地正好开始下雨,验证了人们的“理论”。】
  我们最害怕的,是洋人投毒和拐小孩。

  当时我娘跟我和妹妹说,”路上看见黄饼子,千万不能捡,再饿也不能吃,那都是洋人下的毒饼!“还有水井,洋人往井里投毒,这事是我表哥跟我说的,他是个大师兄。

  表哥姓郭,叫郭鑫,他那时候已经练拳了。那天,他拿着一张黄纸贴,念给我听:

  “今有外国人井内暗下毒药,用乌梅七个、杜仲五钱、毛草五钱,用水煎服可解。”

  他给了我们解药,还挑了一桶水来,不知道从哪搞的。我娘就按他说的方子煎药。

  拐小孩,是真吓到人了。
  大概四月底(公历5月底),村里抓了个拐匪,他说自己把一颗心和俩眼珠子卖给洋人,挣了一百两银子。扒他包袱一看,真有银子,当场就(把他)打死了。
  
  【这是一张典型的义和团揭帖,包含了各种给普通民众的指示。揭帖上说,不遵从这些指示,就避不了洋人的枪炮。散发帖子给别人就能保全家平安,如果不信不散发,就会全家遭受灾难。图片来自《义和团档案史料》。】
  |附体|

  练拳的地方叫拳厂,就在大佛寺门口的一块地上。

  基本上全是小孩,跟我差不多大,小点的可能就七八岁。我表哥算大的,他十八了。

  拳厂上摆了个长桌子,是神案,供着香炉和三个神,关云长,张翼德和赵子龙。一群人跪下磕头,站在两边,整整齐齐。

  我表哥提着一个小孩的右耳朵,我就听那小孩念“我求西方圣母阿弥陀佛”,念了三遍,扑通一声就挺地下了,使劲喘,两眼发直,吐白沫。

  我看呆了,问表哥,表哥让我别吭声。他在正定是个名人,是大师兄,跟赵三多开过义和团大会,村里练拳的都听他的。
  
  【义和团的基本组织单位是“坛”,一般一个村或地区的拳民,叫一个坛,首领叫大师兄,下面有二师兄和拳民。拳民之间相互称呼不叫名字,叫“×老师”。赵三多,是早期义和团发起者,早期是梅花拳的首领,后改为义和拳,在山东直隶两省交界地区各村镇广设拳厂,收徒先后达两千余人。】

  那个小孩在地上打滚,一下就蹦起来,往前窜几尺远。大声嚷嚷,打拳,两手乱抓,跟唱戏一样。一会儿,又拿起把刀,对着其他小孩。

  其他孩子也大叫,拿起兵器,两边就干起来,像两军对阵。拳厂边上,都摆着兵器,刀枪剑戟,斧钺勾叉,样样有。

  我表哥也上去练,扛了一把青龙偃月刀,耍得比其他人都好,呼呼带风——他练过武,跟戏班学过。

  边上一个人告诉我,郭老师练得是武圣刀,他是关公附体。

  我问,我没练过武,能学拳吗?那人说,不用学,只要上法附体,就能打神拳。

  后来,我就真附体了。
  表哥告诉我,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就能上法练拳。其实,哪有什么吃的,天天都饿得慌。

  上法那天,有五个小孩和我一起。表哥叫先生(教书的)在一张红纸上写下他的名字,又写上“大佛寺村,共六人”,我也不认字,听说就是写这些。

  然后,我们五个小孩跪下烧香,朝东南。这是让我们求老师,他们有的求刘备、张飞、二郎神,还有请姜太公、猪八戒的。

  我请的孙悟空,齐天大圣。为什么?孙悟空厉害啊,(我)从小就喜欢孙悟空,大闹天宫,会七十二变,上天入地。

  求老师要先念请神咒,这个我记得清,那时候都会背:

  |天灵灵,地灵灵,奉请祖师来显灵,一请唐僧猪八戒,二请沙僧孙悟空,三请二郎来显圣,四请马超黄汉升,五请济癫我佛祖,六请江湖柳树精,七请飞标黄三太,八请前朝冷如冰,九请华佗来治病,十请托塔李天王,金咤木吒哪吒三太子,统领天上十万兵。|

  后来我去其他拳厂,还听人念过一个短的,没我们的好听:

  |南极仙翁、太上老君,弟子奉请金神、罗身、十二门人、三圣仙姑、唐僧、沙僧、八戒、悟空、学艺学艺,一心熟艺。|

  念完请神咒,我也扑通一声躺地上了,另外五个人也都倒下了。
  我也说不清怎么倒下的,人家附体都倒下,我也就一下倒了,头很晕,真是非常晕,地都是转的。喘不上气,呼一口气,身子里都跟空了一样,想闭上眼睡觉。有个小孩倒下,马上就吐了。

  身上难受,就浑身想动,我就抖,抖腿,抖手,肚子也动。谁知道怎么回事呢?越想不明白,就越动。

  感觉?不饿了,突然感觉不到饿了。

  天天吃不上饭,又一天一夜没喝水,这一上法,竟然不饿了。我就使劲折腾起来,拿了一根金箍棒耍,其实是个白蜡杆,比我高一头。
  
  |洋钱|

  半个月后,我们烧了个教堂。那个教堂在大佛寺往南十里地,不大,就几个教徒和一个神父。

  表哥带我们去烧,到门口,先点火,火一着,里头人都跑了。表哥带人追那个神父,说洋人要杀绝,洋物要烧干净。

  我没见过教堂,就趁火没烧大,进去到处摸。摸着摸着,就摸见个箱子,开着口,应该是跑得急掉下的。

  翻开箱子,里头有洋人衣服,我拿起就丢火里了,还有本黑皮书(金醉注:应该是圣经),半搾厚,也丢火里了。然后,就看见三个洋钱,一面印个老鹰,一面印朵花,跟铜钱差不多。

  当然认识,铜钱一样,钱谁能不认识?我看看没人,就塞腰里了。

  
  【墨西哥银圆又叫做“墨银”或“鹰洋”,是当时中国流通的主要外国钱币的一种。另外,还有英国的“杖洋”、日本的“龙洋”等。】

  装好钱,我跑出来,又给火堆添了几把柴火。表哥他们就回来了,杀没杀人,我也没问。心里藏着事,没管其他的。

  我一路琢磨,怎么能把洋钱换成银子,换了就回家,没地种也不怕了,我娘肯定高兴。但又害怕,一会儿摸摸腰,怕丢了,又怕给人看见。
  勤王

  快五月的时候(公历六月初),表哥跟大家说,要去北京勤王。

  我就问他,什么叫勤王。他说,勤王就是扶清灭洋,帮皇上打洋人。当时,村里已经做了不少旗子了,写着“扶清灭洋”。
  
  【红灯照的形象,不同时期的历史有不同的形象描绘,这幅画出自《京津拳匪纪略》,是未成年女孩的形象,裹着小脚,穿着红衣,提着红灯。据当时文人和洋人日记记载,红灯照确实是一群未成年的女孩——未通经血,被视为纯洁,可抵御洋枪洋炮。关于这个歌谣,有两种说法,一说八月十五会天下大劫,红灯照趁机起事,光照天下;另一说则认为这是白莲教编造的歌谣,目的是抹黑红灯照。不管哪种,都是彰显红灯照的威力。】
  去北京的路上,我还是害怕了。一路上,除了我们,就是死人。

  路过天津的时候,路边都是尸体,肿的,烂的,有个没头的,怀里还搂个小孩。有一天,在河边过夜,晚上水还在淌,早上起来,整个河道都堵死了,全是漂着的尸体,臭。

  我吐了好多次,忍不住。

  不是,我不是第一回见死人,但是第一回见女人尸体。那些女的,脚都被砍了,奶子也被割了,还有的女人,下面给用刀剜了。

  没洋人,死的全是中国人,教民。表哥说,肯定因为这些人信教,不裹脚。

  一路上都没看见洋人,我们的人却越来越多。快到北京时,除了我们几个村里练拳的,挑担子的小贩,要饭的,和尚,道士,还有剃头匠,都绑上红头巾,跟了我们。
  
  【美国国会图书馆收藏的照片,这是一张相对客观展现义和团状态的照片,既不是表演也不是八国联军的囚徒。农民裹上头巾,拿起兵器上街,就成了拳民。这也是为什么义和团组织壮大快,溃散也快的原因。】

  我就想着,赶紧到北京,找钱庄换银子。
  |杀人|

  进了北京,钱庄的影子还没见到,我却杀人了。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五月十四(公历6月10日),夏至前一天。那天傍晚,我们从东直门进城。

  我顺着大街一看,妈呀,全是店铺,招牌,上哪找钱庄去?而且,街上乱七八糟,所有的店铺都关着门。

  表哥领着我找到了当地练拳的,一个胖子——那人脸胖得像个葫芦——把我俩带进了东四十条胡同,安排了住处。

  胖子叫曾凡宇,二十岁,人很好,还给弄了吃的,我记得是羊肉杂面汤,太好吃了!

  我也没问表哥是怎么认识曾凡宇的,只管吃,一口气吃了两碗。说实话,当时太乱,看见穿红肚兜和戴红头巾的,就踏实。

  
  【旧时北京街头的小吃,一般是挑担子卖。做法简单,用白面和绿豆面和面,擀好切成面片,配上羊肉丝、辣椒丝、白菜丝做汤,佐以葱花、姜丝等调料。吃的时候撒上腌韭菜,加上醋,味道肥美。】

  我们喊曾凡宇叫曾老师,他是本地人,懂得多。晚上睡觉时,他跟我们说了怎么区分毛子。

  我们在直隶,洋人是大毛子,教士是二毛子,教民是三毛子。到了北京,不一样了,凡是跟洋人有点关系的,都算二毛子,比如用洋火的,戴怀表,戴眼镜,看洋书洋画的。

  而且,还有一种更难分辨的,心里亲近洋人的,是最大的二毛子。

  怎么分辨?我也蒙了,心里亲近洋人,那怎么看出来?

  曾老师说:“北京最大的二毛子,是一龙二虎。龙是光绪皇帝,虎是李鸿章和奕?,这三个人,就是心里最亲洋人的。”

  我哪懂这个,就听他说连皇帝都要杀,心里吓坏了,找钱庄的事都忘干净了,提心吊胆睡了一晚上,夜里听见外面叮叮当当响了一宿,都是铁铺打兵器的。
  我有点后悔来北京了。
  
  后悔也没用。我手握着那根从正定带来的白蜡杆,迷迷糊糊睡了一夜,睁眼醒来,曾老师和表哥已经穿戴好,准备去杀毛子了。
  我就想,跟着瞎转转,不杀人就是了。我也不敢啊!

  我们有四五十个人,各自拿着兵器,在东直门城门口守着,有人进城出城,就拦住检查,看是不是毛子。

  那时候我练拳也熟了,念完咒,马上就能耍,比在老家好,看得人多。小孩不都那样,越有人看越起劲。

  北京的更厉害,他们衣服穿得好,说请红孩儿,就能打扮成那样,很多也都是小孩,跟我当时一样。

  
  【义和团吸引了大量小孩参与,聚众练拳表演,反叛社会规范,以及破除束缚的杀戮,都暗中迎合了青春期少年的本性。刘福姚《庚子纪闻》记载:“义和团之在京也,纷扰如麻,以红巾为号,出入城门及街市无御之者。到处胁人入会,率取十余岁男子,谓之有缘,焚香于坛,令之狂舞,云有神附体,即令出游,自能识教民寻而杀之。”】

  我们要是怀疑一个人是二毛子,就让他跪下,烧一张黄纸,纸灰扬起来,就放他走,纸灰要不扬,就是毛子,马上杀掉。

  曾老师连杀了四五个,脸上都是血。这个胖子厉害,杀人不眨眼,而且杀得慢,一刀一刀割,先砍手脚,砍腰。

  有个女的,头朝下埋在地里,扒了裤子,俩脚还在瞪,他就上去拿刀在俩腿中间砍。

  我表哥杀了俩,都是朝心窝里,一下捅死。

  他们给了我一把尖刀,我就一直握着哆嗦,吓得不敢出气。
  有个男的,我从身上搜出一张纸,扔地上,曾老师看见,捡起来拿手一搓,说:“洋纸,杀!”

  那男的啊啊叫,说“老弟,我是中国人”,上来抱我的腿,伸手抓我的腰带。
  他这一抓,我感觉腰里一硬,想起腰带里还装着那三个洋钱。

  心里一慌,一刀我就捅进那男的脖子里,血喷了我满脸。
  
  我吐了半个时辰,吐完后,反倒不害怕了。第二天又杀了一个。

  曾老师带我们去了东四牌楼,说那里有个洋货铺。天太热了,东四大街上很多腐烂的尸体,臭气熏天。没人敢领,领了就等于承认自己跟毛子有关。

  到了洋货铺,里头没人。有洋糖,洋酒,洋烟,反正都是洋货,我们就砸柜台,泼油点火。

  表哥砸开铺子后门,进了院子,抓出个伙计,十八九岁,他喊着:“我不信教,我不信教!”

  表哥松开他,也没杀他,现在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和表哥年纪差不多,表哥心软了——唉,说这个也没用,表哥没杀他,我把他砍死了!

  为什么?我在柜台里翻,翻出一堆眼珠子!

  吓到了?他妈的,我那时也吓到了!

  一盒子几十个,圆圆的,黑黑的,黏黏的,我马上想起老家那个拐匪说的——洋人用眼珠子做药,我丢了眼珠子,一刀就捅死了那伙计。

  你猜怎么着,曾老师捡起一颗眼珠,撂嘴里吃了!他说,那叫龙眼干,是南洋水果做的。

  后来我知道,那个伙计跟曾老师认识,他俩总赌钱,曾老师欠了他很多钱,还不上。

  但那时候已经没感觉了,我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怕,扔了白蜡杆,换上把大刀,自己在街上走,看见能杀的,就杀。

  那阵子,我一共杀了四十七个人,十一个男人,三十五个女人,还有个洋娃娃,不知道男女。

  而且,我不想找钱庄了,想要钱,抓个教民就有了。
  |放火|

  觉得害怕,是在正阳门放火(金醉注:指的是1900年6月16日北京前门大栅栏大火)。

  其实,我们真不是想放大火,只是想烧了那家西药房,叫老德记。我们让那老板把药烧了,他不愿意,还找人藏起来。

  曾老师就说,不让烧药,就烧房子。

  我们找来几桶煤油,泼在药房里外。旁边铺子里的老板都来求我们,跪下磕头,不让烧。

  曾老师说:“义和团的神火,只烧洋房,跟洋人没关系的,就点不着。”再有人求,他就问:“你和洋人有关系吗?”

  就没人敢吭声了。

  我们十几个人围成圈,把曾老师围在中间,他在里头做法,我记得念了很久,从关公开始,到诸葛亮,昆仑老祖,西天老祖什么的,都召唤了一遍,突然身上一颤,脸上的肉抖起来,口吐白沫。

  我们散开,曾老师原地扭动,嘴里说:“火!火!火!”他指到哪,哪就着起火来。

  看热闹的都喊起来,那几个磕头的铺子老板也信了,说神。

  当然是假的,事先撒了煤油,曾老师指哪,就往哪点火。

  最多不到五分钟,风刮起来,旁边就着了。先是卖鞋的,接着卖帽子、卖绸子的......一家接一家,屋顶都连着,全烧了,烧了几里地远。

  曾老师有点慌,让救火,我们就找水,家家户户都抬水出来,没用,火在屋顶上窜,一窜好几里。
  有人叫来了水龙局(金醉注:清朝消防队),敲锣打鼓地扑火——全没用,火越烧越大,砰砰地爆炸,地都震起来。

  旁边的一座戏楼也着了,火光冲了十几丈高。很快,戏楼上的房梁塌下来,数不清的火星子闪,天上一片紫红。

  我躲在路边,烧了一身汗,一摸身后的墙,烫手。

  表哥问曾老师怎么办。

  曾老师抹了一把脸,大骂一声:“破法了!”说完,冲进人群,揪住一个小个子男人,搧了几巴掌。

  曾老师问小个子:“你是不是刚才泼了一桶脏水?”小个子点头,说刚才到街边倒尿桶。

  这就事大了——脏水能破法术。一桶尿的威力,跟女人的脏东西一样厉害,再厉害的大师兄,法术也会失灵。

  我还没反应过来,一群人把小个子摁倒了,是那些被烧店铺的老板,(他们)抬起小个子,一下就扔火里了。

  这时候,谁也管不管上谁了,都在跑。漫天的烟,什么也看不见。
  
  【这场大火,不同的人记载不同。李希圣在《庚子国变记》中说:“焚正阳门外四千馀家,京师富商所集也,数百年精华尽矣。延及城阙,火光烛天,三日不灭。”仲芳氏则在《庚子记事》中记载:“及至延及旁处,团民不许扑救,仍令各家焚香,可保无虞,切勿自生慌扰。既至火势大发,不可挽救,而放火之团民,已趁乱逃遁矣。是以各铺户搬移不及,束手待焚,仅将账目抢护而已。”】
  |红灯|

  后来,我见到了红灯照。

  洋钱?我早就不想这事了,不过那三个钱我还揣在腰里。

  我还是说红灯照。六月底(金醉注:汪小辉记忆略有误差,按照后面他的回忆,当时应该是农历七月初,公历八月初),我们跟着刚毅大人的军队,攻打北堂,就在西四东边。当时的主力军,是端王手下的义和团,都是北京本地的,我们过去,就是凑热闹。

  
  【历史书上常见的照片,被清廷收编的义和团,装备好了很多。】

  朝廷的军队也打,他们在后头放大炮,让练拳的往前冲,和听说的一样,念咒避火炮,一排一排冲。冲上去不行,就换一队再冲。

  打北堂的义和团里,有个大师兄认识曾老师。我们就去找他,当时,他正在发愁,一个劲地抽烟,说打不下来,洋人的法术太厉害。

  我一听,洋人也会法术?
  大师兄说,北堂里头有个大毛子(金醉注:指主教樊国梁),十分厉害,会摆阴门阵,还会做阴毛旗,我们请的神,都被赶走了,不能附体。

  表哥问:“什么叫阴门阵阴毛旗?”

  大师兄说:“大毛子让几百个女人赤身裸体,站在墙头,手里拿着腌臜东西,还把孕妇割了肚皮,钉在朝外的门上。我们的神就吓走了,放火都点不着。阴毛旗更厉害,就是用女人那毛编的旗,像大扫帚。”

  说实话,我信了,对女人的东西,那时候太感兴趣。我就琢磨,几百个女人光着屁股是什么样。

  

  打不过,他们就请红灯照,给我们发了帖子,说:

  各团诸位师兄:今为西什库洋楼无法可破,特请金刀圣母、梨山老母,每日发疏三次,大功即可告成。再者,每日家家夜晚挂红灯一个时辰。北京城内可遍为传晓。

  这群姑娘都是十五六岁,头上扎着红带,裹着红头巾,穿红肚兜,肚兜上写着“护心镜”。她们比我们村里的好看多了,脸上都白净净的。
  有个小姑娘,头上扎了俩直翘翘的小辫,边走还边笑——其实就是小孩,看着也就十岁,跟我妹妹一样。

  红灯照在前面走,拿着红巾,摇着纸扇——那个扇子据说一扇就能点火,还有人提着红灯。她们走得很不整齐,歪歪扭扭,有的扭得好看,有的丑,像上法降神了。

  还有个金刀圣母,四十多岁,说是没结过婚。她也穿着红衣服,头上戴着凤冠,手里捧着把大刀,走在红灯照旁边,跳舞,唱。

  有了红灯照,我和表哥也跟着上了前线。

  我们后面,跟着清兵,他们有火枪。

  中午,我们冲到西安门,好几千人,全都在喊,杀啊,烧啊,二毛子呀,你的死期到了......这是第一回真打仗,我怕被枪打死,就闭着眼往前跑,使劲念闭枪咒:

  |弟子在红尘,闭住枪炮门。枪炮一齐响,砂子两边分。|

  念着念着,就到北堂跟前了,看见一排洋人,端着火枪,瞪着红眼珠子——奇怪,我也不觉得怕了,就想:这确实管用,洋人的枪就是灭了!

  哈哈哈,其实灭个屁啊。后来我就知道,那是洋人故意没开枪。

  等我们再近点,洋人就开枪了,噼里啪啦一阵,上百个红灯照小姑娘倒下了,像一条红绸子瘫在地上。我看见那个扎小辫的姑娘,一扭一扭往前走,给洋人一枪轰在脸上,登时就撂倒了,叫都没叫一声。

  我心里一难受,就怕了,拉着表哥就往回跑,一个大师兄喊:“别跑,别跑,天上还有红灯照,打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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