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名字的人——我的名字里藏着一个上古文明的惊天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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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2年
  色欲

  看着玻璃上的字,汪旺旺颤抖着。

  她儿时许下的诺言,竟然一语成戳。

  第53章 盲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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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个夏天过去了,汪旺旺很快就升上了学前班,她长高了,以前的花裙子已经不再合身,原来圆嘟嘟胖乎乎的手臂逐渐开始变的纤长,乱糟糟的发色也逐渐退去,妈妈给她梳了两个羊角辫,每边各绑了一只蝴蝶结,在初秋的风里轻轻晃动着。

  有一天老师说,幼儿园要送选节目参加市区表演,要从小朋友里面挑出十二个编排一支舞蹈。

  汪旺旺坐在课室后面,小小的心脏第一次猛烈地跳动着。

  她被选上了。

  小鸭子,呱呱呱,即使在防空洞里和张凡诚玩的时候,她也总是唱。

  老师说,每个小朋友都会穿上漂亮的蕾丝裙子,还会在额头中间点一颗红点点。

  和她最喜欢的嫦娥仙子一样。

  可入选之后,每个下午都要排练,汪旺旺没有时间再去找张凡诚玩了。

  排练的地方在幼儿园的礼堂里,一个不大不小的房间,挂着共产主义的标语和革命烈士的照片,角落里堆着乱七八糟的折凳,连舞台看起来也小得寒酸。

  老师打开音响,磁带里传来耳熟能详的《小鸭子》,小朋友们一个接一个排着队,伸出手,左三圈,右两圈,原地跳两下,奶声奶气地唱着。

  “小鸭子,呱呱呱。池塘里,有青蛙。”

  每当汪旺旺抬头的时候,透过那扇锈迹斑斑的窗户,就能看到张凡诚站在外面看着她。

  有时候张凡诚学着汪旺旺的动作在外面转圈圈,有时候只是傻笑着。

  最开始汪旺旺总是注视着那个窗户,可她很快就发现,一直看着张凡诚,她就跟不上音乐的舞步,落了单。慢慢的,她看向窗外的时间越来越少,而舞蹈则越来越熟练。

  “你在看什么呀?”

  有一天,当汪旺旺再次望向窗外的时候,另一个小姑娘,脱着稚嫩的声音问她。
  这个小姑娘跳舞的时候排在她前面,她和汪旺旺一般高,扎着同样的羊角辫,穿着干净体面的花裙子。

  “我……我朋友在外面……”

  “你有没有看西游记呀?”

  “嗯。”

  “你最喜欢谁?”

  “孙悟空。”

  “我也是。”

  小姑娘说着,拉住汪旺旺的手:“你的蝴蝶结真好看,我们一起玩过家家吧。”

  和张凡诚粗糙满是伤痕的手不一样,她的手纤细柔软,就像刚蒸出来的小馒头。

  “好呀。”

  汪旺旺想了想,点了点头说。

  小姑娘和汪旺旺玩过家家,也和她玩躲猫猫,慢慢的,汪旺旺有了新的朋友,她们的额头上都用口红画着小红点,身上散发出孩子的芳香。

  她们不会在老师面前淘气,也不会跟其他男生打斗,比起阴暗潮湿的防空洞,她们最爱在阳光下跳皮筋,跳格子,嬉笑跑闹。

  她们还有洋娃娃,穿漂亮衣服的洋娃娃。她们跟洋娃娃说话,假装给它倒茶喝,没人会向张凡诚那样,把这些美丽脆弱的东西拆成碎片。

  节目演出那天,汪旺旺在舞台上跟着音乐学小鸭子转圈圈,她突然看见在观众席的最后,张凡诚站在那,傻乎乎的挥动着手臂,学着她的动作一起跳着。

  可他跟不上拍子,动作松散凌乱,不和谐的扭动着身体,脸上挂着一大串黄鼻涕,头发枯黄凌乱,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嘴角露出呆滞的笑。

  这是汪旺旺第一次发现,原来张凡诚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是的,汪旺旺开始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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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上小学了。”

  那是汪旺旺最后一次去防空洞。

  她靠在通道的最外面,阳光能烤到她的背部,她感受着防空洞里吹出来夹杂着霉味儿的凉风,只是不愿意再进去了。

  “哦,”张凡诚坐在防空洞里,似乎不太理解:“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妈妈说上了小学,就不用来幼儿园了。”

  “那后天呢?”

  “后天也不会回来。”

  “大后天呢?”

  “以后都不用来了。”

  “昨天呢,昨天回来吗?”

  “昨天已经过去了。”汪旺旺摇了摇头。

  张凡诚还是不太理解,又问:“我能去吗?”

  “我不知道,你要问老师。”

  “老师说能去就能去吗?”

  “老师说每个小孩子都要去的。”

  张凡诚没再说话,他忽然站起来,猛地敲击着防空洞里那扇破旧的木门,用力执着汪旺旺画在门上的那两个小人。

  “你和我,你和我。”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用最大声音全力嘶吼着,夹杂着委屈和不满。

  可是汪旺旺眯着眼睛看了看那副简笔画,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画上去的。

  “拜拜。”

  她犹豫了一下,跑开了。

  只把张凡诚留在了阴暗的防空洞下。

  这个世界最无奈的事情莫过于,每个人都要向前走,当有的人开始长大,另一个人却被牢牢地钉在过去的某一刻。

  汪旺旺只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她当然不会知道,当她遗忘过去的时候,过去会一直记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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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的秋天似乎过得特别慢,最先是新闻报道了某个城市的严重传染病,老师开始给每个小朋友发放口服液和小药片,几个孩子长了水痘,还有一两个得了手足口病,没人知道这些病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人心惶惶的时候,流言出现了。

  “都是傻子传染的。”

  没人知道这句话最早是谁先说出来的,也许是某个神经质的家长,也许是某个富于想象的小孩,甚至是一句飘在风里听差了的猜测。可这个结论开始广泛流传,它在风里从虚幻飘渺变成言之凿凿、板上钉钉的事实。

  有人说,他看见张凡诚把唾沫吐到地下,一个孩子走过,第二天就发起了烧。还有人说,张凡诚出的汗谁碰上了,就会喘不上气来死掉。有人说,千万不要摸张凡诚摸过的任何东西,因为连痴傻也会传染,他的脑损伤是细菌造成的,这些细菌在空气中滋生,蔓延,围绕着每一个人。

  在大家的印象中,张凡诚不爱卫生,眼神呆滞,手指甲之间永远沾满污垢,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恶魔的话,那必然就是他。

  每个人都对他避之不及,他去的任何地方,孩子们都会尖叫着跑开,再从远处往他身上扔石子,这种群体排外逐步升级,直到有一天,张凡诚吃完午饭开始上吐下泻,痛苦着在草地上打滚。

  “傻子发病了!傻子发病了!”男孩子们在幼儿园走廊尖叫着跑来跑去。

  张凡诚被值班老师送到医院,医生说,有人在他的午饭里下了老鼠药。

  幸好量不大,洗胃之后脱离了生命危险。

  有人说,发生一件事情的时候,发生在哪里和发生了什么是最重要的。但其实发生在谁身上才最重要。任何一个幼儿园健康的孩子,如果误食了老鼠药,那是会上头条新闻的。可是一个傻子,哪怕他是被人蓄意伤害的,也没有会真的在乎。大家只想像抹粉笔字一样,把这件事轻描淡写地擦掉。

  出院后的张凡诚,仍旧每天独自呆在防空洞里。他一遍一遍擦拭着那扇破旧的木门,用笨拙的线条把那两个简笔画的小人一次次加深,他的智力虽然地下,但记忆力却很好,他记得那个被称为朋友的女孩对他说的每个字。

  “有一天神会来,把他们都杀死。”

  “坏人都死了,我们又能回草地上玩儿了。”

  每个字。

  张凡诚知道自己要什么了,他原本混沌的思维世界里出现了一个强烈的愿望。

  他要上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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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上小学。”

  黑暗的值班室里,张凡诚对那个正在急不可耐地解开皮带的男人说。

  听到张凡诚的话,校长愣了一下,用手哆哆嗦嗦地推了推眼睛,他仔细看着坐在办公桌上的男孩,赤裸着上身,皮肤上挂着大大小小的伤,有些是他造成的,有些则不是。

  他眼前的张凡诚又长大了一点,看起来已经有三四年级了,这个孩子一直很好操控,他甚至不需要向其他孩子一样给棒棒糖和玩具才能止住哭声。

  大多数时候,他只静静的坐着,呆滞地看着某个地方。

  “把裤子脱了。”校长褪去了皮带,里面那条条发旧的秋裤散发着一种老人特有的酸臭味。

  “我想上小学。”

  “脱掉裤子,像平常一样。”校长喘着粗气。

  “上小学。”

  啪,一个巴掌。

  校长已经彻底失去了他的耐心。他给了张凡诚一个嘴巴子,粗鲁地把他翻过来,压在身下。

  “你最好老实点,否则别说小学了,连这里也不会留你。”

  张凡诚趴在桌上,他感觉到疼痛和异物,他闭上眼睛,努力想着地下室墙壁上画,和汪旺旺对他承诺的未来。

  所有坏人都会死。

  可是神为什么还不来呢?

  他又想起自己的母亲,跪在神像面前模糊绵长的祈祷,不分日夜地告解自己的罪。他想起她的十字架在苍白的脖子上晃着,闪着冰冷的光。

  会不会是神把他们都忘了?

  一阵愤怒涌进张凡诚的闹钟声,他猛然间伸出手,抄起了一块锃亮的金属摆设,转身朝校长的头上挥去。

  就像他在防空洞里踩死的那些昆虫的时候一样。

  这是张凡诚第一次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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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就在张凡诚被退学的那天,他的父亲从美国回来了。

  和那些流言蜚语猜测的不同,张凡诚的家并不是什么用美元建造的大资本家别墅,而是一栋夹杂在筒子楼和旧建筑中的临街老式骑楼。作为南方特有的一种楼房,一楼的铺面租给了附近卖海味的商贩,只有二楼两室一厅的狭长空间才属于这对母子。房间里除了一张藤编沙发和一只五桶柜之外,没有哪怕一件多余的家具。深深浅浅的暗红色地砖上布满裂痕,其中有一块,上面有两块圆润的凹陷,在凹陷上方的墙架上,放着一本圣经,和一只银制十字架。

  那两个坑,是张凡诚的母亲做祷告跪出来的。

  她几乎把张凡诚父亲从美国寄回来的钱全捐给了教会,那是她赎罪的方式之一,她认为如果不是她的罪恶,她不会生下一个永远留着口水、眼神痴傻的儿子。

  她把张凡诚从幼儿园领回来,在阴暗的楼道里粗暴地把他拽上楼梯,又在门口发了一会呆,才领他走进客厅,把他往坐在沙发上的那个男人身边推了一把。

  “他不怎么说话,也别指望他会叫你'爸爸'。”母亲嘀咕了一句,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张凡诚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下午的阳光透过绿色玻璃撒进来,把他的轮廓勾成了一个剪影,他抬了抬稍微弓着的背,面貌模糊,身材瘦削,带着一只纤细的银框眼睛,头发凌乱而稀疏。

  他看上去至少比幼儿园里其他小朋友的爸爸老一倍。

  父亲向张凡诚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可张凡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父亲没办法,只好站起身,在他面前蹲下,抱住了他。

  张凡诚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滑腻的汗味,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校长的脸,厉声尖叫起来,一边拼命挣脱,一边狠狠在这个被称为“爸爸”的男人手上咬了一口。

  “这就是你儿子。”

  母亲在旁边冷冷地说了一句。

  等张凡诚平静下来的时候,父亲已经擦掉了手臂上的血,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张凡诚扁平的后脑,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后天性颅骨损伤,如果在两岁前接受手术,是有痊愈的几率的……”

  “他不需要手术。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母亲面无表情。

  “你陷得太深了,”父亲抬起头,他的眼里露出些许惊讶,就像看着某种怪物一样看着她:“信仰治愈不了疾病,现代医学才行,你是他妈妈,但你错过了治疗他的最佳时机。”

  “你凭什么指责我?”母亲突然变得竭斯底里:“你凭什么?你是他父亲,我怀孕的时候你在哪里?我早产的时候,流着血被送到医院的时候你在哪里?我一口奶一口粥喂大他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在美国!你在搞你那些什么动物研究!他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空气在母亲的哭泣中凝固,父亲久久没有说话,张凡诚看着天花板上吱吱呀呀的吊扇,咧开嘴笑起来。

  “我现在在进行一项研究,实验内容本是保密的……”半响父亲艰涩地开口,声音缓慢:“有一种药物,能让这孩子的智力恢复正常水平……但同时也有很大的副作用……”

  “他不会吃任何药,”母亲一字一顿:“他不需要被治疗。”

  “你忍心看着他一辈子都这样吗?”

  “所有人的命运都是神安排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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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呆在家的日子总是一趟趟出门,每次都会带回很多书,内容却跟科学没什么关系,反而是关于中国古代的地域神话与传说。他看的很仔细,在许多书下都标注了便签,尤其是基本关于西藏的。除此之外,他每天要打很多个电话,电话那头的人称他为Vincent Cheung,大部分时候都是说英文,似乎在向他汇报什么东西。电话总是在凌晨三四点打来,通话时间很长,父亲似乎越来越焦虑,不断地和电话那头爆发激烈的争吵直到天亮。

  偶尔闲下来的时候,父亲也会开始观察坐在角落里自娱自乐的张凡诚。他给张凡诚一些玩具和积木,让他拼出各种图形,想通过这些实验来训练他的大脑,但很可惜,这些训练都收效甚微。

  除了这些,父亲还会问他很多问题并记录他的反应,可是大部分问题张凡诚连听都听不懂,他能做的就只是发呆和傻笑。

  直到有一天,父亲问他,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小学!”张凡诚突然眼睛一亮:“上小学!”

  “上小学?”父亲眼里流露出一丝疑惑:“你知道小学是什么吗?为什么想上小学?”

  “上小学……因为明天,后天,大后天,昨天……都在那里。”张凡诚结结巴巴地重复着汪旺旺对他说的话。

  “昨天已经过去了,是过去式。”父亲苦笑。

  “昨天没有过去!没有!”张凡诚被激怒了,他抢过父亲手里的笔,在笔记本上凭着记忆,拼命地画出防空洞里那扇破门上的图像。

  那一男一女两个简笔画小人。

  张凡诚的力气戳破了本子上纸,那是他在门上反反复复画过无数次的形状。

  “这是什么?”父亲问。

  “汪旺旺,朋友……汪旺旺……”张凡诚努力地重复着这个他唯一记住的名字。

  父亲摇了摇头,显然他不理解自己的儿子在说什么,他深深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丝悲伤,但稍纵即逝。

  “小学不是为你这样的孩子设计的。”

  张凡诚没吭声,他听不懂,但抓住父亲衣角的手没有松开。

  “你知道你如果去读小学,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吗?”父亲更像是自言自语。

  “不知道。”张凡诚吸了一口鼻涕。

  “你会被当成一个异类。”

  “小学。”张凡诚第一次流露出孩子的恳切。

  “小学,朋友,昨天,今天,明天。”

  “好吧,我想想办法。”沉默了良久,父亲叹了口气。

  几通电话,父亲在踏上飞机回国那天,张凡诚收到了下一个秋季的入学通知书。

  在张凡诚穿着崭新的校服,背着书包走进小学大门的那个秋天,汪旺旺升上了小学二年级,遇到了汪舒月。

  涯叔又把我发的帖子吃了一部分,上面有不完整了,现在重复一下:

  第54章 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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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几岁的孩子能杀死大人吗?

  答案是可以的。

  那只印着“东山区十佳幼儿园”的金属奖杯的杯角,几乎在一瞬间砸穿了校长的后脑,他因为剧痛低吼一声,几秒之后,血顺着脖子流到前胸,染红了衬衫。校长睁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傻子,踉跄退后了几步,还没来得及站稳系好自己的裤腰带,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句什么,只蠕动了一下嘴唇,就跌倒在地上。

  张凡诚从桌子上慢吞吞地爬起来,不慌不忙穿上自己脏兮兮的衣服,哼着汪旺旺总是唱的那首《小鸭子》,尽管他只能记住其中的几句。

  小鸭子,呱呱呱,池塘里,有青蛙。

  张凡诚蹲下来,安静地看着躺在地上的老人,他的xia体还保持着亢奋的状态,身体微微抽搐着,就像池塘边上的癞蛤蟆。

  小鸭子,找妈妈,黄羽毛,红嘴巴。

  张凡诚就这样呆在黑暗的值班室里,就像平常坐在防空洞里一样,静静地看着那双苍老的眼睛,直到校长的瞳孔完全扩散开来,身体开始僵硬。

  张凡诚的内心感觉到无比的安宁。

  他认为自己已经替神做了神该做的事。

  校长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第二天了,从尸体褪去一半的裤子和平常的点点滴滴,年长的幼儿园老师约莫能猜出发生了什么,大家心照不宣,但没有人敢说,甚至连提都不敢提那两个字。

  在那个年代,这是禁忌。

  几个老师聚在一起,慌张地讨论了最好的处理方式,哆哆嗦嗦把校长的裤子穿好,才报的警。

  关于校长对外宣称的死因,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主见,有的人觉得说是为幼儿园做出无私奉献过劳死好,也有人认为说是带病加班死在自己的岗位上更好。

  他们只在一件事情上达成了共识,就是开除张凡诚。

  谁都能轻易抹去案发现场的一切人为痕迹,可没人能控制一个傻子。保不准这孩子会在某一天突然说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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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就在张凡诚被退学的那天,他的父亲从美国回来了。

  和那些流言蜚语猜测的不同,张凡诚的家并不是什么用美元建造的大资本家别墅,而是一栋夹杂在筒子楼和旧建筑中的临街老式骑楼。作为南方特有的一种楼房,一楼的铺面租给了附近卖海味的商贩,只有二楼两室一厅的狭长空间才属于这对母子。房间里除了一张藤编沙发和一只五桶柜之外,没有哪怕一件多余的家具。深深浅浅的暗红色地砖上布满裂痕,其中有一块,上面有两块圆润的凹陷,在凹陷上方的墙架上,放着一本圣经,和一只银制十字架。

  那两个坑,是张凡诚的母亲做祷告跪出来的。

  她几乎把张凡诚父亲从美国寄回来的钱全捐给了教会,那是她赎罪的方式之一,她认为如果不是她的罪恶,她不会生下一个永远留着口水、眼神痴傻的儿子。

  她把张凡诚从幼儿园领回来,在阴暗的楼道里粗暴地把他拽上楼梯,又在门口发了一会呆,才领他走进客厅,把他往坐在沙发上的那个男人身边推了一把。

  “他不怎么说话,也别指望他会叫你'爸爸'。”母亲嘀咕了一句,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张凡诚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下午的阳光透过绿色玻璃撒进来,把他的轮廓勾成了一个剪影,他抬了抬稍微弓着的背,面貌模糊,身材瘦削,带着一只纤细的银框眼睛,头发凌乱而稀疏。

  他看上去至少比幼儿园里其他小朋友的爸爸老一倍。

  父亲向张凡诚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可张凡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父亲没办法,只好站起身,在他面前蹲下,抱住了他。

  张凡诚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滑腻的汗味,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校长的脸,厉声尖叫起来,一边拼命挣脱,一边狠狠在这个被称为“爸爸”的男人手上咬了一口。

  “这就是你儿子。”

  母亲在旁边冷冷地说了一句。

  等张凡诚平静下来的时候,父亲已经擦掉了手臂上的血,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张凡诚扁平的后脑,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后天性颅骨损伤,如果在两岁前接受手术,是有痊愈的几率的……”

  “他不需要手术。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母亲面无表情。

  “你陷得太深了,”父亲抬起头,他的眼里露出些许惊讶,就像看着某种怪物一样看着她:“信仰治愈不了疾病,现代医学才行,你是他妈妈,但你错过了治疗他的最佳时机。”

  “你凭什么指责我?”母亲突然变得竭斯底里:“你凭什么?你是他父亲,我怀孕的时候你在哪里?我早产的时候,流着血被送到医院的时候你在哪里?我一口奶一口粥喂大他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在美国!你在搞你那些什么动物研究!他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空气在母亲的哭泣中凝固,父亲久久没有说话,张凡诚看着天花板上吱吱呀呀的吊扇,咧开嘴笑起来。

  “我现在在进行一项研究,实验内容本是保密的……”半响父亲艰涩地开口,声音缓慢:“有一种药物,能让这孩子的智力恢复正常水平……但同时也有很大的副作用……”

  “他不会吃任何药,”母亲一字一顿:“他不需要被治疗。”

  “你忍心看着他一辈子都这样吗?”

  “所有人的命运都是神安排好的。”

  ————————————————————————————————

  父亲呆在家的日子总是一趟趟出门,每次都会带回很多书,内容却跟科学没什么关系,反而是关于中国古代的地域神话与传说。他看的很仔细,在许多书下都标注了便签,尤其是基本关于西藏的。除此之外,他每天要打很多个电话,电话那头的人称他为Vincent Cheung,大部分时候都是说英文,似乎在向他汇报什么东西。电话总是在凌晨三四点打来,通话时间很长,父亲似乎越来越焦虑,不断地和电话那头爆发激烈的争吵直到天亮。

  偶尔闲下来的时候,父亲也会开始观察坐在角落里自娱自乐的张凡诚。他给张凡诚一些玩具和积木,让他拼出各种图形,想通过这些实验来训练他的大脑,但很可惜,这些训练都收效甚微。

  除了这些,父亲还会问他很多问题并记录他的反应,可是大部分问题张凡诚连听都听不懂,他能做的就只是发呆和傻笑。

  直到有一天,父亲问他,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小学!”张凡诚突然眼睛一亮:“上小学!”

  “上小学?”父亲眼里流露出一丝疑惑:“你知道小学是什么吗?为什么想上小学?”

  “上小学……因为明天,后天,大后天,昨天……都在那里。”张凡诚结结巴巴地重复着汪旺旺对他说的话。

  “昨天已经过去了,是过去式。”父亲苦笑。

  “昨天没有过去!没有!”张凡诚被激怒了,他抢过父亲手里的笔,在笔记本上凭着记忆,拼命地画出防空洞里那扇破门上的图像。

  那一男一女两个简笔画小人。

  张凡诚的力气戳破了本子上纸,那是他在门上反反复复画过无数次的形状。

  “这是什么?”父亲问。

  “汪旺旺,朋友……汪旺旺……”张凡诚努力地重复着这个他唯一记住的名字。

  父亲摇了摇头,显然他不理解自己的儿子在说什么,他深深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丝悲伤,但稍纵即逝。

  “小学不是为你这样的孩子设计的。”

  张凡诚没吭声,他听不懂,但抓住父亲衣角的手没有松开。

  “你知道你如果去读小学,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吗?”父亲更像是自言自语。

  “不知道。”张凡诚吸了一口鼻涕。

  “你会被当成一个异类。”

  “小学。”张凡诚第一次流露出孩子的恳切。

  “小学,朋友,昨天,今天,明天。”

  “好吧,我想想办法。”沉默了良久,父亲叹了口气。

  几通电话,父亲在踏上飞机回国那天,张凡诚收到了下一个秋季的入学通知书。

  在张凡诚穿着崭新的校服,背着书包走进小学大门的那个秋天,汪旺旺升上了小学二年级,遇到了汪舒月。




  第55章 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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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这座南方的小城有多少个小学呢?

  光是市区就有十七所,张凡诚上的小学,是父亲托关系找的郊区小学,并不是汪旺旺上的那一所市区实验小学。

  但张凡诚不知道,他仍在学校极力辨认着每一个人,穿过同样的制服,寻找着他熟悉的那张脸。那张和他一起躺在草地上晒得黑黝黝的、奶声奶气在舞台上唱着《小鸭子》的脸。

  一无所获。

  父亲说的没错,张凡诚的智力让他很快成为众矢之的。

  在那个灰暗的早晨,老师牵着张凡诚的手走进教室,把他安排在距离讲台最近的独立课桌上,当老师向大家介绍“张凡诚小朋友在小时候脑子受过伤,所以大家要多多照顾他”的时候,大部分孩子只听到了前半句。

  讲台下其他的孩子们,带着困惑的眼神看着他。

  最初还有孩子帮助张凡诚读书认字,无论真心还是假意,抑或是只为了彰显自己良好的家教。但很快这些好学生们就放弃了,他们发现张凡诚的痴钝并不是蠢笨,不能靠一遍遍的耐心就能教会。这种挫败感中,欺辱逐渐萌芽。

  在那个每个人都应该一样的年代,他不一样。

  张凡诚会上着上着课突然尿裤子,会在平静的状态下忽然发出尖锐的喊叫,会不顾大家都在朗诵课文突然走出课室……很快他的事迹就传遍了整个校园。

  孩子们的世界很简单,但每个人都意识到,张凡诚是多余的。

  他不应该存在。

  并且这些孩子们也想让他意识到这一点。

  学校是个很安全的地方吗?不是。

  张凡诚早已经不再是幼儿园里那个力气最大的人,他被高年级的男孩子们带进厕所,让他用勺子吃自己拉出来的屎,在他的饭盒里放蟑螂和鼻涕虫,还在他的内裤里装满图钉。

  他们在放学的时候把他带到巷子里,逼他脱了裤子,再独自走回家。

  孩子们每天都能想到更新奇的方式,去治理这个不会反抗的呆瓜。

  张凡诚只会安静的用那只唯一能翻动的眼睛,看着眼前这群无法挽回的人。他没办法把这些孩子的嘴脸清晰印在脑海里,却隐约看到了一种他一直以来忍受着的、丑陋的东西,在慢慢汇聚成一个形状。

  仇恨的形状。

  教育和科技能让人变得善良吗?

  不能。

  因为人的本性就是恶。

  这是张凡诚在许多年后,还记在心里的道理。

  “回家吧,别读了。”在被老师叫过几次长谈之后,一向沉默的的母亲罕见地对张凡诚说。

  可这个死心眼的傻子,牢牢扒住小学教室的门,任凭谁也拉不走。

  他一遍一遍地,在能找到的纸上、木板上、课桌上画着那两个简笔画小人,一男一女。

  那是她曾经给他的承诺。

  坏人都会死的,这个世界有一天会走到尽头,而剩下的,只会有两个人。

  他想念她,尽管这种想念就像石头抛进大海,没有回音。但她是他的今天,昨天,明天。

  在找到她之前,他哪里都不会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张凡诚日夜的祈祷真的得到了某个神明的垂青,命运最终还是让他们相遇了。

  尽管是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

  那是一次市小学作文比赛,获奖的学生会统一在颁奖典礼上朗诵自己的作文,张凡诚所在的小学被选为活动举办的场地。全校师生都被组织起来,搬着小板凳坐在大操场上,前排裱着花带和礼结,坐着各式各样的校委和领导。

  张凡诚坐在最后一排,一个最不起眼的位置,被两个值班老师带着。

  一开始他表现的还算安静,低着头玩弄着手上的鼻涕,直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划破空气。

  “实验小学,二年三班,汪旺旺。”

  他瞬间认出来了那个声音。

  “作文题目:我的朋友。”

  汪旺旺的声音透过学校嘶哑的麦克风在舞台上响起来,穿过人群,穿过时间和记忆,回到了那个破旧的防空洞,回到了张凡诚的脑海里。

  “我有一个朋友,长着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是没有恐惧,故事娓娓道来,就像她曾经编的那些神仙传说一样,没有任何矫揉造作,只在轻轻陈述着一件实事。

  张凡诚听不懂故事的意思,却听懂了朋友这个词。

  可她的朋友,是他吗?

  “我们总在一起玩游戏,他有很多朋友,可我却只有他一个朋友。他的名字,叫做侯英俊……”

  不是他。

  她的朋友是其他人,可张凡诚,却只有她一个朋友。

  张凡诚腾的一声站了起来,不顾两个老师拼命按着他,发出了尖锐的叫喊,听起来就像一只发疯的野兽。那声音有一度盖过了学校的广播喇叭。

  人群开始躁动起来,连前排的领导也回头看着张凡诚的方向。

  “怎么回事?”

  “是一年级那个傻子……”

  “怎么学校里会有傻子?”

  值班的老师一把抓住张凡诚的胳膊,他脸上已经没有最初的惊讶,只剩下厌烦。

  傻子又发疯了,他平常一天也要发作个一两次,要不是因为有关系,这种孩子早就送到特殊学校去了。值班老师并没有想过这次张凡诚发疯又是因为什么,他也并不关心,就跟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张凡诚 的疯狂总来的毫无预兆。

  骚动的声音也影响了汪旺旺,她从稿子里抬起头,茫然无措地看着人群失控的方向。

  然后她看到了张凡诚,那个傻子用执着恳切的眼神牢牢地盯着自己,他对上了汪旺旺的目光,一下变得狂喜起来,嘴里吐着含糊不清的词语,用力跳跃着挥舞着手臂。

  这一天,他等得太久了。

  可汪旺旺看到张凡诚,流露出来的不是喜悦,而是困惑,这种困惑还夹带了某些恐惧。她极力辨认着张凡诚的脸,似乎朦朦胧胧想起来,记忆中曾经的防空洞玩伴,那个一起在草地上装死的少年。可这段回忆十分模糊,以致她自己也不确定是不是真实的。

  更重要的事,在她的印象中,当年的男孩看起来没什么不正常,绝不是现在眼前这个看起来有四年级孩子的脸,却只有一年级孩子身材的疯子。

  你看他,他穿的算是校服吗?袖子比正常尺寸小了整整半截,上面沾满了鼻涕和口水,连原本的颜色都几乎看不出来。他的脑袋扁得像一只平底锅,耸拉着肩膀,转动着一只眼睛,另一只呆滞茫然,

  他不属于这里。也未必是回忆里那个人。

  “他看着你呢,”站在后台排队的其中一个学生朝汪旺旺努努嘴,指着张凡诚:“你看他是不是在冲你喊?”

  汪旺旺浑身抖了一下。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三个字,她故意提高了声音,就像是这句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也不是说给后台同学听的。

  而是说给张凡诚听的。

  汪旺旺没有再去辨认那张看起来有点熟悉的脸,她不敢承认自己曾经的朋友是个傻子。

  尤其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据说是家里找了关系入学的。”不知道是谁在窸窸窣窣地讨论。

  “听说他爸妈都是高级知识分子,生个儿子变成这样,也挺可怜的。”又不知道是谁在议论,可声音听不出有一点儿可惜。

  “快点!发什么愣呀!下面都领导在看着,后面还有五个没上台呢!”

  老师的声音把汪旺旺拉回了现实。

  “……我十分珍视我和他的友谊,所以我把我的玩具分给他玩……我们总在一起玩游戏,他有很多朋友,可我却只有他一个朋友。他的名字……叫做侯英俊……”

  汪旺旺用发颤的声音念完了作文里最后的一句,头也不抬地转身跑向后台。

  张凡诚被值班老师按在了地上,他的吼声淹没在掌声里。

  直到两个人童年的终结之前,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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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舞台上扯着的丝线松弛了下来,隔着玻璃,只剩下一个穿着校服的破旧木偶,呆滞地坐在地上。

  光线暗去,隔着玻璃,汪旺旺看到自己早已经长大的脸,她走了将近一万里的路来到这里,来到这个废弃的游乐场,她只想亲口问他一句,为什么。

  可她从没想过,从他再次出现在她世界里的时候,他已经把底牌亮给了她。

  我叫张朋。

  张朋,张凡诚,张朋。

  这个新的名字,只为了告诉她,他们曾经是朋友。

  她没想到,恶龙之所以成为恶龙,是被自己亲手推下深渊。



  第56章 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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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件事情没多久,张凡诚就退了学。这个决定是母亲做的,她已经承受不了更多的麻烦和白眼。

  退学那天老师甚至煞有介事地搞了一个欢送会,他坚持说张凡诚被退学只是因为身体上的不适而非智力上的问题,并对自己的惋惜高谈阔论。一些同学假模假样地保证以后会定期给张凡诚送上课笔记和课外读物。

  张凡诚只歪着一只眼睛,不冷不热地看着这群人,就像在看一个狂欢的小丑马戏团。

  回家后的日子,每天都在母亲的咒骂和祈祷声中度过。她日复一日地跪在客厅那只小小的十字架面前,请求上帝宽恕自己的罪恶,宽恕父亲和儿子的罪恶。

  每个人,都有罪。

  只有被上帝宽恕的,才能上天堂。

  张凡诚看不懂圣经,也听不明白母亲的忏悔,大部分时间他都被关在骑楼的隔间里,透过百叶窗凝视着屋外旋转的吊扇,和在南方热得发烫的绿色玻璃和玻璃反射出来纵横交错的光线,他努力回忆着记忆里那片并不茂盛的草地,想象自己正身处在废弃的防空洞之下,黑暗环抱着他,让他觉得安全。

  母亲除了定时送饭,拒绝和他说话,没有人和他说话,他逐渐失去了仅仅掌握的那一点语言。有一年冬天,一只迷路的小猫从阳台跳了进来,他尝试平静地走向它,可猫咪受到了惊吓,在屋里上蹿下跳,甚至打翻了圣母玛利亚的塑像。张凡诚也跟着狂躁起来,他拽住了猫咪的尾巴,把它搂在怀里。张凡诚的手背和脸颊都被抓伤了,可他感觉不到疼痛,他用力掐住它的脖子,挣扎了几下后猫咪逐渐奄奄一息。

  然后他把它关进隔间的五筒柜里,趴在柜子外面听它哀怨的叫声。可他并不理解这种情绪,没有人教过他什么叫同情心。

  没有人教过他人类应有的品德,除了记忆里那个女孩。

  可她走了,从防空洞的门外消失了,去了一个他不理解的地方,另一个世界。

  他静静地听着猫咪逐渐微弱的叫声,他只是不想放它走。

  正如几年前,他也不想她走一样。

  当猫咪不再叫的时候,他把它从五筒柜里拿出来,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盯着它早已放大的瞳孔。

  张凡诚露出了微笑,感到安静又幸福。

  几年的时光缓慢又平淡,他如法炮制过每一个被捕获的小动物。蟑螂,四五只老鼠,两只猫。

  直到有一天,母亲的祈祷得到了神的回应。

  或许是因为她的祈祷太虔诚,或许是因为她太爱主,主打算将她带到它身边。

  骑楼下层商贩的煤气管道在半夜毫无征兆地爆炸,火苗迅速蔓延到窗帘和卧室里。当母亲从梦中惊醒的时候,火苗已经窜上床头了。

  屋内浓烟滚滚。

  母亲拼命地呼喊,她大叫着冲向房门,却被沸腾的门把手烫得缩回了手。张凡诚也被爆炸声惊醒了,他尖叫了几声,忽然平静下来,坐在地板上,全然不知道死亡的气息依然降临。他仔细辨认着隔壁房间里母亲的呼救声,想起在五筒柜里困死的小动物们。

  张凡诚竟然感觉到了一丝安心。

  爆炸声惊动了邻居们,最先破门而入的是隔壁楼的王师傅。他的骑楼紧挨着张凡诚的家,楼下开了一间士多店,自己住在二楼。他算不上这对孤儿寡母的朋友,多年来只保持着点头之交,直到这一天。

  王师傅裹着沾了水的湿衣服冲进里屋,可映入他眼里的,不是乌黑的浓烟和火舌,而是满地花花绿绿的美金。

  张凡诚的母亲,不久前允诺牧师捐出一笔修葺教堂的钱,她把张博士从美国陆陆续续寄回来的现金,放在厨房的碗柜里,她认为最安全的地方。

  而这次爆炸,楼上楼下两条煤气管道正好相连。

  那只装满了钱的塑料兜,被爆炸产生的气流轰了出来,萎靡地躺在餐桌的旁边,钞票飞得满地都是。

  20刀一张,50张一卷,总共十来卷。用橡皮筋捆着,有些还挂着火苗,但大多数仍是完整的。

  王师傅一直盯着这些钱,直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已经从卧室的门把手上缩了回来。
  “开门啊!救我!救我!”母亲已经被浓烟呛得说不出话。

  王师傅也没说话,而是捡起了钱袋。

  母亲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想到,她的上帝一直在拯救的大多数人,不是圣彼得也不是圣约翰,不是圣人摩西,而是犹大。

  爆炸声还惊动了其他一些邻居,但大多数人是不愿意三更半夜去趟这么危险的事的,真正爬上骑楼赶到现场的只有吕大妈和江工。

  江工是水利局的高级工程师,知识分子。吕大妈早退休了,平常没事坐在楼下打牌,和这对母子并未有什么交集,此刻却显露出与她年纪不相符的亢奋与好奇。

  “人呢?!在不在家里?”此刻她揪着王师傅的衣袖,就好像关在屋里的是自己的亲闺女一样。

  “火太大,找不到人,没法救。”

  王师傅的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清楚。

  “怎么会呢?刚才我们还听到她的声响,这楼也没多大。”江工符合到。

  “我说了,爆炸太大,不可能有活人。”王师傅嘟囔着。

  “不可能!我进去看一下!”

  “让你别进去了,太危险!”

  王师傅一把拉住往里走的吕大妈,争执之下,黑色的塑料兜突然毫无预兆地从王师傅手上裂了开来,美金撒了一地。

  顿时三个人都呆了片刻。

  “平分!”王师傅最先反应过来,他竖起三个手指头,斩钉截铁地说到:

  “没人会知道!”

  这句话,像是他说给自己听的。

  事实证明,贪婪和你所从事的职业、教育程度,甚至和你的年龄都毫无关系。

  又或者说,人性本贪。
  除了电影里,没人见过这么多捆在一起的美钞,吕大妈没有考虑多久,就伸出了手,掂量着钱,突然又有些心有余悸地说:“这是造孽啊!”

  “赚美金的能是好人吗?好人能有这么多钱!?”王师傅斩钉截铁地说。

  这听起来是一句毫无逻辑没有道理的话,但吕大妈犹豫了一下,竟然点了点头。

  “现在我们怎么办?”江工已经慌了手脚。

  “我给门轴上做了手脚,里面打不开,这烟别说人了,两头牛都能给呛死。”

  “警察会不会发现啊?”江工的声音透着哆嗦。

  “你不说,她不说,我保证没人知道。”王师傅算是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们先离开这里,过会搞不好消防车真来了。”

  就在1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呀!”的一声,张凡诚发出了一个凄厉的怪叫。

  火已经蔓延到他的小隔间。

  “呀!那孩子在里面……”吕大妈吓了一跳,指着隔间的门。

  王师傅不置可否。

  “要不咱,把那个孩子放出来吧……”吕大妈说这话的时候,又看了看刚捡起来的钱:

  “孩子应该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王师傅只转头看了看隔间,两只腿却一动不动,半响哼了一声。

  “那孩子是个傻子,死了对他或许是种解脱。”

  又是一句毫无道理没有逻辑的话,但吕大妈和江工都同时舒了口气,就像是那一抹仅存的内疚和自责也因为王师傅的一句话得到了解脱。

  这个事在他们三人的沉默中被隐藏得无音无踪。消防队赶到的时候,母亲已经被烟熏得嗓子都穿了,成为了一块不完整的焦炭。

  张凡诚的隔间离得较远,幸运捡回一条命。但十根手指有七根都因为大火碳化了,头皮烧掉了大半,一边的脚烧伤95%,算是废了。

  他还不懂,为什么他失去了妈妈,尽管每个人都这么告诉他,在火灾当天,他们的邻居冒着生命危险进去救他们母子,却还是晚了一步。他更不明白别人对他说的,救人的人因为这件事上了新闻联播,被颁发了好市民奖项。

  他只记得当时坐在隔间里,听到外面对话的每一个字。
  两周后,父亲从美国赶回来,只带了两个很小的行李,每只行李里面排满了整齐的药瓶,里面是天蓝色的药丸。

  药丸上面印着一串字母和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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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章 藏在羊群的狼


  张凡诚第一段逐渐清晰的记忆,是在病床上醒来,和父亲的对话。

  父亲坐在窗户边上,阳光洒在地上,却没有照到他的脸上。他蜷缩在阴影里,佝偻着身体,带着一副黑框眼镜,磨损的镜片边缘反射着银色的光。他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的沟壑深不见底。穿着一件条纹发皱的衬衫,散发出老年人身上才有的腐败气息。

  他似乎比母亲老很多很多,看起来更像是张凡诚的爷爷。

  “爸……爸……”

  张凡诚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脑子开始清晰起来,他从来没有这么清楚的思考过任何问题,就像是他之前一直生活在某种混沌之中,以前扭曲的世界和混乱的思维逐渐像潮水一样退去,涌上来的是像叶脉一样清晰的思考方式。

  但他还没来得及狂喜,就被一阵剧烈的头痛吞没了。

  “头……好疼……”

  “头痛是MK58的副作用,这种药对从小罹患的大脑永久性损伤治疗效果并不好。”沉默良久,椅子上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你的问题,是这种药少数无法治疗的疾病之一,间隔时间太长了。”

  这句话,像是父亲对他说的,也像是对自己说的。

  “你的妈妈,已经去世了。”

  张凡诚猛然想起昏迷之前,在小隔间里闻到的浓烟和外面闪烁的火光。

  “大火……妈妈在房间里……”

  “消防队来的时候,她已经……”父亲没有再说下去。

  “有人……当时有人进来了,他们没有救妈妈。”张凡诚露出一丝狰狞的表情,不知道是因为头疼,还是因为愤怒。

  父亲愣了一下,但随即萎靡在椅子里。

  “都过去了,我对不起你们母子俩。”

  一老一小就这样坐在病房里,长时间的沉默。

  “我已经订了明天晚上的机票回美国,那边的研究还需要我,你跟我一起走。”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父亲说道。

  张凡诚抬起自己的手,继而从床上撑着身体坐起来,走到旁边的洗漱台旁。

  镜子里面的脸因为烧伤变得扭曲可怖,整个头部只剩下两三根稀疏的毛发,身体歪曲肿胀,胸口以下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

  张凡诚用残缺的手指拂过自己的脸,他的疼痛也第一次如此清晰。



  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照过镜子,他遭遇过的事情,遇到过的人,就是他的镜子。

  而眼前,他在镜子里面,看到一个狰狞的怪物。

  “吃了这个药,会慢慢痊愈的。”父亲似乎注意到张凡诚的异样。

  有的伤痕会痊愈,有的则不会。

  愤怒。

  所有的回忆一一涌现,他忍着剧痛会想起每一张脸,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这些人都对他干了什么,猥亵过他的幼儿园校长,欺负过他的每一个人,还有那些置他和母亲于大火之中的贪婪的脸。

  他们都该死。张凡诚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

  “我……不走。”

  “为什么?”父亲摇了摇头:“去美国,我会给你安排新的生活。”

  张凡诚摇了摇头,这一刻他在药物的帮助下意识到,在八年前那个漆黑的夜晚,幼儿园校长把他的裤子扒光,把那个衰老的器官插进他的体内时,他的生命和童年都已经结束了。他从来没有这么清晰的思考过,也从没有真正地像这样知道活着是什么感觉,但当他知道的这一天,他已经死了,是仇恨在支撑着他。他透过镜子看着身后的老人,他无法告诉这个被称为爸爸的人,他心中的愤怒。他不会告诉他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在深夜被一次又一次凌辱的仇恨,经历殴打和暴力的仇恨,被强迫吃排泄物的仇恨,被锁在储物间亲眼看着母亲被烧死的仇恨。这份仇恨从来没有如此清晰过,并迅速蔓延到他大脑的每一个细胞,乃至每一根神经,他的整个人成为了仇恨的一部分。
  “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留在中国……”

  “我不走。”

  张凡诚一字一顿地说。

  张博士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惊恐,他刚才捕捉到了儿子眼里一闪而过的可怖眼神,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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