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想对我负责,你留下。”
“我……”父亲一时语塞,他还并未习惯跟眼前这个智力逐渐正常的儿子说话:“我还有研究项目在美国……”
“研究项目很重要吗?比自己的家人、儿子还要重要?”
父亲并没有接话,他低下头,想起水族箱里那只陪伴了自己十多年的生物。
雅典娜。
“到了美国,你是否能履行一个爸爸的责任?还是像现在一样,把我扔进另一个家庭,上另一所学校,假装我是正常人?”
一阵沉默。
“我的研究项目是保密的,这些药也是保密的,我需要被隔离。”父亲的声音有些艰涩。
“你可以带走我,但你给不了我新的生活。”
“如果你不跟我一起走,我没办法给你更好的治疗,这些药也不能永远……”
“有这些药就够了,”张凡诚按住自己的太阳穴,他的头疼更加剧烈,可思路却越来越敏锐:“现在这样很好,你别忘了,是你欠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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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凡诚留了下来,他带着父亲给他的药和钱,回到了和母亲曾经居住过的骑楼。因为药物的作用,他开始长高,疤痕逐渐消逝,毛发开始生长,没有人认出他,所有人对他的记忆,只停留在那个智力低下的侏儒。
那个被火烧死的傻子。
他没有再装修过被大火烧过的房子,每一面墙上被熏黑的痕迹都清晰可见,地板的缝隙里还留着被烧成灰的渣滓。
他不想忘记这些疮疤。
他仍旧居住在那个狭小的储物间,在深夜来临的时候,他会静静地坐在那,凝视着客厅墙上隐约的十字架痕迹。那是母亲曾日夜祈祷的地方。
有神吗?
有的,但不是这一个。他对自己说。
不够善恶分明,任由恶人作恶,却仍对他们心存怜悯。
张凡诚从没有真正意义上读过书,没读过小学,也没读过初中。但他轻易地穿梭在学校和学校之间,他需要的,仅仅是一套校服而已。
红色的校服,蓝色的校服,绿色的校服。
他尽量让自己不起眼,事实上他的外貌和身材确实容易混迹在人群之中,他藏在成百个早上回学校的人中间,进入学校,在各种课室里游荡,找到某张空了的课桌就坐下来,头埋进书本里,没人会在意他是谁。
MK58带给他的隐身能力,他偶尔会用于潜入办公室,把自己的名字加在不同的花名册上,他为自己改了一个新的名字。
张朋。朋友的朋。
逐渐有人认得了他,记住了他,甚至还会问:张朋今天没来上课吗?
张朋不是我们班的吗?
张朋在学校并不是为了学习只学习一件事,并不是课本上的知识,而是——
如何伪装成一个正常人。
一个正常人,一个心智正常的十几岁少年,一个学生。
张朋从来没有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过,他的童年是支离破碎的,就像一池塘的毒蛇一样扭曲,但不意味着他不能模仿。
模仿,是每个异类最擅长的天赋。
他坐在课室的最后一排,从暗处观察每一个人,心里分析和记录他们的语言和动作,回家后在镜子前练习从这些普通中学生身上学到的每一个表情,快乐、骄傲、得意、忧愁、低落、惊慌失措、焦躁不安。他一遍一遍练习着笑脸,让它看起来人畜无害,友善温暖。
不只是身体上的模仿,还有心理上的模仿。
为了考试成绩而伤心,为了明天是否下雨而忧虑,如何兴奋地谈论自己喜欢的某个动画片。他重复着这些人的每个生活片段,再模仿给其他人看,他听到一个学生为了没空去打篮球而伤心,就会把他的行为复制下来,去另一个人面前重复,但把主角换成自己。
“今天不能去打篮球了,作业太多,去你妈的。”
“靠,你们班也这样吗?真混蛋。”对方永远不会怀疑他说的话。
他不打篮球,他对此毫无兴趣。
张朋对大多数人的日常生活毫无兴趣。
渐渐地,他看起来和普通中学生没什么两样,除了有些纤弱和病态之外,会哭会怒,会偶尔讲一两个笑话逗女生开心,会在饭堂排队的时候和掌勺大厨闲扯两句,会在班上因为昨天连续剧的内容高谈阔论,会在遇到流浪小动物的时候面露怜惜和沉醉,小心为它们食物,在阳光下挠它们的脖子,抱它们回家,再把它们掐死。
前者是一种伪装,而后面的杀戮让他感觉到安心。
那是他长大的方式。
第58章 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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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说的没错,MK-58能治愈大部分疾病,但对他的先天性脑损伤起效并不好,事实上,药效在没过多久就开始骤降。
张朋思维清晰的时间越来越短,而混沌的时间逐渐加长,他开始逐渐加大药量和服药频率,从一天一颗,到一天三颗,四颗,伴随着药物强大的副作用——头疼。
最难受的时候,他在伸手不见的小隔间里因为疼痛窒息,倒在地上休克抽搐,他长大嘴巴,尽量抬起头大口大口地吸入空气,按住自己发抖的手脚,静静等待阵痛过去。他在心里知道,熬过这次痛苦,就会又迎来一段不算长时间的清醒,也许八小时,也许十二小时,他的逻辑思维和反应能力,将会超出任何同年龄的孩子。
如果不是因为难产,张朋本来就不会蠢,他的智商继承了父亲,样貌则继承了他的母亲。他本来应该是人中龙凤,有一个快乐的童年,上一所重点小学,长大后从事着体面的职业,有可能和他父亲一样成为一个生物学家,甚至是工程师或律师……然而这一切从他出生那一刻起都化为了幻影,这个世界的良善似乎将他遗忘了,而所有的恶,将他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头痛过后的张朋躺在地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思绪,就像是一大块支离破碎的拼图,正在迅速拼合清晰,他的记忆像一只爬在树桠中的蜘蛛,缓慢修补出一张大网,而在大网中间的那个防空洞,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清晰,托MK-58的福,他能想起水泥地板上潮湿的味道,沁凉的空气,和那个女孩子细软的头发及裙摆的颜色。
他还记得她说的每个字,每句话。
分别快十年了,她现在怎么样了呢?
然而命运没有让张朋思考太久,他们很快重逢了。
那是一个普通的下午,张朋选择在午休的时候混进新学校,他费了点劲才搞到这所学校的校服,毕竟是市重点,校服不是在学校小卖部就能轻易买到。
路过走廊的时候,一个呆着眼镜的男生突然朝前面的人叫到:“汪旺旺,你的试卷。”
张朋浑身一震。
然后他看到了她,那个在走廊尽头拿着考卷,愁眉不展的瘦弱女孩。
张朋第一眼并没有认出汪旺旺来,她变了很多,以前莲藕一样肉乎乎的手脚已经被彻底拉长了,有点消瘦的身材装在宽大的校服外套里。她不高,头发贴在汗津津的脸上,面颊圆润,透露着健康的肤色,几颗不太明显的雀斑贴在鼻子上面。
他渐渐将记忆中的轮廓和眼前这个女孩逐一对应上,她在他眼中逐渐焕发神采。她真漂亮,不是传统意义上瓜子脸大眼睛的漂亮,而是没有任何矫揉造作、不自然东西的漂亮。她对她的漂亮似乎并未自觉,眼睛里没有丝毫骄傲和矫饰,一如小时候那样清澈见底。
一时间,张朋竟然有些手足无措,他在无数的夜里想念过的这个唯一的朋友现在就在他眼前,他担心错过她生命中太多的片段,担心失去她的关注,以及在她生命中曾经的位置。而事实证明,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
汪旺旺径直从张朋身边走了过去,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他脸上停留。
确实,张朋身上的变化比她更明显,他的身高已经快一米八,头发浓密,苍白的脸上有一两根新长出来的胡须,没有一丝一毫当年那个弱智儿的影子。
他悄无声息地跟在她的身后,走进她的班级,随便找了张凳子坐下。他跟着她上课,放学,转进拐角的漫画书店,看她翻开一本一本的漫画书。
在这么多本漫画里面,她最喜欢《寄生兽》。
汪旺旺对张朋的尾随并不自觉,她每次翻开漫画,就会迅速沉浸到内容中,甚至连书店老板不耐烦的眼神都能忽视。她喜欢咬着手指翻书,偶尔蹙眉,一页一页地迅速翻着,偶尔慢下来,又往回翻两页,直到太阳下山还不肯离开。
就像他们以前在防空洞里的每次分别,汪旺旺都不肯离开一样。
张朋一直默默观察,逐渐了解了汪旺旺所有的生活轨迹,他发现她的家庭比他想象的复杂。
首先,汪旺旺没有住在自己家,而是住在一个叫舒月的女人家里。她被称为爸爸妈妈的人,住在另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她只有一个月才回去一次。当她不在家的时候,她的家里似乎有一个穿着打扮和汪旺旺极其类似的女孩,被他们称之为“女儿”。每次汪旺旺回家的时候,这个“女儿”就会莫名其妙的失踪,当汪旺旺离开后,这个女孩才会回来。而汪旺旺对这一切似乎一无所知。
那个女孩的名字,叫做“徒傲晴”。
但当时的张朋并没有过分关注这件事,这个世界上匪夷所思的事情很多,但他在乎的人只有一个。
张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陪伴”着这个唯一的朋友,直到半年后的某一天晚上。
那天刮八号风球,暴雨把整个城市刮的七倒八歪,汪旺旺冒着雨从校门口冲到了漫画书店。
而张朋早就等在那里了,他知道汪旺旺今天会来。
因为今天是《寄生兽》出新一期的日子。
“老板!《寄生兽》新的连载到了吗?!”那个女孩连自己被淋到湿透的头发都来不及撩,就大声问道。
漫画书店的老板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往书架上一指——又是这个只看不买的货。
汪旺旺刚想把书从书架上抽出来,另一只手却把她向外拽了一把——
一个身材高大的女生扯开汪旺旺,从书架上抽出新的连载。
“喂,你干嘛推我?”汪旺旺诧异地问:“我先来的!”
“是我先看到的。”对方白了她一眼。
“你怎么不讲道理?明明是我先看到的!”
“你几年级的?”
“我……初一。”
“我初三的。”那个高大的女生哼了一声:“你们老师没教你尊敬学姐?”
“我们老师叫我们敬老,你是老太婆吗?”
“你再说一遍?”对方突然转身,朝门口几个在看少年周刊的高年级男生叫:“这个初一小孩抢我的书还骂我,见过这么不懂事的么?”
其中一个染着黄毛的男生走进来,把汪旺旺逼到墙角。
“你说她什么?”
“我说她要讲道理,是我先看见这本书的。”汪旺旺不依不挠。
“谁证明你先看见了?”
“谁都……”汪旺旺的眼睛突然扫到书店一角的张朋:“他可以证明,他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那个高年级的男生显然才看到店里还有这么一个人,他往后缩了缩问到。
张朋正想开口说话,突然一阵剧烈的头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药效的副作用突如其来,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了。
不应该啊,明明还有两个小时。张朋茫然地想着,但很快被头痛冲乱了思绪。他紧紧咬着牙关,以防自己承受不住在地上打滚,下意识双手环抱着身体,但仍抑制不住全身剧烈的颤抖。
“哎呦,这你朋友啊?还是同学?”高年级男生一看张朋的样子,哑然失笑起来:“都怕成这样了,估计连话都说不出了吧?看来他还是知道点轻重。”
说完,他又推了汪旺旺一把,拉着那个女生拿着漫画离开了离开了。
雨越下越大,汪旺旺叹了口气,转身对角落里的张朋说:“你也不用这么怕吧?大不了我俩一起被打一顿。”
张朋没有说话,他颤抖地从口袋里掏出药塞进嘴里,尽量压低身体,大口大口喘着气。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汪旺旺有些疑惑。
张朋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艰难的微笑。
他曾经对着镜子模拟过这个微笑成千上万次,但他面对她的时候,却对这个表情不自信起来。
「你还记得我吗?」
话到嘴边,却变成:“你……喜欢看《寄生兽》……”
“嗯。”汪旺旺侧过脸,没再看他。
「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为什么……喜欢这本书……”
“米奇(寄生兽的名字)很酷呀,”汪旺旺漫不经心地翻着书架上的漫画:“听说很快就要出大结局了,好多人都说他们会死,但我希望米奇和新一(被寄生的人类主角)能活着。”
“可米奇……杀人……”张朋艰难地组织着思路:“他是异类……”
“他杀的是坏人,”汪旺旺为米奇辩驳着:“你没看漫画吗?这个世界有很多事本身就是错的,所以米奇和新一才努力去改变它。”
“是这样啊……”
“嗯,”汪旺旺点点头:“我不觉得米奇有错,坏人就应该被消灭啊。”
张朋看着汪旺旺,他并没有意识到那只是一个初中小女生被欺负后的某句负气的话。
「她没变!」
「她一定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约定!坏人都该死!」
“你笑什么?”汪旺旺莫名其妙地看着张朋。
“没……没事。”他把头埋在两膝之间,怕自己流露出来的狰狞吓到这个昔日的朋友:“你喜欢米奇……”
“米奇一开始可能是坏的,”又过了一会,汪旺旺自顾自地解释道:“但他的宿主新一是好人,因为新一的善良,米奇也变善良了。我喜欢新一,所以不希望他死。”
张朋有些不解地盯着汪旺旺,他一时之间揣摩不出这句话的含义,却能从汪旺旺脸上读出她对新一的好感。
原来新一那样的人就叫“善良”的人吗?新一多愚蠢啊。
在这个残酷世界里,新一的善良有意义吗?
“雨停了,我先走了。”
张朋没有跟汪旺旺一起离开,又过了一会,头痛才逐渐缓和下来。他一个人离开书店,一路上思考着汪旺旺说过的话。
他感到困惑。
在之前的很长时间里,张朋只是可以模仿着同龄人的生活习性,就像模仿毛毛虫在树枝上爬行,狗在墙角撒尿和交配,他的模仿只为了融入其中,却没有深入地思考过他们复杂感情和表情之中的原因。在他看来,世界由从强者到弱者的链条组成,人吃牲畜,人吃人,强者欺凌弱者,人性本恶。“爱”只是书本上有十六个笔划的字,毫无意义。
可为什么汪旺旺喜欢的,并不是能够杀人于眨眼之间、没有情感的却无所不能的寄生兽米奇,而是一无是处却又一堆无用情感的人类新一呢?
“嘿,张朋,过来帮哥们个忙。”
张朋正在思考着,忽然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他回过头,声音是从一条小巷里传来的。
那是一条离学校不远的小巷子,最近在施工拆迁,里面的住户大部分都搬走了,天一黑一个人都没有。老房子上画着各种大大小小的“拆”字,稀稀落落地堆着工地泥沙和残垣断瓦。
巷子的深处站着几个高中的男生,似乎有些眼熟,像是他之前混入过的班级里某几个爱带头闹事的。里面没有灯,只有男孩们手里的烟头闪着如有若无的火光。他们围着一个灰头土脸的黄毛青年,有几个手里拿着水桶。黄毛青年穿着皮夹克,应该是社会上的,看起来已经被打过一顿了,此刻他的手被反绑在一扇破旧的栅栏上,正奋力挣扎着。
张朋露出他招牌的微笑:“怎么了?”
“这家伙偷了兄弟几个的钱。”为首的高中男生揉了揉鼻子:“教训一下。”
“我没偷你们的钱!我是看到掉在地上的!”黄毛衣竭斯底里地喊着,才挣扎没两下,就被踹了一脚。
“帮哥几个按住这个老不死的。”高中生一边说一边笑嘻嘻的递过来一根烟:“抽么?”
张朋摇摇头,仍旧面带微笑,他看见水桶里装着馊水,可能是从食堂后厨偷出来的。
“按哪里?”
“按着他的腿,别让他乱动。”
张朋走过去,听话地蹲下来,按住黄毛的脚踝。
“然后把这两桶东西倒他身上。”
张朋没有意识到,那帮男生只是怕泼馊水的时候弄脏自己的衣服,想找个倒霉鬼替自己遭罪而已。
但这帮男生也没有想到,张朋并没有对馊水作出什么恶心的反应,他根本分不出香和臭。他安静地接过水桶,递到小偷面前。
“泼哪里?”
“随便泼!往身上泼,泼完了哥们几个请你吃烧烤。”
“别……大哥,我求你了,我没偷,真没偷……”黄毛嚎哭了起来:“我就一捡破烂的,出门就这一身衣服,您行行好……”
张朋安静地看着面前这个绝望的人,他突然想起汪旺旺说的话。
如果是漫画书里的新一,会怎么做呢?
要是新一的话,大抵不会把馊水泼到这个人身上吧。
“快泼呀,还愣着干吗?”其中一个的高中生说。
是不是如果我也有新一的善良,汪旺旺就会喜欢我了呢?
“我靠,你泼不泼?要么你现在泼,要们老子连你一起泼。”为首的高中生已经不耐烦了,他使劲把烟头弹在了黄毛脸上,疼得对方一个趔趄。
张朋心念一动,突然放下水桶,一反手解开了黄毛手上的布条,那不是一个多复杂的绳结,使劲一抽就开了。
“你走吧……”
黄毛愣了一下,在其他几个高中生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可他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感激,他的眼神在自由的那一刹那,从可怜巴巴变得凶狠起来。
“去你丫妈的!敢捆老子?!”
黄毛一边骂,一边用尽全力飞身一脚朝这个救了他的人胸口踹过去。这一觉算是用上了所有的力气,张朋被踹得直接向后飞去。
噗的一声闷响,似乎有什么被刺穿了。
胸口一阵钝痛。
张朋下意识朝下看去,一根三指粗的钢管,从他的背后插入,又从心口的位置穿了出来。
天色太暗,无论是那群高中生也好,还是那个黄毛小偷也好,都没看到张朋的背后有什么。
一辆没来得及运走的拆迁拖车停在矮墙边上,上面装满了拆迁留下的尖锐的防爆管和碎玻璃。这一飞,让张朋的整个背部被防爆管扎成了刺猬。
血溢了出来,染红了校服,张朋的舌头尝到一丝腥味,他缓缓抬起手,摸了摸口袋,里面空空如也——MK-58吃完了。
“出……出人命了……”其中一个高中生,在惊诧过后结结巴巴地喊出来。
“他、他自己、自己撞上去的!”
黄毛到退两步,还没把话说完,一转身拔腿就跑得不见了踪影。
善良,果然是没用的啊。
快要死了么?张朋失去意识之前心里想。
这一刀,不但夺去张朋的性命,也斩断了他唯一一个变成好人的可能。
第二波小读者的晒书照片~
我们的晒书活动还在继续哟!
喜欢这本书的小伙伴们快来加我的微信^_^ 我将会不定期送出签名书和来自世界各地的小礼物~
还有海外的小读者们~
来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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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佛大学公共卫生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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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歇根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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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世界多大,我们都在看同一本书~
@我的读者太多,我就不一一发了,除了在当当网买小说之外,许多书店也都上实体书了噢^_^
还没有加微信的宝宝们快到我的碗里来~
第60章 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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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一架波音747从犹他州盐湖城机场飞往中国,在为数不多的旅客中,有一个老年人,若有所思地盯着手边的一只军用低温保存箱。
哪怕是任何一个稍微有分辨能力的人,都能看出这个老人恶疾缠身。他的面容枯槁,像僵尸一样青紫的皮肤上面布满了药斑和皱纹,机舱的高压让他不堪重负而蜷缩着身体,唯一能证明他还活着的,是那双闪烁着急切渴望的眼睛。
在二十世纪末的这一年,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对他而言最重要的生命,他不能再失去第二个。
“张博士,一会飞机降落后,请跟我走。”一名空乘走到他身边,低头看了看保存箱,压低了声音对他说。
张博士点了点头,三天时间,他尽一切可能疏通了中美方面的地勤和海关,不惜一切代价,要把这样东西带回内地。
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他闭上眼睛。
张朋经过一天一夜的抢救,最终宣告不治。他被从急救室里推出来的时候,抢救设备大部分已经撤除了。他的喉管和胸腔被切开,另一头连着呼吸机和心脏起搏器,只为了维持某种生命的假象,坚持到张博士回来做最后的告别,这是中国医院里普遍采取的人情世故。
但没有一个医生能让一个大量失血继而脑死亡的人起死回生。
张博士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在值班医生的帮助下,他亲自为张朋拔掉管,失去心脏起搏器的张朋在一瞬间变成了一具尸体,他身体的温度迅速消失在空气中,胸腔上的尸癍更加明显。张博士没有露出太多的悲伤,而是立刻要求院方办理手续,将尸体送往火化。连值班的医生都有些惊讶,他甚至怀疑死者到底是不是眼前这个暮年之人的儿子。
不到一个小时后,运送灵柩的车从医院驶出,朝火葬场开去。半路上,张博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叠厚厚的美金,告诉司机一个城郊新的地址。
那栋房子原来是干什么的已经不太重要了,从一天前开始,就有人陆陆续续搬进去了许多医疗器械,用最快的速度将那里改造成了一个专业手术室。
手术持续了超过5个小时,没有帮手,张博士亲自主刀。在手术之前张博士给自己注射了中枢神经兴奋剂,在药物的帮助下他短时间内摆脱了死神的追逐。直到手术结束,张朋还没有恢复任何生命体征,也许这是全世界第一台为死人做的手术。
张博士放下刀,站定在手术台前,静静地盯着他的儿子。
一秒。
两秒。
十秒。
骤然一声抽噎,就如平地惊雷,张朋猛地吸了一口气。
也是同一瞬间,张博士像被抽掉了魂一样,瘫坐在地板上,恢复了之前的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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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朋是被一阵争论声吵醒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但他还躺在手术台上,他不知道他在这几天之内经历了两场手术,而第一场手术为他注射的大量药物仍残留在他体内,肾上腺素和呼吸中枢振奋剂让他几乎无法思考,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只有夹杂在混乱意识中的一点点神志。
而隔着单薄的病房门,张朋能听见有两个人在走廊外产生了剧烈的争论,除了自己的父亲之外,还有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他们起先用英语交谈,一开始双方都极力压低音量细碎耳语,到后面那个男人已经抑制不住怒火,用高亢的声音吼着:
“你不知道我在西藏看到了什么!那些东西的来历已经超出我们所有预期!他们的基因用在人体试验已经铸成大错!你竟然还……”
而对于这个男人的一切指责,张博士显得有些不屑一顾,他稍微太高了一点音调打断了他:“手术成功了。”
“……但他已经不是人类了。”
那个声音顿了顿,尽管是反驳,却夹杂着一丝恐惧。
“他是我的孩子……你也是一个父亲,你不也在尽全力保护你的孩子吗?”张博士的声音里带着恳求。
他的话似乎触到了那个男人的软肋,对方竟然一时无语。
“如果要死的是你的孩子呢?”张博士轻轻打开房门,眼神落在张朋的床榻之上:“你也会不顾一切这么做的。”
张朋努力抬起眼皮,他十分模糊地看到门口站着的那另一个身影。
那个男人穿着破旧的冲锋衣和行军裤,一脸凝重的表情,提着一个公文箱,风尘仆仆。
张朋见过这个男人,在他跟踪汪旺旺的这段时间里。
这个男人,是汪旺旺的父亲。
徒鑫磊看了一眼手术台上的张朋,神色阴晴不定,半响才缓缓开口:“你会后悔的。”
“……我已经没时间后悔了。”
中枢神经兴奋剂的药效已经彻底过去,张博士斜斜地靠在墙上,声音小得就像从牙缝里发出的,似乎连喘气都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我的生命快走到尽头了……”他边说边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年轻的时候就检查出自己有遗传性血液病,加之数十年如一日的窝在实验室里,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我知道我没资格成为一个父亲,所以一直不肯结婚,一直到五十多岁才迫于父母的遗命娶了这孩子的母亲……怀孕是个意外,但我妻子是天主教徒,不接受堕胎,这孩子出生时颅骨损伤,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先天基因不良。我的一生都活在我的学术研究里,从没尽过一个父亲的责任,我想在死之前,至少为他做点什么。”
“呵,”张博士的的表白,只换来徒鑫磊一声不屑的冷笑:“你为什么不把你的学术成果用在自己身上呢?只要吃一颗,不就能感受到生命重新回到体内,哪怕在几年后出现变异也在所不惜?”
张博士听出徒鑫磊的讥讽,他并没有答话,而是转头看向了别处。
“你不需要在我面前装可怜,”徒鑫磊步步相逼:“你就是一个没有人性的冷血怪物,你明知道美国开发这个药物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战争,还是义无反顾地扎了进去,你带着你的研究团队,在美国乃至整个美洲大陆做过多少龌龊的试验?你们把药物分发给那些不知情的可怜居民、拿他们做小白鼠的时候,为什么不想想自己也是一个父亲,也是一个人呢?如果你要忏悔的话,去找个礼拜二开放的教堂,里面有无论你说什么都会宽恕你的牧师,而不是我。”
“徒,他们的牺牲确实有了收获……MK-58已经比MK-57的效果更好了,而下一代会更好……只是……”张博士顿了顿,吸了口气:“只是我不想再开发了……”
徒鑫磊显然没有意识到张博士会这么说,他一下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会让这个项目再继续开发了,”张博士咳了两声:“可能你说的没错,我早就在这么多年里的重复试验中变得麻木不仁,即使看到大量无辜的人死去,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负罪感……我在之前的很多年,都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毕竟他们每个人跟我的生活毫无交集,只是一个标签,一个样本,一段档案表上的医学数据……但她不一样……”
当张博士说到“她”时,眼神停在了那只军用保冷箱上。
“徒,这几年我们产生过很多的争执,很多问题上我们都各执一词,但有一点,你或许说对了,”张博士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的眼神浑浊,却透露着无限悲伤:“我们都不是神,也不可能成为神。”
徒鑫磊没有接话,张博士自顾自扶着墙走到保冷箱旁,他打开箱盖,出神地盯着里面已经有些干涸的触角,若有所思。
“很多年以前,我也以为自己能成为神,抑或成为奥林匹斯山上众神的一员,”张博士闭上眼睛:“科学就是我们的权杖,我们了解了生物本身的构造,计算出宇宙的尽头,掌握基因的秘密……乃至我们可以随意制定一个新的规则,创造一个新的物种,设计新的世界。可如今我行将就木,却发现事实并不如此——神之所以为神,是因为平凡生物的法则、利益和情感对它而言都只是无垠宇宙中的一颗尘埃,没有任何意义——神不需要情感。可我们人类啊,天生就是混杂喜怒哀乐的复杂物种,感性决定了我们的取舍,而不是理性。她是我一手创造出来的生物,我却无法对她的生死无动于衷。直到她死去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爱着她。”
“可它是……”徒鑫磊没再说下去。
“你以为我不知道她是什么吗?”张博士露出一丝惨笑:“我和她相处了三十多年,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她,我知道……她为什么自杀。她的智力已经足以让她思考和人类情感相同复杂的一切,可对于一个试验品来说,她怎么能承受失去挚爱和孩子们的痛呢?是我教会了她心碎的滋味。你可能觉得我疯了,那只能证明你和其他人一样,认为超越物种的情感纽带是不切实际的。但它在我身上真实的发生了,我知道我对她的感情是什么。我想救她,也想救我儿子。”
徒鑫磊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睁大眼睛,浑身一抖:“我明白了……你最根本的目的,不是让你的儿子活下来,而是让她……”
“我离开研究基地的时候,销毁了大部分MK-58的药物研究资料,”张博士并没有回答徒鑫磊,而是自顾自说下去:“我不想有人沿用我的研究结果,继续开发MK-59……我不希望再有第二个她,死在人类手里……我没有吃药,老实说,不是因为我害怕MK-58迟早会出现的副作用,而是我知道,我活在这个世界一天,军方的人都不会放过我,我永远都走不出这个研究。”
灯光很暗,张博士的眼角滑下一滴晶莹的东西。
“我死了,就当是为她赎罪吧。”
张朋极力辨认着这两个男人的对话,但他仍然无法理解,他们口中的那个“人”到底是什么。
“她”,抑或“它”。
张朋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以前并不一样了,虽然他仍旧十分虚弱,但却夹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生命力。那种感觉不是MK-58带来的一时亢奋却虚无的东西,而是由内而发的生命力。
他动了动手指,把注意力集中在手臂上,渐渐抬起右手,放到了自己心脏的位置。他摸到自己的胸口有一条狭长的新缝线,还往外渗着血。
缝线之下,他摸不到自己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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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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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成年人的声音终于渐行渐远,世界只剩下手术室的无影灯和光线之外的一团漆黑。张朋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也不知道外面是黑夜还是白昼。
他很难受,从来没有这么难受,似乎从脚趾间到头皮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它们在张朋的身体里四散逃窜,用尽力气排斥着某样异物,张朋能感觉到,他的身体里有什么不属于自己。那样东西向浸在硝酸溶液中的铁块,又像打进骨髓里的钢钉,撕扯着他,分裂着他,和他的身体格格不入。
吱呀。
似乎一切快安静下来的时候,张朋听到有人推门。
他睁不开眼睛,但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汪旺旺的爸爸,徒鑫磊的声音。
“对不起,”徒鑫磊吸了口气,走近手术台,他缓缓打量着眼前这个瘦弱的男孩,却并未察觉他其实有意识:
“我很抱歉,但我不能让你活下去。”
徒鑫磊一边说,一边一根一根拔掉张朋身上插着的营养管和静脉注射器。
“我知道,你只是整个事件里无辜的受害人,”徒鑫磊径自说着,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张朋听:“但死亡是任何生物从出生下来就被制定的法则,这个世界的客观规律之一。我是一个父亲,你爸爸也是一个父亲,我理解他作为一个父亲不顾一切也想让你复活的心情,但我不能认同这种方式……他所做的,已经触碰到宇宙规则的底线……”
徒鑫磊叹了口气,拔掉了张朋的输氧管,他把一只手盖在了张朋的口鼻之上。
“即使你活了下来,你也已经不是人类了……我曾经遇见过一个孩子,他最初也只是纳粹实验里的牺牲品,他和你一样接受了改造,可等待他的并不是快乐,而是永无止境的长生和巨大的折磨……逆转客观自然法则的代价,远远比你父亲想得更大。我们都承受不起这份代价……所以,安心上路吧。”
说完,徒鑫磊一发力,死死按住张朋的口鼻。
窒息的张朋用尽了全力,也只抽搐了几下,两分钟之后,彻底没了呼吸。
徒鑫磊看着心跳记录仪上的一条横线,确定张朋已经死了之后,拿起军用冷冻箱离开了手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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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
一片黑暗。
张朋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他剩下的一丝意识,被巨大的黑暗包围着。
我是已经死了吗?
这是哪里?
不知过了多久,无垠的空旷中忽然传来了一个纤弱又怪异的声音。
“你是谁?”
张朋回身看去,他的背后,有一团模糊的絮状物,发着微弱惨白的光。声音是从那团光里传来的。
“你……又是谁?”
“我叫雅典娜。”那团光轻轻地说:“我在你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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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我身体里?”张朋想起在手术室里最后的记忆,显得有些困惑:“我想……我刚刚已经死了……”
那团光有韵律地跳动着,似乎并没有对张朋的话有太多意外,而让张朋惊讶的是,他似乎能感受到那团光的情绪,他们之间似乎不需要任何语言的沟通,就能够建立起情感交流。
那感觉,就像是这团光是张朋的一部分,而张朋也变成了这团光的一部分。
“你死过几次?”出乎意料的,那团光突然问。
“我……”
张朋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想起那场夺去母亲性命的火灾,想起胸口那节生锈的防爆管和小偷拔腿而逃的背影,想起汪旺旺的父亲对他说的话,和捂死他口鼻的手。
他不甘心。
为什么?凭什么所有的不幸都发生在我身上?我没有选择成为了一个弱智,没有选择成为了一个怪物,现在连我活着都变成了一个错误。
他不想死。
“才三次。”那团光轻轻地抖动了一下,当张朋在思考的时候,它也同步读到了他在一瞬间想起来的经历。
“三次还不够吗。”
“我死过无数次了。”
张朋还没来得及思考,猛的一瞬间,成千上万个画面冲进他的脑海。
刺眼的无影灯,切割中的手术刀,鲜血淋漓却跳动着的器官,挣扎的触手,数以万次的解剖,痛苦,撕心裂肺。
这些记忆毫无预兆地进入了张朋的意识,他痛苦的想捂住脑袋,但很快发现这没有用,因为它们之间的对话并不存在于物质世界,而是存在于意识之中。
“最初的几十年,他们切割我的触手,剖开我的头部,拿走我的鳃和水肺,只为了观察我的痊愈能力,以便研发某种能解救人类脆弱身体的药物。他们有的时候用麻醉,有的时候不用。这一切都只是日常试验的某一部分,没人在乎我的感受。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只稍微聪明一点的动物而已——和会算数的马、会骑摩托的猩猩一样。但这些坐在实验室里的聪明人类大脑并没发现,我的智力在最初的几年已经达到了和人类一样的水平,而之后甚至超越了人类本身。他们做的一切我都懂,他们的研究目的我也早已了然于心。我知晓一切,却被束缚在蓄水池的最底部。有什么比这更痛苦的呢?”
“你究竟是……什么?”张朋顿了顿,把“谁”字咽了下去。
可他即使不说,那团光也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很多年之后,张朋在知道,他和雅典娜这种高于语言的沟通叫做通感。他们通过共用一副器官链接建立起的通感,存在于宇宙更高级的生命之间。
“我是雅典娜,这个名字是一个人类给我的,他说我是'希望之光'。”那团光跳跃了两下,又平静下来:“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我是什么。”
两人都沉默下来。
“你说,人有灵魂吗?”
忽然间,雅典娜开口问。
“灵魂?”张朋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他知道这不是真实的,这或许只是他的部分意识,灵魂是什么,他从没想过。
“人类总说,你们能凌驾于其他物种之上,是因为你们有其他动物没有的东西——灵魂。可是灵魂是什么呢?我没有见过灵魂,但我见过成堆因为试验死亡的动物,被放在水里溺毙的老鼠,被扔在毒气室里挣扎的猩猩,被蘸上酱油切开身体却仍在喘气的鱼……人类有灵魂,但他们对其他动物如此残忍,对同类也是——你们污染环境,把战火带到世界各地,即使杀死了许多同类,引起了饥荒和瘟疫,也可能只是报纸上的一条无聊新闻。这样的灵魂,要来有什么意义呢?”
“不,人类没有灵魂。”张朋垂下眼,想起自己的过去。
“如果人类没有灵魂,那究竟是什么,让你们觉得自己能像神一样高高在上?”
光团忽明忽暗地跳动着,似乎张朋的记忆勾起了它的愤怒。
“人类不是神,神还没出现,有一天它会出现的,杀光所有坏人……”
“在我看来,没有人是'好人'。”那团光极速地收缩了一下,张朋感受到了它的伤心和绝望:“没有'善良',也没有'爱',都只是被美化的糖衣而已。是你们人类为了高尚和道德而编造出来的谎言。”
“人很丑恶。”张朋淡淡地说,就像在说一个陈年老话。
一个在他童年时期就懂得的真理。
“人很丑恶。”那团光重复着张朋的话。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通感取代了语言。张朋小心地接受着雅典娜的记忆,打开她的回忆之门,感受她在漫长生命里遭受的痛苦和绝望。被数十年如一日囚禁在狭小水箱里的痛苦,被活活截去触手后抛回盐水里的痛苦,在催情剂作用下被当成配种母狗的痛苦,被夺去孩子的痛苦。可奇怪的是,在这种相似的痛苦中,他们两个人的心灵在通感中产生了共鸣。雅典娜的痛苦就像水泥,加固了张朋的回忆,两段不同生命不同时空的记忆纠缠在一起,筑成一座钢铁一般的巴比伦塔,而充斥在高塔顶端的,是愤怒。
而雅典娜也感受到了张朋的愤怒,那是一种纯粹的愤怒和失望。对人类,也对这个世界。
“你说得对,人类不是神,却坐在神坛上,他们肆无忌惮地伤害和奴役这个世界上其他的生灵,也不放过自己的同类和手足。但这一切都该结束了。”张朋缓缓地说:“把你的力量给我,这个世界是时候迎接新神了。”
“我的力量……”那团光跳跃着,感受着张朋的兴奋。
“对,你的力量,你强大的痊愈力,永生不死的能力,身体无论受到多大破坏都能复活的力量,你血液里治愈的力量,统统给我。”
“可是……我不想再活下去了。”那团光芒暗淡下去:“和你不同,我不再对这个世界抱有幻想,也不想再报复了……即使报复又如何?这个世界上没有我的同类,我只能回到大海深处,在日复一日的孤独中永生。”
“难道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任何东西值得让你留恋了吗?”
张朋的话似乎触动了雅典娜的某根神经,一个画面忽然出现在张朋眼前。
那是一个透明的玻璃器皿,里面有数以万计的透明卵子,像葡萄一样紧紧贴在一起。透过卵子薄薄的胎膜,里面的小八爪鱼胚胎缓缓舒展着四只,仍在沉睡。
“你的孩子……”张朋轻声说,他的心忽然被一种温暖又陌生的情感融化了,那是他通过通感获得的雅典娜的心情。
“我的孩子……他们拿走了我的孩子。”莹白的光团中间出现了暗红色的斑点,就像流出的血液一样:“我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我的孩子们,会重复我的命运——被人工孵化,被研究,被解剖,被玩弄于股掌之间,被永无止尽地禁锢在狭小的水族箱里。我宁愿没有拥有过它们,宁愿它们没有继承我的智力和漫长的生命,漫长到可以经历所有折磨,聪明到了解这些折磨没有尽头。”
“你的身体只剩下一部分,什么都做不了,但我可以。”
张朋一边说,一边缓缓走进那团白光。
“我可以救你的孩子们。作为交换,把你的力量给我,治愈我所有的疾病,让我的身体变成你的,让我成为神。你能做到吗?”
雅典娜没有回答,但张朋感受到了答案。
“可是你救了他们,他们又该何去何从呢?他们永远都无法逃离人类的掌控。”
“不,你错了。”张朋笑了起来:“这个世界需要洗牌了,新的物种进化,旧的物种淘汰,我会带着你的孩子们登上神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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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室中,张朋再次缓缓睁开眼睛,无影灯的光芒让他觉得恍如隔世,但他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的手,缓缓抚摸着胸腔中间的伤口,他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十秒,二十秒,一分钟,两分钟。
猛地,胸膛之下,一下剧烈的跳动。
咚。
张朋的血压逐渐恢复,呼吸变得顺畅,而他的大脑,前所未有地运转飞快,思路清晰。
章鱼有三颗心脏,两颗副心脏将血液输送到鳃,另一颗主心脏,负责两套记忆系统。一套记忆过去,一套预测未来。
章鱼的心跳十分缓慢,即使在零度的深海,也只有一分钟40到50下的频率,当它们生活在人类适应的气温之下,心脏最多一分钟跳三下。当他们沉静下来观察猎物的时候,甚至能数分钟没有心跳。
张朋知道,在他身体正中这道缝线之下,是雅典娜跳动的心脏。
这一天终于要来临了,张朋情不自禁露出了期待的笑容。
他知道他会成为小时候汪旺旺许诺的那个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