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浓雾中的冰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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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跟着鲍勃沿湖边反方向走了大约500米,又穿过一片松针树林,果不其然看到了一个船坞。
船坞应该是被废弃很久了,屋顶上盖了厚厚的一层雪,外墙上原本青绿色的铁皮氧化成了锈红。也许是天气的原因,船坞周围似乎弥漫着薄薄的瘴气,里面夹杂着一种潮湿的霉菌臭味,就像冰箱里放了几个月的变质沙丁鱼,闻多了十分恶心。
鲍勃绕着船坞走了一圈,发现前后门都用铁链锁住了,船坞两侧各有一个小窗口,钉了铁网无法让人爬进去,玻璃也起满了霜,只能隐约看见一些生锈的维修机械。
他和疯兔子对视了一眼,疯兔子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皮夹子,里面有各式各样的小铁钩,他取出其中一个,插进了前门锁头的锁眼里。
“没想到诈骗大师还会这一手。”胖子挪揄道:“这种锁开一枪就能打烂吧。”
“偷摸拐骗是一家,劫匪则不是。”疯兔子白了他一眼,用钩子在锁头的机械装置里来回摸索转动着:“我们能不用枪就不用枪,开枪是下策。你永远不知道你的身份是怎么暴露的,就像你不知道这片树林里还有没有别的人一样。现在的人都崇尚快餐文化,总以为手上提一支枪就能摆平所有问题。那些好莱坞电影,没有几百个爆破和火拼镜头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警匪片,这些在我们看来都是瞧不上眼的九流桥段。”
钩子似乎没有起到什么作用,疯兔子忙活了半天,锁头仍然没有一丝要开的迹象。
“看来你学艺不精。”
“这里面生锈了,”疯兔子擦了一把汗:“也是我太久没练,生疏了。以前这种活都是苏珊娜……”
疯兔子顿了顿,没说下去。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这个名字,达尔文和烂鸡鸡对视了一眼。
苏珊娜,可能还曾经是疯兔子的搭档。
疯兔子终于勾住了锁扣,铁锁发出了一个沙哑的吧嗒声,锁头弹开了。
铁门一打开就飘出一阵夹杂着恶臭的粉尘,那股潮湿的腐烂味儿更加明显了,熏得几个人都直犯恶心。
疯兔子还是带头走了进去,只见船坞四周散落着一些早就锈得不成样子的工具,靠墙的其中一侧堆着的木板早就腐朽了,靠近船坞后方还有一个简易车间,因为船坞背阴,所以又冷又潮,弥漫着一股陈年铁锈味。车间隔壁,有一个隔间厕所,马桶里还留着一泡泛黄的液体,边沿上长满青苔,半截烟头飘在上面。
“这里没有船啊……”烂鸡鸡嘟囔着。
“船在上面。”汪旺旺往头上一指。
众人顺着她看着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条简易冲锋舟悬在船坞的半空中,船体下方沾满了不知名的墨绿色污泥和腐叶,那股难闻的恶臭就是从这里发散出来的。船体的后方似乎破裂过,两条不太规整的钢板被钉在了裂缝处,算是被修补过。船头底部有不锈钢的倒挂锯齿和带钩,可以在薄冰层起到破冰的作用。
众人忍着恶臭把船从坞顶放下来,幸好船身内部还算干净,船艉装了一个简易外挂发动机,连着一对锈迹斑斑的螺旋桨。
“我靠,这条船以前是在屎里面划过么?”烂鸡鸡一边捂着鼻子一边抱怨。
达尔文从车间里找到了半桶柴油,顺着发动机的槽口倒进去,鲍勃使劲拉了几下抽绳,发动机在短暂的呜咽过后,响起突突突突的声音,螺旋桨跟着转了起来。
“竟然还能用,看来今天是我们的幸运日。”鲍勃讽刺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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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人又在船坞里找出了一桶柴油,连带两个破船桨一起扔上船,再合力把船推到了岸边,就地补充了点干粮就出发了。也许是因为发动机老化,螺旋桨动力不足,冲锋舟的速度异常缓慢,疯兔子卡了卡时间,预计至少要两个半小时才能到达对岸。
冲锋舟的船首缓缓破开薄薄的冰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破冰后的沼气泡伴随着黑水涌上来,发出一阵的腐烂味儿。
“原来所有的臭味都来自于这里的湖水,简直比馊水还难闻,要不是坐在船上,我真以为我掉粪坑里了。”烂鸡鸡捂着鼻子,探头看了看浮在面上黑水,不安地说到:“这底下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达尔文瞥了一眼船舷上的温度计,现在是将近零下20度,按照目前的天气来看,是只会将不会再回升的了,他心里还是觉得奇怪。
在这个温度下,馊水也好湖水也好,都应该冰封数尺了,为什么单单就这个湖上只结了薄薄一层冰呢?
“雾越来越大了。”
汪旺旺竖起衣领,紧紧盯着对岸的方向。天空中的乌云早已遮住了最后一丝日光,湖面开始翻起薄雾,对岸那座唯一能够作为参照物的十字教堂尖顶,已经开始渐渐模糊,更不要提能看见卡森城铸币厂了,过不了多久,周遭的一切都会隐没在大雾之中。到时候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船沿上不知道准不准的指北针了。
“没办法再快一点了吗?”坐在船头的疯兔子向船尾的鲍勃说。
鲍勃本来就害怕,此刻极其不情愿地看了一眼外挂发动机,摆弄了一下上面的标签。
“这玩意的年纪搞不好比我还大,能运转已经不错了,你还能指望他飞起来吗?该死的,我都跟你们说了别再往前走别再往前走,为什么你们就是不听……”
鲍勃说着说着又开始抱怨,没人反驳他,一早上的徒步大家都累坏了,此刻都各怀心事地沉默不语,整个湖面上只回荡着他一个人的咒骂声。
嘶嘶——
忽然,一个异常奇怪的声音像针一样刺穿了薄雾,只不到两秒就戛然而止,船体轻轻震动了一下,随即底部响起轻微的水花声。
“你听见了吗?”
疯兔子一下警觉起来,众人纷纷抬头。
“是什么声音?”
“听起来像是金属摩擦……”
“不,是冰的摩擦声。”汪旺旺说完,扶着船沿站起来四周眺望:“我们周围有什么东西。”
但她所见之处,除了茫茫白雾之外,万籁俱寂,一眼望去什么都没有。
“会不会是那些闪灵……”鲍勃早就吓得缩在船舱中央:“那些闪灵也跟来了……”
“你他8妈的再装神弄鬼老子第一个崩了你!”疯兔子朝鲍勃使劲啐了一口,掏出手枪上了膛:“都别说话!”
一时间所有人都闭上了嘴,疯兔子竖起耳朵仔细地四处张望着。
等了将近五分钟,除了螺旋桨吃力的突突突突声之外,什么都没有。
“会不会是我们太紧张了?”烂鸡鸡抬起头轻声说:“可能只是碎裂的冰层和冰层之间的碰撞声,毕竟这里这么多浮冰……”
又等了两分钟,仍然什么动静也没有,疯兔子的睫毛上已经挂满了霜,急促的呼吸让上唇部结了一层刨冰。他缓缓放下手,靠着船首坐了下来。
“也许是冰在作怪——”
疯兔子话音未落,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随着平地惊雷一般炸开的巨大浪花,冲锋舟的前半部分被顶到了半空,坐在前面的汪旺旺没有来得及抓住把手,尖叫一声就往下掉,达尔文眼明手快,接力一把拽住她,往上一抛,自己则反进了水里。
“达尔文!”
浪花的力量一收,整条船又重重地摔回了水里,眼看达尔文就快沉下去了,烂鸡鸡扑到左船沿处,也不知道那来的力气,双手伸进水里救扯住了达尔文的羽绒服。
“快来帮我!”
烂鸡鸡吼出来的声音又小又尖细,但众人还是听到了,反应最快的是汪旺旺,她立刻扑了过去也揪住达尔文衣服。
“别再过去人了,保持平衡,小心船会翻!”疯兔子一边叫,一边拽着鲍勃压住了船身的另一头。幸好达尔文本来就瘦,自己也拼命往上爬,汪旺旺和烂鸡鸡两三下终于把他拽了上来。
“哥……哥们你没事吧?”烂鸡鸡强忍住想捂住鼻子的动作,一边问一边巴达尔文湿掉的衣服。
“呕……”达尔文哇啦啦吐出几口污水:“水,水……水热……”
“啊?”胖子一时半会还没反应过来达尔文想说什么:“你是要喝热水吗?”
“我知道水没有结冰的原因了,”达尔文摇摇头:“……冬季的水温比气温暖;因为盐分高,冰点也比正常淡水高……这里头根本不是普通湖水,而是海水!”
“怎么可能,这里离大海十万八千里呀……”胖子惊呼到。
“你们现在别琢磨这些了,立刻聚拢到船舱中间!”疯兔子低吼着,他一手握着船弦把手,另一只手握着枪,半身探出船外指着附近的水域。
水面除了一丝微微的涟漪之外,再次恢复平静。
它很有耐心。
疯兔子给了大家一个眼神,这时候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过来,水里有什么东西——某种庞大、狡猾东西——正躲藏湖水深处,对他们虎视眈眈。
第一个打破寂静的人是汪旺旺。
“船底漏水了。”她的声音颤抖着。
此刻她正匍匐在冲锋舟中间,她抬起手,只见水渍从她的手上一直蔓延到袖口。
显然这艘上了年纪的老船,根本吃不消刚才那一下巨大的冲撞,船底本身修补过的位置裂开了一个缺口,湖水正从缝隙里汩汩的向上冒。
“我们没时间了,必须赶紧到对岸。”达尔文的心猛地一沉。
疯兔子思索片刻,抄起船边的那两个破船桨,扔到鲍勃面前:“女人和胖子先想办法延缓漏水,剩下的一边一个浆,全速前进,在船沉之前我们得划出这片雾。”
达尔文立刻接过浆,汪旺旺从脖子上拽下围巾就往洞上塞,只有鲍勃一动不动,呆呆地向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你聋了吗?!”疯兔子吵鲍勃低声嚷嚷。
“我说了,这里是被诅咒的,根本不该来……”鲍勃突然睁大眼睛:“为什么你们就TMD不听!”
“你现在说这些有屁用——”
疯兔子话还没说完,鲍勃突然发了狂一样,不管不顾直接从船沿站起来,双手向前猛地一伸,揪住离他最近的汪旺旺的头发,汪旺旺吃痛大叫一声,鲍勃拖着她就往船尾退。
“你想干什么!”达尔文和胖子异口同声叫到。
鲍勃退到外挂发动机旁边,粗壮的手臂卡着汪旺旺的脖子,手里陡然多出一把生锈的弹簧刀——鬼知道他是从哪里弄到的,也许是在船坞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在工具间找到的——死死顶住她的喉咙。
汪旺旺顿时被卡得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一张脸被憋成了酱紫色。
“立刻返航!要不然我宰了她!”
“放开她,不然我崩了你!”疯兔子抬起手,枪口对准鲍勃。
“横竖都是死,我不怕带个垫背的!”鲍勃的神志已经完全崩溃了:“都是这个小贱人,都是她!她就是闪灵派来的奸细!她让你们全疯了!”
边说着,鲍勃的弹簧刀又向汪旺旺的颈部顶深了两寸,顿时皮开肉绽,汪旺旺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你把刀放下来,先放下,有话好好说,我们马上就返航。”达尔文第一个做出妥协,向前迈了一步。
“别过来!别TMD靠近我!找我说的做,现在掉头!我不想死!”
鲍勃一边说,抬起手就往汪旺旺脖子上的大动脉扎了下去!
一声尖锐的刮擦声忽然从冰面炸响,巨大的浪从船沿腾空而起,从浪花中翻出一根巨大的触手,上面沾满了墨绿色的苔藓和污泥,底部长满了像藤壶一样密密麻麻的吸盘,样子令人作呕。众人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触手就猛地像下一屈,缠住了鲍勃的脚,连带着汪旺旺一起甩向半空。
“汪旺旺!”达尔文第一个反应过来,不顾一切向上一扑,拽住了汪旺旺的脚,可触手的力量明显大多了,它凌空翻扭,借力把达尔文甩向船尾,达尔文的头撞到了外挂发动机上,顿时七晕八素。
烂鸡鸡第二个接力扑上去,抱住了汪旺旺的腰,也许是被缠住脚的鲍勃受了惊, 本能地松开了卡住汪旺旺喉咙的手臂,汪旺旺身子一软从空中掉了下来,疯兔子闪身接住了她。
鲍勃还来不及说完那句救命,就被卷进了湖里,水面上咕噜噜浮上几大串腥臭的沼气泡,再次平静了下来。
“中尉!中尉!你醒醒!”烂鸡鸡一边按住汪旺旺脖子上的伤口,一边猛拍着她的脸。
“达……达尔文呢?”汪旺旺痛苦地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问道。
“我,我没事,就是,撞头了。”达尔文双手支撑着船沿,努力直起身子:“你没事吧?”
“我没……”
汪旺旺话音未落,只听咯吱一声,船舱中间的漏洞骤然开裂。
“我cao!”
疯兔子的粗口还没骂完,船就断成了两半,侧翻了过来。
所有人都掉进了水里。
第80章 无法典当的项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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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千代田皇居到中央区相隔了不到30分钟的路程,这时候正巧是下班高峰期,东京车站作为日本最大的转运站,挤满了熙熙攘攘的学生和上班族,沙耶加神色不安地混迹在人群之中,看着眼前错综复杂的铁道运营线路图,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往哪去。
太顺利了,沙耶加频频向身后望去,心中的疑虑越来越大。
从守卫森严的皇居东御苑出来,一直走到这里,竟然连一个阻拦她的人都没遇到。
桔梗门的侍卫对她丝毫没有盘查就放了行,从二重桥出来以后,除了几个遛弯的附近居民,就没有再见到别人。
刚才实在太冲动,不应该走得这么急的。沙耶心里万分后悔。她一回到日本,护照就被爷爷的手下收走了,身居皇宫内院,更不需要用到钱,现在自己身无分文,哪怕去羽田机场的通勤快线已经近在眼前,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想着想着,沙耶加不经意间从指示牌的反光中,看到自己脖子上那条御本木珍珠项链,忽然灵光一闪,疾步跟随着人群,朝银座出口的方向走去。
虽然沙耶加长期生活在美国,对如今的日本已经并不太了解,但她还依稀记得银座是全日本最顶级的商店聚集地。不但云集了全世界的奢侈品大牌,更拥有不下几万家二手奢侈品店和古着店。
日本人对旧物有着别的民族都不具备的执念,因此许多二手奢侈品卖得甚至会比新款更抢手。从限量的奢侈品鞋包,到家传的古董首饰和服,越稀有的物件儿越是奇货可居、供不应求。因此每到傍晚时分,衹园的艺妓、秋叶原的援交大学生和家道中落的贵妇人,就会从四面八方涌向银座,将纸袋里的东西典交给二手中古店的检定员,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再拿着换的钱在夜幕降临前离开。
沙耶加跟随着人潮没走多久,银座四丁目的路牌就映入眼帘,霓虹闪烁,LED大屏幕上当下最红的女团在唱唱跳跳,目所能及皆是高楼林立,百货大楼和酒吧夜总会的广告见缝插针,成千上万条楼梯和手扶电梯通往不同的楼层。
沙耶加东往西望,终于选了一间临街二楼不算太大的中古店。
“欢迎光临!”一进门,一个满脸堆笑的女服务生就像沙耶加深深鞠了一躬,用不太标准的中文说到。银座在这几年早就被中国和韩国的观光团占领了,真正的日本人很少会来此购物。
“呃……我是想卖个东西。”沙耶加回了个礼,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的项链,用日语说道。
“噢!我了解了,请跟我来。”女服务生的笑容依旧,就是有些不自然地粘在脸上。
穿过密密麻麻的大牌包包和服饰,沙耶加跟着女服务生来到一个极小的窗口之前,隔着玻璃,里面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大爷,也就是俗称的“掌眼”。掌眼和掌柜不同,掌眼负责验货,掌柜负责还价。
“请您帮我看看这个。”沙耶加从脖子上取下项链。
掌眼接了过去,他的眼睛却没有直接看向项链,只是用拇指和食指稍微掐了一下。
“是个贵重的东西呐……请您稍等一下。”
说罢,掌眼从窗户后面拉出一块红丝绒的窗帘,一下就将沙耶加隔在了外面。
“咦?”沙耶加看着项链被拿走,顿时慌张起来,毕竟那是她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隔壁的服务员抿嘴一笑,拉住了她的手臂,告诉她掌眼鉴宝的时候都是这样,鉴定宝物的时候因为怕卖家的举动和言语影响掌眼鉴定,所以都会用帘子将两方隔开。店家打开门做生意,不会以坑蒙拐骗来维持,必然会给出公道的价格,这才使沙耶加安心下来。
果不其然,过了几分钟,红丝绒窗帘再次被拉开,此时的掌眼已经从凳子上站起来,毕恭毕敬地朝沙耶加鞠了一躬。
“让您久等了,实在抱歉,但您这条项链本店不收。”
“可……为什么?”沙耶加有些不解:“不是说很贵重的吗?”
“真的很抱歉。”
掌眼也不解释,只把项链放在托盘上推出来,就示意服务生送客。
沙耶加一连跑了好几间中古店,得到的结果都一模一样,每间店的掌眼都将项链盛赞一番,然后再退回给沙耶加,告知无法典当,也不解释缘由。
几条街跑下来,天已经黑透了,大部分中古店都不在夜间开放,此刻便陆陆续续拉下了铁栅,只剩下沙耶加一脸迷惑地站在路边。忽然有什么东西落在鼻尖上,沙耶加伸出手蘸了蘸,竟然是一片薄薄的雪花。
东京下雪了。
咕噜咕噜……雪上加霜的是,此刻肚子开始敲鼓。
从早上就在菊之间门口跪着,沙耶加这才想起,自己到现在还滴水未进。
沙耶加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忽然一股浓郁的香气,夹杂着酱油味儿飘然而来。把沙耶加肚子里的馋虫都勾出来了,她抬眼一望,只见不远处有一爿豆腐一样大的小居酒屋。
撩开塑料门帘,暖烘烘的食物味道扑面而来,整个店里溢满了热腾腾烟火气。老板从厨房的小窗探出头来,向沙耶加招呼道:“欢迎光临!”
沙耶加此刻更饿了,但毕竟身上没钱,她有些拘谨地换了鞋,在小窗边找了个座位。
“那个,请给我一碗牛肉饭……”
“请您稍等片刻,要加葱花吗?”老板递过来一把热毛巾。
沙耶加点了点头,老板就把头缩回后厨忙活了。
攥着手里的项链,沙耶加心中无奈,这件首饰有市无价,可现在自己最缺的不是珠宝,而是真金白银和一本护照,如果换不来这两样东西,再贵重的珍珠也和街上的废品没区别,倒不如拿去换一碗饭吃。
正在想着,忽然门口的塑料布又被掀了起来,一股冷风灌进店里,让沙耶加沙耶加不禁打了个哆嗦。只见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人从外面钻了进来。
“哎哟,真是冷死了!”
中年人一边抱怨,一边也在厨房窗口旁边找了张凳子,挨着沙耶加坐了下来。
“是呢,这是东京今年的第一场雪。”老板在厨房里大声地搭着话:“天气一冷,人就不愿意出门,只想快些回家在暖炉旁呆着。这场雪呀,把我的顾客都带跑了。”
沙耶加这才仔细打量起这间居酒屋来,和所有传统食肆一样,在寸土寸金的银座,必须做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整个店面除了厨房,能利用上的空间都利用上了,不到十五平米的堂室,竟摆下了五张桌子和一个收银台。
如今刚刚过八点,应该是居酒屋这类的餐饮业开始兴旺的时段,可新雪或许真的影响了今天的生意,除了沙耶加和刚进来的大叔,仅有有一张桌子上坐了人。那两位看上去应该是附近的上班族,他们点了天妇罗和清酒,此刻竟是有些醉了,半倚半睡地靠在墙角,看上去有些失礼。
“真的很香啊,”大叔吸了一口气,眯起眼睛来:“今天有什么特别推荐呢?”
“新进货的鳗鱼很新鲜,早上才宰杀的;烧物的口碑是我们店里最好的。”
“那真是太好了,”大叔有些兴奋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那就来一份蒲烧鳗鱼饭,再来四串鸡肉,两串五花肉,一份烧茄子和蔬菜天妇罗吧。我从中午开始就忙到现在,一口饭都来不及吃呢!”
沙耶加有些惊讶地瞥了一眼身边男人,没想到他看起来瘦的和竹竿一样,竟然能吃下这么多东西。
“生意不好,啤酒今日放题(放题就是在固定时间里,不管喝多少都是一个价)哦!先生要吗?”
“不喝了,”大叔笑着摆摆手,一脸倦怠:“一会还要忙呢,我工作时间可不喝酒。”
老板一会就端上来一堆东西,沙耶加面前只放了一碗有些孤单的肉配饭,而大叔面前则有一堆碟子,除了主食还有配菜。
“这是两位的账单。”老板说着,把两个金属托盘分别放在了两人的手边。
“我……”沙耶加还没想好,怎么跟老板解释自己没钱,只能用项链抵押的时候,就看到隔壁吃得满头大汗的大叔转手把自己的账单塞回老板手里。
“我的也请隔壁这位小姐一块付吧。”
大叔一边嚼着烤串一边说道。
第81章 志能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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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什么?”沙耶加一愣:“您是不是弄错了?”
“没有呀,”大叔又往嘴里塞了一口食物,理直气壮地指了指托盘:“一万五千二百円(注:相当于700多人民币),请您帮我付了吧。”
沙耶加看了看里面的账单,银座消费本就是全日本数一数二的高,这位大叔点的鳗鱼饭,是每日特别推荐,光一份就要六千円,价格是沙耶加点的牛肉饭的三倍。
自己这真的不认识这个大叔,他却装成一副熟人的口气理直气壮让自己买单,如今银座都流行起这种低级骗术了?沙耶加心想。
“哎呀,好饱啊,”大叔吃完最后一块天妇罗,伸了个大懒腰:“我已经将近十年没有吃得这么饱了。”
将近十年没吃饱过?沙耶加在心里暗自思悖:难道对方是个穷光蛋?可即使再穷,以日本今时今日的福利保障,也不至于一顿饭都吃不饱吧?
想到这里,沙耶加再次打量起这个奇怪的邻座,他穿了一件日本中年男人普遍都有得卡其色短风衣,因为身材瘦削而显得有些宽松。里面是一件灰了吧唧的格纹羊绒衫,衬衣的领子从羊绒衫里翻出来,却没有打领带。
沙耶加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只觉得他的装扮就像是那种混迹在东京马路上最最普通的普通人,丢在人群里绝不会再留意看第二眼,哪怕是再次见面也未必能认出来。可如果再往详细里说,却再也找不出任何特色,也看不出是什么职业。
可如果对方真的也和自己一样走投无路呢?沙耶加摸了摸口袋里的项链,忽然对这个大叔有些怜悯。日本的男性自尊心很强,即使受了挫折也不会回家跟家人哭诉,很多被裁员下岗的打工族,宁愿每晚在外面装作应酬,也不愿意回家向妻子坦白实情。如果对方是这种人,沙耶加心里还真的有点不忍心戳穿他的谎言。反正项链也换不了钱,帮他一把倒也是无妨。
“请再帮我留点生鱼片,各种名贵的都留一份,”沙耶加还没反应过来,大叔又指着菜单说到:“也记在这位小姐账上,等我晚上忙完过来吃。”
一万二千円——沙耶加瞄了一眼菜单上生鱼片的价格,感觉到一阵头晕。
这肯定不是一个只为了吃顿饱饭的可怜人,这分明是贪得无厌!不会是遇到了歌舞伎町的无赖吧!
“这位先生,我根本没见过你,更谈不上认识了,你凭什么要让我给你埋单?”沙耶加有些生气了。
“我们没有见过面吗?你再好好想想。”中年大叔对沙耶加的愤怒置若罔闻,不紧不慢地回答到。
“我并不记得我在哪见过你。”
“欢迎光临!”大叔的嗓子忽然变了一种声调,用有些生硬的中文说到。
沙耶加一愣。
这不是下午在中古店遇到的那个女服务员的声音吗!
可……这不可能啊!沙耶加的脑子顿时一片混乱:那个浓妆艳抹的服务员,穿着夸张的古着,一脸恭维的假笑,印象中身高也就才一米五几,从任何地方都和眼前这个中年大叔千差万别。
“怎么可能……”
“不然呢?你以为你是怎么从皇宫里一路安全走出来的,节子?”中年大叔放下筷子,淡淡地看着沙耶加:“只不过是让你请救命恩人吃个饭而已,你怎么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呢?”
“是你……一直跟着我?”
“可不是嘛,”中年大叔露出一脸疲倦的表情:“要不是我,你至少死了四次了。”
沙耶加瞪大眼睛。
“哦不……”中年大叔数了数手指,眼角瞟着角落里两个喝醉了的上班族,忽然闪过一抹凶光,但转瞬即逝。
“要是加上他们两个的话,你至少死了六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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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荡荡的居酒屋里,除了偶尔一两声从厨房里传出来的杂音,安静得一根筷子掉在地上,都能够听见。
沙耶加想了半分钟,忽然站起来,转身走向那两个“喝醉了”的上班族。
她把手放到其中一个人的脖子上,轻轻推了推,那里冰凉凉的,早就没了脉搏。
对方的手从桌子上垂直落下来,只见他的腰间有一个和裤子一样不起眼的小包,里面插着几把小刀。
“你可别碰那玩意儿,”中年大叔提醒她:“那些手里剑上都抹了剧毒。”
没喝完的清酒旁边放了一只手机,短信收件箱里只有一封邮件,沙耶加点进去,看到了自己的照片。
“酒也别碰,我在里面下了毒。”
“是谁……要杀我?”沙耶加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你应该很清楚,如果你还没有忘记你的姐妹是怎么死的话,”中年大叔说到:“你应该知道你的存在威胁到了谁。”
“太子妃。”沙耶加自言自语。
“她的女儿现在也长大了,如今是对外公布的唯一皇储,只要德仁这一代没有生出男丁,并且……”
“并且我不存在。”
中年大叔点点头:“现在知道你爷爷把你保护起来的原因了吧,你在某些人眼里非死不可。”
“你是爷爷派来保护我的吗?”
“哈哈,他可指挥不了我,说起来我可是明仁那家伙的长辈呢。”
沙耶加心中惊讶,抛开这个其貌不扬的大叔竟然直呼天王的名讳,他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比爷爷老啊。
“胡说什么呢,我看你最多也就50岁。”
“我已经72啦,”中年大叔打了个哈哈:“只是因为某些原因看上去比较年轻而已。”
沙耶加一脸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这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你应该早就有所觉悟了。”中年男子放下筷子:“正式介绍一下,我叫服部半藏,是你秘密服务于你爷爷的志能备。我所属于的组织世世代代的任务,就是保护这个国家皇族的继承者。”
“智能备……”沙耶加琢磨着这个词,几秒之后忽然反应过来:
“你是忍者?!”
“我嘛,还是更喜欢智能备这个称呼,”半藏挠了挠头,露出一个老头子的啰嗦模样:“忍者这个词早被娱乐化了,现代人说起这个古老的职业,脑子里能想起来的就是那些黑衣蒙面的漫画形象,据说现在还出了一款忍者切西瓜的游戏,对我而言可真是侮辱,我可是天皇的家臣……”
“那你会帮我回美国吗!?”沙耶加双眼放光,她目前唯一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嗯……这个嘛,”半藏摸着下巴:“如果你执意要回美国的话,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会跟你一起去……但我觉得眼下你要担心的不是这个问题,而是怎么活过今晚。”
“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我目前所掌握的情报,以这个店为中心方圆两公里之内,还有三组人要杀了你,这里面至少有两个上忍。”
不好意思阿各位,我前几天去旅游了,后面保证隔日更。
第82章 用间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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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耶加陡然一震,过了半响才自言自语到:“有这么多人要杀我……”
“宫家那边为了要除掉你,也是下了血本,连伊贺最高级的暗杀组织都买通了,”半藏无奈地笑了笑:“他们从你走出宫门的时候就开始盯上你了。”
“可,可我一路都很警惕,没看到有人跟着我啊!”
“你这一路,遇到慢跑的居民、狗的男孩、在东京电车站擦肩而过的中年人、银座四丁目挥着小旗子的那队旅行团,都是忍者。你以为忍者是什么样子的?电视里那种黑衣黑裤、背着日本刀飞来飞去的人?”半藏说到:“忍者的入门修行之首,就是乔装之术,以掩人耳目,用不容易被察觉的身份接近敌人。简单地说,一个忍者想要在旅游闹市区接近你,那就必须伪装成游客的样子。高级的忍者除了在服装外形上装成游客,更要掌握游客的特性:他们在旅游时会说些什么,从哪里来、运用哪种方言,看到什么景点会拍照,甚至连书包里买的旅游纪念品都会备齐。这样才能做到跟真的游客真假难辨,即使你落力观察,也很难区分。这对忍者的生存十分重要,因为一旦身份败露,很有可能性命不保。一个好的忍者,同时是一个优秀的演员。”
“就像……你下午装扮成服务员接近我一样?”
“本来我不打算这么快接近你,但根据我的观察,有人想在那里对你动手,所以我不得不伪装自己,贴身保护你。”
“那间二手店……”沙耶加的脑海里飞快地回忆着下午在中古店的经过,除了店里摆着的密密麻麻的二手衣服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人,唯一算是遇到的,也就是一对母子。
沙耶加记得自己在进门的时候,那个孩子正在玩一只球,身后跟着在挑选衣服的母亲,手上拿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在沙耶加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孩子的球一不小心掉在了地上,沙耶加刚想弯腰去捡,女服务员却抢先一步捡起了球。
“在商店里可不能玩耍嬉戏呀。”女服务员把球递给小男孩,半责备半开玩笑地说。
对方接过球,不但没说感谢的话,脸上还露出一丝愤怒。
当时的沙耶加还以为,是因为女服务生批评了那孩子,他才生气的。
“细想一下,不觉得一个妈妈带儿子逛中古店买二手奢侈品很奇怪吗?”半藏说:“通常傍晚的时候,只有游客和歌舞伎町的牛郎会来挑选礼物。本地的主妇很少会带着孩子来闹市区,更别说鱼龙混杂的中古商店了。他故意想让你捡起来的那只,缝线里面插满了沾过蓖麻毒素的针,你只要一不注意被扎一下,两小时之后就会进入休克,即使送到医院,医生也只会诊断你为急性心脏衰竭。”
沙耶加微微一震,脖子上的冷汗冒出来。
“但所幸现在这些暗杀你的人,也就是中下忍的水平,如今这些小辈们的培养已经不如从前一样严谨了,三五年就急急忙忙出师,连杀人基本的耐性都没有。像这种不入流的忍者,总能轻易露出破绽。”半藏说着看了看后面已经发凉的两具尸体:“你看这两个人,装扮成银座的上班族,却不知道如今东京体育厅鼓励穿运动鞋上班,早就不会穿这种10年前流行的尖头皮鞋了。”
沙耶加这才留意到,其中一个“上班族”脚上穿着的,是那种有些夸张的鳄鱼皮尖头男鞋,看起来跟电视里的男艺人差不多。
“而且,在啤酒放题日(固定时段内啤酒随便喝)居然点清酒,”半藏补充道:“显然不是为了来放松——只有上了年纪的部长才会喝传统酒。这些都是属于学艺不精,扮相露出了破绽。”
沙耶加听得寒毛直竖,她再次仔细地打量了一遍坐在身边的半藏,忽然缓缓地开口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们志能备自古以来的家训,就是对于主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对你必须坦诚相待,不能有丝毫隐瞒。我有意教你这些,也是为了在日后让你更加警醒,保全自己的性命。”
“可是在这种公开场合,你肆无忌惮地把这些秘密都说出来,难道就没有危险吗?”沙耶加的身体稍向后退去,警惕地盯着半藏。
“哈哈,小姑娘很有防备之心呀,这是件好事,”半藏噗嗤一声笑了:“但你大可不必担心,这间店很安全。是不是啊,忠雄老弟?”
半藏朝厨房的小窗口喊了一声,老板探出头来,朝沙耶加点了点头。
“公主请务必放心,这间店是志能备家臣的势力范围,暂时是安全的。”
沙耶加完全没想到这个看上去老实巴交毫无杀伤力、手上还搓着一堆面团的居酒屋老板竟然也是忍者。
“这难道是巧合吗?”沙耶加百思不得其解,这间店明明是自己选的呀!
“你一定以为是自己选的这家居酒屋,但事实上,你的选择是根据我们给你的暗示做出的,西洋把这种心理暗示称为‘诱导决策’法,在忍术里则叫‘用间之术’——主要以影响你的五感,而左右你做出的选择。”半藏笑到:“有没有想过这间店为什么明明只有一桌客人,你却能老远就闻到浓浓的食物香气?因为在你最饿的时候,我们故意放出了炖牛肉的味道;门口贴着巨大的食物照片,却不写价格,让身无分文的你放松了警惕;店外的唱片机里播着美国流行歌而不是日本歌曲,使从小在美国长大的你有了莫名的亲切感……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影响着你的决策。古代中国有一个成语,叫做‘请君入瓮’,正是形容了这种忍术。”
沙耶加张了张嘴,却震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时候她才意识到,为什么半藏说如果没有了他的保护,自己已经死了好几回了。如果这真的是敌人的招数,那简直就是防不胜防。
“好了,离晚间休息结束还有五分钟,”半藏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打了个饱嗝:“一会我就要出门去把其他的杀手给解决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也一块问了吧。”
“为什么那些中古店都不肯收我的项链?”沙耶加想了想问到。
半藏愣了半秒,和厨房里叫做忠雄的老板相视而笑。
“这位公主还真可爱啊。”忠雄边笑边说。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沙耶加一脸疑惑。
“爷爷给你的这条项链,是14世纪德川家康进贡给当时天皇的礼物,每颗珍珠都是从世界各地的海域搜集而来,每一颗都价值连城。御本木在20世纪初的时候又将它重新制串,并用激光刻以天皇的徽章。不怕夸下海口,那些中古店里所有货物加在一起,都不及这条项链一半值钱。而且——试问谁敢在民间收购皇族的御用之物呢?这要是在昭和时期,都还是大逆不道的重罪呢。”
沙耶加低头看着手上的项链,她原本以为这只是一条普通的奢侈品项链而已,却万万没想到,竟然这么贵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