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篇 识香
一
不到十点,吴起就回家了。
他阴沉着脸。
再加上,他回来得这么早,吴嫂判断,丈夫今晚的麻将一定不那么顺利。
这个时候,吴嫂明白,她还是少说话为妙。
赌钱赌输的男人,脾气都不那么好,而自己的丈夫,更是招惹不得。
没多大一会儿,吴起自己忍不住了。
对老天爷,他先是破口大骂一阵子,怎么让他的牌运这么差啊,二十把没赢一次,太不长眼了。
然后,他的矛头转向了二蛋。
二蛋是村里无赖的后起之秀,整日无所事事,四处晃荡。他的脑子却精明无比,绝不会让别人占一点便宜。
吴起输完了所有的钱,想欠钱再赌一会儿时,二蛋叫停了。
他让吴起付完欠款,再继续打牌。
不结清欠款,再打下去有什么意义呢。
可吴起口袋里、手机里哪还有钱呢。
不管吴起怎么承诺,二蛋也不让步。
“他妈的,这个兔崽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吴起说,“一点面子都不给。等我联系上了吴天,我还差他这点钱吗?”
吴天是吴起的弟弟。
也是一个无赖。
他拿刀捅了一个人后,逃了出去,不知怎么,去了缅甸。
他在缅甸发达了,突然赚到了钱,连续两年,每年都给他哥哥汇十万块钱。
那是吴起最辉煌的时光。
走到哪里,都是昂首阔步的。
可最近三年,弟弟杳无音信,也没再汇钱过来。
吴起联系不上弟弟,只能干着急,不过,有人说,在缅甸好像见过弟弟。弟弟开了一个大赌场,跟了好几个保镖,那人想走近跟吴天打个招呼,被保镖挡在一旁。
吴起到处宣扬这个事。
他认为,弟弟吴天的事业做大了,大概引起了政府的重视,不方便跟他联系了,也不方便给他汇钱。
一旦弟弟疏通好这方面的关系,弟弟一定会衣锦还乡的,就算是不能回家,也会接着给他汇钱。
不过,就不会只汇十万块钱。
会在后面加个零。
也许,是两个零。
“他妈的,到时候我会带着钱去二蛋家里,当面羞辱他,哼。”吴起说。
吴嫂却没那么乐观。
“呃,家里只剩八十块钱了。”吴嫂说。
吴起没接腔。
吴嫂又时断时续地说了。
“恩,呃,明天连买猪耳朵的钱都没有了。”吴嫂说。
吴起喜欢吃猪耳朵。
每天都必须是猪耳朵就酒。
来村里卖熟食的知道这点,每次来,都会在吴起家门口逗留一阵子。
“跟那个卖猪耳朵的人说,先赊他点账,等有钱了给他。”吴起说。
吴嫂冷笑了一下。
“已经欠人家五百块钱了,人家已经放话了,不能再赊账了。”吴嫂说。
“欠他五百了?有这么多吗?他不会多记吧?”吴起说。
吴嫂摇头。
“没有多记。上次他给我看了他的账本。”吴嫂说。
没有猪耳朵,那生活还有什么意思。
吴起沉思了一会儿。
“看来,我只好使出最后一招了。”吴起说。
“什么招?”老婆问。
吴起瞧着老婆,嘿嘿笑了。
“去找我的三表哥。”吴起说。
“他?他会借咱们钱吗?”
“当然会借。他是我表哥,也是吴天的表哥,上次吴天给我汇十万块钱时,也给他寄了一个翡翠的观音。他以前也帮过吴天。他知道吴天在缅甸发达了,欠他的钱,准能还他。再说,他也有钱,他有退休金,他那没出嫁的女儿在北京挣上大钱了,在北京买了房,每年都给我表哥不少钱。”吴起说。
“哦。”老婆说。
“我最近一年没跟他借过钱,就是想留在最关键的时候用。现在么,是时候了。”吴起说。
他得意地笑起来。
二
吴起执意让老婆跟自己一起去借钱。
“我那个表哥脸皮薄,你跟我一起去借钱,成功几率更大,他不好意思驳女人的面子。”吴起说。
老婆点头了。
“另外,你也可以在旁边哭哭穷,更有效果。”吴起这样提示老婆。
吴起还是了解表哥的,表哥的脸皮的确是薄。。
说明来意,表哥本来是想明确拒绝,因为,前年已经借给吴起两万了,到现在吴起没有一点还款的意思,竟然还借钱。
可吴起老婆在那儿,表哥怎么也得给点面子,至少,把话说得委婉一些。
“实在没办法了,孩子住校,生活费都没有了,请表哥帮帮忙,拜托,拜托。”吴起的老婆说。
“是的,我只要联络上吴天,借你的钱我会一起还了。”吴起在一旁承诺。
表哥看了看表嫂,表嫂却没什么表情。
“我和你表嫂马上要出去一趟,没有多余的钱,最多只能借你们两千。”表哥说。
两千也行啊。
客厅里摆着一个旅行箱,似乎,已经收拾停当了。
“表哥,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吴起客套地问。
表哥说了一个地名。
吴起从来没有听说过。
表哥解释,那是邻省的一个县城,距离本地三百多公里。
“哦,干嘛去哪儿啊?”吴起问。
表哥支吾起来。
“呃,恩,那是你表嫂的老家。”表哥说。
“哦,表嫂是要回娘家呀?”
“恩,也不是。那儿也没什么娘家人了,都搬到外地去了。”表哥说。
吴起挺奇怪的。
“那去哪儿干嘛?”吴起问。
表哥又支吾起来。
表嫂倒忍不住了。
“去算命。”表嫂说。
“算命?”吴起更惊讶了。
表哥解释。
“呃,听你表嫂娘家的亲戚说,那儿有个高人,算命奇准无比,特别灵验,我女儿,呃,也就是你表妹,虽然事业不错,但一直没有成家,我们两口就寻思,去那儿找那个高人算算,你表妹什么时候能成家。”表哥说。
吴起嗤之以鼻。
“算命?嘿嘿,算命的话能信么?再说啦,要算命,干嘛去那么远的地方呢,咱们镇上就有个瞎子会算命。”吴起说。
“不,不,这个高人不一样,他特别不简单。”表哥说。
“哼,有什么不一样的?”
表哥表嫂相互对视了一眼。
“见了这个高人,什么话也不用说,只需在他面前燃着一炷香,他就知道你想问什么,然后,他会把答案告诉你。”表哥说。
这么算命啊,倒没听说过。
“据说,特别灵验,所以,我们就寻思去一趟。你表妹的婚姻大事,我们日夜操心啊。”表哥又说。
吴起有点兴趣了。
“你们怎么去?”吴起问。
表哥笑了一下。
“我们在镇上租了一辆车。在这个事上,你表嫂还是舍得花钱的。”表哥说。
“什么时候走啊?”
“联系好了,那辆车一会儿就来。”表哥说。
吴起动了心思。
“那辆车应该还有两个空位吧,我们两口能不能一起去呢?”吴起问表哥。
表哥又看表嫂。
表嫂对吴起一直有成见,当然是否定的意思。
吴起陪着笑。
“吴天这三年没给我汇钱了,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我想求求那个高人,问问他,怎么才能联系上吴天。拜托,拜托,让我们两口一起去吧,反正,车上还有两空位。”吴起说。
表哥还在犹豫。
“联系上吴天,我就能还你钱了。拜托,拜托。”吴起又说。
表哥只好同意了。
三
旅途极不愉快。
吴起坐在前排,跟司机高谈阔论,仿佛很有见识的样子,而表哥、表嫂则和吴起的老婆挤在后排,倒好像跟班似的。
好歹,三个小时的奔波,到地方了,但一下高速,吴起就嚷嚷饿了,要先吃饭。
吴起点了一桌子菜,付账时却纹丝不动。
表哥的脸色变了。
表哥虽然不缺钱,但一辈子节省惯了,受不了这样的浪费。
但表哥脸皮薄,他终于什么也没说。
根据导航,他们找到了那个算命的家。
是山坡上一个单独的院落。
四周绿树成荫,倒是蛮惬意的。
门口已经停了几辆车。
进门,是一个老太太把守着。
她面无表情,负责在那儿卖香。每个进门的,得买一炷香。
99元。
吴起对价格抱怨的时候,表哥低声阻止了他。
“就收这一个钱。别的什么钱也不要。”表哥说。
那倒不多。
但吴起还是没什么反应。
表哥只好又说话了。
“这钱你得自己掏。掏自己的钱,心才诚,才会有好效果。”表哥说。
吴起只得自己摸口袋了。
院子里有几张椅子,大家坐在那儿自觉地排着队。有个老太太负责开门叫人,每个结束后,要等一会儿,才轮到下一个。
这老太太跟守门的老太太长得很不一样,但像双胞胎姐妹似的,都没什么表情。
吴起只忍了一会儿,就掏出烟,抽了起来。
倒没人管他,他就一支接一支地抽。
旁若无人。
这毕竟是公共场所啊。
表哥都替吴起脸红,可最终,他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表哥、表嫂是先进去的,不大一会儿,他们就出来了。
面露喜色。
吴起问表哥。
“怎么样?那算命的说什么了?”吴起问。
算命的?
表哥可不会这样叫。
尤其是,还在人家的小院里。
表哥管人家叫大师。
“大师说,明年春天,我女儿就能遇见她的有缘人。”表哥说。
吴起并没有恭喜,只是冷笑了一下。
“这大师真是水平高,我什么也没有说,他就知道,我是问我女儿的姻缘。”表哥说。
吴起还想说点什么时,叫他了。
他嘴里那两句不合时宜的话才终于没有说出来。
吴起和他老婆进去了。
小屋倒阳光充足,大师坐在桌子后面。
他只有一只胳膊,右边的衣袖空空荡荡。
异常清瘦。
他冲吴起夫妇俩微笑,比领他们进来的老妇人友好多了。
可吴起却故意冷着脸。
“在哪儿点香呢?”吴起问大师。
大师没说话。
老妇人瞪了他一眼。
“就在这儿。”她说。
“在这儿吗?那好吧。”吴起说。
他没有用桌子上的打火机,而是掏出来自己的打火机,随随便便点着了香。
然后,他观察大师的表情。
可大师只是微笑。
吴起忍不住了。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吗?”吴起问。
大师笑了一下。
“你这么想见他吗?”大师反问吴起。
吴起有点懵了。
这么厉害啊。
但吴起不是轻易服输的人。
“我想见谁?你倒说说看。”他又反问大师。
“你弟弟呀。”大师慢慢说。
吴起和老婆对视了一下。
两人的脸色大变,吴起收起了他吊儿郎当的表情。
语气也庄重多了。
已经是请教的语气。
“我怎么样能和我的弟弟联系上呢?或者说,我怎么能见到他?”吴起问。
独臂大师叹了一口气。
“你这么想见他呀?”大师问。
当然想见啦。
对吴起来说,弟弟就是他的财神爷,怎么会不想见呢。
“也许,你会失望的。”大师说。
吴起笑了。
“我不会失望的。只要见到我弟弟,什么事都不是事了。”吴起说。
大师沉默着。
吴起耐不住性子了。
“我怎么能见到我弟弟,或者是,有什么办法能联系上他,快告诉我。”吴起催大师。
大师又轻轻地叹气。
“你回去就能见到他。”大师说。
“这次回去就能见到我弟弟?真的么?”。
大师点头。
吴起大喜过望
“不过,你得自己坐长途汽车回去。”大师说。
“坐长途汽车回去?可我们有车啊,我们是租车来的,干嘛还要去坐长途汽车?”吴起问。
大师不解释。
“你得坐长途汽车回去。”大师强调。
吴起还想问什么的时候,面无表情的老妇人下逐客令了。
四
女人在不住地赞叹大师的高明。
怎么就那么厉害呢,什么也不说,只看看燃着的香,就知道你想问什么。
吴起却已经开始考虑别的问题。
“他让我们搭公共汽车回去,说这样就能见到吴天了。”吴起说。
“那你们就搭公共汽车回去呗,要听大师的话。”表哥说。
“可吴天在缅甸,怎么可能搭公共汽车就能见到他呢?没理由啊。”吴起说。
表哥也想不通。
“大师既然这么说了,应该有他的道理,就按大师的吩咐做吧。”表哥说。
吴起还在犹豫。
连老婆也劝吴起。
“就是么,大师这么高明,一定有他的道理。听大师的话么。”老婆说。
吴起瞪了老婆一眼。
老婆才住嘴了。
“我觉得,你应该按大师的指点去做。准没问题。”表哥郑重其事地劝吴起。
吴起嘿嘿笑了一下。
“我知道应该听大师的话,我知道的,可是,可是,唉,自己搭公共汽车回去,不是还得花钱么。”吴起说。
“我不是借你两千了么?”表哥说。
吴起看了老婆一眼。
“那两千是给儿子交学费的,唉。”吴起叹气。
他老婆连忙附和。
的确是给儿子交学费的,还有生活费。
另外,还有辅导班。
养个中学生的开支实在太高了。
表哥没办法了。
“好吧,那我再借你两千,当路费吧。”表哥说。
吴起老练地隐藏起来自己的快乐,还装得挺不情愿似的。
但他走进汽车站时,他是真不情愿了。
尤其是,没有直达的汽车,要回家,需要到省城,去另外一个汽车站,再换乘另外一辆公共汽车。
吴起的抱怨开始不断了。
颠簸到了省城以后,天气特别闷热,人又多,挤来挤去的,吴起的不满到了顶点。
突然,老婆站住了。
“怎么了?快走啊,太阳这么毒,难道你想在这儿搞日光浴啊。”吴起讽刺她老婆。
但老婆还是不动。
“你怎么了?”吴起问。
老婆指了指右前方。
吴起顺着老婆指引的方向看。
那儿有一棵大树,树下面的阴凉处坐了一个男人。
两腿的膝盖以下,什么都没有了,只是旁边放了两个拐杖。
但这个人非常特别,身子坐得直直的,神色傲慢,尽管,他面前放着一个空纸盒,是他乞讨用的,但他还是那么桀骜不驯。
仿佛,你爱给钱就给,不给拉倒。
吴起愣住了。
老婆推了他一下,他也没什么反应。
“你不觉的,他很面熟吗?”老婆问吴起。
是面熟。
似曾相识。
可他是谁呢?
吴起空白的脑子开始转起来。
他终于想起来,那人是谁了。
“是他吗?”他问老婆。
老婆点点头。
“他怎么成这样了,真可怜。”老婆说。
老婆想走过去时,吴起回过来神儿。
吴起拉住了老婆。
“别去。”他说。
老婆瞧着他。
呆呆的。
“傻瓜,你难道想跟他相认啊?难道你想接他回家吗?”吴起说。
老婆的思想慢慢跟上了吴起的节奏。
可她良心上还有点过不去。
吴起又劝她。
“不能让他拖累咱。咱已经够难的了。傻婆娘,难道你想伺候他一辈子?”吴起说。
吴起拉着老婆,绕开那棵大树,进了公共汽车站。
吴起交代老婆。
“这件事跟谁也不要讲。大家不知道这事,或许,还能借咱们俩钱,如果知道了,才借不到一分钱呢。你明白吗?跟谁也不能讲。”吴起说。
好不容易,走进家门时,表哥的电话打过来了。
“怎么样?见到吴天了吗?”表哥问。
吴起破口大骂。
“见个屁啊,那个什么狗屁大师,完全是个骗人的玩意儿。”吴起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