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坑缓更 猎魔人长篇小说第五部 《湖之仙女》

早餐是黑麦面包,涂有葱油的乡式奶酪,鸡蛋和牛奶。两个非常年轻、安静的女仆——脸上挂着职业式的微笑——服侍她们进餐。用餐时,康德维拉穆斯注意到了小个女巫注视她的目光。
“这座塔,”妮妙注视着客人的一举一动,甚至是每一次咀嚼,“有六层,包括地下的一层。你的房间在二楼,你会感到宾至如归的。在基层,如你所见,是管理这栋房屋的所在,这一层里是仆人们的房间。地下室是实验室,一楼和三楼分别是图书馆和展览厅。以上这些楼层你都可以自由出入,里面的设施可以随时任意使用。”
“我明白了,非常感谢。”
“最上面的两层是我的房间和办公室。在那里我有绝对的隐私。为了避免将来不必要的误会,我必须告诉你在这方面我是非常敏感的。”
“谨遵台命。”
妮妙转过头看向窗户外,刚才那个粗野的船夫已经把康德维拉穆斯的行李卸下,这会正忙着把渔线、渔网等捕鱼装备装进船里。
“我这人有点老派,”她接着说。“但是对于某些东西,我习惯于只能我一个人独享。比如说牙刷、我个人的房间、我的图书馆、我的浴室,还有渔王(Fisher King)。请不要尝试着使唤渔王。”
康德维拉穆斯差点被牛奶呛了一口。然而妮妙则面无表情。
“如果……”她在康德维拉穆斯没来得及开口前继续说。“如果他对你有兴趣,拒绝他。”
康德维拉穆斯慢慢咽下牛奶然后点了点头,克制住了做出评论的冲动。尽管她很想刻薄地反驳她,说那个乡下的渔夫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尤其是他们那一头的灰发不禁让人联想起阴郁孤僻的大老粗形象。
“那么,”妮妙果断地说。“我们都已经自我介绍过了。是时候去看看特别的东西了。你想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候选人里我偏偏选中了你吗?”
康德维拉穆斯不假思索地就做出了回答,尽力克制她满心的骄傲。然而,她蹩脚的伪装——尽管只有一点点——在妮妙看来都是无以复加的虚假的谦逊。
“我是学院里最优秀的,”她沉着地回答道,尽量显得客观而不是自吹自擂。“我上三年级的时候解梦术成绩排名第二。”
“我本可以把第一名叫来的。”妮妙十分真诚地说道。“一次偶然的机会,你有幸被提议。尽管你能力出众,但很显然你是某个大人物的千金才得以入选。至于解梦,亲爱的康德维拉穆斯,众所周知解梦术是一种无常的天赋。即便是最优秀的解梦者也有遭遇失败的时候。”
康德维拉穆斯再一次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她本想清脆地回答说失败本身也是可以通过一只手上的手指就推算出来的。毕竟,她是在和大师说话。她在学院中的一位教授常说,分清主次轻重十分必要。
妮妙对她的沉默报以一个肯定的点头。
“我有关于你的详细的报告,”她说。“我知道你不必借助催梦的药物。我很欣慰,因为我不能容忍药物。”
“我做梦无需药物,”康德维拉穆斯自豪地说。“如果有媒介的话,对我来说解梦术本身就足够了。”
“什么?”
“嗯,一个媒介,”解梦专家清了清嗓子。“就是与我要解梦的对象有所关联的物件。任何私人物品。或是一幅画面……”
“一幅画面?”
“是的。如果能看到一幅画面的话我就准不会出错。”
“噢。”妮妙微笑道。“如果有一幅画面的话,那我们就没有问题了。如果你已经吃完早餐了的话,我们出发吧,最优秀和第二优秀的解梦者。如果我能向你解释为何选中你作为我的助手的其他原因,那就再好不过了。”
石壁散发出清冷的幽光,映得黒木镶板和挂毯都泛着冷光。即便隔着鞋底,她也能感到脚底生寒。
“门的那边,”妮妙指着说,“就是实验室。我之前说过,你可以随意使用。当然,我建议谨慎一些。张弛有度方为上策,特别是你试图竹篮打水的时候。”
康德维拉穆斯不顾形象地笑了,尽管这是个老笑话了。她所有的授课教授都喜欢讲一些关于这位传奇魔法师的学徒遭遇过的神秘小麻烦的笑话。
阶梯犹如海蟒一般蜿蜒,一眼过去望不到尽头。台阶高而陡峭。还未到达终点,这位年轻的解梦专家就已经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但是妮妙看起来却是毫无异样。
“走这边,”她打开了一扇橡树门。“小心门槛。”
康德维拉穆斯走进门,然后惊叹了一声。
这件屋子是一个展厅。墙壁上从地板到天花板都挂着画像。墙上挂着巨幅油画、古老而满是裂纹的微型画、雕刻,还有泛黄的木版画、褪色的水彩画和墨笔画。同样也挂着近期的作品——栩栩如生的色彩、时髦的蛋彩画和水粉画,腐蚀版画和蚀刻版画上的划痕清晰可见,对比印刷和金属版印刷上的锋锐的黑色圆点同样令人瞩目。
妮妙在门口的一幅图画前驻足,图画中一群人聚集在一棵巨大的树下。她看向画布,然后康德维拉穆斯和她原本沉着的凝视变得激荡起来。
“丹迪利恩(Dandelion),”解梦专家说,立刻意识到此时不应停顿,“在橡树博里奥海力斯(Bleoheris)下吟唱诗谣。”
妮妙微笑着点点头。接着她走到另一幅画像前驻足。这是一幅水彩画,是象征主义的手法。图中是两个女性站在山丘上,海鸥时而在她们的上方盘旋,时而在下方,在山丘的斜坡上投下一列阴影。
“茜瑞和特莉丝·梅丽金(Triss Merigold)。这是在凯尔·莫恒(Kaer Morhen)的先知预视。”
微笑,点头,迈步,另一幅图画。一个骑手正骑在一匹飞奔的马上,一张畸形的桤木双弓,张满了弦正对着他。康德维拉穆斯感到脊背发凉。
“茜瑞……嗯……显然她在夜幕下骑行去和杰洛特(Geralt)在哈弗林·霍弗梅尔(Halfling Hofmeier)的农场会合。”
下一张图片,是一幅深色的油画。描绘的是战斗的场景。
“杰洛特和卡希尔(Cahir)坚守在雅鲁加(Yaruga)的桥上。”
接下来越来越快了。
“叶妮芙(Yennefer)和茜瑞,她们在梅里特丽(Melitele)神庙里初次见面。丹迪利恩和树灵伊瑟恩(Eithne),在布洛克隆(Brokilon)森林中。杰洛特一行人在马卢尔(Malheur)的山道上冒着暴风雪跋涉……”
“很不错,”妮妙赞赏道。“你对传奇故事有着非凡的了解。现在你知道唯独你被选中的第二个原因了。”
***
她们坐在一张铺着巨幅画布的黑檀木桌子旁,画中描绘着战斗的场景,看起来似乎是布莱尼战役(Battle of Brenna),是战役的关键时刻或者只是俗套的英雄陨落的场景。毫无疑问,这幅画作是尼可拉斯·塞托斯(Nicholas Certosy)的杰作,这从绘画的手法——对于细节的极致追求和大师独有的光影处理——中一目了然。
“是的,我了解女巫和猎魔人的传说。”康德维拉穆斯说。“我敢说任何细节我都了如指掌。在我小时候我就很喜欢这个故事,我几乎是听说诵读了这些故事千百遍了。我曾梦想变成叶妮芙。但老实说——即便一开始是如胶似漆,即使他们之间的激情井喷……但那都不是永恒的。”
妮妙扬起了眉毛。
“我研究过那段历史,”康德维拉穆斯说,“在现在的年轻人中流传的版本有所缺失。后来我自然读到过一些所谓的完整版的正史,然而往往是言过其实。后来我的热情逐渐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对权益性婚姻一类东西热切的研究。你知道我想表达什么吧?”
妮妙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总而言之,我更偏重于那些有着传奇般史实的传说,而不是那些把妄言和事实混为一谈、掺杂着颠倒黑白的史料和不甚严谨的童话的东西。我不喜欢那些有编纂百科全书者、人类学家或是史学家粉饰作序的传说。那些人保守的理论和教条脱离实践,纯属空中楼阁。我喜欢的是这种,比如王子来到水晶山(Crystal Mountain)顶亲吻了睡美人,她苏醒过来然后两人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是这样的故事,而不是其他的什么,应该成为传奇的结尾……这幅茜瑞的肖像是谁画的?就是台子上的那幅?”
“从来都没有茜瑞的肖像画,”小个女巫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干涩。“这里没有,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任何地方有。没有任何见过或是记得茜瑞的人画的肖像或是微型画。那边的那张肖像画是茜瑞的母亲帕薇塔(Pavetta),是欣特拉统治者的皇家画师矮人鲁兹·多瑞特(Ruiz Dorrit)绘制的。根据文献记载,多瑞特在茜瑞十岁的时候为她作过肖像,但是那张画没有保存下来。还是让我们回到和你不无相关的传说吧。你觉得一个传说应该怎样结尾?”
“应该有幸福圆满的结局,”她坚持说。“正义必须得到伸张,而邪恶必将受到严惩。爱侣们永无分别直至生命的尽头。英雄都不应该……该死!茜瑞的传说是什么样的?它是如何结束的?”
“你问到点子上了。是如何结束的呢?”
康德维拉穆斯一时哑然。她没预料到这样的问题,她隐隐感觉这是一个测试、一个考验或是说一个陷阱。她停下来以免回答出现纰漏。
茜瑞和杰洛特的传说是如何结束的?毕竟,他们的故事人尽皆知。
她凝视着黑暗中的水彩画,画面描绘了行驶在雾漫长湖上的笨重的驳船,站立在驳船上的人影远远看去只能看到一个黑色的轮廓。
这就是这个传说如何结束的了。就是这样。
妮妙读出了她的思想。
“这还不能十分确定,康德维拉穆斯。还没有十足的把握。”
***
“这个传说,”妮妙说,“我第一次是听一位云游说书人讲述的。当时我还是一个住在村子里的小姑娘,我是一个贫农的第四个孩子。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就是云游说书人波格维兹德(Pogwizd)来到我们村子的那些天。我可以暂时忘掉自己的工作,在我的脑海中我能窥见无与伦比的奇观,可以看一看广袤的世界……一个美丽而神奇的世界……比村子外九英里的那座小镇神奇得多的多……我那时大概是六七岁。我的姐姐当时十四岁,因为日复一日无止境的劳作已经开始佝偻了。一个女人的宿命,这种宿命从我们的孩童时代就开始了。佝偻!我们必须不停地屈身劳作,要照料小孩,即便我们自己都还是乳臭未干的孩子……这是那位老人的故事让我开始渴望无休无止的弯腰劳作之外的事,憧憬着有朝一日也能有组建家庭,有丈夫,也能给世上带来一个新的生命。我第一次买的书,用的是我在森林里捡蓝莓然后拿去卖赚来的钱,就是茜瑞的传说。正如你方才说的,这个版本针对年轻人而经过修订、简化的版本。正是适合我的版本。我很难通读,但即便如此我也能够了解到我想知道的了。我想要成为菲莉帕·艾莉哈特(Philippa Eilhart)那样的人,或是希莱·坦萨维耶(Silede Tansarville),还有艾希蕾·阿娜希德(Assire varAnahid)……”
两人都看着一幅水粉画,画中的城堡大厅中,围着桌子坐了一群女人。传奇的女人。
“在学院的时候,”妮妙接着说,“我第二次申请才得以入学,我当时只关注共济会(Grand Lodge)的传说以及它在魔法讲演历史上的影响。起初我没法自在地阅读,我忙着……想跟伯爵和银行家的女儿们合拍,对她们来说一切都是那么容易,她们总是嘲笑乡下来的女孩……”
她顿了顿,然后打了个响指。
“最后,”她接着说道。“我挤出了阅读的时间,但是我很快就意识到杰洛特和茜瑞的冒险故事现在已经远没有像我童年时对我那么有吸引力了。就像之前出现在你身上的症状一样。你刚才管它叫什么?权益性婚姻?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
她停下来,用手擦了擦脸。康德维拉穆斯惊异地发现小个女巫的手在颤抖。
“我当时十八岁……在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某种东西唤醒了我心中对茜瑞传说的兴趣。我开始严谨而科学地对待这件事。我将毕生精力奉献于此。”
解梦专家安静而专注地聆听着。
“别装了,其实你心知肚明,”妮妙尖锐地指出。“每个人都知道湖之仙女是对茜瑞传说的一种不道德的侵权。人们议论纷纷,说这个是从一开始的人畜无害逐步发展到如痴如瘾的,人们对它有着极大的狂热。流言蜚语中也包含了很多的事实,亲爱的康德维拉穆斯,很多!至于你,如果你选择协助我,将也会坠入对此的狂热与沉迷中。因为我会要求你如此。至少在你练习期间。你明白了吗?”
解梦专家点了点头。
“看起来你明白了,”妮妙控制着她的情绪。“但我会解释的。一步步来。当时机成熟的时候,你会知道一切的。至于现在……”
她停顿下来,透过窗户看往湖上,看着渔王小船的黑色轮廓,它与波光粼粼的金色湖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至于现在,好好休息。在展厅里到处看看吧。在柜子和架子上有相册和纸板印刷品,都是和茜瑞的传说有关的。图书馆里有传说的各种版本和变体,还有几乎所有的有关的科学文献。慢慢来。多看、多读、多想。我希望你能得到梦的灵感。或如你所说的,媒介。”
“我会照做的。妮妙小姐?”
“我在听。”
“那两幅肖像。相邻的那两幅……都不是茜瑞吗?”
“从来都没有茜瑞的肖像,”妮妙耐心地重复道。“后来的画家都只是根据他自己的想象画一个大概的形象出来。至于那两幅肖像,左边的那幅与我们刚刚的话题略有距离,是精灵劳拉·朵伦·爱普·希达哈尔(Lara Dorren aep Shiadhal),此人是谁连画家都不得而知。画家是莉迪亚·凡·布莱德沃特(Lydia van Bredevoort)。她留存下来的作品中有一幅至今仍挂在学院中。”
“我知道了。另一幅呢?”
妮妙长时间地凝望着画中那个金发女孩,她身着绿袖的白色衣裙,有着一双悲哀的眼眸。
“罗宾·安德鲁达(Robin Anderida)所作,”她说,她转过头直视康德维拉穆斯的眼睛。“至于画的是谁……这就是作为解梦者的你要去探求的了……梦见它,然后告诉我你的梦。”
***
罗宾·安德鲁达大师看见皇帝走了过来,深深地鞠躬行了一礼。利德塔尔的伯爵夫人(Countess of Liddertal)史黛拉·康格里夫(Stella Congreve)站定,行了屈膝礼,同时飞快地示意坐在雕纹椅子上的女孩行礼。
“请接受我的问候,女士们,”恩希尔·恩瑞斯(Emhyr var Emreis)点头致敬。“也向您问好,罗宾大师。最近工作如何?”
罗宾大师窘迫地嘟囔了一声,紧张地在围裙上擦拭着手指,又鞠了一躬。恩希尔知道这位艺术家饱受陌生恐惧症折磨,并因此引发了极度的病理性畏缩。但是没人在乎这个,大家都只关心他的艺术作品如何。
当皇帝在街上巡视时,他一如既往地穿着“使命必达(Impera)”护卫团的官员制服——黑色的盔甲配以同样黑色但纹有银色火蜥蜴的披风。他趋步向前开始细细察看肖像画。第一幅肖像画上的模特是一个身形苗条的金发女孩,她有一双悲哀的眼眸。女孩身着水绿袖的乳白长裙,饰一条镶有单珠宝的项链。
“真是杰作,”他意味深长地说,无从辨别他本意是褒是贬。“太杰出了,大师。请继续,别管我。可否借一步说话,伯爵夫人。”
他朝窗户走了几步,伯爵夫人跟了过去。
“我要走了,”他平静地说。“事关国要。感谢你和公主的热情招待。非常出色,史黛拉。你应当因此受到褒奖,公主也是。”
史黛拉·康格里夫优雅地深深行了一个屈膝礼。
“陛下对我们真是仁慈之极。”
“别急着下定论。”
“噢……”她稍稍撅起嘴。“是这样吗?”
“是的。”
“那是怎样呢,恩希尔?”
“我不知道,”他说。“十天之内我们要恢复在北境的攻势。这将是一场苦战,非常艰苦。瓦提尔·德·里道克斯(Vattier de Rideaux)揭示了直接针对我的全新的战略诡计。许多事上升到国家层面就不一样了。”
“这个女孩与此毫无关系。”
“我说了:国家层面。国家层面的事无关乎正义。在今天的晚些时候……”
他招了招手。
“我想和她谈谈。单独谈。快过来,公主。赶紧的,再近些。这是皇帝的命令。”
女孩深深地行了屈膝礼。恩希尔细细打量着她,然后向后看了看那位来自洛克·格里姆(Loc Grim)的举足轻重的观众。他的眼中满是赞许,不,可以说满是对史黛拉·康格里夫的敬意,她只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就把这个笨拙难看的丑小鸭变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年轻贵族。
“请给我们一点空间,”他说,“休息一下吧,罗宾大师,把你的刷子洗洗干净。伯爵夫人,请在门厅等候吧。至于你,公主,请随我来阳台。”
夜晚下过了雪,积雪在朝阳下渐渐融化,但达恩·罗温(Darn Rowan)的天台和塔楼依然潮湿,残留的积水在阳光的照射下犹如火焰般闪耀。
恩希尔径直走向了阳台的栏杆,女孩依照朝堂礼数跟在他后方一步的位置。皇帝不耐烦地招了招手,示意她离得近些。
皇帝长久地沉默着,他双手扶着栏杆,凝望着远处的山丘,山丘上的紫杉新芽初上,与灰白色的石灰岩层形成鲜明的对比。在他们下方江水随着江风翻腾着流淌过峡谷。
春风拂来,万物复苏。
“我很少来这里,”恩希尔说。女孩没有说话。
“我很少来这里,”他重复道,视线看向远方。“这里是个美丽祥和的地方,环境优美……你说对吗?”
“是的……陛下。”
“能闻到空气中的盎然春意。你注意到了吗?”
“是的,陛下。”
低处的庭院中传来的嘈杂声被马蹄铁的声响打断。授命撤离的护卫队正急匆匆地准备离去。恩希尔记起护卫队中有一个喜爱唱歌的人,经常即兴而唱,无论何时何地。


遗憾愧疚地俯视我
你那湛蓝的眼眸
优裕慷慨地赐予我
你那动人的魅惑

悔不当初地追忆我
在那漫漫的长夜
优雅仁慈地婉辞我
藏于内心的渴求


“动听的歌谣,”他若有所思地说,手指摩挲着沉重的皇家金链。
“非常动听,陛下。”


瓦提尔向我保证说他已经追查到维格弗兹(Vilgefortz)的踪迹了。追查他也就是几天顶多几周的功夫。叛军的领袖就会垮台,真正的欣特拉(Cintra)公主茜瑞将被护送至尼弗迦德。
但在真正的茜瑞拉公主来到尼弗迦德前,我还有几件事要做以防万一。


“抬起头来。”
女孩照做了。
“你还有什么愿望吗?”他严肃地问道。“或是要求?怨言?”
“没有,陛下,我没有。”
“真的吗?那可真是有趣。没有,当然我不能强求你一定有。像个公主一样抬起头来。史黛拉教过你宫廷的礼节吗?”
“是的,陛下。”
实际上,他想到,他们把她训练得很好了。先是莱恩斯(Rience)然后是史黛拉。他们教会她如何扮演这个角色——当然是在折磨和死亡的威胁下。他们警告她说她将要在一个冷血无情而且毫不宽容的观众面前扮演这个角色。在尼弗迦德的皇帝、可怖的恩希尔·恩瑞斯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他尖锐地问道。
“茜瑞拉·菲欧娜·艾伦·莱安伦(Cirilla Fiona Elen Riannon)。”
“你的真名。”
“茜瑞拉·菲欧娜……”
“不要测试我的耐心!真名!”
“茜瑞拉,”女孩的声音仿佛惊弓之鸟。“菲欧娜……”
“够了,伟大的太阳神在上。”他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里迸了出来。“够了!”
女孩不顾礼节地大声抽着鼻子。嘴唇也不合时宜地不停颤抖,不过却意外地合乎礼数。
“冷静,”皇帝命令道,声音出乎意料的低沉甚至温和。“你在害怕什么?你因为自己的名字而感到羞耻吗?还是你不敢告诉我?是不是这个名字唤起了你不美好的回忆?我之所以问你是因为我想用你的真名称呼你。但是我必须知道你的真名是什么。”
“没有,”她回答道,她的大眼睛在蜡烛的火光照耀下倏忽间变得炯炯有神,焕发出祖母绿的光彩。“因为是一个很平常的名字,陛下。拥有那个名字的人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只要我是茜瑞拉·菲欧娜,我就是另一个身份了……只要……”
她的声音突然卡在了嗓子里,她本能地把手拿到脖颈那里,好像她戴的不是项链而是绞绳。恩希尔继续打量着她,眼中仍然满是对史黛拉·康格里夫的赞许。同时他感受到了愤怒。无明业火让他感觉愈发糟糕。
我想在这个孩子身上得到什么,他思忖着,体内的愤怒在升腾,已经到达了爆发的边缘。我确实想要的是……
“要知道我对绑架女孩毫不知情,”他尖刻地说。“我和绑架毫无关系。我从未下达过这样的命令。我被愚弄了……”
他对自己感到生气,他很清楚自己犯了个错误。他很早就应该结束这个谈话了,像皇帝一样用威仪、权势、威慑去结束它。必须要忘记这个碧眼女孩。这个女孩不存在。她只不过是个替身、一个仿制品,她甚至没有名字。她是个无名小卒。皇帝从不乞求宽恕,从不向任何人道歉……
“原谅我,”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一样,不情愿地启齿道。“我犯下了一个错误。是的,真心的,我对你的境遇感到十分愧疚。极其愧疚。但我向你保证你不会遭遇危险、不公、伤害和威胁。不用害怕。”
“我不害怕,”她抬起头,违背礼节直视皇帝的视线。恩希尔被她眼中的真诚和信任震动,不由地畏缩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高傲而尊贵的皇帝形象又重新出现了。
“你想要什么可以请求我。”
她又一次看向了他,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自己先前的劣行曾无数次造成类似的后果。他暗自窃喜自己因此付出的代价十分低廉。
“你想要什么可以请求我,”他重复道,因为有些疲倦,他的声音听起来更人性化了一些。“我会满足你所有的愿望。”
不要看我,他想。我不能忍受那样的目光。人们往往都惧怕注视我。我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该死的瓦提尔还有他的国家层面的理由。如果她开口的话,我就会把她带回到她之前被劫持的地方。也许还会用六架的黄金马车载她回去。只要她开口。


“你想要什么可以请求我。”他再次重复道。
“我十分感谢您,陛下,”女孩垂下了眼帘说到。“陛下您十分高贵慷慨。如果我能够请求什么的话……”
“说。”
“我想要待在这里。就在多恩·罗温。史黛拉夫人的家中。”
他毫不感到意外,他察觉到了异样。
他的理智制止了他问出那个会使双方蒙羞的问题。
“我信守诺言,”他冷冷地说。“我会履行承诺的。”
“感谢您,陛下。”
“我信守诺言,”他重复,“并且我以此为荣。然而,我觉得你的选择是错误的。你没有选择你真正想要的。如果你改变主意……”
“我不会改变主意的,”皇帝还未说完,她便打断道。“我为什么要改变自己的想法呢?我已经选择了史黛拉夫人,我已经选择了我之前的人生从未经历过的事物……栖身之处,不受严寒威胁,人们的善意……还有爱。选择这些总归是不会有错的。”
贫穷、天真、微不足道,恩希尔·恩瑞斯,即Deithwen Addan yn Carn aep Morvudd——敌人坟冢上跃动的白色火焰如是想道。真是充满了愚蠢之极的谬误的愿望。
但是某样东西——也许是遗忘已久的某样东西,阻止了皇帝大声说出这话。
***
“有趣,”妮妙听完了这个故事评价说。“一个十分有趣的梦。还有别的吗?”
“呸!”康德维拉穆斯用小刀切掉了煮鸡蛋的上部。“那个游行之后我现在还晕头转向的!不过这也正常。到一个新地方的第一个晚上做的梦总是一团乱麻。你知道吗,妮妙,据说我们的天赋是基于我们拥有梦境视像的基础上的。我们不使用催眠或是迷睡;我们的视像在内涵、丰度上与其他人的梦无异。我们与众不同的是,我们记得我们的梦,几乎不会忘记曾梦到过的内容,这是我们的天赋所在。”
“因为你体内的内分泌腺同时具有典型和非典型的活动,”湖之仙女说到。“请允许我从轻而论,你的梦不过与常人分泌胺多酚无异。和大多数天生的魔法天赋类似,你的天赋也不过是平常的生理器官的有机功能而已。但是为什么我要向你解释一些你已经知道的事呢?你还记不记得其他的梦?”
“一个小男孩,”康德维拉穆斯皱了皱眉,“肩上扛着袋子横穿过田野。是早春时候,田野上空空荡荡的。杨柳……在道路的两侧。杨柳树干都是弯曲而畸形的……树枝上也光秃秃的,上面只有几片叶子。男孩一边走着一遍环顾四周。天色已暗,夜空中有些许的星星。有一颗星星划过天际,是一颗彗星。一颗淡红色的闪耀的彗星,斜斜地划过天空……”
“很好,”妮妙欣喜地说。“我在不知道你所梦之人是谁的时候,精确推算出了日期。红色彗星(The Red Comet)只在欣特拉和平(Peace of Cintra)年的春季里某六天可见。具体一些说,是在三月的前几天。在别的梦里你有经历过这样明显的时间印记吗?”
“我的梦,” 康德维拉穆斯喷了喷鼻子,享用着她的鸡蛋,“不是一个农历,没有时间戳记。但是可供参考的是,我也梦到过布莱尼战役,可能是因为我之前在你的展厅里见过了尼可拉斯·塞托斯的作品。布莱尼战役的日期也是明确的。我没有记错的话,是和红色彗星在同一年。”
“你没有记错。你有没有梦到战役里一些特别的东西?”
“没有。马声嘶鸣,人声鼎沸,刀光剑影。人们的喊杀声震天动地。有一个人,一个男人,尖叫着——‘雄鹰(The Eagles)!雄鹰!’”
“还有别的吗?你说过在梦里有一整列游行的队伍。”
“我不记得了……”康德维拉穆斯说着停顿了下来。
妮妙微微一笑。
“好吧,”这位解梦专家皱了皱眉头接着说道,以免湖之仙女发出什么嘲笑的言论。“是的,有时候我会忘记。人无完人。我重申一遍,我的梦境是一种视像,不是图书馆里排列有序的书架……”
“我知道,”妮妙说。“我们也不是在测试你作为一个梦者的能力,我们是在分析这个传说,解决谜团和填补缺失的空白。我们目前干得不错,在你的第一个梦中你已经发现了肖像画中的女孩是谁,是维格弗兹妄图用来欺骗恩希尔皇帝的茜瑞替身……”
她停了下来,因为渔王从厨房走了过来。他鞠躬致意,咕哝着,端上来了一条长面包,以及从碗柜中拿出来的用布包着的瓶子和包裹。接着他转身离开,走之前也不忘鞠躬和咕哝着告辞。
“他是瘸子,”妮妙的同情溢于言表。“他在一次狩猎时受了很严重的伤,野猪的牙刺穿了他的腿。因此他才花了这么多时间在船上,划桨和捕鱼能让他暂时忘记伤痛。他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好男人。而我……”
康德维拉穆斯礼貌地保持着沉默。
“我需要一个男人。”小个女巫正色说道。
我也是如此,解梦专家想道。欲望这个恶魔。我一回到学院就要找一个情人。独身主义虽可缓得一时,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妮妙哼了一声。
“如果你饭吃完了,梦也做完了,我们就去图书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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