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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之后,这朵花花瓣慢慢变成了浅褐色并且枯萎凋零,在原来的位置留下了一个绿豆大小的青涩果实,这是这颗李子树的第一枚果实,看起来与普通的李子并无多大差别。这枚李子孤独地悬在绿叶丛中,从仲春越过整个夏季,到了初秋的时候,李子渐渐由青转红,表面还生了一层淡白的果霜,最后变成了紫红相间的色泽,应该是已经成熟了。
那天桑二姐端着个簸箕到门口晾晒葱籽,那枚李子忽而无风自动,从高枝上坠落下来,不偏不移地砸在簸箕里。桑二姐惊喜地将它捡了起来,看见它鲜亮诱人,忍不住放在鼻子旁边嗅了嗅,觉得它甘香甜美,便一口咬了下去。她原想尝一下看看滋味好坏,不成想这李子滋味独特,果肉中似乎有一种馥郁的香味,吸引着她一口接一口地咬了下去,不知不觉间她竟然将这整只李子都咽下肚去。这李子生得独特,里面的果核也显得特别。别的李核都是扁平带棱角的,而它却是一个纯正的球形,看不出半点瑕疵,简直像是一枚圆珠。她瞧着这李核特别,就没有将它扔掉,而是随手放进了针线簸箩里。
吃了李子后没多久她便发现自己身怀六甲,十月过后,一朝分娩,诞下一个玉雪可爱的男孩来。不过这男孩出生时却让稳婆吓了一大跳,别的孩子出生的时候都是闭着眼的,这孩子不仅睁着眼,而且眼仁中有两个重叠在一起的瞳孔,看起来格外怪异。除此之外,这男孩后脑上有一块核桃大小的骨头,便和评书中讲的魏延脑后的反骨一般。更让稳婆不知所措的是别的婴儿出生时都拼命啼哭,而他却在咯咯地大笑,而且笑的时候脸上是没有表情的,像是一块木头。但这笑声却中气十足,几乎声震屋瓦。稳婆出来对李本华说道:“这孩子是个怪胎,将来会给家里带来灾祸,你不能把他留在这里。”
李本华年过三十才得了这么个儿子,对此哪里肯信,打发稳婆走了之后便来看这男孩。这男孩见到他来了,伸出小手又是咯咯一阵笑,那样子不像是刚出生的孩子倒像是已长到三四个月的婴孩,模样十分惹人喜爱。李本华将他抱在怀里亲了又亲,心里琢磨着给儿子起个啥名字。他的大女儿出生时,也没仔细想想叫啥。因山东人习惯称呼女孩子为嫚,所以李本华为图省事,就直接称呼女儿为大嫚儿。现在是个带把的,可得好好想想。他寻思着这孩子出生和门口的这株李子树有关,李谐音礼,干脆就叫李礼,可这名字有些拗口,他想来想去在中间又加上一个文字,谁不希望自己家孩子有点造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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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李文礼就在这偏僻的小山村里茁壮快乐地成长着,他有爹妈的偏爱和大他许多的姐姐照顾,生活得是无忧无虑。不过李本华随即便发现,这孩子和别的孩子不同,经常有惊人之举。小文礼长到三岁时,有一天李本华看到他蹲在地上念念有词,就问他在干什么。小文礼说他在替土地爷牵马。李本华一看,地上只有几只蚂蚁在快速爬动,哪来的什么马。他初时以为这孩子在说胡话,但小文礼倔强地声称这就是土地爷的马,还说如果不信的话可以到屯里的土地庙去看,土地爷的神像现在正背对着庙门。李本华真就跑到土地庙,一看果然不假,土地爷的泥塑金身正背对庙门,而李本华清楚地记得,头两天他上香时土地爷还是正冲着前方的。
后来又有一次,小文礼拿着一根皮筋凌空挥舞,李本华见他面前空空荡荡,生恐他抽到了自己,忙喝令他放下,小文礼却说他正在教训几个过路的阴兵,还指着地上的几个泥点子说这就是阴兵身上掉下来的。李本华自此之后对儿子是又爱又怕,爱是父子天性,怕则是担心他会因此惹出什么麻烦。好在这孩子一向很乖,除了和姐姐偶尔说几句话外就是在院子里自娱自乐,并不和别的孩童玩耍。
但就在昨天,小文礼趁着李本华疏神跑出了家门,来到了屯子里山东人和本地土著划为界线的田埂子上玩耍。因为他常年在家,外面并没有人认识,有个本地村民老牛在地里薅草,看到这三尺孩童在地上蹦蹦跳跳,便招呼他道:“小崽子,你是哪家的?怎么到田埂子上乱跑,一会儿瞧把你栽个跟头!”小文礼不说话,拿着那双迥异常人的瞳仁去瞅老牛。老牛看到这孩子的重瞳后,心里也打了个突,但他是个好面子的人,见小文礼不说话便疾言厉色地道:“喂,小鳖养的,老子和你说话呢!”小文礼看了他片刻,没接他刚才的话茬,却说道:“你肚子里长虫子了,还不去瞧郎中!”老牛活动活动筋骨,觉得周身并无异常,他认为这孩子欺骗自己,便大骂道:“瘪犊子,你说谁肚子里有虫呢?你再说一句看我今天不嚣死你!”他正不干不净地骂着,头顶上却飞来一只山里常见的布谷鸟,在他头上拉了一泡屎,不偏不倚正落在他脑袋上。小文礼说道:“瞧瞧你这样子,连鸟都知道你肚里有虫了!”老牛暴跳如雷:“死崽子,看老子打死你!”他扔下手中的杂草,操起田埂中扔着的铁锨便朝小文礼追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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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文礼见他神情凶恶,掉头向自己家的方向跑去。那老牛迈开大步,拖着铁锨在后狂追。小文礼小腿虽然倒腾得不慢,但老牛是成年人,一步抵得上他迈两三步,所以没过多远两人几乎就快挨到了一处。老牛正追得起劲,猛地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影拦住了他,老牛定睛一看,认得是后来屯里落居的李本华。李本华将小文礼掩在身后,对他说:“老牛,孩子怎么惹着你了,发这么大的火!”老牛是个拎不清的浑人,张口便道:“哦,这犊子是你家的?我正在地里薅草,他张口便说我肚子里有虫子,完后我头上就被鸟屙了一泡屎,你说烦不烦人?”
李本华瞧见他头上顶着一滩白绿相间的鸟屎,但他是个本分人,不愿就此多生事端,所以只是道:“他一个这么点的孩子,您跟他置的什么气?”老牛气呼呼地道:“他张口就咒我,这小孩的嘴最臭,说什么都灵!呸呸呸!”他一边说一边朝地上吐着唾沫,李本华看他的样子太过气急败坏,对躲在身后的小文礼说道:“文礼,你说大爷是你的不对,快给大爷道个歉。”小文礼从父亲身后转出来,朝老牛作了一揖:“大爷对不住,我也不是故意的!”老牛顺手一抹头顶,蓦地想起头上还有鸟屎,抬手一看满手脏腥,不由又气又恼,当着李本华的面也不好再和一个孩童过不去,只好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扛着铁锨回去了。
然而老牛回到家里后便开始腹痛不止,他家的老娘们慌了神,急忙去找郎中来瞧。郎中看了看老牛疼得煞白的脸,又给他号了号脉,说肚里有虫子了,得喝点药汤顺顺。老牛听郎中这么一说,立刻便想起了刚才小文礼的话,便骂道:“这准是那孩崽子咒的!”他老娘们不明白咋回事,。就让他说详细点。老牛哼哼唧唧的将事情说了一遍,而他家这屋里的最爱传老婆舌,平时没事还要饶上三分,此时遇到了这等大事,立刻麻了爪,四处奔走相告,不多长时间这屯里的本地土著几乎都知道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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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老牛喝了这郎中配的药汤后,肚子里翻江倒海,肠子都疼得快转筋了,可虫子却像是赖在了他的肚子中,怎么也不肯出来。那郎中用的是川军、牵牛子等峻烈的驱虫药,见不奏效自己也慌了神,便对老牛家的老娘们说你另请高明吧,提着药箱就走了。老牛疼了一晚上,第二天也没见轻。早上起来开门的时候,却有不少屯里同族的人涌了进来,一齐撺掇老牛家的去和那帮山东蛮子算账。老牛的老娘们哪有什么见识,一听众人都这么说立刻就同意了,于是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了田埂边上,扯着嗓子开骂。老牛是个市井俗人,他家的老娘们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一顿骂尚未完事,对面呼啦啦冲来二三十个山东人,他们手持棍棒、铁镐,一下子就和本地土著对峙上了,幸而这山东人里有人留了个心眼,派人递话给了战东道插千的土匪,否则双方早就真刀真枪地干上了。
丁福林一听原来是这事一时头大如斗,他虽然擅长处理矛盾,但这件事超出了他的能力范畴,他问那帮本地土著:“老牛肚子里的虫子出来了吗?”众人都摇头,老牛家的老娘们说道:“我们家老牛到现在肚子都还疼呢,都是那小屁孩咒的!李本华,把你儿子交出来,他就是个祸胎,有他在咱们靠山屯都不得好,你把他交出来这事就算完,否则,哼哼!”旁边的人还在架秧子起哄:“对,交出来!不交出来咱们绝不算完!”李本华也在人群中站着,他遥遥喊道:“你们老牛肚子里生虫子是他自己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再说你们一帮子大人,跟个孩子过不去,你们究竟还要不要脸?”对面人群中也起了哄:“谁不要脸了?不是你们的小孩贱嘴能有这事吗?告诉你们,今天这事咱们不算完!”这面也有人横上了:“咋个不算完?你们还能耐上了?我们今天就在这了,看你们能把我们怎么样?”
这眼瞅着双方就要举起铁锨和棍棒,丁福林大怒,大喝道:“都给我住手!好好的在一块住着,别为这事伤了和气!”他毕竟是战东道绺子的二掌柜,这句话喊出来中气十足,一下子将众人的吵嚷声都盖了下去。这两帮人在他的威压之下,一时不敢再动手,但仍然怒目相视。丁福林知道,今天若不把老牛的病治好双方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低声对身旁的土匪道:“快回趟山寨,把先生请过来,如果先生身体不便,就叫来他的徒弟何栖云,记住,要快!”那土匪应了一声,快步答应着去了。丁福林其实也知道吴绪昌伤势不轻,从四面梁到靠山屯步行也不容易,所以先生应该不会来。那何栖云虽然近一年来屡次担当大任建立功勋,但毕竟年岁尚轻,丁福林心下也没底,他又叫来一个土匪,去招呼附近的郎中过来诊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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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福林对本地的这方人喊道:“大家稍安勿躁,我已经派人分头去请郎中和懂术法的先生了,一会儿他们过来便有结果!”本地人中尚有两三个人在那里呶呶不休,丁福林还未开口,他手下已有个脾气躁烈的土匪冲上前来,提着对方的衣襟就甩了两个大耳刮子过去:“嚷什么?我们二掌柜已经说了了事的法子,谁要是反对小心我插了他!”丁福林忙喝止他:“干什么,别打人!都是本乡本土的,差不多就得了!”他这话表面上是说战东道的土匪,实际上也是点那几个胡乱说话的人。他已敏锐地察觉到,本地土著这边有几个人特别活跃,不停地在煽动大伙儿,他怀疑其中另有图谋,于是暗暗记下了几人的相貌。
此时大雨渐渐收了,天空中的阴云如破败的棉絮一般,现出几块蓝天,估计一时半会不再有雨,但空气中仍然泛着浓浓的潮气。丁福林为了缓和剑拔弩张的气氛,找了几块干净点的大石头招呼大伙儿坐下。众人你望望我我看看你,终究还是坐下了。丁福林见众人还能听得进他的话,心中一喜,知道这事和解有望,便滔滔不绝地讲起邻里之间的相处之道来。他说了远亲不如近邻的道理,又说了靠山屯现在的状态,希望双方多站在对方的位置上考虑考虑。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其他几个土匪都站在他身后,手持枪支目不斜视,所以这两方人虽然仍互相看着不顺眼,但已没人敢轻举妄动了。
不一时有土匪引着几个人走了过来,丁福林一看这几人全是附近村屯的江湖郎中,他对大家说道:“你们瞧,这附近的郎中我都请了过来,咱们先去瞧老牛的病,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再说。”这时有山东人不干了:“我们也不能跟过去,万一有人捣鬼怎么办?”丁福林一想这也是个问题,便对身后的土匪道:“你们两个把老牛抬过来,让大伙儿都看着,这总没毛病了吧?”对这一处置双方也无异议。于是那两个土匪到屯子里把老牛用硬木板抬了过来。老牛卧在木板之上,嘴上还哼哼唧唧地,看样子疼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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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个郎中凑上前去,有人让他张开了嘴看舌头上的舌苔,有人则用指头扣住了他的寸关尺三脉,闭着眼睛琢磨脉象的迟数缓急,还有人在他腹上用指节叩着,触摸里面的软硬虚实。等到几人都了解了基本情况后,他们互相看了看,都是一齐摇头。诊脉的郎中说:“这脉象太怪了。表面上是浮大中空,好像按在了葱管之上,按理说应当是芤脉,可脉中又有数条散乱之息来回奔走,其流利之处又像是滑脉,但无论是芤脉还是滑脉,均和外感症状不符。”那位舌诊的郎中也说道:“舌苔厚重黄腻,像是食积,可她分明已经快一天没进食了。”另外一位郎中也说道:“腹中柔软无坚实之处,没有啥结块,肯定不是蛔虫,瞧他疼得这个样子,也不是绦虫,这个却令我也束手无策了。”这三位郎中都是十里八乡闻名的,像老牛这种人家都出不起诊金,连他们也束手无策,那证明老牛肚子中的虫子不是一般的怪,老牛家的老娘们在旁边禁不住悲声大放。
“让一下,让一下!”众人正密密匝匝地围着老牛和那几位郎中,忽听外面传来喊叫,众人闪开了一条通路,却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少年。这少年穿着土布褂子,几乎都被汗水湿透了,一张大圆脸上浓眉如墨,显得十分质朴,不用说他就是吴绪昌的亲传弟子何栖云了。丁福林一见是他,紧锁的眉头立刻舒展了一半,他拍拍手掌示意大家安静:“乡亲们,这位就是先生的唯一弟子,他已得到了先生的真传,有他在老牛一定会没事的!”众人见何栖云上嘴唇绒毛还没长齐,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都在嘀咕,何栖云也没在这么多人面前露过脸,被几十双眼睛这么一瞧不由胀红了脸。丁福林挨过来,但啥也没说,只在他肩头拍了一拍,但何栖云能感受到他手上的分量。何栖云想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方,好歹也要露一手,不能辱没了先生的名头。于是他猛然昂起头,几个大步跨到老牛身前,先盯着老牛的眼睛瞧了一瞧,随即用手指在他鼻孔上探了一探。老牛早都疼得五官变了形,他哎呦了两声,口不择言地说道:“我还喘气呢,我说你到底行不行啊?”何栖云没有搭理他,初时他也是心下惴惴,唯恐查探不出病因,但在老牛鼻下这一探,他已有了八分成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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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世上的虫子名目繁多,但总不出于《皇极经世》一书中《观物外篇》的描述:“日纪于星,月会于辰,水生于土,火潜于石,飞者栖木,走者依草。阳生于阴而生蹄角之类,阴交于阳而生羽翼之类也。”所以虫子都属于风族,风八卦对应巽木,善走而潜形,因此上古时郎中们依据互补原理常用虫子制成平肝熄风的药物。老牛现在呼出的气体热气蒸人,像是烧炕用的手风匣子喷出来的一般,而这热中又有七分实三分虚,所以推断这是实证。老牛进气短促而吐气绵长,说明确有虫子结在腹中,今天是乙日日干,这个时辰手阳明大肠经值辰,而老牛气息不稳,那虫子很有可能就在大肠经的本腑大肠之中栖身,不过看他的进出气频次和状态,倒是暂无生命危险。何栖云又试触他的三部九侯,在他全身的显脉一一按诊了一遍,就更加证实了刚才的推测,这虫子善游善走,所以不能轻易指定位置,但目下正值大肠经值辰,可利用补穴的手法将其逼出体外。
何栖云此次来时将先生的金梭子也揣在怀里,他取出一枚金梭子,扎在了老牛左腿的足三里上,足三里位于胫骨粗隆外侧一寸,是人身的大穴之一,主胃肠病症。何栖云采用捻转手法进针,将金梭子楔入穴道之中,另外一侧也如法炮制,他一面留神观察着老牛的反应,一面在金梭子尾部轻轻捻动。同时他在手阳明大肠经的井穴商阳上也轻刺两下。过了片刻,只听老牛肚子中咕咕作响,何栖云微一皱眉,上前解开他的裤带,同时示意众人后退。只见老牛大口地喘着气,猛然他大叫一声,一股稀屎喷溅而出,那秽气十分难闻,众人情不自禁地都掩上了鼻子。再看老牛时,他面色轻松了许多,显得神气清爽。何栖云走上前去,将金梭子收进怀里,然后捡起一根小木棍,到田土堆里挑起一根虫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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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驭螸术
靠山屯的老百姓都看到,何栖云挑起的这条虫子长约三寸,色呈暗红,有须有甲,在棍子上兀自剧烈地扭动着身子,丝毫不肯安静下来。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都不会相信这虫子竟会生在人腹之中。大家更惊叹何栖云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本领,那三个郎中也自愧弗如。有人问道:“小先生,这虫子是什么东西,能跟我们说说吗?”何栖云看着虫子上下扭动,缓缓说道:“这虫子名叫螸,是一种风生的毒虫,既能生活在牛羊猪狗的肚子里,也能活在人的肠胃之中。因它有鳞甲保护躯体,所以不会被人消化,但它会不断地喷出毒液,慢慢蚕蚀人的躯壳,如果不是发现得早,他的内脏将全部腐烂,任是谁也医治不得。”众人吃了一惊,齐齐拜服何栖云手法的神奇。
何栖云又说道:“这虫子肯定是人不小心吃东西咽下肚的,所以与旁人无涉。”他这话等于洗脱了李文礼的嫌疑,有战东道的土匪问老牛:“你是不是时常吃东西不洗手?”老牛此时已完全好了,他讪讪地道:“庄户人家,有时干活累了随便伸手就吃,哪有那么多讲究!”其实不只是他,大多数庄稼人也都是这么干的,刚刚在地里抓完农肥接着便抓窝头,很少有人认为这有什么不对劲。丁福林拿到了实证,当即说道:“大家都看到了,这怪虫子是老牛自己不爱干净吃下去的,可与别人没啥关系。以后大家都好好相处,别再惹是生非!”大伙儿见确实也没啥大事了,于是扛起农具陆陆续续散去,连老牛也向自家的方向走去。
何栖云挨到了丁福林身边,低声叫了一句“二掌柜”,丁福林瞧他神情就知道一定有事,他转过头来用眼神示意何栖云继续讲下去。何栖云尽量贴近他的耳朵,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螸虫一般只有一寸长,是青色的,只有人喂养的螸虫吸血之后才会转成红色,我刚才没有说,这螸虫是别人有意下的。”丁福林唔了一声,面上不见喜怒。这事也没超出他的预料,他老早就发现本地土著中有几个人在那里撺掇捣鼓,已经命人暗暗寻访,现在有何栖云的这句话就更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他想背后指使的这人一定是想藉此挑起两方人的互殴,趁机动摇战东道在附近村民中的地位。原来他还准备直接回绺子,可现在他反倒不急着走了。他对何栖云道:“留点儿神,弄清前后再走。我先去那头看看。”何栖云点点头,因为丁福林目标太大,他也不知该往哪去。正在愣怔的工夫,忽然前面有一个小姑娘走了过来,怯怯地开口道:“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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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栖云看这小姑娘时,见她长得十分瘦弱,头上拿红头绳扎了两个羊角辫,一双大眼睛倒是晶亮晶亮的,他问道:“你是谁?”那小姑娘开口道:“被诬陷的那个李文礼是我弟弟,我是他姐。”何栖云哦了一声,来之前他已听说这屯里有个小孩子十分厉害,看出了老牛肚子里有虫子,此时听她这么一说立时来了兴致:“你弟弟呢?他在哪里?”小姑娘道:“他因为昨天说错了话,被我娘锁在了家里没有出来。”何栖云说道:“那我能去你家里见见吗?”小姑娘答应得倒很爽快:“行,你跟我来吧。”她说着指了指远处那棵高大的李子树:“那下面就是我家。”
何栖云与她年龄相仿,在路上的交谈中得知她叫李大嫚,没有念过一天书,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但他也看出来这小姑娘心肠不坏,手脚也很麻利,是个干活的把式。她在路边看到有碎柴禾棒子就随手捡了起来,说是晾干了可以引火。当走到家门口的胡同时,李大嫚已遥遥喊了出来:“娘,有客人来了。”桑二姐正在和面,准备中午拿荞麦面做面条,她双手带着面就迎了出来,见何栖云面生得很,问道:“这位是……”李大嫚说道:“这位是上山下来的小先生,今天当众洗刷了弟弟的冤屈。”当下叽叽咯咯地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像桑二姐这种常年在家劳作的妇女,本意是不愿和土匪打交道的,这面前的小土匪虽然长得并非凶神恶煞,她也并不愿意搭理,但听说他今天的表现后,也对何栖云表现出了热情,不仅给他端来了红枣和核桃,还递给他两只大沙果,说是家里孩子要吃,用布和外面的货郎担换的。何栖云哪好意思吃,他将沙果放在一边,问文礼在哪里。桑二姐道:“咳,他这不闯祸了吗,被我锁起来了。”
何栖云提出想见见这孩子,桑二姐便去开了门,一个孩子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他一点也不怕生,径直奔到何栖云身前,口中说道:“哥哥,我看到你身上的黄圈了。”何栖云刚开始见到他时,只注意到了他的重瞳,这可是十足的异征,听先生说历史上虞舜、项籍、李煜等人也是重瞳,他们都并非寻常之辈。而听到这句话后就更加惊讶了,因为修习了法术人的周围会有固定的光晕,修为较浅的人是白色的,随着修习程度的加深白色会变为浅黄色、深黄色直到金色,但这并非常人能见,只有开了天眼的术士才能得窥天机,而瞧面前这孩童不过五六岁,难道他竟然开了天眼,能看到别人无法看到的东西?他问李文礼:“这黄圈是什么样子的?”李文礼说道:“就是一圈一圈罩在身上的,还在不断动弹,可清楚啦!”何栖云一听,这孩子确实有过人之能,他立刻觉察出,之前这孩子说看到了老牛肚子中有虫子,那的确就是他看到了。他想了想问道:“昨天你在人肚子里看到的虫子是什么样的?”
@九霄红日 2017-09-02 21:22:46
作者大才,看得出来作者对于山医命相卜都有涉猎,小说中风水玄空飞星,测事奇门、梅花、六爻,治病中医经络针灸子午流注等都先后出现在了作者的笔下了,这些知识镶嵌在故事之中,往往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文笔流畅,结构张弛有度,难得一见的好文。只是前文提到会涉及过路阴阳结果金锁玉关方面的东西好像是一带而过了。到是奇门运用出现的次数不少。
看作者的小说没有一点玄学基础难以在某些地方品味体会到妙处和滋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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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师兄的精彩点评,个人因为成长经历的原因,的确非常喜欢五术,花在上面的时间也不少,偶尔也会为亲戚朋友帮个小忙。从红日师兄的评论中看得出来师兄亦是同好,欢迎交流沟通有关方面的心得。至于前文中提到的过路阴阳,目前设想应该在后半段出现。
再次感谢师兄的鼓励和大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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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礼还是个孩童,他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说道:“那虫子有这么老长,在肚子里一动一动的,还用头顶的须子拱人肠子呢。”何栖云大为称奇,又问道:“那你可知道这螸虫是怎么进人肚子里的?”李文礼将食指放进口中,用力吮吸了两下才说道:“它原来是个虫卵,是被人混进了吃的东西里,在不知情的时候吞下去的,可是外面有人能操控它。”何栖云见他说的和自己推演的若合符节,不由更是惊叹。李文礼又说道:“我还知道操纵这虫子的人在南面的山上呆过。”何栖云其实只了解这螸虫的特性,知道它可以被炼成蛊虫甚至被驱使,而这种法门就叫驭螸术,但却无法得知施术之人的具体身份。李文礼的这一说法,无疑更证实了有人在暗中捣鬼的推断。他对李文礼道:“你能陪我去找到他吗?”李文礼摇了摇头:“那人已经遁了形,我现在看不到他在哪里了。”何栖云一听大失所望,却听李文礼又说道:“但他还会和我们见面的。”何栖云吃了一惊,又重复了一遍:“你是说我们?”李文礼点点头:“是的,是我们。”
接着他又拍着小手唱了起来:“鸟无足,山有月,旭初升,人都哭。”何栖云听着他这话很像《推背图》中的言语,便想细问一下是什么意思,但李文礼却咬着手指头不肯再说。桑二姐见这少年只顾拉着文礼问来问去,忙道:“这孩子都是说着玩的,你可不要当回事。”李大嫚一直在旁边痴痴看着二人,也说道:“是呀,小先生,我弟弟说的那些都做不得准的,他总爱冒些奇怪的话,我们家人都见怪不怪了。”何栖云知道她们不懂术法,便也没同她们争辩,只是暗想这李文礼天赋异禀,甚至有时到了能预知因果的境界,自己以后可以把他待在身边,说不定他可以帮自己寻找到水龙涎和木龙涎的线索。
正如此想着,李本华从外面推门回来,原来老牛的病一好他就上地了,直到此时才回家来。桑二姐已在外间做好了面条,在上面切了些葱花,热气腾腾地端了上来。李本华在现场亲眼目睹了何栖云的神奇,一定要留何栖云坐下来吃饭。何栖云想反正二掌柜追查幕后主使一时也不能结束,就答应了。李大嫚一见何栖云答应吃饭,就给何栖云盛了满满一碗面条,何栖云看碗里的面条都堆得冒尖了,忙说道:“够了,够了!”李大嫚却还是坚持给他多盛。因为何栖云坐在她的侧面,得以近距离地观察她。此时她的小脸被面条的热气一熏,显得红扑扑的,鼻尖上还微微沁出几粒汗珠,何栖云看着她忙前忙后的样子,心底忽然不经意地悸动了一下。李大嫚察觉到何栖云在看她,瞧他瞄了一眼,然后娇羞地垂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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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栖云在绺子里很少能吃到面条,这次倒有机会吃个饱。桑二姐这面条面和得好,也擀得匀整,所以吃起来格外香。何栖云也不客气,吃了满满两大碗。李大嫚一直细心地观察他的反应,见他吃完了就急慌慌地张罗着给他盛。何栖云连声说:“你也太客气了!”李大嫚答道:“你洗清了我弟弟的冤屈,避免了我们一家四口人被人在身后戳脊梁骨,我也没啥好招待的,就只能让你多吃点面条啰!”何栖云觉得这女孩真够实在的,不由又多望了她几眼。她恰好也回转头来看向他,两人目光交错,都有些不好意思,却又觉得心底暖洋洋的。
吃完饭后何栖云一抹嘴巴:“天不早了,我该回去啦!”李大嫚和李文礼都觉有些依依不舍,他们将何栖云送到门口,何栖云自去屯里找丁福林。丁福林此时正站在一棵大柳树下和屯里的老头闲聊,见他过来一拍他的肩膀:“臭小子,一下山就跑没影了,到处找你也找不着!”何栖云自然不能说出在李本华家吃饭的事,否则自己吃了却不让二掌柜去,甭管吃好吃歹,二掌柜的肯定会有想法。他说道:“只是去屯里瞅了瞅,也没干啥。”两个老者见他们交谈,便主动离开了。丁福林当然无意和他深究,他转换了话题:“那虫子被人下到肚里,几天才能发作?”何栖云道:“从虫卵长到这么长,怎么也得个六七天,但它发作是可以控制的。”丁福林道:“这就对上了。我之前看有几个人不对劲,刚才派了几个弟兄分开来一问,查到几天前曾有几个人扮作货郎担来到这里,话语中夹枪带棒地挑唆本地人和山东人的关系,甚至有两个人还借口喝水去老牛家转了一圈,下黑手的肯定就是这两人中的一个。”何栖云道:“他们还留下什么东西吗?”丁福林道:“弟兄们还在问,要是让我知道了是谁,我非抽他的筋扒他的皮不可!”
那几个去屯里打探情况的弟兄先后回来了,他们对丁福林说:“二掌柜,到处都问过了,当时那几个货郎担都是普通人打扮,也没谁注意他们的相貌。”丁福林眉头紧锁:“这就难办了,这幕后之人一日不现身,就是一日对我们的威胁。”何栖云见状主动请缨:“二掌柜,我想去老牛家看看,说不定可以发现点线索。”丁福林刚才见他顺利地解决了老牛的病症,对他也器重三分,说道:“那你带两个兄弟同去,须当小心在意。”何栖云道:“二掌柜的放心,我去去便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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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牛正坐在炕沿上抽旱烟,见三个土匪又不请自来,讪讪地站了起来:“几位大爷,还有什么吩咐?”何栖云开口道:“头几天你家里可曾来过生人?”老牛看看何栖云身后的两个土匪:“刚才这两位大爷问过了,就是有两个货郎先生来过,那天我还不在家,是回来听我家娘们说的。”他说着冲外面招呼:“老侩,进屋,这几位大爷要问你话!”老牛的老娘们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见到是何栖云等几人,局促不安地拿手在身上蹭了蹭,问道:“原来是小先生来了,有啥事?”何栖云道:“头几天你们家来的那两个货郎担,他们进来后都干什么啦?”老牛的老娘们想了想,说道:“好像也没干什么,他们进屋就说渴了,想在这儿找点水喝,然后我说我们家缸里都是喝的水,是从外面小河流里挑过来的,可甜可甜了,他们就到缸里舀了瓢水,两个人分着咕嘟嘟喝了。”何栖云一听便问道:“用的哪个瓢?喝的哪个缸里的水?”老牛家的老娘们一指大水缸:“呶,就是那口缸,用锅台边的那只瓢舀的。”
何栖云定睛一看,见那口缸是普通庄户人家盛水用的大泥缸,有半人多高,口有大锅上下,光是缸壁的厚度就有半拃多宽,他向里面望了望,这缸里的水清澈见底,他又用手指蘸水放进嘴里,滋味也无特异之处,就是普通的河水。何栖云伸手抄起一旁的水瓢,瓢是砍开来的半个葫芦,外表光滑而内里粗糙,并且未经任何加工打磨,也看不出什么奇怪的地方。
何栖云背着手,仔细地思考起事情的原委来。既然水缸和水瓢都没有问题,那事情肯定没出在这上面。何况缸里的水家中的两人都喝,瓢也是做饭时用的,为何只有老牛一人生病而他家的老娘们却安然无恙?看样子一定有什么是老牛单独接触而他家老娘们却不用的。何栖云在老牛家的破房子中转了两圈,发现这屋里的东西实在乏善可陈,除了两个破铺盖卷和一张炕桌,也没啥能入眼的东西。何栖云在屋子里瞄来瞄去,忽而注意到炕桌底下藏着一只大茶杯,他问老牛:“这大茶杯是你的?”老牛家的老娘们解释道:“老牛喜欢泡个茶,家里也买不起太贵的,老牛就买点高末,秋天上山采点野菊花晒干了混在一块儿泡茶,其实也贼拉好喝。”何栖云问道:“你平时也跟着喝吗?”老牛家的老娘们一撇嘴:“他自己滋遛滋遛地都喝不够,哪能让济我?他不给我喝我都不喝。”何栖云伸手从桌底将大茶杯拿了出来,见里面尚有多半杯茶水,但最让他吃惊的警竟是这水面上浮着几颗虫卵,每一颗都只有蝇头大小,颜色是不起眼的灰黑色,若不仔细看很难与茶叶的碎梗分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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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栖云对着有光的地方仔细看了看,忽而将手指伸进茶杯,拈出一粒虫卵来。老牛叫道:“哎哎,这茶叶水我还要喝呢。”何栖云将虫卵放到他眼前:“你来看看这是什么?”老牛一怔:“这个?这是从杯里拿出来的?”何栖云叹了一口气道:“这就是你肚子里螸虫的虫卵啊,你自己喝了你都不知道,可真是个糊涂虫。”他一边说一边将虫卵在指间捏爆,虫卵中流出了很多灰黑色的粘稠浆液,仿佛鼻涕一般,让人肠胃之中情不自禁地泛起一股恶心。老牛家的老娘们吃惊地问道:“老牛不会又吃下去虫卵了吧?”何栖云看向老牛:“我给你治完病你没再喝这茶缸子中的水吧?”老牛忙不迭地点头:“没,没。”何栖云点点头道:“这就好办了。螸虫虽然性情毒烈,但只有在人身体之内才会发挥作用,在外面倒不会影响人。你们家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螸虫,一定是哪里躲着一只母虫,才会经常出来兴风作浪。”
何栖云让老牛家的老娘们仔细想想那两个货郎担到底还做了些什么,她努力地回忆了半天,说道:“那天我就站在院子里,他们就推门进来了,一面放下货郎担一面和我说,天太热了,讨口水喝,然后我让他们屋里喝水,他们喝完水就挑着担子走了,也并没什么特殊的。”何栖云提示她:“你有没有看到他们往地上放什么东西?”这么一说老牛家的老娘们呼啦一下想起来了:“哎,你不说我倒忘了,进门的时候后面那个人在吃窝头,最后他手里还剩指甲盖大小的一块,一不小心就掉地上了,他也没再捡,我当时还觉得他挺浪费粮食的。”何栖云道:“掉在哪里了?快带我去看看。”
老牛的老娘们将他引到院子里,在靠近门的地方用脚点了点:“有几天了,我也记不大清,好像就是在这旮旯,应该不会差太远。”何栖云蹲在地上,对她说道:“给我找个刨锛来。”刨锛是一种常见的农具,形似农具而小,家家户户都有,她很快就从草房外面的架子上取下来给了何栖云。何栖云用它在地上刨了两下,松软的泥土下显出一个径约半尺的圆坑来,坑底下有一些黏乎乎的液体,便和煮过了头的面条汤一样。何栖云将手指伸到圆坑中,摸到坑底还是暖的。这外面刚刚下过大雨,照理说泥土应该很凉才对,但现在却大大反常,说明这里就是那螸虫的老巢,并且它刚刚离开不久。何栖云知道螸虫随风而生,性情机警多变,如果感觉出来老巢被人动了一定会逃往他处,那就再也无法捕捉。他想了一想,从身边取出先生的那面木质罗经来,查探螸虫的走向方位。原来螸虫固然非比寻常,但它总还在五行数理之中,何栖云所学的皇极生象术是皇极派的上乘本领,用它来探知动物的巢穴和行径已算是小题大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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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牛两口子和那两个跟从过来的土匪见何栖云将罗经捧在了手中,口中念念有词:“这圆坑从房基下发出,是子山午向,庚子分金,为杨公旺气脉,虫属风,庚子纳音属土,这地方前后都有小沟,形势十分恶劣,又逢四二同宫,正应古语‘风行地而硬直难当,家宅定有阴山之祸’,倘使虫主数四八二一,则中数合十,外数合五,必然沿着阴阳倒错之位逃遁。后天八卦之中,艮坤为生死之门,艮宫有生生不息之象,地盘对应生门,虫子背孤击虚,一定面向此方,而此数阴阳相平,那应在天元龙之内,便是坤山艮向。”这其余四人对数理是一窍不通,所以只有呆愣愣地看着他在那里比划。何栖云演算一番之后,拔下一根蒿草用它的茎叶在地上摆出方位,对那两个土匪说道:“拜托两位大哥,快找块松香过来。”其中一人摸摸衣兜:“我这里有。”何栖云喜道:“松香气味纯正平和,螸虫一闻到它的气味便会闻风而动,到时正好可以捕捉它。”
在何栖云的指挥下,两名土匪用火石引燃了松香,将它架在了圆坑上方,任由它发出的烟雾袅袅向上升起。何栖云闭上双眼默念皇极生象术口诀,忽而瞋目直视,右手剑指一指烟雾:“开!”那烟雾陡然化作一条直线,笔直地沿着蒿草摆放的方向飘了过去。此时屋外微风阵阵,那股烟雾却始终聚拢不散,何栖云剑指凝定,目不转瞬地盯着这一方向。其他四人见他面色严肃,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宛似入定一般,都是万分小心,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唯恐搅扰了他施展本领。
隔了半袋烟的工夫,众人忽听地下传来沙沙的声响,猛可里松烟所指的方向地表泥土下陷,现出两根不住抖动的长须来,只稍过片刻,须下顶出一个披着甲壳的脑袋,便和老牛肚子中的螸虫一模一样,只是比它要大很多,显然它就是老牛肚子中那条螸虫的母虫,此刻嗅到松香的气味便禁不住蠕动而来,方位和何栖云之前推断的一点不差。它将头拱出地表后,猝然看到外面围着这么多人,头一摆便准备钻回地下。“哪里逃!”何栖云一声暴喝,早已捏在手中的金梭子化成一道金光,正钉在螸虫的脑袋上。螸虫拼命地扭动着身体,却是无法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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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栖云走上前来,拈住金梭子的尾部,那螸虫头部被钉,连带着身体也从地底提了出来。大家这时才发现,这螸虫全身呈青黑色,肚子鼓鼓胀胀,腰腹的位置几近透明,可以隐隐看到内里黑色的脏器。虽然它头部遭受重创,但何栖云的手法轻重得宜,它并未就此死去,仍然在金梭子上一扭一扭地甩动着尾巴。何栖云喃喃自语道:“这螸虫果真便是一开始投下的母虫,然后在这里长大成形,并且不断兴风作浪。它背脊上有两排斑点,但并未变成血红色,应该没有吸食人血,不过它却能听从人的操纵在茶缸之中产卵,也是一桩奇事。”就在这时那螸虫忽然勾起了尾巴,将尾巴撞向金梭子的尖端。何栖云急忙阻止了它的异动,拈起另一枚金梭子在它背上接连刺了三下,冷笑一声:“你的主子知道了你的处境,想让你在金梭子上自杀以避免被我追查,只怕没那么容易!” 螸虫摇头摆尾,显得十分痛苦。何栖云小心翼翼地捧着它,仍然将那枚金梭子留在它脑袋上,同时招呼那两个土匪随他一同来见丁福林。
丁福林见到何栖云手里的螸虫,笑道:“臭小子怎么还捉上小虫虫了?你也不是三两岁的小孩了。”何栖云摊开手掌,将螸虫展示给丁福林:“二掌柜,这条螸虫就是老牛肚子里那条虫子的母虫,它还在老牛家的茶杯里产了卵,要不是今天发现了,老牛肯定还会再次中病。”丁福林道:“老牛有啥特别的,这下虫子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害他?”何栖云道:“老牛就是个乡屯蠢汉,倒没啥特别的。我向那人之所以挑中了老牛,多半是因为她家的老娘们。”
丁福林道:“那老娘们怎么啦?”何栖云道:“刚才在田埂子上我也没细瞧,但在他家和她打了个照面,发现这老娘们实在是个惹祸的砬子。她脸色蜡黄,俗语称‘小黄脸子不好交’,嘴唇向前撅起,两腮却没啥肉,相书称‘两腮少肉者绝情寡义’、‘口如吹火一世穷’,再配上她那一对招风耳,简直就是一个传话筒。下虫的这人知道老牛家一旦出事,凭他老娘们的那张嘴肯定会将消息传递给屯子里的全部土著,如果有人乱出一些主意,这双方肯定就干起来了。”
丁福林嘬了嘬牙花子:“看样子挑事的这人对这面的情况了解得很清楚啊,能有实力把这事弄清的,整个东边道也没几帮人能办到。”何栖云道:“这母虫性属风木,自带三阴属性,本来在养虫之人手中也很常见,但给老牛下虫的这人为了保证母虫旺盛的生命力,曾经给虫子喂食了大量的雄黄和硼砂,所以它比一般的螸虫要大许多,这就不是寻常的虫师所能办得到的。我现在虽然还没有想出主意,但先生一定会有办法的。”丁福林道:“好,那我们就先回四面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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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福林在靠山屯里留了两个插千的土匪在当地观察情况,其他人都随他回到了山寨。何栖云先跟着他拜见了镇八方,大掌柜听他们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之后,没有发表任何言辞,就端起茶盏示意他们退下。丁福林点了点头,就和何栖云出了聚义厅。何栖云知道自己难以解决这个问题,便径直到后面来找吴绪昌。
此时吴绪昌正倚靠在床头,通过打开的大门定定地看着外面。其实现在天色已微微擦黑,除了连片的阴云和偶尔低飞的麻雀以外,压根没什么可看的,但吴绪昌深邃的目光却像要穿透阴云一般,一直没有移转。听到何栖云过来问安,他才咳嗽了两声,从凝望中回过神来:“皇极生象术练得怎么样了?”何栖云道:“弟子这几天抓紧修习,自感比之前已有进步,只是有些关窍还要领悟一阵。”吴绪昌道:“这样也好。自己领悟的东西印象最深,是别人直接传授给你所不能替代的。这次下山事办得怎么样?”何栖云从身后将手拿出来,将那条螸虫展示给先生。它现在仍是活的,但因为头部被金梭子钉住,已不似先前那般活蹦乱跳,只是时不时地还耸一下背脊,或者扭一扭尾巴。吴绪昌咳了一声,声音有些颤抖:“这是螸虫啊。你从哪得来的?”何栖云将自己从老牛家地下引诱出螸虫的经过说了一遍。
吴绪昌沉吟片刻:“这世上能用螸虫的人很多,但手法不外乎是起、运、化三种。起是利用虫子自身的力量来置人于死地,即《罗织经》所说的‘介虫之捍也,必以坚厚;蛰虫之动也,必以毒蛰’。运则是借用天时之力,即所谓力小势大,借势布局,这种力量如果运用得当,往往会超过第一种方法。最后一种则是借用外物之力,譬如牛马之力远较虫子为大,如果在一定的时间内将牛马的力量赋予虫子,再结合虫子本身的灵性往往会达到令人惊诧的功效。然而牛马未必与虫子心意相合,即使虫子一时获得了这种力量,也难以保持长久。刚才听你的说法,你可以用时辰和方位推知它的所在,那它显然有运的手法,而它吞食过防腐化毒的硼砂和解毒燥湿的雄黄,肯定又有化的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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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栖云急于知道这手法是怎么结合到一起的,却听吴绪昌又说道:“运的手法各家各派都有微小差别,但最多只在毫厘之间,如有人用《授时历》,有人用《大明历》,还有人用更早的《四分历》,累积千年辰、镇、岁、太白、荧惑五星也只有数度的差别,对计算些微蝇虫小物影响甚微,因为这些虫类寿命极为有限,春生夏鸣秋残冬死,所谓‘夏虫不可以语冰’就是这么个道理,但化的手法各门各派都有独到之秘,有些人喜欢驱赶虫类吞食药物,比如说让守宫吞食辰砂,让蝎子吞服菱石等等,而有些人却喜欢让虫类假借物类变化,如借用丹鼎之火让虫性由寒转温,借用冰窟让虫性由热转凉,这些手法各个不同,自然可以查出一些变化。现在这条螸虫吞食了硼砂和雄黄,可以用皇极生象术的六甲阴神诀中推知和数长短,然后便知其取用。”何栖云一听,喜道:“刚才却没想起来,多谢先生指点!”吴绪昌轻轻叹了一口气:“可惜我现在不能随意动用皇极生象术,否则我一定要亲自查探这背后捣鬼之人。”何栖云一拍胸口:“先生,这不还有我呢吗?我只要算出来,一定赶在最前告诉您。”吴绪昌点了点头:“你去吧!”
何栖云手捧螸虫走到外面,选了一个空寂无人的地方站定,先测算了一下刻数,此时正值酉正初刻,却是无法施用皇极生象术去占测虫子的由来。原来一日之中本有一百刻,但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因此无法除尽,所以为了计时方便,先人在每一时辰中细分为初、正两个时间段,每段为半个时辰,而这半个时辰当四刻有奇,余下的那些时间被排到了时段的开头,通称为初刻,初刻的意义类似于子午流注中每十天余出的那十个时辰,也类似于通用历法中的置闰,因其为余,所以除去紧急情况,一般时候是不用的。何栖云在外面稍候片刻,直待酉正一刻的时候方才正式来请六甲阴神。原来六甲旬中各有一个阴神,即选用该旬之中的丁干干支,每干又有一神,各自配名。现在为乙亥日,即甲戌旬,阴神丁丑,为牛首人身的神仙,名字叫梁邱仲。何栖云默念他的名字,又按北斗天罡的位置踏起了禹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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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禹步布完,他大喝一声,右手骈作剑指,对准掌心中的螸虫点了下去。只见他指尖发出一道暗红的光芒,这就是他体内的真火。那螸虫被真火罩定,在火光中艰难地扭动着身体,但因为它的脑袋被金梭子牢牢钉住,却始终脱不开火光的笼罩。终于它在颤动了几下之后倒伏下来,挺直了身子不再动作。何栖云继续凝定意念,让左手掌心中的真火熊熊燃烧。只片刻之间,刚才还活蹦乱跳的螸虫已经变成了一团黑灰。何栖云缓缓收功,同时左掌内撤,借着屋内透出的灯光仔细观察着灰烬的走向和形态。
上古之人用大龟占筮,取龟的腹甲刻上文字,然后用特定的方式烧灼,最后通过观察纹路的走向以推断吉凶。西南边疆的少数地方还流行着一种鸡骨卜,方式与龟占类似,只不过用小公鸡的腿骨代替龟甲。此时何栖云虽然用的是皇极生象术,但道理与前两种占卜方式并无不同。他看到掌心的黑灰仍然保持着虫子的外形,但已盘曲成为一个半圆,在半圆的顶部又分出了两段弧形的枝桠,其间又夹杂着数点零落的黑灰。
何栖云知道,五行对应着不同的形状,其中金形多为端妍圆润之体,瞧黑灰的形状缺少锋芒毕露的转折起落,应为金形无疑。而上面分出的两道枝桠,证明所主之事有两件,左边的那道顺向盘旋,主过去之事,因为《易》上说‘数往者顺,知来者逆’,而它上面黑灰出现数次中断,证明施术之人修为不纯,不是一开始就修习这种养虫法门,而是半路出家,所以驭螸术用得并不圆熟,这上面灰烬在末端略作圆形,中间又有几条几乎肉眼难辨的细缝,使得那里有点像照字的下半部分,这却是一个十足的火笔,说明他的法术和火有关。而再看另外半边黑灰时,那道黑灰粗壮浓密,落下的地方正是掌心的劳宫穴。如果将手掌比喻成名山大川的话,那劳宫穴的位置无疑正当中原膏腴之地,而这道黑灰盘踞此地,证明施术之人在未来将会成为心腹大患。何栖云看到这里,暗呼一声糟糕,急忙来见吴绪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