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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栖云苦笑着摇摇头,和杨二狗将麻袋片摆在了土炕炕梢的位置。杨二狗出手稍微重了些,炕上便灰尘弥漫,在狭小的屋子里好半天消散不去。这时炕里的角落中传来两声咳嗽,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来:“我说小伙子,你们冒冒失失的,也不怕呛着别人。”何栖云定睛一看,发现缩在角落里的这人又黑又瘦,像是一把干柴,似乎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走。白天在工地上干活时何栖云曾经瞅见过他,不过因为他长相普通也没往心里去,此时发现居然是同室他赶忙道歉:“不好意思,我和这位同伴都是今天过来的,不知道这里的规矩,打扰到您了。”那人又是一声咳嗽:“不知者不罪,唉,瞧你们身子骨还没长成就过来了,以后恐怕要——咳!”何栖云见他话只说一半,便问道:“要怎样?”那人压低了声音道:“要遭大罪啊!”
何栖云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便沉重地点点头。面前这人对何栖云和杨二狗倒很热情,将两人拉到他坐的那个角落中低声交谈。从交谈中何栖云得知,这个人名叫老义,原先是木匠出身,因为家境困窘出来赚点钱花,不想误入这里。他告诉何栖云他们,他在这个工队已经干了半年多了,工队随着铁路的铺设不停变换休息地点,但恶劣的生活环境和粗糙的饭食始终未能改变。他还说来这里之后,已经看到好几个人活活累死,然后被人抬出去了。何栖云吃惊地道:“那就没人管一管吗?”老义苦笑道:“人家只要能铺成铁路就好,谁来管你死活!”
正在几人聊得热乎的时候,天窗上传来一声锣响,有人吆喝道:“吃晚饭了!”这是原先在炕上盘着卧着的工人全都爬了起来,涌向窗口的位置。连老义这等手脚笨拙的也颠颠地从炕上蹿了起来,他对何栖云道:“在这儿吃饭就得靠抢,晚饭一般不够量,谁抢着算谁的,挨饿只能算自己倒霉。”说话间门外那人又喊道:“今天把头高兴,多给了两个菜饼子,谁吃到就算他运气!”他一边说一边往窗口扔干粮。屋里的工人们一个个高擎着手,菜饼子没飞出多远便被截住了。何栖云人矮,就是伸长了手臂也比别人短上一大截,有几次眼看菜饼子到了眼前却都被身旁的人抓走了。不过老义却很有经验,只见他一会儿蹭到左面,一会儿又转到右面,而门外扔菜饼子的却仿佛和他做好了套子一般,老义到哪里他也扔向哪里。再加上老义身高臂长,虽然力气不怎么样但接东西却很准,所以不一会儿已接了五六个菜饼子。
何栖云注意到一旁有个肌肉结实的家伙没有抢菜饼子,只是抱着双臂冷冷地盯着老义,他觉得很纳闷,但刚来这里也不敢吱声。后来前面的人中有人抢够了菜饼子退下去,他才挨到窗口,可刚刚接了一个菜饼子,外面那人却嚷道:“今天的饼子分完了!”何栖云看着同样只拿了一个菜饼子的杨二狗,两人只有相对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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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肌肉壮实的家伙手中并没有菜饼子,他看着老义:“喂,我的菜饼子呢?”老义畏畏缩缩地走上前,将菜饼子递给他两个。那人跳着脚,一指头杵在老义额头上:“你他妈瞎了眼了,就给老子两个!你手里不是还剩四个吗?吃那么多干什么,又干不动活,难怪熊把头天天骂你是猪!”老义唯唯诺诺:“那我再给你一个。”那人从他手中抢过菜饼子,昂然道:“以后记住了,你吃的东西不能比我的多!”老义连连点头:“是,是!”
在此过程中始终没有人出来打抱不平,大家似乎都对此,有些人在闷头啃菜饼子,还有些人在勾肩搭背地窃窃私语,谁也没认为这有什么不对。何栖云和杨二狗虽然义愤填膺,但瞧着其他工人漠然的样子,这里的环境也不容许他们贸然出头。老义看出了他们的愤愤不平,将他们向旁边一拉,低声道:“这个人叫小壮,会几手武术,在我们屋子里一向横行惯了,没人敢招惹他。而且他和熊把头也有关系,经常向把头打小报告,大家即使恨他也不敢发作。”何栖云沉默不语,暗想这小壮不能轻易得罪,能忍让还是忍让些为好。他低下头去啃自己那个菜饼子,饼子出锅放置了一段时间,已经有些凉了,吃起来不甚可口。不过就是这样一个菜饼子也填不饱肚子。老义趁人不备,从自己的菜饼子上撕下半个塞到何栖云手里:“吃吧,吃吧,只要不浪费就成。”何栖云委实也是饿了,他满怀感激地看了老义一眼,接过那半张菜饼子狼吞虎咽地下了肚。
他们吃完饭天已经彻底黑了,有人点燃了自制油灯,油灯里填的是羊油,所以一经燃着就散发出一股特殊的膻气。但这里的工人似乎对此已见怪不怪,灯一亮起来他们就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侃大山玩游戏。何栖云看到有几个工人正围坐在一起玩猜枚游戏。他们不知从哪里收集来许多大小相仿的鹅卵石,每个人事先分得数颗,每局开始后可以抓任意数目的鹅卵石在手中,由大家顺次来猜卵石数目的多少,如果猜中了就要将手中的鹅卵石全都交给猜中的那个人,如果有人输光了所有鹅卵石就要出局,直到鹅卵石被其中一人独得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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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栖云跟从吴绪昌的这些年,别的不敢说臻于上乘,但猜枚射覆这种小道却是烂熟的,他凑上前去,跟这几位工人搭讪,得到他们的许可后方才带着杨二狗一起坐到了炕边。何栖云先有意输了几把,见其中没有人作弊,而后便从容施展平生所学,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报出对方手中的石块数目,这一手法令工人们大为惊奇,他们纷纷上来要与何栖云比试,结果何栖云全赢了。不过何栖云并不居功自傲,他很快又将石块还给了众人,口中连称侥幸,这引起了工人们的极大好感。
通过交谈何栖云也认识了他们几个:那个瘦高个叫大孬,白脸膛酒渣鼻的叫连宾,老眨巴眼睛的大汉叫栓柱,一听这些名字就知道都是苦出身。何栖云与他们聊起了在这里的生活,大孬叹道:“在家里吃不上饭是饿死,在这里就是干活累死,早晚都是个死,你说人干啥活着?”栓柱拍了他肩膀一下:“你说啥呢?”大孬可能是觉得对何栖云这样的半大小子说这话残酷了些,他便转口道:“小何你别往心里去啊,我这也是随便说说,你和我们不一样,我们过不两年就得去南门坑了,你还年轻,从这里挣几个钱回家娶房媳妇比啥都强。”大孬话一说完,栓柱忙抢着道:“小何、小杨你们也别尽听他的,咱们这儿活是累了些,但只要能熬出去就好了,外面的东西都挺便宜的,不贵,不过不能用奉票,那玩意儿不保准,我听说又折去好几分!”何栖云闻言苦笑不已,奉票贬值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他却还当新闻来说,可见这里的信息有多封闭。
杨二狗听他们聊天初时一直就默然不语,此时忽然问道:“拿到钱后能离开这里吗?”栓柱没想到他有这么一问,答道:“应该能吧,铁路一建成就可以走了,我见有好几批人都被送走了,说是让他们回家,这难道还有假?”杨二狗问:“他们确实回了家吗?”栓柱摇摇头:“这我哪知道?”之前吃完了菜饼子一直仰躺在炕的小壮忽然爬了起来,凶神恶煞地冲几人吼道:“都别嚷了,快点睡觉!”暗影里有人答应着,不知是谁一口气吹灭了油灯,屋子里顿时昏暗一片。何栖云和杨二狗借着窗口透出的微光摸索着找到自己的麻袋片,两个人和衣卧在上面,旁边就是早已睡得香甜的老义。因为这土炕十分狭窄,除了小壮之外,其他人都只能侧躺着,再加上屋里鼾声四起空气混浊,何栖云和杨二狗哪里能睡得着?他们只是在麻袋片上囫囵歇了半宿,到后半夜才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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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死里逃生
第二天早上何栖云是被一阵敲锣声吵醒的,伴着敲锣声的还有一个破钟一样的嗓子:“都起来了,吃早饭!”何栖云睁开眼睛,从天窗向外一望,这外面还没大亮,不过刚刚有些泛光。但同屋的工人都从炕上爬了起来,他们行动迅速地穿好衣服,麻利地跳到地上,连笨拙的老义也不例外。有人站在尿桶旁哗啦啦地方便,骚气熏得人几欲晕倒。小壮这时候表现得甚为活跃,他叫道:“都快点,莫让熊把头着急!”这时门外的锁哗啦一声开了,里面的工人便一涌而出,何栖云从阴暗的屋子中走到外面,眼睛被外面的光线刺了一下,不自觉地眨了一下眼睛。他还在精神恍惚之中,但后面的工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将他推到了前方。
他看到院子里的那几条大狗已经被拴好了链子,很不友好地冲他们这些人吐着舌头。院子正中架着口大锅,里面热气腾腾地熬着菜粥,旁边站着的正是昨天曾给他们送窝头的老汉。小壮当仁不让地抢在了最前,锅旁的老汉便从锅中抄起勺子,往他的搪瓷碗中舀了两勺,还不忘叮嘱他一句:“小心烫!”小壮口中虽然答应,但粥一到手他便呼噜噜地向肚里灌,眨眼之间已将菜粥喝得个底朝天。他将碗伸到老汉面前:“不够喝的,再来一碗!”老汉似乎对此已经麻木,便用勺子又给他添了两勺,小壮这才心满意足地走到一旁。至于普通劳工可就没这号待遇了,一人两勺,概莫能外。何栖云见自己碗中的菜汤惨绿,里面飘着不多的大碴子,觉得这有些像老家熬制的猪食。但在这里没吃没喝,他也只能默默地端起碗将菜粥咽下。
这一天的活计照例是抬碎石子垫路基,何栖云和杨二狗又使用了昨天的方法偷懒,不过这一天干下来,他们仍是全身筋骨酸痛。杨二狗口中骂骂咧咧,何栖云自听老义说过工人中有资方的暗探,尤其是小壮这种传声筒,他言行上谨慎了许多,听杨二狗一骂便予以阻止。杨二狗道:“九江八,你说我们好端端的呆在山寨里,跑这个地方来受什么罪,你快想办法离开这里吧?”何栖云环顾四周:“这铁路向周围都是一马平川,我们单是凭两只脚底板,能跑过人家四蹄的高头大马吗?而且你也看到了,把头手里都有个哨子,他即使追不上你,一声哨子下去,周围的把头都会闻风而动,这四面八方的堵截过来,人绝对是跑不掉的。”杨二狗失望了:“难道我们真的要在这里一直呆下去?”何栖云小声道:“他们不可能总在一个地方干活,等换地方时我们找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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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们两人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他们倒是转换了一处住所,活计也从垫路基变成了抬土方,唯一不变的是粗劣的食物和完全不能忍受的生存环境。转换地方时因为有军警看守,也没人敢轻举妄动。何栖云发现,他们这支队伍人员变动很大,不断地有成队的人被调往他处,但也不断有从别处调来和新招募的劳工。这些劳工操着不同的口音,天南海北的哪儿都有,相似的却是他们脸上的木讷和粗糙皮肤下透出的深重苦难。从他们口中,何栖云大致摸清了铁路建设的里程、工程量和施工进度,知道了这条铁路日本人最终计划是经延吉修到朝鲜的会宁,还知道了奉系正在抓紧建设铁路,呼海线、打通线、郑通线、洮郑线等也在紧张地修建之中,围绕铁路的归属奉系与日本人展开了激烈的争夺。不过因为人身受限,他们可没有机会将这些信息传递回战东道。
何栖云和杨二狗在熊把头的监工下忙活了一个来月,天气一日寒似一日,终于有一天铺天盖地的大雪降了下来,在铁路上的施工也被迫终止。不过上面的把头可不会让他们闲着,何栖云他们才无所事事了半天,熊把头便将他们都召集起来,说这个时候树枝子最脆最好砍,要带他们到附近的山上去放小杆,然后抬回来旋成枕木。这消息一出来,众人顿时都炸了。这大冬天的天寒地冻,平地积雪数尺,只有贪财的老木扒才会捡这个时候上山,普通人谁会无缘无故地上山乱窜?但熊把头的一句话就把他们满肚子的意见都堵了回去:“我先说好啊,不去干也成,上面扣发这半年的工钱,你们自己琢磨琢磨。”他这一句话一出,有很多人抗议道:“为什么要扣发?我们这半年明明都干了好几个月的活了。”熊把头道:“你们得想明白了。这活都是配套来的,上面是铁路都修好了才拨钱下来,你们干了一半就扔在那儿,上面不给拨钱我有什么办法?”
小壮就像是熊把头的跟屁虫,闻言他第一个附和:“我说兄弟们,熊把头说得很明白了,他也很想给大伙儿开工钱,可大伙儿要是干不好谁都没钱。怎么样,大伙儿再多加把力吧?”这些人虽然刚才还在群情激昂地抗议,但其中有头脑又懂得交涉的毕竟是极少数,所以听熊把头和小壮这么一说,登时就没了主意。何栖云很盼着这时候能把这事儿搅黄,那样他和杨二狗就可以离开这里了,所以他一直撺掇身边的连宾,让他去劝劝这些没有主意的工友。可连宾嗫嚅着嘴说道:“别人都没说啥,我说了也不太好。”何栖云见他平时挺能张罗的,却在这时犯了怂,不由气不打一处来。这时也不知谁嚷了一句:“走啦,都上工去!干好了早回家!”这些工人听闻叫喊,三五成群地收拾起东西,跟在熊把头后面走了。何栖云有心鼓动这些工人大闹一场,但无奈这些人就像一盘沙子,压根就拢不到一块儿,他也只能和杨二狗混在队伍中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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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把头把他们带到了附近的一座小山脚下,每两个人分成一组,每组发一把斧头和一把钢锯。由于老义的搭档今天没来,熊把头便指定小壮和他一组。他对众人说道:“你们砍得树胸径不能低于两尺,要硬柞的不要软柞的,每人每天三十棵,谁干得多饭就管得多,干得少或者不干活的就别想吃饭了。”接着他将目光扫向众人:“我知道你们有些人藏了小心思,准备从这儿逃走,我告诉你们,那是痴心妄想!你们只要走了,这几个月你们的活等于白干,一分银子也别想拿到。而且这周围十里八里的没有人家,谁要是逃走保证会冻死在路上!”
杨二狗觉得他的目光正冲自己,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何栖云眼角余光瞥到了,低声道:“别慌!你越慌他越盯着你。”杨二狗一听这话,马上醒悟过来,拢着双手装作很顺从的样子。不过他缩脖子的那一下已被熊把头看在眼里,熊把头瞪着眼,从前面溜达到了杨二狗身前:“怎么地,瞧你好像不服啊?”杨二狗在这里呆了一个多月,也明白这儿投资的日本人是老大,但不会与每一个劳工接触,对普通工人来说,朝夕相对的把头才是他们的天。所以他低头说道:“不敢,不敢。”熊把头虚张声势地挥舞了一下手中的皮鞭,道:“都给我精神着点,好好干活!”
说完这番话熊把头就站到了一边,由着小壮组织这些劳工砍树。何栖云和杨二狗在绺子的时候,粮台黄山屏专门调拨了一批人上山将树放倒,回来之后将大树截成两尺左右的小段,再将小段劈成烧柴,所以他们尽管流程熟悉,但谁也没有亲自上山干过。何栖云道:“咱先别急,看看别人是怎么干的吧。”杨二狗自然附和,两个人四下一望,就看到了小壮和老义这一边。老义本来就肺子有病,一年到晚的不断咳嗽,而且这病是冬重夏轻,越是受严寒的刺激咳嗽得越厉害。他今天在外面呆了这个把钟头,咳嗽得脸色血红血红,不要说砍树,就是站着喘气都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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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壮还一个劲地催促道:“你怎么那么能装?别傻站着,过来拿锯拉!”老义喘着粗气将锯放在旁边一棵椴木上,还没开始锯小壮先吼出了声:“刚才把头说什么你没听清吗?把头说了,枕木只能用硬柞木,这椴木属于软柞,搁到铁轨下面没几年就烂了,这样怎么能行?”老义不停地张口大呼,粗重的气息即使相隔数丈的何栖云和杨二狗都能听见,他问小壮:“那你说锯哪棵?”小壮指着旁边一棵色木:“锯这棵!”老义端着锯笨拙地在雪窝子中挪动,挨到色木跟前又是几声咳嗽,这才抡起锯一下一下地拉了起来。小壮见他拉得太慢,又训斥他道:“老东西快一点干活,就你这磨蹭劲儿,我看乌龟爬得都比你快!”老义点头道:“是,是。”可是他已尽到了最大努力,干活效率却仍是提不上来,小壮在旁边拎着斧头,不时对他出言冷嘲热讽。
因为熊把头就在不远虎视眈眈地盯着,何栖云和杨二狗不敢耽搁太长时间,也装模作样地拿起斧头和钢锯。杨二狗先用锯子在木头上拉出一道白痕,然后才沿着白痕向里边锯。没锯几下他发现锯片已经深陷大树之中,再来回拉就没那么容易了,他急得满头大汗,稍一使劲,锯片竟然咯嘣一声折在了树中。何栖云道:“哎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毛毛糙糙地!”杨二狗嘟哝道:“你不知道,这玩意儿老费事了,我寻思将锯片拿出来再拉,没想到它吃不住劲,嘎嘣就折了。”何栖云道:“没办法,只能找把头换一把了。”
何栖云找到熊把头,刚刚说明情况就招致他的一顿臭骂:“你这混账东西,怎么连个木头都不会砍,你知不知道,我们这里的人没有吃闲饭的,再敢这样我扣你工钱,看我不罚死你!”何栖云低头道:“是是是,是我不对。”熊把头见他服软,便又取出一把钢锯递给他:“你毁坏的钢锯值奉票五十,从你工钱里面扣!”何栖云答应着折返回来,他怕杨二狗下手没个轻重,这次他亲自从对侧开始锯,杨二狗在旁边看着。何栖云锯到一半的时候已经和杨二狗之前锯的连在了一起,可那树的上半截却巍然屹立,没有要倒的意思。杨二狗急道:“怎么不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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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真正有经验的老木扒锯树时,都讲究顺山放树,他们先在树面向山下的一侧斜向上砍一下,再平着锯过去,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楔形的缺口,这时如果在对侧锯的话,因为有楔口的一侧缺乏支撑,树倒下的时候一定是面向山下的。但何栖云哪懂这个道理,他对杨二狗说道:“你上去踹一脚它就倒了。”杨二狗依计,跳起来飞踹在大树之上。大树上下两半部分本已分离,吃不住他这股力道,所以树冠摇晃了两下之后,终于一头歪了下去。杨二狗拍掌叫道:“可算弄倒了一棵。”何栖云看了看头顶的红光子,心中默算片刻:“你还当是好事呢。从咱们刚开始到弄倒花了整整两刻钟,要是这么干到天黑也才能砍十多棵,咱还吃不吃饭了?”杨二狗道:“那你说怎么办?”何栖云道:“硬柞木也有粗有细,像咱们现在找的这棵太粗了,咱挑细点的。”
他们在山上找来找去,终于找到棵细一些的,这次因为有了经验,没费多少工夫,就将树放倒了。就这样他们抓紧时间干了一天,到天黑一点数,当天统共伐树三十五棵,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他们后面的也大有人在。俗话说法不责众,熊把头提溜一两个人可以,但也不能同时处罚这么多人,他虎着脸呵斥了众人一顿,叫大家明天好好干,便带领众人往回走。
何栖云和杨二狗并肩走在队伍正中,见老义步履蹒跚面色痛苦,何栖云急忙上前搀住了他:“老义,你怎么了?”老义痛苦地咳嗽了两声,似乎要把肺都从嗓子眼里咳出来。但他依然挣扎着摆脱了何栖云的搀扶:“我没事,就是今天太累了。”不料这话却被前面甩着膀子的小壮听到了,他回过头呵斥老义:“你他妈就是会装!你问问你自己,今天砍了多少根木头?比别人都差了一大截,甚至连把头规定的也没完成,连带着我也被把头训斥,你说说,你是不是该死?”老义低下头,嗫嚅着嘴唇:“我该死,这事儿都怨我……”何栖云对小壮道:“他都已经这样了,你又何必苦苦相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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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壮和何栖云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处已有时日,知道他有知识有头脑,凡事料得准作得数,在工人中有一定威信,对他倒也不敢训斥,只是讪笑着道:“这老东西就爱装熊,你看看他现在红光满面的,哪像是一点有病的样子?”何栖云因为干活的地方耳目众多,他也不敢炫技怕招惹来麻烦,所以老义的病他一直未动用金梭子治疗。此时他细看老义,见他眉心位置浮上一层黑气,那是大限将至之征,先生若是在还有几分办法,但他就是施展妙手也难以济事,老义的性命只怕就在这三五日。他长叹一口气,对老义道:“好好歇着吧,明天别出来了。”老义却道:“我工钱还没到手,明天怎么着也得出来干!”小壮嫌何栖云多管闲事,扭回头去骂了一声:“小鳖羔子!”何栖云明知说的是他,但不愿和这种蠢人浪费唇舌,只作没听见。
他们回到住的地方后,老义在炕上喘了半宿,间杂着不停地咳嗽,大家谁也没有休息好。第二天他没听何栖云的劝告,又扛着钢锯上了山。这一天还是在原来的山上,但可供采伐的硬柞木没有昨天多了,剩下的多是年头特别长的老树。老义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干着活,到晚上的时候就咳嗽得不行了,最后是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抬到住处的。熊把头只过来瞅了一眼,拿来两片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白色药片,说是东洋进口的特效药,吃下去就会见效。但老义服下去后,犹是出气多进气少,到天亮的时候就已经奄奄一息了。
次日早上吃饭的时候,小壮忙不迭地将这个消息报告给了熊把头。熊把头道:“眼瞅着他也活不了啦,在这儿呆着也是浪费粮食,把他抬出去吧。”小庄答应着,和另外一个工人进到屋里,到炕上抬起老义就走。何栖云见老义一息尚存,忙问道:“这是要抬到哪里去?”小壮满不在乎地道:“把头说了,他这样的人不能留在这里,要把他送出去。”何栖云道:“他现在只要一出去就会送命,还不如在这里养上几天。”小壮一努眼睛:“那不是白吃饱吗?他都不能干活了,就像不能耕田的老牛一样,除了杀了吃肉还能有什么用处?”何栖云再也忍耐不住,愤然站起身道:“他是活生生的人,怎么能用畜生作比?再怎么样他也是一条人命,在这儿也干了这么多天,没拿到工钱也就罢了,为什么连最后一点活路也给他断了?”小壮当然说不过何栖云,他嘟嘟囔囔地道:“反正把头这么吩咐了,我就这么干。”何栖云道:“大伙儿都看着呢,你也敢这么干?”小壮楞呵呵地道:“我有什么不敢!”他说着继续抬起老义往外走。这时已经有几个工人围拢来,他们异口同声地指责小壮。小壮哪里说得过这许多人,但他态度强硬,坚持要将尚未咽气的老义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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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正在僵持不下,听到吵闹的熊把头进来了。他戟指怒喝道:“都吵吵什么呢?小壮,我已经和你说过了,让你尽快把人弄出去,这么点小事怎么半天都没办好?”小壮拿眼斜了一下众人,众人畏惧熊把头,没人敢吱声反驳。何栖云鼓起勇气道:“把头,老义还活着,是不是再让他休息几天?”熊把头拉着声调说:“不必啦,在这里再呆几天也是死,何必让他遭那么大的罪呢。不过我就纳闷了,我又没短了你吃穿,你这是操的哪门子心?”何栖云见事情终无挽回的可能,忍不住说道:“我也只是为了他好。”熊把头哼道:“以前我只听说官官相护,现在倒好,穷泥腿子也学会互相关心了。”说着不待何栖云反应,一甩皮鞭扬长出门,小壮有了熊把头撑腰胆气复壮,抬着老义紧随其后,何栖云和众多工人追出了门外,只见院子里那几条大狗链子已经松开,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老义。
熊把头示意小壮将老义放下来,对小壮下令道:“外面都是冻土,今天又飘着小轻雪,就在近处挖个坑埋了吧。”小壮答应着要去找锹,这时那几只大狗无声无息地凑了上来,拿鼻子在老义身上乱嗅。熊把头不舍得给工人们好吃的,倒舍得给狗吃东西,这几条狗一个个膘肥体壮皮毛溜光,熊把头骂着这些狗:“给你们好肉你们不吃,这个穷棒子有什么好看的,都走!”他说着挥舞了一下皮鞭。这几条狗吓得一哆嗦,稍稍退开几步,但随即又围了上来。也不知哪只狗挑的头,向着老义扑上去,其他大狗也呜呜叫着,一窝蜂地扑到老义身上乱抓乱咬。顷刻之间老义的前胸、胳膊、大腿都被狗群撕咬得血肉横飞,老义嗷地一声大叫,竟而从地上坐了起来。那些大狗发现这竟然是个活物,更加兴奋地扑了上去。熊把头即使冲上去用脚踹也无济于事。不过片时,老义就在地上咽了气。
尽管熊把头并没纵容狗咬人,但狗是他养的,他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围观的工人一个个眼睛血红,若不是熊把头在场,只怕众人当即便要将这几只恶狗拍死。熊把头也知道犯了众怒,对众人陪着笑道:“列位,这些畜生不懂事,不过老义也是活不了了,才弄了这么一出,我保证给老义兄弟修个大坟,同时给他上香祭奠!”众人都鸦雀无声,整个世界孤寂的似乎只有雪花飘落在地的声音。熊把头喝令小壮:“坑挖深点,别怠慢了老义兄弟!”小壮应承着,果然给老义在野地里修了个大坟,众人默哀片刻,便又被熊把头赶着上山伐树去了。
熊把头将小壮召到自己身边,和他咬着耳朵道:“那个叫何海的小子屡次和我作对,你找个茬子好好修理修理!”小壮点头哈腰地道:“您老放心,我早就瞅他不顺眼了。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要死的要活的?”熊把头阴森森地反问道:“你说呢?”小壮一点头:“明白,您就瞧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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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山上之后,小壮找到了何栖云和杨二狗:“我说二位,老义今早上没了,我也没了伴,就和你们两个搭伙吧。”杨二狗也很烦这溜须拍马的家伙:“把头说了,两个人一组,你一来不就成了三个人吗?”小壮涎着脸皮道:“没关系,这事儿我自会去和把头说。”杨二狗拦阻不住,把眼望着何栖云。何栖云瞧出他眼神中露有凶光,本不欲和他搅合在一起,但转念一想这小子居心不良,防得了明的防不了暗的,倒不如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便点头说道:“在一起都是伴,你愿意干就来吧。”
钢锯和斧头照例是小壮分配,但是今天他留给何栖云和杨二狗的是已经上了锈的锯子和有豁口的斧头。杨二狗质疑道:“这也不能干活啊?”小壮道:“哎,好的都让别人挑走了,最后就剩下这几样工具,要不你和我换?”杨二狗看他的锯子上面也是锈迹斑斑,比自己的强不到哪里去,便没有再换。小壮和杨二狗拿的是钢锯,所以分开来锯树。何栖云拿的是斧头,就在旁边给已经放倒的树打打枝桠,以便过几天放冰沟。
一开始三个人干的还算顺利,不一会儿就放倒了三棵树,小壮正在锯着树,忽然对何栖云道:“小何,前面那棵树杈子有些碍事,一会儿你去把它给砍了。”何栖云见他指的是下面两三步远的一株曲柳,那树的确横生出一段粗壮的树枝,估计上面那棵树放倒的时候会有妨碍。他答应了一声,先忙完手中的活计再抡起斧子砍那段树枝。不过因为斧头太钝,他砍了两下也只在上面砍进去两三寸深,正待他准备加把劲把树枝砍断时,忽而心头一动,修习多年的皇极生象术发挥了作用,让他察觉这四周有隐伏的危险。危急时刻他来不及多想,抱头向旁边滚了开去。
就在同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小壮对准已锯了一多半的大树狠狠地一脚踹过去。那大树的对侧已提前被他锯出一个凹槽,吃不住这股劲倒下的时候正对准了何栖云刚才站的位置。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大树上半截倒在积雪之中,溅起好大一片雪雾。何栖云心头有如炸雷滚过,暗想刚才若不是自己躲得及时,这么大一棵树砸下来,就是一头牛也砸死了。杨二狗闻声赶来,惊问道:“怎么了?”何栖云勉强笑道:“没事。”小壮见没砸死何栖云,反倒被他看破自己的用意,心头连呼可惜,但脸上却显出一副尴尬的表情,咧开嘴说道:“我也只是想伐木头,谁成想这树这么脆,一锯就折?”何栖云道:“没事,我这不挺好的嘛。”小壮一时不敢再下手,到一旁老老实实地干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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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绝地反击
那天晚上在吃饭的间隙,何栖云蹲在地上端着饭碗,将情况一一讲给杨二狗听,杨二狗短促地啊了一声,何栖云做了一个小声的手势,见周围的人都只顾埋头吃饭,并没人盯着他们,这才继续说道:“这件事你不要和别人说,就咱们两个知道就行了。”杨二狗道:“他要害你,这总得和把头告个状吧?”何栖云冷笑道:“告状要是有用的话,世界上就没有那么多冤死鬼了。实话说了吧,这事儿估计九成九是熊把头指使的。”杨二狗一下子害怕起来:“那怎么办?”何栖云道:“你不用怕。熊把头在工人中人缘不好,就咱们这片人来说,他能指使得动的就是小壮,别人也不听他的话。所以只要收拾了小壮,别的事他暂时动不了咱们。”
杨二狗道:“可是小壮高高大大地,咱们两个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哎对了,你不是有撸子吗,可以用撸子对付他。”何栖云果断地拒绝了:“不行!这熊阎王不是傻子,他即使听不到枪声,看到尸体上的伤口也立即会知道有人动了撸子。到时只要在这里搜上一搜,你我两人将无处遁藏。如果他将我们送入苦窑,那咱们可就永无翻身之日了。所以这件事只能用笨办法。过几天咱们不是放冰沟吗,到时你听我的,保证让这小子见西天佛祖。”
杨二狗虽然做了好几年胡子,但极少动手杀人,闻言尚有些踌躇:“你真的要动手?”何栖云道:“他不仁,就别怪我不义。这一刀扎下去,我是要见血的!”杨二狗听他这句话,胸中豪气陡生,将手搭在何栖云的手背上:“九江八,我跟着你干!”
过了几天果然就轮到了放冰沟。所谓放冰沟,就是将前些天砍下来的木头运送下山。为了节省人力畜力,人们会在山上选择一处坡度合适的地方,用脚将积雪大致踩实。然后将砍去了枝桠和树头的原木一根根顺着坡顶向下放。由于原木和积雪摩擦会产生热量,这样积雪的表面会稍稍融化,但因为塞外的寒冷天气,它又很快凝结成冰。这样放不了几根原木,原先的坡道便会成为不折不扣的冰面,并且因为比两边的积雪要矮上不少,所以人们习惯性地称之为放冰沟。但因为原木从山上下来的时候速度太快,稍有不慎就会伤人,所以人们在放冰沟时都是慎之又慎,不敢稍有造次。何栖云在绺子的时候,有一次曾随巡山的土匪放过冰沟,对这一幕还记忆犹新,所以放冰沟就成了他对付小壮的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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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放冰沟时因为冰面尚未压实,何栖云并未动手。到傍晚收山回去的时候,他特地查看了一下,发现冰沟的冰已经又滑又硬,他暗暗点点头,心想小壮的死期到了。第二天上山之后他和杨二狗与工人们一起有说有笑的干活,和平日里毫无两样,不过他眼角一直瞥着小壮的动向。
活儿干了一会儿,小壮走出众人的视线,何栖云早已将他的行踪摸得一清二楚,他这个时候出去肯定是架梁。他冲杨二狗递了个眼色,杨二狗缓缓而坚定地点了个头,随即也走了出去。他尾随小壮走了一段,见小壮走的还是昨天的老路线,不由心头暗喜。这山上全是积雪,昨天他和何栖云商量行动时,一直担心积雪的响动会惊到前面的人,所以在小壮昨天架梁的地方,他已提前将积雪都清理了。小壮丝毫没有察觉身后有人,走到一棵大树前站定,开始面朝着大树架梁。
杨二狗从袖口中取出砍枝桠的斧子,蹑手蹑脚地挨到小壮身后,用斧头的钝端对准小壮的后脑勺狠狠敲了下去。小壮对此毫无防备,如石头一样扑通一声栽在地上。杨二狗上前一探,他鼻子下面还有出气,于是并不停留,径直折返回到工人们劳动的地方。因为他去的时间极短,这些工人们谁也没有在意。杨二狗用戴了棉手闷子的手拍了一下鼻子,这是他和何栖云约定的暗号,意思是大功已然告成。何栖云也重重点了下头,随即寻了个空扬长而去,杨二狗则与旁边的连宾交谈起来。
何栖云先在树丛之中找到了已经被打昏了的小壮,接着又取出金梭子,用师传手法在小壮的昏睡穴上重重扎了两下,这样即使小壮被人揪住耳朵也不会醒过来。接着何栖云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拖到冰沟旁边,让他头内脚外地对准了冰沟,还在他脑袋底下垫了块木头,防止他顺着冰沟骨碌下去。这段冰沟有数十丈之长,何栖云将小壮放在了冰沟的中端。因为冰沟坡度并非始终如一,中间还有几处拐弯,所以在上面干活的人们看不到何栖云在下面的活动。何栖云做完这一切之后,又拽过一段树枝,在来路上反复划拉,防止雪地上留下自己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