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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这时有传号的土匪来报说有战东道的人前来求见,来人手上还戴着镇八方的翠玉扳指。蒋茗口中唔了一声:“难道是为前两天的事来的?”孙人龙说:“多半如此。镇八方也是个精明人,咱们在这一片又有人有枪,他也不会忽视我们。”赵灯笼说:“既然这样,让他进来不就知道了?”于是蒋茗吩咐崽子撤掉香案和老罕王的神位,然后让外面的胡英豪进来。
蒋茗跟随杜方雄在东边道绿林混迹多年,人头熟得很,一看是个生面孔先有三分不悦,心想战东道里有那么多熟悉的土匪,镇八方却偏偏派个生人来,这分明是瞧我不起。她拖长了声调问:“宋掌柜的近来可安好?”胡英豪躬身道:“有劳大掌柜动问,绺子里的各位掌柜都很好。”蒋茗有心试探战东道的情况,紧接着又抛出一句话:“只怕有人身体不好吧?否则为啥还要坐轿呢?”韩立诚那天随长青上四面梁时,因为没有见到翻垛子吴绪昌也曾问了一句,但被镇八方以先生偶感风寒不能抱病见客为由挡了回去,所以对于吴绪昌的真实病情韩立诚并没了解到真实原因,这假扮成土匪的胡英豪就更不知道了。但胡英豪囚犯出身,也在东边道浪迹多年,他揣摩蒋茗的口气,觉得她有质问之意,所以马上就答话道:“蒋掌柜的莫要听信他人的风言风语,贵我两家一向交好,那都是没有的事。”蒋茗虽然得到了那个轿子,不过轿子中并无一人,所以也没有实证,她又见眼前这人口舌便给,不是轻易可以屈折的,就是争论起来也必然没啥结果,便道:“看不出你倒是有几分口才,不过我怎么没见过你呢?”胡英豪道:“我以前在绺子里留守打杂,也没啥出头的机会,您没见过我也没啥奇怪的。”蒋茗一想也是,战东道自上到下有几百号人,自己认识的充其量也就百八十人,内中难免有自己不知的才智杰出之士。她问道:“那你这次来究竟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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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英豪咽了一口唾沫,盯着蒋茗踏上两步,又紧张地左右扫了两眼云中龙的其他头目,低声说道:“这事儿我们大掌柜只让我和您一个人说。”他向前迈步时孙人龙等其他几个头领已齐齐抽出了佩枪。待听完他的话已有人呼喝出来:“大胆!竟然在我们掌柜面前如此放肆!”胡英豪见六彪子已将手枪抵在自己额头上,不仅没有紧张,甚至还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原来听说云中龙的各位掌柜都是天下英雄,混天龙更是女中豪杰,今日一见不过尔尔。”六彪子食指抵在扳机上,略略活动了一下手腕,沉声道:“信不信我崩了你?”他虽然本领不高,但若说对蒋茗的忠心程度,全绺子只怕也没谁比得上他。所以一听胡英豪贬低蒋茗,他是最先沉不住气的,转头望着坐在椅子上的蒋茗,只要蒋茗动一动眼皮,他便立时扣动扳机。却不料蒋茗挥了挥手:“把拐子都收起来。”六彪子悻悻然地将枪抽了回来,却不忘在他耳边威胁道:“再敢胡言乱语,我让你下不去这座山!”胡英豪只是笑笑,这莽汉行径虽然粗鲁,可没啥威胁,他原不放在眼里。
蒋茗对胡英豪道:“我这些弟兄也是心急,宋掌柜的说什么,可否先透露一二?”胡英豪道:“来之前我家大掌柜的有过交代,必须只和大掌柜一个人说。”蒋茗犹豫了一下:“前一阵子我见过宋掌柜,他可没提有什么大动作啊?何况现在正是大头年的,想干什么总得把年过去吧?”胡英豪却仍然坚持:“大掌柜的,正因为这事和您有十分重要的关系,我们掌柜的才会在这个时候派我来宽甸子。我们掌柜的做事您也知道,一向是不容更改的。您要是有意见可以去和我们掌柜的去说,却不能让我在这儿为难啊?”蒋茗沉吟片刻,终于定了心思:“你随我来。”孙人龙叫道:“大掌柜,可别听他的,这人身份不明,别中了诡计!”胡英豪扭过身,将套在手上的扳指冲他晃了晃,那意思再明白不过:这是镇八方的东西,你也敢怀疑真假?孙人龙虽然对这扳指有印象,但却已不记得具体的样式,所以一时竟然无言以对。就这么愣怔的工夫,胡英豪已随着蒋茗进了旁边的厢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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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茗和胡英豪刚刚进屋,门却又被推开了,六彪子的大脸出现在敞开的门缝里。蒋茗不悦地道:“你怎么来了,快点回去。”六彪子憨憨地道:“我不放心,跟过来看看。”胡英豪见这家伙如此执着,便上下打量了他两眼,问道:“这位兄弟在绺子里是哪一梁哪一柱?”土匪中向有四梁八柱一说,四梁指顶天梁、迎门梁、转角梁、狠心梁,八柱指扫荡柱、狠心柱、佛门柱、白玉柱、青天柱、通信柱、引全柱、扶保柱,四梁一般各绺子都有,八柱因为作用小些,各绺子往往根据实际情况予以裁并。云中龙里通信柱和引全柱是同一个人,压根没设立扶保柱,但其它几柱都有。六彪子只是个棚炮头,离这些头领还差得远,所以蒋茗只是道:“这是绺子里的棚炮头。”胡英豪从六彪子关切的眼神中早就察觉了这两人的真实关系。他想这人碍手碍脚,得想办法将他支出去,便说道:“这事只能和大掌柜说,你一个棚炮头没有听的资格。”蒋茗也道:“你快去吧,别在这磨叽了。”六彪子见蒋茗不耐烦,这才缓缓地推上了门,趿着鞋子走了几步,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就趴在纸窗外用舌头舔开了一个小孔,定定地向屋里看去。
只见蒋茗对胡英豪道:“现在没有外人了,你可以说了吧?”胡英豪见机会来临,便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从头上摘下狗皮帽子,左手捏着帽檐转动,右手则在帽子中慢慢寻找枪柄。蒋茗倒没注意到他这个动作,外面的六彪子却觉出了不对。蒋茗好歹也是宽甸子的一方霸主,平常人见了她都是毕恭毕敬,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谁敢在她面前如此放肆地动作?这个上山的崽子谁都没有见过,肯定不是成名的老杆子,但起码的规矩总应该懂,怎么就如此随便呢?他大喝一声,竟然撕开纸窗跳进了屋里。
胡英豪本已握住了枪柄,忽听窗外有人大喝,他当机立断,抽出手枪向着蒋茗射击。但六彪子从窗外跳进来时恰恰遮在了蒋茗身前,胡英豪的一颗子弹正巧射中了六彪子的大腿,后面的蒋茗则是毫发无伤。胡英豪大吃一惊,举起手枪就对准了自己头部。但蒋茗是何等人物,她平时双枪从不离身,一听枪响她立刻身子一缩,随即拔出双枪,向着胡英豪还击。胡英豪的手枪未及再次扣动,前胸已中了一弹,一下子歪倒在地上。蒋茗探出身子,又砰砰补上两枪,胡英豪在地上抽搐了两下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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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彪子中弹的位置并非要害,但子弹上的毒性实在太过厉害,转瞬他脸上已罩上了一层黑色。蒋茗转过来扑到六彪子的身上:“彪子,你醒醒啊!你不能就这么走了!”六彪子艰难地睁开眼睛:“大掌柜,我、我是一个不中用的人,连炷香都插不上,我是饭桶,累你受苦了。”蒋茗双眸含泪:“彪子,我不该责怪你,可你为什么那么傻,要替我挡子弹啊?”六彪子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也没啥用处,能替你做点事我很开心。再说你是大白龙的女人,我原本不该造这孽,这次也算是赎罪了。”说罢他头一歪,竟而寂然无声。
三义堂上云中龙的几个头目见胡英豪神神秘秘,说话将他们都排除在外,心头都有三分不满。他们正大眼瞪小眼地坐在那里,忽听厢房里传来了枪响。孙人龙跳起来道:“起水了!”大家也不顾许多,一窝蜂地跟着他冲向厢房。此时厢房门尚紧紧掩着,孙人龙一脚将门踹开,众人一拥而入,却见蒋茗正失神地抱着六彪子,两个人的头紧紧偎在一起。以往大家都只听传言说六彪子和大掌柜有一腿,不过闺闱之事向来隐秘,毕竟谁都没有看见,现在蒋茗的做法无疑证实了传言的可靠,可她却不管不顾地这样抱着情人,众人一见不免有些尴尬。孙人龙干咳了一声,刚想硬着头皮招呼一声,却见蒋茗瞪着眼睛从地上缓缓站起身来,忽然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母狮子般的怒号,冲到胡英豪的尸身面前双枪齐发,直到子弹全部都打完了方才无力地垂下手,眼中泪珠大滴大滴地落在地上。大白龙杜方雄在圈子里被人杀了的时候,蒋茗一滴眼泪也没掉,众人当时还暗自佩服她的坚强,如今她却毫不遮掩内心情感的奔涌,曾经跟从杜方雄征战四方的众头领心中都说不清什么滋味。蓦地只见她昂起头来:“二掌柜,点齐绺子的全部人马,我今天要杀上四面梁去!”
蒋茗狂怒攻心,一时激愤之下喊出如此气话来,二掌柜孙人龙可没糊涂。他深知云中龙固然在宽甸子广结善缘,在普通民众中口碑不错,但实力和战东道还有不小差距,这样大张旗鼓地去打人家肯定要吃大亏。而且双方作为同道,前一阵子镇八方还替云中龙典鞭出头,即便因为轿子的事双方偶有龃龉那也不该贸然动手,否则双方都打残了能有啥好果子吃?所以孙人龙的态度正好和前面轿子事件相反,坚决反对如此莽撞行事。他说道:“六彪子弟兄被人打死了,我们也很悲痛,冤有头债有主,咱们得去找这欠下血债的人。”还没等他说完蒋茗就抢白了他一通:“还找什么呀?这人手上的翠玉扳指我在镇八方手上见过,就是他的没错。肯定是他恨我们把轿子扣下了,才故意派人上山来杀我的。没想到六彪子代我挨了这一枪。”孙人龙将那枚戒指从胡英豪手上取了下来,仔细查看一番也没见有什么破绽。上次他也随着蒋茗到了四面梁,镇八方的翠玉扳指他是亲眼看到的,眼下这个依稀便是他戴在手上的。他沉吟道:“即便如此也不能贸然行事。打仗不是孩子过家家,凡事得有个准备……”蒋茗怒道:“你废什么话?你要是不去我就自己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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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舌子赵灯笼见蒋茗铁了心要打四面梁,冷不丁插了一句:“大掌柜要打四面梁,我也没二话,但打完四面梁又怎样呢?”蒋茗道:“插了镇八方,给六彪子报仇!”赵灯笼道:“大掌柜,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我们无论是崽子还是拐子都没有战东道多,四面梁又都是险山峻岭,您让弟兄们怎么打?只怕我们全折在这儿也报不了六彪子的仇啊!”蒋茗被他这么一说,发热的头脑也冷静下来:“那我就带着这枚翠玉扳指,到四面梁好好跟镇八方理论理论,要是不行我就跟镇八方对命便了。”老七说道:“大掌柜,您要是这么做我们全绺子的弟兄怎么办?我们还得在这里混吃混喝啊!”赵灯笼听老七这么一说忙冲他使眼色,老七这才把后面更露骨的词儿吞了下去。但这句话又让蒋茗炸毛了,她将厢房内的一张板凳子劈面朝老七掷了过去:“原来你这么盼着我出事啊!你这个欺师灭祖的东西,我今天就在祖师面前插了你!”赵灯笼见蒋茗真要动手,忙上前用身体护住老七,示意他赶快快离开,口上却说道:“大掌柜,弟兄们也不是反对报仇,只是需要想个万全之策。”翻垛子玉瑕苏也在旁边帮腔。他这个翻垛子还是杜方雄任命的,不过因为不得蒋茗欢心,所以向来不受重视,在山寨之中也没啥影响,不过备员而已。蒋茗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仍是愤愤地骂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们说该怎么办?”赵灯笼心中也无成算,因此一时语塞。蒋茗道:“罢了!明天我就召集东边道的各绺子典鞭,让大家断个是非曲直!”
一听蒋茗的话,众人都是面面相觑,无人敢于接话。典鞭是土匪召集同道的重大仪式,但只有实力和名望在当地都能叫得响的大股土匪绺子才敢这么干,所以大白龙死后是镇八方典的鞭召集众人。蒋茗无论是江湖地位还是声望远远都够不上典鞭的级别,她如果真弄这一出那才叫难堪。可她如今正在气头上,又涉及到她的私事,众人不敢多做干涉,而且她毕竟是云中龙的大掌柜,虽然是个女人,但平日里枪法和骑术也不比男爷们差,大家多少都要给些面子。眼见长久无人接茬,蒋茗气呼呼地道:“这事就这么定了!”说着抱起六彪子的尸体就往外走。孙人龙跟了上来,问道:“大掌柜做什么去?”蒋茗道:“六彪子睡了,他是替我没的,我总得把他给埋了啊!”孙人龙见是这件事,忙冲其他人一挥手,意思是都跟上来。大家于是各怀心事地跟着二位当家的出了三义堂,有人去库里抬了一口棺木,取了镐头锄头,径向山上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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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节正在数九寒天,山上是劲风狂吹,众人虽然都裹得严实,但仍是止不住直打哆嗦。蒋茗没戴棉手闷子,双手都被冻得通红,可她却似浑然感觉不到寒意。她将六彪子的尸身放在地上,仰天大笑了三声,复又沉声说道:“彪子,你好走,我只要但有一口气在,就一定给你报了这个仇!”言讫用双手在地上挖了起来。那积雪下面都是冻土和岩石,仅凭人力哪能挖得动,她只想下掘了两下十指就都渗出血来。孙人龙等人当然不能眼看着她一个人受苦,大家七手八脚地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动用镐头、锄头在地上刨了个浅坑,然后将六彪子的尸身放到棺材之中,又将棺材抬进了土坑,最后在上面盖上了泥土。因为冬天土地不好挖,所以六彪子坟头的封土并不高,只有二三尺上下。蒋茗折了一段杨树枝插在六彪子的坟前,口中说道:“彪子,我先去料理绺子的事了,事儿成了我来看你。”说着头也不回地下了山,众人也只得从后跟上。
蒋茗回到三义堂后旧事重提,仍是要召开典鞭大会。孙人龙和老七等人坚决反对,局面一时僵持不下。这是一直未开口的赵灯笼发话了:“大掌柜莫要心急,我可以下山打听一下情况,等确有把握了典鞭召集同道不迟。”玉瑕苏也说道:“大掌柜,就让灯笼下山看看再做定夺吧!”蒋茗眼见大多数头领都不支持自己,普通土匪持反对意见的只怕更多,因为六彪子在绺子里没啥突出贡献,人缘也只一般,除了他那个棚的兄弟外,旁人和他没有啥深交,怎么可能愿意搭一个死人的人情呢?所以蒋茗思前想后,也只有先同意派赵灯笼下山,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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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六彪子被打死的这工夫,四面梁的一处卧房里何栖云正在服侍先生用药。头几天和管半城的一场酣战,耗掉了吴绪昌几乎全部心智,所以他伤情也是格外沉重,这几天何栖云一直以不解带地在他身边看视。眼见他身体略有起色,不料先生有一天亲口告诉何栖云,说自己这次受伤之后,看山洋、望气的眼力虽然还在,但却动不了算筹,也进行不了精微的推算了。何栖云当时就惊呆了,细问先生究竟是何原因,先生只说神明变化为玄,无所倚著为空,这玄空二字自己本已思过其半,但是耗神过剧无法继续深入,是以皇极派的高深法术都无法施展,否则必受天谴。何栖云心下难过,先生却抚着他的脑袋安慰说,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我法术再高也不过是个人,人力岂能与天相抗,迟早有一天也要归为尘化为土,这就是天道,没有人能阻挡得了。你资质甚佳,我将平生所学也陆续转授给你,你依样修行,成就不会在我之下。何栖云只能点头答应。先生又叮嘱他这件事不要往外说,何栖云当即表示自己会保守机密。这时节先生正倚靠在棉被上,何栖云端来了一碗参附汤,用小勺喂给先生。先生喝了两口,对他说道:“这里屋太闷了,你去把门打开透会儿风。”何栖云紧张地道:“先生,外面还挺冷的,您别被风吹着了,我看还是这样吧。”先生却坚持道:“打开吧,我这几天不便活动,几乎成了废人,让我看看外面的风景也是好的。”何栖云见先生挣扎着要下地,忙道:“先生,您裹紧衣服别动,我去开门。”他走到门边挑起帘子,然后将门打了开来。
门一打开,外面的冷风直接就狂卷而入,让人呼吸为之不舒。地上火盆中的煤核本已烧得只剩残烬,此时被风一吹,复又迅猛地燃烧起来,发出温暖的暗红光泽。屋内本来尚有的一点儿暖意顷刻间被涤荡得无影无踪,似乎一下子变得和外面一样寒冷。何栖云奔回到先生身边,将他身上盖着的被角往里掖了掖,对他说道:“先生,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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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绪昌身体倚坐在墙边,从门闪开的空隙中他能看到外面明媚的阳光和湛蓝的天空,天空下的远山连绵起伏,在大块大块的白色中间杂着一点儿深绿,那是尚未被积雪盖住的冷松等常青林木。吴绪昌看到如此美景,脸上的神情放松下来,他深吸了两口新鲜空气,对何栖云道:“你看,这外面的景色多好看啊。冬天虽然冷,可这般美景却是别的时候没有的。”何栖云见他看得出神,从旁予以附和。忽而吴绪昌表情起了变化,他指着远处的一个山尖问何栖云:“那儿是哪里?”何栖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想了一下才说道:“好像是宽甸子。”吴绪昌面色变了一下:“你快用奇门算一下,宽甸子出什么事了?”何栖云忙在手上推演起来,他口中念念有词道:“时辰主事,格为丁加己,为火入勾陈,奸私仇冤,事因女人。”吴绪昌没等他说完就道:“你背我去见大掌柜。”何栖云只得背着他出来找镇八方。这已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和吴绪昌出来,好在聚义厅离此不远,不过几步路的事儿。
镇八方一听说吴绪昌来了忙从里面迎了出来,手上还捏着一只粗大的卷烟。他没注意吴绪昌的表情,见面后问过吴绪昌的伤情后,先扬了扬卷烟:“这是从北满进来的香烟,是老毛子产的,叫什么雪茄,味儿特冲,要不来口尝尝?”吴绪昌道:“烟我就不抽了。大掌柜,我今天来是想提醒一下,宽甸子那面可能有异动。”镇八方本又将雪茄凑在了嘴上,闻言又放了下来:“宽甸子?混天龙?她能有什么事啊,你回头好好养伤吧,别的就不用操心了。”吴绪昌道:“大掌柜,这事儿看来头不小,咱们可要小心在意。”镇八方听他说得郑重,便挥手让传号的土匪去叫孟仲义。孟仲义因为眼瞅着到了年根儿,也没外出巡风,就在前面的山门候着,所以不多时他就气喘吁吁地背着长枪过来了。镇八方对他道:“那个插千的陈五祥还在圈子里吗?”孟仲义道:“马上要过年了,圈子里的药糖不好卖,估计他今晚上就往回返了。”镇八方道:“你想办法通知他,去宽甸子打听打听情况再回来。”孟仲义道:“打探哪方面的?”镇八方道:“不管大事小情,都问清楚了再说。”孟仲义答应道:“是,我这就派人去传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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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大掌柜已经布置下去任务,吴绪昌也没啥好说的,便叫何栖云重新背他回卧房。何栖云心中还在想着这奇门布局,他对吴绪昌说道:“先生,这时辰天地皆阴,是不是又和混天龙有关?”吴绪昌道:“也许吧,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看来这个年是过不太平啦。”
当晚陈五祥从宽甸子绕远回了四面梁,他一回来就径直被镇八方请了过去:“可是有什么大事发生?”陈五祥道:“今天上午宽甸子上来一个生人,将一个叫六彪子的棚炮头打死了。”镇八方很诧异:“生人怎么能上山呢?”陈五祥摇头道:“这我倒没弄清楚,不过我听说云中龙为此闹出很大动静,那混天龙叫嚷着要典鞭呢。”镇八方闻言嘿嘿冷笑:“女人果然就是只知道三截穿衣两截梳头,打死一个棚炮头就要典鞭?她当是自己家炕头上过家家玩呢!还有她也不掂清楚有几斤几两,在东边道地界上没我同意就敢典鞭?!”
这时丁福林也推门进来,他听到了后半截话,就问镇八方:“谁要典鞭,惹得您这么大火气?”镇八方从鼻孔哼了两声:“还不是混天龙这吃独食拉白屎的玩意儿!我们刚帮她报了杀夫之仇,她就要给我们心口上插一杠子!”丁福林犹疑不定:“难道还是因为前几天那事?可一顶轿子也说明不了啥问题呀,她怎么会如此小题大做恩将仇报?”陈五祥插话道:“今天云中龙的六彪子叫人打死了。”丁福林呼啦一下想了起来,头几天曾听下面的土匪说蒋茗养了个汉子,莫非就是此人?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又嘀咕道:“还是不对。她这典鞭明显是冲我们来的,可我们又没派人杀她的野汉子,她干嘛把矛头对准了我们?”丁福林不似镇八方那样粗犷,他心思机警,已隐隐猜出此事和前两天镇八方送出去的那枚翠玉扳指有关,但他知道镇八方喜好一意孤行,所以不敢就此事妄加推断,只是说道:“大掌柜,我建议加派人手外出巡风,得盯紧了混天龙,恐怕她要弄出点大动静。”镇八方恨恨地道:“别说是她,就是大白龙活过来咱也不怕!老二,你叫几个人分头给东边道的各股绺子送海叶子,告诉他们不要参加云中龙的典鞭,谁去了我就收拾谁!”丁福林觉得事有蹊跷,若按镇八方说的去做是直接将两个绺子的矛盾公开化了,他说道:“大掌柜,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别把话说太明,只是告诉他们最近东边道太太平平,没有大事需要典鞭。这样即便混天龙真要典鞭,谁要是出头就是和咱们过不去。”镇八方觉得这主意比自己的妙,便道:“好,就依你。”丁福林当下布置各棚炮头,大家也顾不上过年了,一行人分头忙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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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天就是腊月二十九,这一年没有年三十,所以二十九就是除夕。通城县的老李茶馆里,有两个人正对面而坐。面向门的这位一副买卖人打扮,他头戴瓜皮小帽,着一件棉布长袍,上身罩一件绸缎做的马褂,正是日本浪人韩立诚。而背对门的这个人虽然也穿着一新,不像是劳苦民众,但却低着头,偶尔抿口茶,神色间总有几分不大自然,像是刚刚溜出来的小蟊贼,他却是云中龙的花舌子赵灯笼。
韩立诚笑道:“赵兄,咱们也打过好几次交道了,怎么还是这么拘束呀?来来来,客随主便,咱们吃点儿东西。”赵灯笼没吃他推过来的点心,只是说道:“韩老哥,我知道你神通广大,能不能帮我们这个忙,让大掌 柜典鞭召集同道?”韩立诚道:“你们都没有办法,我一个商人哪有什么主意?”
赵灯笼苦求道:“您是有根底的人,不比我们这些随处混的,您看有没有啥办法,回头我赵灯笼上刀山下火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韩立诚笑道:“我是一个商人,那商人就有商人的规矩,这事儿我也赚不到什么钱,你说我干吆喝能行吗?”说着拿茶壶给赵灯笼的杯里续满了水。赵灯笼听出他话有转机,忙说道:“这事只要办成,肯定能赚到大钱!我们云中龙要是能取代战东道成为东边道的头号,这片地上要做啥买卖你随便说!”韩立诚只是笑笑:“那我们只和战东道商量就完了,为什么还要找你们?”赵灯笼有些急了,他四顾茶馆中的其他客人,见大家都只喝茶谈天,并无人注意到他俩,这才压低声音道:“战东道的镇八方好打独食,就是你捡了块肉他也得咬去一大半,跟他干挣得钱还不够孝敬他的呢。我们就不同了,你想挣多少就挣多少,我们只要点辛苦费,够弟兄们跑腿喝酒就行了。”这句话道出了韩立诚的心思。两天前他去四面梁时,发现镇八方人太强梁,手底下兄弟一个个又虎了吧唧的,很难和他深入合作下去,所以他在与杨大辫子汇报后,杨大辫子指示他要做几手准备,其中一个重点工作就是在必要的时候将镇八方换掉。今天他和赵灯笼的会面就是在这种想法下做出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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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立诚道:“这样吧,典鞭弄的动静太大,谁都不好收场,真刀真枪干起来你们又不是个儿,我给你们出个主意,你们弄一个会面,不要以典鞭的名义,这样你们起码在道义上并没有以下克上。”赵灯笼道:“只怕那些绺子的头头脑脑都不会去。”韩立诚道:“他们不去是因为你们要和战东道摊牌,你如果不说的话,他们怎么会知道?有句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你要是笑脸迎人,再送上一份厚礼,他们怎么可能会不来呢?”赵灯笼一想也有道理,就说道:“韩老哥你说的有道理,可我们绺子也不宽裕,省下的钱全用来换糖粒子和拐子了,没有钱送人家厚礼呀!”韩立诚道:“没有我可以借给你,谁让我们是朋友呢?”赵灯笼道:“你是商人,是货都要周转,能借给我多少钱?”韩立诚道:“最近我可以调拨一下头寸,给你挤两千块大洋怎么样?”赵灯笼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这么多钱!你上哪儿弄的?”韩立诚却板起了脸:“这是商业机密,就和你们有规矩一样,不能随便说。”赵灯笼只是随口一问,见他无意回答忙改口道:“是,是,我不问。只是那钱什么时候能给我们呢?”韩立诚道:“明天就是大年初一,各大银庄钱号只怕早几天都歇业了。这样吧,你初六再来找我,到时我们再说。”
打发走了赵灯笼,韩立诚径直来见杨大辫子。杨大辫子对韩立诚的工作成效还是认可的,不过听他许给赵灯笼两千大洋还是略微有些吃惊:“这钱数是不是有点太多了?”韩立诚扳着手指道:“一点都不多。我们现在对战东道还保留一份希望,如果它不符合要求,为了帝国的利益我们只有将云中龙推上去。而现在双方的实力并不对等,云中龙在东边道各股绺子中也缺乏号召力,所以还需必要的扶持。”杨大辫子问道:“我们现在的买卖都是幌子,并没有赚钱,钱从哪儿来?”韩立诚道:“您就再和满铁商量一下,让他们出点钱吧。”满铁全称南满洲铁路株式会社,自日俄战争后组建,那时光绪皇帝还好端端地活着,现在已有二十年历史了。它是日本大陆政策的据点,铁路沿线每公里配有十五名日军,附近的区域也在日军监视之下,中国地方政府是无权干涉的。它经营的不仅包括铁道、船运、航空等交通行业,还涉足煤矿、冶金、旅游、文化、教育等领域,是一家跨区域的超级公司。杨大辫子和满铁上层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韩立诚才会如此说。杨大辫子用手点了点韩立诚:“你这是利用我认识的人给你自己办事啊。”不过话虽如此说,他还是下了决心:“去给满铁的松本君拍电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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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碰码
除夕这一天下午,纪青魁来到兴隆布庄找到杨大辫子,他手里提着一串肉包子,脸色并不好看。进门之后他将肉包子递给杨大辫子:“过年了也没啥好准备的,买了十个老王家的雪花面包子,用草绳穿上就过来了。”这时节包子是很平常的过节贺礼,犹如后世的槽子糕和核桃酥。杨大辫子见他面色不对,猜到他这是兴师问罪来了,但却装作不知:“少东家这就言重了,你我譬如一体,这么客气做什么?”纪青魁淡淡道:“过节了,总得有点儿礼数,要不然我也不敢轻易登这个门。”杨大辫子干笑了两声:“少东家还是和在宽甸子一样,谈吐风趣,这次来找我该不是只为了过年吧?”纪青魁道:“过年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报仇的事。你也是明白人,我说话就不兜圈子了。怎么我听说杀手没杀得了混天龙,只是杀了她手下的一个棚炮头?”
杨大辫子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少东家这也知道了?不错,杀手是没杀得了混天龙,可这情况纯属意外呀。本来杀手的机会找得很好,和蒋茗单独在厢房之内,两人面对面,也就两三公尺的距离吧?这距离别说是成年人,就是小孩撇个飞镖都能中,我那杀手是枪林弹雨里出来的哪能会失手?可偏偏这混天龙有个野汉子,就是这个棚炮头,关键时候他从窗户跳进来挡了子弹,我这杀手再厉害也料不到这种情况吧?然后他也被云中龙的乱枪打死了。”纪青魁道:“可你当初说是有必成把握的。”杨大辫子道:“这好马也有失前蹄的时候,何况是人呢?一次不成我们再另想辙,总有机会杀得了她的。”纪青魁不高兴地道:“可混天龙已经被惊动了,下次上哪儿去找机会去?”杨大辫子也生出几分怒气:“纪老三,我尊你一声少东家是看在原来的情分上,你现在还当自己是纪家的大少爷哪!这事儿我也不是不尽心,只是最后就是这么个结果。你让我怎么办?”纪青魁见他动怒,一时也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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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大辫子继续趁热打铁:“少东家,其实你也知道,那天主使打你家的,其实不是混天龙,而是战东道的镇八方。”纪青魁自然知道镇八方典鞭召集的众匪,所以咬着牙道:“混天龙要杀,镇八方也要杀。”杨大辫子道:“眼下却有一个对付战东道的机会,不知你想不想干他一票?”纪青魁来了兴趣:“什么机会?”杨大辫子道:“最近战东道和云中龙闹了矛盾,云中龙计划典鞭召集各股土匪对付战东道,只要这事能成,你收拾镇八方便是手到擒来。”纪青魁原来还满怀希望,听到他的话后不由失望透顶:“你当战东道是那么好收拾的呢?他手下的那丁福林、吴绪昌、崔大力、李四宝,哪一个是好对付的?”杨大辫子却不以为然:“我推崇一句老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试试你怎么知道不行呢?既然你也不是外人,我也向你交个底,云中龙这次得到了我国满铁的支持,胜算可不小哪!”纪青魁是知道杨大辫子日本人身份的,他问道:“此时可否详细谈谈?”杨大辫子道:“这却涉及到满铁总裁安边先生,我作为他的下属确实不能多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只要你参与进来胜算就会大大增加,报仇指日可待。你想啊,若是云中龙得胜你除去了镇八方,要是战东道得势呢咱又可以除掉混天龙,你这是两头得利,稳赚不赔的买卖!”纪青魁道:“要是真能得报大仇我愿意出赏格。”杨大辫子道:“这话可不是胡咧咧的。你们纪家的财产一多半已被土匪抢去了。在外面的一点儿店面又都经营不善,你拿什么来出赏格?”这一回却轮到纪青魁哂然发笑了:“这件东西是我们纪家的宝物,如果换成金银那连整座通城县都能买下来!”杨大辫子故意贬低:“有这种事?我在你家好几年,可没听到有这宝贝呀!”
纪青魁道:“这你有所不知。这宝物名叫太初玄武鼎,是我爷爷从一位异人那里得到的,里面收着的是龙脉的神髓,据说有偷天换日之功,如果您真能帮我报得大仇,我愿以此物相赠。”杨大辫子嘿嘿冷笑:“这东西你红口白牙,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凭什么相信你?”纪青魁道:“我们纪家自得了这件宝物之后,一直秘不示人。不过你可以派人去老街坊那里打听一下,问问我们纪家这几十年来可曾走过水?”那时东边道的房屋多是黄泥混合着木条搭就,而纪家则全是用木料搭建的,像这些房屋失火是极寻常之事,要说谁家几十年一次大火也不着那才是咄咄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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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大辫子对此倒起了一点兴致:“那难道就是这太初玄武鼎之功?”纪青魁得意地道:“那是自然,这龙脉是水龙,水克火嘛,自然有镇火之功。平时我们家灶下做饭,都得拿个手风匣子在灶下拉才行。”杨大辫子道:“要是这样倒还可以考虑。不过我听说,你们家最后被夷为平地,那时候水龙怎么不保佑你们了呢?”纪青魁道:“我后来也回去找过,废墟中没有它的踪影,那物水火难侵,肯定是被人拿走了。那天去我家的土匪中战东道的势力最大,我估计多半在他们那儿。所以只要拿下来我自然将它转送给你。”杨大辫子道:“我说你也没有这样好心,你这原来是画了张大饼,让我看得见吃不着呀!这不行。除了这太初玄武鼎你还得捐些钱出来。另外需要你联络浑水县的县长,必要时候出兵协助。”纪青魁和他讨价还价:“县长也不是我想见就见的,再说警备队的人也不听我指挥呀!我只能多托几个人,尽量让警备队到时能多抽点人手。另外那吴绪昌身负邪门法术,我请个高超的术士超度了他。”
在纪青魁和杨大辫子密谋的时候,战东道的土匪也没闲着。镇八方派出了数十位传号的土匪分头通知各股绺子的头目,中心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最近战东道不准备典鞭。其他绺子的头目闻听此言不觉一愣,从来只有典鞭的时候招呼,啥时候不典鞭也招呼了?他们隐隐觉得事出蹊跷,待要细问传号的土匪时,可他们却像是得了统一号令似的,对别的问题一概回答不知。战东道同时派去插千的土匪也得知了赵灯笼下山的消息,回头来告诉镇八方,镇八方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他们有什么花样可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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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担了一重心事,这年的除夕夜过得寡淡无味,原本准备大张旗鼓的年夜饭被取消了,例行的焰火晚会也没了踪影。绺子上下虽然有很多人在忙碌,但对于多数土匪来说却是觉得无趣。何栖云在吴绪昌身边随侍,他听见外面并无连串的爆竹声响起,气氛未免有些冷清,便对先生道:“我去放挂鞭吧。”吴绪昌点点头,何栖云便跑到门后头的箩筐边,从里面捧出一挂五千足头的长鞭,他找了根细木杆将鞭炮挑了起来,用火石引燃。刹那间门外乒乒乓乓地响成一片,也给这里平添了不少热闹。他转回到吴绪昌身边,因为爆竹声太响,只好用手指指门外,意思是让吴绪昌看。先生只是微微颔首,蜡黄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笑容,半饷才道:“你又长了一岁,从今年开始就是大人了。”何栖云以往虽然尽力装作成人的样子,但很多时候难脱孩子的稚气,闻言不觉道:“先生是说我以后都可以领一人份的赏钱了?”吴绪昌笑笑道:“你为绺子做的贡献大,到时候自然升份。我说你是大人了,是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你要学会独立承担了。”何栖云似懂非懂:“什么叫独立承担?我现在的事也都是自己办啊,没有人帮忙。”吴绪昌苦笑一下:“以后你自然会明白。因为你已成人,从今天开始,我教你皇极生象术。以往传给你的皇极取数只是皮毛,有了这生象术之后才能具体施用。”何栖云虽不明白先生为何选择除夕这个夜晚传授自己高深法术,但还是点头答应。
但听吴绪昌讲道:“自极乱至于极治,必三变也。三皇之法无杀,五伯之法无生,伯一变至于王矣,王一变至于帝矣,帝一变至于皇矣。其于生也,非百年而何?是知三皇之世如春,五帝之世如夏,三王之世如秋,五伯之世如冬。如春,温如也;如夏,燠如也;如秋,凄如也;如冬,冽如也。” 接着吴绪昌又为他作详细讲解:“这里的春夏秋冬都是指的昊天之时。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从三皇五帝到三王五伯,是由无杀到无生的过程。圣人必待时而动,立意故所以明象,知此可解百年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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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绪昌正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讲说,忽然门外传来一声喊叫:“九江八,你在这里吗?咱们一块去推牌九。”听声音是杨二狗,一定是这狗娘养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何栖云道:“我今天不去啦!”吴绪昌却笑了,他停下来说道:“今天我也累了,你和二狗子他们去玩吧。明天我再给你讲。”何栖云见先生这时候双目炯炯,不像是疲倦的样子。但能去玩自然是好事,他也没有细想,给先生盖好被子之后就跑了出去。
杨二狗伤势果然痊可,一见何栖云的面便兴奋地道:“九江八,刚才我去老海他们房里押大小,你猜我赢了多少?”何栖云道:“二狗子,就你那臭手还能赢钱?”杨二狗不乐意了:“九江八,瞧你说的,我怎么就不能赢钱了?告诉你吧,小爷我今天赢了一块大洋!”说着摸出个光洋子,在何栖云面前挑衅似地晃了一下。何栖云道:“你小子别得瑟大劲了,一会儿看我全给你赢过来。”两个人说着到了杨二狗房里。这时狭小的土坯房里烟雾缭绕,劣质的黄烟叶燃烧后的气味直呛肺管子。不大的空间里已经挤了十多个土匪,他们或坐或站,围成了一个大圈,最内层的几个人正在那里哗啦啦地切着牌九,炕上还散着几堆银元和铜角子。杨二狗叫道:“都让一让,我把九江八叫过来了!”众人知道他是吴绪昌的徒弟,最近为绺子出力不少,尤其是他为吴绪昌求得灭蒙鸟羽一事,连大掌柜都提过多次,所以现在大家也都高看他一眼,闻言自觉闪出了一条通道,让这两人进去。
何栖云上了牌桌之后,牌风要多顺有多顺,接连通吃了好几把,而杨二狗就惨多了,好几次开出的都是点数最小的蹩十,不大一会儿,他那块光洋子就到了何栖云手里。何栖云拿到光洋子的时候冲对面的杨二狗晃了晃:“是我的喽!”杨二狗红了眼:“别得意的太早了,我迟早要赢回来!”可他没玩两次兜里的钱就都输光了。他将身上所有的口袋都翻过来,见里面只有几粒瓜子糖豆,一个大子儿也没有。众人都哄笑道:“二狗子,你兜里比狗舔的都干净,赶紧下去,换我们上。”杨二狗恋恋不舍地退到一边,仍是站在一边观看场上输赢。可是坐在杨二狗空出来位置上的那个人仍是输钱,他输了两把之后叫道:“二狗子把这个位子给坐霉了,九江八的是个顺风位,我和你换座位。”何栖云又是笑笑就和他换了位置,但那人仍是霉运连连,而何栖云依然大赢特赢,不多时他面前已聚了好大一堆银元和铜角子。因为他赢得多也不怕输,索性就一路玩下去。何栖云到后来也不知赢了多少,只顾将钱往自己身边划拉。这桌赌局直到天明时分方才散掉,何栖云想起先生,便兴冲冲地抱着钱跑回先生的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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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踏入卧房门他就呆住了。地上有一摊血迹,已经完全干涸,成为醒目的暗褐色,空气中还飘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先生歪倚在床头,头挨在枕头上。何栖云扔下怀里的财物,扑过去叫道:“先生!”吴绪昌微微唔了一声,何栖云忙将他扶坐起来,用金梭子在他身上刺了几下。吴绪昌睁开眼苦笑一声:“看来我还真是不中用了,给你说了那一会儿话就闹成这个样子。”何栖云道:“先生,都是我不好!”他知道先生给他讲皇极生象术时必定是违了阴阳之和,最后才又一次刺激吐血。吴绪昌道:“最近我没法处理绺子中的事,凡事你要多加小心。我之前写过一篇《三易洞玑》,和幼玄先生黄道周所著不同,里面有一些皇极生象术的内容,你可以自行体会。等我伤好了之后再细细指点你。”何栖云含泪点头。先生说完这句话却又沉沉昏睡过去。何栖云待他睡熟之后,搭脉觉得他病势不轻,只感心情烦闷,便索性出门走走。
今天是民国十六年的大年初一,按照惯例辰正初刻绺子里会吹响牛角号,届时所有的土匪都会来到聚义厅,向大掌柜和其他头领拜年问好,大掌柜一般会有多少不等的例钱赏赐,而这个时候离辰正差得很远,所以何栖云一路走来,基本上没看见什么土匪,估计他们昨晚折腾得太厉害,现在都在台子上抻严了。想一想自己在绺子内的三年多,实在是百感交集。他是幸运的,没有饿死在荒郊野地,反而因缘际会入了东边道最大的绺子,并且成了二萧何的入室弟子,在东边道这片地方,他们的名号如雷贯耳,没有人敢轻易撩拨他们,但反过来看这一步又是踏入了一个前途莫测的漩涡,他来战东道的这三年,已经陆续有上百个弟兄死在了跳子、民团和大排队的枪下,还有人冻死在巡风途中、掉下山崖摔死、被毒蛇咬死,也许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这朝不保夕的生活又让他有栗栗畏惧之感。他想起了先生给自己讲过的一个故事,说的是两千多年前漳河边上有一个土偶和桃梗对话,桃梗嘲笑土偶说,雨季马上就要来了,你将要化为泥土,形体腐朽消失得无影无踪。土偶反驳说,我被雨水涤荡化为泥土不过仍是回归大地,而你被雨水冲刷进入漳河,又将会飘落到哪里呢?何栖云觉得自己就像这故事中的桃梗,虽然暂时可以晏然自安但却终有倾覆之忧,而自己的命运轨迹又将向哪个方向流转?想到这里他不禁生出无限感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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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番胡思乱想也让他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直到牛角号呜呜的响起他才猝然回过神来,拔步向聚义厅的方向跑去。等到了聚义厅里面已挤了一屋子的人头,杨二狗从旁冲他一勾手,他就挤到了杨二狗的身边。二狗子兴奋地低声道:“刚才我看见有人去库里抬了两大箱金银出来,看样子今年赏钱肯定不少。”何栖云还没从自己想的事中回过神来,他只嗯了一声,没有接话。杨二狗嘀咕道:“你赢了那么多光洋子,当然不愁花,我是两手空空,还盼着赏钱过年呢。”何栖云听他嘀咕,也只随口道:“但愿吧。”
镇八方在土匪们的欢呼声中走了出来,他今天仍和头几天做一样打扮,只不过在胸前挂了一串佛珠,佛珠下端几乎垂到胸腹,每一颗珠子都足有手指肚大,是用上好的檀木雕刻的,走起路哗啦啦直响。土匪们齐齐叩头,口中山呼海啸般地喊道:“大掌柜的福寿吉祥!”镇八方声如洪钟地喝道:“崽子们,免礼!”众人这才站起身来。丁福林等从前排转到镇八方身边,分别在他左右两侧站定。镇八方道:“又熬过了一年,弟兄们也都长了一岁,今年给弟兄们多发赏钱!”粮台黄山屏一抬手,有土匪从外面抬进来两个大箱子,并把上盖打了开来,里面堆满了光洋子和花花绿绿的钞票,几乎迷了大家伙的眼。镇八方道:“发下去!”各棚炮头上来分别领取本棚的赏钱,然后再依次分给棚里的人。每个人都惊喜地发现,到手的足有平常年份的二倍,大家都兴奋得满面红光,杨二狗更是将手中的铜板翻来覆去点了好几遍才肯罢手。镇八方待众人的吵闹稍歇才开口说道:“我们在东边道拼杀多年,才算有了一块自己的地盘。如果有人要来抢,怎么办?”一听这话大家群情激愤,纷纷呼喝起来:“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来太岁头上动土!”“谁反对大掌柜,我第一个不答应!”“想要和东边道争地盘,除非从我身上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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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八方见群情涌动,又一摆手道:“最近东边道有人起刺,大家都警醒着点,没有紧急事的弟兄就不要随意下山,随时听候号令。另外,咱们要加强插千的弟兄配备。水香,这活儿就交给你,回头多挑几个胆大心细的兄弟到附近插千,一遇紧急情况立刻回山汇报!”水香孟仲义站了出来,响亮地应了一声:“是!”镇八方又对炮头崔大力道:“你带几个人给船厂的花狸棒子捎个口信,就说再买二十杆拐子,要劲头大的,另外再配三十箱糖粒子。德国人造的后膛炮如果有的话,也来两门,他们发货的时候你验一验,沿途让兄弟们多留神。”崔大力也拍着胸脯说:“大掌柜的放心,这活儿交给我没错。”镇八方又让丁福林组织操练、李四宝负责监察外地来四面梁的生人、黄山屏负责筹钱和后勤保障。一切都吩咐停当之后,众人都磨刀霍霍,只待风雨到来。
然而接下去的六七天,东边道的各股绺子都很平静。前去插千的土匪都回说他们都在过年,甚至有土匪头子选在这时候强拉女土匪入伙。这也是东边道土匪的一个特例,土匪之中只有女匪,没有压寨夫人。这是因为土匪生存环境恶劣,娇滴滴的压寨夫人很显然不适合残酷的战斗活动,而女土匪则完全没这个问题。像蒋茗这种女土匪,除了在炕上和野汉子厮混的时候之外,活得比男爷们还爷们。既然其他绺子一切如常,那证明云中龙并没有趁这段时间有所举动。直到正月初八那天,一条来自桦木桥子的消息引发了战东道各位掌柜的注意。
桦木桥子是浑水县的一个偏僻村屯,由几个距离较远的自然屯构成,这里面有一股落草的绺子,报号山林好,大概有三十条人枪。因为人数太少地方又偏,也无力出山和各大股绺子抢买卖,所以甚少有人注意。但他们的头领吕有仁和战东道的水香孟仲义关系不错,这条消息也是他透出来的,他说头一天云中龙曾经派个崽子过来,邀他过几天去碰码。土匪口中的碰码即指首领之间的会面,可以是正式的,也可以是非正式的,人数也多少不拘,几人不嫌少,几十人也不嫌多,而且也不如典鞭那样礼数繁冗。吕有仁曾询问那个崽子在哪里碰码,碰码之后又去做什么,但那崽子说得等大掌柜下令,眼下却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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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福林对镇八方说道:“这是云中龙偷梁换柱的诡计。典鞭声响太大,而且混天龙也当不起典鞭这个身份,所以她将典鞭换成碰码,其实是换汤不换药,还是要借这次碰码说事。”李四宝道:“这混天龙如此胆大妄为,要不然我们伏在宽甸子往外走的线上,做掉他们几个人吓唬吓唬他们。”镇八方单手一立:“使不得!他们现在虽然叫嚷的凶,可我们没啥把柄落在他们手里。咱们这一杀人不留名号那啥作用也没有,留了名号那不就坐实了是我们在搞事吗?”丁福林道:“大掌柜的说的是,现在杀他们的人就是给混天龙借口,所以不能轻举妄动。”孟仲义道:“可现在又一桩为难之事,据山林好的吕有仁说,蒋茗并没通知他们具体碰码的日期和地点,我们总不能天天在这里傻等呀!”镇八方沉吟道:“也就此事为难,如果透出哪天碰码,我完全可以提前给他们找点事做让他们去不成,现在也不知他们咋个安排,这却有些麻烦了。”丁福林道:“大掌柜不要忧心。他们这碰码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事,肯定动静不小。以蒋茗的强悍脾气,她一定会在宽甸子举行碰码。我们可以在宽甸子四外的路口上伏下人,到时只要瞧见有同道往那边走,咱们也派人上山,瞧瞧他们弄些什么名堂,再大闹一场,给她的碰码搅和了。”镇八方觉得丁福林的意见可行,问道:“你们看呢?”其他几人相互看看,也没啥新点子,与是镇八方咨询了病卧在床的吴绪昌后,决定先按这个意思走。他命孟仲义重新调整了插千的土匪配置,在宽甸子进出的路口上都布上人,一发现有异动立时回山来报。
正月十三那天早上,清脆的马蹄声踏破了四面梁清晨的宁静,一骑快马急速向聚义厅奔来,骑者在马上即高声大叫:“闪开,闪开!起水了,十万火急!”其他土匪闻言都自动闪开一条通路,让这土匪能直接冲到聚义厅门前。他从马上跳下来,也顾不上往拴马桩上套马,直接就嚷开了:“大掌柜的,宽甸子加急线报!”镇八方的声音从聚义厅里传来:“快进来!”土匪闯进门里,大声道:“禀告大掌柜,混天龙蒋茗领着二十多个云中龙的人下山了,走的是圈子那个方向。”丁福林也在旁边,闻声一拍大腿:“糟了,原来混天龙没把碰码的地点选在山上,而是另外找了一处地方!大掌柜,您坐镇家中,我带几个弟兄下山去看看情况!”因事情紧急,镇八方立刻便批准了:“好,沿途多加小心!”丁福林快速整理了一下随身携带的武器:“大掌柜放心,我理会得!”他走出聚义厅,大声招呼道:“仁字棚的兄弟跟我走!”那一棚的土匪早都在门外候着,闻声立刻聚拢过来,跟着丁福林上了马,大家轻骑向县城的方向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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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混天龙蒋茗虽然性格泼辣,但对于和战东道吵翻的后果也清楚得很,所以在接受了赵灯笼改典鞭为碰码的建议后,她将会面的地点改在了宽甸子之外的一个偏僻村屯。这村屯有一户人家以前曾受过大白龙的恩惠,所以自然愿意相助。因混天龙没说明碰码的原因,四里八乡给面赶过来的土匪绺子还是不少的,等混天龙率领云中龙诸人进门的时候,堂前已闹喳喳地挤了一堆人,多是东边道上相熟的老杆子,众人知道是她请来碰码的,纷纷上前来与她打招呼。其中有人问道:“怎么战东道没派个掌柜的过来?”站在蒋茗身后的赵灯笼抢着说道:“先谈事情,别的事一会儿再说。”那人见他不答正题,不由好生奇怪,但看云中龙的这些人一个个面色不善,又怕混天龙这母夜叉当场发作,因此也就没人再问。
赵灯笼、老七护送蒋茗来到了房屋前面的空地上。蒋茗抬脚跃上了空地正中推碾苞米的石磙子,将双手高举过左肩,向四方团团作揖:“各位掌柜的,大清早的把大家叫过来碰码,搅扰了!今天云中龙绺子有件事要求各位做个见证!”众土匪在下面都窃窃私语起来,他们听蒋茗这开场白直抒胸臆,似乎是来者不善,不知道她又要放什么幺蛾子。土匪们平素都散漫惯了,所以一议论声音不免有些大,只见站在石磙子旁边的老七从腰间抽出一把狗牌撸子,向天当当当连放三枪,众人这才渐次安静下来。老七倨傲地扫了众人一眼,缓缓垂下枪口。蒋茗续下去道:“大家都在东边道干了多年,知道我混天龙是什么样的人。我从不挑事欺压同道,但同道也甭想欺负我!如果有谁想骑在我头上,那他是打错了算盘不知道深浅!”众土匪听到这里,隐隐猜到蒋茗是要和某个大绺子翻脸,都有些后悔今天贸然来到这个地方,但之前他们收了云中龙的厚礼,有的绺子甚至收下了数十杆村田步枪。拿人家的手短,总不能在这个时候拍屁股溜之大吉。何况门外已被云中龙的土匪封锁得严严实实,就是想走也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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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茗又大骂了几声,从怀里摸出一物掷在地上,众人见那物滴溜溜在地上滚动,竟是一枚碧绿可人的翠玉扳指,有些眼熟的已经叫了出来:“这不是战东道大掌柜镇八方的东西吗?怎么会在这里出现?”蒋茗冷冷道:“不错,这是镇八方的东西。以往我们云中龙遵奉战东道为东边道的头号,对他们是尊重有加,从没半分忤了镇八方的意思,但是他们杀了云中龙的人,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很多人因为落脚的地方离宽甸子较远,并不知晓六彪子被杀一事,于是有人扯着嗓子喊道:“蒋掌柜的,你说明白些,战东道怎么杀了你们云中龙的人?”蒋茗道:“各股绺子铺局的时候都划好了地面,约定无故不得随意出入。可战东道头一阵子招呼也不打一个,就派了许多人在半夜溜到了我们宽甸子,还在山上扔下了一顶轿子。那轿子上刻着战东道的标记,他们别想抵赖得了!”下面有人喊道:“可你也没抓到人啊,再说这都小事,说开了不就好了?”说这话的是山林好的吕有仁,他和战东道交好,稀里糊涂地来了这里,觉得有必要开口说上几句公道话,免得日后孟仲义问起来自己不好交代。不料蒋茗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吕掌柜,这可不是和稀泥的事,小心溅一身血!”吕有仁也不是吃素的主,他向前蹭了两步,开口道:“蒋掌柜,你这是怎么说话呢?我吕有仁活了四十来年了,怎么溅身上的血还真就不知道!”旁人见他动了怒,有两个和他关系不错的土匪头子死命拉住他,并低声对他道:“这是在人家的地盘,小心点。”吕有仁也后悔刚才的话有些冒失,不再吱声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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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茗道:“自从这轿子落在宽甸子,镇八方就恨上了我们。就在腊鱼二十八那天,他派遣了一个杀手上了宽甸子,这杀手手上戴着这枚翠玉扳指,说是要替镇八方传信。这扳指大家都知道,谁会想到他上山居心不良,所以他就顺利地进了云中龙。他进门后要与我单独详谈,我便将他约到了厢房,可谁知道他在帽子里藏了一把手枪!镇八方心肠歹毒,弹头上都有剧毒,那是纯心要置我于死地呀!我们绺子的六彪子兄弟为了救我身中一弹,就这么不清不楚地睡了,他睡得冤枉啊。我混天龙是云中龙的大掌柜,我不替他出头谁会为他做主?你们也都是掌柜,遇到这种情况你们该怎么做?”
下面有人振臂高呼:“血债血偿,决不轻饶!”众人一起看向他,原来此人是大腊八的头目全英勋。他们这个绺子全部是流亡过境的高丽人,因为在腊八节那天起事所以才报了这么个名号。他们汉化程度不深,所以也不讲旧时候绿林仁义礼智那一套,就连三规四局也不大遵从,所以东边道的其他绺子都不大瞧得起他们。可瞧不起归瞧不起,他们的战斗力却不弱,因为绺子内全是同族出身,所以上阵之后互相扶持,力量不容小觑。这次他是收了云中龙送来的两挺机关枪和四箱步枪子弹,知道这些东西价值不菲,此时见混天龙需要人帮衬就带头喊了出来。
被全英勋这么一鼓动,跟着也有人叫嚷了起来,什么“踏平四面梁,活捉镇八方”,什么“战东道我早看不顺眼了”,但其实绝大多数土匪还是认可镇八方的,只是在这种场合下如果不跟着喊那就是和云中龙作对,今天难以交待过去,但喊了之后那就是上了贼船,镇八方是何等人物,过后岂能轻饶?他们正在心内委决不下,忽听门外人仰马嘶,喝问和吵骂之中还夹杂着几声枪响,跟着两扇大门门轴松动,笔直落了下来,有一彪人马杀气腾腾地从外面闯进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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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闹局子
众人心中都是一惊,心想谁有如此胆量搅局。待到看清来人时,许多人不禁又惊又喜。这一彪人中为首之人身材高大,满脸麻皮,站在那里活像一尊瘟神。他头戴翻毛狗皮帽子,身上一件厚重的黑色貂皮大衣,脚下是一双布制的千层底,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可怕的戾气。他正是战东道的二掌柜,东边道赫赫有名的花斑豹丁福林!原来他在四面梁得到线报之后,便率着仁字棚的兄弟快马加鞭的一路赶来,恰恰在此时来到碰码的地点。门外把守的云中龙土匪本待要拦,但丁福林一努眼睛,手下的土匪便有人朝天鸣枪,众人毕竟对他敬畏,也就不敢相逼,丁福林得以闯入院子中来。
此时那几个收了云中龙厚礼的绺子头目正叫嚷得凶,一见丁福林凶神恶煞的闯进来,众人立时便噤了口,一时鸦雀无声。还是全英勋打破了沉默:“花斑豹,你待要怎地?”丁福林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这话应该我来问你。你们大腊八不好好在山沟里窝着,跑这里来掺和什么?”全英勋心想反正撕破了脸,倒不如来个痛快,他说道:“我们就是反对战东道在东边道称王称霸,你能把我咋地吧?”战东道的土匪一听他言语放肆,不由怒斥道:“放他娘的狗臭屁!你个高丽棒子成天捧东洋爹的臭脚,啥事都敢干,今天就教训教训你!”全英勋自恃有云中龙撑腰,今天云中龙分批下山的土匪数目远比战东道要多,另外还有其他几个绺子的支持,就是真打起来也绝不吃亏,所以口中叫嚷着:“你来啊,不来你就是我养的!”
眼看战东道的土匪就要和大腊八动上手,蒋茗在上面发话了:“都消停点!花斑豹,你不是镇八方,今儿个我也不来难为你,但我必须把话给你挑明。你看看,这地面上的扳指是不是你们大掌柜的?”丁福林定睛向地上看去,间那枚翠玉扳指粗看起来与镇八方的有几分相似,上面也刻了镇八方的大号,但形制比那枚略小,花纹的排布也有差别,他初时还有几分担心,但看到这里放下了心,转头冲其他绺子的土匪头目喊道:“大家看好了,这地上的扳指没有水云纹,整体也比我们大掌柜的那枚小,不是我们大掌柜的。”其他土匪也觉得镇八方虽然平素霸道,但却不像是能在弹头上涂抹毒药的人,所以听他这一讲都情不自禁地哦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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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茗却认为丁福林这些话纯属狡辩,她气呼呼地说道:“你既然说它不是镇八方的,那你拿出证据来。”丁福林已经猜到她必有此问,但他已打定主意拖延到底,便说道:“扳指在我们大掌柜手上戴着,岂能随意示人?倒是你不知从哪儿划拉来一个假货就想嫁祸给我们大掌柜,你究竟是何居心?”蒋茗怒道:“战东道派过来的人手上戴着翠玉扳指,而且对战东道的事说得头头是道,这个我们云中龙上下人等都可以作证,难道我混天龙是随意诬陷别人的?”丁福林抓住了她的破绽:“既然你口口声声说那人是战东道的,那就说出他叫什么,年庚几何,入绺子多长年月,在哪一棚落脚?”蒋茗道:“你们随便弄出一个生人来,我上哪儿认识去?”丁福林道:“你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凭什么往我们战东道头上栽赃,硬说是我们干的?你要是再胡言乱语散播谣言,我认得你,我们战东道的千把兄弟可不认识你!”为了慑服蒋茗,丁福林有意将绺子的人数多说了一些。
丁福林这样一说蒋茗自然也是不服。她倚仗着地利和自己带来的人多,大声道:“花斑豹,你还敢威胁我?也不看看这里是谁的地盘?”丁福林道:“呦呵?吃了两年灯油的耗子也成了精?凭你也配合我这样说话?我当年在东边道绿林混的时候,只怕你还在窑子里卖屁股吧?”丁福林这话说得十分恶毒,他把蒋茗曾经当过窑姐的旧账翻了出来,意在从精神上折辱她。这段历史东边道绺子中的头面人物大多是清楚的,听丁福林这么一提,有人忍不住拿幸灾乐祸的眼神去看蒋茗,瞧她如何应对。蒋茗最忌讳别人提起这段不光彩的往事,闻言不觉大动肝火,一张俏脸刹那胀得通红,她骂道:“花斑豹你个挨千刀的,不知道哪个千人骑万人跨的浪货把你给生出来了。瞧瞧你那猪尿泡样,也不自己撒泡尿来照照!”她在窑子里跟小红珠的这几年,别的长进不说,这市井间最难听的骂人话却是学了个十足,此刻她为图心里痛快,那是什么痛快说什么,那些污言秽语众人闻所未闻,简直是大开眼界,有些人还悠闲地抱着臂膀,像看笑话一样看着这混天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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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福林口齿倒是不差,也能毫不重样地骂上两三个时辰,但如果他和蒋茗对骂下去那可就大失去身份了,将来绿林中的人传扬起来,不会说他骂了云中龙的大掌柜,只会说他和一个女人吵起来了,那他的一世英名可都付诸流水喽。所以他阴沉着脸听了两句,猛地仰天怒喝一声:“蒋茗,你到底有完没完?”蒋茗正说到兴头上,哪里肯就此罢休,她口中还是喋喋不休地骂着:“你娘要是在这里,我就让弟兄们拉出去打排子炮,让你瞧瞧她这老蠢货到底有多贱……”丁福林再也忍耐不住,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旁边有个云中龙的土匪出来拦阻,丁福林大喝一声,醋钵大小的拳头迎面抡了过去,那土匪哎呦一声,鼻子登时开了花,两道血流止不住地淌下来。丁福林扒拉开人群,唰地一下拔出枪来指着蒋茗:“再不住嘴我就插了你!”云中龙的土匪也不是吃素的,他们纷纷举起拐子指向丁福林,而战东道的土匪也都将手中的枪指向他们,局面瞬时变得古怪而微妙。
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喊叫:“都听我说一句!”大伙儿一看,说这话的原来是吕有仁。他本不欲生事,但见双方剑拔弩张,说不一定一会儿动起手来谁都走不了,便站出来喊了一嗓子。但他地位本无足轻重,战东道和云中龙的土匪都举着枪,没人讲枪放下,他不免有些尴尬,但话已出口不便往回收,只得硬着头皮道:“大家都是东边道的同道,平时也都处得不错,为了点小事穷计较有什么意思?蒋掌柜,像这样你能得着啥好处?丁掌柜,你们是东边道的头号,气量总该宽大点吧?都能不能听我一句劝,把拐子先放下来?”蒋茗傲然道:“花斑豹,你放下我就放。”丁福林恶气没出,哪里肯先低头:“胡说!你先放我再放。”两个头领谁都不肯相让,下面的土匪也都不敢松懈,因此局面并未得到缓解。吕有仁急得跳脚:“唉,你们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啊!这事我也管不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蒋茗头也不回,甩给他一句话:“这事儿你本来就不该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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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好热闹啊,大腊八的弟兄们,这大过年的咱也凑个热闹啊。”全英勋一边说,一边将大腊八的崽子分散开来,他们在外围伏下人手,枪口直指战东道诸人。战东道的人都在明面上,以大腊八所占的位置来说,要是真打起来那是一打一个准儿。丁福林一时头上冒了汗,他没想到这大腊八平素窝窝囊囊,三记闷棍打不出一个响屁,今天居然明目张胆地站在了云中龙一边。自己身死事小,如果连累了战东道仁字棚的弟兄们那事就闹大了!
“今天天气不错,大伙儿都来聚聚啊!”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又有几拨土匪加入到云中龙的阵营。他们之前收过云中龙的重礼,今天见战东道肯定讨不过好去,一发露出本来面目,直接公开向战东道叫板了。有人甚至喊道:“镇八方那么霸道,干什么事都要他点头,蒋掌柜的既和气又有才干,我看像是个做大事的,我就跟定她了!你们这些人都瞧着办吧!”因为支持云中龙的人太多,慑于淫威又有几拨人投到了云中龙门下。蒋茗大是得意,冲丁福林道:“花斑豹,你都看到了吧?这就是人心所向。从今天开始,东边道同道不再遵奉镇八方为头领。为了推翻战东道,我混天龙现在就宣布赏格,谁能杀得了镇八方,将他的人头提过来的,我赏他五百大洋!杀掉眼前这条癞皮狗的,赏两百大洋!杀掉……”
“蒋掌柜的,咱们这么做是同道相残,只会让跳子看了笑话啊!”吕有仁见事情一发不可控制,再次出头说了句公道话。本来蒋茗请山林好也只是锦上添花之举,现在见有这么多人支持自己,山林好那三十多人枪她便也不放在眼里,于是态度也强硬起来:“吕有仁,你愿意在这片地上混就混,不混就滚出去!”吕有仁神情黯然,默默地带着自己的几个弟兄走到了战东道土匪的一边,以实际行动支持丁福林。丁福林叹道:“双口万,你这又是何必呢?”吕有仁摸了摸满是胡茬的下巴:“咱活了四十多岁啦,啥大事小情的也都经历过,现在去见祖师爷也值了!”有几绺土匪本来就是战东道的拥趸,今天不得已来了心中也是后悔,见吕有仁打头他们也纷纷跟了过来。丁福林心情激荡,对诸人道:“我们战东道今天这个局面还能有诸位相助,我代替大掌柜的谢谢各位了!”众人都劝他道:“丁掌柜您不需如此,江湖上的道义我们老哥几个还是拎得清的,大不了咱们今天轰轰烈烈地干一场!”丁福林道:“是我无能,拖累众位兄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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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来参加碰码的土匪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大阵营,其中一拨以云中龙为首,另一拨则以战东道为首。但平时大家都相互熟识,见面还免不了要作个揖行个礼,此时要刀枪相见,心中多少都有些难过。只有大腊八等少数几个绺子的土匪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他们叫嚣着:“今天除掉了花斑豹,给蒋掌柜的献礼!”丁福林枪口稳稳地指着蒋茗,他现在心无旁骛,只想着在临死前拉上一个垫背的,让后来的兄弟们有机会为自己报仇。
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沉闷的马蹄声,众人心中又是一惊,难道是跳子得到消息前来?但现在任谁都有可能扣动扳机,所以大家听凭门外吵闹,却是无人放下手中的枪。
“都把拐子撂了!”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响起,大家循着声音的方向瞄过去,只见又一群土匪乌泱泱地挤在门口,为首那人敞开棉袄,露出胸前一个硕大的炸药包来,而炸药包的引线正在他手里捏着。别人见了此人还不怎么样,丁福林和战东道的兄弟却是禁不住热泪盈眶,因为此人正是战东道的董承金!他带来的兄弟此时架起机关枪,枪口直指站在石磙子上的混天龙。这机关枪的射击速度比普通步枪要快得多,虽然有效杀伤距离要短一些,但在这院落狭窄的范围内,却绝对是一等一的利器。刚才还叫嚷得很凶的全英勋也不吭声了,灰溜溜地垂下枪口躲到了一旁。董承金一看他的神态,就知道他刚才肯定是大放厥词,所以冲他大吼道:“说你呢,把拐子撂在地上!”全英勋吓得一哆嗦,乖乖地把枪放在了地上,大腊八的其他人也都瘪了茄子,在战东道强大武力的威慑下放下枪支。战东道有土匪从董承金后面转过来,依次给他们几个人的屁股赏了一脚:“滚吧!”大腊八的人狼狈不堪地抱头鼠窜,再也不提要拿花斑豹脑袋当礼品的事了。那些原本依附于云中龙的土匪此时也纷纷变卦,站到了丁福林一边,但也都被董承金带来的人赶了出去。最后院子里除了战东道和铁杆支持战东道的几股绺子,就剩下了混天龙蒋茗和她的下属。混天龙手中虽然还握着枪,但神态已不大自然,而且自董承金进门后,她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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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福林见自己的人已控制住了局面,将枪在食指上转了两圈,然后慢吞吞插回后腰,又绕着蒋茗和石磙子踱起方步:“说话呀,怎么不说话了?刚才谁还在那里得了八嗖地说要给我的脑袋开两百块大洋的价钱?爷的头如今还好端端地长在脖子上,怎么没有本事来拿呀?”蒋茗知道这时说什么都是徒劳无益,索性闭嘴不再言语。丁福林冷哼道:“不说话就代表你没错了?往战东道头上泼脏水,污蔑我们大掌柜,挑拨其他绺子和战东道的关系,这可不是不说话能糊弄过去的,三规四局你也懂,怎么办你自己琢磨吧。”蒋茗长叹一声,慢慢地俯下身从靴筒里摸出一把匕首,抬手就向自己脖子抹去。不料刚一出手就被人抓住了,她扭头一看,见是云中龙的老七。她叹道:“老七,你这是做什么?”老七急道:“大掌柜,你不能死啊!”赵灯笼也在旁边帮腔:“大掌柜,战东道的丁掌柜是明白人,咱们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但也不能赶尽杀绝啊。”他这么说的时候眼睛却望着丁福林。他们表面上是为蒋茗谋划,其实是担心战东道日后会对他们痛下杀手。
丁福林没有马上开口,他明白赵灯笼的意思,也在心里合计开了:若是现在杀掉这几个云中龙的头目,云中龙肯定元气大伤,但包括孙人龙在内的一多半人还都在宽甸子,这将是无穷无尽的祸患,如果他们就此投降了跳子那才是战东道的大麻烦。蒋茗虽说不是个东西,但她上了跳子的红黑榜, 有她在肯定不会投降跳子。但如果放掉蒋茗那也不行,她犯下了滔天大错,今天已跟战东道较上了劲,如果不压制住他只怕日后更会猖狂。丁福林沉吟片刻,说道:“每个人留下两根手指头,回去后把云中龙解散,从此滚出东边道,别再让我看见你们,否则叫你们背毛穿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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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福林一番话说完,众人皆是鸦雀无声。蒋茗一言不发地举起手中的匕首,毫不犹豫就向自己放在石磙子上的左手剁去。但见寒光闪过,她左手小指和无名指已齐崭崭地切断,两根葱白似的手指留在了石磙子上,指尖仍然在微微抽搐,仿佛那不是已经离体的手指,而是两条即将步入结茧期的春蚕。蒋茗面色惨白,贝齿紧咬着下唇,但始终没出一声。她手上鲜血淋漓,抬步向外走去,血滴随着她的走动洒落一地,但她并未包扎,一任鲜血在雪地上绽开一朵朵殷红的血花,一路绵延铺展开去,显得分外触目惊心。丁福林拿两根指头捏起一截断指,炫耀似地在云中龙众人眼前晃动了一番,然后将它扔在了石磙子上,伸开蒲扇似的大手向下拍去。他虽然没有练过铁砂掌之类的外家功夫,但多年在绿林摸爬滚打功夫也自不弱。只听啪地一声,那截断指被他拍了个遍,连内里的骨头都被震得粉碎,他提起已经被蹂躏不堪的断指,像扔一块破布一样将它扔进了雪地里,然后无声地踏上一只脚,用力碾动了两下,最后又朝上面吐了一口唾沫。他的举动云中龙众人都看在眼里,他们眼中都几乎喷出火苗,但看着四周战东道土匪警惕的眼神和黑洞洞的枪口,不得已收敛自己的表情,按照在绺子里的高低次序,一个个地走到石磙子旁,用利器砍断自己的手指。丁福林看着他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从自己面前走过,表情既畅快又鄙夷。
待到云中龙下山的所有土匪都被赶出了院子,丁福林将那些手指聚拢成堆,仰天哈哈大笑:“在东边道敢与战东道叫板的,就是这么个下场!”董承金走上前来:“二掌柜,这次我来得晚了,累您和仁字棚的兄弟受惊了!”丁福林仍然大笑不止:“来的不晚!能踩上这个时候就很不错!对了,你们是怎么过来的?”董承金道:“大掌柜的见您走的急,带的人也不多,唯恐您有闪失,所以随即就命我带同兄弟们过来了。我怕云中龙有埋伏,所以在外面扫了一圈,因为这才晚到了一会儿。”丁福林道:“你做得对!他娘的,老子一辈子玩鹰,今天险些被鹰啄瞎了眼。老弟呀,今天要不是你及时赶到,我真就准备在这儿和混天龙对命了。之前我一直以为他们会在宽甸子碰码,可谁知道他们会选在这儿?就这一个疏忽,竟而犯下弥天大错!”董承金道:“您这是吉人自有天相,像混天龙这种角色,您别瞧她现在作得欢实,可早晚要被拉清单!”丁福林冷哼一声:“现在她虽然走了,只怕未必会退出东边道,我们还得多提防着点!”董承金点头称是。丁福林举手招呼战东道的土匪:“挑回来线,到四面梁说话!”土匪们收拾起地上的枪支,跟着丁福林打马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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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福林一进聚义厅,将那些断指哗啦啦往地上一倒:“大掌柜,这是今天下山的添头,好歹没辱没了咱们战东道的威名!”镇八方用脚在地上扒拉了两下,略略询问了几句,当即下令召集绺子众掌柜议事。因为事情重大,连伤病未愈的吴绪昌也在何栖云的背负下赶来了。镇八方道:“这次二掌柜下山,险险出了大事,今天把众兄弟召来,就是要商量一下对策。”丁福林先将下山的经过约略叙了一遍,又补充道:“蒋茗这次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来太岁头上动土!他们这次态度强硬,多次在言语中贬损战东道和大掌柜,我觉得背后是有人支持的。还有大腊八那几个绺子,平时一向不声不响,今天也蹦跶得特别欢,肯定事出有因,这些都亟待查明原因。”镇八方道:“这些人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也好一阵子没敲打过他们了。这次二掌柜虽然放他们走了,但事情不能这么完了,否则我们战东道在这里如何立足?”炮头崔大力性如烈火,起身说道:“大掌柜,干脆咱们带人把云中龙并了吧!”镇八方道:“大白龙杜方雄活着的时候,对手下的弟兄不薄,从没听说有一个人半道拔香头子的。他们人又不少,即使并过来也不好安置。”
吴绪昌咳嗽了两声,他现在没办法用道术推算形势,只能就事论事:“我以为混天龙此去必定不会解散云中龙。”镇八方道:“她今天被二掌柜踩了这一通,还有脸在这儿混?”吴绪昌扳着手指头道:“第一,云中龙绺子内部没出变故,他们一向心齐,这次也不例外;第二,云中龙的崽子都是宽甸子附近几个乡镇的,他们故土难离,也没法走远,更没啥谋生手段,他们离开了云中龙别的绺子也未必会收,所以他们也一定反对解散;第三,就得说说蒋茗这个人了。混天龙表面看似没大主意,其实比谁都冥顽不化。她若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会来。既然她已起事反对大掌柜的,肯定会一条道跑到黑,绝不会半道退出。何况她今天丢了两根指头,恨意必定更深,她若解散绺子,哪有机会东山再起?从这三点上说,她肯定不会解散云中龙。”镇八方道:“如果她执意在宽甸子赖着不走我们就把她逼出去,东边道决不允许出现跟我叫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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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四宝道:“还有那些意志不坚定的墙头草,这次也一发处理了。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吴绪昌轻轻摇手,拿一方手帕放在嘴边,重重地咳了一声。众人分明看到,他咳出来的是血痰。镇八方道:“先生太操劳了,要不先回去歇着吧!”吴绪昌道:“我这有几句话,说完了再走。四宝这主意不可取。刚才听二当家的说,那时咱们形势不利,好多人也是在云中龙的胁迫下过去的,现在不分青红皂白,一杆子扫倒一船人,以后谁还敢跟我们做事?不过像大腊八这种败类一定要痛下杀手,不能让他们有喘息之机!”他说着招呼了一声门口的何栖云,何栖云慌忙跑过来扶住了他。原来何栖云迄今仍是半拉子身份,以他在绺子的地位肯定不可能参与这种高层次的会议,只是吴绪昌身体欠佳,时时需要旁人照拂,因为只有他用着顺手,镇八方也就特许他在门口候着,随时听候先生的吩咐。
何栖云将吴绪昌背回卧房之后,聚义厅里众人仍在继续商讨。孟仲义说道:“先生说的是,大腊八就是冻僵了的蛇,缓过来趁你不备就是一口,至于其他几个胁从的绺子,那充其量也就是癞蛤蟆,趴在脚面上不咬你但恶心你,造不成什么太大伤害。所以我也认为,找个机会把大腊八弄残!”一向寡言的黄山屏说道:“这事我们不能自己动手,得想办法让跳子来做。”镇八方道:“这办法好,敲山震虎,让这些绺子都知道我们不是吃素的!这样吧,这件事还是偏劳二掌柜,命你三个月之内将大腊八搞垮!”丁福林站起身,响亮地答应道:“请大掌柜和众位兄弟放心,不搞掉大腊八我誓不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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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丁福林慷慨陈辞的时候传号的土匪来报:“山林好、双柱、老东风、得胜、四百万的掌柜的在山门外求见。”镇八方道:“先把山林好的吕掌柜叫过来,其他的人让他们候着。”传号的土匪应了一声,不一时引着吕有仁进门来。吕有仁先向众位掌柜的团团行礼,说自己下山之后也没回桦木桥子,觉得今天这事儿特殊,还是先向大掌柜交个心。
镇八方道:“吕掌柜的不必客气,今天的情况我们二当家的已经都和我说了,吕掌柜的不避艰险,为我们战东道仗义执言,我们全绺子上下都十分感激。”吕有仁说道:“唉,我一开始也是奔着劝和去的,谁成想这混天龙一意孤行,压根也不听劝哪?后来大腊八在那里撺弄事儿,好多人都被他们给拉过去了,我当时就想着大掌柜平素待我们不薄,虽然我们平时远在桦木桥子,但大掌柜也从来没忽略过我们,所以当时我就发一声喊站到丁掌柜这边了,不过当时局面也很悬,要是谁的拐子一走火肯定彻底崩了。但我想的是,别人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我都活了两个十八年了,怕个啥?”镇八方亲热地拍拍他的肩:“多亏吕掌柜今天出手,从今天开始,只要我镇八方还在这儿开窑,我碗里有饭就决不让你喝汤,你的事就是我们战东道的事,谁要是得罪了你吕掌柜就是和我们战东道全体弟兄过不去!大家都听到了没有?”在场的诸人都齐声答应。镇八方道:“整两个好菜,今天我要和吕掌柜一醉方休!”旁边有土匪提醒他道:“双柱那几位掌柜还都在外面……”镇八方不耐烦地一摆手:“知道了,今天谁也别想阻拦我和吕掌柜痛饮!”
有镇八方的吩咐,后厨的好菜便流水价摆了上来。因为刚刚过完年,马上又是上元节,绺子里去年又积存了不少山珍野味,所以很多冷切菜都是现成的,不大工夫已经摆了满满一桌。吕有仁平日里在偏僻的桦木桥子落脚,哪有人用这种排场招待他,因此鼻失五嗅目迷五色,禁不住受宠若惊地说道:“大掌柜,菜足够吃了,再多就要剩下了!”镇八方坐在虎皮椅上,两手交叉抱在胸前,听到他的话只是笑了笑:“这才哪到哪?大愣,把我珍藏的绍兴花雕拿出来,再预备个铜盆烫酒!”吕有仁搓着手道:“我这一来就让大掌柜的破费,这太不好意思了。”镇八方道:“嘿,这话可就说的见外了。东边道这老破地方,也没啥好东西,就这些玩意儿,咱们今天胡乱吃些,改天请你吃更好的!”战东道绺子中除吴绪昌有伤不能前来之外,其余各掌柜悉数前来作陪。因孟仲义和吕有仁相熟,镇八方特意让孟仲义挨着吕有仁坐下。孟仲义也明白大掌柜的意思,不停地给吕有仁搛菜。吕有仁见战东道的各位掌柜热情好客,众人又轮番向他敬酒,便也放胆豪饮,不多时便混了个肚儿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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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之际,镇八方才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拍拍脑袋说道:“最近事情多记性也不太好,吕掌柜,是不是有几个掌柜的和你一块儿来的?”吕有仁虽然喝了不少酒,可脑子还算清醒,他吞下一大块连皮五花肉,拿袖子一抹嘴角的油花,忙不迭地说道:“双柱他们是半道遇上的,然后是和我一块上山的。”镇八方道:“瞧瞧我这脑瓜子,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快把他们几位请上山来!”
传号的土匪得到号令,颠颠地跑出去,向双柱等绺子的掌柜说了镇八方的意思。这几个人在寒风中站了足足有一个多时辰,手脚几乎都冻僵了,他们明知是镇八方有意刁难,可为了取得镇八方的原谅,也不敢轻易离去,好不容易听到镇八方的宣召,他们好似听闻玉旨纶音,一个个哆哆嗦嗦地跟着传号的土匪进了聚义厅。但见聚义厅里遍生火盆,一进门他们就感觉遍体生暖,而桌上摆着大盆小碟的菜肴,酒肉香味令人食指大动,不过看主客双方的微醺模样,很显然他们已经用过餐了。这几个掌柜自从早上起来响应云中龙的碰码到现在粒米未进,现在是又饥又渴,所以一闻到香味肚肠都咕噜噜地响了起来。
不过镇八方可没什么好脸色给他们,他板着脸对几个人说道:“几位大掌柜也来了?”老东风的掌柜是个机灵人,见状说道:“刚来不大一会儿。大掌柜的,这会耽误你用餐了。”镇八方淡淡道:“也不耽误啥,就是随便吃点东西。战东道虽然吃得不多,但自己人总不会饿了肚子。”得胜的掌柜听出来镇八方是在有意讥讽他们,忙为自己辩驳:“大掌柜,我们可没有背叛您的意思。上午是云中龙拿枪口指着我们,我们迫不得已才做出个姿态,其实我们的心都是在您这一边的。”其他几个人也都纷纷附和:“对对,就是这样。”镇八方道:“这可不是实情啊。那混天龙给我的脑袋开出了五百块大洋的赏格,你们只要把我脑袋揪下来可就发了大财了。”几人慌忙跪下:“我们哪里敢?大掌柜的折杀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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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八方从虎皮椅上起身,背对着他们踱开几步,猛然回过头来,用鹰隼一样的目光依次扫视了几个人一遍:“那就说说,云中龙给了你们什么好处?”几人一时面面相觑:“这个……大掌柜的也知道了?”镇八方将大氅的下摆向上一撩,重新坐回到虎皮椅中,在扶手上猛击一掌:“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混天龙资质平庸,上次打纪家大院还是请我出面典鞭,她哪来的这么大面子招呼这许多同道去碰码?不外乎使利这一条。都说说,她送了你们多少光洋子?”得胜的掌柜道:“光洋子我们是不敢收的,也就收了她几杆拐子和几箱子弹。我们的人手太少,离宽甸子又近,要是拒绝的话也怕他们翻脸。”四百万的掌柜接口道:“这是大实话。其实我们也是惧怕混天龙胡搅蛮缠不讲道理,另外山里也确实缺少糖粒子,我们好多弟兄用的还是鸟铳和梭镖,这玩意儿吓唬吓唬老百姓还可以,要是真动起手来那是不顶事的呀!”
镇八方来回瞄了他们几眼,两颊上的肌肉抖动了几下:“都起来吧。咱们这穷地方冬天冷夏天凉,一线只能种一茬庄稼,老百姓穷,绺子里也都不富裕。我其实也知道大家都苦,只是过去事情太多,对大家的方方面面难免照顾不周。黄山屏!”一旁的黄山屏应了一声:“在!”镇八方道:“你带这几位掌柜到咱们库房看看,有什么需要的武器都可以拿走。”黄山屏不知镇八方说的是真是假,毕竟好多武器都是他们花大价钱从军火商那里买回来的,要是送出去可就有些心痛,他犹疑道:“这……”镇八方道:“这什么这,还不快去!”黄山屏只好站起身来:“几位掌柜,咱们这就去库里看看。”镇八方又拍拍吕有仁的肩膀:“吕掌柜,咱们也过去瞅瞅吧。”
双柱那几个绺子的掌柜原以为镇八方定会大发雷霆,不了他并未深责此事,只是轻轻揭过,甚至还准许他们去挑选武器,他们因此开始重新照量自己绺子未来的出路。在打开了仓库门之后,他们看到了战东道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枪支和弹药,内中有好多是闻所未闻的先进枪械。他们感喟之余,象征性地拿了几样武器,就都说不要了。镇八方听凭他们取用,并不加以强求你。在大家都说武器选好了之后,镇八方将几人送出来,口中说道:“这儿是咱们东边道所有绺子的后备仓库,大家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过来看看,捎个话也成,我镇八方从来是说话算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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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金形五局
在镇八方安抚东边道几个绺子的时候,通城县兴隆布庄里,杨大辫子也在和韩立诚商讨这一次行动的得失。韩立诚说道:“没想到混天龙这么不堪一击,被人缴了械不说,还每个人丢了两根手指头。我们还有必要继续扶持他们吗?”杨大辫子道:“混天龙原来不知天高地厚,总以为什么事情都是唾手可得,从这件事之后她也应该知道收敛脾性了。这对她本人、对我们来说也未必不是好事。”韩立诚道:“可战东道要他们解散,很多人的心都开始动摇了。”杨大辫子摆手道:“过两天,不,就一会儿之后你去给赵灯笼捎个口信,让他再到我们这里领一千大洋。他们现在吃了个闷亏不假,可是最多也就损失一些枪支,人员还是完好无损的,中国有句古话叫‘哀兵必胜’,这就是蒋茗他们现在的处境。我们对她应该支持到底,为我们日后的举动张本。头几天安边总裁还发信来指示我们,说要尽力拓展我方在东边道事务的决策权。我想来想去,抓什么都不如抓一支军队实在。张作霖这个人虽然表面上和我们打得一团火热,但骨子里甚是傲气,压根也不可能和我们有真正意义上的合作。像奉海铁路就是个例子,张作霖为了不走我们控制下的南满铁路,私自从奉天到海龙修建铁路,以摆脱我国的影响,真是居心叵测呀!你听说过那个故事吗?”
韩立诚不明所以,问道:“您说的是哪个故事?”杨大辫子道:“上次张作霖会见我国特使时,特使听说他虎字写得不错,就提出求取一幅墨宝。张作霖写完之后在落款位置写了五个字,张作霖手黑。有随从提醒他是手墨不是手黑,可他却说对日本人就要手黑一点,真是岂有此理!”韩立诚道:“张作霖拿着我们的援助,又用着我们的设备,他部下的军官很多都是我们培养的,就这样他还想自立门户,简直就是一头喂不熟的白眼狼!”杨大辫子道:“我听陆军那面透出消息,他们中的一些年轻人特别想征服满蒙,实现田中奏折的伟大宏愿,以张作霖的强硬性格,早晚有一天会成为我们占有满蒙的重大障碍,我们应当提前预作准备,以应付可能到来的危险。”韩立诚道:“您说的是,我已经吩咐做事的伙计眼头活络些,别和中国人搅得太近,包括我们眼下利用的云中龙和长青队。那个镇八方其实就是东边道的张作霖,我觉得我们也应该防范多于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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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大辫子点了点头:“言之有理。不过话说回来,这纪老三办事也不怎么牢靠啊。之前我们让他去叫浑水县的警备队,他打保票说到时候警备队一定会到场。可今天东边道的土匪都快把天掀下来了,也没见警备队的人动弹啊。”韩立诚道:“这事我倒是问过他,他说得知土匪要聚头的消息后,今天已经请了警备队派出三十多人前往现场。可议开始到场的土匪太多了,他们不敢轻易往上冲;等两帮土匪僵持不下的时候,他们刚要带人上去,这战东道的援军却又到了,内中有一个年轻土匪胸前绑满了炸药包,要是点着了现场所有人都得升天,这一来彻底将云中龙和大腊八那些人压服了。结果警备队眼看着战东道的人在那里威风八面,却是没敢再上去和战东道开战。”其实警备队眼瞅着纪家失势,只派了两个人去宽甸子晃了一圈,至于没有冲上去交战云云,都是他们向纪老三捏造的谎言。杨大辫子听韩立诚这么一说,信以为真地说:“简直是一帮窝囊废,坏了我们的大事!”韩立诚说道:“是,是,这纪青魁就不是啥准成的人,害得我们白白费了那半天的劲。”杨大辫子道:“不过我们在他身上也不是一无所得,起码我们知道了太初玄武鼎这宝贝的存在,这件事你打听确实了吗?”韩立诚一拍脑门:“您不提我倒忘了,我不仅打听清楚了太初玄武鼎的由来,我还找到了一个异人来协助我们。”杨大辫子来了兴致:“怎么个情况,快说说。”韩立诚便将原由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原来秦汉以前,负责观察推演天象的术士皆归太史令掌管,他们将自己的占验体会奏报太史令,再由太史令上奏皇帝天象运转情况,皇帝根据天人象原理及时调整治政举措。东汉朝掌天时星历的太史令以下,有太史丞及明堂、灵台丞各一人,这灵台丞就是专掌日月星气的。和帝朝有一名叫襄之的灵台丞,此人出生时即从梦里得授《河图斗苞授》,及长遍学唐虞之时羲仲、和仲,夏代之昆吾,汤时的巫咸,周之史佚、苌弘,及诸国宋之子韦,楚之唐蔑,鲁之梓慎,郑之裨灶,魏之石申夫,齐国甘公等人的学问,修得一身异法,得以传与子孙。不过此人自以为泄露天机太多,恐将遭刑伤而死。后永元七年十二月己卯,流星起文昌,入紫宫消,次月丙辰,火、金、水俱在斗,流星入紫宫,金、火在心,皆为大丧之象。襄之以此奏闻,惹得十七岁的少年天子大怒,以虚妄不实罪名判处襄之腰斩,子孙流放乐浪郡。不料此年四月乐成王刘党、七月乐成王刘宗薨,十月北海王刘威自杀,十二月陈王刘羡薨,没多久皇太后窦氏又驾崩,襄之的预言至此全部实现。襄之临死前,曾叮嘱子孙万毋以此为业,因此子孙虽然代代修习天象谶纬,但皆遵从组训不与皇家交接,是以世人无知。就这样传了六十多代,到了这位异人手里。他姓名不被外人得知,但却有个古怪的称呼泽九公。韩立诚也正是从他口中确认了太初玄武鼎中有阳龙龙脑之事。泽九公还告诉他,这长白群山中还有一条阴龙,阴龙的龙脑功效更胜阳龙,若能阴阳合璧,将有巧夺造化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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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立诚滔滔不绝地讲了一番,杨大辫子反倒半信半疑起来:“此人真有这么神?”韩立诚面上满是仰慕之情:“若说平生真正能让我佩服的,他应该算第一个。小时候在北九州,家父曾经带我去拜见一位当地寺庙里有名的大师。大师说我这命半枯半荣,驿马连刃带杀,不依常理循行,普通人万难看出端奥,就是大师本人也只能略窥一二。不料这泽九公一见我面,第一句话就说我是东洋人,然后依次说出了我七岁时从山上滚下来差点丢了性命,十五岁时入秘密会社,二十二岁时遇到自己心爱的姑娘,这些都和我的经历分毫不差。”
杨大辫子道:“他既然神通那么广大早该衣食无忧,可我听你说话,他怎么好像还很落魄呢?”韩立诚道:“我听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巧若拙,大器晚成,孔圣人有貌寝之相,邓士载讷讷难言,陈平盗嫂偷金,可这并不妨碍他们的伟大呀。泽九公出于贫贱,不肯行欺世盗名之举,这在我看来才是十分难得的。”杨大辫子又道:“中国的那些高人们多半都爱惜羽毛,他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们日本人的身份,如何还肯和我们合作?”韩立诚道:“这您不用担心。我问他时,他说自己还剩几年寿元,而帝国在接下来的二十年内将是全盛时期,他靠着我们荣华富贵是不缺的。”杨大辫子道:“为什么他只说二十年,二十年之后呢?”韩立诚道:“这我倒没问过。不过他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我们倒也不必深究。反正他是愿意与我们合作寻找龙脑的。”杨大辫子道:“那他准备怎样入手?”韩立诚道:“他不肯对我详谈,只是说希望和您见过面后再行定夺。”杨大辫子鼻孔哼了一下:“有意思,你问他什么时候有空,我要效仿刘玄德亲自登门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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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的晡时,杨大辫子终于在韩立诚的带领下来到了泽九公的居处。它位于通城县南郊的一个旮旯里,四周都是些破败不堪的茅草屋,显然住在这里的都是些需要租种地主家田地来过活的佃农。韩立诚指着其中一幢快要塌了的草房说道:“就是那座房子。”杨大辫子一看禁不住瞠目结舌,那房子在积雪的重压下摇摇欲坠,苫盖屋顶的木板上长出几丛蒿草,它们正顽强地从积雪下探出头来。房子的门窗都因年久失修歪歪扭扭,看那门枢的腐烂程度,似乎一伸手就能将整扇门摘下来。杨大辫子看得直皱眉:“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只怕有条件人家的狗窝都比这强!”韩立诚低声道:“包子有馅未必都在褶上,一眼能看到底的也不是大海,我们还是先过去看看再说。”杨大辫子微微颔首,当先向那小屋迈去。
虽然杨大辫子心中有些犯嘀咕,但来到泽九公门前,他依然整理了一下衣衫的领口和袍袖,将上面的褶皱尽量抻平,然后用指节轻轻叩门,口中问道:“泽先生在家吗?”里面传来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进来吧。”杨大辫子推开吱嘎作响的门,一缕夕照也随着映进了斗室,他才发现这是一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房子。这房子里除了地面其他五个面都在漏风,屋里和屋外一样寒气逼人。屋中只有一张用石头支起来的破木板,上面堆着一卷破铺盖,一个衣不蔽体的老者盘坐在木板上,枯瘦的脸上满是菊花一样的皱纹,那皱纹中的泥垢秽气逼人,也不知他多少天没洗过脸,只有那一双眼睛倒还晶亮透澈。此时他一只手擎着个菜饼子另一只手拿着块咸菜疙瘩,正吃得津津有味。他手边放着一口瓦罐,那咸菜正是从瓦罐中捞出来的。见杨大辫子用惊异的目光看着他,他毫不在意地一口咬下一大块菜饼子,口中还说道:“咬得菜根,百事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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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大辫子精通汉学,甚至也曾向著名汉学家竹添进一郎先生请教过几天,知道他这句话出自《菜根谭》。他没有想到这个干瘪枯瘦的老头居然能引经据典,不由登时刮目相看:“泽先生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居然能如此晏然自若,我心下好生佩服。”泽九公淡淡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到了哪座山就该唱哪支歌,到了哪座庙就该拜哪尊神,这也是人之常情。”
杨大辫子道:“听说泽先生对数理颇有研究,不知今日可否指点一二?”泽九公道:“指点谈不上,我们就随意聊聊吧。当今天下诸强并起,犹如战国乱世群雄务求兼并一般,凡事以力争先,力强者胜力弱者败,这是理所当然之事。而中国自七十多年前长毛闹事,早已国之不国,被人分割侵占也是迟早的事。”
杨大辫子见他说得直白,心下暗自思量,不由问了一句:“那最后究竟是谁得利呢?”泽九公哈哈一笑:“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那自然是住得近的邻居有条件先捞上一把。实话说了吧,我认为还是你们日本人将来会占据先机。”杨大辫子道:“承蒙泽先生抬爱,对我国如此看重,上次听我这位下属说,泽先生想要为帝国效力?”泽九公笑笑道:“效力谈不上,毕竟也是一把老骨头了,值不了几个钱,但有些事我还是愿意做的。这长白山内有一阴一阳两条龙,阳龙龙脑早已被人取走,阴龙龙脑却还无人得知,我愿做的就是替您寻找到它。”杨大辫子喜道:“先生有如此想法,实乃帝国之幸,我一定转告满铁安边总裁,褒奖您的功劳,但不知您需要些什么?”泽九公道:“我夜推天象,得知阴龙有金、木、水、火四方龙涎,其他三方目前暂不得知去向,只昨夜金星入昴三分,有流星自参而落,必然应在金龙涎之上。而金有五形之局,分别是藏匿变化之形,刚强无俦之形,温润如玉之形,端丽偏妍之形和散化四方之形。有金龙涎诞出的地方,必定有此五形之局,所以为求龙脑,首先应寻找这金形五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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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大辫子道:“您可是有什么打算?”泽九公道:“金形五局偏显于外,不仅行于地下,地面也多有反应。听说二道湾那里金矿富集,我想先带几个人去那里看看。”韩立诚一拍大腿道:“巧了!就在前几天,我们还要雇人去那边勘探金矿呢,如此说来泽先生可以和我们作一路前往。”泽九公道:“一起前去没有问题,但我需要保证此行的绝对安全,另外还需要备齐四十九盏明灯,一串五帝钱,七门金质镇器,还有一颗合浦产的大珠,要径五分以上的。”韩立诚听得不明所以,慌忙道:“您的安全由我来负责,那是肯定没有问题的。不过您刚才说的五帝钱,那五帝不是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吗?他们那时候用的钱币我上哪儿找去?”
泽九公古怪地笑出了声:“谁说五帝就一定是三皇五帝的五帝了?我说的五帝钱,是专门为破这长白龙脉取的铜钱,因长白山为满清龙祖,所以我们得取清朝兴旺时候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这五朝的铜钱,都只要通宝便成,穿成一串就是这五帝钱了。”韩立诚想这满清灭亡不久,民间散落的前朝铜钱不少,而各朝通宝又是铸造最多流行最广的,这五帝钱倒是不难获得。
他又问道:“那七种镇器又是指的什么?”泽九公道:“这七样都是金铁铸成的物件,有镇静一方之功,分别是木工用的鲁班尺、买卖人用的铁秤秤锤,妇人妆奁中的铜镜、家里计时用的更漏、裁缝做衣服的剪刀、铁匠打铁的砧板和渔夫打渔时用的鱼钩,都要用陈年旧物,不要新打新造的。”韩立诚原以为这些镇器很神秘,但瞧来这些东西也稀松平常,便道:“这也容易办到。您还有什么要求?”泽九公道:“其他东西我自会去准备,等我收拾停当之后自会通知你。”韩立诚道:“那就一言为定。”杨大辫子见泽九公将一切都吩咐停当,又问泽九公道:“先生找到阴龙龙脑之后献给帝国,可我们不知如何使用,那时先生能否继续帮忙?”泽九公道:“这个不需吩咐,我自然会倾力相助。”杨大辫子点点头,忽而想起了纪青魁提到过战东道的吴绪昌术法了得,便问道:“吴绪昌这人你知道吗?”泽九公叹道:“此人学究天人,我哪里及得上他万一?不过在星象推演之上,我自信还有一日之长。”杨大辫子见他竟也推崇吴绪昌,心下也十分纳罕,暗道吴绪昌果然是个麻烦,今后得想个办法除去他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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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泽九公已爽快地答允了一应条件,杨大辫子便和韩立诚告辞。临行前,杨大辫子从怀里摸出所有的钱放在泽九公坐着的木板上:“泽先生,我今天身上就带了这些钱,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您收下。”韩立诚见状也掏出了自己身上的钱和他放在一处,泽九公看着二人,只略略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杨大辫子见状也就和韩立诚告辞出来。
没过几天,泽九公那面果然传来消息,说一应物事已准备停当,可以出发去二道湾看看。韩立诚知道泽九公不会骑马,特意雇了辆驴车来接泽九公。只见泽九公仍是那一套破烂装束,只是背上背了一个漆成红色的大木葫芦,也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他腰上还缀了一把模样古怪的短剑,剑鞘上都起了一层铜绿,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古物。他见了韩立诚的面,先问起东西准备的情况。韩立诚道:“遵照您老的嘱托,明灯、五帝钱、镇器、珍珠都预备妥了。另外满铁这次还拨了十名军人随同行动,他们都化装成普通老百姓的模样以挖金苦力的身份进山,我也安排了几个会社的忍术高手在暗中预作布置,您的安全肯定是没问题的。”泽九公点点头,往驴车上四仰八叉地一躺,竟自哈欠连天,不一时就发出了鼾声。韩立诚苦笑着摇摇头,泽九公虽然没啥心结他却丝毫不敢放松,临行前杨大辫子特意召集他转达安边镇雄的嘱托,说为了帝国将来称霸东亚,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这双龙龙脑。韩立诚深感责任重大,所以也是反复检查携带物件,又派人去疏通沿路的警备队和大排队,直到确认无误后方才踏上征途。
从通城县进入到东边道山区之后,韩立诚倍加小心起来。好在沿途的警备队都已提前打过招呼,倒也没人前来为难。半道上倒是冲出一股十多人的土匪绺子,可他们看这一批人都是穷苦人打扮,估计也没啥油水,领头的骂了两句之后也就撤了。韩立诚见他们走远,方才轻吁一口气他倒不是担心这土匪绺子,因为随从的满铁日军都携有枪支,凭着正规军严谨刻苦的训练,消灭几个土匪易如反掌。但东边道现在水很浑,他担心再引来地方政府和其他土匪的关注,那后面想要办起事来就难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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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东边道山路难走,泽九公坐的驴车又走不快,所以众人迁延了近三天方才走到二道湾。韩立诚先找了个稳妥的地方安置众人,自己则带了两个心腹来拜见长青队的郑洪万。他那两个心腹都是纯正的日人,不会讲汉话,所以他就和他们约定,到山上后看眼神行事。他们本来要带枪支上山,韩立诚对他们说,就咱们三个人,真闹起来带枪也没用,而且自己之前和郑洪万一直说是本溪城的商人,商人选择这样的保镖带枪上山太过扎眼,有些炫耀武力的意思,倒不如老老实实地按东边道绿林的规矩办事,那两人听说后也只好将爱枪留了下来。
郑洪万前一阵子也曾收到过云中龙要他来宽甸子碰码的海叶子,不过郑洪万这人一向自视甚高,他觉得自己在东边道的地位比混天龙高,没必要给这么个角色捧场,所以那天碰码他不仅自己没去,也没让长青队的任何人前往。因此他也是事后才从战东道发来的海叶子和同道的口中断断续续的得知消息。他听说云中龙想和战东道对着干,心下不以为然,所以镇八方的信一到,他立刻就派个机灵的崽子回信说自己站在大掌柜的这一边,所以此次事件之后战东道反而褒奖了他,目下他正在得意的时候,听传号的土匪报说商人韩立诚前来,他也没多想,笑呵呵地就和几个弟兄迎了出来。
韩立诚一见他,立刻低眉顺眼地道:“原以为回本溪城调个头寸,五七日便能回转,不成想耽搁了这许多时候,一转眼都快出正月啦。也没来得及向几位掌柜拜个年,现在就补拜一下吧。”说着撩起马褂,给郑洪万叩头行礼,他身后两个日本人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只有跟着照做。郑洪万之所以准许韩立诚在这二道湾采金矿,是看中了他每个月许诺孝敬的例钱,甚至可以说将他当成了财神爷。对于财神爷,他哪能让韩立诚真跪下叩头,慌忙搀着他的胳膊道:“韩兄弟不必多礼。”韩立诚也没打算真跪,借势便站了起来,后面那俩日本人已经跪了下去,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见韩立诚放在身后的一只手向上动了两下,才急慌慌地站起身。郑洪万笑道:“后面这两位兄弟可真实在,是你新雇的保镖?”韩立诚道:“他们都是偏远地方过来的,也不知道个礼数,让郑掌柜的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