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阐幽录》:流传中东北土匪中的神秘传说(民国,悬疑,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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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石洞的地面上全是坚硬无比的岩石,按理血滴在上面会停留在表面,可何栖云的血一溅到那岩石上很快就渗了下去,地面连一点痕迹也没留下,仿佛地下有什么东西急不可耐地将血吸走了一般。何栖云也是万分惊诧,当下他将第二滴血也滴了下去,那滴血落到岩石上很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后何栖云挤了一下指尖,将第三滴血也滴到了岩石上。这一次血渗下的时间稍微长了一些,不过最终还是全部都消失了。就在血液消融的一刹那,何栖云的脚下传来了轻微的震颤,接着耳边也传来了机关轧轧的开启声,片刻就见这圆圈的边缘裂开一条缝隙,且缝隙逐渐加大,最终缝隙扩张到六七尺宽时方才停止下来。那缝隙中赫然显出一条带有台阶的通道来。通道通向下方无边无尽的黑暗里,不知道这背后究竟有些什么,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台阶必定是人力建造的。

  吴绪昌一见到地面震颤就下令众人前往,那石块布成的河洛璇玑阵虽然变化精妙,但究竟是一堆无知无识的顽石,在何栖云走过之后已经不起效用,便和外面的普通石头一般无二,所以众人如履平地,很轻松地就走到了通道前。董承金仍是一马当先,握着他那杆汉阳造走了下去,其他人迅速跟上,吴绪昌被一个身材高大的土匪背着,和何栖云并肩走在了队伍中间。

  通道向下穿行了六七丈便改为直路,前方的道路平坦宽阔,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正行走间,忽然前面阴风席卷,强劲的狂风直灌入众人的七窍之中,让人遍体横生寒意,除吴绪昌外的其他人都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睛。他们惊恐地看到,阴风之中有一个个人形怪物正迟缓地向他们逼近过来,这些怪物生得青面獠牙,有如传说中的牛头马面,一边挪动还一边将牙齿磨得吱呀作响,让人感到如堕阴间。有性急的人抬起枪支便准备射击,却听吴绪昌叫道:“这是幻象,不用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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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绪昌在土匪背上步咒摄斗,主使两仪攸分三才,旁人只见他身周刹那现出一圈淡黄的光晕,在暗夜之中皎然生辉,让大家瞬间感觉心中有了依托。他苍白的面容被光晕拢在中间,显得更加白皙瘦削,隐隐然有出尘仙人之感。他手指轻拂,仿佛二月春风掠过久被冰雪笼罩的大地,让人间一下子被绿意充满。只见他指尖向那些人形怪物轻轻点动,它们的神情就萎顿下来,在空中慢慢变淡直至消失。众人终于发现,这通道中哪有什么怪物,只有几张剪成人形的白纸在微微颤抖,很显然这是有人故意布下,想借此来惩戒那些贸然闯入洞府的人。吴绪昌收了法术,众人眼中的他依旧是那个瘦弱而文气的先生,可能是因为刚才太过耗神,他眉眼间颇有几分倦怠。

  “先生,喝口水歇歇吧!”何栖云从旁边递上水壶,吴绪昌打开壶盖轻呷了一口。这壶中的水是吴绪昌自己调配的,有清心解渴、补益元气的功效,他喝下之后脸上略微有了一些血色,但却拒绝了何栖云想要让他停下来休息的请求:“别耽误工夫,快走!”

  除了吴绪昌之外,其他人都在盛年,这点儿奔波劳苦压根不算什么,所以听他这么一说,大家也就继续向前走去。但走了没多远,忽听前面传来一声低沉的嘶吼,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一只恶犬,它约有小牛犊大小,全身长满了厚重的黑色长毛,连头上也被长毛盖得严严实实。那一对血红的小眼睛就隐伏在长毛中间,闪着令人畏惧的光芒。它倨傲地蹲在大路中间,脖颈上的长毛全部向外炸开,同时警惕地支起双耳,看样子是要阻挡众人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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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心,这狗身上有尸气!”吴绪昌立刻出声示警,他一边说一边念动咒语,手指在空中画了一道符箓,向着那狗指去。可那恶狗的速度更快,他见吴绪昌手臂挥动率先向他直扑过来。土匪们过得都是刀头上舔血的生活,而这些随吴绪昌来的又是久经战阵的老杆子,他们一看那狗有异动,立时便有数人勾动了扳机,但听砰砰枪声乱响不绝,在空洞的地下声音放大了数倍,震得人耳鼓发麻。那黑狗身上登时便中了数弹,但却只在他身上打出几个白痕,它的动作丝毫不受影响,浑然不似血肉之躯,眨眼间已来到了吴绪昌跟前,而吴绪昌的符咒还只画了一半。背着吴绪昌的土匪单手护住身后,另一只手舞动砍刀,朝着那狗头便砍了下去。砍刀落下时着手如触金铁,震得他手臂生疼,但那狗身上却连皮都没破,而他本人连同背上的吴绪昌却被恶狗扑来的大力撞翻在地,接连滚了好几个跟头。那恶狗似乎认定了吴绪昌是领头之人,张开血盆大口便冲他脖颈咬去。

  “先生!”董承金一个伏地打滚来到吴绪昌身边,拖住吴绪昌向旁一拉,那恶狗扑了个空,转头恶狠狠地瞪了董承金一眼,口中狺狺狂吠两声,又冲他们扑来。这时董承金一只手抓着吴绪昌的衣角一只手握着汉阳造,根本无力抵挡。就在这时,旁边一个身影一闪挡在了吴绪昌身前,他沉腰坠肘,双臂一架,硬生生地扛住了恶狗的致命一击,却是那位练洪拳的兄弟。洪拳招式大开大阖,出手刚猛有力,是北方的常见拳种。这土匪跟随名师学习,洪拳已有几分根底,他这运气上格,恶狗竟也没能撼动他分毫,只是双爪将他的棉袄抓得稀烂,连胳膊上也被抓出了几道伤痕。他招式发出后脚步不停,一个上步冲拳向那恶狗额顶砸去。

  “快躲开!”地上的吴绪昌大叫一声,那土匪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忽觉出拳气不由心,两条胳膊全然不似自己的,那一拳出手软弱无力不说,竟然还落了空。旁人只见他胳膊上的伤痕迅速变黑,转瞬已如墨汁一般,且黑气不住向上蔓延,同时闻到一股鱼市上才有的腥臭气味——那恶狗的爪子上竟然带有剧毒!而恶狗却张开大嘴,对准他的喉管咬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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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而吴绪昌这时已念完符咒,他手指凌空一划,那恶狗登时凶性大减,咬下去的时候迟缓了片刻,这时其他土匪蜂拥而上,大家抡起手中的兵器,向着那恶犬砍了下去。说来也怪,先前那恶犬有如铜浇铁铸的一般,简直是刀枪不入,连子弹都不能伤害,此时却恢复了原来的血肉之躯,在刀斧之下登时血肉横飞,死于非命。

  众人惊魂未定,纷纷上来查看吴绪昌和那位受伤兄弟的伤势。吴绪昌道:“我没事,刚才只是摔了一下。”而此时那被狗抓过的土匪却已肿的头大如斗,神志不清,满嘴开始冒胡话。吴绪昌从怀中取出金梭子,叫何栖云上去点刺他的四神聪、合谷、厉兑,并于十宣穴放血。何栖云对此已了然于心,得令后即时操作,那土匪十指冒出几滴黑血后,脸上的黑气渐渐褪去,人也清醒过来,只是浑身委顿不堪,宛如刚刚生了一场大病。众人见恶狗只一下便将一个壮汉伤成这样,无不心下骇然,便向吴绪昌询问这狗怎么会这么凶。吴绪昌说道:“世人只知人有经络腧穴,不知飞禽走兽也有。这狗身上的穴道和人类似,也有调理诸脉、燮和阴阳的功用。施咒的人先下手封了狗的气脉,使这狗感觉不到疼痛,又让它陷入癫狂,只要遇到生人便舍命扑咬。”顿了顿他又说道:“我们这一路下来已经惊了对头,必须赶在他有所准备之前和他正面交锋!”

  当下众人不顾劳顿,继续向前快步走去。行不多远就见前方火光闪耀,一人正盘腿坐在火堆后面的光影之中,听到众人的脚步声他缓缓睁开双眼,目光直落在被人背着的吴绪昌身上:“原来你没有死,只是在山上施了个障眼法!”吴绪昌示意背着的土匪将他放下来,和对面那人相隔数丈坐定,冷笑一声道:“你管半城还没死我怎么会死呢!”众人对这个人名都十分陌生,不晓得他是哪路神仙,只何栖云心下了然。他借着火光看向那人,见这管半城年纪也不甚大,生得凹鼻阔口形貌奇特,颇有几分像那猎魂幡上的獍兽,他满头银丝瑞雪也似,从顶门上纷纷扬扬地垂了下来。他身上披着一件黑狐皮袄,双手掌心朝天放在膝上,与朝天的赤足相接,举动间自有一种睥睨旁人的威势。不过因为他并非土匪出身,所以吴绪昌和他说话也没有用唇典,直接将死字点了出来。他两人都是顶儿尖儿的术士,深知对手了得。吴绪昌原本想要趁敌不备突袭对手,但看此人深藏不露,倒也不敢造次,所以两人遥遥相对坐定,他也没有贸然发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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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半城听吴绪昌语带嘲讽,却并不动怒:“天下英雄,使君与操。我们交手这好几次,也没谁占尽上风,今天倒不如一发作个了断。”吴绪昌双眉一轩:“好!你阴魂不散地缠着我,也让我寝食难安。说吧,你有什么要求?”管半城道:“金银财宝我不稀罕,需要的时候自会有人送来。今天我要的东西在那小兄弟身上,若我侥幸能赢半分,就让我将它带走。”何栖云见他指的正是自己,不由心下惊动,他只淡淡地扫了一眼,便知那阳龙龙脑在自己身上,此人究竟是人是鬼?吴绪昌淡淡道:“只怕这东西你拿不走!若我赢了又如何?”管半城道:“先师弃世时留下两页残篇,言明是目讲僧的《索隐》真迹,若你能赢,这两页纸就归你。”

  别人听闻后还不觉得如何,何栖云却是心头一动。这目讲僧是元末明初的一代风水宗师,而他本来的身份却是陈友谅部下的大将,名唤张定边。陈友谅建立的汉国原本是元末四国中实力最强的,只因鄱阳湖一战失利,陈友谅也身败名裂,张定边保幼主陈理不成,而朱元璋建立的大明却已固若磐石不可撼动,于是便以目讲僧为名云游三山五岳,成为当时的大家之一,一直活到一百多岁才去世。目讲僧因负有盛名,所以后人托名伪作者不少,而这《索隐》是他平生唯一自撰的真篇,现在管半城说他有两页残本,那自是珍贵无比。

  不料吴绪昌却说道:“《索隐》虽好,却毕竟是人世之物,我这却是天赐神品,以人换天,未免太不公平了吧?”管半城道:“那你待要如何?”吴绪昌道:“你若败了,终生不得踏入东边道半步!”何栖云听先生言辞犀利,担心管半城会因此怒气勃发,却不料管半城只是盯着吴绪昌看了一眼,咧开嘴角笑了一下。他本就生得丑陋,这一笑简直比哭还难看,却听他说道:“人称吴绪昌为二萧何,果然口齿伶俐。好,我若输了就不再进东边道,另外还将《索隐》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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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绪昌击掌于髀:“爽快!至于如何比试,你就划出道来吧。”管半城道:“你我都是高手。就不必按愚夫蠢妇那样你一来我一往地动手了。我们文比,以棋局定胜负。”吴绪昌道:“不知如何下法?”管半城道:“我这儿有一个偶人,偶人上标有人全身的一千多处穴道,咱们就以围棋的比赛规则,在偶人身上的穴道处轮流下针,直到此人全身经络为一人占全为止。”说着他提出一个真人大小的偶人摆在两人中间,那偶人虽是以木头雕刻而成,但刻画精细无比,连眼角额头的皱纹都是纤毫毕现。吴绪昌略一沉吟,提出了一个问题:“奇经八脉之中除任、督二脉之外,其他六脉有经无穴,十五络精微细琐勾连彼此,这却待要如何计算?”管半城道:“以得和数之先者为胜。”吴绪昌一想这规则也算公平,毕竟围棋之理和风水有共通之处,有的风水流派更是直接援引棋理,如玄空飞星所言七星打劫,打劫二字便是出自围棋,用在这里指的是三元九运中有七运可以通过打劫互通,即父母三般卦和三般卦外加本运。自己在经络和风水上下了几十年苦功,也未必会输给他,便道:“就依你,不知谁先行?”

  管半城对着一旁侍立的何栖云招手道:“小兄弟,你过来!”何栖云望望先生,见他并没有反对之意方才走了过去。管半城两指凌空一夹,指尖已多了一枚晶亮的透骨针,他将透骨针交到何栖云手里,吴绪昌也拿出一枚金锁子放到何栖云的另一只手里。何栖云明白他们是要猜枚争先,当下将两手背在背后,将金梭子和透骨针在双手之中来回倒换。他知道围棋之中先手有一定优势,所以到最后才要贴目,而眼下的这盘棋虽然形势不同,但先手却仍有巨大的优势,所以有心盼望先生能先手。先生术法通神,猜枚射覆于他来说算是小道,自己只要将金梭子握在手中片刻他定会知晓。于是他在金梭子上使了个显字诀,又暗捏了一下,然后将金梭子交到左手,透骨针交到右手,从身后移到身前,定定地望着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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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绪昌刚要开口,管半城却抢先发话道:“二萧何,你算出了金梭子在哪只手,我也猜出来透骨针在哪只手,这就没意思了。不如这样,还是由这位小兄弟作决,我这有一只签筒,把金梭子和透骨针都放到签筒里,先摇出来谁的谁就先手。”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出一个晶莹温润的签筒来,向吴绪昌晃了晃,然后递给何栖云。吴绪昌面色木然,显然也默许了他的做法。何栖云见那签筒是用细腻如瓷的白玉雕成,且触手透体生凉,便知这是一件罕见的宝物。他将金梭子和透骨针都放到签筒里,轻轻地摇晃起来。

  管半城的这个办法虽然看似公平,但吴绪昌却是吃亏的。那金梭子比透骨针沉了一倍不止,在签筒之中摇晃起来自然是轻的容易掉出。何栖云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为了能让先生先手有意地放慢了摇晃的速度,并且想办法让金梭子压在了透骨针上。这样剧烈摇晃时还是金梭子能优先从签筒中摇出来。他正按此方法摇着,金梭子也从签筒底部慢慢接近了外口,突然他觉得右肩没来由地一痒,右手上情不自尽地抖了一下,那原本压在金梭子下的透骨针竟而从下面飞出,并且一下子就出了签筒,叭嗒一声掉落到了地面上。何栖云没想到如此结果,不由一下子惊呆了。他看见管半城鼻孔不自觉地翕动了一下,便知是他捣的鬼,一定是他早算准了时机,在关键时刻出手迫使自己出了失误。何栖云心中难过,情不自禁地望向吴绪昌。吴绪昌显然也将这一切瞧在眼中,他眸中精芒闪烁,那因大病初愈而苍白的脸色此时变得更白。不过他只是轻咳一声,并未出声反对。

  管半城将那透骨针夹回指尖,笑笑道:“得罪,那我就先行了。”他说着敞开皮袄,露出胸腹间的皮肉,夹住透骨针在前胸的膻中穴上猛刺一下,穴位中流出的不是殷红的鲜血,而是黑得如同墨汁一般的粘稠脓水,何栖云即使离他有好几步鼻中也嗅到了一股腥臭气味。却见管半城用透骨针蘸着脓水,在偶人巅顶的百会穴上刺了一下。偶人是木制的,这一刺之后就在百会穴上留下了一个黑色的圆点。管半城虽然扎的是偶人,可他有意在吴绪昌面前卖弄,那透骨针刺入木质足有三寸有余他才将针拔了出来,向吴绪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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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绪昌并不答话,他从何栖云手中接过金梭子,右手三根指头稳稳捏住,好似玉人投梭般笔直一探,在左手掌心的劳宫穴上开了一个小孔。此刻他改捏为握,有如执着毛笔一般在掌心蘸血,接着在偶人左臂臂弯的曲泽穴中笔直扎下,血迹在木质中氤氲散开,形成了一个不太规则的红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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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吴绪昌同来的二十个土匪虽然都是绺子中的好手,但他们只知道骑马打枪、杀人放火,说到这些究极天人的学问,那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他们只看到坐在火堆旁的两个人面色严肃,拿针刺血时下手又快又准,都不知他们在此拼什么,更不知道他们要如何分出胜负,所以只是干着急而帮不上什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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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何栖云因为在吴绪昌门下多年,对他们的举动才约略有些了解。管半城的第一手,从自身膻中穴上取用而施于偶人的百会穴,那是以任脉过督脉。任督二脉自成一个封闭的周天,用任脉的穴位转换为督脉的穴位,是同种类型的穴道相互取用,这是比较保守的下法。而吴绪昌金梭子扎的劳宫穴和曲池穴皆属手厥阴心包络,也是同经络的穴道相互取用,说明这两位高手彼此皆不敢掉以轻心,都采用了保守的布局方法。

  接着管半城的着法是刺攒竹过承光,先占据了穴道最多的足太阳膀胱经。吴绪昌还了一手,以中府过侠白,在手太阴肺经。两人在布局阶段就是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这一别开生面的棋局比的不仅是两人对经络的理解,更包含着星纪、太乙、结阳、秀阳、吉实等各种古今匪夷所思的算法。虽说两人这一番比试有类于围棋,但实际计算却远比围棋复杂。围棋纵横十九道,可落子的点不过三百六十一个,而人身上的十二正经,手六经有穴道九十一个,足六经有穴道二百一十八个,单侧即是有穴道三百零九,加倍便是六百一十八,再加上任督二脉的五十二个穴道和林林总总的经外奇穴,可下针的位置不下千个。而经络循行又不全然是横平竖直的直线,时常有交错、回叠、环绕等不同走向形式,如三阴交是足太阴脾经、足少阴肾经、足厥阴肝经的交会之所,点刺此穴就必须同时考量接下来三条经脉上气机流转变化。而而后的奇穴翳风穴,虽然不属于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之列,但又有佐助气机升阳回亢的作用。所以以偶人作棋盘,两人不仅要像棋士一样谋定后动,更要像谋略家一样神机百出。由于两人在之前已经交过手,对彼此的着法有一定了解,所以自十多手后,两人落针加快,只眨眼间便已弈到八十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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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围棋来说,一般来说这一数目已进入中盘,但因人体穴道太多,相比于偶人这个硕大的立体棋盘来说,双方的布局还仅是初见规模。何栖云在旁观看两人交锋,常常觉得两人落针匪夷所思,但直到后面的某一手可能才会回味出这一针的价值所在。慢慢地他也看了出来,管半城在前面所用的绝大数是子午流注的下针取穴,先算时辰后定穴道,以局部之算带动整条经脉,又以经脉带动偶人整体,间或夹杂着风水术中过路阴阳流派的断山断水方法,即以头面来说,人面部自有五岳,上额为南岳衡山,左右两颧为东岳泰山和西岳华山,鼻尖为中岳嵩山,下颌便为北岳恒山,所以以此观之,印堂便是中岳的入首之处,可以此着手选定面部的取穴位置。这种方法飘忽诡异,在子午流注的古朴厚重以外又平添了诸多变数。与管半城的下针虚实相间不同,吴绪昌稳扎稳打不为外邪带动,他以玄空飞星为纲,依照皇极数的取用法则,不断地顺飞逆飞,寻找山向九星,而后依据九星的数理依次下针。因此表面上看,管半城不停地将偶人翻来推去,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从头顶到脚底占了个遍,但显得十分发散。而吴绪昌自从左臂的曲泽穴开始,就围绕此穴分别向上下两个方向发引,此时已在左臂由肩至手点下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红点,因此要比管半城厚实得多。何栖云看到这里,也无法判断两人到底谁更占优一些。

  此时又轮到管半城出手,他用透骨针蘸了一些脓水,居然一下子钉在了偶人的孔最穴上。这一下不仅是吴绪昌,连在旁边观战的何栖云也是大吃一惊。吴绪昌之前一直在苦心经营左臂上的穴道,尤其是手太阴肺经,自少商到中府已经排列成了一条密线,十一处穴道倒是用金梭子刺了七处,这孔最穴无论是前穴尺泽还是后穴列缺均已被吴绪昌牢牢把控,管半城在此蛮不讲理地横插一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就算最后他能通过合日互用将此点救活,但也要大损和数,完全划不来啊。吴绪昌微一迟疑,扫了对面的管半城一眼,管半城那难看的苦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变化,只是见吴绪昌看向他,微微阖上了双目,也不知是不屑还是胸有成竹。吴绪昌心静如止水,倒不会因为他的倨傲态度而萦怀,但他的这一怪手却让吴绪昌苦苦思索起他的用意来。然而他无论是用玄空飞星,还是用奇门遁甲,都没算出这一手的优势所在,直觉这一步完全是个弃子。因为想不明白,他索性也不去理它,自顾自地在偶人左腿的足三里刺了一个红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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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半城依然下针如飞,他接下来主要是在后背开局,先后刺了膈腧、肺腧、譩嘻等穴道,又过了十多手,他突然从背面折回正面,在偶人右臂的尺泽穴上刺了一下。他这一手一落,吴绪昌登时陷入了长时间的思考。表面上看,双方在右臂上刺的穴道并不多,只有寥寥几处红黑点而已。而吴绪昌因为之前主要在左臂发力,其他位置都只略作点缀,右臂上到现在也只刺了三处,模样远不如管半城,管半城在这里本有优势,多刺一下也不过锦上添花无足挂齿。但若细细剖析下来,管半城这一刺又是手太阴肺经,左臂的孔最穴虽然孤立,但若得右臂的尺泽及后背的肺腧为之声援,这孔最穴所代表的辛金和数上扬,将会扭转管半城在左臂的颓势,甚至牵涉到整个战局的走向!

  何栖云也瞧出管半城这一手阴险毒辣,先生大有倾覆之危,正在着急之时,吴绪昌在督脉龈交穴上稳稳地刺下一金梭子,刹那穴道上多了一个红点。原来吴绪昌见右臂手太阴肺经终究无力抗衡,不如另辟蹊径,便跳出重围,在唇齿之上的龈交穴上动手,逼得管半城来应,管半城不料吴绪昌走法不依常理,因为若按玄空飞星的办法,这一次轮到一白入中,手太阴肺经作辛山乙向,为人元龙,数数八,艮宫人元寅为阳顺行,向上飞星为六白武曲,该用的是经渠穴,而吴绪昌却偏偏弃经渠而用龈交,因此他轻轻咦了一声。他沉吟片刻,在左足的至阴穴上下了一针,那自然也是不与吴绪昌争中腹而将局面搅浑的新招。

  两个人自从这几手开始下针都转慎重,管半城收起了之前满不在乎的神态,而吴绪昌的脸色更加凝重。他身体本就不好,又在破去猎魂幡的过程中大损真元,而这一番比拼又是大耗神智之事,他撑得百来手已是面色惨白,鼻孔中粗重的喘息清晰可闻。何栖云不时递给他水壶,他也只是喝两口就放下了,并不向旁多看——他的一副心思原都在这偶人身上,别的事他也无暇关注。何栖云见场上局面越来越紧,不由深为先生担忧,他不似吴绪昌和管半城那样深沉,有些担心就全都表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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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旁的董承金虽然看不出谁优谁劣,但从何栖云的表情却知道吴绪昌现在绝对没有占优,否则何栖云定会笑逐颜开,不会是现在这样一副苦瓜脸。他走到何栖云身边,轻轻拉起他的手,用指尖在他手心抠了一下。何栖云明白他的意思,那就是干脆果断,直接一枪崩掉管半城!何栖云抓住董承金的手指,轻轻地摇了两下,意思是绝对不行。管半城的本领董承金或许不太了然,他则是绝对清楚的。张大轱辘尸体离奇失踪、运用活人为饵给全绺子的人下咒、布下七煞返魂阵,而这些尚都是距离几十里外的操控,现在他们是和管半城直面相对,虽然管半城的心思多半都在这偶人身上,但只要他分出余裕做些手脚,就不是何栖云和董承金所能抵挡的,所以尽管何栖云比谁都想让先生赢,但却不敢冒险去做这个决定。

  双方越是扎针偶人上的布局越是复杂,到得后来偶人身上已经遍布密密麻麻的红点黑点,一眼望过去竟让人有些眼晕。何栖云此时已完全跟不上两位高手的节奏,只能边看边想,心中的焦虑却是越来越甚。

  第十三章 破阵子

  吴绪昌和管半城以金梭子和透骨针为械,以偶人为棋盘,两人旁若无人各展平生所学,厮杀极为激烈。但到了三百多处穴道之后,红点却渐渐落了下风。原来吴绪昌论术法并不输于管半城,但他中毒之后没有休息便直接赶去破掉七煞返魂阵,结果虽然破掉猎魂幡但自身元气也大为损耗。后来他又匆匆赶来山洞,先后遭遇人形幻象和黑毛恶犬,又再损掉他一部分真元,及至来到管半城面前他七分精神倒已去了四分,但因面前的是平生罕见的对手,他也只有强打精神苦苦支撑。而管半城事前算到四面梁黑气正盛,原本认为吴绪昌或身死或重伤,已无力再来插手,但当他发现山洞内的河洛璇玑阵有异动之时,才矍然惊醒吴绪昌已然赶到。他匆忙间虽不及详为布置,但总有一些余裕调理身心。而在偶人身上扎穴,又要算路精准又要提防对手暗做手脚,是一件极为耗神之事。初时吴绪昌尚能凭借一时勇猛和管半城打个平手,但后来他倦意渐生,扎的穴道往往有所偏差。管半城是何等人物,一见吴绪昌出现失误立刻寻暇抵隙,步步紧逼,吴绪昌虽然奋力追赶,终究还是差了一截。若照这个趋势下去,他赢的可能微乎其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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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绪昌以太初玄武鼎中的阳龙龙脑相赌,此物他已寻找多年,好不容易才拿到手,自然不愿轻易输掉。而对战东道来说,这同样也是一局输不起的棋,因为管半城和官府素有来往,虽然前一阵因为士兵哗变导致平灭土匪的跳子没有尽数全来,但张大帅是名符其实的满蒙王,坐拥数十万军队不说,麾下甚至还有坦克、飞机和各式舰艇,他如果真要想拍死战东道大约不会比拍死一只苍蝇更难。如果管半城在这里频频作法生乱,再加上跳子一掺和,战东道的覆灭必成定局。因此下到这个时候,吴绪昌额头渐渐渗出冷汗来。

  和吴绪昌同样忧心的还有战东道同来的二十个土匪。他们本都是杀人放火的粗鲁汉子,平日里若是让他们枯坐在板凳上,只怕他们半刻钟也捱不住。可现在先生和对头已经在那里耗了两个时辰,且似乎离结束仍是遥遥无期,他们心中不免焦躁起来。有些人凑到前面一窥究竟,但只看了一眼便退了回去,因为他们实在并不懂这红黑点代表的是什么意思。还有人也和董承金抱有同样想法,试图从背后给管半城来一下子,但被董承金用目光严厉阻止了。何栖云的那个动作董承金是理解的,他虽然不明所以,但知道何栖云自有他的道理。自从寻找灭蒙鸟羽一事之后他就对何栖云极为佩服,故此对他深信不疑,及时阻止了同伴莽撞行事。因为土匪素来敬服枪法管直的杆子,而董承金是绺子里数得着的枪术好手,所以他一动眼色众人便都不敢乱来。

  不过土匪们毕竟不是圣人,有个叫老苞米的土匪感觉腹中鼓胀,便跑到一边甩瓤子去了。他蹲在一边大大咧咧地排着黄白之物,完事了提上裤子,还不忘回头啐上一口。这本是他的习惯动作,但不料转回头来便觉腹中疼痛难忍,他也说不上具体是哪里疼痛,只觉得整个肚子里肠子都疼转筋了。别人看见他脸色发白全身直冒冷汗,急忙将何栖云拽了过来。何栖云一见他的模样,再细问刚才的举动,便知他是中了管半城的邪术。管半城一直在和吴绪昌专心对敌,可他仍有余力教训胡乱甩瓤子的土匪,不由让何栖云心下一紧,暗自庆幸自己阻止董承金的开枪举动。因为所有的金梭子都在吴绪昌手里,何栖云并没有金梭子可用,他只好以指代针,在推算出了本时取用穴道之后,用食指骈于中指之上扎在了土匪相应的穴道上。他出手之后那土匪的疼痛大减,脸色也好看了一些,却仍是时感疼痛,显然何栖云的治法虽然对症却并不全然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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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何栖云给老苞米治病的这段时间里,场上形势又变。管半城因为已占了大片实地,所以几无后顾之忧,他于是主动出击,连一些不太引人注目的奇穴也相继点中,如口腔里的金津穴、玉液穴,意在对吴绪昌形成铁壁合围之势。吴绪昌虽然处在下风,但他毕竟是天下数得着的高手,即便形势不利他仍在寻找转机,甚至在局部与管半城展开对攻。这一下双方又在偶人上激烈对杀,不少位置的红黑点已密如蝇头,望之令人生畏。

  何栖云见自己不能完全治好老苞米,知道是力有不逮,他毕竟记挂先生,又回转来继续观看战局。随着双方彼此交错的下针,可容针刺的穴道越来越少。吴绪昌主要占据了左臂、左小腿、前腹和脑后,而其余地方则零散地分布着代表管半城的黑点。而从经络分布上说,吴绪昌在手足少阳、手厥阴、足阳明等有明显优势,而手太阴、足少阴则和管半城平分秋色,其他各经所得穴道的和数都逊于管半城,而奇经八脉上双方基本持平,但经外奇穴又是管半城较优。如此看下来,管半城优势非常明显,先生如果不想出办法,恐怕真的要输了。

  何栖云正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忽觉衣角被人拉动,他侧过头来见是董承金。董承金以目光示意他去看管半城。何栖云不解其意,但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才发现管半城坐姿怪异,虽说他现在仍是双腿盘坐足心朝天,但脚趾头却在不停来回颤抖。他看了半天才终于明白,原来管半城是用双脚辅助手掌进行计算!常人学习术法时,无论是九星翻卦掌、青龙掌、排山掌、玄空飞星掌一般都只用左手,可管半城居然能一心多用,不仅可以用双手计算,更可同时用双足辅助,难怪他处处占先,原来根子在这里!管半城的这种功夫他闻所未闻,简直令人匪夷所思,难怪他大冬天的不穿鞋袜。因为董承金并未出声,所以何栖云注视管半城也没被他发觉,他仍是故作从容地用透骨针一下下扎在穴道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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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慢慢地何栖云也看出来一些门道。原来人的脚底板平时只用来走路,所以论灵活程度远比不上手指,在手掌上布星盘时,自可以大拇指在其余四指上分出九宫和十二躔次,就是快速推演也不致出错。但脚趾就不行了,人的脚趾再长也没有谁能像猴子那样脚趾灵活如手指,管半城的双足和常人相比并无特异之处,所以他十趾微动,其实只是在做一些简单的运算,比如阴阳二遁寄四维之宫,余数不可被九尽除,他足趾一个个地动过去,自然知晓手上要加几减几。明白了这一点,何栖云再看他下针方位时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因为子午流注说白了主要还是超接正闰的计算,只不过将周期改为天干所行的十日而已。

  何栖云验证了几手见所料不差,心中的信心慢慢找了回来。而此时吴绪昌久战管半城不下,脸色白得像霜打的冬瓜,两只眼睛却都被血丝沁满。他咬紧牙关,双颊肌肉坟起,狠命地将金梭子一下下扎入偶人之内,却是眼见越来越无力回天。正在焦急之时,他忽觉一束目光盯住自己,抬眼却见是何栖云。何栖云见引得他抬头,忽而眼神望天,又向左右快速地扫了两下,最后凝定在中央不动。

  吴绪昌知道何栖云一向听从自己的命令,而举目望天这种不合礼法的行为是从来没有的,初时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还以为他是被管半城迷了神智,可转头一想发现不对。吴绪昌既然能在天下成天上万的术士中占得一席,悟性自然极高。而他能相中何栖云并倾囊相授,也是看中了何栖云的天资禀赋远过常人,所以师徒两个眼神虽然一触即分,但吴绪昌脑中一过便明白了何栖云的意思。他扬目向天,那是一个天字,眼珠先转动后停,便是一个住字,合起来就是天柱,先从左起证明是左侧天柱穴。此时管半城微垂双目,果然便用透骨针在偶人的左后脖颈处点了一下,正是左侧天柱穴!吴绪昌心中一震,知道自己这个徒弟不知如何竟然得知了管半城所刺穴道,看来自己当年收这个徒弟果然没有看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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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匆忙间应了一招,用金梭子刺在了肘底的小海穴上,转头又盯了何栖云一眼。但见何栖云眉头一皱,两只黑眼珠从中间挤向内眼眦的位置,倏尔又恢复原状。吴绪昌明白这是指的手阳明大肠经的二间穴。他和管半城的本领不相上下,既然已知管半城的着法便自有办法克制。于是他抢先在同侧的三间穴上刺了一针。管半城本来早已蘸好了脓水,正准备下针,见吴绪昌金梭子刺下不由一惊,眉毛不自觉地挑了一下。何栖云努力装作心平气和的样子不去看他,可他还是能明显感觉管半城锋利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扫了一下。这也不怪管半城多疑,因为吴绪昌此时局面大损,如果按道理无论如何也不该下在这不太重要的三间穴上,所以他怀疑是不是有人给予提醒,所以自然而然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但转念他又觉得不太可能,站在旁边的只有这个半大小子,吴绪昌都没想清楚的事这小子怎么会知道?看样子还是这二萧何自己悟出来的。管半城心平气和不虞有他,当下还是在原来的二间穴上刺了一针。可因三间穴已被吴绪昌抢先占据,他这一手效用不大,已经没了之前的意义。

  吴绪昌得何栖云之助,在三间穴成功阻止了管半城,不由精神大振,他落针如飞,转瞬又封了管半城在其他几道经脉上的通路,这一番落针竟也将原本劣势的局面扳回了不少。管半城此时也不再安稳地坐着,他双膝错动,改双盘为自然盘坐,右手拿着透骨针,左手轻扶了一下前额,显然他也在竭力思索对策。两人在刚才的对局中各运奇才并腾英气,前面的落针位置暗藏了不少后伏的杀招,是以谁都不敢掉以轻心。管半城陷入了长久的思考,不多时头上竟然白气蒸腾,这是他功力发挥到极限的标志。而吴绪昌因为局面比刚才好转,心情不似刚才紧张,还好整以暇地喝了几口水。

  管半城思索了半袋烟的工夫,突然拈起透骨针,在偶人尾椎的长强穴上猛刺一下。吴绪昌见此不由微微一怔。长强穴是管半城自己设的大局的空子,原本布在那里是引诱吴绪昌上钩的。吴绪昌知他伏有极为厉害的后招,怎肯轻易上他的当,所以一直留着长强穴没有刺,但他自己将空子堵死,不仅没啥用处反而少了几手杀子的变化。看管半城的样子,明显他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这一下他又是有何打算,吴绪昌也陷入了长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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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观看战局的何栖云也呆住了。自从发现管半城脚趾动作的规律之后,他就一直心下随着计算,一直到管半城此前的一针都与此若合符节,并没有出现偏差。他担心管半城发现,虽然没再向先生发出暗号,但以先生的颖悟聪察,得他一针之助已经大为扭转局面,眼看胜负即将轮转,不料管半城却突然变换方略。此针落下之前何栖云也在观察管半城的脚趾动作,但见他脚趾活动和原来大相径庭,刚才求余之时都是脚趾顺次动作,即十个脚趾头从左到右顺次轮转,而现在却是此起彼落,有的脚趾动作不仅快速,而且十分轻微,显然他是应用了另外一种计穴方法。因为他算的时间比较长,所以何栖云也有余裕细心琢磨。他发现无论是用平生所学的哪一种取数占法,都无法解释管半城的动作来由。

  其实何栖云哪里知道,管半城因见久战吴绪昌不下,迫得施行险招,他现在用的这一手却并非普通取穴,而是来自古乐破阵子。相传破阵子乃是由西域流传入中原,唐太宗李世民加以变化成为当时著名的武舞,其声雄壮激越,大有兵戈杀伐之意,为鼓舞战士推行兵戎的大型舞乐。管半城平生所学甚杂,连音律也略有涉猎,对于古乐的取数他则自创了一套方法,不按传统的宫商角徵羽变宫变徵配数,而是分一气作两仪,推三才布四象,将周天十二万九千六百之数都纳入到其中,每数又各有十二万九千六百种变化,合起来便是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庞大数目,便是亘天星数也远远不及。每一个音符的强弱转承都会影响最终的取数,而管半城心中自有曲谱,当然不会乱了阵脚,但像吴绪昌和何栖云这些外人却万难得窥堂奥。

  何栖云眼见偶人身上可落子的穴道已经不多,可以说胜负之数只在顷刻。而先生双眉紧锁,脸色比刚才又难看了几分,他手指紧紧压住地上的岩石,直至指节发白而不自知,显然他为此局也耗尽心智,却并无十分把握落针。何栖云心中竭力思索平生所学,然而他修习十分粗浅,刚才只因管半城无意间泄露了算法才得窥天机,现在管半城脚趾乱动,他连每一次动作表征的含义都弄不清,更别提推知管半城的真实用意了。正在焦虑之时,他眸中忽感一阵生涩,忍不住闭上眼狠命眨了几下,就在他睁开眼后,蓦地发现眼前垂着一只蜘蛛。这蜘蛛只有手指肚大小,通体碧绿如玉,腹中脏器隐约可见,从岩洞上面悬丝倒垂下来,恰恰落在他的眼前。他心中一阵欣喜:有外应!原来术士无论是卜爻断卦还是观星寻龙皆十分重视周遭临时变化的事物,这些事物就被称作外应,它们往往指明了现在所做之事和外界的联系。现在外面风雪交加,奇寒透骨,这岩洞因为深藏地下,又有火堆熊熊燃烧,比外面要温暖一些,但也绝不适合虫子出来觅食。这蜘蛛不在暗处蛰伏,偏偏于此时出来,那自是千真万确的外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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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到蜘蛛到来,何栖云大喜过望,立即在心下起卦。蜘蛛是绿色的,自然属风木,为巽,而从头顶落下,那自然是乾,二者上下相叠,为风天小蓄,巽先天数五,乾数一,合为六数,应是上九爻动,之卦为水天需。由于动爻为辛卯,值爻六神为螣蛇,应二十八宿中的鬼金羊,因此可推知所用经脉为足阳明胃经,穴位则是四白。何栖云算妥之后定睛向偶人之上望去,见右四白穴已被管半城占据,左四白穴尚无针刺,那这个外应所指的必然是此穴!何栖云心中想着,便向吴绪昌发出了信号。他先用手点了一下鼻尖,那意思是指自己而非对手,然后努力地瞪大了眼睛。这样黑眼仁四外便都是白眼。面相之中有四白眼之说,即黑眼仁位于眼睛正中而与四外不接,所以吴绪昌一看他的眼神便明白徒弟是要自己下四白,那左四白穴现在虽还空着,但周边的承泣、球后等穴无一不被管半城占据,吴绪昌默算片刻,觉得此着平平,实在看不出有何妙处,但他又确实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于是一咬牙饱蘸鲜血在四白穴上下了针。

  他这针一落,又轮到对面管半城发呆了。管半城原来这一步准备落针的,恰恰就是这四白穴,如今被吴绪昌占据,他只能从破阵子乐谱中重新取数另出新招。然而因为气机已被吴绪昌所得,他后面的这几针既不连贯又缺乏配合呼应,所以吴绪昌抓住机会猛冲猛打,又扳回了不少,如今双方在形势上已然旗鼓相当了。

  管半城面上肌肉不住抽搐,摇摇欲熄的火光照得他脸上阴晴不定,他再下几针,吴绪昌忽然发现刚才的四白穴可以做活,在心下用玄空飞星一算,才知道刚才的四白穴歪打正着,正是应付管半城的绝佳妙招,现在以管半城的战术必会搅局混战,自己只要牢牢地钉住他主位的七路大穴,那管半城将无计可施。因此在管半城随后发动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之后,吴绪昌仍是沉稳应战,凭你几路来我则一路去,渐渐将管半城逼入了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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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蓦地只听管半城仰天长啸,其声如巴山夜雨猿啼荒山,沧凉冷傲之中透着三分不甘,直震得洞内岩壁嗡嗡直响,众人耳中恍如有千百只蚊蝇飞过,一时什么也听不见了。管半城面色渐渐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紫,忽而大张开口,吐出一口黑如墨汁般的血水来。他将手往地上一指,那偶人竟然无故自燃起来,转瞬偶人的头、胸、腹、足皆淹没在火光之中,片刻间已化为灰烬。他幽幽叹息一声:“二萧何,是你赢了!”声音中有说不出的萧索,说罢他飘然起身,更不回顾,经过吴徐昌身边时袖口一抖,有两页泛黄的纸张平平飞出,落在吴绪昌身边,而他则大踏步走出洞外,身影如鬼魅一般消失了。

  “先生,我们赢了!”何栖云见管半城主动认输,高兴得一蹦三尺高。他从火堆旁跳到吴绪昌身边,大声地嚷了出来。吴绪昌却不答话,火堆旁的她脸色煞白,手捂胸口摇摇欲坠,突然他猛咳两声,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何栖云慌了神,急忙上前按揉吴绪昌的后背,吴绪昌轻轻摆手,却又连续吐出两口血来。原来吴绪昌本就精神不济,和管半城这一番对局几乎耗尽了他全部心智,下到半途他其实已受了严重的暗伤,但为了不让管半城看出虚实,他强忍着不让鲜血溢出来。此刻管半城已败走天涯,他再也支持不住,便止不住吐出血来。不过他嘴边竟而漾着笑意:“总算没辜负大掌柜的重托,集合你我师徒二人之力,也让他尝尝五脏错位的滋味!”说着又吐出一口鲜血。管半城虽然也受了伤,但瞧吴绪昌的情况,伤得比管半城还重。

  “先生!”众土匪都凑了过来,他们目睹吴绪昌不屈不挠地和管半城对局,无不为此动容,而何栖云更是泪水在眼眶内打转,若不是怕先生看见他只怕早就哭出声来,先生为了战东道做出的牺牲太大了!他忽而瞟见了地上那两张纸片,忙捡起来递到吴绪昌眼前:“先生,你看,这是目讲僧的《索隐》!”吴绪昌眼神涣散,却仍是就着火光在上面扫了两眼,他吃力地对何栖云说道:“没错,这就是《索隐》第三卷的残篇,里面发微的东西《铅弹子》和《鳌头》中已有详解,就留给你参照着看吧!”转过头来他又看到了老苞米,看他腹疼难忍的样子,轻声道:“用黄金汤灌服,一剂可愈。”他说完这番话,好似放下了心事般,微闭双目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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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先生!”大家都叫了起来,何栖云伸手在吴绪昌腕上搭了一把,发现先生脉象散乱,且虚弱无力,他知道先生这个情况必须静养,当即收了眼泪对众人道:“各位哥哥,先生现在情况不妙,必须尽快赶回山寨,咱们还是速速离开这里吧!”众土匪早都在这石洞里呆的腻了,因此无人反对,大家仍是轮流背着吴绪昌向洞外走去。何栖云知道先生伤情沉重,因此没精打采地走在后面。不料老苞米却凑过来道:“九江八,啥时候给我治病啊?”何栖云没好气地说:“现在也没法给你弄,回山寨再说吧!”

  他们从山洞出来时天色已然大亮,原来吴绪昌和管半城的交手竟持续了大半夜。何栖云见洞口有数个新鲜脚印杂沓而出,但不多远就消失无踪,心知这必定是管半城,也不知他去哪里了,但想来他作为一代高人,总不会食言再返东边道。他正如此想着,忽而董承金低呼一声“糟糕”,众人急忙问他怎么了,董承金说道:“那顶轿子还没处理,不会被云中龙的人发现了吧?”

  众人听他一说才想起来,昨天晚上穿过林子的时候为图方便,将轿子放在了树林边上,晚上倒还好说,没有人往林子里面瞅,这光天化日的,红光子在头顶明晃晃照着,只要巡风的土匪在对面山头往这里瞟一眼立刻就会发现。这轿子上有战东道粮台黄山屏刻下的标记,云中龙的大小头目有很多都曾见过,只怕会有些麻烦。因此董承金这一说,大家立刻便往停轿子的方向跑过去,路旁的树枝子不时地抽打着他们,可他们心内着急,什么也顾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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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他们跑到林子的入口处,发现那里空空如也,地上只有轿子压出的痕迹和原来放在轿子中的一块兔皮坐垫,大约是抬走轿子的人走得急将它落在了地上。董承金本来跑得最快,额头上全是豆粒大小的汗珠,可此时被冷风一吹,他脑子里反倒清醒下来,他对其他土匪说道:“我们得尽快回山寨,把这消息报告给大掌柜!”有人问道:“云中龙已经惊动了,要是混天龙那母夜叉拦我们怎么办?”董承金道:“两家之前有过约定,共同对付跳子,现在又没闹掰,咱们不能让跳子看了笑话。但假如云中龙先动手,那就揍他娘的!”众人计议已定,便分成三个小队向四面梁方向转移。最前面是四个土匪组成的精干前哨,他们负责观察云中龙的动向,及时向后面传递消息,中间则是轮换背着先生的几个土匪,还有被狗咬伤的那个土匪和肚子疼的老苞米,何栖云也在其中。别在最后的是董承金等少数几人,他们人人枪不离手,准备应付来自后方的危险。

  但直到他们离开云中龙的地界,也没遇见一个云中龙的土匪,他们也无暇细究原因,急急匆匆地就回山了。其实轿子一大早就被云中龙的崽子发现了,还引发了云中龙上上下下的争论。云中龙的二当家孙人龙就说这是战东道的挑衅,应该给他们点颜色,多嘴的赵灯笼则说现在东边道的人心不齐,镇八方还是众绺子的领头羊,凡事不能没有他,所以反对这么做。其他兄弟支持两派的都有,且互相争执不休。蒋茗犹豫不下,就询问姘夫六彪子的方法。六彪子自从和蒋茗鬼混一处,处处以蒋茗为主,他见蒋茗无意挑起和战东道的争斗,所以就附和赵灯笼的说法。孙人龙质疑说别人骑到咱们头上拉屎撒尿,咱不能一个屁都不放。蒋茗虽然平日里个性泼辣,但也知道在东边道镇八方不是好惹的,何况头一阵镇八方刚刚替他出头攻破纪家大院,所以她对孙人龙安抚了一番,说明暂时不能撕破脸的理由,孙人龙不吭声了,但旁人都看出来他不大服气。也正因为蒋茗的暧昧态度,云中龙才撤下岗哨,没派人拦截战东道的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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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何栖云和董承金带着昏迷不醒的吴绪昌回到绺子,并把此行的情况向各位掌柜做汇报时,镇八方命人将吴绪昌安顿好,又问其他几位掌柜如何处理这件事。因为平时主意最多的吴绪昌无法开口,其他人就你一言我一语,分别阐述自己的观点。性急的崔大力率先开口,他前一阵子受的伤已经完全愈合,此时他挥起老拳,重重砸在桌子上:“她混天龙一个娘们家家的,怕她怎地?别说就是去宽甸子遛了一圈,就是去她们家炕头遛一圈又能咋地?”李四宝性情隐忍,他最看不惯崔大力的咋呼劲,便开口说道:“你长不长脑子?咱们现在不是怕谁,而是在这片地面上不能让谁戗刺,她混天龙是小树长歪了欠直溜,但这次咱不占理!”崔大力没想到李四宝出口成章,立刻讽刺道:“呦,那上次是谁被人拽开被窝,回来还咬牙切齿地骂?”众人都知道这说的是上次李四宝在纪家的事,不由一起看向李四宝,李四宝却说道:“我和她是有私怨,但不能因此而坏了大事!大掌柜,你说对不对?”镇八方见他让自己评理,不得已点了下头,李四宝却越说越来劲了:“咱们可以想个办法,把云中龙拆成几个绺子,把混天龙踢出局去。这骚娘们要是落到我手里,我保证让她生不如死!”一直没有开口的二掌柜丁福林发话了:“四宝,你就收起你那一套吧,咱们现在说的是眼下,不是以后。”李四宝道:“那就啥也不干呗,她就是问起来我们也绝不承认,反正她又没在轿子里看见我们的人。”镇八方也觉得如果自己派人去和蒋茗解释只会越描越黑,而且自己是东边道所有土匪的总扛把子,派人去找这个身份比自己低的山头总有些不合规矩,所以在征询了孟仲义和黄山屏的意见后,他决定维持现状,不向混天龙解释什么。

  何栖云送先生回卧房之后,将先生珍藏的一支老山参切片和附子、炮姜、甘草放到火炉之上的瓦罐里炖汤,开始用金梭子在先生身上刺穴疗伤。本来先生教他的经络之学并不多,上次他帮先生推演李二嫂嫂身上的穴道时也只是粗浅地计算,但这次他亲眼看到先生和管半城斗法,尤其是在偶人身上诸条经络穴道的争斗,心中对经络腧穴的理解更上一层,所以先生昏厥之前尽管并没交代该如何做,但他给先生号完脉之后心中已有成算,便依次在先生的丝竹空、攒竹、太阳等醒脑开窍的穴位用金梭子刺了一通,不过片时吴绪昌悠悠醒转,何栖云将火炉上的药汤喂他喝下。吴绪昌脸色略为好转,但不多时又沉沉睡去。先生这次虽然伤势不轻,但并非中毒,所以只要固培元气,恢复身体倒是不难,何栖云给先生盖上了棉被,这才垂手退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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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出门旁边突然蹿出一个人影,将何栖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发现是老苞米。老苞米苦着脸哼哼道:“九江八,你说过要给我治肚子疼的,哎呦!”何栖云一拍脑袋,刚才只顾给先生疗伤,倒将老苞米的事给忘了。先生说要用黄金汤,那就用黄金汤给他治疗吧。他对老苞米说道:“你去到便所里挖两块瓤子去。”老苞米瞪着无知的大眼:“去那臭烘烘的地方做什么?”何栖云道:“不配齐了药方怎么治病?”老苞米不明所以,只得去了房后的便所。其实绺子里原本是没有什么方便的地方的,这些粗蛮汉子都是随地架梁或者甩瓤子,不仅有碍观瞻,一到夏天还会引来无数苍蝇。后来在吴绪昌的建议下,绺子在房后建了几个便所,地上挖几个深坑,上面再钉上几块木板,冬天可以挡风夏天可以挡雨,那些瓤子攒多了还可以上地做肥料,因为这方便管控,所以得到了土匪上下的一致支持。冬天这便所里都结了冰,虽然不像老苞米说的那样臭烘烘的,但是瓤子却也不是随便取的。老苞米扛着一把镐头,在冰上狠命地刨了几下,忍着嫌弃捡了几块回来见何栖云。

  何栖云见他将东西带了过来,递给他一个破瓷碗,又对他说道:“我刚烧了一锅热水,你端出去倒在外面地上,把雪化开之后在地上也挖了个坑。”老苞米肚子虽然疼痛,但还是不辞辛苦地照做下来。那烧得滚沸的开水浇到积雪之上,很快便将雪层融化,连带着地表的冻土也化开了一大片。化开的土地自然松软好挖,老苞米不费什么力气就刨出了一个尺许深的土坑。这时何栖云又发话了,让他将瓤子扔进坑里,同时倒入热水快速搅拌。老苞米望望何栖云,觉得这番折腾实在有戏耍自己的嫌疑,但看何栖云的大圆脸上严肃无比,只好按他的话办。瓤子结成大坨冰块尚不觉得如何,这被热水一泡登时秽气熏天,别说站在坑边的老苞米了,就是远在五六步开外的何栖云也情不自禁捏住了鼻子。老苞米皱着眉头,五官都挤到了一处,看样子他是强忍着不让自己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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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土坑下面就是冻得实诚的泥土,所以热水倒进去之后并没有立时向下渗入,这时何栖云让老苞米用破瓷碗舀起泥坑中的汤汁喝下去。老苞米这才明白原来先生一直说的黄金汤不是用珍贵的黄金熬制的,而是面前这混合了泥土滋味的浓稠粪汁。他将瓷碗重重往地下一撂,手里挥着棍子大骂道:“九江八,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小子安的什么肚肠,这样来戏耍我?”何栖云道:“我已经把方子给你准备好了,至于喝不喝是你的事。”老苞米半信半疑,用瓷碗在坑里舀上半碗汤水来,才刚一放到嘴边便忍不住扭头狂吐起来。何栖云望着他的狼狈样子,知道他内心抗拒,便有意激他道:“反正你也喝不下去,我先回去了。”他这一说反而激发了老苞米的豪气,他嚷嚷着:“谁说的!今天就叫你小子见识见识!”他说着将破瓷碗挨到嘴边,一仰脖竟然将整碗汤水都灌了下去。但那污物的味道实在太过呛鼻,他喝到一半便已强忍着胸中不适,待到全喝下去,那种恶心的感觉终于让他承受不住,噗地一声喷了出来,整个前襟溅的都是。何栖云苦笑着摇摇头,自行回去了。

  不管这黄金汤是如何污秽,可它还真有效果。老苞米喝下去半个时辰,便兴奋地跑来向何栖云道谢,他憨笑着冲何栖云伸出手来:“不好意思啊,老哥也是一时着急没搂住火,你多包涵包涵!”何栖云嘴上客气着,却装作没看见他伸过来的手——战东道中除了吴绪昌等少数几个人之外,其他人向来都是不洗手的,何栖云最清楚他刚才摸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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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年关

  瑞雪纷纷,爆竹阵阵,东边道家家户户门上都贴了春联,纸窗上糊了窗花,灶膛上重新换了灶王爷的画像,有条件的人家还挂起了大红灯笼,不用说这又是一个新年来到。

  这一年是农历丁卯年,正好是战东道大掌柜镇八方的本命年。东边道的旧俗是,遇到本命年的人要在腰上扎红腰带,同时穿红裤头红袜子,据说这样做能躲灾消难。因为这是大掌柜的事,所以全绺子上下都记挂得紧,那粮台黄山屏提前好几天就派两个手眼活泛的小土匪到浑水县里买来了一应物什。镇八方也不客气,这离大年还有好几天的时候,他已经穿戴一新出来会客了。因为去年绺子发展还挺旺兴,接连砸了好几个响窑,所以他也格外慷慨,腊月二十六祭过祖师之后,他就让崽子们搬浆子杀牛羊,大铁锅里热气腾腾地炖上了杀猪菜,煮好的灯笼挂、头蹄尾巴堆在一边,码成大块的肥肉在另一边。除了几个巡风了水的土匪外,镇八方还赏赐了每人一大海碗散酒,土匪们放怀大吃一气,人人都是极为开心。要知道从年初到年尾,这样敞开肚皮吃喝的日子也不多,来绺子年头多的老杆子就说,吃啥饭最香,还是这大白肉最解馋,一大筷子肉塞进嘴里,能嚼到两边嘴角都淌出油来,咽进肚里四肢百骸无处不舒坦,这人间才算不枉走一遭。

  下面的这些土匪在各自房内开席,这几位头面掌柜则在聚义厅上铺开了摊子。除了受伤未愈的吴绪昌之外,其余诸人分别按次序落座。那普通的土匪崽子以吃肉为幸事,而几位掌柜的吃的就讲究多了。那桌上盆子碟子海碗堆得满满当当,各色果子、杂馔、糕饼令人目不暇给,尤其是正中大铜盆中那只皮肉酥红的烤乳猪最为引人注目。这桌上的菜肴大半是粮台黄山屏置办的,他如数家珍地为众人介绍道:“这是水晶肴肉,得蘸镇江香醋吃;这道菜叫酥炙羊方,是浑水县鸳鸯楼鲁大厨的箱底菜;还有这葱爆辽参,都是从安东那面过来的,如今鸭绿江上都是东洋人的巡逻艇,这么大个的辽参可不容易得,各位掌柜都得好好尝尝。”他一边说众人一边听,大家都是不住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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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镇八方瞅了一眼桌上的菜肴,一摆手将门口传号的土匪叫过来:“去拿个食盆子,捡两样给先生送过去。”那土匪答应一声,去灶下拿了个铜饭盆,随意挑了两筷小菜,颠颠地给吴绪昌送过去了。镇八方一直目送他出门后方才开口道:“战东道能有如今这个局面,各位兄弟功不可没。今天咱们祭了祖师爷,我在给祖师上香的时候就说了,过了这个年咱们要干大的。咱们是干啥的,就是那成群结队的狼,狼行千里是要吃肉的!”镇八方这一开口得到了其他掌柜的齐声响应。李四宝叫道:“民国十六年,咱们一定能扩大势力,多编几个棚,多砸几个响窑,明年过年咱们到圈子里过去!”他说的圈子指的是离这里最近的浑水县城。崔大力冲他竖了一个大拇指:“你说了这么多屁话,就这句话还有点儿味!”李四宝当然不服,他阴笑了两声道:“我屁话再多也没你大炮头多!”丁福林不愿两人在这种场合拌嘴,忙出来打圆场:“二位兄弟说得都在理,咱们战东道兴旺发达,过了年咱们就做几手漂亮买卖,让那些跳子裂瓢去吧!”

  镇八方举箸在桌子正中的烤乳猪上猛插一下,挑起一块核桃大的肉,口中叫道:“开动!”得镇八方号令,众人也不再客套,纷纷大吃大嚼起来。这几位山寨的掌柜虽然平日里总聚在一起胡吃海喝,但平常时日桌上的菜肴远没有这般丰盛,今天借着给祖师祭拜的机会,正好祭祭五脏庙。

  因为这是年终岁尾难得的盛会,席间自然免不了说起天下大势。见闻广博的丁福林说道:“各位,现在的天下真是皇帝轮流坐,谁上台谁下台就是一转眼的事。就拿中原的吴玉帅来说吧,头几年得势的时候多威风,两湖、河南都握在手中,那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过五十大寿的时候那些文化人这顿捧臭脚呀,我记得有个挺出名的文人还给他写了这么一副寿联:‘牧野鹰扬,百岁功名才半纪;洛阳虎视,八方风雨会中州’。可这才几年啊,革命党一打就尿裤子了!去年九月份他和革命党的北伐军在武汉开了火,武汉号称铜墙铁壁,结果怎么样,照样被人打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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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大力插嘴道:“我也听说了,吴玉帅从湖北兵败后,就领着残兵败将到河南信阳去了,如今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以后想要东山再起,难了。”

  孟仲义作为水香,消息来源自然更多,他说道:“岂止是吴玉帅,联帅也抓瞎了!早些年大家提起联帅,都认为他年轻、资历浅,又不是和曹大总统做一路的。玉帅他们都视他为杂牌,可后来人家照样统领江浙闽赣皖五省联军,坐断东南半壁河山,是个了不得的人物。玉帅和革命党真刀真枪地干的时候,招呼联帅一起出兵。可联帅多精哪,准备坐收渔翁之利,但玉帅的军队挡不住革命党,联帅这才分三路进兵,不了左右两翼一路倒戈一路打残,中路的卢香亭也不济事,福建的周荫人又压不住局势,安徽的陈调元和革命党眉来眼去,现在联帅能控制的,只有江苏一省而已。”

  丁福林笑笑:“你这是老黄历了吧?告诉你吧,联帅因为挡不住革命党,已经秘密派人和张大帅接头了。”

  镇八方问道:“我如果记得没错的话,这两人之前有旧怨哪?”

  丁福林道:“大掌柜,这就叫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联帅原来实力强大,尤其是江浙财源充足,自然也无所谓和奉系闹翻。但现在他风雨飘摇,放眼天下能救得了他的只有张大帅,他为求自保只能求张大帅援手。”

  镇八方道:“张大帅怎么说?”

  丁福林道:“我听到南方做买卖的商号说,张大帅是个有眼力的人,虽然两人之间有些看不过眼,但张大帅更担心革命党成事。要知道革命党和普通跳子不一样,他们打仗那是真不要命啊,一两千人就敢和两三万人开仗。革命党打垮了联帅,张大帅能得什么好处?所以张大帅爽快地就答应了联帅的求见。这联帅见张大帅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帅,我对不住你’,大帅摆摆手说都是过去的事了,他当即承诺联帅委派直鲁联军南下,协同联帅保住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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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四宝道:“张宗昌就是那个狗肉将军吧?据说他原来在大帅手下不得志时,有一次给大帅送礼,用手提溜着两个装满土的大筐就进门了。张大帅一想就明白了他的心思,他这是以缺扁担为比方,要大帅给他大权呢。”

  崔大力道:“这话我也听过,大帅对他还是挺器重的,之前让他当了山东的一把手,这次又派他南下。他们这一出兵,大帅的势力就从华北伸展到长江了。这以后的天下,我瞧着不是张大帅的就是革命党的。”

  孟仲义说道:“张大帅人马多地盘广,赢面得有八成。”

  丁福林叹道:“我倒不这么认为。张大帅是兵多枪多,可吴玉帅原来的人枪也不少呀!就去年开春的时候,外界谣传说有四十万,就算打个对折也有二十万吧?里面好多都是精兵强将,北上南下一路通吃,怎么才几个月就垮了?我瞧来倒是革命党成事的机会更大。”

  镇八方道:“如今这个烂摊子是烫手山芋,谁接了都好不了!头一阵子听说英国佬在长江上耀武扬威,还撞沉了咱们的渔船,淹死了好几百人!就那东边道来说,北方的老毛子虽然二十年前没有打过小鬼子,可现在那苏联更加实力强劲,不是好惹的主。而小日本子却日渐张狂,这几年有不少浪人在东三省晃荡,我估摸着早晚得出事。”他这一说水香孟仲义也想了起来:“上个月咱们打纪家大院时,那个给纪家训练大排队的杨大辫子不也是日本人吗?听插千的兄弟说,他平时穿着土布棉袄,脚下趿着蹚土子,有时候就是靰鞡鞋,比咱们本地人还土。”崔大力回忆了一番:“好像我们并没杀掉他吧?那天尸倒我处理的,没见有这号人物。”镇八方道:“他和纪老三一样,当天不在纪家大院里,现在也不知到哪去了。”

  聚义厅里众人正说得热闹,忽听传号的土匪进来报说:“长青队的大掌柜领着绺子里的几个弟兄来了。”镇八方道:“还真来的是时候,让他们进来吧。”原来这长青队也是东边道的一股绺子,绺子上下约有七八十人枪,在东边道属于实力中等的绺子,上次还曾随同镇八方攻打纪家大院。长青队的首领长青郑洪万为人仗义,镇八方和他的关系也不赖,所以听说是他,镇八方便叫他直接带人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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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洪万听到传号的土匪通报,便掀帘大踏步进来。镇八方在座上只微微欠了欠身,丁福林以下的其他头领却都站了起来。郑洪万向各位掌柜的施里掰筋手礼,战东道的各位掌柜也纷纷回礼。镇八方眼睛特毒,他在长青队众人身上扫了一圈,便发现了一张生面孔。此人混在长青队的几人之中,大约四十来岁年纪,头戴一顶瓜皮帽,身穿长袍马褂,一张瘦脸上眼神流转不定,显得很有城府。镇八方发问道:“这位兄弟看起来面生得很,不知高姓大名?”郑洪万连忙将他从人群中拉了出来:“大掌柜的,这位兄弟叫韩立诚,是在本溪城做买卖的,我这次上山也是为他而来。”镇八方道:“哦?那韩兄弟可是要与我们做什么买卖?”郑洪万说道:“韩兄弟原本是做棉纱生意的,头些年纱厂生意挺好,这几年因为老有工人罢工,动不动就停产,洋人还总是往国内倾销棉纱,韩兄弟索性关了棉纱厂。听朋友说东边道这边有金矿,就想过来淘金发点财。他来到东边道人生地不熟,一摸两眼黑,便找到了我,说是想在我们长青队的二道湾雇个沙金船。我说你这么整我做不了主,得大掌柜的拍板。他也不认识大掌柜,我就擅自做主带他过来了。”镇八方听郑洪万这么一说,转头看向韩立诚:“韩兄弟是想淘沙金?这买卖可不好做啊。”韩立诚眨巴了两下小眼睛,开口说道:“大掌柜的请放心,我只要在东边道干一天,就孝敬您老和各位掌柜的一份例钱。马上就要到年关了,我也没准备啥好东西,就给各位掌柜的缝制了几套衣服。”他说着看了一眼郑洪万,郑洪万向外面喊道:“把韩兄弟的东西都带上来。”

  外面进来了两个哼哧哼哧抬着箩筐的土匪,他们将箩筐放在地上,掀去上面的帆布盖子,箩筐里赫然现出叠得整整齐齐的貂皮大氅来。韩立诚伸手从箩筐中提起一件,依次将正反两面展现给战东道的各位掌柜。众人只见那大氅是用一块块貂皮缀在一起缝制的,难得的是各块皮毛颜色一致,一根杂毛也无。众人皆知貂皮乃是东北三宝之一,穿在身上挡风抗寒,这么多貂皮大氅都是一样色泽,实在是万分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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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立诚道:“听说战东道有七位掌柜,所以这里一共是七件大衣。另外我还有一件薄礼相送大掌柜。”说着外面又进来一个土匪,他手中却捧着一个大箱子。韩立诚将箱子打开,里面却有一部模样古怪的机器,他在机器上鼓捣了几下,又拿出一张圆盘放在机器之上,就见圆盘竟然转了起来,机器上的探针和圆盘接触,先是嗤啦啦响了几下,接着便是一阵咚咚锵锵的锣鼓声,一个浑厚的声音唱了起来:“师爷说话言太差,不由黄忠怒气发。一十三岁习弓马,威名镇守在长沙。自从归顺了皇叔爷的驾,匹马单刀我取过了巫峡。斩关夺寨功劳大,军师爷不信在功劳簿上查一查。亦非是黄忠夸大话。”听那唱段调门,正是谭鑫培谭老板的《定军山》。土匪们平时在山里没啥娱乐活动,都爱请戏班子听个戏文,奈何浑水县偏僻小城,县里的戏班子都是些草台班子,即使有人唱京剧也远到不了“小叫天”的境地。偏生土匪们因为地域所限,永远不可能到奉天或者大连这样的大都会去看名角表演,所以乍听如此纯正的京剧唱段,一个个都禁不住摇头晃脑,随着唱段轻轻哼唱。就连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镇八方也闭上双眼,伸出两根指头随着节拍轻叩桌面。

  一段《定军山》唱罢,韩立诚含笑详询:“这西洋产的留声机各位掌柜还满意吗?”镇八方倏地睁开眼睛,两道箭一般的目光笔直射向韩立诚:“你真是本溪来的?”韩立诚拍着胸脯:“咱就是土生土长的本溪人儿,这还能有假?”镇八方又问:“那这次淘沙金投了多少光洋子?”韩立诚伸出一个巴掌:“实不相瞒,兄弟能投的都投了,就五千大洋。”镇八方询问了他一番,见并无什么破绽,这才笑着对郑洪万道:“长青兄弟莫怪多事,这也是形势所迫,跳子时常化装成买卖人上山,凡事得多个心眼。”郑洪万虽然对镇八方东问西问有些不满,但镇八方毕竟是东边道的总扛把子,他长青队的小胳膊和人家的粗大腿没法比,所以他也换上了一副笑脸:“大掌柜的做得对,韩兄弟也是实诚人,说开了就没事了。”丁福林见郑洪万和韩立诚关系十分密切,将他拉到一边问道:“你是咋认识这个人的?”郑洪万道:“熟人牵线认识的,要是生人我也不能往这里带。”丁福林听了这话,虽然仍是半信半疑,却不好再行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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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镇八方已经叫人添了几把椅子,邀请韩立诚和长青队的几个头领入座。因为长青队离战东道也不远,掌柜之间大多相熟,所以大家叙点闲话侃侃大山,倒也十分热闹。别看那韩立诚是个生面孔,可他嘴皮子功夫了得,连自诩能说会道的李四宝也不得不甘拜下风。韩立诚操着一口侉里侉气的土话,间或蹦出几个时髦名词,让大家觉得既新奇又有趣。崔大力好奇地问:“韩兄弟,你开采的这些沙金怎么卖啊?”韩立诚神神秘秘地说道:“这个嘛您就有所不知了。现在国际上对华全面封锁,没几个和咱们正经做生意的,袁大头咱们也只在本国花花,拿出去人也不认,要不咱们东边道这面平时零敲碎打的做生意怎么还用碎银子和铜角子呢?”见众人点头附和,他又说道:“所以说如今这战乱年月,还是大黄鱼最实在,到哪里都能用,就是去上海、广州、香港也都没问题。纸票子可就不行了,出了这片地别人都当废纸,没有人当钱花。所以我这沙金挖出来后,熔化之后铸成大黄鱼,有的是人要,是绝对不会压在手里的。”

  他顿了一顿,又说道:“不过现在做这桩生意,倒还有一个为难之处。”众人纷纷问是什么,因韩立诚和郑洪万并未就此事沟通过,所以他也放下了酒碗,吃惊地看着韩立诚。但听韩立诚说道:“大掌柜的一言九鼎,吐口唾沫就是钉,按理我是不能再有啥非分之想了。可各位当家的也都知道,东边道大大小小铺局的有二三十股人马,有时候碰见别的人马,我担心事情紧急解释不清,所以大掌柜能否给我一个凭示之物,也让我能方便一些。”镇八方略一沉吟,道:“也好,省得我们去和别的绺子交涉了。”他从左手大拇指褪下一个翠玉扳指,递给韩立诚:“东边道的各股绺子都认识我这翠玉扳指,要是你遇到什么掰不开的镊子,拿出来自会有人照应你。”丁福林见镇八方拿出自己的私人物品,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镇八方已经神采飞扬地将扳指交到韩立诚的手里,他作为二掌柜总也不能驳了大掌柜的面子,所以只是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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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立诚和长青队的几个人又略坐片刻,便起身告辞了。镇八方站起身来:“天寒路滑,几位兄弟好走。”说着举手作别,丁福林和其他几个掌柜送了出来。丁福林走在最后,在快到山门的时候他拉了郑洪万一把,这长青也知道丁福林有话要说,忙将耳朵凑过去。丁福林说:“凡事小心在意,起水了往这面撂个海叶子。”郑洪万口中答应着,心下却不以为然。

  送走了长青队和韩立诚,战东道的几个掌柜又重新回到了聚义厅。丁福林开口道:“大掌柜的,我总觉得这姓韩的有些不对。”镇八方道:“有啥不对的,我刚才亲口问的,你也听见了,他就是本溪人,连说话的腔调都是一口当地的土话,这我绝对听不差。”丁福林道:“我不是说口音有啥问题,只是觉得他说话很古怪,像是有意做出来的。”这次没轮到镇八方,反倒是炮头崔大力开了腔:“这冷天万又不是咱们这种耍浑水钱的,说话语气当然和咱们不一样,二掌柜的就是太多虑了。”镇八方觉得此事有长青居中作保,丁福林的态度未免小题大做,他也懒得争辩,自顾自地走到了那台簇新的留声机前,将机器打了开来。但听机器中谭老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一封书信来的巧,助我黄忠成功劳。站立在营门三军叫,大小儿郎听根苗: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锋交。上前个个俱有赏,退后项上吃一刀。就此与爷我归营号,到明天午时三刻成功劳。”丁福林见无人附和自己,崔大力这几人都在留心听戏,也只得叹了口气,独自一人到外面散心去了。

  其实丁福林的预感是正确的,这个貌似中国人的韩立诚却是个实打实的东洋浪人,他早在十多年前就从已成为日本保护国的朝鲜踏入中国国境,并学了一口正宗的东边道腔调,他平日里和普通中国人打扮无异,所以谁也没看出来他的真实身份。他起了个化名韩立诚,托庇于比他更早来到中国的杨大辫子门下。杨大辫子虽然表面上只是一个土豪纪家聘请的教头,其真实面目却颇为复杂。此次他受杨大辫子的委派,从长青队拐了个弯上山,却是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任务。他和长青队的几个人一同下山后,谎称自己还需回趟本溪调拨头寸。长青队的几个人都是山野乡夫出身,对此均未起疑,他得以顺利脱身,但他却并未去往本溪,而是径奔通城县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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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城县是东边道的首县,县城规模比浑水县、龙县、金川县这些普通县城要大得多。在县城主街一家名叫兴隆布庄的店里,韩立诚将此行经过向店老板原原本本做了汇报。那店老板五短身材,但腰杆挺得很直,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正是原来纪家大排队的教头杨大辫子。他听完韩立诚的讲述后,满意地点点头,又接过韩立诚递来的翠玉扳指,在手中把玩片刻,说道:“这可是个好东西。你马上去叫后面仿照这个扳指的样式再打一个扳指出来,也要刻上镇八方的字号,但细节和这个扳指不要完全一样。完事后你把纪老三叫过来。”韩立诚躬身答应:“哈依!”杨大辫子面色一变:“都说过多少次了,在中国地面要按中国人的规矩办事。”韩立诚诚惶诚恐地道:“是!属下知错了。”杨大辫子挥挥手,韩立诚便退到后面去了。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韩立诚引着纪老三推门进来了。这纪老三因为上次不在家中,侥幸逃得性命,但全家无论老幼已尽数被土匪屠戮,家产也被土匪抄得干净,他从一个大少爷一下子变成了身无分文的破落户,他背负血海深仇,就在通城县托身于先期到此的杨大辫子,积蓄力量准备报仇。此刻他一进门就喊道:“是不是事情有眉目了?”杨大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让纪青魁在他面前坐下,而韩立诚则站在了两人侧边。杨大辫子开口道:“少东家,经过我们一番努力,现在总算有了些进展,我们拿到镇八方的翠玉扳指了。”他冲韩立诚一伸手,韩立成急忙从怀中将那枚仿制的扳指递了上去。杨大辫子拿着它在纪青魁眼前一晃:“你看,就是这枚小小的扳指,马上就要派上大用场了。东边道的土匪都讲究仁义礼智信,没有义气那是混不开的。这扳指各股土匪的头目都是认识的。我们委派一位顶级杀手携带者这枚扳指上宽甸子,就说是战东道的人,他们肯定会将杀手放上山。等到杀手见到混天龙后,就会冲她开枪。这疯婆娘肯定会被一枪毙命,那少东家你的灭门大仇也就报了。”

  纪青魁急不可耐地问道:“杀手是什么人?能否让我见一面?”杨大辫子板起脸来:“少东家,这你就不晓事了。这杀手身份要保密,否则出了事谁承担得起?不过我可以给你看样东西。”他拉开旁边的橱柜,从中摸出一把乌黑油亮的小手枪来。这手枪比手掌还短上一截,看上去像是一个缩微的玩具。纪青魁见手枪口径比常见的手枪还要小很多,不由十分失望:“这能杀人吗?”杨大辫子说道:“少东家,你不要小看了这手枪,它是我们为了这次行动专门研制的,这里还有子弹。”他小心翼翼地抖开一个黄纸包,里面现出五枚泛着蓝莹莹光泽的铜壳子弹来。他说道:“这弹头上有剧毒,只要有一枚打中人那就必死无疑,谁也救不了。实话和你说,你的事我们都没少出力呀!”纪青魁虽然并不太相信杨大辫子信誓旦旦的说辞,但这件事前后都是由对方操办,他也没法去挑毛病,因此只有不放心地叮嘱道:“可一定要成功啊!”杨大辫子道:“放心,我们这里派出的是最顶尖的杀手,而且还是近距离射杀,那就是百分百的成功。少东家你就把心咽回肚子里,你不想想,没把握的事我能干吗?”纪青魁不吭声了。杨大辫子对韩立诚道:“去送送少东家。”韩立诚满面堆笑,将纪青魁送出了兴隆布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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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韩立诚回来,杨大辫子问他:“人找好了吗?”韩立诚点点头:“已经找好了,他是本地的一个死囚,很乐意为我们效命。”杨大辫子道:“你告诉他,枪里只有两发子弹,第一发他无论射没射中,第二颗子弹都必须留给自己。”韩立诚应道:“是。”杨大辫子又道:“这次行动的细节不要向纪老三透露,他和我们想的不一样,别关键时候坏了大事。”韩立诚道:“这个我知道。纪老三这家伙有时候挺机灵,他又是坐地户,不能轻易让他知道咱们的事。”

  两天之后,前往浑水县宽甸子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个风尘仆仆的行人。他头戴狗皮帽子,披一件破羊皮袄,脚下穿着靰鞡鞋,正快步向宽甸子走来。他就是韩立诚挑选的杀手,本名叫关德胜,原先因为杀人进了通城县的苦窑,韩立诚上下打点把他从大牢里捞出来,并承诺好好照顾他的老母亲和妻儿,于是他毫无犹豫地就答应了韩立诚的条件。他现在取的名字叫胡英豪,那把精心挑选的小手枪被他藏在了帽子的夹层里。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将会在几个时辰内结束,但却会引来东边道的一场血雨腥风。那么,就让自己的生命之花开得再绚丽一些吧!

  “蘑菇,站住,你哪路?”一棵松树后忽然晃出一个端着枪的土匪,不问可知是云中龙巡风的崽子。

  胡英豪收住脚步,朗声道:“天上大雁并肩飞,水缸挑来成双对。四面梁上分得水,专学水浒大英魁!”他这句话表明自己和面前的土匪是同道,而且是在战东道落脚的四面梁靠窑的。对面那土匪似乎不信:“四面梁上冷风吹,何为东西与南北?”胡英豪亮出套在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绺棍原来有根本,大柜面前记过恩!”那意思是我有大掌柜的信物为证。那土匪看了一眼翠玉扳指,见上面刻着镇八方的大号,依稀便是镇八方日常戴在手上的那枚,当下放了一大半心,不过仍是问道:“河水井水有分家,何故插千到我家?”胡英豪道:“霸王举鼎原凭力,村妇儿童不必谈!”意思是你还不够资格说。那土匪看了他一眼,便不再多话,径直引他来见巡风的棚炮头。

  见到那棚炮头之后自然又免不了一番查问,那棚炮头见他唇典精熟,对答如流,虽然仍觉得他有些面生,但已不再起疑。棚炮头笑道:“兄弟,做哥哥的得罪了,要对你搜上一搜,然后你才能见我们掌柜。”胡英豪平伸双臂,示意可以上来搜查。从旁边上来一个土匪,将他从肩到脚捏了一遍,接着对棚炮头缓缓地摇了摇头。棚炮头道:“那好,我这就带你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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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天杀令

  腊月二十八,对于东边道过年的人们来说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日子,因为除了贴窗花、蒸黄米面豆包之外,这天还要祭拜老罕王。老罕王就是清朝的开国皇帝努尔哈赤。他靠着十三副铠甲起家,打下了数千里江山,传到子孙手中更是坐了天下,所以在民间传说中他也就成了神,地位在佛祖、三清、文武财神、寿星佬之下,而在老把头和灶王爷之上。老罕王最初也没有地盘,都是他一点点打下来的,而这很契合土匪向往的最高发展目标。所以一般绺子之中也会让翻垛子择吉时祭拜一下老罕王,保佑明年能够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这一天对于云中龙绺子来说自也不例外。混天龙蒋茗因出身特殊,所以对敬神礼佛这一套向来是极为重视的。一大早她便带着孙人龙、赵灯笼、六彪子等几个掌柜和心腹去给老罕王上香。因山寨之中并无老罕王的神位,所以蒋茗叫孙人龙带领几个人抬了张香案摆到三义堂中,又挂上了老罕王的画像。敬给老罕王的香一般是三炷,蒋茗今年有意让六彪子在众人面前露个脸,便对六彪子说道:“你来敬香!”

  六彪子向来将蒋茗的话当作圣旨,此时听她下令,自是忙不迭地点头。他哈着腰,将火头凑到香上,依次点燃了三炷香。不料刚刚插入香炉之中,不知从哪里刮来一股阴风,那三炷香各自飘出一股黑烟,先后都熄灭了。蒋茗的脸色阴沉下来,这土匪最在意讨个口彩,所以日常之中才不说死、伤、斩、绞等不吉利的字眼,连发音相近的字也要避免。现在让六彪子上个香,他却全都弄灭了,这不是明摆着让自己不痛快吗?六彪子一看蒋茗脸色不对,忙慌慌张张地又给三炷香点着了火。可那香也不知是受了潮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次一点火就灭了。这下不仅连蒋茗,孙人龙等其他头领表情也都难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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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茗本想让他出个头,没想到他却不争气,将自己的好意搞砸了。她当即骂了出来:“不长进的东西,简直是没有梁的水筲,饭桶一个!”孙人龙也跟着呵斥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回来!”六彪子自己也没搞明白究竟是咋回事,他垂着头没精打采地退了几步。蒋茗见他窝窝囊囊毫无气概,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两步蹿上前去,嚓地一下将火石擦出火星,那三炷香相继都被引燃。说来也奇,她点着之后那香都燃烧得很好,烟气安详而静谧地扶摇直上,在画像前交织成一片淡蓝的氤氲。蒋茗这时又白了六彪子一眼,也说不上是气还是恼。六彪子自知有错,大气也不敢吭一声。

  蒋茗不去理他,自去带领大小头目在老罕王面前叩首祈福。她先是唠叨了一通敬神的惯常说辞,续又说道:“我混天龙平生有三个心愿。第一希望我们山寨兴旺发达,第二愿弟兄们都能过上安生日子,第三愿绺子里的所有人都不缺钱花!”赵灯笼瞅着蒋茗心情不差,便说道:“大掌柜,今天在老罕王面前,咱们看看以后的运气吧!”蒋茗叫道:“好!”她从赵灯笼手里接过三枚康熙通宝,闭上双目祷祝道:“若神明保佑,三个心愿终能实现,三枚铜钱落地后都是正面朝天!”她说着将那三枚铜钱掷向天空。前两枚在地上反转落定,正是铸有康熙通宝的一面,最后那枚落下之时却在地上滴溜溜滚动,半天才倾向一侧,众人屏息凝神,直到落地的那面定格,才先后欢呼起来——这三枚铜钱都是正面在上!蒋茗大是得意,板着的脸上竟也漾出了几分笑意。赵灯笼恭维道:“咱这是百年不遇的好兆头,以后云中龙旺兴的日子还在后头,大家都得加把劲跟着大掌柜好好干!”众土匪轰然答应,蒋茗听了这番话更是开心,她叫道:“咱们今天就搬浆子,告诉俎匠多整两个硬菜,好好犒劳犒劳弟兄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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