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古老灵魂的自述,如果你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四十五、夜宴

  是夜,微霰零,密雪下,联翩飞洒,氛氲蔼蔼。大咸宫银装素立,灯宵月夕,荧火结彩,金翠耀目,一改平日的幽静深重,承幌而通晖。宫外辇毂渐次停驻,夹道而列,贵族男女纷纷下至,高官爵宦,名流嘉宾,皆身着华贵锦服,罗绮馥郁,摇步踏雪,繁阜相次入宫。前庭潺潺流水,花光满路,箫鼓喧空,鼎沸浩穰,各有观赏。
  殿内,宾客毕至,落座其位,连席交首接耳,递神会意,期间裂管萦弦不断,纤舞咏歌不绝。我三巫最末而至,彭居客右,抵居客左,我身着缟素裘衣,坐于丹樨之后,众人息声凝望,乐舞声停。司马起身朗颂,“三界所尊,无上道神,天中天大巫咸,乘愿归来。”
  众宾客胡跪合掌,遥礼叩拜,解下颈间宝珠,双手奉上,以示供养。
  我望向其下,手持羽觞,举酒属客,“今夕与子夜宴,其乐无涯。”
  众宾足指按地,起身恭敬,托觞高呼,“大巫咸坐朝归正,八荒皆凑,四海皆集,无限福德。”
  我速饮琼浆,授言道,“请行觞。”
  宾客建瓴而饮,复回其位,大开琼筵,芳樽细浪。殿中管弦鼓瑟声起,音乐咏歌,侈奢精神,伎巧惊人。会宴区庖厨珍馐,异味奇香,琳琅满目。正中御道,往来承贡者,络绎不绝,四海之稀世珍宝,千有余乘,日月明机,星辰宝珠,金精万变,曜电流霞,乏识者目瞪口呆,嗟呼称奇。
  忽而,喧嚣戛止,众宾客侧目殿外,惊愕慑立。我随之望去,见六只青纹白首的青雀衔一件纱衣缓缓飞进,其衣薄如蝉翼、轻若烟雾,色彩流光鲜艳,纹饰绚丽。六鸟飞至殿中,我凝神而视,方看出这纱衣竟是由姑获鸟的羽毛织成。姑获鸟又名“鬼车”,一身而九首,性情残忍暴戾,喜吸食精魄,所到之处,飞鸣降祸。鬼车虽是个不祥瑞的鸟,却生了一身比凤翎还要美的羽毛,其质地极柔,剔透晶莹,簇雪烟花,耀眼璀璨。鬼车对这一身堪称世间最美的羽毛极其爱护,每日以醴泉滋养,从不沾染灰尘,尝闻它们在水面照见自己的身影时,会坠落水中,只因外表太美,自己都无法直视而迷晕。鬼车恃武凶狠,寻常等闲绝非对手,换做身怀上等修为,可与之一战的,想要取鬼车的羽毛,也远远难于取它们性命。死了的鬼车,其毛会立即失去光泽,故只能活取,而想要在鬼车活着的时候,拔掉它们挚爱的羽毛,令它们美貌不在,可想而知是何等困难。一羽难求,遑论万羽织就一衣?此衣难怪会令殿中一众见惯了场面的宾客屏息侧目,实乃世间无双的至宝,殿上所有贡品,无可与之一较。
  尊客未至,贺礼先行,连我都不禁好奇,能送得出如此奢华之物的,究竟是何方神圣?此时,有一行三人于殿外渐渐走进,一人居首,两人跟随居后,步若凌波,罗靴生尘。我定睛望去,居首者身形伟岸,束发金冠,方面阔口,虬发蓄须,双目炯炯精神,举动得大臣体。身后一男一女,男的修长高挑,翩然俊雅,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女的妖娆多姿,仪态万方,含辞未吐,华容婀娜。
  三人行至殿中,稽首行礼,居首者俯首言道,“天界幽仞山贰应,携子贰负,女王屋,拜见大巫,恭贺大巫回归昆仑,毫光万千,气定八方。”
  殿内罗雀无声,众宾客皆拭目以待,我停顿片刻,缓缓开口,“帝俊免礼。”
  “谢大巫。”
  贰应如今是天帝,说起来也是一界之主,他虽出身神族,但族内已无人再称贰应本名,皆以其天界的名讳“俊”称之,以表尊重。我对他几无印象,查阅典册时方知我死之前,他还只是一介管理粮饷的治粟,其后因屡战奇功,惟心惟德,灵武冠世,声着千载,而被彭、抵、姑三巫推为天帝,执掌天界。我一直想见见这位陌生的天帝,故在今晚夜宴的名单中也勾上了他,但不知他为何到晚了。
  我颔首示意,六鸟衔着“姑获羽衣”翩然退下,贰应三人复又行礼,起身移至彭身侧,端正而坐。众目睽睽之下,贰负倒是行事如常,看不出有何不妥,只是脸色惨淡了些,想必仍亏着气血。我不知他何时醒的,又是何时走的,我回到大咸宫的时候,侍卫便向我禀明他已经离开了。
  众宾客复而酌饮,奏扬清曲,行宴继续。贰应有些局促,向彭递了眼色,彭心中了然,便斟满瑶浆,拱手施礼,“今日节物风流,人情和美,天地两界群贤毕至,少长汇集,此为我昆仑千年未有的幸事。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大巫咸能重回新都,明晨破昏,剑折邪芒,此为我魂牵梦萦之夙愿。今夕何夕,咸,你我不醉无归。”说罢,便昂首直饮,畅意抒怀。
  抵和贰应等众宾客,亦随之而饮。我举觞看向彭,会心一笑,无需多言,传杯酣饮。彭喜形于色,终扫去连日的不快,推杯换盏,气氛融融。
  此时贰应侧身望来,亦满面开怀,拱手言道,“今日能一睹大巫风采,实在是望尘莫及之事。遥想当年,大巫谈笑间,千军万马灰飞烟灭之景,至今历历在目。当时下臣于芸芸众卒间,举目遥望,哀不能侍奉于大巫左右。如今时势造化,下臣得居此薄位,仍心向如初,羡大巫之无穷。毕生愿惟大巫俯首是瞻,肝胆效忠,任凭吩咐,恳请大巫成全。”言罢,执杯而饮,慨然豪迈。
  我垂了眼帘,沉声半晌,缓缓开口,“帝俊勿须客气,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我亦如众生一样,凭云升降,从风飘零,又有何羡乎?位高者能士居之,你独当一面,是不世出的英才,眼下自该以道凌残,意气风发。我如今回来,盖因昆仑失势,满目疮痍,不忍神族万万年基业毁于我辈,方才痛下决心,回朝理政,废旧立新,惩内扬外。若说这复兴大计,当是与你等豪杰一道,发扬蹈厉,共思进取才是。”
  “下臣何德何能,岂得大巫猥自枉屈,如此谬赞,实无以言表,独自惭愧。”贰应连忙起身,双手托杯,“惟一饮而照丹心。”
  贰应饮尽杯中物,一气呵成。身边的抵见状,泯然一笑,绝世之容看得全场女子无不窃窃低呼。他倒是,满不在意,开口道,“天帝备下‘姑获羽衣’,携此厚礼前来恭贺,将这满座的高朋看得如痴如醉,看来是费了极大的心思,既如此,却又何故来得迟了?”
  贰应低头垂目,正色道,“此事,我正要与大巫禀明。”他随即看看贰负,颔首示意,复而向我望来,“此为天界道威神贰负,亦为下臣之子,此事由他向大巫禀述最为周详。”
  贰负听罢探身而起,稽首施礼,抬头望向我时,眼中满是沉着。我与他对视,心里却有些怅惘,我一直都不希望在这种场合见他,因为此时此刻的我,惟有工于心计,计于庙堂。这满堂的宾客,都在我的算计里,选将、量敌、度势、料卒、远近、险易,精于权衡,做势布局。然而这满盘的棋子里,他也在其中,他身居高位,是天界的道威神,诩第一武将,我自然应该将他查个清楚,瓜剖利用。可我却不想,我可以不在意他的年纪,出身,做过什么,是谁的儿子,但我介意真心裹挟于权势,私情被当作筹码。在这方面,我不容分毫。
  我蹙了蹙眉,踟蹰片刻,未有应答。一旁的抵和彭似乎觉出了异样,目光汇于我和贰负。我垂了眼帘,徐声开口,“将军请说。”
  贰负面色如常,沉声说道,“此事关于人间东土截、阐两教之争。商灭之后,截教重挫,三代弟子中接连失了闻仲、飞廉、恶来等砥柱中流,损兵折将。此后阐教乘胜而起,势不可当,又因人间成周大尊阐道,创建明堂,冶铸鼎鼐,以至民心所向,无往不利。截教日渐颓势,通天教主不甘失落,受其亲传弟子多宝道人挑唆,于东海紫芝崖摆下诛仙剑阵,誓与阐教元始天尊、太上老君,决一生死。此变中起,人间震惊,东海烟尘蔽野,惊涛骇浪,云腥霓翳,已多日未见光明。”
  我问向贰负,“何为诛仙剑阵?”
  “赴夜宴之前,我...下臣曾赴东海紫芝崖,探得此阵。阵内有四口宝剑,俱是先天妙物。若下臣没有料错,这四剑应是由分宝岩所造。”贰负沉默片刻,抬头望向我,“如果通天教主当真以诛仙剑阵行厄,下臣认为,阐教死生在一线之间。
  我听罢望向彭,“人间修道教派之事,彭巫最为周知,你怎么看?”
  彭沉吟片刻,面色幽深,开口道,“当初在北冥,我传元始、太上、通天不死药的时候,便知这三人当中,通天心智最坚、根骨最清、道德最全。后来他们三人回到人间分别创教立派,通天也成就了截教一番声名远播,昌盛发达的大事业。人间道教中截教是最大的派系,紫芝崖是修道者的圣地,有着‘有教无类,万仙来朝’之赞誉。后其三代弟子中更是多人发迹,在商封官拜将,位高权重,以致朝廷中与截教牵连裙带的官员占了半数以上。政教一气,截教越发兴旺,却越来越肆无忌惮,难现初衷。借此商灭周兴的时机,引发截阐两教之争,是帝俊、我和抵巫三方共同的决议,目的便是削弱截教势力,令人间教派中成器者经历杀劫,飞升天庭,各司其职,巩固天界政权以管辖人间。而这些必死的人中,十之六七源自截教,通天教主不甘心截教被瓜分瓦解,我是早就预料到的。也可以理解,毕竟他一手缔造了截教,最后亲传的弟子全数做了别人臣子,不满很正常。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尽管不满,也不会因此摆下诛仙剑阵杀他两个师兄,这其中必然有隐情。刚才贰负将军说通天是受了他大弟子多宝的挑唆,不知这又从何说起?”
  贰负沉稳道,“此前多宝道人已与阐教弟子多次交手,对阵之时语带欺诳,意欲挑起争端。此番摆下诛仙剑阵,亦是他代师而为,并于阵前作下狂歌,言往事种种,皆是昆仑对他老师的讹诈,如今便要将所有的情意化为兵戈,诛仙成魔。”
  “呵呵。”抵忽而讪笑一声,“这便是了,多宝这歌作的明白。”
  我抬了抬眉,看向抵,抵亦向我看来,端起酒觞一饮,“在北冥的时候,我就非常欣赏通天这个人,因为他重情重义。”抵脸上泛起一丝苦笑,“他和他那两个师兄不同。此番做出这等极端之举,想必是因了一些事,导致他难过至极。”说完,冷眼看了看贰应。
  彭颔首,凝重道,“我也不认为这是通天的本意,他这把无名火烧的蹊跷。”
  抵摇头叹息,“可惜,这次不管是弟子的挑拨还是他本意如此,他都没回头路了。诛仙阵摆了就收不回去,再去论他所谓的隐情也没有意义。”
  彭抵二巫侧身向我望来,静待我的回应。我看了看彭,继而垂了眼帘,“情意魔障,罪不能容。”
  彭凝望我片刻,低首一叹,“通天是我一手造就的,出了此等逆天之举,大巫不以叛道之名定通天犯厄,我已由是感激。我明日便到紫芝崖将这逆徒擒来,交予大巫处置。”
  一旁的贰应听完,亦跟着点头附和,“下臣愿随彭祖一同前往。”
  “不必。”我沉声言道,“此事是截阐两教之争,彭巫去将通天擒拿,是何道理?他们三人都是昆仑所出,你扬阐抑截,岂不是要让那些修道之人诟病昆仑偏袒,不甚公正?”
  彭不露声色,静坐无言。我看了看贰应,遂道,“人间事人间了,阐教有元始和太上两人,应该足够应付,去擒了便是。”言罢,便继续酌饮。
  我心中有数,阐教是帝俊的直系,元始和太上两人,早已和帝俊同气连声,作为交换的,自然是阐教未来在天界分得的利益。而通天却对帝俊心无臣服,率教众逆天,摆下剑阵诛仙,他叛逆的不是昆仑,而是帝俊。截教势力庞大,是帝俊的眼中钉,他这次来地界赴宴,是想借我的手除掉的障碍,我怎会如他所愿?帮他除了截教,便再也没人克制的了阐教,未来他一呼百应,昆仑难保不会失去对天界的控制。贰应是从神族底层攀爬上来的,他没有贵族的身份,能立克群雄当上天帝,绝不是简单之辈。退一步而言,即便他对昆仑忠心耿耿,可他还有儿子。贰负在天界的威望已经颇高,何况还杀了九个兄弟成了独子,未来继承大统是毫无悬念之事。贰负会做出什么,谁也不知道。
  贰应脸色稍变,看向贰负时,讳莫如深。贰负抬头面对我,依旧如常,“阐教的两位教主,不足以应付诛仙剑阵,他二人合力,亦非通天教主对手。且这剑阵最多能进去四人,世间除了昆仑,怕是很难再找出能与这三位教主平齐的高手。”
  抵在一旁悠闲道,“我说怎么送老大这么贵重的贺礼呢?原来...呵呵。”抵看看我,眼带笑意,随即对贰负说,“我们三巫去都不合适,彭是通天的老师,不能出手。我和老大去破他个小小的诛仙剑阵?他怕是受不起这抬举。帝俊也去不得,本来跟阐教就走得近,去了闲话更多。贰将军是未来的天帝,此举也做不得。啧,真是个难题啊。”
  抵说完瞥了眼彭,“不过这事还得尽快解决,千万拖不得。我记得姑在东海呢吧,这通天把东海弄得乌烟瘴气,不见天日,要是惹急了姑…那后果,我们在座的可没人能处理。”
  彭闭了双目,脸色难看,默不作声。抵提醒的倒是没错,姑,连我都怵她三分,她找上来兴师问罪,怕是没有清净日子。
  我沉声须臾,看向贰负,“我倒是知道一位人选,可助阐教一臂之力。”
  贰负蹙了蹙眉,面带疑惑。
  “西方极乐之乡,佛教的二教主,准提道人。”我缓缓开口。
  只见天帝贰应面色倏变,目中骇瞩。贰负先是少许惊讶,其后便再无波澜,未有应答。
  彭听罢,沉思片刻说道,“我听闻佛教不涉红尘,那二位教主俱是自在无为,是否愿意离开极乐之乡,赴人间行走?”
  抵附和道,“老大一说,我倒是也想起来了,我曾在商都朝歌见过那准提道人一面。她以法身行走人间,修为极高。忽恍观之,她以莲花现相,舍利元光,周身灵气四布,手中持一柄金刚剑,确实神识超然。我当时并未与她言说,只见她一身佛光往西方去了,后来方知她便是西方教的二教主准提道人,实乃高明之客。眼下破通天的诛仙剑阵,若是准提道人前往,那是绰绰有余,只是她为何愿意出这份力?”
  “佛教因不谙红尘,故而门生稀少,举世不深,未在人间兴教。准提道人并非孤僻之辈,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一直于世间寻觅有缘客,慈悲度之,归顺西方。她见东南有三千丈红气冲空,勘破截阐两教的杀劫与佛教有缘。既如此,不若就应了这天象,请准提道人共破诛仙剑阵,其后于道教之中,选贤举能,同赴极乐乡聆听三乘大法,皈依无量佛,岂不相得益彰?”我探身前倾,嘴角浮笑,“何况我与准提道人结缘颇深,与西方极乐有些交情,由我出面与她借重,想必会给我一份面子。”
  众人侧目,皆是震惊,未曾料想我如此筹策。
  “大巫与准提道人竟有这等渊源?”贰负向我望来,眼神难以捉摸。
  我看着他,徐声说道,“我曾在七宝林内修习沙门佛法,参悟其中,增长无量。道佛虽是二门,但其理合一,皆以人心和天道,属异派同源,八万度门慈悲广大,妙法殊胜。我于拜别之时,与准提道人定下一数,‘佛光出在周王世,兴在明章释教开’。截阐两教杀劫难逃,人间又是多事之秋,眼下祆教猖獗,不尊道德,不拜女娲,愚民蛊惑,今后必成大患。昆仑如今疲弊,理应开张圣听,兼行其他法门,而非故步自封,阻塞恢弘之路。兴佛教于东土,与道教互补增益,通其有无。一来取长补短,佛道两教多闻广目,二来三分鼎立,共同牵制祆教,保昆仑大道普行人间。此策我已思忖良久,不知二巫与天帝意下如何?”
  彭凝神静听,指尖摩挲,这是他考虑时的一贯动作,“如果真能如此联合,那自然是善宜之举。昆仑历来奉行大道,已成大统,但因其下派系纷争不断,晦涩视听,一直未兼顾佛门。然佛法之深邃殊胜,今已不遑道法,若能借势修整人间道派,佛道融会圆通,确实是为不二法门之幸事。我赞同大巫之主旨。”
  抵听罢,亦正色道,“想必老大是知道了三苗祆教的波难。这拜火教简直是以燎原之势侵吞人间宗教,所造成的祸害之深重,无以计数,而且其势力仍在不断壮大。拜火教是一神崇拜,这就意味着教徒除了他们那个神之外,不能信仰其他任何神邸和灵人,这种极端的形式与我们昆仑的摄魂术有些类似,祆教将其进行了易化,发扬到了人间。人间的百姓纷纷投身于此,被长期蛊惑,渐渐地便会失去道德,简言之就是成为没有自我的工具。呵,这倒是与人类之初没有灵魂的状态很接近。任由祆教发展,我不认为现在东土或者说华夏的道教能有什么优势。要是神仙和暴民都能‘升天’,谁还会去费劲当神仙,听从那个所谓唯一的神指挥不就行了?所以现在引入新的宗教,确实是我们神族一条上选的出路,如果老大真的能请得动准提道人,那是帮了昆仑的大忙。”
  他二巫齐声颔首,响应赞成。一旁的贰应见状,只得唯唯诺诺,点头称是。
  抵看向贰应,饶有兴致地向他举了举觞,眼中带笑,“放心吧天帝,老大心里有数。”
  “是...是...大巫高瞻远瞩,下臣拜服听命。”贰应连忙上前行礼。
  我望向贰负,他倒是形色一如平常,无丝毫零落之相。我心中掂量,我兴佛教于东土,势必要侵蚀原本属于阐教的势力,这对天界来说实为不利。他父亲听完都面如土色,而他却一派泰然,要么他城府极深,要么是他根本不在意这件事。贰负与我双目对视,嘴边浮起一笑,煦色韶光,毫无芥蒂。
  抵两边观望,浅笑一声,“贰负将军,说起来,你我也许久未见了,今日见面,理应小酌几杯才是。”说着,便举觞向贰负行酒。
  “谢抵巫美意。”贰负侧身与抵对饮。
  “尽兴,尽兴。唉...看我这脑子。”抵一饮过后,忽然拍了拍额头,看向我道,“老大是否知道,贰负将军便是周方西伯侯姬昌的四子周公旦?当初贰将军身上犯了劫数,被贬为凡胎,投身在了人间的王侯之家,此事连我都瞒住了。后来商灭周兴,周公运筹帷幄,力克商王帝辛,推翻了商汤六百年基业,指点江山,主乱世沉浮,成就了成周开国的霸业。英才始终是英才,贰负将军就算成了凡人,也是神性依旧,宏图之志不改,在人间亦难掩光芒。我记得,我当时便选中了他作人皇,无可挑剔,光焰万丈。可他却因故谢绝了我,有皇位而不居,一生仅作摄政王,这份从容,圣人可及。”
  “抵巫过誉了。”贰负晏然自若。
  “哪里,岂可埋没了贰负将军。”抵晏晏一笑,“老大,当初周公执政之时,对地界的祭祀那可是极为慷慨。金山银山在所不惜,财物锦帛,烟祀牺牲,青铜玉器,鼎鼐簪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几乎可以与当初的夏禹相匹。真是人皇之楷模啊!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周公就是天界的贰将军,难怪有如此魄力。今夜,我借大巫的酒,谢将军当年为我地界分忧了。”抵说罢,便直饮一觞。
  贰负看了看我,亦跟着抵行酒数钟。我看出抵有意耍笑,便并未理会,他自然知道我早已认出了贰负,故意强调,无非是想勾起陈年往事,试探我和贰负的反应。我不动声色,对彭和贰应说道,“既如此,我明日便起身去往西方极乐之乡,拜会准提道人。”
  彭点了点头,随即说道,“我和你一起去。”
  我正要答话,贰负拱手行礼,“久闻西方教主准提道人盛名,下臣早生拜会之心,此行愿随大巫一同前往。”
  贰应和彭皆未料到他会如此言求,我亦有些惊诧,倒是抵一副了然于胸的姿态,向我施了眼色。我踌躇一刻,颔首道,“那便一道吧。”
  今日起,恢复更新,各位久等
  四十六、不瞑

  夜阑时分,行宴过半,觞酌流行,酒酣气益,众宾客酒兴高涨,纵情极娱。帝俊之女王屋,一直安静坐于其父身边,此刻上前,翩然施礼,“小女愿以一舞献于大巫,为众宾客助兴。”我颔首示意,王屋望了望父亲,便聘婷走向席中。我观望这王屋身姿,媚态肌研,小巧玲珑,竟有几分眼熟。
  是时金石丝竹,羯鼓声起,鼓点宣示节奏,王屋独舞“六幺”。冷殿舞袖,节奏先慢后快,王屋轻盈飘逸,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六幺舞是昆仑著名的歌舞大曲,又名“绿腰”,为女子独舞,因其在软舞中难度最大,故六幺舞者需要极为深厚的造诣。眼观王屋,飞袂拂云,翩如兰苕,宛如游龙,低回莲破,凌乱雪风,将此舞演绎得甚为精湛,惊艳场间一众宾客。座客视之,有的击掌,有的拍板,动作节奏统一协调,目光专注于王屋的舞姿,沉醉其间。
  一旁的帝俊见王屋夺目出色,满心欢喜,频频颔首,目光如炬。抓准机会,帝俊执觞向我行礼,恭敬且隐晦道,“大巫可否尽兴?若是满意…王屋可有这份殊荣,与大巫近舞?”
  我脑中正思索明日赴极乐乡之事,未料这天帝竟如此示意。所谓近舞,非指舞蹈,而是今夜留在我宫中侍寝,他舍得将自己女儿没名没分的献身于我,这倒是出乎意料。我仔细望了望席下王屋,媚眼如丝,顾盼生姿,长袖善舞,楚楚可人。她见我望来,两颊迅速飘出一抹红晕,眼中欲退欲进,闪躲并连希冀,惊吓隐含不安,十分惹人怜爱,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精心培养的笼中之物。
  我心中计较,帝俊明知我明日便要离开,却在今夜给我设下温柔乡,足可见其多智多谋,钻营取巧之能事。可惜,我此生败在过情上,却没败在过欲上。
  我正要推却,抵却抢先一步,嬉笑道,“天帝啊,你可真是不了解我们老大,他根本不近美色。要说多年前,老大还作蛇形的时候,迷恋他那张脸的女子一点不比我少,可惜他洁身自好,忠贞不二,从没给过任何机会。再后来,老大出了…那件事,哀默心死,化作人形时干脆就作了女人形,身边那些妄想攀附上位的莺莺燕燕也跟着慢慢散了。”
  抵抬眼看了看一脸无措的天帝和神色难堪的贰负,付之一叹,“天帝想用些儿女情长敲开老大这块千年寒冰,怕是不可能。”
  这番话将场面说得颇为尴尬,彭在一旁觉得不自在,便向抵使了使眼色,打起圆场,“天帝之女,舞艺超群,俊慧异常,想必深得帝俊宠爱。呃...抵巫向来精通音律,善鉴歌舞,表演伎艺方面,大巫怕都要自叹弗如,不若就让抵巫赏析王屋这六幺舞,如何?”
  抵听罢,明眸善睐,灿然一笑,“美人凤髻蟠空,袅娜腰肢。花前柳下,温更柔,锦缠头。”
  “这…哈哈。”帝俊脸上一热,“抵巫说笑…说笑了…”
  彭一脸无奈,干咳两声,无言以对。抵竟当着帝俊的面调戏人家女儿,虽说昆仑早已习惯他的风流,但如此赤裸地挑逗一位天神女子,也实不多见,看来他确未将帝俊和王屋看在眼里。
  我对声色犬马之事一向不上心,便无意理会抵的言辞。抬首之时,望见席间贰负垂着眼帘,脸色难看,神郁气悴。我蹙了蹙眉,不知他是否伤势发作,但见他纹丝不动,阴冷凝绝。
  此时,殿外纷乱声起,吵杂喧嚣,冷风涌进,击伏于殿上。我定睛望去,有一身着银装之人骤然闯入,其后还跟了一众随侍。宫内侍卫合力阻拦,仍未将其困住,他大步跌于席中,身上有多处外伤。我抬手示意侍卫退下,于丹樨之后起身走下,直视前行,方看清来者身份。此人正是三苗首领危,他双眼血红,身中数刃,失了左臂,束冠零散,狼狈不堪。我停在他跟前,冷眼望着,静待他的解释。
  诸方宾客密席贯坐,众目睽睽之下,危仰而长叹,闭目流泪,双膝如沉石落地般铿声下跪,俯首于我面前,“大巫…救我三苗。”
  我垂目下视,危之言中伤心痛苦,已是心骸俱焚,看来三苗政权已被倒伐,如今剩了些残兵卸甲,走投无路。我在三苗是人尽皆知,口耳相传的魔头恶神,危如今只身闯进我的大殿求救,也算忍辱负重,舍了一世的名声。美志不遂,良可痛惜,在座的宾客都是昆仑八方有头脸的人物,三苗和我之间的过节想必都很清楚,危这一跪,便再也抬不起头来。席间众人纷纷正襟归坐,再无饮酒作乐的意兴。
  我沉默片刻,躬身抬起危的手臂,“请起。”
  危施力压下我的手,周身灵气挥发出缕缕烟丝,竟一瞬白了头发。他颤抖开口,志诚道坚,将全身法力凝成一句,“但求大巫收留抚恤我三苗无辜百姓,我以死以谢大巫。”说罢,愤而单手击顶,一招毙命,自尽而亡。
  此举毫无征兆,我当下措手不及,未曾扼住,便眼看着危倒地而亡,气绝身死。众宾客惊愕震慑,片刻后皆慌忙上前,簇拥左右,屏息查看,不禁一阵唏嘘。危至死都于臂间紧紧扣住我的手,以死相邀,可悲可叹。我心中大为不悦,神色阴沉,蹙眉踌躇一刻,沉声开口,“此子不朽,厚葬。三苗余众,尽数收容。”
  众宾客听罢,皆跪地拜服,不敢多置一言。我睥睨下视,冷眼扫过,缓缓道,“三苗是我神族子民,遭此大劫,不平不足以息怒怨。拜火祆教咄咄逼近,无法无道,不除我神族无以立足。然我多年不在巫位,听闻有些昆仑氏族邦属如今拔旗易帜,已不识我这青色宝旗。”
  宾客听罢大愕,皆哑然惶恐,低声瑟瑟。此时有一身着玄服,头带银月头饰的氏族首领上前,叩首行礼,“余下驩兜氏,有言禀明大巫。昆仑自女娲神远游天外,大巫隐退太行之后,氏族邦属可谓以犬羊之质,服虎豹强权,无众星之明,假篝火之光,这些年动见瞻观,何时有过容易?氏族无以为继,惟有自强以求自保,此皆苦衷,绝不掺杂半点不拜女娲,不尊大巫之心,大巫明察秋毫,切勿听信离间之言。今日夜宴,三苗危以死明志臣服,血淋淋的教训摆在眼前,那些丧心病狂的叛徒和邪教,诛灭神族之心昭然若揭,如此下去,势必会蔓延至其他氏族,甚至倒伐染指政权。三苗之祸,我等哀之,我等哀之而不鉴之,只会使旁人复哀我等。如今大巫重回地界,我等如获日月之光,誓追随大巫左右,绝不存二心。从今日起,驩兜氏恢复以往对昆仑的朝贡,撤下丹旌,重奉青色宝旗,愿大巫恩赐应许。”
  “驩兜所言极是,我等附议,愿大巫应许。”
  “鲧氏愿随大巫一道,讨伐拜火祆教,惟尊青色宝旗,恢复祭祀朝贡。大巫宽洪海量,望祈成全。”
  “拜火邪教太过猖獗,竟逼死三苗首领,无法无天。诸戎氏即刻灭祆教于国内,以应大巫之策。”
  “群翟氏五服朝贡,望大巫万万保全氏族千秋基业,绝不可令邪教狂徒大行其道,今后惟青色宝旗侍从。”
  …
  殿外飞雪连天,蔼蔼浮浮,皓然凝结,氛氲萧索。这场夜宴伴随着多数氏族和大小属国的臣服响应,纳贡缴旗,行至终了。我负手立于殿中,看着曲终人散,有些痛陈心扉,状似不忍离去,嘤嘤啜泣,有些述说多年屈忍,意犹未尽,慷慨激昂。天帝贰应最后辞别,临行时又是一番叹服拜首,忠心贯耳,恭恭敬敬地带着王屋和贰负行礼后,便绝尘离去。
  彭走至我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脸色不太好。”
  “无妨。”我低声说。
  “明日…”彭欲言。
  “明日你不必和我一道,点兵之后,军政巨变,可能会出些动静,你在地界守一守。”我如是说道。
  “好吧”彭蹙眉道,“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尤其是那个贰负,你刚才也看到了,帝俊一家长袖善舞,多钱善贾,天界幽仞山,今已成势,不同往日了。”
  我点了点头,会意一笑,左右视之,并未看到抵。
  “你找那风流浪子?”彭看着我,说得一清二楚,“氏族邦属那边,抵最有数,今夜这些归顺的氏族,还得抵出面去慰贴周全,方才能大定下来。哎...他就是这老毛病,放荡无度也不讲求场合,那王屋虽是一介舞伎,却也是帝俊名正言顺认下的干女儿,抵如此露骨,实在是不给天帝面子。”
  “干女儿?”我恍然,“难怪。”
  “是他从小养大的孤女。”
  我摇了摇头,迈步出了大殿,往抵未宫而去。
  我已经记不得我多久未曾来过抵的未宫,印象中就是一处淫乐奢靡的地方。我站在未宫的殿外,上宫空闲,寂寞云虚,关着门窗,幽暗不明。宫内侍官得知我前来,连忙恭迎通报,引我前往大殿等候。推开殿门,芳香芬烈,帏幔高挂,温暖如春。
  宫侍禀明,抵刚刚回到未宫,此刻正在寝宫休憩,听闻大巫来访,现正起身赶来。
  我冷哼一声,刚才夜宴中还神采奕奕,如今方才回宫便匆忙睡下,借口之拙劣,仅供搪塞。这暖香阁香馥四溢,我胸中气闷,便不愿在此多呆。侧首转身时,恰逢一阵雪风吹入,层层帷幔飘摇拂动,间隙中竟让我看到一幕。有一女子背影娇柔地躺在地上,衣着丝绸,露出内衣,容光艳丽,花般妖娆安娴。与她相对的男子衣着凌乱,慵懒地坐于地上,绝色之姿,情欲弥漫。那女子将颈间的美玉珠链挂住男子的发冠,脱去内衣,丝绸飘落于男子身上,皓体呈露,弱骨丰胸,凝脂般的翘峰贴过男子的胸膛,柔滑丰艳。这一男一女,正是抵和王屋,比之室外的寒风凛冽,白雪飘洒,室内倒是风流香艳,满是春情。
  我心中平静,无意复观,亦没空等着抵。我径直走出殿外,交代宫侍,“叫他穿上衣服出来。”
  “啊...这...是,大巫。”宫侍战战兢兢,左右为难,最后不得已,只好硬着头皮进了殿内。
  片刻,抵衣着散乱地出来,气息不匀,“老大...你也太...”
  “少废话。”
  “我马上就完事了,你这个时候...”抵一脸郁卒,“到底什么事这么重要?”
  “那些氏族跟属国的纳贡要一分不差的入库,财政是你的人,你管好。另外,明天开始,外交联邦的事托付给你,你重操旧业,该怎么做你清楚。”我顿了顿,转身望向他,“你睡谁我不管,但我要一半的氏族和属国今后信奉佛教,不能有任何差池。以你的经验,应该踩不进这种床上的陷阱。”
  “我是谁?帝俊那点如意算盘还得再打打,放心,我明白你要的。”抵承诺。
  “好,你继续。” 我说罢,便要拂袖而去。
  “真是的,大好时光被打断,没兴致了。”抵长出口气,摇了摇头,“不过我倒想问你一句,贰负...跟你没什么吧?”
  “什么?”
  “我看出来了。”抵欲言又止,吞吐犹豫,“我只奉劝,再多想想。”
  我并未回答,大步离开。
  四十七、鸿爪

  暮时深夜,我从抵未宫出来,身着狐貉衾衣,漫步宫城。大雪纷飞,上下一白,远近寂静无声,我踏于雪上,行走间张口呼出的白雾,弥漫消逝于夜色。我心生索然,陷入沉思,兴佛教,固番邦,此二举是我回归地界,最为重大的决策,亦是今后昆仑万代运筹的根基。自女娲离去,以昆仑为大一统的时代便随之落幕,即便此刻我力挽狂澜,也摆脱不了强弩之末的命运。天地易主,人类为王,早在我于伊甸祝由人类灵魂的时候便已料到如此,只是我未曾想,形势之严峻,竟可在短短几千年内,便倾覆古老的神族。女娲杳无踪迹,我的死也成了解不开的迷,冥冥中我曾想过,女娲、北斗鬼蛇和上帝先知,如果将这三方串联在一起,所有的故事链能不能形成闭环?答案终归只是一种想法,是一个仅在理论范围内说得圆的猜测,我对女娲的尊敬不允许任何的亵渎,我的道德心否定了这种推测。
  北斗鬼蛇再也没有出现,人类上帝的先知渺然模糊,我现在唯一的线索便是借助追查罗的拜火教,接近人类上帝的内部,以大海捞针的办法寻觅女娲的消息,这是留给我仅有的出路。我不禁怅然,从人类第一次出现至今,我,包括整个神族在内,似乎一直被牵着鼻子走,按部就班地被操控走向深渊。这感觉就如同身处黑暗森林,看不到光,看不到路,看不到敌我,为了辨别前方,为了摆脱恐惧,只能特意制造一个个灾难,借助血光,探视周围,殊不知早已一步步踏入既定的陷阱。
  我曾在三苗时听过祆教末世的理论,他们的教义中总是强调会有末日的到来,会有审判的出现。抵把这条归结为摄魂术中的胁迫意志,而我则认为这是对人类最后仅存的良知的踩踏。祆教把末日的涂炭,说成了一场狂欢,将毁灭奉为检验真理的依据。可事实上,他们所谓的教主根本无法行使审判的权利,没有人有资格毁灭人类,能毁灭人类的只有人类自己,这是我当初祝由人类时所定下的永无更改的命运。可为什么还会有如此多的人类对这则“骗局”趋之若鹜?因为人类迷恋“死”就如同迷恋“生”般狂热。当初伊甸的那一男一女有多么渴望“生”,如今的人类就多么渴望“死”,这种“死”不是“死亡”,而是于道中消逝。如果非要深究为何会如此,大概是源于灵魂中的漂流意识。凡人无知,稍加引诱蛊惑,便将自己变成了一把血肉利剑,加速着“死”的到来,也连带着加速包括神族在内的所有种族的“死”,而我能做的仅仅是将这种速度减缓。
  所谓时间,不过是对速度的感知。所谓末日,不过早几天晚几天。
  说起来有些绝望,可我依旧选择赴汤蹈火,不惜一切。我不知道神族的末日是何时,但我希望它晚一点出现。
  我一路踏着雪泥,行至大咸宫,欲进宫时,忽而左臂麻木,僵冷硬化。我忙运用灵力抬起手掌,所幸五指仍能活动,还有知觉。行查内息,发现身体并无异常,且灵气充沛,四布而生津。这种不适随着运化很快消失,少时便不再僵直,我心中生疑,凝望手掌,正欲细查究竟时,便听不远处一阵窸窣声响。
  “等你们大巫回来,将这三册书籍交给他,我先走了。”一身白衣的女子语带哽咽,与宫侍言简交代,便向宫门踏步走来。
  我蹙了蹙眉,放下手臂,负于背后,矗于宫门前,静静地看着她由远及近。
  她一路低着头,行至我前方时才看见我,抬头一惊,眼中泛红噙泪。她停下脚步,神情闪烁,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这么晚了,要去哪?”我沉声开口,缓缓向她走进。
  白素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拧起眉头,倔强地想要说些什么,却在瞥见我的眼神时,生生地把话吞入腹中。她在怕我,以前她不曾如此。
  我站在白素跟前,冷风卷动我的衾衣,裂裳旋裹,我望着她冻得珊红的脸颊,低声道,“你冷不冷?”
  白素将头压得极低,不置一词,而她瑟瑟发抖的肩膀却显而易见。她早上掉进了点兵山的苦寒水里,回到新都又恰逢大雪,现在只身着薄衣站于风雪中,以她的身体,怕是难以御寒。
  “回去说。”我言罢,越过白素,向寝殿走去。
  白素犹豫片刻,跟在我身后,一路前行,沉默无言。
  寝殿内,仅秉一盏夜烛,昏黄幽暗。金鉔薰香,床帐落下,裀褥重陈,角枕横施,温暖而柔静。我坐于塌边,连日来奔波疲乏,未得休息,此刻倦意涌生,神思困顿。捏了捏眉心,我抬眼望向站在门口,一身局促的白素,拍了拍床榻,示意她过来。
  白素呆立原地,双手绞着外衣,不敢看我,也并不过来。
  我起身脱去狐貉裘靴,置于桁上,拆落发髻,青丝垂散。白素见状惊悸,后退几步,磕磕巴巴道,“你…你干嘛?”
  “睡觉。”我侧首答道,“我累了。”
  “你…”白素支吾,眉眼中透着苦涩,“是啊,你很久没有休息了,自从我来到这,就没见你有一刻的清闲。”
  我并不答话,仰身靠着角枕,半卧于床榻上,静静地看着她。
  白素见我凝望,脸颊发红,全身的不自在。须臾,她终忍不住蹙眉问我,“你…你这么看着我…是不是在生气?”
  “你就这么怕我?”我垂了眼帘,有些无奈。
  此言一出,气氛一时凝固,殿内静谧无声,压抑无欢。
  白素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站着,神情落寞又畏惧。僵持半晌后,她握了握拳,终鼓起勇气轻声开口,“对不起,我在点兵的时候出了丑,没脸在大咸宫待下去了。”
  “你在怨我在点兵的时候把你推出去?”我沉声问道。
  “不,不怪你。”白素长出口气,眼框中忍着泪水,“是我自己学艺不精,是我愧对你给我的一切。你太优秀了,你是昆仑的大巫,万神敬仰,而我只是一条小小的白蛇,没本事,没背景,没美色。外面所有人都看不起我,认为我是烂泥,是你的一介玩物,是她的替身…”白素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下去,转身背对着我抽泣。
  “谁?”我语气冰冷,透着压迫。
  白素慌忙地摇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我闭着眼睛,压抑胸中的怒意和悲痛,于喉间滑出一个永远让我伤心的名字,“螣?”
  “对…对不起,对不起。”白素慌忙上前,手忙脚乱,“我不想提起的,真的,我…”
  我冷冷地望着她,指尖燃起灵力,抬手一挥,正中白素胸口。她一脸茫然无措,被击飞数丈,倒地不起,现出了原形。白蛇盘蜷在地上,再无动静。
  “难道你不知道,不能提起她吗?”我没有半分情绪,俯视着白素已被我施法改变的面容,“我拿你当她的替身?那你就该顶着现在这张脸每天供我欢愉,被养在我这大咸宫内,永不见天日。”
  白蛇的身躯一动不动,红色的瞳孔中饱含着氤氲,流露悲伤。这张脸,我魂牵梦萦,哪怕有一天,只有一天能让螣活过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如果动动手指,捏造个易容的法术就能让我好过一点,我这么多年又何必活得这么辛苦?彭曾经想过做个“尸”给我,足可以假乱真,但被我拒绝了,我觉得我不配,我没资格再得到她,我就应该在孤独中忏悔,后悔一辈子。没有谁可以替代螣,就像飞鸿踏进白雪留下的爪印,她在我身上飞走了,而那印记永远刻在了我心里,致死不灭。
  沉默许久,我叹了叹气,尽量平复心情,克制道,“白素,你不是她,也做不了她,我也没蠢到在你身上找她的影子。你走你留,是你的决定,高兴就好。”
  白素听罢,终有了反应,竖起脖颈,愣愣地望着我,眼中盛着难过,声音嘶哑,“你…就这么爱她?”
  “对,我爱她。”我倍感疲惫,低声回答。“我有多爱她,我就有多恨自己。”
  “为什么?”白素的声音轻不可闻。
  “她为我死了,就死在我眼前。”我看着白素此刻那张螣的脸,恍惚中仿佛又听见了螣死时的长啸,我无限希望死的是我,那一批黄金人类的目标,也本该就是我。螣在危急之际,变幻出了巨大的身形挡在我身前,直直替我挨了一剑,身首被斩杀异处,丹元尽毁。
  “对不起…我…”白素压低头颅,身上的鳞片瑟瑟发抖,想必此刻的我令她恐惧至极。
  我摇了摇头,不愿再看到她现在的样子,抬手解了她脸上的法术,令她恢复原貌。“你走吧,如果我刚才伤到了你…”
  “没…我没受伤。”白素连忙说道,“是我伤了你的心,哪怕你真的打我,也没什么不对。况且,是我太任性了,吃不了苦,受不了闲言碎语…”
  “和她一样。”我闭目说道。
  “什么…一样?”白素不解。
  “当初我没法娶她,她也因为受不了闲话跟我闹,最后我干脆就不回宫住了,找了处世外茅舍,和她偏安一隅。”我想起那座陈设简洁的茅草屋,院里的果树和树下成片的筮草。记忆中那画面永远是绿色的,是我最美好的时光。
  “你…没娶她?”白素望着我,小心翼翼地滑向我的脚边。
  “对。”我睁开眼,自嘲一笑,“因为我是大巫,我有数不尽的仇敌,我不能有弱点。而她…用当时的舆论来说,就是配不上我。我娶了她,就等于把她挂在了靶心,任天下嘲弄不说,还得挨万箭穿心,成为死敌攻击的对象。可惜我千算万算,结果还是一样,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委屈她。”
  螣因为婚姻的事一直不开心,我们之间为此争吵过不下数次,最后还是她妥协,忍着外界的指指点点,放弃了名分。我记得很清楚,那一个月她都不曾给过我好脸色,直到我亲自潜入南海海底,为她采了颗绝美的珍珠,她才终于露出了笑。
  一直以来,我自私且强势,决定的事就不会回头,以为只要足够强大,就有足够的自信承担一切后果。可惜我低估了爱的力量,失去所爱的痛苦,我承受不起。我在对螣的回忆中渐渐睡了过去,朦胧中白素化为了人形,为我盖上了绸被,在我身边放下了一件东西,便推门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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