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晴明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朝阳照进寝殿,明媚灿烂,厅堂如洗,地界难得有如此好的天气。我于榻上起身,便见身边工整地摆放了一部经书,著名《易》。我将经卷拿起,随手翻阅,其内分三卷,《连山》、《归藏》、《周易》,内容多是策揲卦数,是部关于筮卜的著作。我仔细回想,此前我于太行重遇白素的时候,她说当年周公曾著有一部《易》经,令她转交给我,应该就是我手中的这部书。昨晚白素离开之前,曾与宫侍交待有三本书,想必她是把《连山》、《归藏》、《周易》三卷,错当成了三本。如此说来,这《易》便是昨晚白素放在我床榻上的。
我合上经卷,不觉勾起一抹笑容。周公,或是贰负,竟然送给我一部筮卜的书,该说他投其所好呢?还是一叶障目呢?我自承大巫之位后,世间占卜之法皆由我所出,自然无需再看什么数术方面的书。不过这毕竟是他一生的心血,又大费周章地送到了我手里,我自当读读,还以尊重。
我手握经卷缓步出了寝殿,门外明亮皎洁,积雪尚未融化,于阳光下分外鲜明,晶莹的冰柱沿着房檐屋角悬挂,缤纷繁复,绮丽祥和。一晚疾风骤雪过后的艳阳天,足以令身心舒展,畅怀散忧。我漫步于庭院,观赏雪景,宫侍皆恭敬行礼,退避三舍,以免滋生打扰。昨晚我睡得踏实,也不知白素是否已经离开了大咸宫,如果她留下,我自然责无旁贷地照顾她,如果她决议离开,也许对她来说是少了许多负担。白素曾说,她喜欢过逍遥快活的生活,衣食无忧足矣。我理解她的想法,却半强制地将她带到了地界,原因无它,想过潇洒的日子却没有真本事傍身,在如今的世道,是活不下去的。我赠与她赭鞭,加成她的修行,便是想给她份牢靠的保障,我虽然可以护着她,却不可能随时待在她身边,有朝一日她身处危险时便会知道,指望别人的搭救,远不如自救。她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罢,皆是我一厢情愿之举,如果她执意不想熬这段苦日子,便随她的心愿罢。
正思索时,庭院深处传出一阵打斗声,金戈铿锵,戎武相接。我一时诧异,大咸宫平日最为肃静,此刻竟有胆大之辈敢在我宫内动武,于是心生好奇,循声走去。
临近时,望见一白一褐两个身影缠斗一处。“猴子…你…你还挺能打。”白衣女子气喘吁吁,边打边说。
“白娘娘…别打了,吵到大巫我没法交代。” 另一方喉舌声和,嗓音古怪。
“你别跑,我就不信我赢不了你。”白衣女子健步如飞,手持赭鞭,抬手便向褐色身影,圆头毛脸的猢狲打去。那猢狲嘴上好言相劝,身形却迅猛强悍,丝毫没让对方得了便宜,手握一柄钢刀,从容不迫,打斗间明显占着上风。
我在一旁看了看白素与玃的比试,以玃的身手,胜负早已分出,但碍于面子,她不得不打几个虚招照顾白素,也着实难为她。玃眼观四处,侧身见我来了,忙闪到一旁,放下钢刀,下跪行礼,“大巫…”
白素亦慌忙收了赭鞭,满头大汗,表情一阵狭促,“你…醒啦?”
“有扰大巫清净,请大巫责罚。”玃忙道。
我并无答话,侧首看向白素,白素见我望来,眼神闪躲,心虚道,“我…想练好赭鞭,所以找了个陪练。”
“哦?”我抬了抬眼眉。
“是这样的。”白素低着头,一脸怯懦,“这猴子其实是位郎中大夫,昨天我从点兵山回来后,染了些伤寒,外感发热,是猴子为我诊治开药,我见她生得…生得可爱,便和她多说了几句。之后,我和猴子聊得很投缘,她说我这柄赭鞭是件神兵,不应埋没浪费,又…反复劝我不要离开…”
“所以呢?”我沉声问道。
“所以,我…不想走了,想好好留下来修炼,不再虚度光阴,让你…放心,行吗?”白素将头压得极低,身形却透着坚定,想必这是她一晚上深思熟虑的结果。
我点了点头,“当然。”
“真的?”白素激动地看着我,眼中闪光,“真的吗?”白素长出口气,笑颜逐开,甚是开心。
“好好练。”我低声言道。
一旁的玃仍跪在地上,惴惴不安,偷偷瞄向我时,我正仔细观察她。她急忙低头,金黄的眼瞳幌亮,语带惶恐道,“禀大巫,这…我也…”
“明天你便是侍郎了。”我说罢,看了看白素,便转身离去。
“啊?”玃大惑不解,愣在原地,乃至得到封赏,竟忘了谢恩。
我此前果然没有看错这猴王,能屈能伸,不惧挫折,严于律己,待人接物诚恳相迎,且生了一对慧眼,目光独到,该当她在我身边发迹,未来可期。
不远处庭列瑶阶,林挺琼树之下,彭满面笑容地向我走来,“就这么把我的爱徒挖走了?”
我眼带笑意,随口问道,“此话怎讲?”
“少来,要不是我当初把这猴子拦下来收留,她现在怕是摇着串铃当走医呢吧?”彭一脸揶揄,“你找谁陪你的小白蛇练鞭子去?”
“你这是来跟我要好处?”我轻问,与彭并肩而行。
“哎,这猴子虽然其貌不扬的,但我可是很喜欢她,精心栽培她医术许久,你看你这么就抢走…不合适吧。”彭边走边谈笑风生,“君子不夺人之好嘛。”
“君子应成人之美。”我侧首道,“是不是彭祖?”
“你…别,这叫法我可承受不起。”彭昂了昂首,“好,我是君子,送你了。不过话说回来,你可真宠这小白蛇,练鞭子还得找个伴儿。也该着猴子命好,陪练陪成了侍郎。”
我摇了摇头,笑着并未答话。
“唉?”彭突然驻足,看向我手中的经卷,“这是什么?”
“啧。”我眉头一蹙,竟忘了《易》经的事,闭口不言。
彭打量着我,眼中透着狡黠,“什么意思?来,我看看。”说着便张手向我索取。
我避无可避,无奈地将经卷递给彭,叹了口气。
“喔,《易》经,这…这是本,卜书?”彭翻阅着经卷,一脸诧异,表情夸张,“昆仑大巫咸,竟然在看卜书?严格来说还是本数术书!这真是奇闻呐!”
我早知他会拿我打趣,却无从辩驳,只得看着他耶声耍笑,装作不闻。
“大巫这是…几千年不作筮,忘了本行不成?”彭揶揄一笑,“那也不至于看这种小儿科复习吧?”
“我拿去教学生的。”我随意搪塞。
“又是奇闻,大巫有学生了?你以前从不传道,这真是三千年不见性情大变啊!敢问是哪位高徒?”
“白素。”我望着彭诧异的眼神,还以他定睛微笑,“怎么,不行吗?”
“可以可以。”彭连忙点头,讪笑几声,也只得收下我如此草率的借口,不忘调侃,“那这书对她来说有点深了。”
我从彭手中拿过经卷,负于身后,看了他一眼,说道,“西方极乐之乡有一方八德池,池内有一株五百年花开莲蓬,其内有一味药材,名唤‘水芝丹’。当初我身患重疾将死,便是服了这味药方才苏醒,此种神丹,天下未见,昆仑的药典里亦从无记载。”
“哦?竟如此神妙?”彭听闻神药,一时忘了前言,眼中发亮,满脸渴求,“可否将其带回…”
“不可。”我断然拒绝,微笑道,“这药对彭祖来说是有点难了。”
“哎哟,呵呵。”彭哭笑不得,满脸苦恼,“猴子归你,《易》经的事就此忘记,我多嘴我多嘴,你知道我就只有药材这么点爱好…”
我正与彭谈笑时,抵迎面走来,大步流星,衣带生风。他满脸阴云,眼眶发黑,俊美中透着忧郁,别有一番失意的风雅。他见我和彭相谈甚欢,鼻中冷哼一声,“你们俩还真是情投意合,从来都这么和谐。”
我听罢挑眉望向他,“抵巫也很和谐嘛。”
“呵,和谐?”抵嘴角一歪,一脸不屑,“一点都不!和!谐!”
我将抵上下打量一番,惊觉他怕是还在对昨晚打断他的房事耿耿于怀,今晨才这般模样。我一脸笑意,顿觉无奈,有些理亏道,“我刚才见你走来,忽生感慨,你为何连颓废时都如此貌美?天道实在不公。”
彭忍俊不禁,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连忙佯装正色。
“你…呵…”抵平日最吃这套,未料我如此赞美于他,受宠若惊又气愠难平,只得悻悻然地摇了摇头,“行,你行。给你带个好消息,各氏族的朝贡不绝,库已接近满仓,财政正全力清点,比昨晚我们预计的形势还要好的多。”
“不费一兵一卒。”彭心满意足,“不战而胜。”
“而且。”抵看了看彭,继续道,“天庭的供奉今早也已经到了,绝对超出你们的想象。说实话昨天帝俊能送出姑获羽衣,我就觉得很意外。今天又趁着风头,献上大量丰厚的朝贡,这和以往天庭对地界的态度,截然不同。这一方面是老大的面子,另一方面与佛教东传有关,各方利益牵扯太大,内部还未明朗,所以我们暂且还不知道帝俊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怕各方生变,老大此行西方极乐,需谨慎,速去速回。”
“恩。”彭颔首,看向我道,“抵说的没错,多加小心。”
我们三巫正当商议之时,宫侍禀报贰负求见,我示意命他进来。少时,贰负由宫侍带领,缓步走来,面对彭和抵炽热的目光,他分外从容沉着,无半分惶恐神色,一表云淡风轻。
抵和彭相视一望,向我看来,脸上全是无信的神色,我蹙了蹙眉,示意他们不必给贰负难堪。他二巫会了意,便冷色离开,途中遇贰负恭敬行礼,亦目无旁落,仪态威严肃穆,与昨晚夜宴上对他的熟络判若两极。官场政治中的逢场作戏,并无真心可言。
贰负不感意外,神色未见波澜,看似,待二巫走远后,方才起身徐徐向我走来。我望着他,艳阳挥洒在他身上,轻风拂御于发丝,白皙的面孔犹胜玉璧,容耀素雪。
他走至我跟前,眼神轻柔地望着我,微微一笑,“还需行礼吗?”
我垂了垂眼帘,沉声道,“启程吧。”
我与贰负行出宫城稚门,途径国宅闾里,离开新都,步至黄泉河畔的金灯花海。我望向贰负,平静道,“此行西方极乐乡,藉纵地金光法前往。”
贰负看着我,半晌未曾言语,我蹙了蹙眉,不解其意。他眼中清冷,闪过一抹苦涩, “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么?”
“在这说?”我开口道。
“在哪说?”贰负神色幽暗。
我轻叹口气,转身而行,走进遍野鲜红的花海,对身后的贰负道,“昨日你离开大咸宫后,去见了危,并说服他在夜宴中向我求救,是么?你的目的就是让在场的所有宾客意识到祆教的残酷和我的强大,纷纷投靠新都朝贡,对么?”
“对。”贰负答道。
“你想过他自尽于殿上么?”
“想过。”贰负不假掩饰,“但我没让他这么做。”
“你在帮我,让新都在一场夜宴中复兴崛起,以最夺人耳目的方式昭示我的回归,以达到我的预期。”我负手而立,语意冰冷,“你觉得我需要么?”
“我想让你轻松一些,不必那么累。”他言语中透着伤怀,“你应该多把时间,留给生活。”
“我感激你的好意,但我并不希望你插手我的政治。”我决绝道。
贰负沉默半晌,沉声叹道,“为什么?彭和抵可以为你分担解忧,出谋献计,共同进退,而我却连为你做点事都不行?是因为我是帝俊的儿子?还是因为你对我不信任?”
“我不习惯将私情裹挟进朝政,会影响我的分寸。”我如是说,“危的死,就是激进挤压的后果,你我都不愿看到。”
身后久久没了声音,我蹙眉转身,望向一脸失落黯然的贰负,放缓语调,轻声道,“太快了,你太着急了。”
“我已经等了一辈子了。”贰负皱着眉头,流露压抑,“上辈子,我见你第一面便把玉佩赠予了你,当时你欣然接受,我从你的客栈出来,在你的货车上拿走了一颗棠球子。不管你知不知道,认不认定,这在人间的礼仪中,已经算互换了信物,确定了彼此的心意。我满心期待着与你重逢,你却于再见我时,跳下了鹿台,然后一去就再也没回来。你有没有想过,我那三十多年过得是什么日子?每一天都很漫长。”贰负顿了顿,叹息口气,“我回到天庭后,猜测出你是神族,隐约觉得你雌雄一体,应该是古贵族,我把符合条件的查了个遍,一无所获。却没想到,再次见到你时,你竟然是祖巫。我无所谓,你是什么地位都不重要,对于我来说,只要你不消失,我什么都承受的了。”
他闭了闭眼睛,勉强平复心情,声音暗哑,“我放弃帝位,离开天界,你给我找个安静的地方安置,只要你每天回家,你看这样行么?”
我一时怔住,惊诧愕然,从未想过他会说出番话。我摇了摇头,心中一阵刺痛,我并不稀奇他知道我和螣当年的事,当初满城风雨,他想打听也不难。我难过的是他以隐退换取信任,并且想选择一条和螣一样的路。
贰负自嘲一笑,形色落寞,“我知道,你大概听说了我杀了九个兄弟,嗜血残暴之类的传言。所有关于我的事,我的过去,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坦白说,我也多少了解些你的事,虽然我已经尽量不听不想,但我嫉妒,真的嫉妒。”贰负看着我,眼中满是感伤,“不是只有她才可以为你死,我也可以,只是我没法死在她前面。”
“你不应该死,更不应该为我而死。”我抬头望着他,心中凄楚愤懑,“你既然知道我这些年过得艰辛,每天活在悔恨里,就不该再存有半点这种念头来让我伤心。”
贰负低垂着眼帘,表情凝结,应了一声,“恩。”
我望着他,心中百转千回,终伸手将他拥入怀中,抚过他剧烈跳动的心。闭眼聆听,传言中的那个他,是不会有这种心跳的。
四十九、三易
我与贰负籍纵地金光法前往西方极乐之乡,此法虽比不上骑乘飞黄迅捷,却便于隐匿行踪,不显招摇。日行数千里,大多都是贰负在赶路,与他一道,倒让我多了些时间消遣。我拿出《易》经,从头读起。其文中记,大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此三易为三种不同的占筮方法,均由八个经卦重叠出六十四个别卦组成。《连山》以艮卦为首,艮为山,山上山下,气出于内,如山之连绵,故名连山。连山用九十七策,以八为揲,正卦一0一六,互卦一0一六,变卦三二五0一二,以数断不以辞断。《归藏》以坤卦为首,其卦序为坤、乾、离、坎、兑、艮、震、巽,对应归,藏,生,动,长,育,止,杀,故取归藏二字。《周易》以乾卦为首,用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卦和爻各有辞,占卜以辞断。
“如何?”贰负侧首看了看我,眼带笑意。
我挑了挑眉,莞尔一笑,“过得去。”
“难得你安慰我。”
“你这三卷中,《连山》篇幅最大,且多半都是运算概念,算法庞大,取象复杂,卦象数量之多,对一个人类来说,穷极一生未必完得成。你能在短短二十几年,兼顾繁忙政务之余,算出距你如此久远的法象、悬象、变象,以人类的数学资质来说,你已经是天才了。”我看向贰负道,“不必谦虚。”
“好歹我也写了半辈子。”贰负笑着回答,神色淡然。
“你以自身为原点,倒推了一万年,作成《连山》,庞大的数理取象,以及具体的象位安排,处理这些运算占据你绝大多数的精力,你写这部《易》经,时间都花在了《连山》上。反观《归藏》和《周易》,《归藏》只倒推千年,且取象混乱,只有演至六十四卦的时候,方才清晰,这种筮法的占卜,多半是预测不准的。而《周易》,取象倒是清晰了些,但每一卦对应的象都十分模糊,况且你还专门填上了卦辞和爻辞,这便使得用《周易》占卜时,无须再进行繁冗的算数,仅仅根据每一卦的辞就可以进行解释。但文字这种东西,永远不如数字诚实,尤其在精准和严谨方面,文字的模棱两可让《周易》中的每一个卦象都能有千万种解释,占卜如果做不到客观,就只能靠猜了。”我手中翻阅经卷,随意说道,“为什么这三卷内容,差别这么大?”
“怎么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算什么?”贰负走向我身旁,瞳中似一翦秋水,透亮清明,“我并无宏图大志掌尽作筮占卜之术,这部《易》经只是我的心路。我初见你时,便与你说起,姬姓一门,善演先天之数。我作周公的时候,从小便被要求,做任何事之前均要占卜,起初还借用龟卜,后来练就了心算。数学是种天赋,而我在姬昌的众多儿子中最善于此,故被重点培养。”
贰负望着我,眼神深沉,“每一件事,每一个人,每一刻,我都在算,所以在灵台祭祀的那一天,我照例把坛下的每个人都算过一遍之后,就把你找出来了。我算不出你,你超出了我的算法,这是你当初在西岐客栈时对我说的。后来,你失踪人间,我想找你,想占卜你去了哪,首先我得知道你是谁。《易》经中《连山》一卷,是从我和你相遇的那一刻起,倒推一万年的卦画取象。我将天、地、水、火、山、泽、风、雷,排列一周的八卦看作是万物的一个生存周期,不设纽点,一直往前推,就是想算出你,算出你生在的那个时代。”
“仅凭当时和我的那点接触,你想算出一万年前的事情。诚然,万象相生相连,这种做法在理论上可行,但完全靠数术,是根本不可能的。”我表面平静,心中却激起波澜。贰负的做法,相当于在一片黑暗中只能看到一颗石子,却要通过这颗石子算出千里之外的大海。如果不是绝望至极,没有谁会想用如此不切边际的做法。
“所以我失败了。”贰负摇了摇头,蓦然一笑,“我记得我算出了三次灭世的灾难,改天换地,时序更替,而在第三次之前,你彻底消失了。我到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感觉,还是很痛苦。无论多么复杂,无论是对是错,只要手里的那根线没断,我都认为算下去就有希望,可你消失了,再无可算。所以《连山》就终止在了那一刻。”
“因为我死了?”我低声问。
“对,三千六百四十年前,卦中的你,归零。”贰负叹了口气,“以我当时的想法,你已经死了三千多年,如何会活生生的出现在我面前?我根本接受不了这个答案,我觉得是我算错了。”
“你…为何如此难为自己?”我轻声开口。
“不留遗憾,也算是给自己找点快乐。我一介凡人,想了解神,能做的不也只有这些么?”贰负语气寻常,仿佛他拿一生做的这件事,并不艰巨。“后来,我又验算了一遍,还是同样的结果,那时我已过中年,有些绝望了。我开始重新审视占卜,尝试将复杂的运算简单化,所以作了《归藏》,完全随意取象,想到什么就取什么,混乱无章,但我发现,演至六十四卦的时候,一切的无序都变得有序了,混乱逐渐清晰。我那时突然觉得,其实没有什么准和不准,无论怎么算,最后都会统一成一样的结果。在人间的占卜中,除非占卜者本身愿意进行复杂的运算,否则根本没必要去算,只要把每种卦象进行简单的辨译,就可以组成足够多的可能去解释家国天下,生死迁征,甚至堪舆风水,所以我后来写了《周易》。”
“你想通行这种做法,致筮卜变得简单易学,但这也会招至人间的卜官,有机会对卦象误读,甚至是编造曲解,影响国事决策。”我如是说。
“在我统治周朝的几十年里,已经深刻的认识到,即便卜官把最精确地数断摆在人皇面前,他依然还是按自我的意志行事,这就是为什么夏桀会亡,商纣会亡。与其耗费千人之力每日行占算术,不如将卦变辞,至少还能让人明白些道理。”贰负双臂环胸,神色轻松,“等到有一天平民也能接触《周易》的时候,用之断断人生之事,启蒙些哲理,也能趋吉避凶,谋个安稳,好过它只是一本数字,谁也看不懂。”
我笑着摇了摇头,并不答话。也许他说得对,追求占卜的意义如果仅在于通晓过去和未来,而忽略了大道的启示,对人或是对神来说,依然过不好一生。至少贰负这样做,能让占卜者心存在些向往,不会像他一样,一生算到最后,仅剩徒劳。
“《易》经的原本在你手里,我只把《周易》留在了人间,《连山》和《归藏》都已经被毁。”贰负看着我手中的经卷,神色平淡。
“哦?为何要毁了?”我不解道。
“本来就是写给你看的。”贰负低头,勉强一笑,“我可不想若干年后,有哪个励精图治的人把我写的东西解读出来,然后发现孤独终老的周公,其实一生都在梦游一位神女,每日每夜地算人家。我这张脸面,还是想要的。”
“可惜了,三易之法被你抹去了两法,人间失了这般珍宝。”我有些无奈,只得闪烁其词,略过贰负炽热的目光,笑容以对。“你在筮卜方面的资质和造诣之高,即便在神族中,也是不可多得的非常之辈。我若传你三兆、三梦,与你这三易相合,三界之内,便一切可算。”
“三兆、三梦?”贰负蹙眉,面露疑问。
“三兆之法,一曰玉兆,二曰瓦兆,三曰原兆,其经兆之体,百有二十,颂千有二百。三梦之法,一曰致梦,二曰觭梦,三曰咸陟,其经运十,其别九十。这三界之内,光有易术是不能算的准的,因为算到最后,还是只能归结为可能。而如果同时掌握兆法和梦法,则可以摆脱时序的干扰,命中你要的结果,这不仅是数术,更多的是凝炼心智,行深至大道中观望。”我看向贰负问道,“可否想学?”
贰负盯着我凝视片刻,倾身靠近,“我听说你从不收徒,我能得此垂爱,实在荣幸。能掌此二法,的确是我前生的毕生之志,自然心向往之。但我向来愚笨,恐不知要学到何时,只能委屈你多加教导了。可否愿意?”
我抬头看着他,隐约曾在西岐客栈中见过他这番表情,于是笑道,“我若说了愿意,你不会又强加些允诺给我,然后又斥我出尔反尔?”
贰负目光离合,皎若皓月,“你也可以不说。”
“好。”我停顿少时,缓了口气,终是妥协,“我教会你。”
“如此便好。”贰负神采洋溢,展露笑颜,继而说道,“玉佩的事,我也没有牵强会意,对于一个堂堂诸侯国的公子来说,我已经很直白了。不勉强的说,以当时的礼节,你已经是我的准妻,未来会成为我夫人的人。这是你拿出我的玉佩后,所有人对你身份的共识,当然,这也是我当时会放你离开西岐的原因。”
“哦?”我抬了抬眉,语带调侃,“我要是不要你的玉佩,还走不出西岐了?”
“恐怕是。”贰负直言,“以我当时的脾气,也不可能管你是谁,你不答应,我是不会让你离开的。西岐虽然是座人间的都城,但一草一木皆受我控制,除非你杀了我,不然,你走不了。”
“是算我走运呢?还是你该庆幸没死在我手里?”我无奈一笑,想着和他的另一种局面,竟有些荒唐。
“死在你手里不好么?”贰负面不改色,“总好过我后面过得日子。”
我摇了摇头,叹息道,“你父亲帝俊,表面是贬你下凡受过,实则通过你废商兴周,抑截教,扬阐教。你必须在没有天神的记忆之下完成这件任务,以你的能力,运筹帷幄,才智多谋,是万无一失的人选。你如果死在灭商之前,那帝俊的这盘棋岂不白下了?所以我曾说过,我是个异数,却不是你的变数,你我注定如此。”我眼向贰负,带着一丝玩味,“何况帝俊多疑,还给你多上了层保障。你那妹妹王屋,我一见面便觉眼熟,后来想起来,不就是妲己么?”
“唉?”贰负面露紧张,神色一沉,“这我就得解释了。我不知道王屋是不是妲己,我被贬下凡之后,并不知晓她是不是也下去了,等我回到天界的时候,她已经在天界。这件事情,我没有和天帝求证过,也没问过王屋,我和她本来就不熟,话都没说过几句。退一步说,她如果真的是妲己,也是帮助天界执行灭商的任务,跟我的性质是一样的。至于妲己,她是姬昌救下的涂山氏孤女,姬昌死于羑里之后,她在西岐无立足之地。我和当时的两大重臣南宫适、散宜生共同设计,以帝辛爱好美色为由,将妲己献与商王,作为周在商的内应细作。帝辛骄傲浮夸,时常自比夏禹,因为妲己与夏禹之妾同是涂山九尾狐氏,故而她是最佳人选,可夺得帝辛的宠幸。后来的事,你也知道,妲己越发贪婪恶毒,她不止构陷伯邑考,多次谋杀忠良,甚至连你都想害。”
“你和她之间...”
“我知道你要问这个。”贰负闭了闭眼睛,神情凝然,坦白道,“我和她之前,的确有过一两次。”
“一次还是两次?”
“...两次。”贰负皱着眉,冷声回答。“就是彼此需求的关系,我也是人,一个正常的男人。”他紧紧盯着我,眼神复杂,“我早就知道她是不择手段的女人,却没想到她能疯狂至此。我错以为她不过是个在乱世中谋生的可怜人,必须依靠着权力和金钱才能让自己觉得安全,却没料到,她的贪婪,永远都满足不了。她对你的所作所为,直接导致了我对她泄愤般的报复,她的结局和遗臭万年的骂名,人间将永远唾弃。她到死都不知道,她处心积虑为我杀的伯邑考,是我所有兄弟中唯一一个疼爱我的,我从心底尊敬的大哥。而因她的嫉妒,被她和帝辛逼得跳下鹿台的你,是我绝不能失去的人。诚然,她也许在废商兴周中帮到过我,但我对她,没有感激,只剩厌恶。至于身体上的接触,两次是在遇到你之前,之后没有,那次在御花园也没有,这件事我一直想和你解释。我的确会在政治中做些不太光彩的事,但在这方面,我还没那么想不开。”
我垂了眼帘,沉默少时。坦白说,他和妲己这样的关系,在名利声色场上,是最平常的交易。昆仑有名的风流巫抵,不知演过多少这种戏码,我亦觉得稀松平常,甚至多年以前,我也不是没有过这种关系。到了我这种阅历,如果还把性和情分不开,就有些自欺欺人的矫情了。但不知为何,听到贰负说起他和妲己的过往,我竟然有些反感。为了掩盖不适,又或是逃避心虚,我合上经卷,一如往常,沉声道,“赶路吧。”
贰负静静地看着我,稍微颔首,施法全速前行。
我将经卷收起时,不经意间,于卷底落款处,见有二字水文,“冬南”。
我瞬间怔住,脑中闪过几幅画面。我手执羽扇,行走于氤氲缭绕的宫殿之间。大殿内,几根猩红的大柱雄伟庄严,有一男子端坐于卧榻之上。我执笔墨,为男子作画幅丹青,落款时写了“冬南”两个水文,却怎么也看不清画中他的脸。
我凝望眼前与梦中一模一样的“冬南”二字,忆起曾在太师府作得那场怪梦。“冬南是谁?”我仿徨自语。
“我就是东南。”贰负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一阵轰鸣。
五十、冬南
“我作周公时,从出生起便被封闭在不见天日的黑屋里,听说这样可以阻断六识,伏结断惑,以致神气不浊,敏感明察。这么残酷地夺走一个孩子生而为人的一切自由,就为了将其饲养成一名优秀的占卜者。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就在黑暗和安静中渡过,每天演算卦象,日复一日,如果不是因为姬昌死在了羑里,我都不知道要等到多少岁才能出来。”
贰负神色漠然,语气平淡地说起往事,“大概在我五岁的时候,耳边突然出现一个男声,看不见人,但他每天都跟我说话。在那个安静得连个飞虫都没有的地方,我却能时时听到他的声音,他关心我,安慰我,还指点我读书,演算。起初只是他一直说,我不敢回答,后来我会和他聊天,问他问题,我甚至觉得连我说话都他教的。成年后我想,那时可能因为极度寂寞孤独,患了癔症,出现了幻觉。”
“我十三岁那年才初见天日,终于行动自由,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的不适都是他陪我度过。直到有一天,他说他要离开了,我不能再和他说话,因为别人看我和空气说话,会认为我疯了。他说他叫‘冬南’,让我不要告诉任何人。”贰负侧首看着我,目色深沉,“我在把《易》经交给白素之前,几经犹豫,还是于落款处写上了‘冬南’的名字。那时我已时日无多,重病在身,故去人寰之前,把这秘密留在了卷底。我想,等你看到了这经卷时,我估计已经死了,如果你想找我,却找不到时,也许可以试着找找冬南。”
我蹙了蹙眉,沉默以应,思考着每一个我曾错过的细节。
“等我回到天界后,才知道那些年陪着我的声音,是我封存在凡人身上的神的记忆。”贰负平静道,“我就是冬南,冬南,就是贰负。”
我静静听罢,凝神思索,心中黯然焦虑,一筹莫展。冬南,贰负的别名小字,平空地出现在了我的梦里。梦中当我念到这二字时,心中一阵伤感与失落,这本就为凶兆。当初在太师府,我便是因此而急于占卜此梦,被北斗鬼蛇囚困意识,乃至险些丧命。却不料这梦,竟与贰负有关。
我作筮时所取的梦中之象,在我与北斗鬼蛇意念相撞时,必然已被它获得,意味着鬼蛇也看到了“冬南”。我不知道它是否会纠缠“冬南”,又是否已知冬南便是贰负,但如果它有意查找,一旦识破,贰负的性命瞬间便会终结。我了解它的道行,其高其深,不遑女娲,且凄清噬骨,视生命如草芥浮尘。我因筮灵以命相救而侥幸逃生,它绝不会甘心放过我。但即使它有再大的本事,也无法毫无线索地在茫茫神识中找到我,只要我不暴露意识,它便找不到,这也是我自那之后再未作筮占卜的原因。然而,它还是看见了冬南,它迟早会找到贰负,接着找到我。
“怎么了?”贰负低头看着我,面露担心。
我闭了闭眼睛,努力平复紧绷的情绪,舒缓气息,松开眉间,“没事。”
贰负一脸疑虑,不解我起伏不定的情绪。我的确心生恐惧,进而转化为愤怒,我不能眼看着鬼蛇把贰负杀了,我必须在它找到贰负前先杀了它,别无选择。
“你以后不要一个人。”我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掩盖愤怒和不安,盯着贰负道,“尽可能地呆着我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