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后,我与贰负行至西方胜境。这一日中,贰负有些意乱,虽然极力克制,但法力的波动异常激烈,乃至他用的纵地金光法比平日快了数倍。而我,则一遍一遍地回忆北斗鬼蛇的细节,逐个推敲,试图找出击杀它的办法。我们各怀心事,一路无言。
登临极乐之乡入口时,我方才摆脱思绪,沉稳精神。抬首望去,不远处有一童儿于山野中采青,身着水合衣,小巧玲珑,他见我与贰负走来,停下手中忙碌,上前相迎。
“你回来啦?”水火童子跑至我跟前,白净的脸颊堆笑,上下打量道,“这次没受伤吧?”
我但笑不语,任他左看右看,贰负则在一旁面容可掬,凝眸注视。
“不错不错。”水火童子满意地点点头,想必仍对我上次的重伤心有余悸。他审视完我,方才看向贰负道,“你是何人?”
贰负上前施礼,徐声答道,“天界幽仞山贰负,相访准提道人,烦请通报。”
我向水火童子点了点头,童子会意,便小跑着进去。不一时,水火童子出来,身后还跟了另一位道童,身材颀长,头顶发髻,一身白衣。
“菩萨有请。”水火童子喘了口气,直言道,“我还要采青制茶,就让我金木师兄带你们进去吧。”
那白衣道童看向我时,一时愣住,后觉失礼,忙问向水火童子,“这便是你布扎节时照顾的那位女子?”
“是啊。”水火童子点头答道。
“失礼失礼,常听师弟说起阁下,故而多言了。”金木道童拱手上前,颔首道,“二位请随我来。”
我报以微笑,便与贰负前后进入西方极乐。胜境之内,依旧宝焰金光,奇彩精微,素品鲜花,笙簧仙乐,一派清幽景色。缓步前行,曲径蜿蜒于翠竹林深,瑞璎边落,流水潺潺,松摇巅峰岩壁,竹拂云霄彩霞,祥光瑞色,无穷美景。
行至七宝林,但见准提道人臂悬单膝,跨座溪壑幽磬之上,身着黄衣,头挽抓髻,神色祥和。她见了我们,起身施宾主礼,“贫道正念及道友,道友便至。”
“正是。”我稽首施礼,“久去多时,劳烦道人挂念。”
准提道人爽朗一笑,继而望向贰负,“这位道友,想必处天界云门之中,今幸至此,实三生有缘。”
“道人抬举,在下久仰清风,无缘会晤,今日得见,不胜荣幸。”贰负亦拱手施礼,沉声谢答。
准提道人颔首,示意我与贰负落座,金木道童托持银瓶,斟满三盏甘露呈上。我一饮而下,顿觉心中清净,神清气朗,面向准提道人,恭敬道,“前番道人曾与我言过,东南两度,有三千丈红气冲空,与西方佛道有缘。此兆中生,是因截、阐两教一千五百年不曾斩却三尸,犯了红尘之厄,天帝以‘道德不全’之名,令两教门人历经杀劫。而今,商灭周兴,截教式微,通天教主深陷情意魔障,以分宝岩所造四柄宝剑摆下诛仙剑阵,妄图诛阐逆天。不瞒道人,我此番前来,正欲借道人跋涉之重,破诛仙剑阵,会一会截教教主。”
准提道人沉思片刻,颔首道,“这阵内有四口宝剑,俱是先天妙物,截教用作此难,造众仙之厄,虽是数当如此,却不完善果。然贫道西方乃清净无为,无意招惹红尘,恐不敢从命。”
“若论起来,道人是去不得,而今不同,变自有说。道人勘破西方与东土大教有缘,而今截、阐两教正历杀劫,道人理应借此渡得有缘,以兴西法。诛仙阵出,二教门徒汇于东海紫芝崖,道人前往破阵,将有缘客带上西方,成为正果,亦是慈悲善举。” 我敛容道,“佛法乃众妙之门,西方虽是极乐,但其道不行于东土,枉存不尽遗憾。此番若借道教,兼行佛法,佛道融会圆通,实为不二法门之幸事。此前道人曾与我定下一数,‘佛光出在周王世,兴在明章释教开’,我欲率昆仑行效此数,兴佛门于东土周室,不知可否效命?”
准提道人打了稽首,面容和蔼,徐声道,“道友慈悲,一语破的,鞭辟入里。道佛虽是二门,但其理合一,皆以人心和天道,八万度门慈悲广大,妙法殊胜,理应借势大教,行教东土。既然如此,总来为渡有缘,况今道友又来,贫道当得奉命往东海走一遭,与通天道友见个玉石。但我恐不谙红尘之事,若破阵不得,有误所委,反为不美。”
我听罢低首答道,“道人自在无为,岂有不能破那有象之阵,道人不必推委。”
“哈哈。”准提道人豪爽一笑,颔首道,“那便从命。”说罢望向贰负问道。“但不知贫道此举,是否有违天界云门?”
“并无相悖。”贰负稽了稽首,神色淡然,“此番在下借大巫前来,便是向佛门表明天界之意。东土大教时有纷争,征诛杀伐,犯了杀戒,天帝令截、阐两教众仙称臣,以完此劫数,实则包罗万象,修持飞升。今成汤合灭,周室兴出,仙首应劫封神,享人间富贵,还人间太平。然通天执迷,仗剑行厄,须劳道人,前往破阵,共谋苍生福祉。夙闻佛门无上道,西方教主五情异世,神识超然,天界与佛门同是雅道,自然绝无忧虑。天界与极乐乡修好,荣辱与共,乃是天数,道人勿作担心。”
准提道人会心笑道,“如此正好。”
五十一、游刃
准提道人谈吐风雅谦逊,却又不失豪迈爽快,言之尽理,直明不晦,心中德威自在,荡涤无明。我与贰负同她善善相会,甚得投机,暮薄之时,正欲道别,但被准提道人留住。
“此前贫道曾与吾接引道兄言过东南大教之事,道兄经年累月不曾离得清净之所,免不了倏忽于外世,不知当下情形。二位道友远道而来,于极乐乡休整一晚,待贫道明日与道兄言明,便动身赴往东海,如之可否?”
我与贰负一同施礼,点头应允。“叨扰道人了。”
拜别准提道人,金木道童引我们行至住处,正是我之前疗养的居所,静俭安宁,淡雅芬芳。贰负坐于蒲席之上,抬手斟了一杯清露,随意而饮。我站于堂内,身旁的金木道童左右视之,欲言又止,并不曾离去。我见金木道童形似异常,便抬眼望向他,他轻咳一声,瞥了瞥贰负。
贰负淡定无视,全然未会此意,继续斟饮,面色无波。
“咳。”金木道童碰了壁,讪讪道,“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看了看他,点头示意,便缓步出了房门,道童跟在身后,行至院中。
“听闻此前姑娘受了重伤,我水火师弟足足照看半月有余,方才转危为安。当时我赶赴法会,未在乡内,师弟年幼,多有照顾不周处,还望姑娘见谅。”
“无妨,阁下客气了。”我谢答。
金木道童两颊发红,眼神闪烁,语带紧张,“这…当时若是由我医护姑娘,怕也不会拖病如此之久。我…心中不安,恐姑娘落下隐疾,故愿将自己积蓄的水芝丹赠与姑娘,以调养身体,备不时之患。”说着,金木道童便从袍内拿出一布袋,向我递来。
我一时错愕,不料他行此礼数,便言,“阁下执挚,在下感激不尽。我如今身已痊愈,受不得此等贵物,有劳阁下收回,敬谢不敏。”
金木道童面上火热,几欲推挽,但见我决绝,方才作罢。“如此,便依姑娘之意,但有一事,还有求于姑娘。”
我看了看他,颔首道,“请言说。”
“我那水火师弟自与姑娘朝夕相处,便时常同我说起,对姑娘念念不忘。师弟虽已修道,但心思还是孩童,姑娘今日前来,师弟心中实在欢喜,高兴了一整天。”金木道童低着头,“但求姑娘闲暇之余,便多往极乐乡走走,多来看看。”
小童子久居极乐乡,此处虽是胜境,但清静幽深,他免不了呆得沉闷,与我相熟一场,自然生了些情谊。我垂了垂眼帘,思之答道,“我与水火童儿有缘,往日托他照料,自也念他。阁下所言我记下了,来日方长。”
金木道童听了,喜形于色,含笑道,“多谢姑娘。”
我点了点头,便迈步向屋内走去,金木道童于身后支吾一声,“呃,姑娘…”
我侧首看向他,道童抿了抿嘴,眼神飘向屋内,“天色已晚,那位…”
“我与他有事商议。”我沉声道。
“失礼。”金木道童恍然,“在下回避,告辞。”说罢,便退下了。
我进入屋内,将门掩上,抬眼正对上贰负玩味的眼神。他放下水杯,含蓄一笑,“真是后生可畏。”
我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摇了摇头,笑着走近他跟前,将他上下看了一遍,点头道,“恩,后生可畏!”说罢,便与他对坐席上,执杯而饮。
他眼中带笑,看向我道,“他也算一片心意。”
“别。”我截住话,“自你之后,我还岂敢收礼?”
“怕了?”
“怕了。”我低头一笑,与贰负心照不宣。“放心,我不想找事。”
贰负笑着为我又斟了一杯,“一个我已经够了是吧?”
“当然。”我支起手臂,抚了抚唇角,“我没那么多情。”
“我知道。”贰负垂了眼帘,面露温柔,“最是无情也动人。”
我盯着他看了看,无奈一笑,饮下一杯清露,俯畅心怀。
贰负望着我,眼中满是情愫,沉默少时,继而言道,“你当初是怎么让那人类始祖一男一女,心甘情愿地背叛造物主,食下生命果的?是不是就对着他们笑笑?”
我抬了抬眉毛,“你倒是连这个都知道。”
贰负不置可否,眼底似一池深潭,波澜不兴,却隐藏暗涌。
“笑笑?”我吐了口气,“可能吧,我也不知道。不如哪天我现出蛇形,也对你笑笑,你来告诉我是不是因为这个。”
“我?”,贰负皓齿呈露,朗声笑道,“我招架得住么?我这两天被你弄得神魂颠倒,头脑发晕,跟在梦里一般,根本不能相信。”
“梦想成真了不好么?”我轻声道。
“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贰负神色幽深,温热的掌心覆于我的手上,轻轻握住。
“你说为什么?”我翻手按住他的手掌,凑近他跟前,“除了我愿意,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我非做不可的理由么?”
贰负凝视我片刻,别过头去,沉了口气,“恩,当然。所以我才得之若惊。”
“呵。”我顾自摇头,起身于架几案上翻阅佛经典籍,随意道,“你的反应倒是令我吃惊,一上来就跟我要名分的,我活了一万多年还没见过。”
“是么?”贰负低声问道,“那其他的一上来都要的什么?”
我低了低头,无话可说,沉默背对。
贰负见我不答,便起身向我走来,“因为我诚实,想做的事不想瞒你。”他双手支在我两侧的几案上,俯在我耳边说,“我要的不是和你一夜缱倦,然后暗中如何如何,我要的是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如果你不同意,我宁愿就这么远远地看着,叩拜大巫。”
“你现在的样子,和当年的我很像。”我转身直视他,缓声道,“你心中的明月,也许只是别人的荧火。偶尔放一放,让自己轻松一些。”
贰负看着我沉思片刻,收敛情绪,抬手起身。
我思起白日之事,开口提起,“此番前来极乐乡,已达成所望,人间那剑阵,不日便可破了。”
“恩,准提道人的确渊博,且诚济道恩,不可思量,破那诛仙剑阵,轻而易举。只是今后佛门与天界的关系,便有些微妙。一来佛教此番定会吸纳截教门人,而截教门人本来就对天庭不满,入了极乐乡,将来定会导致佛门与天界的隔阂。二来佛教东兴,一旦壮大,与天庭分庭抗礼,便免不了诸事争端,须谨慎维持才是。”贰负直言,“我明白你的想法,你不想天庭一头独大,故以佛门制约天庭。且目前祆教之祸生乱,你急需实力,佛门最适,故首当其冲。人间教派若道、佛、祆三分鼎立,方便昆仑牵制各方。实际,你的西征,灭祆教事小,攻进锡安才是真。”
“很对,你不亏是我看中的天神,几乎通晓了我的谋划。”我如是说,“不过,你不必过于忧虑,有我在一天,有昆仑在一天,佛道两门,便不会出什么大乱。至于拜火祆教,我要和他们教主算笔总账。”
“好,既如此,我便言明。”贰负颔首,沉声道,“天界这边,我分三千修道弟子皈依佛门,其中包括四十位金仙高手,数位大罗金仙。三千弟子不可均来自截教,须截阐两教共选,以防结党。此外,道、佛之经典相融,神邸互通,共享两教香火。且佛门只可传小乘佛法于东土,不可传大乘。”
我思索少时,看向贰负,正色道,“可以,已十分周全。”
贰负点点头,思忖片刻,低声道,“我和你之间,只要我们都还有神职,便免不了要谈些政治,你我终归脱不下身份。单就立场上来说,我和你的理念一致,我面对你的局面,我也会如此决策,甚至比你让天界牺牲的还要大。但从我本身而言,我当然希望多帮你一些,放心,我尽量从中平衡,只要你相信我。”
我面色淡然,倚靠案边,“你非要插手,我如之奈何?坦白说,你的确是帮了我,不然我要做成这件事还得有不少麻烦。”
“恩,领情就好。”贰负满意一笑,随即想了想,“我明天直接回天界安排,时间不多,不去东海了。”
“我回新都。”我直言,“破了诛仙阵,给通天留下条命,送回来交给彭。我知道天庭和阐教容不下他活着,但他至少得回来,要不然彭那过不去。”
“他威望太高,知道的又太多,想留他不容易。”贰负叹了口气,“我只能保证他活着回到新都,但在新都他能活几天,就靠你了。”
“好。”我心中明了,遂言,“早去早回,处理完就来找我。”
“我尽快忙完。”贰负神色轩然,面露欢喜,玩笑道,“我是得早点回来,你这身边左一个右一个,出趟门都能碰见献殷勤的。”
“呵呵。”我直起身来,无奈一笑,“你早点休息,我看看经卷。”说罢,便心念一咒,抬手抚向贰负腹部,施灵力入中脘。贰负倒在我身上,面色如常,并无惊讶,许是早已料到。
“睡个好觉吧。”我在他耳边轻言,心中黯然。
一尘中有尘数刹,一一刹有难思佛,我放下经文,望向窗外朝霞,已近天明。一夜未眠,我揉了揉眉心,心绪阴沉,起身踱至床榻跟前,低头看着还在沉睡的贰负。我看了他一夜,也想了一夜,我无法时时跟在他身边,也难料北斗鬼蛇何时会出现,如今他要回天庭一段日子,这期间我怎么保他周全?一夜思量之果,除非我施禁呪,别无他法,但禁呪又太过危险,我尚不知他能否承受。
我一筹莫展,倍感焦虑,眼下不出半个时辰他就会醒来,而此刻我仍举棋不定,无计可施。一缕霞光照进屋内,分外轻柔,打在床前的优昙钵花之上。忽而一阵异香扑鼻,昙花开放,奇彩微精。看向此花,花开时一现,我霎时脑中清明,立定起身,即施花开顷刻法,注于昙钵花,此花被我强留花期,以致并未凋谢。我心中念咒,手中结印,施展祝由术,将这株昙花禁在花开这半个时辰的循环里,一直往复于开花这一刻。将昙花取下,我手中揉捻,弹指一挥,送进贰负的天灵,如此我每半个时辰便可确定一次贰负的安危,只要此花常开,他就没事。这么短的花期,也只有昙花做得到,这办法虽然也护不了贰负多少,但至少能了解他的处境,眼下也只能将就了。
五十二、执意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新都大咸宫殿内,彭着一身玄衣,立于殿上,赫然震惊,睁目结舌地看着我,“这可不能开玩笑!”
我坐于丹樨之后,神色如常,早已料到他会作此反应,于是沉声看着他,并不多言。
彭额间青筋暴起,面色通红,情绪激荡,振声道,“你竟然要和贰负联姻?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神情敛容,严肃危坐,语意决绝,“这是我的决定。”
“什么决定?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彭呆愣着看了我片刻,继而勃然大怒,移形越上丹樨,俯身与我对视,“你巫咸,万岁以来,你可曾有过婚姻?现在突然就要给这个贰负名分,你是怎么想的?别跟我说你是真爱上他了,想当初跟螣那么轰轰烈烈,你也没给过她名正言顺。”
我眉头深锁,紧握拳指,压着怒火道,“你能不能别提她?”
彭瞪着我,一脸豁出去的神色,“你还记得她呀?呵,我以为你忘了呢。”
“和她有关系么?”我愤然起身,寒凛冰冷。
“她是早就死了,我也没非逼着你守着她,这些年我劝过你多少次,我一直盼着你找个知己良伴,这你是知道的。”彭急促喘息,情绪激动,“但现在怎么会是贰负?你不知道他是什么经历是吧?还是你如今已经走到要政治联姻的地步了?昆仑是衰败了,但也轮不到你这么糟践你自己吧?”
“我问问你,他给你许了什么承诺?”彭侧首叉腰,抬头想了想,“哦,是佛教的事吧?我说这几天天庭怎么动作这么大呢,他这次是竭尽所能啊。你知不知道他给佛门配备了多少神仙,远超阐教和截教,三千多弟子,光大罗金仙仙首就十人,是阐教的一倍之多。慈航、普贤、文殊、长耳、惧留…这都是道门一等一的高手,全被他派去佛门,他这么倾囊相授,不惜大损自身元气,是不是就为了你?是不是就因为你要兴佛教?…这么说,之前的姑获羽衣和那些穷尽纷奢的供奉也是为了打动你吧?”彭怒火攻心,气的冷笑,“他这心思之缜密,城府之深,做事之魄力,让我不得不叹服。”
“说完了么?”我垂了锤眼帘,忍着脾气走到彭跟前,一字一句道,“我没政治联姻,我确实喜欢他。”
“你喜欢他什么?喜欢他工于心计,还是尔虞我诈?喜欢他政治手腕,还是交往酬酢?你知道他拥有今天的权柄是踩着他九个兄弟的血上位的吗?”彭低着头,强忍激动,息声道,“你当初把他从凤麟洲带回来,我就觉得不对,我跟你说了他不简单。现在看来他何止不简单,他这步步为营走的何其精准?你才和他相识几天,他居然能打动到你和他成婚,你是什么地位,昆仑大巫,受万神敬仰,他只要和你在一起,天界地界不都是他的了?他就在神族称王了!”
我昂了昂首,长出口气,低声道,“我早就和他认识。”
“什么时候?你躺进太行三千七百年,你死的时候他才几岁?”彭盯着我,眨了眨眼睛,“哦,你和他在人间就认识?贰负下凡的时候你正好醒来,你们在朝歌时就见过了?…我说呢,我查他的时候就好奇,他投胎的那个周公怎么一辈子无妻无子呢,原来他那个时候就盯上你了!”
我别过脸去,负手而立,未有以应。
彭一脸苦闷无奈,呻吟许久,冷笑一声,摇头吐露道,“你自己想想,他做凡人的时候,思慕神族,做天神的时候,思慕大巫。你就看看他这野心,都大到何等地步了?他的目的昭然若揭,非常明确,就是攀至顶峰,不管是权利,还是爱情,他就要这世间最美,最高,最好的。这么强的目的性,你客观地说,当年昆仑最鼎盛的时候,你有过这种程度野心和欲望吗?”
“咸,知道为什么我们都爱戴你?因为你虽然也手腕强硬,处事狠绝,但你心里有底线,做事留余地。昆仑的天下,是你拿命和真本事打下来的,十巫中,我敢说就连背叛了的罗,对你都满怀敬重。他贰负有什么?他一介平民之后,靠着政治斗争拥有的势力和权力,他和你能比吗?他配的上你吗?”
“时代变了,彭。”我目视远方,缓了口气,沉声道,“不是我们那个时候了,你说我崇高也好,伟大也罢,不过是逝去的烟云。就如同昆仑,曾几何时,你我可想过有朝一日昆仑会落寞至此?你说贰负品低,共工就品高么?共工斩女娲尸的时候,你知不知道就算那是真的女娲他也会斩?昆仑的心早就散了,我们这些末世洪流中苟延保命的残喘贵族,该是认清现实的时候了。祆教的乱子,你恐怕想不到有多严重,如果人类那个图谱真的在罗手上,如果他真的造出了人,你知道意味着什么么?”
我看向彭,冷声道,“意味着他造出来的那些人没有灵魂,人类没有灵魂的样子你还记得么?”
彭定定地望着我,眼底的惧怕一闪而过,他没再说话,闭目掩视。
“我们必须尽快攻进锡安,把图谱找回来,销毁那个地方,才能保全昆仑。否则,别说贵族,神族都将不复存在。”我冰冷道。
“说到底,你还是为此而出卖你自己!”彭痛苦道,“图谱是我们弄丢的,你那个时候不在,你没有必要为了我们的错…”
“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政治婚姻。我和他在一起,自然有我们在一起的理由,很多事你并不了解。”我蹙了蹙眉,“面对吧,彭。”
我与彭两相沉默,气氛压抑凝结,僵持不下。此时,殿门由外推开,来者神色怡然,满面堆笑。他见我与彭形势紧张,怔了怔,一脸的莫名其妙,放缓脚步,徐徐上前。
“…吵架啦?”抵轻声说,声音回响于殿上,“真是少见…”
“你现在进宫都不用通报了是吧?”彭厉声道。
抵听了一愣,忙道,“好好,我走…”刚一转身,便反应过来,“唉?不对啊,这是大咸宫,老大都没赶我,你赶我?”
彭心情正差,便要发作,被我拦住。我看向抵,“什么事?”
“这不是天界巨震了么,天庭大洗牌,把截阐两教的众多弟子派去佛门,事发非常突然,而且施以重压,天界因此还暴出了几起叛乱,不过很快就都被清洗了。我一看这背后可不是一般的能量在操纵,就赶过来问问你们,是你们俩谁做的?”抵说着,茫然地看着我和彭。
“我能有这等本事吗?”彭哼了一声,冷笑摇头。
“老大?”抵看看彭,再看看我,“还是老大厉害,天界这么乱你居然能一手摆平,让他们做出如此大的退让,甘心把半成实力让给佛门。”
“是啊。”彭切齿道,“那是因为你老大把自己许给贰负了,他要跟他成婚!”
“啊?”抵震惊当场,张口睹目,半晌没说出话来,许久方急道,“不是吧,老大?”
“是,我劝了他半天,根本不听。”
我垂了眼帘,抵和彭两张惊愕绝望、慌张悲愤的脸,沉默以对。
“听我的,逢场作戏,玩两下得了,千万别当真呐。”抵赶忙上前,正色道。
“是啊,抵说的对。”彭也转过身来,不甘道,“你看抵,他风流归风流,胡来归胡来,他什么时候动过真格的?结婚?干嘛这么认真!”
抵啧了声,顾不上和彭矫正,忙点头称是。
“人家就是因为你们会这么说,所以才一上来就跟我要名分。”我叹了口气,徐声道,“他说得很清楚,光明正大。”
“呵,真敢要啊!”抵讪笑一声,“上来就要名分。”
“你看看,这贰负都狂妄到什么地步了?他爹是死了么?就不管管他?”彭再次勃然。
“就剩这一个儿子了,怎么管?”抵揉了揉眉间,强迫自己冷静,“天帝也是没退路了,你们恐怕还不知道,天庭开给西方教的条件,连他们永不离极乐乡的大教主接引道人都被打动了,亲自动身赴往东海,跟二教主准提道人一起全力平难,想必这盟是结定了。我原来只是听说过贰负在天界的势力,没想到已经庞大到了这种地步,他主导的事,帝俊恐怕也无可奈何,他爹是管不了他的。”
“我们就这么任他为所欲为?他真跟咸在一起,这世间还有他的对手吗?”彭激动道。
“现在也没他的对手啊,除了老大。”抵不耐道,“我和贰负是打过交道的,他当周公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只是玩弄政治的高手,而且根本不受任何控制,金钱,美色,甚至皇位都诱惑不了他。你看他对别人狠,其实他对自己更狠,说实话,他这点很像年轻时的老大。”
“但他和你有本质的不同。”抵脸色难看,看向我道,“你如果是为了地界,为了昆仑和贰负交易,我是不会答应的。”
“有意思。”我吐了口气,诙声一笑,“我结个婚,还得你们答应?”
“因为我不想让你委屈求全,不想让你后悔当初。”彭愤懑道,“早知如此,还不如你把那小白蛇白素娶了,也好过他!”
“哎,别提小白蛇了,贰负的能耐一百个小白蛇也不是对手。”抵摇摇头,叹息一声,“我必须承认,自从你回来,昆仑像回到了从前,有了昔日的光彩。攘外安内,五福朝贡,上下团结,尤其这次天界和佛门的联合,我们昆仑受益最大。可以说,新都至少回到了夏之前的光景。我从不曾怀疑你能做到这些,可我没想过,你会变成这样。”
气氛再次凝固,殿内静谧无声,压抑无言。
我缓步靠近彭和抵,抬手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你们怎么想我,我管不了,我从来就不喜欢解释。既然你们非要说政治,那就说回昆仑,现在的我们,是自从上一次大洪水之后,最有可能接近锡安的一次,也是我们攻进锡安最后的机会。这一仗,没有输赢,只有存亡,二位应该有所觉悟,做好准备。”我顿了顿,继而道,“至于我,心意已定,万山难阻。”
抵思索少时,冷静道,“如果算上天界、地界和佛门的全部实力,我们这一次真的有可能成功。当年女娲的大洪水没能把他们彻底清除,留下了祸根,几千年来,锡安多次重建,如今已经空前强大。我们也只有借此佛道联合的机会,才有可能打开锡安,把罗和图谱找回来。”
“唯有如此。”我看向彭、抵二巫,直言,“拼尽胜算。”
彭一脸绝望,几番欲言又止,终摇头苦笑,“好,等把锡安打下来,你就把贰负废了。”
“那是我和他的事。”我无奈,提醒彭,“既然事成定局,以后就少点偏见,你是为难他?还是为难我呢?我也不是什么良善可欺之辈,你以为贰负就能这么容易摆布我?我当大巫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你多虑了,彭。多说一句,你那通天徒儿我给你要回来了,自己看着办吧。”
“什么意思?通天能回来我还得谢谢他了是吧?”彭嗤之以鼻,“你就护着他吧,你向来就这毛病,宠着,惯着,护着。”
“哦?通天能回来?”抵惊愕,“阐教可是咬牙切齿地要杀了他呢,这我真没想到。要知道,通天不死,他那二位师兄睡觉都不安稳,贰负这是动他们的命门呐,太危险了!”
“哼。”彭冷笑,“再危险他也值了!”
抵看向我,“多余的话我也不劝了,想必你也已经拟诏,既然宣布了,我惟有诚心道贺。”抵抬了抬手,有些神伤,“至于锡安的事,我全力以赴。”说罢,转身步出大殿。
我看了眼彭,他依旧愠气横生,满脸铁青,大动肝火。我已无心应对,便欲离开,彭却忽而开口,“事到如今,有件事我便也不瞒你了。”彭闭了闭眼睛,下定决心,眼中透着寒意,“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罢,拂袖移出殿外,往女娲宫而去。
我思之片刻,蹙了蹙眉,随之同往。
五十三、黑龙
女娲宫殿中央,彭背对我而站,他昂了昂首,声音空旷环绕,“你之前怀疑我有事瞒你,你没说错。”彭抬起手臂,灵力汇聚于掌间,真气周流,蓄积全力。他转过身来,明暗的光线把那张脸切割得异常鲜明,肃穆,沉重,而缓慢。他的眸中敛着寒光,覆盖错综的情绪,谨慎地洞悉我,观察我。
我冷静地看着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此刻彭向我袭来,我有几分把握能躲得过?又或者我应该先一步出手?但我依然没有挪动半步,原因很简单,我相信他,也相信我。我未有回应,沉声伫立。
“果然,你还是咸。”彭凝视我许久,蹙了蹙眉,从阴暗中走出,神色稍微释然。他抬手向下一挥,灵力将女娲宫地面击穿,轰然坍塌,尘土弥漫之下,一个漆黑的洞口跃然显现,玄虚幽深。
“你要的‘真相’,就在你脚下。”彭说完,纵身一跃,落入洞中。
我俯视他的身影,上前一步,紧随其后。大概半刻之久,我与彭相继落地,脚下潮湿阴暗,潺潺细波。彭沉默无言,施法燃起长明灯,映照四周,一面高耸的晶玉墙壁赫然出现在眼前,由上至下,直通入口。晶面紫色,挥发气氲,摄骨冰冷,朦胧中,一颗巨大的黑色头颅被封在其中,隐约所见,鹿角、牛头、鳄嘴,细鳞,口旁有须髯,头上有一物,形如博山。这物之外形,与我之前所杀的窫窳非常相似,只是窫窳比之要小的多,且无博山。它闭着双目,看不出生死,头角颈间牢锁层层铁链,漂浮于晶壁的虚空之中。
“这是什么?”我慑立而问。
“黑龙。”彭沉默片刻,轻声答道。
“龙?”我转身看向彭,震惊无以附加。
“是。”彭迷失地看看晶壁,眼中蕴含痛苦,徐徐说道,“你死之后,女娲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全然不理政务,闭门不见任何巫。我起初以为她是因为你的死而伤心,后来才知道,她那段时间就在造这‘东西’。你还记得在你死之前,我曾跟你说到过,我研究人类的生命图谱时,发现人类是进化而来,而最接近他们进化之前的生物就是我们蛇族么?”
我盯着彭,不置一词,我当然记得,只是我全然不信。
“你不相信,你说猴子都比我们接近人类。但你错了,就是我们。”彭叹了口气,转身望向我,悲凉道,“你眼前的这个‘东西’,‘龙’,就是证据。”
“你看他,有哪一点像蛇族?但他是被女娲真真正正按照生命图谱造出来的。”彭眼中泛起幽光,“用一个蛇族的遗传基质。”
“他的身体,有着极其复杂的多元性,综合了几乎一切生命的特性,最后所表达出的,就是这个样子。你肯定觉得他怪异、丑陋,但如果你仔细求证分析,你就会发现,他已经无限接近于生命图谱中的‘人’。我说的人,不是外面那些披着单薄的皮囊,被制造改造的乱七八糟的人类,而是真正的人,从龙进化成的‘人’,比我们神族要高级得多。”彭盯着黑龙,眼神凝绝坚冷,“你难道不想知道,他用的是谁的遗传基质?”
我全身颤栗,脑中已溃败决堤,握紧拳指,灵力升腾,低哑道,“谁?”
“你。”彭闭上眼睛,喉中滑出一丝声音,泪水流经面庞,哽咽道,“我以前只是怀疑,后来我断定,就是你,你被洗髓的法力,应该就是用在了他的身上。”
我心府骤痛,寒意直达指尖,往事回旋于脑海,女娲、北斗鬼蛇、神族、上帝、人类...全部化为了利刃,锥刺我的思想。我抬掌挥出巨大的力量打向紫晶壁,顷刻间,汹涌的悲愤和痛苦席卷而来。我看着那坚不可摧的紫晶里,黑龙安然无恙,如同梦境般静漠虚无。我无法相信这所谓的“真相”,转身向彭大步逼近,挥出灵力,接连猛击,而他全然不曾畏惧,挺身接住,毫不动摇。
“你为什么一直逃避?你明明已经猜到就是女娲对你施了‘湔浣’之术,你明明知道你当时不应该死,你不听不想!你忽略!你不信!现在黑龙就在你眼前,他有和你同样的骨血,有你的法力,甚至比你完美…”
我扼住彭的喉咙,看着他逐渐扭曲的脸,阴冷道,“闭嘴。”
彭再说不出话来,双眼充血,已浸满蓝色,我残忍地看着他的生命一点一点地在我眼前消逝,感受着他越来越迟缓地挣扎,和已经快要察觉不到的呼吸。只要我再稍微用力,就可以捏断这条老蛇的脖子,然后再不用听他的大放厥词和危言耸听。忽然很想笑,忽然觉得特别有趣,忽然之间好像一个梦醒了…我微笑着将他摔在一边,优雅从容,而彭就像一片孤叶般翩然落下。
“哈哈…”我再也抑制不住,朗声大笑,转身靠近黑龙,双手撑着极寒的晶壁,“他是我?”我摇了摇头,“啧,丑八怪!”
彭濒死生还,双手捂着脖子,用力干咳着呼吸,直至一口鲜血喷出,砰然倒地。他仰面平躺,喘息许久,嗓音已接近丧失,断续沙哑,“你…杀了我。”
我睥睨地望向他,侧了侧首,不屑道,“差一点。”
彭按住颈间的患处,施展治疗,抬眼看向我,勉强用力道,“...还是原来的你。”
我抬头凝望黑龙,再一次审视他,已由最初的震慑、痛苦,演变成了恶心、厌恶,甚至隐隐作呕。这‘东西’应该算是什么?我的同胞体?亦或我的复制品?一个身上和我有同样骨血,却进行了所谓进化的怪物。
“完美?”我闭了闭眼睛,忍着胃内翻涌的吐意,不再多看他一眼,转身戾声道,“说说他。”
彭深思许久,方道,“他残暴、贪婪、淫恶、无道、乖戾、嗜血。”彭吐了口气,舒缓鼻息,“他也极其强大,智慧,冷静,坚韧。以至于女娲从造出他的第一天开始,就在想办法杀他。”
彭咳了几声,强忍疼痛,“你死之后,人间有过一场浩劫,四十九天的洪水倾覆了世界。所有的记载,都说那是女娲发动的第三次大洪水,其实不是她,而是黑龙,目的也和前两次不同。前两次你经历过,那是和人类上帝们的战争,而自从人类被你祝由,有了灵魂,已经与神族相安不争,昆仑没有再次发动大洪水。那次的洪水是黑龙擅自而为的。”
“洪水滔天,我不知道女娲与黑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她没能杀死黑龙,只是把他封在紫晶壁中,埋在昆仑女娲宫下。女娲走之前曾经带我到过那里,和我说了这一切,叮嘱我无论如何要守住黑龙,不能让他出来。那时的女娲已经非常虚弱,身负重伤,不久她便消失了。”彭低着头,镇静道,“这就是我知道的所有事实,没有别的巫知道这些。新都迁入地界,我恐怕黑龙有变,亲手挖了这个地方,将紫晶安置,并且封死入口。包括抵、姑在内,没有神族知道这个秘密。直到你从太行醒来,直到知道你万年的修为被彻底洗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黑龙会有和你极其相似的气息,为什么他会有如此强大的法力。我是除你和女娲之外,唯一看过生命图谱的巫,我清楚地了解,女娲是怎么造出黑龙的。知道我为什么说他完美么?”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超越了种族,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他不是人类那种实验品,他有本我,有思想,有灵魂,有感知大道的强大力量。他和你我曾改造的那些长着翅膀,长着腿的飞蛇不同,他是真正的龙。他是你,但又不是你,如果你能感受进化,就应该明白,他是奇迹!”
“你难道想说是大道选择了他?”我神情冷冽,拧紧眉头。
“我不知道。”彭直言,“我甚至不知道女娲为什么要创造他,又为什么用了你的遗传。你为什么死,女娲的目的,这些答案需要你自己去找。但他活生生地存在了,这是事实。”
我负手而立,抬头看向漆黑的上方,讽刺一笑,“假的需要真的去找答案。”
“恐怕,他也想知道答案。”彭扶着墙壁起身,疼痛难忍,额间冒着冷汗,“我不知道黑龙为什么要发动洪水,但女娲跟我说过,她是在冀州找到他的。冀州,是太行的所在地,是不是他也想找你?”
“找我用得着这么大的排场?”我摇了摇头,转身再次看向黑龙,撇下嘴角,“自卑么?”
彭抿了抿嘴,踌躇一番,沉声道,“我让你看黑龙,是为了告诉你。这世间已经有了超越蛇族的种族。而且,他是由你进化而来,你至少应该面对他。其次,你有没有想过,人类上帝那边,会不会和蛇族有什么未知的关联?他们呈上的图谱,刚好是我们蛇族进化的原理,这难道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