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你的说法,蛇族进化为龙,而龙进化为人,那么一直以来,和我们残酷战争的那些人形上帝,其实和蛇族同根同源么?”我缓声道,“那些上帝们从天外突然出现,对待蛇族的态度就是‘清理’二字,可有过任何的悲悯之心?说是同类?不可能。况且他们所造的一拨又一拨人类,除了现在外面的那些,简直可以用可笑评价。如果他们深谙进化的理论,怎么造不出有灵魂的种族?还需要我跑到伊甸,去祝由那两个人类灵魂么?”
彭看着我,满面疑惑,沉默不解。
“巧合是巧合了些,其中也必然有些联系,但我想那些住在锡安的上帝们和我们一样都不知道进化的事。”我扭了扭头,“他们一直在杀戮、战争,却不曾找个蛇族做实验,不然像这种怪物不早就造出来了?”
“这么说,他们之前真的不知道。”彭思索少时,点头称是,抬首望向我时,一脸不忍和犹豫,“你…一定要称黑龙是怪物么?他毕竟是你…”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看向彭道,“我有名,他无名。我是本源,而他只是开始。即便他杀了我,也证明不了他就是我,更谈不上超越我。既然有了灵魂,有了独立的自我,还和我纠缠什么?”
“哎。”彭叹了口气,重咳几声,“你能想开就好,但有一点,千万不能把他放出来,他被锁在里面,是他和我们最好的结果。”
我眯了眯眼睛,不作回答,思忖片刻,低声道,“攻下锡安的事必须尽快,罗应该已经在用蛇族实验造龙。”
“什么?”彭大为惊愕,颤声问,“你怎么知道?”
“我在弱水遇见了跟黑龙长得差不多的怪物,大肆吃人,三苗危的一只手臂就是被它咬断的。我击杀它的时候,才发现竟然是钟山烛阴的儿子窫窳,他说他是被人推进弱水后变成了怪物的模样。我检查过,他全身的骨头全部扭曲,血骨增生,而且时而清醒,时而疯狂,受人控制。”
“长得像黑龙?你是说窫窳被罗做了实验?”彭骇然。
“八成是他。”我瞥了眼彭,“只是窫窳不成功,肯定还有别的。现在局面更糟,窫窳你是知道的,软弱无能,徒仰仗他爹烛阴的势力。可他变成怪物后,可以单独挑战贰负和危,实力惊人,和以往大相径庭。并且,他还只是个残次品。”
“这…”彭倒吸口气,“罗竟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我真的没想到...”
“下次我再这么生气,可能真会杀了你。”我冰冷道。
“我...万不得已,这件事在你发兵之前,我不能再瞒你了。你不惜和贰负联姻来攻打锡安,至少应该心里有数那些上帝们到底是什么,至少你有权利知道你为之赴汤蹈火的昆仑是怎么对你...”彭再说不下去,后退一步,别过头去,擦拭眼泪。
他竭力压抑情绪,许久方才缓和,笃定道,“我在下来之前就清楚,你不会杀我。”
我静静地看着他,不置一言,从衣内拿出一八角形的木盒,交给彭。
“什么?”
“水芝丹。”木盒是我从极乐乡离开时,准提道人所赠。“把洞口封上。”说完,我向上一跃,径直离开。
五十四、缠绵
当被信仰背叛,你会如何选择?
我坐在大咸宫殿内的拾阶上,四周静谧无声。女娲,世间最至高无上的神,昆仑的主人,大道的化身,我穷尽一生侍奉的信仰,亲手将我反骨洗髓,用我的血肉和法力创造了“奇迹”。
为什么?
其实我又何必再问,问一个既定的事实,痛苦丝毫不会减轻。可悲的是,即便已残忍至此,我仍在寻找所谓的真相,因为我还活着,因为责任,因为未知。
我依然选择追随信仰,从一而终,只是这条路不再光明。
我端起酒觞,一饮而尽,烧灼我心中的痛苦。这办法显然有用,几个时辰过去后,我体验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快意。当恪守的信条崩塌,我以为我应该绝望,没想到却是感受自由,再没有负担。
我斜靠在拾阶上,眯着眼睛看着一个由远及近的身影。他身着湛蓝的华美锦服,大步走至我跟前,在我身边坐下,“怎么独自饮酒?”说着将酒觞从我手中拿过,放至一旁。
我侧首看着他,面如冠玉的美好容颜张扬着欢欣喜悦,激动之情透于言表,笑意浮上眉眼,神采奕奕。
“我来的时候,宫里宫外,畅通无阻,没一个拦我的,感觉很好。”贰负两肘撑在腿上,开心笑道,“以前我来新都见你一面,不知得过多少关。”
“我的诏谕看见了?”我静望着他,低声问。
“恩。”贰负低了低头,有些腼腆道,“看了。很快,很明确。”
“踏实了?”我看着他。
贰负颔首,会心一笑,侧眼凝视我片刻,轻柔温润,“我刚忙完,赶来看看你。”
“佛门的事你费心了。”我诚恳道。我见他面露疲惫,显然在天庭的多方斡旋,连日以来平息争端,已是竭尽全力。
“跟我客气什么?”贰负并不在意,神色淡然,缓了口气,“我这些天就觉得,我这么多年总算没白费功夫,不然你这么大的事,还真不好办。”
“天界的那些矛盾,你处理得怎么样了?”我开口问。
“差不多了。”贰负缓了缓神,搓搓手,“唉,不想了,管它呢。走,我带你去个地方。”说完,起身拉着我,往殿外走去。
与我冰冷的手不同,他的掌间宽厚温热,我们一路牵手出了新都,此间遇到的一众宫侍、官员、百姓皆驻足观望,神情惊讶,目瞪口呆,大概是因我从没做过这般高调的示爱之举。贰负握得很紧,没有半分放开,我也不曾将手抽回,我们默契十足地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前行,昭告着彼此的亲密。恋情,远比那一纸婚书要有血有肉。
我跟随贰负行出地界,来至人间的一处峡谷时,已是深夜。四下清净,皓月当空,斗牛明灭,白露横于江流之上,水光接天,万顷茫然。清风徐徐,草木震动,波澜有声,断岸千尺绝壁,峭立峰峦。我摄衣行走于崖壁之上,脚踏谗岩怪石,衣踩蒙茸杂草,俯观山峡景致,心旷神怡。行走少时,峰回路转,有一竹屋隐于山林,翠竹曼郁,屋形小巧,如遗世独立。
山间明月,江上清风,绝壁竹屋,在清冷的月光下,相得益彰,宁静出尘。贰负在我身旁驻足,月光洒落在他的脸上,雍容优雅,熠熠无暇。他低头看向我,神情舒缓,眼中掩藏着欢愉,面带笑意。他抬起手,点燃江对岸的一棵火树,刹那间百枝煌煌,大放焰火,绚丽灿烂的烟花直达天际,绽放无数银光,璀璨闪耀。二十丈高的灯树,点亮万盏灯火,悉数奔放夜幕,滑落长空,悄然坠于江上,流光溢彩,宛如幻境。
我看着烟花斑斓的盛景,心驰神往,畅意胸怀,一扫连日的悲凉,许多年未曾有过的欣悦之情油然而生,笑容潋滟。贰负与我相对,凝神注视,流露笑靥,在我耳边轻声说道,“花前月下,烟花河畔。你说过的,记得么?”
我侧首望着他,恍惚片刻,方记起赴往极乐乡时同他说的话。我点点头,抬了抬眉,“我记得,这地方该我送你。”
“你再送别的吧。”贰负朗声一笑,皓齿呈露,他昂首看向夜空中的花火,五彩的光晕映照面庞。那一刻,我永远都记得,他嘴角上扬的神采,远比天际的烟花明艳夺目。迷离间,我伸手搂过他的腰,贴着他的身体,将唇覆于他的嘴角。我感受着他瞬间僵直的脊背,徒增的心跳,收紧力道将他锁在我的臂间,靠紧彼此。我垂着眼帘,轻轻吮吸他的唇,就像汲取甘醴般小心翼翼,不留任何遗落。口鼻间沁满他的气息和味道,无与伦比的美妙。
直到他开始回应,直到他越来越急促的喘息打断我的轻吻,将我推向身后的树,开始他深情狂热的吻。唇齿的撞击,涎液的交融,舌尖的纠缠…他吻的用力,决绝,猛烈,甚至没有呼吸的机会,就像一团炙火般燃烧着刻骨的爱意。我听着他几乎冲破胸膛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感受他越发滚烫的舌尖和鼻息,那双在我身上肆无忌惮游走的手,终于停在我的胸前,用力抚摸。
我和他都已徘徊在边缘,残存的一丝理智让我们同时停下。他离开我的唇,仅一寸的距离,大口喘息,抬眼盯着我,满是情欲。他低头看看我胸前的双手,顿了顿,立刻抬高,双手撑在我肩上方的树干,强忍着悬于一线的冲动,抑制不住的粗喘。
他看着我,眼中的欲望早已泛滥决堤,带着些促狭,犹豫,更多的则是寻问和渴望。他仅剩几无的克制力,仍在照顾着我的意愿,而我此刻唯一的想法就是占有他,彻底地占有。我抬手,拇指用力揉着他的下唇,深深一吻,而他再也控制不住,托起我,以最快的速度移进竹屋,推门而入。我们重重地摔在床上,他的吻炽热地落我的脸庞,脖颈,滑向我的胸前,双手摸索我的衣衫,企图解开繁琐的襟扣,却因为难解而干脆撕扯。而我早已把他所有的衣服退去,将他健美孔武的身体尽收眼底,吻上他的光滑白皙的肩颈,抚摸他的胸膛。贰负沉沦在我的诱惑里,几乎迷失,他想施法变走我的衣服,却连诀都掐不住,我握着他的手,帮他完成了法术。当我赤身裸体地出现在他面前时,我在他的眼中再也看不到往日的贰负,只有接近极限的欲望。
我已经太久没有过性爱之欢,久到早已淡漠了热情和激情,却在和他的身体缠绵时,焕发出了深藏内心的欲念,我几乎迷恋他的每一处反应。我捧着他的脸,在他即将进入我的身体时,抚摸着他的脖颈间悬挂玉佩的细绳,在他的耳边轻声说,“玉佩还我。”
他不假思索地扯断细绳,将玉佩放在我的手里,抬高我的手臂,压在床上,滚烫地吻着我的唇,难以自拔般狂热。
我侧首挣脱空隙,继续道,“你不说些什么?”
“什么?”贰负稍微搬正我的脸,迷茫地望着我,声音沙哑,急促道。
“你想过今天么?”我看着他的眼睛,温柔道。
“我没想今天。”贰负说着,低头吻着我的下巴。
“你没想过我们这样?”我低声问。
“想过无数次。”他拨开我胸前的发丝,吮吻着他想要的一切。
“…”我咽下嘴里的话,怀抱着他,随着他火热的进入,驰骋于欲望的漩涡。
我不知道我们持续了多久,只隐约觉得睡去时,他还在我额身体里。我悠然转醒,天已微明,贰负侧身抱着我,已经熟睡。我抬手抚过他的后背,却发现他的身体滚烫,气息灼热,我借着昏暗的光亮看见他赤红的皮肤,顿时回归理智。他昨晚情欲过盛,欲火焚身,已经难以平息,必须及时调理,方才不会伤身。
我悄然起身,拉过薄被盖在贰负身上,捡起散落一地的衣物,却发现我的衣服已经残破不堪。我轻叹口气,披上贰负的长袍,步出屋外,寻一味常见的草药,寇脱。山鸣谷应,多榖柞棘,我漫步于草野之间,心中豁然,长久以来的凝滞,如同山间的晨雾般在朝阳下开解消散。如果活着只为了维持神族亦或世界的秩序,那我三千多年前的死已经极好地诠释了这个目的,舍己、奉献、奔波,疲惫地把自己供上神坛。而今天我醒来后,突然觉得过够了从前的生活,应该放自己一马。女娲也好,昆仑也罢,如果这是我必须要做的牺牲,我甘愿,但我必须拥有快乐。
我采了寇脱,回到竹屋时,天已大亮,朝霞映进舍内,方才看清竹屋内外。我一时怔住,这屋子的结构与我和螣之前的茅舍一模一样,甚至连席、床、屏、镜台、几案的摆放都无二致,简洁精致,别具一格。我蹙了蹙眉,这竹屋应该是贰负私有,而我的茅舍,除我和螣外不曾有任何神族到过,且螣死后我已将其烧毁,贰负不可能知道茅屋的样子,怎可装潢得如出一辙?
我不明其因,沉思片刻,走进屋内。执手施展灵力,将采取的几味药材凝华成丸,又接了些朝露清水,到床榻边,令贰负服下。他辗转仰卧,抬手搂着我,不曾睁眼,继续沉睡。我看着他,捋了捋他额间的发丝,单手覆于他的泥丸绛宫之上,汇气于内,助其运化。少时,贰负肌肤上的赤色逐渐褪去,恢复如常。他本就白皙,霞光映照之下,通透光彩,安然自若的容颜,分外俊美。
我不愿打扰他熟睡,轻轻挪开他的手臂,起身走向隔壁。缓步徘徊,这里熟悉的陈设就像回到了从前,走至几案前,上面堆着层层画作。我逐次翻阅,画面精美绝伦,取材甚广。其中一副,海面与晚霞辉映,鲜艳夺目的背景,衬托一叶黑色孤舟,对比强烈,张力十足,情感丰沛。
“伯夷、叔齐的《归来》。”我正看得入神,耳边忽然传来低沉的嗓音,一双手臂从身后抱着我,头抵着我的肩膀。
我缓了缓神,放下画作,柔声道,“不睡了?”
“发现你不在,就醒了。”贰负的声音沙哑,还带着困意,“我吃了什么东西?很苦。”
“解欲丸。”我扭头,轻声说,“你昨天欲火焚身,不吃会出事的。”
“丸?”贰负顿了顿,忽而明白,“哦对,你是丸药的创始巫。”贰负起身,将我转过来,眼神玩味,“不过,这药好像对我没什么用。”说完,将下半身紧靠着我,展示他丝毫不减的欲望。
我轻轻揉了揉他的腰,不自然地勉强一笑,立刻错身离开他的范围,心生暗叹,果然是外表斯斯文文,内心狂野奔放。
“真没想到。”我摇了摇头,笑着调侃一句,径直走至窗前,坐在席上。
“没想到什么?”贰负一脸笑意地望着我,满面春风。“没想到我这样?”
我迅速将他由上至下又看了一遍,轻咳一声,“你能不能先把衣服穿上?”
贰负环胸靠着几案,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赤裸,凝望我道,抬了抬下巴,“我衣服在你身上。”
我昂起头,和他眼神交汇,眨了眨眼睛,一副我也无可奈何的表情。他看着我朗声大笑,重重吐了口气,抬步向衣桁走去,边走边摇头叹道,“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当时一片模糊,完全不能控制。只记得飘忽起伏,感觉就像…介于死了和活着之间。”
“像在梦里?”我侧首问道。
“不是,跟梦里还不一样。”贰负在桁上拿了件白色外衣,穿在身上,“我知道是真实的,但那种感觉…”贰负转身眯了眯眼睛,“你昨晚是不是和我说了什么?”
我看着他,手臂搭着窗檩,徐声说道,“恩,你太安静了,说了也没反应,就没说。”
贰负惊讶,蹙了蹙眉,接着自嘲地笑着解释,“我连意识都快没了,怎么可能还说得出话来?”
他理了理衣袖,缓步走至我旁边坐下,正视我道,“你当时想说什么?”
“我爱你。”
“…”
我看着贰负呆坐在我面前,许久全无反应,惟有眼眶中晶莹满溢的湿润,映出着他无以言表的情感。
“下次记得说。”我轻抚他的眼角,满是柔情。
@般若小经 2017-11-09 19:20:13
前面说过贰负曾经杀过自己九个兄弟?难道他也是后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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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
五十五、贵族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鲜有在新都露面,大多都在人间这处绝壁之上,享受宁静,难得自在。贰负忙碌地往返三界,他有太多的事需要处理,天庭和佛门的重组,应付帝俊的牵制,以及代我行使部分地界的政令。想在三界穿梭中保持每天回家,是件瞬息必争和劳心伤神的事,但贰负从不曾迟到半分。他那张原来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冷漠麻木的脸上,展露了越来越多的快乐和幸福,看得出,他很喜欢这种生活。我如约教授他三梦三兆之法,他安静聆听,偶尔论上一两句,都见解颇深,却总是在第二天我再同他讲授时称自己不得解,然后一脸恭谦的恳请我,再讲一遍。我自然知道他的想法,却也不曾弃教,所幸多说两遍,只为他在我们的关系里找到一份安稳。
我们自从第一次的缠绵之后,就似乎依赖起了这种亲密,甚至情欲泛滥到了毫无节制的地步。我活了这么久,无期无相,五情异世,早已对肉体的欢愉淡泊乏无,之所以如此,只因克制不了的心动,心动了,一切的不动都不复存在。如果有一样东西能超越时间,超越记忆,甚至超越死生得道,那一定就是爱。
夜空无月,屋外漆黑,我睁了睁眼睛,借着微弱的光线,见贰负在正凝望着我。“怎么了?”,我低声道。
他把我拉进,拇指轻轻拂过我的眉,哑声道,“我喜欢你这颗痣,你蛇形的时候也有么?”
“有。”这颗痣在我左侧眉尾的上方,一个很小的黑点,与生俱来。我看着贰负,开口道,“想看看?”
贰负笑笑,侧身单臂撑起头颈,向下看着我,“男蛇,女人身。”
“对。”我淡然一笑,想了想道,“我那个时代和现在不一样,我没有性别,将近九千岁都是以蛇形现身。不像现在的蛇族,你们从懂事起就是人形,男女之间也像人类一样分得很清楚,越来越不像蛇,越来越像人。”
“你是贵族,雌雄同体,没有性别。”贰负静静地望着我,“和平民的两性分明,有本质的不同,所以才这么认为。”
我垂了垂眼帘,沉了口气,“在我生活的那段岁月里,没有人类的时候,贵族是昆仑绝对的统治者。雌雄同体并不是高贵的原因,不依靠两性相交的繁衍,才是贵族超越自然的所在。万物之生,皆在于阴阳相合,但神族中的这些极少数贵族的出生,并不是父母的结晶,而是大道的选择。因为有性之爱的结合,不可能造就无性,只有大道,才可能孕育出这种遗传。所以当一个神族的贵族家庭生出了孩子,情感上父母还是将这个生命视为自己的子嗣,实则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就像我,我从小被女娲抚养长大,但我并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
“你没问过她?”贰负蹙了蹙眉。
“没有,这是个愚蠢的问题。”我微笑道,“我的父母应该是大道。”
贰负看着我,摇了摇头,面露无奈。
“只有贵族可以生出贵族,所以贵族与平民之间有了不可逾越的差异。在人类还没有出现之前,昆仑贵族和平民的暗流汹涌,矛盾不断,已经跃至发端。我那个时候身为大巫,为了安抚民意,便率先表明有性身份,固定以男蛇的形象出现。之后,十巫相继效仿,再后来,贵族中除了少数保守派外,也大都改了。”我抚了抚唇,徐声道,“人类出现之后,或者说人类有了灵魂之后,十巫在女娲的命令下,幻化成人。我之所以选择女人,是因为男人的身体并不适合我所掌的祝由术和筮卜术,男人阳刚,女人阴柔,相比较而言,女人的这副身体我用着更方便些。抵在夜宴的时候说我幻化为女人,是为了阻绝一些情场上纠缠,并不完全是这个原因。”
贰负沉默半晌,叹了口气,“你不在意男女的性别,甚至不在意你贵族的身份?”
“无所谓。”我转过身来,“昆仑已经很久没有生出过真正的贵族,雌雄同体的神族现在已经极少,剩下的全是世袭贵族的名位。早年间,贵族孕育并不太难的时候,还勉强能撑住昆仑的权利体系。后来越生越少,私心之下,谁都希望自己的权利能继承下去,所以贵族纷纷找平民生子,生出的自然是有性别的孩子,但也声称具有贵族的血统。这本来就已经很牵强了,但贵族永远看不起平民,他们只要孩子,抛弃平民伴侣,而生的那些有性别的所谓“贵族”之间依然保持内部联姻,且不与平民通婚。”我看着贰负,悠然道,“你觉得这种贵族头衔,我会在意么?”
贰负低了低头,抬臂搂着我,“贵族和平民的界限分明,是昆仑根深蒂固的认知,也是贵族最后的尊严。所以你和我的婚姻,才受到了朝野那么强烈的反对。”
“我不也得到了新都万千子民的支持么?”我随意道,“贵族的没落已成定局,谁也改变不了,包括我。”
“可三巫是昆仑的希望。”贰负抚过我的发丝,正色道。
“我们不是昆仑的希望,我们是昆仑的丰碑。”我缓缓道,“属于我的时代已经过去,我回来也只是把我该做的做完。”我顿了顿,看向贰负,“很久以前,我立志扬名的时候,比你要急功近利,争强好胜的多。只是我那时候,昆仑非常大,不像现在认为的昆仑就是一座玄都或者新都。鸿蒙之初,世界变化多端,风云激色,什么样的灵物都有,想立稳根基,拼的就是实力,或者说道法、武力和修为。我坐到这个位置,是一路打出来的,那时女娲设立十巫,我为首,但其实我对统治政权并不得心应手,一直以来受风伯的辅佐,才在政局官场里纵横游刃。”
“时代变了,现在的神族体系已经无法像我当初那样盘炽叱咤,靠打多少胜仗攀升上位了,世界也没有什么可打的。现在的体制就像人间的朝廷一样,想位高权重,比的是法政,行政,财政,而这些恰恰依靠的是政治手腕,交往酬酢,博弈制衡。坦白地说,把我重新放在当下的神族中,从贵族爬起,还不一定能有你现在的位置。换言之,把你放在我的时代,可能也活不过两三天。”我悉声笑道,“没有谁一定比谁更成功,都是时势使然。”
贰负会心一笑,“所以你才把大咸宫的部分权利移交给了我?”
“从情理上说,我信任你,从客观上说,你的能力足以当得此任。我之前说过,希望你不要插手,可你不听,既然愿意承担,我也无可奈何。”我摇了摇头,“以往的昆仑,无性集权,现在无性几乎没有了,开始像人类一样,男性集权。你身为男子,又出生在一个男性强权严重的家庭里,自然会有以你为主的家庭观念。我让你置身事外地躲藏在我后面,也确实不是你心中所愿。”
“我只是不想你太累,你明白就够了。”贰负舒缓气息,眼中露出一丝苦楚,“世间对我的诟病,在于我看似不惜一切地追逐权利和野心,甚至连我得到你的手段,都不那么光彩。我从不在意这些眼光,也从不解释,我知道我必须足够强大,我想要的才不是空谈。”贰负的手掌划入我的发丝,“说个最现实的,我是周公的时候,在人间可能称不上首屈一指,但也算得上杰出。我爱你,爱上一个神族女子,我倾尽一生,就只能做梦。我和你差的太远,我的十年,是你的弹指一挥,我和你即便相爱,也不可能在一起,更何况你那时也不爱我。这就是痛苦的根源,因为地位悬殊,因为种族不同,我即便位及人皇,却连见你一面,都做不到。试问渺小如蜉蝣的我,能打动谁?真心?连让你看到的机会都没有。”
我无言以对,静静地望着他,心中泛着艰涩,无疑,他说的都是事实。
“好在我其实是神族,虽是平民出身,但还有机会,说我残酷无道也好,说我不正当,不仁义,不君子也好,我所做的这些不堪,是我惟一能够到你的方法。”贰负顿了顿,拧紧眉头,俯身抱着我,“我不后悔,只是偶尔会患得患失。”
“为什么?”我托着他的脸庞。
“害怕,怕失去你。”贰负沉默许久,握过我的手,勉强一笑,“都是一些胡思乱想的念头,就像…我小时候,每每听到大咸宫鸣金钟敲响时的感觉,失落,痛苦,寂寞。”
我蹙眉,“大咸宫金钟?”
“对。”贰负抿了抿嘴,开口道,“你可能不知道,我是在玄都出生的。”
“哦?”
“我出生的时候,你还在昆仑,我们那时候就隔着一堵巨大的宫墙,其实离得很近。”贰负吻了吻我的手指,看着我道,“想不到,我这个生在闾里的孩子,会爱上大咸宫的主人。”
我但笑无言,侧耳倾听。
“我是家中的第四个儿子,也是我父亲最后一个生在玄都的孩子,他当上天帝之后,我们举家乔迁,我后面的六个兄弟都在天界出生。我小的时候,父亲还是治粟,地位不高,住在闾里的民巷里。我记得很清楚,每年秋天都会听到大咸宫金钟长鸣,那是你发兵征战的号令,民巷里的同伴听到钟声都是欢欣鼓舞,满怀崇拜。只有我,心口骤疼,顿时痛苦袭来,伤感难过。”
“为什么?”我不解道。
“不知道,莫名其妙。”贰负眯了眯眼睛,“我就是很不喜欢那个声音,听到后情绪就会很消沉。我当时对你的印象,就是一个会让我伤心的大巫。”
“后来呢?”
“后来…你突然就死了。”贰负低声说,“那时候所有神族为你戴孝,我也在玄都一派肃穆中,为你颂仪。共工康回执政时,我父亲的官位开始节节攀升,我随他进入宫城,其实到过大咸宫,也看到过那口钟,只是你已不在,它也再不会响了。”
贰负吐了口气,“时隔三千多年,我再听到那钟声的时候,和所有神族子民一样,知道大巫回来了,可是那伤感的感觉也回来了…”
“现在还是会这样?”我心中有一丝忐忑,手指握了握,轻声问。
“会。”贰负点点头。
我沉默片刻,搂过贰负的脖子,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尽量自然地问道,“这处竹屋,是你的?”
“是,难道还是别人的?”贰负笑了笑,“怎么这么问?”
我顾左右言道,“万一是哪个女人的呢?”
“啊?”贰负昂了昂头,无奈笑叹,“我会带女人来这?这地方是我一手盖的,每一根竹子的选取,每一个摆设,每一个细节都是我做的,而且没用法术,全部亲力亲为。只有我知道这个地方,也只有我自己住。你…”贰负闭上眼睛,揉着眉心,“你难道认为我很随便?”
我看着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说的这些,与螣何其相似。秋主杀,我以前大战出征,多数都在秋天,大咸宫的金钟敲响,便意味着我即将有很长一段日子不能回来。我记得螣每每听到钟声,都会默默地痛哭难过,也总是在我的坚决和不为所动之下,含泪笑着看我离去。她说,那是她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竹屋、金钟,我不知道螣和贰负有什么关系,亦或这所有都是巧合,但在我心里,他们的身影越来越重叠,越来越清晰。我惶恐又期待,害怕他是螣,害怕他和螣同样的的命运,期待螣是他,期待她终于回到我身边。
我压抑情绪,摆脱纷乱的思绪,低头靠着贰负的锁颈,回复,“你老实就好。”
“唉?”贰负摸过我的腰间,“你别气我,要不你调查调查。”
我嘴角牵起一笑,调侃道,“我可是洁身如玉了好几千年,思想传统,作风保守,不像你们现在这些的年轻一辈,豪爽不羁,放浪形骸。你都用不着查我,我一片空白。”
贰负听罢,实在忍不住,“你们三巫中的抵,年轻一辈有比他豪放的么?”
“哈哈。”我起身朗声一笑,“他是特殊的。”
“那我在年轻一辈中也是特殊的。”贰负扳过我的头,注视着我,“要我一个一个给你说么?”
“不必。”我轻咳了一声,“徒增伤心。”
“啧。”贰负看了我片刻,无话可说。
我心里知道,我和他,冥冥中这是我唯一要走的路。
时间无言,明天已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