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争执
当我终于又正襟危坐在大咸宫殿上时,意味着这段难得的游山玩水,采药桑林,避世养闲的日子告一段落了。我望着堆了满墙的公务和殿外至少十位元老的日夜跪等,心生暗叹,想装个老糊涂了的昏君,还真不是件轻松的事。
宫侍禀告,贰负今早已经离开新都去往佛门,我思忖着也该是时候露个面,便在所有觐见的名单里,宣了风伯进来。
我坐于丹樨之后,伏案翻阅公文,但凡是能递到我手上的,基本上都在说一件事,贰负不顾王法,滥杀无辜,肃清异党,诛灭九族,乃至新都上下,惶惧终日,闻声变色。这些凑章中,有的以死强谏写了血书,有的声泪俱下请辞卸甲,还有的字里行间全是借古讽今的影射暗示,我阅完轻蔑一笑,随手付之,弃于一旁的灰火炉中。
听闻一阵轻响,我抬首望去,风伯佝偻着身子,蹒跚踉跄地挪进殿中,看样子的确是在外面跪了很久。他见了我,匍匐在地上便再也爬不起来,我连忙起身相迎,恭敬开口,“我此前不在宫中,风伯何必久等?”
“大巫...”风伯气息颤抖,须发无光,嘴唇青紫,“老臣便是死也要见大巫一面。”
我抬手搀扶风伯,小心地护他坐在席上,命宫侍呈上一盏清茶,“风伯无需多礼,有何事这般紧要?”
只见风伯抿了口茶,啜啜而泣,“臣老矣,看不明白大巫的心思了,有负大巫所托,特来请罪。”
我缓步行至一旁,与其相对而坐,垂目沉思片刻,“风伯说的看不明白,是指贰负?”
“臣不敢对大巫亲有任何不敬之言。”风伯颤抖道。
我倚着身后堆积如山的案牍,随手翻开一本公文,泯然一笑,“全在说他。”说完,便将手中的这卷也抛进了炉中。
风伯看在眼里,神色变了又变,沉默少时,继而浑浊的瞳中精光一现,“这...是大巫您的意思?”
“不是。”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风伯低着头不敢看我,沉声道,“杀太多了,已经到我们的线内。”
“真不知道。”我继续烧着这些公文,平淡道,“我还没到用他的手做这等污事的地步。”
风伯抬头,神色晦暗,“可...这是大巫您交给他的权力。”
“是么?”我抬眼看了看风伯,“那这罪名我得替他背了?”
“大巫恕罪。”风伯连忙叩首,恐惧道,“老臣并非此意。”
我沉默片刻,笑着摆了摆手,“风伯请起,不必如此。”
风伯战战兢兢地起身,脸上一筹莫展,颤巍巍地端起茶盏,吞咽一口。
我思忖片刻,问向风伯,“出血了?”
“我们线内不多,线外几乎肃清。”风伯答道,“如果不是大巫您的意思,这背后...老臣看不见网,只知道是大巫亲撒的。”
“既然你出血不多,他做就做了。”我莞尔笑道,“你急什么?”
“老臣不放心。”风伯往前挪了挪身子,低着头道,“先前大巫点兵已经动了线外的土,这次大巫亲是碎了梁柱,动静未免太大。何况老臣以为,眼下天界和佛门重组,我地界应以求稳为主,不宜动荡。”
“线外的梁柱?你可全弄明白了?”我缓了口气,沉声问道,“他杀的那些是哪条线的?”
“这...老臣不解。”风伯摇了摇头,“找不到线头,串不起来。老臣连日不眠不休,彻查了几遍,这一个个案子全连不到一起,的确不知大巫亲的想法。”
“你都不知道他为什么杀,也不知道他杀的是谁,就把自己慌成这样。”我俯身靠近风伯,蹙眉言道,“有必要么?”
风伯行了行礼,沉了口气,“便是未知才骇怕,老臣看不透他一天,便一天寝食难安。难保明日刀子会不会架上脖子,大巫千万谨慎。”
我摇头苦笑,我就算说贰负不会害我,想必风伯和外面跪着的十个也断然不会相信。所以政治,永远逃不过七个字,一生真伪谁复知。真真假假,也许到死都分辨不了,但还是会有孜孜不倦者探求探知,臆想猜测,然后划分成高尚和卑劣,予以定性。如同风伯,他辨不明贰负,贰负便是乱臣篡党,无论黑白,不管对错,一时一事便可下了结论。幸运的未来能平反洗雪,但大部分澄不清历史的诬告。
我看着灰火燃尽,缓声叹息道,“我近来喜欢上了作画,有劳风伯于新都为我探访些画院,寻些佳作。”
风伯听罢顿了顿,少时,面露一笑,轻轻起身叩首,“老臣定不辱使命。”言罢,恢复垂垂老矣之态,蹒跚地步出殿外。
不久,宫侍来报,说外面那十来个元老已在风伯的规劝下纷纷离去。我正顿觉轻松,便又听得一报,白素求见。我想了想,摆手道,“不见。”
接下来的三天,大咸宫殿外清净不少,除了白素的每日求见均被我拒绝之外,倒也不再扰心。我烧去了所有参奏贰负的章本,不留一丝记录,就仿佛从未发生过这些弹劾。历史是个富有理趣又极其通俗的结论,无中生有,小题大做是一种,有中生无,大题小做也是一种,显然我对贰负采取的是后一种。我宁愿世间对我诟病指责,说我晚节不保,昏庸枭恶,也不会拿自己的伴侣当刽子手,做挡箭牌,让他受这份骂。政治理想不同,自然结果不同。
是日,风伯于殿外竭见,我宣其进来,想必他此番是有了眉目。我端坐于丹樨之后,注目而望,听其所言。
“参见大巫。”风伯拱手施礼,继而坐于席上,神态凝重,“大巫圣明,老臣查遍新都画院,果然查出了端倪。”
我颔首,“请说。”
“有一处名曰‘南海悬志’的画院,大巫亲杀的官员,很多都与这间画院有关,算是找到了线头。”风伯道。
“哦,这不就没事?”我思之少时,笑而答道,“他在自己的海里,杀自己的鱼,有何不可么?”
“这...”风伯沉吟,“老臣不解,为何他要自折羽翼,杀自己的手下。大巫可知,这些鱼他养了多久?都是玉材。他登上大巫亲之位不久,就这么急于清理...恐怕不简单,是为了洗掉之前的污点,还是起了内耗?”
“无所谓,反正不是你的鱼。”我起身来到风伯跟前,手执栀酒,缓声道,“你倒是替他操什么心?”
“老臣疑虑。”风伯直言,“此前我们线内也有和这间画院过从甚密的。”
“结果呢?”
“已被大巫亲所杀。”
我哼了一声,看着风伯,冷色道,“那就说明人家的鱼早游到你边上来了。”
“臣...臣该死。”风伯踌躇道,继而叩首谢罪。
“你们呐。”我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该管的不管,整日就知道盯着他。一间画院?何止岂止?新都上下有多少这样的画院,又有多少他养的鱼你可知晓?”
“老臣无能。”风伯颤抖道,“未曾料想地界已被侵蚀如此,竟然身边也被安插了细作,老臣愧对大巫。”
“我点兵杀的那些只是小虾,他清理的这些才是大鱼。”我蹙了蹙眉,压着怒意,沉声道,“不管这些是他的前手下还是现对头,与其一天到晚琢磨他安得什么心,不如在别的地方有点正经作为。”
“老臣明白。”风伯接连点头,“老臣这就安插进画院,大巫放心,臣确保万无一失,绝不失手。”
我吐了口气,半晌不语,看着风伯须发苍白,身形伛偻,老态龙钟的垂暮之态,终不忍道,“学画。”
“臣遵旨。”风伯沉吟片刻,缓缓抬头,探首向前,低声道,“若无大巫提点,老臣绝计查不到画院,亦未知大巫亲的网络竟以书画押遮,这...可叹大巫英明。”
我听罢,靠近风伯,无奈一笑,冷言,“我靠睡在人家边上知道这点事,还英明?”
风伯大惊失色,顿时连连叩首,泪眼婆娑,“大巫受苦了...老臣罪不可赦,老臣万死,老臣有何颜面...”
“行了。”我闭了闭眼睛,低声道,“关于贰负的风言风语,连篇累牍的不实罪状,该停就停吧。”
“是,老臣定不辱使命,再不辜负大巫...”风伯大哭,跪地不起。
至此,这场声势浩大的官变,在我出卖了贰负对我毫无遮掩的密情之后,算是稳定的了事态,保全了他的名声。我不知道他是否有意让我看到竹屋里摊开的一张张画作,抑或他也未料到我看了几眼便知道这是他庞大细作网的联络手段,但不管怎样,我都认为这是我对他的伤害,因为我还是利用了我们的关系。
所以当他回到大咸宫,看见我把那张伯夷、叔齐的《归来》挂在寝殿的时候,我想他应该清楚地了解了这件事的一切。
“这幅画的名字应将《归来》改为《归航》。”我站在画前,抬首而望,“你觉得呢?”
贰负走到我跟前,搂着我的肩膀,沉默片刻,低声道“好。”
我笑了笑,探手搂着他的腰。
“我杀了我的鱼,把你的鱼放进来,大海就是你的。”贰负的手臂微微耸动一下,在我耳边轻声道,“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想到你我配合的如此‘默契’,你已经自己找到了海,而且进来了。”
我侧首望着他,吁了口气,“就算有现成的海,我也没有现成的船,还得你教我不是么?”
“教你?”贰负将我的身体扳正,与我对视,“我有什么好处?”
我定睛望着他,沉默以应。的确,他的整套情报网络已经极为成熟发达,而且蔓延深广,乃至整个新都在他看来几乎透明。他此番杀了自己的立梁架柱,如果换上我和风伯的亲信,等同于我们将这脉细据为己有。他这么多年在情报上奠定的庞大基业,此时全盘拱手让给了我们,对他对天界来说,都是莫大的损失。他要的好处,我恐怕给不起。
贰负倒是神色淡然,一脸波澜不惊,见我许久不答,率先开口,“白素找过我了。”
我听罢心中一颤,当下明白贰负要的好处恐怕就白素。我垂了垂眼帘,故作镇静,听其所言。
“老躲下去也不是办法。”贰负将我圈进怀里,沉声道,“你怎么想的?”
“跟你商量。”我抬眼看着他,语带平静。
“好。”贰负挑了挑眉,“既然跟我商量,那我给你两条路。第一,她还是留在大咸宫里,然后每天看着我们出双入对,恩爱如漆。第二,我随便找个名目把她杀了,让她无声无息地消失。”
我眯了眯眼睛,手指不由地握了握,神色冷淡,闭口不答。
“第一条呢,她生不如死,也方便我看着你们。第二条呢,你也知道,我是不在乎手上多一条命的,反正血债多的是。”贰负言罢,看着我半晌,嗤声一笑,拍了下我的肩膀,“不过我相信这两条路你都不想选。”
我心中稍微放松,勉强敷衍微笑,轻声道歉,“是我没处理好。”
“那我帮你处理。”贰负和我离开一段距离,转身走向床榻。
“哦?”我面带疑惑。
“我把她安排在西方极乐乡,让她跟随准提道人学习佛法,那个一直陪着她的母猴子可以和她一起去,也方便照顾。”贰负脱去外衣,坐在床榻边上。
“你这次去极乐乡就为了此事?”
“不是,只是顺便和准提道人说了她的事。”贰负侧首看着我,脸带无奈,“极乐乡八德池里的鱼都比她们修为不知高上多少,我不亲自去和准提道人说,你以为这样的徒弟她能收下?”
我沉声片刻,点了点头,缓步走向贰负,“的确,这是对白素最好的办法。”
“不管她能学成多少,以后有佛门撑腰,在这世间行走也无阻无碍了。”贰负身体端坐,将我拉到跟前,手掌抚着我的后背,双目凝视,“但你从此不能再踏进极乐乡。”
“为什么?”我蹙了蹙眉,不解他为何这般要求。
“我还没大方到在外面给你养个旧知己。”贰负一脸正色,眼中盛着旺盛的占有欲,不留余地,“这是第三条路,也是我把大海给你,‘归航’的‘好处’,你考虑一下。”
我摇了摇头,“你竟然这么在意白素?我和她有过什么么?”
贰负敞开衣衿领口,一脸冷峻,盯着我道,“我第一次见你,在西岐客栈推门而入的时候,你和她抱在一起。她身上的赭鞭是你曾经的挚友伊耆的法器,想必也是你送她的。她初到新都,骑的是你的飞黄,直接住进了大咸宫。你为了让她有朋友,连升厩里的一个马倌猴子三级,当了侍郎中将...”贰负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声音难忍怒意,“还用我多说么?”
我面露尴尬,悉声解释道,“我送你的蛇矛才是我的兵器,多年不曾离身。”想必他也知道,上陈杀敌,武器是第二条命,易手是大忌。
“那是我管你要的。”贰负努力平复,却也掩盖不住他的忿然。我未曾料到,他对白素和我关系,已经耿耿于怀,芥蒂如此之深。
“好。”我思忖少时,终下定决心,“送她走吧,我答应你。”我知道这对我或者对白素来说最好的安排,也是贰负最大限度的忍让。
“恩。”贰负很久才点了点头,喉中滑出的声音几不可闻。
我俯身将他压在身下,捋了捋他额间的发丝,坦诚道,“虽然我觉得我们之间不需要解释什么,但我还是得跟你说清楚。你心里既然一直这么介意她,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要等到官变的时候来和我‘交易’?你不必如此做法,我也会听你的,我也一直在等你和我一起处理这件事。”
贰负静静地看着我,“我有些生气你看了我竹屋里的画,然后瞒着我去接近画院。”
“当时我再不露面,就要政变了。”我看着他,蹙眉道,“这是最快最直接稳定局势的方法。”
“我重要,局势重要?”贰负直言。
“你重要。”我点了点头,“抱歉。”
贰负用力抱着我,吻了吻我的额头,“那就好。”
“你不信?”我无奈叹了口气,“我结个婚就我自己以为是真爱么?”
“别。”贰负闷声地摇了摇头,看向我道,“我知道你爱我,我们不争这个事。”
我沉默,不知该再对他说些什么。
五十七、分离
贰负与我的这番争执,算得上是我们立下婚约后的第一次不和。我靠在他身上,想着还能说点什么,却在沉默中不出半刻便滋生倦意,合眼睡去。对待争吵,我一向不放在心上,吵的原因无非是对方觉得我不够好,对我不够满意,而我的态度往往就是安静地听着,然后道歉认错。我不认为道歉就是做低伏小,相反如果是我的错,就应该认,这才是化解矛盾的最佳方法。贰负因为我瞒着他接近画院而大动肝火,又因白素和我的关系暧昧积怨颇深,故挑在今晚这个时机说了这么多难听的话,他如今是我的伴侣,对我的事心生不满,理所应当。我从不认为相敬如宾是伴侣双方应有的相处方式,我甚至有些厌恶那种惺惺作态的虚情假意。相爱不意味着对方毫无瑕疵,吵架是交流,脾气是性格,如果连这点摩擦都没有,那就像是笑脸生意了。
我的确不该瞒着贰负将画院的事告知风伯,但站在我的角度,也做不到对殿外十多位元老重臣的死谏置之不理。也许在贰负眼中,风伯这些老臣病足,早已衰贱,不值怜之,以他布在地界的罗网,也足以有这份底气无视这些风烛残年。但在我看来,他的这份挟重器而恃强之尊,恰恰是我要杜绝的隐患。现如今天界之势盛气压揖,富庶强兵,反观地界局势,内忧外患,腹背受敌。可见天界虽脱胎于昆仑,却已是浮事换新,青出于蓝,这对地界来说是好事,但更多的则是警示。
多年来,天界大肆侵蚀渗透新都,令都内遍布内应,勾结内臣、军事、外邦,甚至已经到了摆布控制的地步。天界之所以能有当下的优裕华侈,绝不是就依靠着人间那点求风求雨打雷闪电的供奉,它的财力物力,多数来源于昆仑几次内乱的资财转移,逐渐掏空了本就动荡不安的神族旧部。如果没有佛道重组,如果无法排除内应,天庭傀儡新都,为期不远。而这一切之所以会发生改变,皆在于贰负,在于我。贰负扬佛抑道,分出了一半实力派往佛门,且自毁内应嫡系,换上了我的亲信掌握脉细,他做这些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和我的婚姻,为此他改变了天庭对地界的策略,让新都可以多存续一段时间。
如果说我这个曾经的大巫还能和贰负“交换”什么,恐怕除了对他的爱之外,我已经一无所有。若干年前,我凭借自己的功绩侍奉女娲,纵横昆仑,驰骋战场,可若干年后面对地界的水深火热,我能做的也只有伸手跟眷侣要些好处。此一时,彼一时也。如果想怀旧,我大可以叫上彭、抵去找在天界早已无实权的帝俊,畅想当年,澎湃一番,然后被塞几句好话打发回来。可这世道哪容得下怀旧,不做立行见效的举措,谁会在意我曾经如何?我的确该感谢贰负,我能顺利地为神族做这些事,他功不唐捐。
所以当贰负提出送走白素,我无话可说。无论他以何种身份,在何种契机提出这点要求,我都应该答应他,我也只能如此。眼下我的处境,强留她在身边,只会让贰负一天比一天看她不顺眼,恐怕她也会一天比一天看我不顺眼,我不必徒增这份烦恼。我一直未曾细究对白素的感情,她对我有恩,我对她有义,如果我在太行洞府的那晚碰了她,那现在我会毫不犹豫地娶她,然后独自抗下新都的重任,亦步亦趋地走下去。可惜我们那晚没有,而今也只能分离,一念之差,从此失之交臂。我不知道我会留给她什么,一段美好的回忆,抑或一段刻骨的伤心,但我奢望能是前者。
我醒来时,已是清晨,辗转起身,发现贰负正坐在塌边看着我。我眯着眼望向他,声音仍带着睡意,“起来了?”
“睡得好么?”贰负低声问道。
我颔首,看着他有些苍白的脸和修整的发髻,显然一夜未眠。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轻柔一笑,“消气了么?”
“吵了一架,你倒是睡的香?”贰负摇了摇头,脸色难看,起身拿起外衣穿上。
“不然呢?”我眼带笑意,“我说什么你当时也听不进去。”
“你不想她走就算了...”贰负背对着我,轻叹口气,“当我没说。”
我抬首望着他,凝神片刻,开口道,“我今天把她送走。”
贰负转身看着我,理了理衣袖,有些不解,“...真的?”
“恩”我点点头,起身正视他,“你已经考虑得十分周全,拜入准提道人门下,是白素最好的选择。”
贰负沉默片刻,神色讳莫如深,低声道,“你应该知道白素全家灭门的事。”
“知道。”我如是说。
“你如果觉得心里对不住她...”贰负面色一沉,蹙眉道,“可以去找通天教主,那件事他最清楚。”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半晌未曾答话。
“我不想你从此对她有愧。”贰负说完,便径直穿过我身边,向殿外走去。
“你喜欢兵器?”我低声唤住他。
贰负停住脚步,扭头看向我。
“太行的九重祀,有我当年收集的所有兵器。”我微笑道,“送给你。”
贰负怔了怔,继而嘴角上扬,“好。”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觉得,他为我所做的一切,计之深远,甚于久长。
我行出大咸宫,至彭彘宫,着宫侍通禀。宫侍未曾回报,彭便已经迎面走来,“你找我?”
我颔首,正欲说明来意,便被彭打断,“好久没见,你...可好?”
我看着他担心的目光,无奈摇头道,“没事。”说罢,便率先步入宫内。
“我很长时间没去过大咸宫了。”彭与我并肩而行,缓缓道,“你行踪不定,贰负又大肆肃清,我实不方便再与之晤面。”
“他的事快办完了。”我正色道。
“我和抵一直没插手。”彭侧首望向我,“你的事我们管不了,但还是提醒你,让他留点仁慈。”
我不再就此回答,徐步走向内殿。
彭见我神色淡漠,便也知道我不愿听这“劝告”,沉默少时,便问,“你此番找我,是为何事?”
“通天。”我驻足,望向彭道,“我找他问件事。”
彭一时愣住,沉吟片刻,终于开口,“他在我后殿的柴房。”
我看了看他,抬步向后殿走去。
“你怎知他在我这?”彭轻声问。
“他若待在新都给他建的碧游府里,怕是早死了。”我如是道,“唯有在你身边,他才能活。”
彭一声叹息,不再多言。
我推开柴房屋门,向里望去,见一男子,乌发披肩,轻挽抓髻,身着杏色麻衣,手握籍卷,倚靠墙壁,坐于蒲席之上。男子对面,整齐码放了一墙的经典,以至本就狭小逼仄的柴房,更显局促。角中落,纵排四口煎药陶罐,微火小沸,药香扑鼻,烟气弥漫。
男子见我进来,仅是微微抬头,神色敛容,并未意外。我迈入屋内,坐于堆积的经典之上,与男子相对而望。我抬眼打量,终得以一见这位叱咤风云的通天教主,若论姿容,通天足以称得上“美”,黛发髯须,目若朗星,神仪明秀,即便身处柴房一隅,亦器宇出众,不同一般。
一缕阳光照进,打在通天脸上,光影转盼之间,平添一份炫目。通天凝望着我,许久之后,方才开口,“阁下前来,并非杀我。有失招待,失礼失礼。”
我沉声片刻,缓缓道,“不必多虑,我来是因一往事相问。”
“阁下可是大巫咸?”通天轻轻挪动上身,便眉头紧蹙,面露痛苦,看来身上之伤仍十分严重。我此前听闻紫芝崖战事,通天一人凭诛仙剑阵,力敌原始、太上、接引、准提四大佛道高手,其后虽败,却也败得光彩。眼下他这伤势,想必是受了那四位高手合力所击,他能保全至此,可见根器之高,道法已全,圆通究竟。
“阁下属先天之象,不受世间阴阳造化。”通天轻咳几声,面容苍冷,言道,“昆仑大道,仅三巫仍得无极本体,想必阁下便是大巫咸。”
我听他所言,并未答话。
“失敬。”通天揖了揖手,面露些许和煦。“但不知大巫要问何事?”
“千年前,白矖一家灭门。”我背靠经典,俯视通天,低声道,“教主可知?”
通天听罢,显然有些惊愕,垂眼半晌不语,终是冷漠道,“锄奸。”
我眯了眯眼睛,不明他话中之意。
通天放下手中经卷,竭力撑起上身,此等动作便让他额间冒出了冷汗。与我目光对视时,通天低了低头,徐徐道,“白矖一家,原为阐教亲信,受太乙重用,一度位至大罗金仙的递补之选。白家全家皆效忠阐教,又因青城山靠近截教,地处要塞重地,故而白家被委派以布置机关,联络交通,营救安抚之任。白矖精干勇敢,文武双全,在青城一带声名远扬,其上下一心,服侍阐教,舍命疏财,是谓豪杰。且白矖多财而喜侠,因时常接触截教弟子,故也结交不少,人服其强,一度势倾一州。”
“但终因其功过高,又因与截教有些私交,在阐教的权位之争中,白家多次遭到打压。”通天叹了口气,平静道,“阐教内部斗争激烈,白矖心灰意冷,不甘多年的牺牲徒劳,又或者他已经察觉到了危险。灭门事发前,我曾收到过他的一封投诚信,信中所言,他早有归顺之心,只要他白家上下仍可保全当时之势,他愿意投我截教门下。我予以回复,答应了他的条件,并且派弟子前往青城山接应,可到达时,白家上下除了一位外出未归的幼女,其余皆被残杀。”
我凝神静听,据其所言,确与白素在闻仲府上与我述说的一一对应。
“弟子金灵曾目睹现场,称此案非人力所为,白家数百条性命皆在一刻同归于尽,能有这般修为的,便是连我都未必可及。”通天摇了摇头,轻蔑一笑,“此后我亲赴青城山探查,所见百具尸首之死状,便知此此事绝非一人所为,而是两人。这二人为隐藏身份,使的皆不是本门道法,而是借用了一件先天法器,六魂幡。”
我听到此处,抬眼望向通天,凛若冰霜。
通天直视我,缓缓道,“正是大巫您的法器。”
我眯了眯眼睛,俯身对通天道,“可有证据?”
通天未有惧惮,正色道,“此件法器我曾亲眼得见,知其戾气。”
“你为何得见?”我疑问。
“大巫身故之后,葬于太行,随葬物品逐层封填九重祀,耗时耗力,旷日持久,后因共工之乱,被迫停工。平叛之后,三巫重掌玄都,太行大巫墓亦继续封填,九重祀派重兵把守,平日除了彭祖之外,其他神族无权进出。新都兴建,彭祖令我们师兄弟三人,护送大巫所藏兵器逐渐运往太行九重祀,事关机密,不容半分差池。我与原始、太上极为小心,足足将兵器装了百车,运了一年,方才运完。这期间,我曾亲眼目睹六魂幡,而当时护送六魂幡的便是我那师兄原始天尊。”通天吐了口气,面露坚色,“想必那时他便起了窃心。”
我思忖通天所言,心中已有计量,压抑怒火,狠绝道,“原始、太上盗我六魂幡,便是胆子不小。”
“其二人自然算不到大巫竟会醒来。”通天沉声道,“偷盗死者之物,不知不觉。”
“如此,你这两位师兄,实乃大逆。”我蹙眉起身,冷眼看向通天,“你最好所言非虚。”
“我已沦落至此,今生便是残废,何须再做此孽?”通天看了看角落的煎药陶皿,继而抬头望向我,“大巫可去太行亲自查验,亦可追根究底,证明在下所言。”
我听罢,步出柴屋,心生勃然,直通天灵。
彭见我出来,观我面色难看,便拧紧眉头说道,“如何?”
我看着他,语意冰冷,“你教的两个好徒弟。”
彭脸色倏变,急声道,“万不可轻举妄动。”
我不再停留,径直前行。
“咸,他们有罪,但眼下动不得。”彭紧跟我身后,拽住我的手臂,焦急道,“即便是贰负,他也绝对不敢对他们俩下手,交给我,我自己的门户我自己清理。”
“好。”我停步看着彭,“三个月,我等你的好消息。没动静,我亲自动手。”说罢,我催动灵力,往大咸宫而去。
五十八、误会
在我很小的时候,女娲曾讲过一个故事。许久以前,有一位大帝名曰浑沌,心地纯善,但无眼耳口鼻。有一天,有两位神来到了浑沌的地方,浑沌热情招待,殷勤尽礼。那两位神心怀感激,想要报答,便对浑沌说:“我们有七窍以视听食息,独你没有,实在可惜。”于是他们在浑沌身上每天凿开一窍,连着凿了七天,七窍开成,而浑沌也死了。之后,那两位神将混沌埋葬,树了一面六尾经幡于浑沌墓前,以示祭奠。
我一直认为这是女娲在讲解《乾凿度》时,随意而作的一则寓言。直到我成年后,女娲赠予我一件法器,名曰六魂幡,她说,此物便是当初浑沌墓前的那面六尾经幡。女娲未曾提起她与六魂幡的渊源,她只说经幡招引着浑沌的魂魄,充满浑沌死后的怨念,是一件极其嗜血,暴戾,残忍的法器。我当时年轻气盛,得此法宝便立刻将旗面摊开,以试究竟,但却什么也没有发生。女娲说,因为我没有杀气,持有者没有杀念的时候,它就只是一面普通的幡。
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六魂幡,是在螣死的时候。在那之前,杀戮对我来说,只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的规则,我的心里没有过憎恨。而在那一刻,我才终于体会真正的愤怒和极致的痛苦。我摇开六魂幡,感受经幡上噬魂的力量和哀悼,我将所有的悲伤与悔恨化为血雨腥风,磨牙吮血,快意屠杀,仿佛成了那个没有七窍的“浑沌”。我不知道当时死了多少人,也忘了生灵涂炭的残酷场面,我只记得那天夕阳西下,六条幡尾轻轻飘扬的样子。
自此以后,我再没碰过六魂幡,为了螣,也为了我自己。如此痛苦,我无力再受一次,那般嗜血,我也不愿再次发生,于是我把六魂幡封存在兵甲库里,终世不见。
我无须怀疑通天所言,盖因六魂幡锁魂取命,的确在一时一瞬,尽数残杀,不留活物。这经幡染血越多,戾气越重,法力就越强,其现在究竟如何,是否染了白家百条性命,待我复得时便可知晓。况且,以通天的孱弱病体,眼下即便是个孩子都可轻易要了他的命,他断然不敢于我有何欺骗。
我步入大咸宫,远远便见庭院中央,霜天红叶的丹枫树下,白素削弱而立。她见我回来,沉静地凝望着我,面色苍白,神情凄冷,如同一瓣落樱,缤纷逝去,仅余零乱。
我缓缓走近,望着白素那张满覆愁容,红消香断的脸上,早已悲泪如雨。我站定她跟前,不免生心惜怜,想抬手拂去她的泪痕,却终归不能做到。
白素在我面前不停地哭着,压抑不住地颤抖,每声哭泣都像是对我的质问,却哪怕一个字都无力吐出。我知道她想对我说的话,我也知道我再也不能回答她什么,这就是我们的结局,也是我们注定的分离。
我不禁想起过去的点滴,初遇她时,她还只是一条修炼了千年都修不出人形的白蛇,爱吹牛,爱偷鸡摸狗,爱财如命,洞府可以一团乱麻但穿着一定干净整洁。没修为,没胆量,没才学,更重要的是没眼光,竟然给大巫取了个“小青”的名号。贪吃,有多少吃多少,哪怕撑得最后一口全吐出来...
白素有很多毛病,但她善良,纯洁,仁义,慈悲,也正是因为这份“真”,才打动我一直宠着她,照顾她。我们一路走来,或陷于危难,或苟生逆乱,皆动荡激剧,无处安生。白素心之向往逍遥,却被我裹挟,早已低斜不支,如今我重整新都,昆仑革命,便更是浊水波涛,前途难测,于她而言,无疑走不了我这条路。
今日一别,也许再也不见,她可能永远也不知道我们差点就会在一起,她也不会明白我的不舍。我想去通天那打听出杀她全家的仇人,然后擒来凶手,任凭她处置,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可她的仇人是元始和太上,是她哪怕修行万年都杀不了的混元金仙,所以只能由我动手。贰负说我这么做是因为对白素有愧,也许我的确想要补偿,正好他们不知时变地偷了我的六魂幡,这笔账,便一并算了。
白素无需知道这些,她只要在佛门的庇护下一步步修炼,便能好好地过她想过的快活日子。或许有一天,她能达成所愿,证得个逍遥自在的散仙,再也无拘无束。
“你拜入准提道人门下,切记勤奋用功,勿生事端。”我望着白素,沉声开口,“有玃同往,相互照拂,修明道学。”
“学?”白素低头掩面,并不看我,哽咽道,“学什么?”
“学天罡地煞之法。”
白素戚然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学?”她看着我,很认真地问,“学会了,能和你在一起么?”
“学习不是为了这个。”我答道。
“那是为了什么?”白素盯着我,“野心?欲望?权利?地位?”
我望着她,暗叹口气,不作回答。
“这些我都没有,也不想要。”白素双眼通红,摇了摇头。她看向我腰间悬挂的玉佩,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吞咽哭声,压抑道,“我找过他。”
“我跟他说,我不能离开你,如果要我走,就杀了我。”白素垂了眼帘,痛苦道,“他说,他不会杀我,因为你不爱我,我不是那条让他真正嫉妒的白蛇。”
我负手而立,沉默倾听。
“他说,我做的太少,却想要的太多。”白素拭了拭泪,看向我道,“的确,他做周公,一辈子不婚不娶地等你,做天神,为你攘外安内,重组三界。他是做得多,无可厚非,而我却连个鞭子都没练好,从来不努力。所以我就应该被淘汰,应该乖乖把挚爱让给他,是这样么?”
我蹙眉侧首,不作回应。
“你爱他吗?”白素靠近我,凝望直视。
我沉声片刻,点头低声道,“爱。”
“这是我第二次问你,也是你第二次回答我。”白素吐出口气,嘴角颤抖,“第一次,我问你爱不爱螣,你说你爱她。现在,我问你爱不爱贰负,你说你爱他。他们一个为你而死,一个为你而活,是巧合么?还是只有这样才能在你身边?你到底爱的是什么?”白素看着我,许久方道,“你的爱太重了,大巫。”
“重么?”我有些凄然,“这是我的一切了。”
白素痛苦转身,瘦削骨立的身形紧绷僵硬,簇成一团,她双手捂着脸,放声大哭,似乎想把所有的感情都掏出来。“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对自己?为什么?神族?三界?还是女娲?你牺牲的还不够多么?别和我说你真的全身心地侍奉大道这样假惺惺的大道理!”
“大道理就是大道,并不假。”我看向白素道,“这是我的信仰。”
“我记得我曾在渭水河畔给你看过芦苇,讲过大道。”我缓缓道,“生命源于‘轮回’与‘复归’,这就是我要走的路。我所做的一切,对此岸世界的种种革命,都是为了回到最初。”
白素浅笑一声,声音透着寒意,“革命?在我看来就是争名逐利,巧取豪夺的名目罢了。你图什么?你虽然是大巫,却不享受当下,不消遣娱乐,不穷奢极欲,每天就兢兢业业地为神族奉献,然后在政治的漩涡里反复攀登。你说这都是为了信仰?它能带给你什么?”
“你没有道心,所以你不会明白。”我低声答道。
许久,两相无言。我望着白素弱小的背影,像一抹黑夜的烛火,随风吹拂,明灭闪躲。就在即将燃尽的时候,她如同顿悟一般,心生平静。“你永远都不能平凡,我也不想再打扰你的一切。我爱你,但我要永远地离开你,再也不见。”
我的心微微刺痛,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对我的拷问,可在她眼里没有对我的恨,也没有对我无情的指责,依然还是那份爱,只是格外卑微。
“你的筮草,还给你。”白素将筮草拿出,放在我手里,“它今天状态很好,这么多天,今天是最好的一天。”
我看向筮草,已有复苏的征兆,多年来白素的尽心照护没有白费,不负所托。
白素抬头望着我,手指轻轻拂过我的脸,冰凉的指间几乎没有温度。她轻轻贴靠在我身上,声音几不可闻,“我可以再吻你一次吗?”
我扭了扭头,略显疲惫,“非得这样么?”
她看着我,眼中满是哀伤和落寞,甚至是乞求,“最后一次。”
我凝望她片刻,点头默认。
白素踮起脚尖,在我的唇上轻轻一吻。她的泪划过我的脸颊,流入我的口中,咸涩冰凉。仿佛过了很久,她留下这份温存,依依不舍地放开,后退一步,转身离去。从此,大咸宫内,丹枫树下,再无那抹白色的身影。
我心中怅惘,欲摆脱此处,蓦然回首时,却见贰负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他脸上有着震惊之后的震怒,和一种遭遇背叛的痛彻心扉。显然,他看到了刚刚那一幕,我疾步上前,他迅速避开,消失身形,不见踪影。
我终于体会了生如春蚕,作茧自裹的受困之感。三天来,我没再见过贰负,他没回大咸宫,也没回人间的竹屋。我想过去找他解释,却连我自己都觉得解释得苍白无力,说什么都是伤害,还不如不说。
军中来报,贰负现身点兵山,我思忖少时,动身前往。行至巨重阙门,由天梯而上,欲过峡关时,见一湛蓝的身影,正面向长坑,迎风而立。时值隆冬,点兵山又是苦寒之地,坚冰在须,凛冽海隅,积雪没胫,满目霜白。他的衣衫凌空飞止,缯纩无温,与这四周的穷阴杀气,幕幕列布,映衬益彰。
我缓步行至他身后,子然而立,他抬了抬首,不曾转身,沉默无言。
我们就这么站了许久,丝毫不动。来时我曾想,也许他会对我大发雷霆,横眉冷对,又或者面加质问,陷落绝境,可他竟连一个字都没有说,无声无息。我悬悬而望,直到发现他不会为我转身的时候,心中不胜落寞,率先开口,“我去趟无启之东,过几日回来。”
贰负无所回应,沉默依旧。
我看着他的背影,暗叹口气,转身离去,往无启之东,访钟山之神,烛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