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古老灵魂的自述,如果你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五十九、烛阴

  赤水之北,西北海之外,是为无启,无启之东,渉黛水,便是钟山。我一路乘飞黄前往,过海之涯,多雾恶气,天常甚雨,如注壅水,雨雾茫茫如皓胶冰冻般凝固天边,茫茫一片,不可视物。穿越寒雾,继往北去,便是冥陵之地,所谓冥陵,死而无生。旷野空寂,漂遥放流,目之所见,冥陵遍布赤色,无草无木,无兽无人,皆为沉重死寂,无声无息,只有浩浩昼亮,寒冷冻结。
  冥陵为幽地,却有一国子民,曰无启之国,无启虽为蛇族,但子民与昆仑蛇族大异。无启蛇族穴居地下,食土,无男女,但非雌雄同体,死后埋入土中,其心不朽不腐,过百年便会重生。万物相传,非子则根,无启却因心构造肉体再生阳气,所以心不朽,灵魂不死,形体不灭。无启蛇族因此种特异,故民无子嗣,国无继民,食空气鱼土,向来与世无争,行踪隐迹。
  无启之东有浟浟湖泽,水色如黛,故曰黛水,水天一色,万顷空明,波光浩渺,漭洋洋不可跋涉,深不可测。逾黛水,远见连绵的赤色山峰,峡谷幽深,峭壁刺天,山间赤石耸立,峨然数十丈,峰势固护,盘踞夺雄,便是钟山。钟山之神烛阴,远古神袛之一,为世间除女娲之外所存的最古老蛇族,也是无启国世代侍奉的王虺。烛阴为虺,乃剧毒之物,与昆仑的祖先属同脉旁支,我不了解他与女娲的血统联系,但据以往女娲对他的态度看来,应是渊源极深。烛阴执精火,睁目即照光明,瞑目即临黑暗,不寝不息,以风雨为食。在钟山之下的幽暗无光中,烛阴如阳炎一般普照,他掌管昼夜,调换阴晴,控制四季,吸气风起,呼气雨降,神力之广大,在西北海外照九重泉壤。无启国子民因得烛阴滋养,故能累世穴居地下而生,又因烛阴安居幽陵,长年不与外域通交,所以神族中对钟山知之甚少,积年不曾传闻。
  我因此前与女娲到访过钟山,故此次前来,算是熟路。将飞黄放逐黛水岸边,我只身越过钟山界,进山向下而去。赤石递阶,经路通达,时值钟山夜晚,我于肩侧燃气荧火,以此照明。一路下行,颇为顺遂,虽是深夜,却也遇到了些无启蛇族,他们中大部分仍以蛇形现身,仅有个别化为了人形,见到我后,皆恭敬地施以古礼,和颜悦色。
  无启蛇族自古以来便以善良无争,钟情专一著称,与昆仑蛇族殊异不同。我曾看过典籍记载,无启蛇族之所以能死后心脏不朽,是因他们心中纯仁淳粹,毫无恶念污秽。他们与世隔绝,自然与世无争,钟山之下是自成一体的小自然,日夜风雨皆出自烛阴,绝大多数无启子民,终身未见过外界的大自然,所以并不在意。这里没有战争,没有权势,没有拨乱反正,不太平的世道,甚至没有生死。对于无启蛇族而言,死就好比暂时休眠,并不是生命的终结,他们埋入土中的心脏仍然跳动,百年之后又会重生重活,且依然还是那副灵魂,有着前世的记忆。他们终生只会爱上一位伴侣,即使死后重生,爱的还是原来所爱,从一而终,刻骨铭心。世间向往最纯碎最伟大的爱情,在无启子民之间是寻常不变的规律,他们无男无女,也无婚姻子嗣,但彼此结伴,就是生生世世。
  浮世流传一言,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这话放在当下的世道实在虚幻,但若放在无启国,本乎真实。
  烛阴作为无启的王虺,与无启蛇族同样一往情深,感性重情。以他的身份和修为,其实力早已冲破三界,甚至称霸九界,亦非不能。倘若他全力而为,即便是女娲也未必能胜,难分高下。可烛阴却甘愿在这荒芜的幽陵之地,作无启国的王虺,这般委自枉屈,为的就是一个情字。烛阴的挚爱名唤天姥,是我昆仑祖辈中才貌顶尖的绝世之辈,据说长了一张珠圆玉润,宝相庄严的无瑕容貌,美的超远而逾迈。烛阴一见钟情,便再也不能忘却,而当时的天姥已有婚姻,烛阴依然不能克制,便强行带走了天姥。天姥与他约定,他们背叛了婚姻便是不忠不仁,此生都要禁足在苦寒冰冻的幽陵之地,永世不得离开钟山。烛阴答应了她,从此做了幽陵的一方王虺,与天姥恩爱相守,生了十三个孩子。这十三个孩子中,最小的那个,便是被我杀死后落入弱水的窫窳,也是我此次前来钟山报丧认罪的始因。
  如今,昆仑新都在我点兵拜将,惩内反贪,重组三界,伦序建新之后,已成具效应,赏擢曲加,陵竞弥著,名声大振。昆仑攻入锡安,已不再遥遥无期,荡刈西征,不破不立,今日已是致胜的序曲。然而,窫窳之死,却使我时时如鲠在喉。窫窳服刑期内,被不明之士推入弱水,成了时而清醒,时而疯癫的龙形怪物,之后被我误杀,沉入弱水,生无所归而死无以为坟。这足以令烛阴震怒而降难,若是以我一命偿命,便是幸好,若是因此迁怒于昆仑,此前所有尽皆枉费,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何况当前女娲不在,烛阴若是不能安稳,我便是有再大本事,也无力扭转局面。故此,我只身前来钟山赴难,坦诚布告,以求渡此劫数。
  我一路思虑,不遑多时,便已至烛阴地洞。抬眼望去,洞口高大而隆重,漆黑肃穆,刁斗森严,不禁志易神移,心生敬畏。耳闻其内有些微弱的低语声,声音短促而喘,发自八方,像是人声,但又透着灵异。我沉了口气,平心静气,垂首迈入洞中。
  行进少时,借助荧火之光,见洞中竟有许多人类灵魂,美目善笑,眉毛修长,稚嫩的面庞上皆有两团红晕,模样秀雅,就像是施了浓重脂粉,涂了香油的娱乐伶人。他们见我进来,纷纷窃窃私语,比之我在洞外的听到的耳语更加密集。我望向其间,他们向我露出笑容,红唇白牙,可那牙齿竟是奇特的锯状,适宜的微笑还算嫣然,过度了则会显得诡异阴森。我无意理会这些魂的招揽,信步前行,穿越层层注视和重重长袖,来到一副巨大的蛇面跟前。
  抬首仰望着赩红的蛇头,烛阴正睡着,双目闭合成的两条笔直长缝,将额头齐齐划分为两半,峻厉的下颚上蛇口翕敛,混合着鼻息吐纳导引。我感受着这远古神袛身上的庞大灵潮,和我辈毕生望尘莫及的弘量修为,不仅感慨神族先圣的伟大。静一不变,动以天行,虚无精神,道德之质。我现出青蛇原形,盘蜒身躯,匍匐于烛阴首下,顶礼膜拜。
  面地少时,但觉周围渐渐昼亮,如同黑夜过后的黎明清晨,浅淡的阳光射于头顶,温热若汤。
  “烛阴神。”我低声呼唤。
  许久,一阵低沉的弥语回响于我脑中,“娃娃,起来。”
  我听罢再次叩首,方才直起脖颈。但见四周大亮,逐渐炎热,抬头望去,烛阴已经醒来,他双目直长,就像两只连在一起的硕大灯笼,熠熠生辉。我只望了一眼,便觉眼中晃刺,立刻避开,以免被阳炎火精灼伤。
  我闭了闭眼睛,稽首沉声道,“昆仑下巫咸,朝拜烛阴神。”说罢,三步一磕头,绕蛇首而行,口中以弥文颂念偈语,“圣谟洋洋,嘉言孔彰。应如是住,福德永昌。”
  我绕九回礼毕,定于正中,烛阴承语,宏声问道,“娃娃,女娲可好?”
  我低首答道,“女娲隐迹,今不在昆仑。”
  烛阴无声片刻,继而开口,“寻吾何事?”
  “窫窳已逝。”我悲声道。“下巫前来讣告。”
  烛阴听罢愤而瞠目,一时炎阳高照,精火通明,刹那间炙烤灼烧,热浪焚来。洞内的悠悠人魂痛苦呐喊,惨叫不绝,他们身上燃气蒸蒸白烟,嘶声作响。须臾间,那些靠近我身边的魂便已灰飞烟灭,化为了空气。
  烛阴许久不曾言语,鼻吸着空气中烤焦的人魂青烟,吞云吐雾。我强忍着刺激的焦油味道,望着一个个美貌的人魂化为“烟祀”,纾解烛阴的惆怅和伤心。
  直到洞内所有的魂全部燃尽,烛阴终于稍显缓和,他清醒了些,将目中的精火收敛,不再烈热。我看看身上已快干裂的皮肤,心中暗叹,若是烛阴再不息炎,便是连我也要烤死在这。
  “吾儿何故亡死?”烛阴恨道。
  “谋杀。”我沉痛行礼,正色陈述,“窫窳驻守期间,被双手写满符文,手背绘有建木的鬼魅之物推入弱水,其后身体变形,血肉分离,相貌不在,状似虎豹,驼头,鹿角,牛耳,蛇项。窫窳自出弱水,时而清醒,时而恍惚,难控之时,于凤麟洲食人。后下巫经过,与窫窳相争,错杀之,沉入弱水。”
  烛阴听罢,抬起高大的头颅俯视着我,四周晦明不定 “尔杀了吾儿?”
  “是。”我面地叩首,一动不动。
  “如此,便可受死。”
  我听着耳边狂风呼啸,烈火炎炎,巨大的压迫感重重袭来。我心中默念子午诀,闭眼夺口高声道,“下巫甘愿偿命。但窫窳死前曾托付,务必将其灵魂招回钟山。”
  我艰难地抬起蛇颈,忍受皮鳞焦灼的剧痛,就在烛阴犹豫地刹那,结出法印,护住心门,挡住了远古神袛的这致命一击。我脑中嗡嗡作响,目眩神迷,释放周身的全部灵力,咬牙秉凭意志,不曾倒下。这般毅力坚持,过了不知多久,风暴散去,我发现僵硬的蛇身中仍有心跳,方才庆幸还活着。烛阴这一下,若不是我掐住了时机,实无生还的可能。
  我见他虽仍旧勃然,却也没有再次向我击杀,便收了法印,大喘口气,恭敬道,“下巫不求苟活,但求于死前将窫窳的灵魂招回,还与烛阴神。”
  烛阴向我靠近,鼻息几乎贴近我的头顶,静静吐出一字,“招。”
  我颔首行礼,牵扯伤处,早已疼痛蚀骨,却面色如常,不露半分难色。烛阴虽与昆仑同源,但毕竟是旁支,我此时如显半分弱象被其察觉,都是对昆仑的大不利。于是装作无恙,起身滑向洞中央,口诵招魂揭,施展祝由术,打开六道,掌㝱占卜,寻找窫窳的灵魂。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春气奋发,万物遽只。冥陵浃行,魂无逃只。魂魄归来!无远遥只。魂乎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
  我唱起《大招》,以祝由术通灵自然,我看着身下的茫茫六道,无数的灵魂如同朵朵红花,开放凋谢,如同浩瀚的花海,潮汐漂流。我望着每一个灵魂,每一个灵魂也在望着我,他们渴望着我能将他们带上来,却在踊跃的一刹那,便枯萎凋零,葬身蹂躏。我祈求大道,别让窫窳的灵魂凋谢,因为哪怕是分毫的迟疑,我都再也不能将他的魂带回。
  我闭上眼睛,静静聆听花海中的哀怨,风送声声,百花残,宛似心慰。
  我听见一个声音,幽怨地唱起歌谣,“夜色顿昼,虎鸫啼,花开,上祈谢诸神。此生浮世空自哀,梦如春水已流逝,唯余怨恨独飘零。”
  我睁开眼睛,于花海中衔住一朵,置于口中。我收起祝由术,呼灵气于红花,吹拂花瓣。祝念:“花开,梦已消散,怨恨亦已消散,魂兮归来!”
  花瓣漫天飞舞,渐渐凝聚出一具蛇形,透明锃光,晶莹剔透,就像是出生的婴儿,稚嫩绯红。
  烛阴面露悲恸,靠近窫窳的灵魂,落寞神伤。钟山一时大雾弥漫,阴云翻腾,时下时往。
  “吾儿归来。”烛阴溶溶道。
  “父亲。”窫窳泪流满面,扑向烛阴,“孩儿回来了。”
  我看着他们父子相聚的一幕,不免心生惆怅。窫窳虽是无能粥若之辈,但对烛阴的感情,对家的眷恋却这般深厚,以至身死之后,宁愿灵魂受万般凋零之苦都不愿往生。如今归来,虽能短的团聚,却也意味着永远的诀别,今生余念已断,只赴来生。
  我无意打扰他们的离别之言,便借此时查看身上的伤势。我受住烛阴一击,已耗去不少灵力,如今施展祝由术,更是勉力支撑。此刻若是烛阴再来杀我,我怕是如论如何也躲不过了。
  生死之时,往往最能检验真心。若说我此刻心情,现在心里最放不下的,还真不是什么新都、昆仑、女娲、大道,而是贰负,只有贰负。我来钟山前曾想过,我这一生还怕死么?死的大义凛然,为昆仑捐躯是我应得的结果。为信仰而生,为信仰而死,是自己成全自己。所以我在点兵山骗了他,我对他说过几日便回,其实清楚这趟钟山之行大概有去无回。我原想借着贰负认为我对他不忠的机会,独自承受下这些,默默死在烛阴洞,他怀着对我的恨,也不至于太伤心。可在临死的这一刻我才发现,我无比想念他温暖的胸怀,就算死,我也想回到他身边,死在他怀里。
  我不由苦笑,这对眼下的我来说,是多么奢侈。我死在这,没有谁会为我招魂,也没有哪位神明会衔住我的魂花,我将永远趟在这冰冷的冥陵,魂兮千里。而他的温暖,我再也碰不到。
  六十、归途

  我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
  因为舍不得,舍不得骗他,舍不得离开他。我不否认这是欲,公欲也好,私欲也罢,放不下就是放不下。
  天非苍苍之谓,又何尝舍得下这箇苍苍底?天地亦有欲,我由天地生,岂能无欲?我固来都以入世为己之信条,我说过,既然做不到超脱,就别假装无欲无求。
  坦白说,不到最后关头,我真的不知道我可以因这份感情而产生如此大的改变。三千多年前我死的时候,女娲在我身边,我没跟她求过半个字,那时觉得死亡不过是沉睡。六十多年前我跳下鹿台击杀何罗,对着白素和周公,不曾犹豫半刻,那时想的是同归于尽,没什么大不了。几天前,我还能随意地吻白素,我甚至觉得这点不伤大雅的婚内不忠,根本不必较真。但现在,此刻,我才看清楚,我远比我想象中爱他,爱到竟然畏惧死亡。
  所以我后悔了,我后悔那天送别白素的一吻,也后悔直面烛阴,死在幽陵的打算。
  来钟山之前,我做了周密的计划,以眼下昆仑的布局,即便没有我,攻打锡安也已有胜券。军事由彭、抵、贰负三方行阵策使,有足够的把握践墨随敌,以决战争。有我在,无疑多一分胜算,没我在,也不至于失败。然而,窫窳这件事,能面对烛阴的,就只有我。
  我一直记得窫窳死时的诡异笑容,那是种嘲讽,算计,乐祸和陷阱,是那个背后操控窫窳的“他”对我的挑衅。如果我迟于向烛阴报丧,“他”先找到烛阴告发我,后果会怎样?是烛阴震怒之后对昆仑的失信,甚至毁灭性的报复。而如果我主动直面烛阴,我能活着走出钟山的可能性很小。所以,我错杀窫窳,便已经中了“他”的计,“他”可以躲在黑暗里,不用出面,就借烛阴之力除掉我。
  我困在“他”的这步棋里,横竖都是一条路,就算扯上彭、抵和贰负他们跟我一起来,也无济于事。如今的昆仑,莫说是他们三个,就是三十个三百个,也没能耐左右烛阴,所以也只能由我解决。而我的做法简单直接,就是赌。
  我说过,我这一生从来不靠赌打胜仗,但这一仗,我实实在在就是拿命在赌。
  我赌烛阴之前还不知道窫窳已死,我引咎坦荡,便能保住气节,将昆仑排除事外。赌我能挡得住烛阴的致命一击,还有余力施展祝由术。赌窫窳没有往生,灵魂仍在苦海中徘徊,怨念不散。赌我可以在六道中找到窫窳,在魂花凋谢之前招魂,将他带回。
  我在钟山中行走的时候,心中盘算思虑过活下来的可能,按我以往的习惯,应该作筮占卜,问问前途。但这次,连我都觉得是妄想,所以没作易算,而是掷了骰子。说也可笑,我身为一个掌筮卜的巫,竟然也有如世间神棍赌徒的一天,我看着骰子上显示的点数“四”,心生欣喜,危险是危险了些,但好歹是“大”,也是初爻中的上卦。
  所以此刻,我望着窫窳虚弱的灵魂,和烛阴发自真心地的溺爱之情,不禁感叹,我今天赌运真的不错。
  时间流逝,窫窳的灵魂已经越发透明缥缈,逐渐弥散在空中。雪貌潜凋,故园魂断,这对烛阴来说,可谓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死在面前,而且是他最爱的天姥,为他生的最小的儿子。就像世间所有的父母一样,烛阴也有着对少子的严重偏向,他对窫窳的十二个哥哥一向严厉刚正,或封山神,或派往昆仑做官,从来不加庇护。可对窫窳,初出茅庐便赐予十二座大山,其后窫窳不作为,他又接连护短,如今听说我杀了窫窳,不问缘由便要将我弑戮。此般种种,足见烛阴对这小儿子的爱,超乎异常。可烛阴不知道,他的这块软肋,正是我接下来要赌的筹码。
  人火曰火,天火曰灾。我眼看着烛阴的双目发动灾难,钟山之下,火舌漫天,灰烬凌云,摧残荒圮。他要赶在窫窳的灵魂消失之前,找到一颗和灵魂等重的心,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屠杀这些心地善良,仁爱美德的无启子民。他在自己的儿子和无启国中,选择了前者。
  我望着岩浆滚滚,奔流的熔岩摧毁着钟山下的一切,就像烛阴的泪,溢流四布,明赤炽热。此刻,这位远古神袛心中的哀痛,椎心泣血,骨肉受刑。没有谁比他更不忍残杀无启黎民,却也没有谁比他更爱自己的儿子,大道迷途,谁又能幸免?
  我化为人形,怀抱着婴儿,站于岩柱之上,脚下是奔流汹涌的熔岩激流,万丈火海,炎陨深渊。抬头望去,烛阴的口中含着一个男孩,一条灰色的无启小蛇。我接过那孩子,他的蛇身柔弱光滑,面容清秀,双目微敛,就像在熟睡。可他已经没有呼吸,他颈下赫然露出的黑洞里,装着的是他已被取出过的心,就像一个容器一般,瘫软不动。
  什么样的心可以纯净到轻得像灵魂?当我从男孩的身体里掏出那颗心的时候,我见了到这世上最一尘不染的极致。我眯着眼睛,仔细审视着这如冰雕般晶莹剔透,光亮通明的玲珑心,爱怜不止。我不知道这个男孩生前的样子,但他能有这样一颗心,是何等的造化?这自然中的最善最美,也不过如此。
  怀中的婴儿发出一阵龢銮般的笑声,窫窳望着我手中的心,眼里写满无尽的喜悦和狡黠的贪婪,甚至流出了口水。他挥舞着手臂,恨不得立刻将其据为己有。
  我暗叹口气,面向烛阴,恭敬开口,“秤重分毫不差,此心已得。”
  “开始。”烛阴缓了口气,疲惫道。
  “下巫请求烛阴神一事。”我双膝下跪,叩首拜求。
  “说。”烛阴开口。
  我平心静气,沉着道,“祝魂之后,免我一死,放我回昆仑。”
  烛阴低头凑近我,鼻息呼出冷风,目露凶光,寒声道,“尔敢要挟我?”
  “并非。”我再次叩首,起身直视烛阴,“我曾禀告,谋害窫窳以至他形容变成怪物的,是双手绘有建木的鬼魅之辈。错杀窫窳,罪之在我,但究其根本,窫窳是被那鬼魅所害,我要血刃那狗辈,以报此仇。”
  “吾儿之仇,吾自会报。”烛阴听罢,眼中已显杀意。
  “可祝由之术,只有我会。”我静静道,“昆仑禁呪,仅我得传。”
  烛阴震怒,眼中精火阳炎,阵阵狂风大作,风卷岩浆,向我袭来。我不动声色,垂眼俯首,毫无惧惮。
  “吾竟遭尔设计!”烛阴大吼一声,张口便向我杀来。
  一阵破啼的婴儿哭声响彻四周,我怀中的窫窳已接近魂飞魄散,他用最后的意念维持着这副应身,濒临极限。窫窳痛苦地哀求,急切地呐喊,声哑力竭地恐惧不甘,用他几乎枯尽的灵魂逼停了他父亲的攻击。
  “没时间了。”我望着烛阴,声中透着歉意和诚恳,“对不起,我有我必须回去的家,我的爱人,他在等我。”
  烛阴收起眼中的阳炎,定睛望向我,似乎意外我作此坦白。也许是因为烛阴重情,我的这句心里话打动了他,也许他真的妥协于我的祝由术。他最终答应放了我,平静得有些意外,“尔归,永不复钟山。”
  我点头叩首,心中总算稳定。我将手中的小蛇尸体放在地上,站立起身,以灵力施展祝由术,再次秤取心脏和灵魂的重量,不差细微分毫。口念禁呪,“一昼一夜,青月隐晦。镜照非魔,乃造化。镜可瞥见,不久视。镜乃迷具,非悟具。花开,夜明虎鸠啼,神集新世。”
  我小心地将心上原本的灵魂摘下,含在口中,而窫窳的灵魂立刻疯狂地扑向那颗心,裹缠其上,如同取暖般紧紧抱住,再不放手。
  我不由叹息,想必窫窳并未听懂我对他的祝由,他占了男孩的心,就如同用了男孩的镜子,他照见的到底是谁?是迷是悟,是善是恶,皆由他的造化。愿他对得起这份殊荣,也不枉他父亲对他的无限宠爱。至于将那些无辜枉死的无启子民,也许对窫窳来说,他们的丧命意义非凡,但对我来说,只有深深的愧疚和自责。他们虽非我所杀,但也因我而死,这份罪行,是我有生以来的最大污点。
  我趁烛阴亲自将窫窳的心脏埋入身下土中的时候,将小灰蛇的尸体揣进怀里,口中以灵力滋养着他的魂花,小心含着。我不知道无启国还有多少子民活着,那些沉没岩浆的心还能否在百年后重生。我顾不及整个无启国,但我必须留下这个孩子,我拿走了他的心,我不能再放走他的灵魂。
  我伏地向烛阴拜别,见他并无言答,便于稽首之后,起身离去。
  “女娲家事,尔若深追,无疑必死。”烛阴的话低沉深重,于身后缓缓响起。
  我转身望向烛阴,脱口道,“何为女娲家事?”
  烛阴的眼睛晦明变化,钟山内亦朝暮推移,他沉默不答,最终合上眼睛,一片漆黑。
  我不明烛阴话中之意,沉思片刻,移步行出烛阴地洞。
  来时之路已尽数涂炭,我另起蹊径,游走于钟山之内。身上的伤势越发严重,体力逐渐不支,此番大动,我耗散大半灵力,如今要养魂花于口中,又不敢动气,只得以筋骨勉力支撑,蹒跚行进于炎火滚石之上。故当我终于爬出钟山,望见莽洋黛水之时,已几近透支。我摇头苦笑一声,未曾想我逃得出钟山烛阴,却逃不过区区黛水。我掏出小灰蛇,将魂花放进他的心房,轻轻掩上他颈下的皮肤,将他装回我的怀里。仅是这一刻的暴露,他弱小的身躯在这幽陵极寒之地,便已经僵硬不化,冻上了一层白霜。
  我以体温暖着小蛇的身体,靠在一棵赤石上,遥着远方的天际。白茫茫一片,雾气冻如凝胶,可能是因为钟山下的熔岩释放了热浪,雾气越来越浓,越来越重,以至明明是白昼,却伸手不见五指。我眼睛发酸,便艰难地站起身,欲走出这片迷雾。行走少时,耳闻飞黄的嘶鸣声,我心中大喜便要召唤。
  忽然,有一只手重重地抓住我,一个湛蓝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将我迅速搂进怀里。他白皙的脸上满是焦虑和不安,言语急切慌乱透着责备,“你怎么了?去哪了?怎么...怎么还受伤了?”
  我靠着他的脖颈,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如释重负,安稳自然。
  贰负见我并不言语,心生紧张,赶忙将我放上飞黄,靠定在他身上,越过黛水,一路向南飞驰。“回宫,我去找彭,当心吧,你不会有事。”
  “呵呵。”我看着他紧绷惊慌的脸,轻声一笑,“不去。”
  “啊?”贰负看着我,倍感质疑。
  “回你那。”我徐声道,“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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