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古老灵魂的自述,如果你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六十一、恩爱

  我们一路驭飞黄驰骋天际,行数千里而不契需,过河洲,至大江绝壁,已是人间子夜。落定竹屋,贰负将我轻轻平放床榻,便立即着手查看我身上的伤势。
  他坐在我边上,面容阴翳,神色担忧,一副大不忍的心疼牵缠模样。他每多看一处伤,脸上就暗一分,直到那张白皙的面容越来越灰沉,透着愠怒。我凝望他半刻,握了握他的手,低声道,“没事儿,小伤。”
  “什么没事?”贰负眉头紧锁,看向我,“你严重灼伤,且受了股巨大的灵力冲撞脏腑,要不是护住了心脉,差点没命了!”
  我垂着眼帘,轻声安抚,“差多了。”
  他望了望我,眼中尽是怨怼和责备,却隐忍不言。
  “这是什么?”他于我的衣衿里,掏出那条小灰蛇。
  “一个无启蛇族的孩子。”我沉声道,“我对他施了禁呪,他七天后会活过来。这几日你帮我妥善安置,莫使他的蛇身损毁。”
  贰负听罢一愣,点头应允,将灰蛇放进一旁的梓枏盒内。“到底怎么回事,谁把你伤成这样?”
  我扬头枕着角枕,闭目休息,随意道,“钟山烛阴。”
  贰负半晌未答,我睁开眼睛,看着他震惊惶然,难以置信的神情,蓦然一笑,“你是吃惊烛阴伤我,还是吃惊我还活着?”
  他缓过神来,不置一词,侧身踱步,往隔壁而去。我不觉莞尔,等待他时,渐渐头脑昏沉,有些困意。
  “你去找的烛阴?”声音由远及近,回到床边。
  我睁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庞,搂住他的脖颈,语带疲倦,柔声道“我明天再跟你说行不行?”
  “你别睡过去。”贰负有些急躁,“烛阴的修为和灵力,岂是寻常?你受他击伤,我怎么放心...”
  未曾听完,我吻上他的唇,按下他的肩颈,吞没齿间的言语。
  我闭着眼睛,安抚舔舐着他的焦急、无措和恐慌,尽量温雅,尽量柔软。他也从理智的躲避、犹豫之后,放弃保守,深情回应。我知道他要问我很多,但我现在只想吻他,我探寻着他舌尖的美味,丝毫不想放开。那暌违已经的温存,附着在我此时肉体的疼痛上,犹如致命的欢愉。
  意识逐渐朦胧,我沉沉睡去。模糊中,他轻抚着我的发丝,一声轻叹。
  我醒来的时候,大约是正午十分。耳边山鸣谷应,江流有声,悠然睁目,日光明艳,窗影斑斓,如梦境般绚丽。一声孤鹤长啸,戛然掠过而西,我轻轻抬手,遮住炫目光影,眼前逐渐清晰。坐立起身,伤口牵扯之处仍彻骨疼痛,但所幸皆是皮肉之苦,内息经脉并无大异。此番伤况,作为与烛阴交手的后果,已经是大吉利。
  我心下宽慰,正欲下榻站立,便见贰负从屋外速至,躬身望向我,肃然焦急,“醒了?你怎么样?”
  他的面容憔悴瘦损,眉眼暗沉,脸色苍白,似经历许久忧心忧虑。我看向他,轻声问道,“我睡了多久?”
  “三天。”贰负再问,“你感觉如何?”
  “好多了。”我呼出口气,颔首道。
  “那便好。”贰负稍显释然,紧张的情绪得到些许舒缓,“我正要去找彭为你医治。”
  “别。”我讪笑一声,试着活动四肢,“他给我看病还不啰嗦死。”我直言谢绝,“伤不及性命,我自己颐养便是。”
  贰负直立起身,舒缓鼻息,坐于在床榻边。“我医术不高,你沉睡时仅为你服下甘木甘露,以延津液,未敢用汤丸两药。”
  我侧首望着他,微笑称是,“我体察脉铄,本就不宜强挽,不用草药实为妥帖。不过,你竟有昆仑六食中的甘木,此物如今已是孤珍,听说万金难寻一味。”我覆手于贰负掌背,“好生奢侈。”
  他看着我,面色无波,淡然道,“你喜欢,我日供你食。”
  我抬了抬眼眉,会心一笑。
  “你为什么去找烛阴?”贰负不容我顾左右而言,蹙着眉,沉了脸色。
  “我杀了他儿子窫窳,去请罪报丧。”我徐声道,“就是在凤麟洲版筑里的那个怪物。”
  “那是烛阴的儿子?”贰负额头青筋跳动,思忖片刻,低声压着怒意,“你怎么没跟我说?是我先动的手,该我去解释。”
  “我跟你说了。”我执起床边的水杯,一饮而尽,“在点兵山,我说去无启之东,你没理我。”
  贰负一脸错愕,望着我张口莫辩,“我以为你……我怎么知道你去钟山干这么大事?”
  他揉了揉眉心,面带挫败,哑声道,“你来找我,一不解释,二不自责,接着说走就走。我当时在气头上,怒火攻心,就没留你。你也不想想我是什么感觉,我眼看着你和白素…换作是你,能平心静气,若无其事,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没杀她就已经…”
  “哎。”我轻咳一声,闭了闭眼睛,靠着牀头哀怨道,“你还是不原谅我,我自罚,我想想还能找谁再打一架。”我伸开手数着,“北边…烛阴就到头儿了。南边…南边不行,鬼蜮那些都不够格。西边,昆仑,呵。东边,东边也就...”
  “别数了。”贰负赶忙拉住我的手,“你哪儿也别想去,你还嫌我不够后悔么?”
  “不去也行。”我探身靠近他,满面诚挚,“只要你不再生气。”
  “算了。”贰负垂眼叹息,他神色低落,侧身看了我片刻,终是妥协,“你哄人的本事真是一流。”
  “是么?”我凝望着他,伸手环过他的腰,眼带诱惑,打趣道,“你床上的本事才是一流。”
  贰负不禁赧然,无奈摇头低笑,无言以对。他抬臂将我搂进怀里,吻上额间,鼻息拂过我的脸颊,神情不再冰冷。
  我望着他那张凝结不化的阴霾面容,总算露出些喜色,欣然道,“你应该多笑笑,你不知道你笑起来有多好看。进止雍容,仪表华美...”
  贰负低首望着我,眼中透着玩味,待我的赞美说完,低声开口,“夸完了么?夸完了记住,这种多情的事不能再有。”
  “好。”我点头应声,不假思索。
  “我要知道钟山内发生的一切,你不必瞒我。”贰负眯了眯眼睛,“你不能像原来一样,遇间关危难,独自承担。”
  “我不想在茫茫西北海外的幽冥之地一点点地寻找你的下落,也不想抱着你一身是血的回来。”贰负正色道,“别跟我说连远古神邸都杀不了你,又或者你能使出多么高深的法术。我要的不是一句轻飘飘的承诺,我要的是你活生生的在我身边。”
  我吐了口气,颔首坦白,“你放心,我现在以往任何时候都怕死。”
  “很好。”他凝视着我,俯首吻向我的唇畔,“我不管你以前爱过多少个,但结婚的只有我。同生共死,休戚相关,你可明白?”
  我的脑中始终回荡着他的这句话,哪怕是许多年后,依旧难忘。我可能从来都没问过自己,为什么曾经那么深爱螣,那么宠爱白素,却从来没有动过结婚的念头。而对贰负,我几乎在第一时刻便下定决心,是因为他在天界的权势作用?还是他对我的一往情深?抑或是那些似有似无的往事勾连?都不是,准确地说,是一股冲动。他的出现,就像一种难述的无形,一息之顷,无不所出,催生着我始料未及的改变。正如我在闻仲府内占的“革”之一字,暴烈而坚决。
  此后两日,我安心静养于竹屋,观赏贰负此前收集的画作,怡然闲适。贰负偶尔会离开一会,回天界或新都处理政事,但大多时候,都在我身边照顾起居,为我讲解一些书画流派和背后的隐事。我原本以为他将画作,仅视为细作连络的通讯之用,未想他是真的深入此道,并生挚爱。
  伯夷和叔齐,《归航》的作者,亦是贰负收藏画作最多的画家。贰负形容他们二位时,诸多溢美,称赞其为世间所见难得的绝艺画师。伯夷、叔齐与贰负,即周公,同生在商末,周公是周方的公子,而伯夷和叔齐是竹方的公子。竹方在太行以北,我与白素的居所便在竹方辖内,是个很小的方国。彼时商汤未灭,周公与伯夷叔齐每年在朝歌的五服朝会上会面,颇赏识二人才学,有所结交。其后,商灭周兴,周王称天子,命商汤的旧属方国称臣,缴贡拜服,侍奉新君,竹方亦在其中。叔齐继位竹方国君,秉承忠义守节,宁愿退位,不是二主。传君位于伯夷,伯夷亦不受,一时内竹方上下紊乱,民无君,国无主。周室自然不能坐视,于是安抚招安,缴荡叛逆的之任,便落在了周公。周公本就对此二人欣赏,虽政治立场不同,但感于其忠贞厚义,不忍杀之,便将其二人放逐首阳山,命专人服侍。岂知伯夷叔齐竟杀身以尚气节,不食周粟,采薇而食,日日作画赋诗,于百日后饿死于首阳山。
  “我见他们殉道的地方,画作陈列石室四壁,其中造诣,超然于尘世,仁纯于圣贤。”贰负概叹,“可惜,他们伟大于艺术,却不是个好的君王。”
  我坐于几案之后,听罢徐声道,“六艺之门,我并不精通,尤其对书画知之甚少,故难评判。文人墨客我倒是多有交道,在我看来,无非‘酸腐’二字,无趣而做作。他们的那些不屈的气节,或多或少都带着些无病呻吟,站在自我的角度对世间横加指责,以一种看似螳臂当车,舍身取义的姿态冷对权贵,反对霸权。熟不知,这般苛刻强调,反而透着狭隘的气量,家国交给他们,多数无益,这也是我成为大巫后,不重文寮的原因。”
  “我记得前些时日,有一份血书谏章递到我的案前,上面写我‘压抑儒术,以一国买人一笑,以万世换人一朝’。” 我看向贰负,微笑道,“好像是在说你。”
  “好文笔。”贰负双手撑着几案,俯身望着我,笑问,“你怎么回的?”
  “付之一炬。”我答道。“可惜了他的飞扬文采,道笔珠峰。”
  “焚书,可是昆仑重罪。”贰负眼中泛着光。
  “我如何能让你受他这千古一骂?”我缓缓开口,“一介儒生什么也不知道,但他却能变成利刃,被有心者利用。就跟伯夷叔齐一样,画是好画,故事就不好听了。”
  贰负思忖少时,笑了笑,似是心中明了,“提醒的是,我前些日子倏忽了。”
  “无妨。”我勉力起身,于一旁端起杯盏,自斟自酌。畅饮几杯之后,便觉贰负一直盯着我,我回身看他,抬了抬手,示意他是否一起。他接过杯盏,直起上身,望而不饮。
  “你为何如此嗜酒?”贰负开口。“自我见你第一日起,你便以酒代水。”
  我轻笑答道,“以前的老毛病。”
  “以前?”
  “习惯。”我放下酒杯,望向他,“我没你这般高雅的品画兴趣,我养成的多是些陋习,不是谦虚。”
  “多年以前,我年轻气盛,也有过一段轻狂不羁的日子,那时喜饮酒作乐。后来因为喝酒,还喝出了挚交,就是彭。他和我同是昆仑的后生晚辈,又皆操医卜之术,我们在一次酒宴上相识,推杯换盏间发现彼此性格相投,又有共同爱好,便终日厮混在一起。”我回忆着往事岁月,不禁摇头,“那时,我们除了喝昆仑的酿酒,还在各地寻觅醇醪,几乎喝遍了天下所有的酒酤。不光喝酒,还吸烟,我们烧所有能烧的东西,寻找喜欢吸饮的风味,不可自拔。而我当上大巫后,因为常年在外征战,烟酒就更是泛滥不计,一度依赖到不吸烟上不了战场的地步。那些年,我都不知道我吸过多少,喝过多少,我的指尖从来没有过知觉。”
  贰负听着,脸上晦明不定,许久问道,“后来呢?”
  “后来因为一件事,痛改前非。”我垂了垂了眼帘,低声道,“少多了。”
  “哦。”贰负悉声道,“我说这三千多年来,彭每百年祭你,怎么太行都浓烟滚滚,酒气熏天,原来是因为你的嗜好。我在天界的宫殿正对人间太行,酒味扑鼻,烟熏弥漫,终年不散,为此忍受许久。”
  我无奈一笑,缓声道,“我都死了,这点毛病就别计较了。”
  “你知道我烟酒不沾么?”贰负靠近我,抬了抬眉。
  我望着他,甚是惊愕,面露质疑。
  “在西岐客栈,那是我第一次喝酒,是和你。”贰负轻搂我的肩膀,“结果回去睡了一天。”
  我蹙了蹙眉,深感意外,讪笑无言。
  “所以,我看。”他静静地盯着我,眼中无可置疑,“戒了吧。”
  六十二、茶叙

  我终于有些理解彭和抵为何不愿甚至惧怕我与贰负联姻,因为对他们来说贰负无从琢磨,难以想象,从而不测不克,不获不得。
  世间所有的成功,归根究底建立在三样东西之上,名、利、信仰,而不巧的是,这三样东西均不为贰负所图。在遇见我之前,贰负便是天界第一武神,位高权重,伸万神之上,仅屈天帝之下。坦白说,他的灵力和修为虽然在同辈中出类拔萃,但号武神,还是有些名过其实,仅天界御统的阐教中,便不乏胜他之辈。但他却冠了武神多年,原因无二,他实权在握,傀儡天帝,弑兄夺弟,独揽政治、军事、邦交三大重器,已是天界的不秘之宣。武神的称号,不过是个贯耳的名目罢了。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挟父自立,兵强士富,不可与之争锋的储君,竟然过着异常规律良俭的生活。烟酒不沾,美色不进,养性修身,仅爱好六艺,这无疑有悖常理,弊之恒俗。即使是我、彭、抵三巫,也会有贪嗜烟酒,爱好女色这样不检点的地方,虽然这是对自我的不够约束,却也性格分明,棱角清晰。而贰负,他毫无“破绽”,趋近完美,这是他最令外界恐惧的地方。于名,他不著书立传,宣扬德音。于利,他不贪婪富贵,穷奢极欲。于信仰,贰负没有信仰,他和我不一样,他无意追随大道,无指寻求彼岸,甚至无心当个君子。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得到什么,又会为此做出什么。就像一个虎视眈眈,其欲逐逐的掠夺者,怀揣着吞并囊括之谋,不舍昼夜地操纵着一切。我不知道他在遇见我之后是否有所改变,但在我之前,他的确便是如此,流连于攫取,觊觎着三界。
  我不止一次地被彭、抵和旧部老臣们提醒,小心贰负的野心,探析他的目的。可在我们相处的每个日夜,我却分毫未曾感到他的企图。除了看书、看画,他唯一还能称作爱好的便是看戏,我休养的这些天,偶尔会跟随他去人间的教池游苑观赏。
  成周的都邑镐京,有一处琼林苑,上流声议,遐迩所闻。时值元夕节,灯宵月圆,彩山灯火,节物风流,人物繁阜。举目所见,青楼画阁处绣户珠帘,雕栏镂车竞驻天街,宝马嘶鸣争驰御路,水殿里龙舟争标,宝津楼上男女杂戏。京瓦奏技,茶酒坊肆,晓贩夜市,交易琐细,着实一派盛典大观的繁华景象。
  我身着绫罗袵裳,与贰负并肩而行,缓步于街道,烂赏叠游,倏来倏往。
  “人间久日太平,镐京扬翚振彩,越发热闹了。”贰负侧首看向我,“与当年的西岐相比,犹盛迭贵。”
  我颔首称是,“事隔前载,一晃人间已是盛世,歌舞伎巧,惊人耳目,侈奢珍奇,长人精神,若非我亲眼目睹,亦难想这般纷繁。但论耀目,恐不及玄都的金明池。”
  贰负听罢一愣,继而笑问,“金明池?你说得可是那昔日盛地?”
  “昔日?如今新都已无此地?”我侧目望着他,“我犹记得当年金明池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无所不有。”
  “怕在我出生前就没那地方了。”贰负无奈摇头,“你记得是多久以前?”
  “...我也忘了。”我仔细想了想,蓦然一笑,“我已多年不曾游赏过夜市。”
  “以前...”贰负有些局促,“不爱出游么?”
  我忆起往事,不禁黯然,低声道,“我那个时候几乎不回家,回来也没几天就走,没时间游玩。”
  贰负沉默,他对我以前的事,一向不作多问。当年莫说游园,我连正常生活,安然度日的状态都很少,大部分时间在外奔波征战,处理要政。几乎每一次,我不是带着一身伤回来,就是喝到昏迷不醒,吸到神志不清回来,那时螣在我身边看着,抑郁,悲伤,甚至无法自制的绝望。如今想想,我那时很对不起她,她没有过上一份安稳幸福的生活,反而在我大巫头衔的重压下,一次次地失望,失控,饱尝痛苦。我不曾体谅她的感受,只一味享受着她的安抚慰藉,无论肉体上还是精神上,她是我还能想家,回家的唯一理由。
  我记得那时她说起金明池,常向我动容地描述着园林苑囿中早市夜市上的技艺表演,茶坊酒家里的俊男美女,以至我后来听得多了,脑中都已浮现出珠光闪烁的宝色辉煌。她想和我一起去,我一次次地答应,却又一次次地失约,我和她没去过金明池,最终也再无机会。回首怅然,螣的音容伴随着金明池的花光,成了我妄生不然的情牢,只留追念,隔绝天涯。
  我为螣招过魂,也为她找过所有我能找的“魂器”,我多次施展祝由术打开六道,不顾自噬之苦,游弋魂花苦海,却找不到她的魂。反反复复,直到我终于绝望地意识到,她死后没有怨恨,甚至没有对我的留恋,魂已往生的时候,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她了。我回来了,而她这次没有等我。
  所以当贰负跟我说起游苑,我心中慨然,一口答应。当他要我戒食烟酒,我思接千载,承诺应允。许多事,我似乎把对螣的亏欠都补偿到了贰负身上,我知道这也许对螣和贰负都不公平,但他们太像,对我的爱,对我的不满,甚至和我的默契都出奇一致,我无法不将他们重叠,虽然我知道这可能微乎其微。
  我抬眼看着席上对面坐着的贰负,我们进了一处茶坊,他正细细品茗,垂眼望向坊间的箜篌演绎,聚精会神。
  他见我手持茶盏,目不旁落,便笑而问道,“不喝?”
  “太苦。”我低首叹道,“不喝苦荼,换作桂荼如何?”
  贰负畅然一笑,面露调侃,“你竟喫不得苦味。”说完命一旁侍者撤下,看向我道,“人间的桂荼,并非招摇山上的祝余水煎,其味大不同。你若想喝桂荼,我回家煮。”
  “也好。”我颔首道,“以茶克酒。”
  贰负低眉朗笑,看向我时,一脸温柔,语带深意,“这杯中之物,该放的时候就要放了。”
  我眯了眯眼睛,不明他作何隐指。
  “说说我们。”贰负舒了口气,缓声道,“打算什么时候跟我回天界?”
  我抬了抬眼眉,不解道,“去见你父亲?”帝俊自从看到我的诏谕,便多次请求觐见,承恩拜叩,我将此事交予贰负安排,但他不曾出面,久置一旁。
  “不是。”贰负言道,“天帝奉闻你我联婚的佳音,早就喜不自胜,你见不见他,不是大事。但你如今已是天界的殿下,亦是将来的陛下,幽仞山万众子民,和那一界的疆土,你却该看看。毕竟是我的地方,你要走走。”
  “你处理便是。”我思之答道,“若我声势浩荡地张扬前往,你恐有麻烦。”
  “何来麻烦?”贰负道,“名正言顺,直道正辞。所谓非议,不过是些谤讪之诛。”
  “神族之政治,向来低调过关,高调挣扎。”我看向他,“如今观望者众,时机尚早。”
  “低调?便是你一直不曾谈及昏礼的原因?”贰负眼中泛光,直言道,“你我行礼,是天地两界光明盛大之事,承重祭祀,岂能不高调?但若我们不行礼,不成大统,无以事宗庙继后而郑重其事,那这桩婚姻,在外界看来便真是政治了。”
  “我当你不在乎那些狂言风语的信口之词,原来也惹了这些遐想思虑。”我抬首正色道,“昏礼自然威仪三千,一如旧典,我自会安排。”
  “安排在什么时候?”贰负追问。
  我凝望着他,诚挚道,“越快越好。”
  贰负盯着我,眼中充满试探测验,沉默许久方道。“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他手执茶盏,一饮而下,“我知道你没想好,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想西征锡安,战事打完再做打算。一方面,现在新都各方,给你的压力很大。另一方面,虽然我不知道昆仑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是你们三巫这么着急的攻打锡安,想必是撼动根基的大患。”
  “所以,你如今并不想兴师动众地行此大昏,以免招摇在上,而激起其怒。”贰负沉了口气,平静道,“你不必为我勉强,我只要知道你心里想着我们的事,就知足了。”
  我垂着眼帘,低头敛目,浅笑中透着被牵扯掣肘的无奈,他说得没错,这些的确是我心中所虑。
  贰负眼神轻柔,无言片刻,沉声问道,“打算什么时候打锡安?”
  “烛阴之事已办妥。”我低声开口,“随时。”
  “越快越好。”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凌厉,“速战速决。”
  我面露质疑,不明其意。
  “有件事我要和你说。”贰负放下手中茶盏,直望向我,目中坚定,神色郑重,“锡安之战后,我退位,不再担任任何神职。”
  我听罢怔住,深感震撼,一时结口无言,凝望他许久,蹙眉问道,“为什么?”
  “正如我刚才说你,该放下这杯中之物。”他握着我的手,缓缓道,“其实,也是说我自己。”
  “这么多年,你醉着,我也没醒。”贰负徐声道,“昆仑对我的看法,想必你都知道,他们说得没错,我的确不仁。政治权利于我,就如同美酒于你一样,是种陋习嗜好。我游刃在其间,裹挟陷入,攀登进取,已经感觉不到什么享受,而是借着权利稍争,甚至杀戮来一点点地麻痹自己。如果说你用酒来止殇,那我便是用强权来疗疾,我知道这么做是亏负,但也无心控制。没有谁告诉我要停下来,我也没有需要停下来的理由。”
  贰负平心静气,眼中滑向回忆,“在遇见你之前,我没什么快乐,也没什么不快乐。我是天帝的第四个儿子,既不是最大,也不是最小,所以既不会像太子那般战战兢兢,也不会像少子那样骄横跋扈。我仅仅是十个兄弟中的一个,算不上竞争对手,因为不喜享乐,不贪女色,也算不上同流合群。如果我想一混了之,大约只要见风使舵,通权达变便能图个安稳,顺利过关。但我没走上那条路。”
  “我父亲在当上天帝后,在试炼储君上大费心思,他命我们十兄弟下至人间,各方一国,以国力角逐而互相残杀。可想而知,这便是场死斗坑,联合亢强,蛰伏中立,恃强凌弱,巧取豪夺,无论我们如何决出胜负,唯一免不了的便是昏德残忍,生民涂炭。至今,民间仍流传一则传说,十日并出,焦禾烧稼,草木不长,民无所食,匮不聊生。说的便是我们十子,人称‘十日’,以彰显其恶。” 贰负叹息,徐声道,“传说中一位善射的天神,不忍民生疾苦,百姓罢敝,使一柄彤弓射下九日除害,复使人间太平,救民于水火。而这位所谓的英雄,就是我。我是这场十子死斗中,最后的胜利者,我统治的有穷国最终称吞并大夏,我做了八年的君王,称‘后羿’。”
  “你便是后羿?”我有些愕然,我曾在在人间的典籍中多次看过“羿”“后羿”“大羿”之名,未想这位人杰,便是贰负。
  “是我。”贰负颔首,漠然道,“我没那么高尚射日救民,我本来就是‘十日’之一。我一统之后,天帝认为这番试炼结束了,便欲召十子回幽仞山。我知道这个消息后,将我那九个兄弟绑上天坛,告诉坛下的黎民,这些便是他们饱受战争,兵荒马乱,无衣无食的罪魁祸首。然后在天坛上,亲手用彤弓一个一个地射杀了他们,众目睽睽之下,华夏百姓民声震天,沸腾欢呼,人人唾弃那九个邪恶天神,而我则是光辉不朽的英雄。那一刻我知道,从此以后在天界,我不再有对手。”贰负望着我越发紧绷的神色,有些苦楚,“我犯了‘弑逆’之罪,却被天帝‘小惩大戒’地贬到了人间成周,做了六十年周公,灭商兴周,扬阐抑截,直到我遇见你。”
  贰负的掌心依旧温热,眼中却流露神伤,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目不神移地望着我,“这便是我在昆仑,在神族,声名狼藉的原因,弑兄,叛父,夺嫡。你可能听过很多关于我的传闻,但不明其详,我如今亲口叙述,坦诚不公。我无意解释什么,我也不知道你会怎么想我。但我要告诉你,我的这杯酒,从见你的第一天起,从你和我说‘谦卦’的那时起,就戒了。锡安之后,我全身而退,你无须再受昆仑新官老臣的非议,我也无意再在政治的旋涡里翻滚,我帮你拿回昆仑,拿回你们丢的东西,自行隐退。我只要一个昏礼,礼成之后,昆仑不再有贰负。”
  “你…何必如此决绝?”我望着他许久,蹙眉道,“不管你以前如何,但你在国术制衡,纵横捭阖,朝廷政治上英才卓砾,无限可期。你若离开,三界损失无计,你就此放下?”
  “那已非我之志,故与我无关。”贰负的手指滑过我的面颊,悉声道,“我最近很快乐,过去活过的几千年,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我看到你体贴我,关心我,哄着,惯着,为我改变自己。你为我戒酒,游园,焚书,甚至不惜得罪彭、抵和我结婚。你为我做了从来没做过的事,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贰负的掌心依旧温热,眼中却流露神伤,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目不神移地望着我,“这便是我在昆仑,在神族,声名狼藉的原因,弑兄,叛父,夺嫡。你可能听过很多关于我的传闻,但不明其详,我如今亲口叙述,坦诚不公。我无意解释什么,我也不知道你会怎么想我。但我要告诉你,我的这杯酒,从见你的第一天起,从你和我说‘谦卦’的那时起,就戒了。锡安之后,我全身而退,你无须再受昆仑新官老臣的非议,我也无意再在政治的旋涡里翻滚,我帮你拿回昆仑,拿回你们丢的东西,自行隐退。我只要一个昏礼,礼成之后,昆仑不再有贰负。”
  “你…何必如此决绝?”我望着他许久,蹙眉道,“不管你以前如何,但你在国术制衡,纵横捭阖,朝廷政治上英才卓砾,无限可期。你若离开,三界损失无计,你就此放下?”
  “那已非我之志,故与我无关。”贰负的手指滑过我的面颊,悉声道,“我最近很快乐,过去活过的几千年,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我看到你体贴我,关心我,哄着,惯着,为我改变自己。你为我戒酒,游园,焚书,甚至不惜得罪彭、抵和我结婚。你为我做了从来没做过的事,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