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觉醒
我看到了贰负的决绝,他身遂隐退之心已经不是念头,而是确定不移的结果。这个在外界看来野心勃勃,即将伸展一番霸业的年轻神族,这个看似最有可能御统三界,独揽大权的天界的储君,卸去了身上所有功名和责任,抛弃了一世歌颂和骂名,甘心在我身后安身立命,享受生活。我问贰负他离退神职之后的打算,他一脸悠然地回答,“美食,华服,安居,乐俗,平日看戏、看书、看画,做个有爱、有趣、窝囊的男子。”
“如何?”贰负柔声问道。我们正返回新都,已经七日未归,散漫得有些过头。
“有压力。”我笑着答道,“你以往太过辉煌,今后猥自枉屈地仅做我的家属,泯灭你的才华是小,天地两界大乱才是真。”
“我心意…”
“我知道你心意已决。”
我叹了口气,“你这一步步走的虚与委蛇,随机应变的可谓了得。你算准了以你的事迹,昆仑一定会认为你我大婚是你称霸神族的权谋,恐怕不光昆仑,就连你父亲都是这么认为。也正是因为如此,你重组佛道两界才如此顺利,毕竟在天界看来,虽然自损了一半实力给佛门,但能和地界大巫联姻,此举颇为划算。之后,你又用大咸宫的政令发动官变,看似是你夺了我的大权,肃清异党。实则你暗中撤换了天界在地界的细作网络,改为重用我和风伯的亲信。这些看上去急功近利,甚至涉及篡权夺位的举动,其实是你稳扎稳打地为自己的离去铺路,你真正的目的不是‘进’,而是‘退’。”我望着他笑道,“更不用说,你还还寻了个借口,把白素送去了佛界。”
“确实。”他神色恬淡,笑容可掬,“这一切都是我设的局,目的就是和你过上安稳幸福的日子,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他望着我,眼神明亮,“世人都知道我追逐权力,却不知道,平凡的生活,才是我渴望了一生的梦想。旁观者会认为,平凡又有何难?这世上多少神族,多少人类,多少生灵都过着平凡的生活,夫妻和睦,子孙满堂。可这种日子对我来说,却极其宝贵,奢侈难求,令我望眼欲穿了很多年。因为我爱上的是大巫,我只能这么做,我们现在能在一起,除了我的努力,也多亏了时势造就。”
“你就不怕我反悔么?”我神色如常,沉声道,“你难道没怀疑过我只是在利用你,和你在一起都是为了政治目的,也许在锡安之战后会废了这场婚约?”
“没有。”贰负未加思索。
“因为信任我?”
“不是。”贰负讪笑一声,撇了撇嘴角,“我不信任‘撒旦’。”
我怔住,看向他,“那是因为什么?”
“被你‘诱惑’了吧…就跟人类那两个始祖一样。”他侧首望着我,“你以为,那两个人是因为信任你才听你的话吃下生命果的么?我是因为信任你才爱了你这么多年么?”贰负叹息,“从我见你第一天起,我就做了这个决定,无关信任或者任何别的因素。如果非要让我描述,可能因为是我终于知道什么是爱,不光是爱情,还有对自我的爱,我看见了一直要回去的地方。
“我不在乎你反不反悔。”他的手臂搭上我的肩膀,缓声道,“你有你的自由,我放弃功名也不需要你承担什么,你不必有压力。当初在新都城外的金灯花海中我问过你,我放弃帝位,在外面找个地方安家,只要你每天回来行不行?你没回应。我知道你有太多的顾虑,我不逼你,我自己办。如今事成,我更不会逼你什么,所以别有负担。”
我无言以对,沉默良久。贰负的离开,已经没有商榷的余地,没有他的天界,也不知会出多少风云际会。帝王就是如此,他可能不够完美,但有他在的一天,便有太平。而英雄则不然,英雄可能被众所崇拜,扬名千古,但有英雄的日子,便有战争。贰负失鹿,群雄共逐之,幽仞山战火连天的日子,为时不远。
我和贰负回到大咸宫,远远便见彭在庭院中伫立,他见我们回来,眉头紧拧,面露焦急。
走近跟前,贰负松开搂在我腰间的手,向彭颔首行礼,彭本不想回应,但碍于在我面前,稍微点头示意。贰负抬眼看了看他,侧身望向我,眼神会意,便迈步离开。
“你这么多天去哪了?”彭待贰负走后,急切道,“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我在人间。” 我答道。
“人间?”彭面露愠气,“人间你让我上哪找去?”
我略感不解,“贰负每日回大咸宫,你为何不问他我在哪?”
彭听罢,一脸难言,“我去问他?你觉得可能么?”
“不可能么?”我有些无奈,“你为何一直如此介意他?”我拍了拍彭了臂肘,“人家在我面前从未说过你半句,而你始终对他抱有成见,又何必呢?”
彭轻哼一声,摇首无言。沉默片刻道,“你去人间干什么了?”
“钟山。”
“你不会是去找…”
“是。”我缓步向大殿走去,“你就是来问这个?”
彭久久不应,我回首看向他,他大为震惊地打量着我,难以置信地见我的确安然无恙之后,方才想起我的话,蹙眉开口道,“黑龙醒了。”
我心中一紧,催动灵力,极速移向女娲宫殿。
高耸的紫晶壁,霓虹澄亮,氤氲弥漫,像飘在空中的丝絮,散发着透骨的冰冷。我缓缓落地,抬步踱至紫晶壁前,抬眼望去,其内已经空无一物,只余一副铁链,悬浮中央。
我负手而立,盯着晶壁看了许久,平静开口,“出来吧。”
顷刻间,一团如墨般的黑烟凝聚在紫晶壁中,徐徐勾勒出一颗巨大的漆黑龙头和远远不见其尾的龙身,蔚为壮观,淋漓尽致。黑龙显形的一瞬,倏若造化,图出云雾,染成风雨,宛若神明,其身不见任何污迹,独得玄门,气势磅礴。他睁眼望着我,瞳孔深邃,颜色暗黑,蕴含复杂的情绪和意象,百转千回间尽是沧桑。
我看着黑龙,看着这个女娲用我的骨血造出的生命,同样充满了仿徨和犹豫。黑龙幽明显隐,挥斥八极,神气不变,高深莫测,已是至道的修为。可在他的身上,我分明看见了自己,我的气息,我的灵力,我的镜照......这般殊途的相见,令我见嫌而厌恶。我站立许久,久到心中难抑,转身欲离去时,耳畔传来了一声低吟。
“你是谁?”
这是我最不愿回答的问题,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多少神问过我这个问题,这似乎是一个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开始,永无终结。
我背对着他,心中艰涩,抬首答道,“这很难解释。”
“你是我的…孪生?”
“你是这么理解的么?”我微微诧异,转身凝望着他,“你不知道你是谁?”
“我当然知道。”黑龙审视着我,娓声道,“我知道我们有着同样的遗传,流着同样的血液,我甚至知道我的法力承袭自你。我还知道,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你,如同蝼蚁般脆弱寡能,只要我想,便可轻易杀了你。我的理解对么?青咸?”
我静静听罢,垂眼靠近黑龙,双手撑着紫晶壁,凝声道,“看来你对属于我的东西,很满意。”我嘴角含笑,叩了叩紫晶,“既然知道我的名字,不如也说说你的名字?”
黑龙望着我,眼中有着一闪而过的怨恨。
“黑龙?”我讪笑一声,“这名字跟黄狗,花猫,白兔有区别么?”
黑龙低首凑近我,一时间巨大的灵力震动,紫晶壁内层冰澌散,翻涌摧残,上下尽降,声势难绝。黑龙肆意迸发,蓄力挣扎,几欲脱出紫晶,却终难敌壁垒,不得不收敛作为。
我未动分毫,静静地望着他这番困兽之斗,心中计量着他的心性。待他不再发作,恢复安宁,幽幽开口,“女娲造了你,却连名字都没取,不免遗缺,不如由我为你取个名字。”
他颓废消沉的眼中微微一亮,流露惊讶,不知我作何用意。
“壬辰。”我徐声道,“壬为水,为黑,辰为北极,为龙。”
许久静默无言,低沉的声音在我耳畔传来,“你不恨她?”
我低声叹道,“不恨。”
“她拿走了你的全部。”
“她要的,我都会给。”我撑起身子,垂首道,“不过就是造了一个你,我不满,不解,但谈不上恨。”
“为什么她恨我?”黑龙的声音越发嘶哑,“为什么她造了我,却要杀我?”
“也许你的生命对她来说是个错误。”我答道。
“错误?错在我?我睁开眼睛的第一刻,看到的是她痛恨无情的面容,受到的是她不容分说的致命一击,我错在哪?
我摇首无言,未有以应。
“她恨我,与我无关,这是痛苦的根源。”
“你痛苦,是因为你心里还有善恶顺违。”我坦然道。“你不接受她造了你却不爱你。”
黑龙贴着晶壁看着我,眼中充满荒凉,“我不接受。我还是一团气的时候,她给我讲了很多有趣的事,那时她温柔,美丽,充满了爱。许多次,我听见她喊一个名字,青咸,我以为,我也会有个属于我的名字,但我最终得到的是一把冰冷的匕首插进我的身体。”
我听罢他的低叙,蹙眉问道。“你想做什么?”
“如果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对错,只有应该和不应该,那我应该做什么?”黑龙昂首,望向上方,“很快,我就能冲破这块石头。到时,我亲爱的兄长或姐姐,你便会知道。”
六十四、天壤
青咸,我的名字封存不提,已有万年。
在我还是一条小蛇的时候,女娲唤我青咸,她的声音很轻,就像风中飘来的丝丝音乐,动听而虚柔。我喜欢她的声音,所以时常攀着她的蛇尾,央她念我的名字。女娲总是依我,却也总是告诫我,不能对任何神族说起这两个字。我后来才知道,我不能说的不是“咸”这个字,而是“青”。
我姓“青”,只有我和女娲知道。我说过,我雌雄同体,是大道所生,严格来说没有血亲。但从情感上讲,我终究也为阴阳结合的孕育所化,故我也有父母,“青”便是我父母的姓。关于我的出身,我曾查过昆仑上下所有的宗族脉派,并没有“青”姓一支,所以对我的家族背景,我一概不知。我问过女娲此事,她三缄其口,讳莫如深。久而久之,随着我年纪的增长,这件事越发成了禁忌,以致再也不提。
我从小追随女娲,她待我爱如己出,一切倾心相授,对我的关爱和温情,陪伴了整个童年。年幼无知之时,我幻想过女娲是我的母亲,为此还找了各种理由说服自己,但终归都是无稽。女娲姓“风”,天下共知,她不姓“青”,所以她不是。
万年过去了,连我自己都快遗忘这个名字的时候,黑龙又令我勾起了这段往事。我和黑龙有着截然不同地境遇,我在女娲的爱中成长,而他在女娲的恨中偷生。一个本该无罪的生命,却被错误地降生,因此背负了创始者的憎恨,不胜愤怒。
我厌恶黑龙,他就像是镜中的魔,我高一尺,他高一丈。我杀不死他,因为我无力杀死已经进化了的自己,他也不会杀我,因为我是他的本源。我善于诱惑,给了他“壬辰”的名字和一个体面的身份,我知道这是他的愿望。他也因此顺理成章地把我当成了哥哥或姐姐,给我和他,留了份说话的余地。坦白说,他的心性并非十恶不赦,像个初生儿,善感易变,倾向忧郁,甚至有些自卑。但他却手握这个世界,他的能力足以毁灭当下,危险难控。
我从女娲宫地下出来,遇见了焦急等待的彭,他脸色憔悴,面色难看,看上去异常焦虑。
“如何?”彭拧紧眉头问道,“可压住了他?”
“他暂时出不来。”
“暂时?”彭低首摇头,“那紫晶是女娲亲自炼成,竟也困不了他几时!”
“他何时醒的?”我低声问。
“七日前。”彭望向我,“你走不久,新都便生剧震,我恐黑龙有变,下来查探,他就在那时醒了。”
“七日…”我思忖片刻,心中大概知晓了黑龙觉醒的原因,“我在烛阴地洞打开六道施展祝由术,他应该是在那时被我唤醒了意识,毕竟他跟我的联系太紧密。”
彭满面愁容,深叹口气,喃声自语,“现在如何是好?”
我沉默少时,种种思量,看向彭道,“我遵从女娲的决定,杀了他。”
“我们无法…”彭脱口道。
“大道有生就有死,他又岂会杀不死?”我沉声道,“我们杀不了他,是因为还不知道杀他的方法,他是蛇族的进化,但也不是终极,自然有克。生命图谱既然能造他生,就也能让他死,只是眼下图谱落在罗手上,我们看不到。”
“锡安?”
“攻打锡安,在黑龙冲破紫晶之前拿到生命图谱,找到方法。”我语带凝绝,“在紫晶里杀了他是唯一的可能。”
“太难了。”彭双手不安,嘴角抖动,“当初女娲都没杀得了他。”
“但女娲已经封住了他。”我抬眼看向彭,“这是给我们的机会。”
彭蹙着眉,沉默点头。
“我这些天会主动接近他,尽量安抚,缓和他的怒意,取得他的信任。你与抵、贰负发兵闪击锡安,以突击力量撕破锡安防线,挟精锐以最小的损失,迅速取得制胜之机。记住,一定要摒弃旧怨,联合天界,方能御兵,速度和纵深对我们至关重要,现在打的已经不是锡安,是时间。”
“好。”彭颔首,闭了闭眼睛,“我去找贰负,即日动身。”
我回到大咸宫的时候,华灯初上,霓火阑珊。我心中怅惘,情绪纷乱,站在宫门处,踟蹰犹豫。黑龙的事,我无法向贰负言明,这涉嫌昆仑最深的罪恶,和女娲为祸的证据。一旦公开,将会是神族的灭顶之灾,名誉、道德荡然无存,舆论大哗,激起时变。如今我能做的,只有将这件事在无声中隐瞒、解决,哪怕是用一个错误掩盖另一个错误。
我舒缓紧绷的情绪,佯装一切如常,几经沉稳,向寝殿走去。推开殿门,贰负正坐在席上悠然饮茶,茶几上的梓枏盒开,一条灰色蛇影游移其内,偶尔露出蛇头,十分小巧。
“他醒了?”我缓步走进,俯视盒内。
“头七。”贰负的眼中透着柔软,“他已还魂而生。”
我指尖轻抚过这条无启小蛇的蛇身,他灰色的鳞片细腻精巧,如同绒发般光滑顺伏。他被我碰触,有些恐惧地缩了缩身体,不敢抬头。这七天,贰负对他多有照料,乃至这小蛇的身上若不细看,亦看不出心口的伤疤。
“我给他起了个名字。”贰负将手中的茶盏递与我,眼中泛起光晕,“天壤,如何?”
“天壤之别?”我笑着打岔,泯了口茶。饮毕,见贰负一副颇为认真的样子看着我,我赶忙正色道,“好名字。”
“好在哪?”贰负盯着我。
“额。”我含笑望着他,想了想,“取自我《郑巫季咸》中的无心之境么?无心之境,分地文、天壤、太冲莫眹三种至境,天壤至境,意为死灰复燃,你给这灰蛇取名‘天壤’,既合了他‘无心’,又合了他‘死而复生’,实在合适。”我七拐八绕,总算把天壤和灰蛇联系到一块。
“你想太多了。”贰负不禁倾身取笑,摇头扬声道,“因为他是灰的,天界的土壤也是灰的,所以叫他天壤。”
我无奈一笑,望着手中的茶盏,一脸难言地尴尬道,“自从喝茶之后,真是越喝越迂腐了。”
贰负乐不可言,大笑许久,看上去心情颇好。玩笑过后,他收敛神色,开口问道,“今天去哪了?”
“彭。”
“彭来找过我。”贰负沉声,“他要我即日发兵。”
“我让他找你的。”
“难怪。”贰负恍然道,“他态度大不一样。你们这么着急,出事了?”
“没有。”我垂目答道。
“没有?”他低头看着我,凝视片刻,“你不会是见了谁吧?”
我心中一沉,面上不露声色,侧首回望着他,目不转睛,“真没有。你说你要速战速决,我便让彭与你联兵突击,以求优势。”
贰负面色如常,未有波澜,少时言道,“既然如此,便以我们前日商定的奇袭战术,在时间上先敌一步,大幅推进纵深。不求守势,但求速攻。”
我颔首,“我正是此意,前战无需兴师动众,仅天地两界戈甲精锐便可以计乱之。待锡安从一片瘫痪中反应过来,你们已至城下,届时大兵压境,震慑锡安民心,令其丧志。”
“一路沿国如何处置?”
“只需俘虏,不必屠城。”我静道,“没有时间。”
贰负点头,神色淡然,看似心中已有计量。
我缓了口气,尽量掩饰心中焦虑,故而顾左右言道,“你好像很喜欢这小蛇 ,竟还为他取了名字。”
“这孩子乖巧,与我合缘。”贰负说起天壤时,眼中流露柔和,“他的心也算是救了你一命,我该感激他。”
“难以想象。”我摇首惊叹,“冷漠无情的贰负竟然会对一个孩子心生仁爱。”
贰负无视我的揶揄,起身小心谨慎地将梓枏盒关上,意味深长道,“这孩子是你带回来的,倒也正合我意,反正我们无嗣,我就当他是我儿子。”
我大为震惊,一时愕住,难以言表。
贰负看着我阴晴不定的神色,轻声安慰道,“无需多虑,我乐意之至。可能我注定无儿无女,作周公的时候,为了你不婚不育,现在你是雌雄同体的大巫,我们也很难要孩子。你带回天壤,正好了却了这点遗憾。”
“这孩子所在的无启一族受我牵连涂炭,他长大后若知道真相,将如何看待你我?”
“无妨。”贰负走进我身边,抬臂搂着我的肩,“他有世间最纯净的心,他不会迷惑而罔顾实情。”
我沉声许久,心中流淌暖意,我诚挚地望着贰负,感概言谢。毕竟在我如今错综复杂的处境中,也只有他为我高举光明,照亮阴暗。
“道谢要拿出诚意。”贰负坐在茶几边,单手托颚,上下扫视着我,眼中充满情欲。
我侧首望着他,抬手扯下他的衣带......
我与贰负侧卧相对,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如白玉雕琢的容颜。
“今天怎么这么热情?”贰负闭着眼睛,声音低哑。
“我以前不热情么?”
“你主动,一般有心虚的事。”贰负睁眼望着我。
我抬起上身,向下正视着他,“我的确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你杀你兄弟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我轻声问道。
贰负正过身来,眯着眼睛凝视着我,他抬手抚了抚我的肩膀,缓缓道,“理所应当之感,就像是一种仪式。也许我这么说你会不信,但真正的感觉就是那样,你会觉得杀了他,就像杀了你自己一样疼,但你却应该杀了他,是种来自本性的欲望。兄弟之间一旦相杀,会产生超乎常理的残忍,而这种残忍的根源是什么,很难言明。”
“我不该问。”我埋头在他颈间,我对黑龙越发心乱,以致未顾虑到贰负为弑兄之事痛苦多年。我问的,是他最不愿回想的一幕。
“你应该问。”他捋了捋我的头发,“在做一件事之前,应该知道因果。”
我许久无言,静静聆听他的心跳,纷乱疲倦。
“我明日回天界,从天界起兵。”
六十五、天界
次日,我与贰负浮空而越炎洲,入光炼之池,过扶桑之阳东南,远上白云,飞升至天界。天界正方八万余里,四据沧海,中浮幽仞山,突兀嵳峩,峥嵘孤朴。天界有八百大臣,又有三万八千眷属,六十四大城,复有六千四百小城,皆以正法治世,不枉子民。
幽仞山,方二千五百四十里,高七千仞,有四大门,门高六千仞,俱阔一里,楼峙高妙,华丽非常。山中复有七千宝台,台中各有夜光明月之辉,照曜晨夕。山中一日三过香风,吹去微尘,天雨甘露,以润灰土。地多泉池,皆潜通玉津,石髓流黄,饮此水者形如金玉。山中仅帝俊、储君、王臣及诸眷属为神族,应运降下,治天界朝政,其余皆是仙人道士,形如金玉,衣食天厨。如今天界丰乐,多饶珍宝,四时节气温和,风雨调适,谷帛殷贮,无诸病苦。
我身着全白法衣,外罩金色法袍,足下蹑金色丝履,坐于云车羽盖的天宝台内。此番与贰负同赴天界,我无意大张旗鼓,故未冕,亦未携隆重缛节。三过凤鸣,万籁虚吟,香云凝空,流遍演畅,梵唱和雅,微音清朗,天界遵从我命,仅为自然积福,而不必睹我真容。故而省却了幽仞山子民各个烧香,陈述愿念,也免却我闻愿开悟,解释疑网。
即便已是低调而来,仍遥见王城中光色辉燠,歌诵灵章,香光洞彻,风雷调畅。帝俊率众大臣严装以待,立于王城南门叩头伏地,良久不起,礼谢曰:“三界所尊,无上道神,天中天大巫降于天庭,喜庆交集,不可思议。自思何缘承何福庆,得睹今日,不敢仰视尊颜,唯愿高真大慈之心特见哀愍。”
我下天宝台,缓步行于石阶之上,九色流霞,光彩焕烂,耳闻香风清畅,梵唱低颂,目遇虚烛光晖,灵凤舞空,俱是善瑞宝象,福德成就。我望着眼前盛景,心中感慨,天庭庄严华丽,仙伍森罗,琼林玉枝,真气和生,实已难可度量。不怪尘世间,人人都愿飞行上清,白日登仙,位登世极,再见那凡间之贵,遑逊甚让。
我站于磐石之上,脚下灰色的细蛇从法袍内滑出,徘徊于足间,正是天壤。贰负对天壤甚是疼爱,坚持让我随身带着他,这孩子倒也颇具魄力,见磐石下跪拜了一众天神,亦不慌张畏惧。他张目左右,昂首抬颈,随意游走,观眼前新奇世界,自得其乐。
我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天壤玩耍,忽听磐石下有声响起,声音轻灵,语带惶恐,前进作礼,“下臣真行,上表大巫,斗胆作言。”
我颔首示意,贰负站于一旁,看了看真行灵子,垂目以听。
“自我承福天庭,仰陪霞辈,陶染玄化,百劫于兹,周旋十方,靡所不至。”真行不敢抬头,跪拜叩首,高声言道,“下臣以为,天庭福德巍巍,果极慈土,无苦无疾,已是极乐之境。佛门虽自谓极乐,实则清净朗虚,无作津济,无镇劫运,亦无为于众生。何故天庭诸等大罗混元金仙,竟要成就佛门之具?唯愿大巫慈光照朗蒙昧,令此大众豁然开悟。”
我平声静气,告曰其下,“子见天庭适子怀抱,睹此世界,叹其极乐,称其从未曾有。却不知天界虽福德非凡,却犹有习气,此中神民、仙人、道士皆是诸方业道,功未充足而来生此,未至重玄冥寂之境。子当知,汝今所见,非幽秘之理,不可轻说极乐。”
“愿闻幽秘。”真行复言。
“汝言天界城台楼阁皆役神功所为,气势万千,真仪以列,却不明神功化作的不是宫殿,皆是自然。子以为天界是三界之首,天庭为一界之主,在我观来,子心与人间帝王之心,亦无多别。何以故?求道未足。”
真行听罢脊背一震,叩首悉听。我继言道,“西方佛门教化,有三万六千种法,受八万大劫,机缘感动,勤苦业行。我从先古而生,受三灭三度,犹不云成佛道正果,不言元皇之真。大道高深,子方始入道位,犹在七地下品之上,不睹太虚大罗道境,便谓身处胜于慈土,如何可得升入无形,令心启悟?”
真行灵子叩头作礼,“下臣心开意解,皆悉庆幸。”下跪的众天神皆双手合十,奉上明月宝珠,跳踉踊跃。我点头受之,自磐石之上,摄灵力离去。
三元天宝宫,一曰日宫,二曰月宫、三曰星宫,贰负为日宫之真,号皇极天,主上元正月十五日春阳,发生万物。月宫号正一天,主中元七月十五日,以成万物。星宫号众妙天,主下元十月十五日,藏养万物。我站于日宫宫门,抬首望着千仞高门上的巨大匾额,心中不禁黯然。今天是天界的正月十七,正值日瞑之时,犹有辞别之意。今天也是贰负出征锡安,远赴疆场之日。我因需看守黑龙而不能与他同往,故委任彭、抵兵分两路,包围分割,钳制汇合,扫平障碍。前来天界之前,我已在大咸宫将战术详细部署于他们,只要在战争顶点之前到达锡安,便不会有失。即使如此,分别之际,我心中仍旧难安,深感不宁。
步入宫门,我与贰负并肩而行。宫中百宝装校,施诸状座,花香灯烛,倾世所有。庭间泉池周韨围绕,池中涌出宝花,出妙香气,遍满虚空。泉池周匝青树,苏牙琳碧,琼枝玉条,盖荫遍覆,常有微风吹动,树叶间出妙音,寥亮清彻。台下七气浮空,以承宫殿,彩霞流光,祥瑞升沉。我行走在这堪称胜境的太阳宫内,心跳骤然,忐忑惶惶,几乎难掩沉重的面色,蹙眉忧感。眼前这番摄魂之景,与我在太师府梦中所见,一般无二。
贰负时时望着我,眼中满是柔色,他见我有异,握着我的手问道,“怎么了?”
“没事。”我缓了缓神,沉声道。
“我见你与那灵子谈笑风生,丝毫不避尖锐之言。怎么到了我宫里,倒这般严肃持重?”
“叹你这宫殿奢华纷拏,远胜大咸宫。”我一心二用,随意道。
“比不上。”贰负摇首,“这地方只要舍得拿钱当沙子撒,造此景观不是难事。而大咸宫的历史与非凡,却不是浮夸堂皇所能企及的。”
我勉强一笑,声色俱敛,不再言语。
进入大殿,我锒铛停步,心连迁重。如我梦中一致,眼前猩红的大柱雄伟庄严,殿中除具一副床榻之外,偌大空旷的殿堂上空无它物。
“正气化一,一气化平。”我低声念着两旁柱上的竖匾,有些恍惚。
“金简。”贰负静道,“据说这八个字出自曾经九山东南的天柱之巅,但究竟是何时何圣所作,已不可知。我得了此简,便悬挂于殿内,以供瞻仰。”
我望着青玉为字的瑑文,眼中冰冷。“你可知这八个字的意思?”
“未解。”贰负轻叹,“难参其意。”
我闭了闭眼睛,胸中了然,左右而视,复问向他,“殿内为何不设摆具,这般空置?”
“这里原本是我大哥的宫殿。他死后,我撤走了他原来的所有物品,只留下这床榻。之后也没再摆上我的东西,就这么空着。”
“为什么?”
“这么多年了,我还是认为这不属于我。”贰负的声音透着落寞,他缓步上前,坐于榻上,“我很少回来住,大多数时间都住在人间的竹屋。我的九个兄弟中,我最敬重的,也是真正疼爱我的,就是我大哥。他是我在天界,在这个‘家’里,唯一能感受到的亲情。他是太子,住在太阳宫,我以前来这找他,常共卧起,同被而寝,就睡在这座床榻上。他死后,我入主,我觉得宫里的一切都不是我的,所以全部搬空,惟有这床榻,还与我有些关系,就摆在这。”
贰负面色神伤,眼中孤寂,谁也不会体会到他的痛苦,他的苦难。世间只看到了他的罪,却无睹他的追,他的悔,和他受尽的牵引折磨。我望着他端坐于卧榻之上,就像一副悲凉而辽阔的画作,在这一片猩红的宫内,烘托着沸血般的壮烈。
“你回来。”我不禁脱口而出,伸手上前。我眼中的贰负与梦中的冬南重叠,他们都坐在这,坐在这重囚纍纍般的牢宫,飘摇隐没。
我紧紧扣着贰负的手,额间淌汗,目光决绝,“不要问为什么,照我说的做。”
贰负惊愕地望着我,怔住不言。
“我要对你施禁呪,定下契约。”我化身青蛇原形,盘踞在贰负身前。他看着我,震惊雷霆,目光僵直,犹如酩酊微醉般沉沦,情难自控,现出蛇形,以示真身。
白蛇,银白色,惊艳绝色,没有一丝多余的花纹,我已经不必怀疑他是谁,这相貌我永远看不错,他是她,她当然是他。从始至终,我的心,我的爱,我所有的爱情只给了同一条白蛇。无论他转世,无论我重生,无论我们又有过多少因缘际遇,我们爱的从来都还是对方。前生,我们都不曾见过彼此幻化为人的模样,后世,我们相遇时以人形相处,我也从没见过他真正的蛇身。我望着如今全心全意的爱侣,也是我从前朝思暮念的挚爱,承恩大道,感概命运。我终于不用再去撕扯过去的伤疤,我也不必再去拷问自己的忠贞,一切释然,一皆注定。
我缠上贰负的蛇身,与他相对而望,从口中吐出一对铜鱼,长六寸,阔三寸,以蛇语告之,“双鱼符契,左半为左契,刻负债者姓名,由债权者存。右半为右契,刻债权者姓名,由负债者存。索物还物,以两契相合为凭据。我将你刻在左契,将我刻在右契,债物就是你的灵魂,即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神祗可以索走你的灵魂,哪怕是大道无极。记住,就算你死了,没有我手上的左契,你也不能往生去任何地方,只能在苦海中徘徊流浪地等我,除非我撤销契约。贰负,你愿意负这份债吗?”
“愿意。”贰负凝望着我,不曾半分迟疑。他生而名“负”,也许便注定要还。
“很疼,忍忍。”我与他交颈缠绕,灵力升腾,张口咬上他的脉窦死穴,精准取位。
禁呪之苦,非凡疼痛,那种毁灭般的残酷凶暴,可以让一个修道万年,灵力渊深的神族,顷刻抛弃信仰,也可以让万世为尊,天下共推的圣人,瞬间抛弃道德。我虽然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痛苦,但却经历过与我签下左契的神族和圣人们,他们中能撑下来的寥寥无几,大多自杀而终。
我咬着贰负,心中无数次地祈告他坚持,如果有别的办法,如果没有北斗鬼蛇,如果我不是亲身领受过绝境,我决不忍心对他施禁呪。在极乐之乡,我在他的额间祝由了一株昙花,那只是无计可施的将就之法,而今他要远征,那昙花便不再有用。我取下那昙花,闭目视于虚空,心中念咒,伴随着贰负的扭曲狂吼和濒临崩溃,蓄力根植,扎刺命中。
贰负没有令我失望,他完成了这个仪式,以他坚忍不拔的心性和潜藏不尽的意志,战胜横罗恶纵与种种苦集。我望着他恢复人形,汗液流淌,浸湿全身,他大口喘息,几番想要镇定却悸动难平。他只看着我,目光炽热,却没有问一个字。
世俗会说,他将灵魂出卖给了恶魔、魔鬼、撒旦。
诸天会言,我以禁呪徇私,沉溺情爱,大逆不道。
可惜我从来不喜欢解释,我又何必跟谁解释?我的一切,剖得白,辩得清么?
只要他知,便是足够。
三界河,幽仞山西畔,正方五万余里,河水滓浊,风波峻急,不可舟济。其河东岸有平地三千里,高此河际,悬五百丈。我站于三界河此岸礁石,望河海腾波,寥朗长天,观五辰合度,三景齐明。对岸河水萦带之间,旌旗蔽日,川回仪列,开地千里,战鼓挥音。贰负身着主将铠甲,手握蛇矛,雄姿英发,岸帻凌风。
五方威神,磬声朗曰:“东方青冥,将军九人,从官八十一万众。南方朱雀,将军三人,从官六十四万众。西方白虎,将军七人,从官三十六万众。北方玄武,将军五人,从官二十五万众。中央戊己黄麟,将军一十二人,从官九万众。罗列天仪,灭鬼生人。”
贰负抬手祭出青色宝旗,刹那旗面招展,摇精其中,黟然变为黑色,现金石之质,鏦铮铁鸣。众将奋发鼓舞,摇旗呐喊,声析江河,山川震眩。驺虞兽口衔宝旗,长划天际,临兵斗者发呼号令,凄凄切切,大军远征,萧条海外。
我纵身一跃,入三界河顺流而下,离开天界,返还新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