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知识
大咸宫，地图案前。
我望着眼前陈列近百张的地势图、政区图、战役图。听着殿外御事官次第传来的战争捷报，喊声震地，激荡昂扬。
二十七天征服皋落，一天征服沃民，二十三天征服羯，五天征服吴怀，十八天征服方氏，三十九天征服号称“巅峰战力”的夸父。
贰负、彭、抵三方联军的闪击作战，攻势凌厉，无往不利。挟最精锐部队，用最快的速度切割敌军主力，这样的战绩，在昆仑的战争史上，堪称辉煌。
抛开侵略的外衣不谈，战争是极端的破坏艺术。此番作战集中联合了奇袭和突袭，其魅力在于，突如其来的威胁使敌方在第一次巨大的打击下立即崩溃，从而丧失士气。
进攻战讲究“兵贵神速”，争取时间和夺取空间是军事对抗的关键，在时间上先敌一步，便会先得胜机。以目前三方联军难以想象的作战效能，与空前的战斗力来看，他们完美高速地配合了整个作战理论和战略技巧，形成了威力巨大“撞城锤”，所向披靡。且精神上的“震慑”彻底击垮了昆仑至锡安沿途所有方国氏族的意志，令其一败涂地，溃如山倒。
这些天，我屡屡收到来自彭和抵的书信，他们向我详述前线的战况和局势，尽传其真，激情满怀。我因此心怀宽慰，他们并非司战之巫，少有参军，如今能得如此成就，实在难能可贵。我回函贺祝，以彰神威，再三鼓励团结，乘胜出击。然而至今，我未收到过贰负的只字片语，所有关于他的消息，都只在彭、抵的书信中提及，少之又少。也许是战局艰苦，殚精竭虑，也许是军务繁忙，无暇顾及，他传给我的，只有捷报。
此时，御事官自殿外神道一路疾行，禀前线有战掠品呈上。
我接过观看，是一锦囊，固封密札，里面装着一颗紫彤彤的熟柰。
柰，又名林檎，与我颇有渊源。当年在伊甸，我诱惑那一男一女吃下的，便是一颗生的林檎果。几千年来，林檎树仅遍布于锡安一带，而不生东土，我闻着这果子上新鲜的水土气息和沁鼻的果香，胸中沉淀，皆已放心。
送我这柰者深藏用意，神族大军已攻达锡安境内，一途顺利。
我蓦然一笑，手握此果，前赴女娲宫。
女娲宫底，紫晶壁前。
我坐在几席上，单臂搭膝，左手拿着林檎，大啖其实。其味甘甜酸涩，饱满松厚，香闻数步。
黑龙看着我边嚼边咽，直至吃完。许久沉吟道，“‘禁果’好吃么？”
我微微一怔，印象中，这句话，伊甸中的男人也曾问过女人。
好吃，你也尝尝。我想起女人当时的回答，心中激起一丝异样。
“你有我的记忆？”我抬眼看向黑龙。
“我身上有你太多的东西，当然也有你的记忆，不过只是一部分。” 黑龙贴着紫晶壁，俯首望着我，黑暗的瞳孔中投射微光，“我只记得你们的对话，却不记得你祝由了人类怎样的命运。”
“人类不会被任何物种杀死，而是死于自己之手，终结于人类自己创造的新的物种。”我回想当初在伊甸的祝由，复述着人类的命运。
“伟大的祝由术。”黑龙感叹，“青咸，此时此刻，你我与那一男一女竟如此相似。我也由你的血肉所造，我们也有着同样的遗传，你也在我面前先吃了‘禁果’。”
我蹙了蹙眉，莫名所以。
“生生得所，事事惟新，我很欣赏你对造物者命运的安排。只是你是否想过，如今你我好像也走进了这种因果循环，我们的命运也早已被安排。”
“大道轮回，周而复始。我由大道所生，一切皆由道定。”我凝声道。
“我知道大道在你心里至高无上，是你坚不可摧的信仰。但青咸，我是你的进化，我到过你永远去不了的地方，我见过超越大道的存在。”
“你想说什么？”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大道是一座囹圄，她拘执束缚，囚禁一切，生生世世，循环往复。你修道千秋万载，也不过是芦苇上的一只蝼蚁，永无解脱。而我则不然，我反大道而生，凌驾其上，我看到的不是虚无，而是知识。”黑龙闭上眼睛，良久复睁，“知识生，浑沌凿矣。”
我神色阴翳，心中骤然。
“在你的心里，世界由大道主宰，神族，人类，众生都应依附自然。可你是否想过，世界也可以由知识主宰，神族，人类，众生都应认识自然。知识高于大道，这是毋庸置疑的真理，我的生，便是证明，便是新世界的开始。”
我静静地望着他，冰冷道，“你的生，只证明了女娲犯下的错。”
“你知道她为什么造我，又为什么杀我么？”黑龙平静寂然，“答案可笑而荒诞。她造出了比自己高等的物种，却想拿这物种当武器、工具、奴隶一般役使。而当她发现这物种竟然有灵魂时，因为害怕威胁自己的种族，只能不惜一切地毁掉。”
“她想役使你做什么？”
“做她做不了的事。”黑龙言道，“你好像一直以来都习惯地认为她是至高无上的，认为她不会有对手。”
“对手…”我低语，脑中清晰地显现出虚无中的蛇影，盘曲北斗，明灭可现。
“我不会做任何意识的棋子，也不会成为谁的奴仆。她也好，她的对手也好，皆不为我所尊。我将建立我统治的时代，我亲爱的哥哥或姐姐，你愿意追随我么？”
我垂着思虑，一阵讪笑之后，随声附和，“新王万岁。”
黑龙不理我的讽刺，他凝视着我，敏锐地洞悉我的想法，目不转睛。
“你为什么如此执迷于大道，你可知你经历的一切生、老、病、死、离、怨、憎、会皆因大道所驱，大道所迫，你难道不想从诸般苦中解脱？”黑龙声音深邃，“我可以让你拥有知识，我可以带你进入更高之门，在我们的世界里，没有神，没有信仰，没有自然秩序。”
“你的世界，是敌意的，反神明的，反道德的，孤苦伶仃的无底深渊，充满着恐惧与不敬、颤僳与蔑视。以灭绝自身的意识，来追求从上头而来的知识，只存空虚，毫无吸引力。”我站立起身，缓缓走向黑龙，“尤其你竟想用这极端的世界诱惑我，实在拙劣而可笑。”
“为什么？因为你善于诱惑，所以我诱惑不了你？”
“因为你不懂爱。”我缓缓道，“万物之所以生生不息，变化无穷，皆因爱，因善恶，因道德，而不是因为知识。你认为你身处于大道之上，在我看来，你身处的不过是大道之外某个遥远角落的监牢，是大道共同体中疏离出来的一部分。你囚禁其中，因为你是被创造出来的，你与其它自然生物之间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你是这个世界的外来客。”
“所以我没有爱。”
“你有灵魂，你就有爱。”我如是说道。“虽然我不知道是谁给了你灵魂。”
“你所说的爱到底是什么？是她对你的养育之恩，还是那个天界的蛇类对你生生世世的纠缠？这些不过是欲，是你对恩爱别离的所欲不得。”
我无奈而笑，不作回应。
“你为什么会爱上一个如此微不足道的，甚至不是的贵族身份的天界小儿？”黑龙面露仿徨，“我更不解的是，你竟和她一样选择了一副女人身。”
“如果是你，你不会选择女人？”
“我憎恨女人，又怎可成为女人？”黑龙笃定。
“憎恨女人？”我摇了摇头，“因为女娲？”
“我不信任任何女人。”
我长叹口气，屏息望着黑龙，坦然说道，“如果有一天，你能明白我和女娲为什么选择成为女性，又为什么选择侍奉大道，你就会理解什么是爱，就会明白为什么我快乐而你痛苦。”
许久，黑龙低沉的声音响起，空旷沧桑。“如果有一天，你能亲眼目睹知识的能量，你能亲眼见识新世界的秩序，你就会明白所谓的爱是多么渺小而脆弱。”
我未曾回应，转身移步，纵法离去。
“我很高兴你这些天来看我，但我知道，你明天不会来了。”他的声音如梦呓般在我身后，虚浮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