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堕落
“下臣斗胆作言,启问大巫,为何撤退?”
神族军主帅帐内,气氛压抑凝重,一位天界将军跪拜在地,放声而问。
我端坐丹樨之后,望向众臣,各个神情肃穆,寂静无声。天界与昆仑两派将领分列而站,格不相入。
我执起茶盏,轻抿一口,垂眼不答。
“畏我者不畏敌,畏敌者不畏我。大巫会敌军主帅之后,便令行三军退回驻地,如此失威之举,何以告慰烈士之魂?何以荣耀于女娲王座?”他抬首瞠目而问。
话音即落,昆仑将领拔剑一拥而起,利落上前,天界将领亦挺身而出,护那将军于左右。刹那剑拔弩张,针锋失态,厥怒四起,愤悱沉郁。
贰负在一旁侧目而视,眼神凛冽冰冷,我放下茶盏,抬手示意。力牧、大鸿见令收兵入鞘,率昆仑众臣先缓一步。
“在我还未回来之前,昆仑与锡安的的战争,神族赢过多少回?”我抬眼看向那位将军,沉声问道。
他平复喘息,眼中闪烁,低声道“极少。”
“原因为何?”我复问。
“因为…”他遒劲而言,“天意造化。”
“因为你们准备不足。”我望着他,徐声释意,“战争是否能取胜,由阵地配置、兵数、有无疾病蔓延,足够的食水条件决定。若今日勉强开战,敌方在后追赶,我方不可能持续围攻,一旦离开水源太久,我们绝无生路,便会覆没于此。”
“至于你说的天意。”我缓缓起身,走至他跟前,俯首道,“应该就是它让我回来的。”
那将军与我对视,眼中的惊悸和惶恐渐渐扩大,许久发不出声。
“感谢你的责问。”我语带谦和,目不转睛。
他一阵瘫软,倒坐在地,连连摇头。
“感谢,你的责问。”我再次重申,言语如常。
御侍官将其一路拖行,带出帐外。我环顾天界、昆仑两界众臣,皆低眉俯首,再无弦外之音。
秘帐内,我居中而坐,彭、抵分坐左右,合议机要。
“听说今日天界和昆仑的将领差点动手?”抵蹙眉而问。
“毕竟不是自己的兵。”彭叹了口气,“他们为贰负卖命,不得不打这场仗,表面对咸恭敬,其实心中积怨已久。佛道重组之事,天界对咸耿耿于怀,此次趁机动摇军心,实属杀威之举。”
“贰负怎么说?”抵听罢,侧目望向我,“仗没打完,先起内讧?”
我沉默片刻,舒缓气息,“他若惩治,天界军不免寒心,丧失斗志。他若不惩,两派形势尖锐,愈演愈烈。如今他又能作何解?无须问他。”
“那当如何?”彭问。
“三足鼎立。”我开口道,“佛门已至,今日金鹏传递密函,绢帛图上所见,佛门弟子如今驻扎锡安东北的欣嫩谷,伺机而动。我已送出手书,请准提道人调派一只队伍,下至太巴河谷,与我汇合。如此方可缓和内部矛盾,亦可相互牵制,形成协作。”
抵点头,“准提道人神识超然,成就大悲,慈造群生,令得正道。弟子多为仁义贤举之辈,定不会作舞乱弊,如此以二对一,天界军再难狼奔鸱叫,犯得造次。”
彭亦颔首,思忖少时,望向我,“那鹰人总领是何来头?竟令你这般顾虑重重?”
“我全歼太巴军,就是为了引他出来。”我倾身向前,冷静道,“上兵伐谋,两军阵前他身作师律,心为战锋。这才是我在锡安要小心的对手。”
“路,鹰人总长。”抵言,“据俘虏供出,他在锡安仅居先知之下,甚至在多数子民眼中,他的地位已经和先知等同。他的名字,路,在锡安的语言中,意为‘似神者’。”
“‘似神者’...”彭摇了摇头,讳莫如深,“不就是上帝们按照生命图谱创造出的最完美的鹰人么?”
“绝对光明,好战但慈悲,这些是路身上的最常见的溢美之词。但对我们来说,他一次不败的战绩,和令人闻风丧胆的战力,才是关键。不过,这些年他一直在生病,身体越来越差,大多数时间已经不再过问鹰军的军务,由他的弟弟,迈,任代总长。”抵解释道,“至于迈,可没有他哥哥的圣名,听说残暴武断,有些激进。”
我微微颔首,沉声少时,看向彭道,“你今晚连夜进太巴城,为路诊治,务必将病因了解清楚。”
“你要我为敌方主帅行医?”彭有些犹豫。“于我而言,救谁都是救,但是救他…”
“无妨。”我悉声道,“我与他无怨无仇,只因立场不同站在了敌我两面。坦白说,他今天面对我的那份凛然与豁达,令我欣赏。他值得我的尊重。”
彭、抵相视会意,皆言称是。
一夜无眠,次日黎明之际,彭趋走风尘,已由太巴城藉法返回军营。他见了我,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摇首道,“不乐观。”
“路的身体厥症明显,上行入心胁,脉象极细,恶见风寒,已有僵仆之象。”彭言,“他的这种病与人类的尸症很像,但要比尸症复杂、严重得多。如果非要究其本质,还是得归为生命图谱。”
“生命图谱?”
“鹰人也罢,人类也罢皆非自然所生,而是由创造所至,也就是说他们从最初开始便缺少遗传。遗传缺陷尽管极小,但只要存在,便永远去不掉,有些人类死后成僵,便是缺陷的一种体现。而鹰人比之人类的创造还要逆上,所以缺陷也更加严重。”彭叹了口气,“鹰人因这种缺陷而患厥症的几率很低,但路恰好不幸,以他现在的身体,随时都可能暴死。”
“无法可医?”我问。
“你了解我的,我从来不认为有什么病是不能医的。”彭淡笑一声,开口道,“方剂、汤药、丸药,辅以针砭可以减缓一些痛苦,我在见他的时候已经传授。至于保命,换心是个办法,但不是长久之计。彻底医治,还是要从生命图谱中找方法,就如同我依照人类的图谱做出了不死药,也许我也能在鹰人的图谱中找到消解…”
话音未落,抵从帐外匆匆赶来,急言,“太巴城下,包括罗在内,所有叛逃至锡安的神族,全被处死了。”
我大感意外,亲率一支昆仑军直奔太巴。未至城下,已遥见遍野的十字木桩,密密麻麻,形如丛林。每副十字木桩上钉着一个神族,有些还勉强撑着人形,有些已化为蛇形,血灌原木,头颅被强迫钉高,仰视烈日。鹰隼翰飞,旋于戾天,纷纷撕食死者生肉,肉烂血流。
“启大巫,据侦谍,逾六千神族,三千锡安子民被执行死刑。”大鸿上前禀告。
“何时行刑?谁指使的?”
“昨夜凌晨,鹰军代总长亲自下令。”
我眯了眯眼睛,抬眼望向刑场。十字酷刑异常残忍,受刑者往往需要几天的时间,才会被慢慢地折磨而死。眼下仅仅过了数个时辰,他们当中大多都还活着。
“陷阱。”我沉声道。“诱我前来,左近埋伏,不可再深入。”
“是,不过…”大鸿犹豫片刻,施礼上前,低声道“若就这样任凭他们暴尸郊野,军中恐怕...纲领不振,将士变节。”
“找到罗了么?”我问。
“找到了,罗巫…遭受百般鞭笞,筋骨尽被打断,恐怕撑不过今日。”
“修封战书,告诉那位代总长,若罗死了,今晚我便将太巴王后的头挂上城门。”我凝视前方,冷静决绝,“也传我密令,营中务必严加看守那王后,凡在今晚之前有意接近者,尽数缉拿,不管是谁。”
“是。”大鸿叩拜,“臣领命。”
我驭飞黄疾驰,返回营地。
暮薄时分,我与贰负、彭、抵共聚主帐,气氛隐晦,彼此局促。
“额,我刚才看见佛门弟子到了…”抵率先道破。
我心不在焉,手执茶盏,垂眼不言。
彭瞪了抵一眼,看向贰负,缓声道,“佛门自渡三千红尘客,还是首逢大战,准提道人亲领弟子前来支援,这是天界和昆仑的大幸。道人派一支精良队伍与我军汇合,也是诚意辅佐。”
“精良?”贰负看了看彭,淡然道,“还是心腹?”
“这…”彭支吾一声。
“白素跟那猢狲的道行,恐怕称不上精良。”贰负声无波澜,“他们夜奔潜行,一刻不停地火速而至,何故如此紧张?”
抵轻叹一声,婉转插话,“佛门的这支队伍中亦不乏阐教截教的金仙,原本是供职天界的,这说不上是老大的心腹。至于白素和玃,他们以往受恩于老大,自然想要报答。”
贰负闭口不答,侧目看向我。
我回望直视他,面色坦然,“我的确手书准提道人请调增援,但从未指定过让谁来。至于说紧张,大敌当前之际,军内仍分歧不断,不该紧张么?”
贰负闭了闭眼睛,眼中寒意隐现,未有回应。我心觉话说得重了些,想与他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一时氛围宁寂,困于隔阂。
此刻,御事官由帐外禀报,称一位鹰军使者求见。
我算了算,正是入夜灯明时分,遂传令其进来。只见一副高大挺拔的身躯无声迈入,身披白色长袍,连帽遮首,掩盖半张面容。他徐步走来,身后跟随一位灰袍侍从,侍从身体佝偻,搀扶着穿戴神族巫服的男子,亦步亦趋。
白袍使者行至丹樨之下,恭敬施礼,开口道,“我奉总长命,将叛巫送回,亦请昆仑守信,将王后释放。”
我凝视使者片刻,抬眼望向那神族男子,尽管他的脸上已尽是疮痍,却分明可以辨出是罗。罗的相貌平庸,性格阴郁乖戾,在十巫中,尤其显得与众不同。他患有严重的口吃,从不与任何巫亲近,亦从不说话。我对他的了解,仅仅就是他的司职和那张脸。
彭起身上前,将罗接过,仔细查看,向我递了个眼色,施法封住罗的心脉,使其陷入昏睡,将其带离主帐。
抵行至使者身边,将他遮面的连帽摘下,看了看他的面容道,“随我来。”
那使者恭敬起身,跟随抵前往看押王后的密所。贰负脸色难看,似无心就留,随即离去,于是帐内,就只剩下我与那使者的侍从。
“你可以走了。”我看了看他,拿过丹樨旁堆积如山的政章,逐部批阅。
他缓慢起身,佝偻的身躯逐渐挺拔,稳步上前,与我相对。连帽下清澈坚毅的双瞳俯视着我,“很高兴再见到你,大巫。”
密帐内,我与路坐于席上,彼此审视,许久无言。
我看着他不时咳喘,想起彭与我述说的他的病况。
“锡安的先知说,天父用这种病来惩罚鹰人的自负。他认为,像我这种患病的鹰人,死后的灵魂将会遭受更持久的痛苦。”路悠然开口,“如果真是这样,我觉得不公平。”
我沉声道,“你问我,灵魂的归属?”
“你能告诉我么?”路双目凝视。
我施法挥出一面棋盘,其上放置棋子,轻问,“你懂下棋么?”
“昆仑的象棋?不懂。”路答。
我伸手覆掌于棋面,“整个世界就如棋局,任何一步都可能是绝路。除非停在原点,否则,谁也不会知道自己的结局是什么。”我以枭、卢、雉、犊、塞摆放旗子,“你曾经想过你的结局么?”
“想过。”
“是什么?”我问,
“埋葬在我出生的圣殿之下,尸体缠满亚麻布,头戴黄金面具。”他自嘲一笑,“我那被恶病折磨的身体和死后的面容,恐怕丑陋得无法供人瞻仰。”
“现在呢?”
“现在我坐在昆仑大巫的面前,注目着她。”
“嗯。”我笑着点了点头,陈述道,“我十六岁打仗,就赢得了一场大胜,那个时候我想,我会成为这个世界的霸主。可我现在知道,无论我打赢多少大战,我都无法左右世上的任何一个灵魂。”
“灵魂的归属,就如同命运,不受任何生命或者意识的掌控。”我抬起棋盘上的枭子,“君令,或不可违。”抬起卢子,“父令,或不可逆。”抬起犊子,“但你依然还是可以主宰你自己,只有如此,才能真正打开自己的战局。无论命运如何支配,唯有自我才能掌控灵魂。”
他望向棋局,陷入沉思,许久无言。
“你应该知道这张图。”路从灰袍内拿出生命图谱,向我打开,“你怎么看?”
我看着仅见过一次的生命图谱,思考道,“对我来着,这张图一无是处,却是我的使命所在。”
“使命...”他轻轻一笑,“我在这张图上,看到了我的起源,一些数字和符号。我不禁想,有了这张图,就可以造出同样的我,那他们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灵魂。”我答。“区别在于有和无。”
“你认为我有灵魂么?”路问。
“你有爱么?如果有,你便有灵魂。”我盯着他的眼睛。
“爱?具体说说。”
“不滥杀无辜,不残暴无道,不泯灭良知,不见死不救。尊重每一个灵魂的信仰,尊重每一个地方的文化。保护自己的子民和国土,也要保护异教徒和他国,不因利益,而因道理。保护弱小,尤其保护妇孺,保护无助而流离失所的人。”
“很好。”路频频颔首,“那么请问,当你无助,当你弱小的时候,谁来保护你呢?”
我一时怔住,无法作答。
路探身向前,低语,“昆仑的大道中,总是两两对应,阴与阳,黑与白,有与无,始与终,那么爱对应的是什么?”
“是恨。”
“恨又是什么?”路问。
我沉默,我从来没有问过自己,恨是什么?是愤怒,是绝望,是痛苦?都不是,那只是情感和情绪。
路看着我,瞳孔澄明,蕴含深意,“这张图我还给你,你可以去完成使命了。我会护送你七日之后安全离开锡安,至于我弟弟的挑衅,我已经惩戒了他。你可以去收敛救出那些神族和与神族过从甚密的锡安子民,不必担心是陷阱。”
“为什么?”我不解。
“如你所说,保护弱小和无助。”路浅笑地看着我,“现在的你,就是弱小和无助,而且无辜。”
我拧紧眉头望向他,难明他的含义。路缓缓起身,行礼告辞。
我与其并行走出帐外,临别时,表达关心,“你的病...”
“你的医师已经为我施治,我觉得好多了。”他微笑道,“如果有一天,他能找到根治的方法,请你务必告诉我。如果我没能等到那一天,请你务必超度我的灵魂。”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久久伫立,难以言喻。
七十二、彭死
我从未想过,神族思之若竭,覆载千年的复兴梦,就这么堂皇地实现了。
自我从太行醒来,整军肃清,修复内政,重组三界,闪击锡安,到今天已经八十八年。我尽数追缉昆仑叛党,拿回了生命图谱,使昆仑神族再次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主宰。
我们总以为,和平需要通过战争、杀戮和灾难才能挽回,然而就在一盘棋局上,我与路让一切回到了原点。我们都在寻找,寻找一条对这个世界释放善意的路,所以放弃了决战,他归还罗和图谱,我从锡安撤军。我曾想过,当我回到新都,我会将昆仑开放,将神族广博的知识传向西方,甚至护送非极端的天父信徒去往锡安朝圣。我曾想过,路如果能好好活着,他必定支持我的主张,他不会英年早逝,他会是永远的“似神者”。
可结局是,多年之后的我还是万恶的撒旦,而他是被撒旦“诱惑”了的堕落鹰人。世上再也没有大巫,也没有“似神者”,所有对我们的描述,都毫无善意。
神族军主帅帐内,我手捧着生命图谱,迷茫彷徨,就像丢失了什么般,悄焉忧怀。彭从帐外徐步进来,见了我怔立多时,方才缓缓落座。
“我上次见到这张图,还是…”我舒缓气息,尽量控制情绪,“女娲在的时候。”
彭双掌覆面,许久沉默不言。
“回去吧。”我轻声道,“带着图谱回到新都,尽快找出杀死黑龙的办法。”
“你呢?”彭放下双手,声音颤抖哽咽。
“我留在这,善后。”我闭上眼睛,轻抚眉心。
“不打了?”
“不打了。”我答道,“我已经拿到了一切,再打下去还有什么意义?烧杀抢掠?让鹰人覆没?让上帝们灭绝?让锡安消失?。”
“我知道你不想再做无谓的杀戮。”彭哑声道,“可如果不打锡安。天界的利益你怎么给?佛门好说,佛教因你在东土壮大,此番参战亦未有伤亡,准提道人不会问酬。而天界一路冲锋,我不认为他们会放过几乎到手的锡安城,那里面的诱惑太大了。”
“我去和贰负谈谈。”我蹙了蹙眉。“他会支持我。”
“这对你来说很不利。”彭犹豫道。
“我知道。”我语意淡然,不愿多言。
彭收起生命图谱,几番踌躇,在我的身边坐下。
“咸,我多久没离你这么近了?”彭声音轻柔,盛满怀念。
我侧首看着他,心中潜施平慰,嘴角牵起微笑。
“这些年,你太忙了。忙着战争,忙着政治,忙着婚姻,忙着为昆仑赴汤蹈火,为女娲尽职尽忠。你几乎将十巫的责任都担在了自己身上,把一个破败不堪的昆仑振兴强大,让神族再次骄傲辉煌。我想,我应该和你说声谢谢,我的挚友。”彭坚定道,“无论何时,我们永远守道相伴,我会一直站在你的身边。”
我听罢颔首,暖意滋生,拍了拍彭的肩膀,“走吧,在新都等我回来。”
彭抬了抬眼眉,逗趣地看着我。“以后我们再厮混在一起,是不是只能混素的了?”
我摇首暗叹,与彭相视,笑颜逐开。
“哦,还有件事。”彭笑罢,有些支吾含糊地说,“上次...宴席上,我与你说起我那两个逆徒,你没答复。”
“你想怎么解决?”我问。
“他们盗你六魂幡,滥杀异党,其罪确实当诛。但他们追随我多年,对昆仑对神族也是功不可没。”彭面露难堪,诚恳道,“咸,我从来没求过你什么,但今日想讨个情面。我亲手将这两个逆徒削去顶上三花,贬为凡人,令他们重新悔过修行。如此,你可否免他们死罪?”
“你也说了你从没求过我什么,却为了他们求我几次。”我望着彭,“值得么?”
“他们毕竟是我的徒弟。”彭目光坚定。“徒弟犯错,是老师之过。”
我沉思片刻,终被彭对弟子的师恩打动,悉声道,“好,如你所愿。盖闻经师易遇,人师难遭,只期他们能节自珍惜。”
彭起身,罕见施礼,目露欣喜。我与他同出帐外,为其送行。
“可看见抵了?”彭临行前,随口而问。“我从昨晚就没见着他。”
我摇首,未觉有异。
“罢了,许是又去哪风流快活,我便不与他道别了。”彭遂上马,看向我道,“珍重。”
我点头示意,返回营帐。
与彭分别之后,我一直在处理繁重的军务,批阅章简,遣兵救回太巴城外的幸存者,接见佛门弟子。我知道白素就在帐外,却没有见她,我不想再因为这些莫须有的事让贰负疑心。至于贰负,他近来似乎非常忙碌,大多待在天界军帐内理政,我们共事碰见的时间很少。
不知是否因为戒酒的不适,几乎一整天,我心悸剧烈,胸闷疼痛,手掌麻木,以致情怀不适,心神动摇。昏暮时分,我着实疼得有些坐立不住,便想起身去寻贰负,却正逢大鸿匆匆而来。
大鸿进账,拜首施礼,“禀大巫,侦谍回报,太巴王后已平安返回锡安主城。自王后离开我军军营,一路上遭遇几股埋伏,皆被臣拿下,杀手业已于刚刚供出主谋。”
两军交换人质,有逆乱者从中截杀,目的无非是想挑起鹰人和神族的矛盾,再次开战。但能知道军中如此机密且熟悉王后出营路线的,只有我、贰负、彭、抵身边的重臣,我的确想知道,有这般逆乱之心的,到底是谁。
大鸿移步上前,低声耳语,“几股杀手背后的关系隐匿很深,但还是露出了纰漏,牵扯出的是天帝之女,王屋。据杀手招供,她昨夜就在现场,但在臣将赶到之际,却突然被临时救走。”
“她现在何处?”我蹙眉道,周身泛起冷意,似染风寒。
“她白天始终待在寝帐,于暮薄时拜访元始与太上两位真人,说是求知问道,现在还没从真人处离开。”大鸿有些迟疑,“按理说已经入夜,她一女流,不该还待在...”
“太上...元始...”我一阵目眩,眉间拧紧,回身踱步,突然意识到,“彭,彭到哪了?”
大鸿被陡然问住,一时怔愣,“彭...彭祖此刻...应该快到西奈山了。”
我心中骤惊,未再与大鸿多言,疾驰出营,施法飞往西奈山。
腾越当空,牵舞衣袂,我催动灵力,以最快的速度向前追赶。彭回新都的线路,是绢帛图上标出的一条小路,并非官途,故山丘,树丛,溪流杂乱而生,昏明难辨。我俯视向下,一一细查,却因发热头昏,眼前越来越模糊。我晃了晃头,施法封住气脉,以免风寒感染肺腑,集中精神,全力前行。
西奈山,舆中地岿然矗立,寸草不生,怪石突兀,竞骋诡态。我陟彼九仞,过重关幽阻,逐渐深入腹地,就在角亢高曜的刹那,我看见山谷中一片湛蓝血泊。素月之下,那刺目的蓝色肆意流淌,就像河溪的支流蔓延涂壁,斡流着元精精芒。
我仓惶跌落地面,手腕不住地颤抖,抑制不住地气促喘息。趟进及膝的血液,冰凉寒浆,我呆愣出神地盯着远处硕大的蛇头,不知该怎么走到他的身边。血已流干,元精尽散,这对于一个神族来说意味着,死亡。
难以呼吸,难以思考,难以移动半步,我跌进血泊中,泪流满面。
彭....为什么?
我不停地问着眼前的彭,问着这个陪我走过无数个岁月的朋友,为什么倒下?为什么死去?为什么离开我?
我挣扎着起身,来到他的蛇头跟前,抚摸着他仍睁开的双眼,在他的耳边说,“回来,回到我身边,我祝过你长寿,你怎么能就这么死了?你的药呢?你的金丹呢?你肯定有保命的秘方对么?”
我怀抱着彭的头,施力将他的蛇身托起,搜索着他的心腹。可摸到的却是他空空如也的身体,只剩一具皮骨。内脏、丹元...什么都没了。
哮啕哭泣,悲愤欲绝,我伤心衋然,不知涕之流落。他今天还在对我说,“无论何时,我们永远守道相伴”,可现在我却抱着他的尸体,一副被残杀得破败不全的尸体。
是谁?
我头触着彭的额间,紧紧地抱着他,悄怆幽问。
七十三、背叛
西奈山洞里,我靠着岩壁,垂首而坐。彭的血液,染遍我的全身,恶寒发热,汗液浸透了衣衫。我毫不理会身体的疼痛和气脉中肆虐的邪气,安静沉寂,闭目沉思。彭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皆在我的眼前闪过,可哀的是,他和我一样是雌雄同体的神族贵族,不在六道,所以我的祝由术,无法找到他的灵魂,无法将他带回来。
我思绪纷乱,精神恍惚,瞋盼轧沕之际,忽听身后的洞壁传来声响。即开双目,我收敛气息,向山洞深处探寻。黑暗中,一方磷石之后,我靠近声源,侧目查看。前方微弱荧火下,依稀可辨两个身影。
“一切都很顺利,冬南。”一个女声悠然响起。
如同雷霆霹雳般,我脑中大作,一片空白。冬南?许久过后,我听到了那个冬南的回复。
“彭死了?”
是谁的声音?是他?……怎么会是他?我思绪罔极,周身冷如委灰。
“死了,元始和太上费了好一番功夫。”女声中透着笑意,“要不是你知道彭回新都的路线,还真不好找到他。不过,还是彭对自己的两个徒弟没有防备,不然以彭的修为,怎会被他们杀了?我看见他们将彭的丹元取出,形如明玑,皎皎练丝,放入鱼腹,鱼目立放金华,变成宝珠,可谓玄极独深。可惜这样的道行,最后弃尸荒山,不知葬所。”
男声沉默无言,片刻后,女声再道,“说到底,还是因为巫咸。元始和太上偷了巫咸的六魂幡被她发现,她要杀他们,碍于是彭的徒弟,让彭自己清理门户。你当初告诉巫咸通天知晓白素一家的灭门案,就是想让她自己去找通天了解这件事,然后顺藤摸瓜地知道六魂幡被盗,让她激起怒意,愤起杀心。你也知道彭一定会拦住她,会承诺亲自动手,这些皆被你料中。元始和太上得知事情败露,不可能坐以待毙,自然要先下手为强地杀了彭,这也不能怪他们,生死面前谁不自保?”
“彭如果想杀他们,早就动手了。”他的声音冰冷无温。
“那又如何?早杀晚杀还不都一样?巫咸能免他们一死吗?当初她说三个月,如果彭不动手,她自己动手。现在三个月已经过了,她凭什么还留着他们?”女声柔弱地理论,“在她眼里,何时有过仁慈…”
男声打断道,“元始和太上现在何处?”
“回天界了,我看他们还是很伤心的,毕竟老师死了。”
“他们是害怕,怕她找上他们。”男声答。
“当然,巫咸可没彭那么好骗,他们现在又没六魂幡,正面较量,怎么可能打得过?先找个地方避一避,等我们这边得手了再出来。”女声道。
“彭死了,她不会善罢甘休。”男声低沉道。
“巫咸一定会为彭报仇,所以我将彭的死伪装成了鹰人所为,逼她出征,我们坐得渔利。巫咸打进锡安,我们跟着收一座城,打不进锡安,就让她死在战场上。”
“我不会让她死在战场上。”
“为什么?”
“锡安里面,有历代国王的宝藏,财富是昆仑的几倍。”男声静道。
“你要攻打锡安?”女声沉吟道,“现在昆仑巫,彭已经死了,抵也活不过今晚,就剩下巫咸、罗和姑。罗不必担心,咸会杀了他,姑也不是大患,她在东海不问世事,现在唯一的危惕就是巫咸,我们已经拿到生命图谱,只要能把她杀了,就可以彻底推翻昆仑贵族的统治,光复共工。眼下又何必非要冒这份险,就为了夺取钱财而攻城?”
“我要做的事,需要你来同意么?”男声缓缓道,言语阴翳。
“不…不敢。”女声忙道。柔声解释,“我…我只是,不想你还待在她身边,一刻都不想。”脚步声响起又停住,“我知道,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共工的理想,为了复国,复兴,复土。可是我真的很怕,很怕你被她迷惑,怕你假戏真做地爱上她。”
“你多虑了,我不爱她,我对她只有利用。”男声平静无波,“从我知道她是大巫的那一刻起,我为她做得每一件事都是假的,都是为了得到她的信任。”
“而这份信任实在来之不易。”女声低叹,“天界付出了一半的实力给佛门,她才同意和你联姻,为了监视你,还在你的身体里埋了一朵昙花。之后你故意向她暴露了天界在新都的内应网,又假意发起官变,她果然趁机让风伯换掉了你的嫡系,巩固她的根基。你借此逼她流放白素,她舍不得,想为白素报灭门之仇弥补,亲自去问通天始末,这才掉进了圈套。之后她在无启之东身受重伤,你寸步不离地照顾她,又对她说你战后会退位,她才开始对你不再设防。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放心,在你领兵从天界出征之前,逼你签下符契,让你忍受禁呪之苦,直到你撑过了仪式,她才终于信任你。”
男声无言,再次沉默。
“你知道她的弱点就是当初为她而死的螣,所以假装螣的喜恶,带她去游园赏戏,让她戒除烟酒,就是想让她觉得你就是螣。”女声道,“巫咸果然吃这套,从她能看上白素就知道,白蛇是她心底的执念。不过说也巧合,你的蛇身也是白色,真不免感叹,巫咸是注定要栽在你手里的。”
“平民,白蛇,我和螣的出身何其相似。”男声讪笑一声,“我是她心里螣的影子。”
“你想过吗?万一你和螣真有什么关系呢?万一你是螣的转世呢?”
“没有万一。”男声答。
“就算你是,那巫咸也欠你一条命,这是她的报应。”女声悠扬道,“杀了她,为了共工,为了康回,哪怕是为了螣。只有杀了她,我们才能驱逐昆仑的旧时代,彻底推翻贵族的堂筵。在这些所谓的雌雄同体的贵族眼中,平民是什么?是低贱的奴隶,是蝼蚁残渣,是交媾的工具,平民要为贵族服务,为贵族生孩子,为贵族流血牺牲,因为什么?就因为平民有性别?难道性别是罪么?”
“曾经共工康回怒而斩却女娲尸,让平民当上了昆仑的主人,贵族纷纷逃亡北冥。你还记的吗?那个时候我们的父亲,从一介管理粮饷的治粟受到共工重用,做上了大将军。平民受封将军,这在昆仑十巫在的时候,是连做梦都不会发生的事。可是在共工的时代,父亲却做到了,我们从那个狭窄拥挤的闾里,住进了富丽堂皇的王宫。可是后来,彭和抵率领着贵族们回来了,从共工的手里抢夺了政权,昆仑又恢复了旧制,平民又重新被压抑。父亲从来没有忘记过共工临死前的遗言,匡扶三民,义唯尊戴。父亲和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不再有剥削,不再有分化,让昆仑平等。而平等的最大敌人,就是巫咸,她是旧权的领袖,迫害平民的最大凶手。”女声慷概激昂。
“她的恶行罄竹难书。”女声一一细数,“生前穷兵黩武,死后大肆修陵。万千生灵为其殉葬,俸禄膏脂填满九重祀,光兵器甲胄就足足一层。这些都是什么?民脂民膏,民俸民禄...”
“她爱上了平民。”男声将其打断。
“爱?”女声嗤笑道,“她那是占有,是抢夺。她是大巫,她看上了谁,对方有说不的可能么?我可以想象螣在巫咸身边,每天有多么的战战兢兢,卑微谨慎,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何况,巫咸也从来没打算娶螣,她不会娶一个平民。”
“可她和我立有婚约。”男声道。
“利益,目的,权宜之计。”女声道,“她可是撒旦,你相信撒旦吗?不要被她诱惑,不要为她迷失。只有我,才真正爱你,我们都为了成就大业而献身,我们有共同的理想志向,是永远的知己和搭档,我们才是会携手一生的伴侣。”
女声细软柔弱,“冬南,天帝已经向我承诺,战后我就是月宫宫主,我不再仅仅是天帝的义女,而是有了配得上你的身份。日宫和月宫是要联姻的,我们也会结婚,你还记得么?你对我说的,一场盛大的昏礼。”
“我记得。”男声答。
“我爱你。”女声轻道,“要比你爱我,多太多。从你是冬南,到后羿,到周公,再到贰负,我一直在为你牺牲,为你舍身,为你百死而不辞。嫦娥,妲己,王屋,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好名声,流言蜚语,鄙夷藐视,玩弄糟践,我见得听得多了。我不在乎,我只要你,只要你看着我就行。”
“太阳和月亮,看得见彼此么?”男声漠然道,“月宫正一天,宫主王屋。”
女声抽息,未再作言。
男声徐徐道,“别想太多了,也别老想着控制我,你知道,我最不喜欢被控制。”
“我...只是想提醒....”
“提醒我记得杀了她?”脚步声响起,“你不放心,大可以自己去杀。不过我警告你,那位鹰军代总长不是她的对手。至于暗杀,就算她现在身边没有了彭和抵,也还有力牧、大鸿,甚至准提道人这样的高手,你成功的机会是多少?”
“这...恐怕...”
“如果你再像昨晚那样自作聪明,露出马脚,我不可能再救你一次。若你让她抓了,我也帮不了你,你也知道,她没有仁慈。”男声道。
“我绝不再轻举妄动。”女声坚定道,透着畏惧。
许久,女声不解而问,“你们为什么都在争夺这张生命图谱?”
“各取所需。”
宁静无声,我痛心如割,五内摧裂,已经身无寸感,没了反应。我惊奇地发现,我好像于竖锋刃中,万剑穿过。我睁着眼睛,视之无端,察之无崖,却还是想看看伤我的到底是谁。我侧首,借着萤火而望,那两个身影正依偎相拥。
此时,贰负的声音响起,不带一丝情绪和犹豫,“我会亲手杀了她。”
你知道恨是什么了么?
是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