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节 是非
刘孤山干笑一声,轻捋长须,摇头叹道:“事已至此,老夫焉能置身事外,独善其身。少不得要受任于非常之时,奉命于危难之间了。便是有些错失,有些纰漏,将来也不过背些骂名。断不能贼人叛逆乱了我门宗纲常。”听得此话,冰砚便心中一沉,冷笑一声,对周灵璩道:“好个口舌伶俐的丫头。若不是你先时不曾见我本来面目。只怕早时编谎,连我也诬了。”周灵璩颈项微侧,秀发微倾,柔声道:“好姐姐。我同你一无仇,二无怨,却是害你做甚?”冰砚“呸”一声,冷道:“但不知你师父养你这般大,却是同你哪里来的仇怨!”
周灵璩轻叹一声,摇头道:“好姐姐。我这师姐,惯会作那楚楚可怜的样子,你心地良善,哪里理会得来。”夏文侯两眼血红,两耳通赤,气得一口牙齿“叮叮”作响,口中“你你你”唤个不住,却是一句话也挣不出来。冰砚见她如此,忍不住劝道:“你忍一忍,却是分辩也无用。你这师叔想着那甚么劳什子掌教之位,巴不得你坐实了欺师灭祖的罪名,便是冤情,也认作了实情。这公道都已然不在人心,却还有谁还管你死活。事已至此,难不成你还指望他明辨是非,矫枉而正,好将那到手的掌教之位送还与你么?”夏文侯挣了半天,听得冰砚此话,却是终究哭出几个字来——“刘师叔,我不做甚么掌教!只要我娘大仇得报……”
关陵溪却是“呸”得一声,骂道:“谁是你娘,少在此呱噪叫嚷!你胡乱喊得两声,那便作得准了么?咱们上上下下这许多人,却是谁听轩辕掌教亲口认过你来?便当年她受了旁人侮辱,曾经怀上孩儿,却也早便炼化作了血肉兽,以便将来复仇。却又哪里冒出你这么个女儿来?”那张行云两眼一瞪,也朝冰砚骂道:“你这刁钻丫头!好个恶毒口齿!我师兄光风霁月,也是你信口雌黄毁谤得的!”
周灵璩靠身近前,在夏文侯肩头之上一阵轻抚,喟叹两声,悠然道:“好师姐。想是师父在天之灵庇佑,让我自你的魔爪之下侥幸了性命,又叫你懵然不知,才令你自投罗网。师姐,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算计一世,如今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夏文侯咬得两牙“磕磕”作声,嘴角鲜血漓漓而下,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口。冰砚瞧不过眼,厉声道:“因果终有头,善恶自有报。你颠倒黑白一时,却不能只手遮天一世。便看你将来,如何自处。”
关陵溪立身在侧,听得冰砚这一席话,朝刘孤山悄声道:“这丫头牙尖嘴利,将来说话只怕不好听,不如……”刘孤山却是嘿嘿一笑,轻轻一摆手,低声道:“你懂甚么。咱们拿下了她,便是有了峨眉给咱们做靠山。咱们姬家而今也该同姒家一般,由外姓人做主当家了。”
关陵溪愕然道:“这小小一个丫头,竟然能叫峨眉低头么?”刘孤山微微一笑,附耳道:“世人也好,道宗也好,倘或不是血肉至亲,谁不会以貌取人?你看这丫头年纪轻轻,便有这等桀骜不群的气度,若不是长辈宠溺,同辈娇惯,却是如何养得起来。峨眉不同昆仑,没有出身一说,自然是因她国色盖世的缘故。咱们拿了她在手中,只说事关因果,暂难放还,只等门宗诸事停当了结,自然送还,不怕峨眉不替咱们出头。彼时姬家那几个恶人,也不能不点头。”关陵溪侧头看了冰砚两眼,却是踌躇起来,低声道:“话虽如此,只怕她太过年轻,未必当真能有这等分量。”刘孤山在他肩头轻轻一拍,颔首笑道:“便无大用,留在手里,终究也无大害。她人微言轻,再是胡说八道,却是谁来理会?”
冰砚见他两个交头接耳,悄然议论,全然没半分磊落光景,却也替夏文侯有些着急,瞧她如今气急攻心,除却默然流泪,竟是连骂人也不会,真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思忖之中,却又见数个道人驾驭仙风,摇摇而来。瞧其服色,观其仪容,却也是青城山的晚辈子弟。刘孤山见他等飞至,细看数眼,却是“咦”得一声,惑然问道:“赤城山的人呢?”内中一人,长身敦貌,正是闵晚雩,他默然瞧了夏文侯两眼,跨而上前,朝刘孤山轻声道:“潘掌教以鸿雁鱼尺之术传声,将其门人都召回山了。”张行云“啊”得一声,嘀咕道:“不辞而别,却也太失礼了。”
关陵溪冷笑一声,道:“孟星衢在峨眉吃了败仗,元气大伤,据闻其身中剧毒,久养不愈,只怕潘老儿已经探清了虚实,而今是要一举攻下凌霄阁了。”张行云听得这话,却是嘿嘿一笑,拍手笑道:“正是天助我等!如今赤城山自顾不暇,便看姬家那几个小儿,还有何倚仗!”这厢正是得意,却见闵晚雩抱拳而前,惑然问道:“师叔。师姐们已然在此,却不知师父她老人家现在何处?”张行云听问,却是指着夏文侯一声冷笑,厉声道:“这个逆贼觊觎掌教之位,欺师灭祖,却是杀了你师父师伯。如今被咱们现拿下,只等回山祭告先祖,便要正法。”
闵晚雩听得这话,登时“啊”得一声,悚然瞧向夏文侯,两肩颤栗,却是说不得话。其身后初来乍到的一干青城弟子,一般大惊失色,乱作一团。或是俯首帖耳,窃窃私语,或是搔头挠耳,瞽言萏议,却是既无一人喝骂,也无一人斥责。周灵璩瞧得心中窝火,指着夏文侯骂道:“师父对你恩逾慈母,视如己出,你却这等背义负德!却是愧也不愧!”喝骂之时,其两眼流泪,大有西台痛哭之风,那闵晚雩听得这责骂,登时疾步上前,“啪”一声响,猛然掴得一掌,破口骂道:“夏文侯!你好个造化!竟是瞒得咱们好苦!你貌似羸弱,状似忠厚,却是这般恣凶稔恶的逆贼!”喝骂之时,已然泣不成声。夏文侯吃他这一掌,羞愤激怒,“哇”得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却是昏了过去。
哎,手指头被刀片划了一个深刀口。打字太恼火了……这都甚么事啊。太不顺了。
刘孤山却也不甚在意,挥手对门众道:“兹事体大,大家火速集结,回山商议,才是正经。”冰砚从旁冷笑道:“怎么,前掌教的遗骨你也不要了么?为了坐稳掌教之位,便是连收敛归葬也要一并省了么?”刘孤山脸色一沉,瞪她一眼,却是不好拿话,周灵璩拭泪道:“师叔也是气糊涂了。夏文侯手段狠辣,早便毁尸灭迹,便是连火灰也不曾留得。纵然有心收敛,也没处寻去。咱们如今回转,立个衣冠冢,那也就罢了。”一干青城子弟面面相觑,却是作声不得。刘孤山干咳一声,关陵溪立时高声道:“事不宜迟,咱们还是赶路要紧。门宗变故,若是叫姒家或是尧若言之流得了风声,只怕青城名门,便要祸起萧墙了!”
督促之下,众人虽或有疑窦,或怀忐忑,却如何敢同长老争执,也只得驾驭仙风,随刘孤山等急急赶路。刘孤山也罢了,一路上心事重重,默然无声,那张行云却是眉飞色舞,大有得意之态,瞧其神色,倒似恨不能插翅而回。如此心急火燎不分昼夜赶行数日,一个个倦怠疲乏,苦不堪言。刘孤山虽是急不可待,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于傍晚之时,择一山林暂歇。
这山林所在,乃是英鞮之山,此山左邻刚山,右近中曲山,满山皆是漆树。这山中鸟兽众多,山野之中鹿羊成群,且皆是莹白之色,比及奔跑,恰似飞泉委地,煞是好看。这青城弟子于密林之中,升起青色营帐,各自安歇。扎营之时,却突然听得远峰之中禽鸟惊动,成千上万的白鸟在山头峰顶飞旋啼叫,仿佛云海生波,渺渺然,巍巍然,令人动容。刘孤山心中不安,恐有些异样,令关陵溪带了十来个弟子前去察看,去得良久,才见他一脸疑惑的回来,比及相问,他却摇头道:“但见鸟兽惶惑,却不见奇异所在。山中林下,走看及遍,一不见道人,二不见妖物,实实不知有何古怪。”
刘孤山默然片刻,这才缓缓道:“只怕是有世外高人隐逸在此。既然他藏而不现,避而不见,想来同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也无关碍。”周灵璩笑道:“管他是谁。有刘师叔在此,再是妖魔鬼怪,也要退避三舍。”她说辞之际,已然升起营帐,将冰砚等囿于其内,又唤得闵晚雩同她一道值守。张行云见她有些随意,谆谆道:“事关重大,仔细叫她跑了。”周灵璩笑道:“师叔放心。师侄不敢大意。况且他们身上缠了云茧丝,便无人看护,也决计走脱不得。”张行云等这才结伴而去,一行走,一行议,嘈嘈杂杂,错错切切,也不知在商量何事。冰砚等也罢了,夏文侯形容憔悴,面色灰白,同死人却也无甚区别。周灵璩见几个长老去了,一张脸却是放了下来,侧头瞧了闵晚雩两眼,冷森森道:“作死呢。两个眼睛铜铃一般,却是盯着我作甚?”
闵晚雩两腮一红,低头道:“晚雩不敢无礼。”周灵璩冷笑一声,鄙夷道:“你嘴上说得本分老实。谁知晓肚子里都是甚花花肠子。”说辞中指着夏文侯,嗤笑道:“师父在时,对她青睐有加,你不是对她百般奉承,千般逢迎的么?怎么,如今树倒猢狲散,见她失了势,却是要来投靠我了么?”闵晚雩一张脸涨得通红,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周灵璩哼得一声,拂袖而起,冷道:“同门一场,倒是好生劝你,趁早打消这痴心妄想。尘沙瓦砾,焉能与璧玉明珠相仿佛。你好生看守,我却也要歇上一歇。倘或有个走展纰漏,你便有十层皮,也不够我揭。”
奚落声中,已然出门而去。其人一走,闵晚雩却立时起身,伏在帘栊处听得片刻,便折转回来,捏个指诀,在夏文侯肩头一点,其通身缠绕的雪白丝线霎时便飞扬而起,眨眼功夫,便自行钩织而成指头大小的一个玉色丝茧。夏文侯又惊又诧,疑惑之中,却见闵晚雩收却丝茧,半跪下来,两眼含泪,涩声道:“大师姐,你受苦了。天可怜见,总叫我得了这等时机。”夏文侯颤声道:“众口铄金,你也还信得过我么?”闵晚雩垂泪道:“三师姐颠倒黑白,刘师叔混淆是非。却是谁不知道?只是敢怒不敢言罢了。大师姐,他们心地恶毒,直要置你于死地不可。此地不能久留。咱们逃命要紧,实情如何,且先别管。”
听得这话,永曌却是嘿嘿一笑,道:“蠢丫头。别信他的。这小子哄你亡命,你逃得了倒也罢了,倘或给追回来,真真是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明白。”赵王一般点头道:“只怕他是故意诓你呢!这一出去,便要被抓个正着。”闵晚雩却是猛然一把握住夏文侯的手腕,顿声道:“师姐。逃了还有一线生机。若是不逃,回到青城,那便真真正正是死路一条了。”夏文侯给他乍然一抓,手腕倒似乎全无知觉,偏是一颗心却陡然紧了起来。稍作思忖,苦笑一声,却是扶了闵晚雩,颤颤巍巍立身起来,轻声道:“我这性命。便交在你手上了。”闵晚雩点头道:“师姐放心。”
永曌见这闵晚雩一心只在夏文侯身上,却是没半分要救自己的意思,忙忙道:“既是要走,如何不趁便做个顺水人情?咱们也算患难交情。你也好意思自顾自逃命么?”听得这话,夏文侯却是果然身子一顿,闵晚雩皱眉道:“师姐,咱们而今自身难保,管他做甚!”永曌慌道:“若不行个方便。我吵闹起来,只怕你也走不成。”闵晚雩脸色一沉,放出法器天孙锦来,提起旗尖,冷道:“倒是得你这一劝。一枪杀了你,倒也撇脱干净。”永曌唬得一跳,干笑一声,道:“你这娃儿,倒是心狠手辣得紧。”
夏文侯却是拦住闵晚雩,朝冰砚躬身行得一礼,轻声道:“我青城山的奇门遁甲难以携众往还。便只能在此与姐姐相辞。而今一别,生死难测。姐姐还请珍重。”冰砚怅然一叹,轻声道:“甚么难测。你这一去,有死而已。”闵晚雩听得此话,虽是气急败坏,却也按捺脾性,压低声音,怒道:“你个病秧子胡说八道甚么!”夏文侯听得这话,登时脸白如纸,颤声道:“此话怎讲?”
冰砚一声喟叹,轻声道:“别人我也不知。但适才之事,定是周灵璩刻意为之。她奸猾如鬼,狠毒如蛇,偏又生性胆小。如今她虽是撩拨那刘老道为了掌教之位不分青红皂白构陷了你。但若是回到青城,你门宗之中定然也有人看你软弱良善,乃是傀儡掌教的不二人选。只怕免不得有人为你出头剖白。我瞧那刘老道神色焦虑,气色不佳,想来这人正是他的心腹大患。既然有此一虑,那周灵璩便与那刘老道不能同心,断然容不得你回转青城。定会故意叫你走脱,以便暗布网罘,取你性命。”
第一百五十九节 强取
闵晚雩恨声道:“若是只得她一人,不曾惊动师叔他们。拼个你死我活罢了,何必怕她。”夏文侯蹙眉道:“天高地阔,若是她守株待兔,只怕未必有用。”冰砚摇头道:“一听你两个说话,便不中用。你们这行踪,便是我这门外人也一清二楚。你生性淳良,断然舍不得让至亲尸骨无收,此一脱逃,定然是回转浮玉山。若是收敛停当,自然又会寻上赤城山,求你师父故旧相助,为你洗刷冤情,平反正名。那周灵璩聪颖狡黠,焉能不知?何况我看她道行精深,术法精奇,你这师弟再有几个,也断然不是她的敌手。此去相逢,自然是死得个干净明白。”
冰砚见他两个神色默然,显是听得入耳,便又道:“若果然你们还不想死,便听我一劝。这一出去,既别去甚么浮玉,也别去甚么赤城。自家人都靠不得了,何况外人乎?至于你们那旧时门宗青城山,就更回不得了。只消寻个僻静之地,潜藏修炼。你一日不露面,你门宗子弟便要查访一日。若是天意成全,叫他们查出了实情,一则你身家性命可安,二则至亲血仇便也可报。若是天意叵测,不曾水落石出,你潜藏良久,苦练道法,也还有个回旋余地。”
夏文侯颓然听得这一席话,长叹道:“只是这一藏,那罪名十有八九,便要落实。”冰砚苦笑道:“是非曲直,也容不得你那刘师叔一手遮天。你们青城也是大宗名门,若不能得你对质认罪,也不好单凭旁人三言两语定论。即便当真背晦,坐实了这罪名,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夏文侯黯然道:“天下之大,只怕也难有我容身之地。”冰砚摇头道:“他们或是为名位,或是为权势,争抢之下,自顾不暇,只怕也未必会当真来寻你。”说着又有些傲意道:“只是你好歹也挣些气性儿。倘或你修道有成,有了绝顶的神功,是非黑白,便再不由人恣肆指使。再是狂放无礼之人,也得听你一言。你看那凌霄阁名闻天下的萧月庭贺云城,同你如今又有何不同?但凡技艺冠盖天下,天下人又能奈你何?”
夏文侯听得这一席话,登时如醍醐灌顶,竟是愣愣怔怔直打了两个寒噤。冰砚又道:“况且你行得正,坐得直,只要将来能报仇雪恨,便背一世的骂名,又有何惧?”夏文侯听得如痴如醉,闵晚雩却是催促起来,急道:“剖证分明,还是早走为妙。”夏文侯摇摇头,却是轻轻伏下身来,望了永曌两眼,迟疑片刻,终是咬牙道道:“把你的内丹给我。”
永曌闻言一怔,旋即嘿嘿一笑,道:“我若是不给呢?”夏文侯轻叹一声,幽然道:“事已至此,却如何由得你来!”言说之中,姘起指头,却是在永曌下颌一点。其指尖碰处,登时生出数根蜿蜒游动的细丝来。细丝游曳,撩得永曌喉头发痒,正觉莫名其妙,却是陡然听得“哧”一声微响。响声发动,却是那细丝如针一般齐齐刺入了咽喉,霎时之间,那游丝便将其喉咙锁了个严严实实。
永曌又惊又怒,又气又急,然张口怒骂,却是一丝声音也无。惊悚之中,那游丝却又渐渐生发,顺了骨肉经脉,兵分三路,却是直逼丹田。这游丝刮骨而过,剧痛钻心,永曌吃痛不过,两手乱拨,两腿乱蹬,挣扎一时,其喉头“咕咕”微响两声,却哪里有抵挡的余地。短短片刻,那真元炼化的内家丹元便落入了夏文侯手中。
丹元在手,殷红似血,夏文侯小心翼翼的纳入襟袖,缓缓起身,收却冰砚等人身上的云茧丝,躬身行得一礼,轻声道:“今日之惠,定当铭记在心。”闵晚雩道声得罪,牵手文侯,身形一晃,霎时便窜出营帐,去得无踪无影。永曌颤颤巍巍坐将起来,指着冰砚骂道:“你这臭丫头!你做这好人,却是叫我替她作筏子!”冰砚却也不曾想夏文侯这时候竟有这起心思,挨得这骂,倒也不好还口。永曌骂得两声,又突地贼笑一声,嬉皮笑脸道:“咱们也还是早些逃走来得妥当。那刘老道丢了擒拿反叛的大功,只怕对咱们不客气。”冰砚却是微微一笑,悠然道:“慌甚么。咱们这一出去,你便不怕遇见你那两位夫人么?”永曌咂舌道:“她两个虽是吃人不吐骨头,这刘老道可也不是善茬。他若是恼羞成怒,我还有命哩!何况那两个妖精不曾寻来也罢了,若果当真来时,这些青城弟子技艺稀松平常。也不济事……”
他话说一半,却又猛地在脑门一拍,苦笑一声,摇头道:“我也糊涂了。你我都是有心无力之人,一不能飞升,二不能潜行。全得仰仗赵老虎。他跑得再快,如何能同青城弟子御空飞行相比。便果然逃了,能逃多远?早知如此,又何必要那呆货给咱们解了那劳什子云茧丝,横竖都是等死,也少些折辱。”冰砚微微一笑,道:“你也忒没骨气。逃走不能,布个障眼之法却又有何难?”说辞之中,却便放出玄黄来,划破手背,蘸了鲜血,咒道:“无而立有,有而生空。”其咒法一动,那地表之上,霎时便冒出冰砚等人的幻影来。
这一干幻影甫一现身,立时接踵而出,或呼或喊,一时间招摇而上,化作数道明光,各奔一方,破空而去。外间一众青城弟子听见这响动,瞧见那形容,登时纷纷腾空,急追而去。刘孤山心性仔细,却是亲身前来验看,他心事重重,乍逢变故,恐大事耽搁,未免有些羞恼,比及到时,猛然伸手,放出灵旗鹿胎,愤然一挥,那营帐“呼哧”一声,便被邪风刮得支离破碎,一时间尘沙飞扬,草屑乱扑,破布碎木四下激荡;然定睛看时,却是空荡荡无有所见,稍作逗留,喝骂两句,也也折身望空追去。永曌瞧得眉飞色舞,低声笑道:“你这法子百试百灵。倒是个保命的高明法子。”冰砚莞尔一笑,悄声道:“这粗浅道法,何足道哉。倘或遇见幻术大家,不过是徒增笑话罢了。”
永曌笑道:“那也等咱们遇见了再说。咱们还是先逃开了去,寻个暗处藏上一藏,那才妥当。”冰砚四下一瞧,那青城弟子虽是四散追去大半,却也还有数人逡巡在此,一个个掌旗在手,只管在四周搜寻察看。永曌低语道:“你这道法神乎其技,这几个小毛孩儿哪里能识破。只管放心施展。”冰砚笑道:“你倒说得轻巧。此刻我道力消减,全靠血符结印,这才得以施展秘法。隐匿也罢了,若是走动起来,光影交叠,只怕要露了行藏。”永曌登时吓了一跳,骇然道:“那却如何是好!那贼毛道追将过去,寻不见人,定会折转回还。倘或起了疑心,弄出甚妖法来,只怕咱们藏不住呢。”又懊恼道:“既然如此,何必弄这等声响,咱们耐心些,守到天明,只管潜藏起来,彼时他们不见人影,只当咱们早便远走高飞,岂不更是妥当?”
冰砚笑道:“你也呆了。青光白日的,哪里如这暗夜之中方便。索性闹上一闹,便术法有些走漏,夜色模糊,也多些遮掩罢。”永曌喟叹道:“只是闹则闹矣,一般走脱不得。”冰砚笑道:“穷途末路,偏又遇着黔驴技穷。到底也想不出旁的法子,你这般张皇又有何用?他若回来,横竖是要寻上一寻的。远些也是藏,近些也是躲,好歹都在这万象之法上。若是这法子不管用,便藏得远些,只怕也一样。如今近些,却也正好听听他都有何商量。何去何从,也好有个计较。俗语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总强过咱们没头苍蝇一般到处乱窜。”话虽如此,永曌却依旧觉得心如鹿撞,满耳之中,都是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也不多时,天幕之上却也果然渐渐显出青城弟子的祥光瑞气来。见其将近,冰砚又低声嘱咐道:“我这万象之法,藏形不藏声,这几个道士年轻,修为粗浅,道行未精,咱们嘀咕一阵,那也罢了。倘或是那几个老道在此,便是有话,也别议论才是。”永曌嘶声道:“我这心跳得厉害,只怕瞒不过。”冰砚瞄他一眼,微微一笑,指着赵王道:“实在不行,便叫他拍你一掌。好好睡上一睡。可还使得?”永曌干笑一声,摸了摸赵王的手掌,嘀咕两声,道:“怕只怕一觉醒来,是鬼不是人了。”
低语之中,一干青城弟子已然飘然而下。刘孤山脸色铁青,环视片刻,厉声道:“搜!只怕还在这树林之中,给我细细的搜!”一干青城弟子不敢违拗,立时四下搜寻开来。张行云一脸怒色,两手叉腰,恶声道:“周灵璩呢?她大言不惭,不是说绝无走漏么?且叫她来!”关陵溪皱眉道:“适才有些慌乱,各追一方,也不知她如今人在何处。”张行云跺脚道:“只怕她有了贼心,这人却是她带走了。”
刘孤山听得这一说,登时脸色一沉,半晌,这才轻声道:“便不是她带走的。却也耽搁不得了。稍有差池,只怕青城山上,便要改弦易辙了。”关陵溪道:“师兄所虑极是。那夏文侯道行粗浅,若是寻不着也罢了。倘或得了消息,定能手到擒来。大事不容耽搁,师兄还是早些回山要紧。”刘孤山沉吟片刻,在关陵溪肩头一拍,嘴角一抿,却是微微一笑,黠然道:“若是能追得回来,自然大好。有这擒贼之功,咱们也好说话。但若是三五数日没个动静,却也别只管耽搁。速速回山。咱们下些狠,只管向他们姬家要人便是。”
关陵溪点头道:“师兄放心。此是天赐之功,要咱们外姓掌权。若是舍而不取,有违天德。师兄,咱们当下一别,须得各尽人事,万不可坐失良机。”张行云听得这话,一般在胸口重重一拍,凛然道:“行云肝脑涂地,也断然不敢有负。”刘孤山笑道:“得兄弟此言,师兄再无可虑。”言罢揖手作别,这便拔地而起,追星赶月的去了。
一众青城弟子见他倏突而去,虽是疑惑不安,却也不敢迟疑,在树林中上下飞掠,只管将旗帜挥得猎猎风响,那林中禽鸟野兽受此纷扰,一时间或是叽叽喳喳啼鸣不住,或是跌跌撞撞奔窜无休。因这禽兽皆为白毛白羽之物,一时呱噪,竟像是搅碎了一池的月光清波。张行云蛮勇之人,却是哪里来这等风情逸致,一时毛躁,破口骂道:“这些个龟儿子!是在打草捉兔子呢!”
喝骂之下,却是突然听得一青城弟子惊声尖叫起来。张行云心中一跳,登时一个激灵,飞身而起,放眼一看,却见密林之中,突地窜起一个又瘦又高的老道来。这老道衣衫褴褛,形容憔悴,一头长发茅草一般焦黄杂乱,且脸面腌臜脏乱,若不是尚簪有半截断折的道簪,披有一领残破的鹤氅,便活脱脱是个乞丐。他形容落魄,手下却是颇见力气,但见其左手提起那青城弟子,右手却是捉了他的灵旗,只管在其身上“噼里啪啦”一通乱打。那青城弟子吃痛不过,却又不敢乱骂,满口只是“师叔师叔”的叫唤。
那老道一行打,一行骂:“小杂种!难得这上好的良辰美景,你家长老赶路疲惫,休憩未久,却是遇上你这个遭瘟的孽畜坏了好梦!早先已然躲得一回,如何直是这般不识好歹!”张行云又惊又怒,不提防却无端寻出个山野闲人来,满心俱是不耐烦,立时猛然叱道:“老幺儿!休得放肆!”那老道听得这一声呵斥,却是“桀桀”怪笑起来,手腕一松,长腿一踢,但听“嘭”一声响,便将这青城弟子踢进了密林草丛。那弟子一头栽倒,摔了个狗啃泥,“哇哇”两声,慌忙跳将过来,望张行云背后躲来。
那老道立在树梢,轻捋胡须,一双眼睛滴溜溜直转,却是将张行云从头瞧到了脚。半晌,这才鼻孔中“哼”了一声,悠然道:“萧师侄,你这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师叔在此,还敢如此僭越无礼。”这话来得没头没脑,莫名其妙,张行云有如茅塞在心,浑然不解其意,然见他于林梢杪头飘摇闲步,缓然将近,神态藐然,似乎全然不曾将自己放在眼中,轩辕瞳在世之时也罢了,比及她过身,他不自觉的将自己当做了青城名宿,见这老道如此倨傲,竟是没来由的有了几分怒气,也不客气,冷哼一声,骂道:“老匹夫!蠢蠹也罢了,还是个睁眼瞎!也不知是哪里跑来的失心疯,竟敢认我作你这师侄!也不怕折了你那舌头!”
这老道森然一笑,冷道:“高阳远穹,再有分歧,也是一家。你说这话,却是该打!”张行云听得这话,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正待恶语相向,关陵溪却拦在前头,腆了肚子,挺了胸膛,朝这老道揖手道:“敢问道长,可是凌霄阁的长老么?想来道家人物,脸面光生,原也相似。咱们都是青城宝仙九室洞天的弟子,同凌霄阁并无瓜葛。道长却是认错人了。”又微微一笑,捻须道:“适才门下子弟无状,冲撞了道长,叨扰道长闲情,还请道长宽宏,看在我两派亲和,一笑置之,那也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