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节 飞渡
赵墨粗犷心性,原也没这些许闲愁,然经历世事,乍然在此,难免也有几分惘然。怅怅然立得片刻,这才缓缓而回。回得山来,却见周灵璩斜坐在一株野栎树上,挑起真童,对了月光细看。赵墨走在树下,仰头看得片刻,知她听不进言语,细想一想,还是问道:“你这是作甚?”周灵璩皱眉道:“这鬼东西怪得很,通身上下都封有符文,不知有甚用哩!”赵墨同这真童见了数回,见他如今这般形容,也有几分可怜,忍不住道:“横竖同咱们无干。将他放了,也算个功德。”
周灵璩嘿嘿一笑,将真童纳入袖中,扬眉挑眼道:“哄鬼的话,你也信哩!什么功德,不过是懦弱无能之辈自欺欺人的丑话。”吴懿德藏在石中,闷声道:“你也糊涂。也好同她讲理。”周灵璩冷哼一声,缓缓起身,两腿一蹬,也不见个响动,倏欻之间,却是变作了一只指甲大的蜘蛛,眨眼功夫,便隐在了树梢密叶间,再不见影踪。赵墨见她避而不见,却也无可奈何。
翌日一早,众人复又前行。赵墨驾驭仙剑,飞行甚快,虽是日出而行,日落而歇,然不过短短数日,即便到得天虞。天虞山势奇特,四面环水,众峰外壁无不陡峭光滑,竟是个不许凡人觊觎的所在。赵墨御剑立在穹苍,远眺天门,但觉天地造化,真真匪夷所思。
比及将近,通天却拦住赵墨,皱眉道:“天门虽是个偏僻所在,向往少有人来。但如今情势非常。也万不可疏忽大意。还是勤谨些好。”说辞之下,已然放出天辰,伸出手指,信手在鼎耳之上轻轻一弹。但听“叮”然一声,倏尔之间,这天辰便裂作十二块黄铜。这黄铜碎片浮在半空,怳惚片时,便化作了巍巍数丈的十二生肖铜像。
这铜像环伺周遭,但凡通天走一步,那铜像便也跟得一步,切切相从,紧紧相随。周灵璩笑道:“你也太小心。这天门远在天涯海角,虽是声名隆盛,到底不过是个神仙废墟。何至于此。”赵墨见着奇特,却也不明所以,惑然道:“这是甚么法子?这铜像瞧着雄壮,但两眼无神,手足僵死,分明没有灵通。若当真有些变故,只怕还不如我这手中利剑。哪里指望得上它们?”通天啐他一口,却也懒怠言语,不过恹恹瞟他一眼罢了。
赵墨虽觉无奈,却也只得御剑而往。堪堪相近,却见那天门周遭,竟有十余个少年男女,御剑飞行。天门台墀之下,尚且立得有数间藤草房舍。赵墨定睛一看,登时喜得无可无不可,拍手笑道:“那是我峨眉子弟!”通天幽然道:“便是又如何?”周灵璩吃吃笑道:“呆子,你当他肯叫你前去聚首叙旧么?”赵墨听得这话,“啊”得一声,迟疑道:“若是相见,只怕也好多请两个帮手。”通天冷冷道:“天下之事,但凡都坏在一个人多上。若得力,一个也罢了。若不得力,便有千千万,也不济事。”
赵墨听得这话,心头一沉,抬眼看时,那天宇之上,御剑逡巡的,却是李元济钟鼎等人,哪里按捺得住,嘀咕两声,大不甘道:“只怕迟了。咱们同宗子弟,但凡瞧得剑光,便知来者何人。如今近在咫尺,他们岂有认不得的。少不得要疑惑。便要推脱不见,料来也难。”周灵璩听得这话,登时哈哈大笑,奚落道:“你这呆子,你当这妖道的辰光迷阵是摆设么?”吴懿德亦轻叹一声,道:“若当真瞧见,早便过来了。哪里还有这许多时候耽搁。”
赵墨暗叹一声,忍不住辩道:“这天门沉重,开启之时,定然惊天动地,你这迷阵再是了得,只怕也遮蔽不得。”通天冷笑一声,一边紧推其肩,催他前行,一边摇头晃头,满脸傲色道:“我既敢来此,自然便有手段。”赵墨心中懊恼,飞行之际特特自李元济面前经过,然对面相逢,李元济却是全无所见。赵墨同他擦肩而过,但听他同钟鼎道:“师叔他们在周遭寻访,咱们固守在此,却也须得勤勉些,万万不能出了纰漏……”
赵墨听得这话,却是暗暗叫苦。通天养了这几日,虽未痊愈,但伤势见好,也多几句言语,见他脸色难看,忍不住奚落道:“你也将峨眉看得重了,区区一个李元济,若能瞧破我这太乙遁法,那才真是奇了。”鄙薄之中,赵墨已然到得天门之下。赵墨听他此言,心中不快,朝那天门一指,撇嘴道:“你神通广大,我便瞧你如何弄个巧妙名堂。”通天探头在天门门框上细看两眼,冷笑一声,悠然道:“这老道倒还老成。竟在门框上下了个动静法子。”
赵墨听得这话,喜不自胜,忖道:“到底是二师兄,心思慎密。也虑着这一层。”思量之下,却见通天藐然道:“流火金铃,乃是上古奇术。叫你们弄成这般形容,倒是羞煞了这名目。”说辞之时,手腕一抬,即便放出三足九兽鼎来。这神鼎洁净,中空无物,通天信手于内一抓,却是搲出些许淡蓝色的水来。也不见他施法,不过随手一抛,那水花倏忽化开,踰瞬之间,便在天门之上生出一面薄薄的巨大水镜。这水镜水纹荡漾,明光斒斓,若非凌空而立,倒像是秋月平湖。
赵墨见他弄这等动静,李元济等却是茫然不知,心头懊恼,却也由不得暗赞他手段了得。思忖之中,却见他突地扬起两手,分别放出山河瓶与社稷扇来。法器在手,神光离合,也不多时,那天门之上便现出尺许来宽的一道缝隙。缝隙乍开,天门两端的巨鼎之中登时烈火翻涌,冲天而起十来丈。
李元济陡然一见,登时吃了一吓,慌忙回头,然天门端肃,周遭静谧,却又全无半分异样。钟鼎年轻,有些沉不住气,急急捉剑在手,高声喝道:“谁?何方神圣?何不现身一见?”然连喝数声,除却一众峨眉弟子面面相觑,却哪里有半点响动。
这厢惶恐,赵墨却早便携众穿入这天门间隙之中。间隙狭小,入内却宽,投身进来,却是一个漭漭泱泱的所在。举目而望,但见一片混沌朦胧,不知南北,不知上下。目力穷极之处,濛濛烟烟,恍兮惚兮,似乎有物,然周遭近前,空空落落,但有一个“虚”,且就一个“无”。
赵墨心中惴惴,懵懂前行,行不过数尺,那虚无之中,便幻出了无数个世界。这些许世界如真如幻,虚浮而现,玄虚而泯,往来际会,不过在瞬霎之间。众人瞧得目眩神离,正待明辨细察,却突听舒行难一声怪叫,其头顶“噗嗤”一声,陡然间窜起一株古木来。这古木形容类人,头身完备,手足俱全。只脸面之上,却只生得一只眼睛。
它甫一现身,登时两手一合,死命圈住通天颈项,厉声喝道:“放人!”通天猝不及防,被钳个正着,那古木力道巨伟,但只一捏,登时头晕目眩,耳中轰鸣,惊骇之下,慌忙列印施法,然喉头紧锁,真气不畅,咽喉之中不过“呜呜”乱响,十指尖头不过有些许零星道力拘来的炫光闪烁,哪里能成个气候。舒行难蓦然见此,直是唬得魂飞魄丧,两手急掰,却是蚍蜉撼大树,如何能松得丝毫。
正没个奈何,陡觉指尖一麻,倏突间半个膀子都失了知觉,悚然之中,陡然听见通天的声音:“别慌!是我寄身过来了!这妖道厉害,进了虚空之地,你的真元镇不住他!”这声音来得古怪,朦朦然,似乎隔窗对话,切切然,又似乎交头接耳,竟没个远近之感。
兀自糊涂,陡觉头皮一紧,但听额头“啪”一声响,顷刻间皮开肉绽,那古木竟携了混沌肉身,破皮而出,外扑了去。这古木挣得力大,脱身开来立身不稳,一头撞在杜淮南胸口,杜淮南一声怪叫,“哇”一声急喷而出一口鲜血。却是洒了自家一脸,惨叫声中,身子陡然一震,但听“嘭”一声炸响,脑后的杜临潼却被弹将出来。她甫一脱身,立时睁开眼来,因醒转突兀,乍见古木劈头撞来,一时理会不得,急急放出阆寰瓶来,不过望空一晃,那瓶子陡然金光一闪,倏尔之间,便化作了一面莲花盾牌。
这古木来得奇快,空中又无从借力,但听“咚”然一声,却是撞个正着。堪堪弹开,临潼却是一眼瞧见了满脸是血的杜淮南,登时一声怒喝,提起盾牌,猛然而击。杜淮南瞧得真切,又慌又怕,仓促中放出社稷扇来,一般化作盾牌,抬手一挡,唤道:“使不得!”话音才落,但听“哐啷”一声,星火四溅。两相一击,淮南力弱,那盾牌登时脱手飞出。通天藏身舒行难身上,睹见此状,登时一声惊呼:“糟糕!坏事了!”
惊呼之下,那飞出的盾牌“嗖”一声响,仿佛为虹吸鲸吞,倏尔之间,夭夭而上,竟是去得无踪无影。众人虚浮在空,愕然仰头,那虚无空中空空荡荡,渺渺茫茫,却又浑然不见一物。正自惘然,却突听“嘭”一声炸响,临潼掌中那莲花之盾陡然化作了一头数十丈长的黑鳞巨龙。
这巨龙逶迤盘旋,通身电光四射,其指爪略略拨动,片时之间,即便升腾而上,隐没而终。临潼愕然回视,细看掌心,但见焦黑一片;悚然中两手一抚,焦干的皮肉一碰即碎,炭灰窸窸窣窣轻轻洒落,竟如下了一场濛濛烟雨。淮南心中骇异,一把拉住,惊道:“不痛么?”临潼颤声道:“烧枯了,不痛……”话音未落,陡听头顶轰然一声巨响,直如天崩地裂。众人悚然而惊,齐齐抬头,却见穹苍之上,竟自坠下无以计数的巨石来。
这巨石轰然而坠,仿佛天山倾颓,通天心中一凛,登时暗叫不妙,怵惕中正待施法遁逃,却陡听身侧“咔嚓”一声,侧头一看,周遭那虚无竟皲而破裂,现出数道数丈宽的裂纹来。这裂纹中幽黯深邃,黑亮微光,仿佛数块巨大的黑晶石。只是这晶石如今却是活物,“噼啪”声中,竟是愈裂愈大,周遭虚无,本自无水,这当口却莫名冒出丝丝缕缕的白烟来。
周灵璩心性敏捷,见势不妙,哪里还顾得赵墨,怆囊中急切施法,只管脱空急遁,遁走之际一行飞,一行尖声叫道:“蠢货!还不快跑!”然呼号之下,却不闻回音,心头不忍,微微侧头回眸一看,登时被吓得魂飞魄散——无数细碎的裂纹如同飞溅的碎石,四面激荡,内中一片,正朝自己飞旋而来。倏欻之间,已然近在咫尺。间不容发,由不得思量周全,周灵璩银牙一咬,猛然回身,五指一捏,长旗脱手而起,狠狠一搠。但听“噗”然一声,那裂纹竟当真应声而碎,只是一击功成,那裂纹的碎片却也四面弹射,周灵璩长旗之下,闪避不得,肩头胸口,竟被射中数处。这黑色碎片尖锐如刀,虽无声息,一般入肉三分。周灵璩剧痛之下忍禁不得,登时放声惨叫。
赵墨听得周灵璩远去呼号,心中咯噔一下,这起当口,再是愚钝,却也回过神来,急切中捏起指印,慌忙放出遁法,然术力翻动,却只勾连得近在身侧的通天、吴懿德。才将笼罩,但听“嘭”然一声,身前一片黝黑的裂纹陡然迸裂,虚空之中登时绞起一道无形的黑色气旋,猎猎而响,恢恢而来,混沌首当其冲,不过“啊”得一声,便被拖将进去,但听“嗖”然一声,便失了踪影,不知被抛掷去了何方。
临潼心性伶俐,见机也快,一把提起淮南衣领,飞身扑向赵墨,然堪堪将近,陡觉手中一紧,不过“噗嗤”一声,掌中那衣领便只余得了半截布条。悚然回头,淮南已被卷入了气旋涡流之中,想是疾风灌喉,他张口呼唤,又慌又急,却没半点声响,踰瞬之间,便失陷在那涡流之中,无从寻迹。懵然之中,赵墨已然一把扣住了手腕,通天狠狠一巴掌拍在赵墨背心,厉声喝道:“还不快跑!不要命么?”吴懿德一般朝临潼急道:“来不及了!”听闻此言,临潼陡然一个哆嗦,浑身上下无不颤栗,倏欻间隙,一张脸便又是发烫,又是发麻。怆惶之中,不及细想,猛然一挣,即刻急投而去,只这须臾,便如尘沙一般,在那气旋中消散无踪。
第一百九十四节 天门
通天见赵墨神色犹豫,猛然啐得一口,手腕一翻,掌中“呼哧”一声,即便放出龙刍草来。这神草夭矫而化,驮了三人往前疾驰。孰知造化之力,实在非人力可测,龙刍草奔行未远,这虚空便如潮水一般涌动起来,眼前身侧分明空无一物,却又有这实实的力道,卷了人众于其内颠簸翻覆。且满空俱是喷射的黑色裂纹碎片,嗖嗖而来,呼呼而去,有如铺天盖地的乱射的响箭。
通天也罢了,惯经这起阵仗,舒行难却是吓得瑟瑟发抖。通天藏在他身上,见他这起行止,心中厌烦,自他脑后生出脸来,脱口骂道:“还没死哩!你的胆子都喂狗了么?”舒行难被他一骂,那胆色似乎也壮得一壮,放出神兵来,紧握在手,强定心神,口中喃喃自语:“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吴懿德蜷在赵墨身后,一般吓得浑身发软,单单两手如铁箍一般,死命抱住赵墨左膀。赵墨见她怕得厉害,瓮声瓮气道:“生死有命,怕也无用。”吴懿德满脸俱是冷汗,听得赵墨这言语,有心驳斥,然上下牙“叮叮”作响,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赵墨放出神火罩身,堪堪护住三人,那碎片倏突上下,呼啸左右,倒也还不曾受伤。只是走既走不成,遁也遁不得,恰似花叶坠于湍流,除却听天由命,竟也没个法子。颠沛一时,也还周全,吴懿德由不得生出几分侥幸,终是咬了舌头,函胡道:“许是翻转片刻,便能风平浪静。你谨慎些,恐还能活命……”
言语未尽,突听头顶噼里啪啦响个不住,懵然抬头,却见无数巨石当空落下。这巨石彼此撞击,碎石乱飞,火花四溅。赵墨等身不由己,已自被无形之力抛掷起来,朝一块巨石急撞而去。吴懿德吓得心神俱裂,“啊”一声叫,两眼一闭,竟自昏了过去。赵墨陡觉臂膀一松,心头一跳,一把扣住她手腕,眼见巨石撞来,叹息一声:“却是我害了你!”
话音一落,陡觉身子一震,但听“嘭”然一声,已然实打实的撞在了那巨石之上。这石块大如船舰,厚重无匹,但只一撞,赵墨那神火之罩登时破败散灭。三人身不由己,一撞而飞,“呼哧”一声,却是落在了虚空正中那气旋涡流之中。失身陷落,通天立时心中骂道:“贼老天!还是躲不过!”舒行难被撞得头破血流,两眼被血水一浇,视物无不猩红,直唬得肝胆欲裂,张口欲喊,那疾风倒灌,喉头却是叫不出声。
通天藏在他身上,却是将他心中的恐惧瞧了个一清二楚,那未出口的哀号也听得声声分明,厌烦之下,抬起舒行难的手来,提起他那神兵,猛然一敲,舒行难喉头“咕嘟”一响,登时昏厥过去。神火消灭,遁法的拘束却在,众人虽是失陷于此,然团团而聚,却也还不曾失散。
只是失却神火遮护,散乱的碎石与破裂的裂纹“簌簌”作声,但只片刻,便将众人扎得如刺猬一般。吴懿德也罢了,昏聩之下无知无觉,坚毅冷酷如通天,却也忍不住失声惨叫。正自怵然,突听赵墨一声闷哼,“咔嚓”一声,竟变成了个烈火骷髅。
这骷髅喉头“呼突”一声,一条火舌“噗嗤”一下急窜出来,但只一卷,便将通天等人吸入了胸腔之中。这骷髅浑身无半片皮肉,胸廓中只得赤红的骨头。通天、懿德悬在胸廓中一团烈火之上,恰如乘舟行船,摇摇晃晃,没个休止。通天晃没片刻,便觉头晕目眩,心中骇异,一把抱住一块肋骨,然十指所触,却是烫如滚水,这一番抱,竟似抓了个火炭烙铁,“哇呀”一声,慌忙松手。
惶惑之余,却见外间碎石裂纹如飞蝗一般急飞而来,撞在骷髅火骨之上,“砰砰”作声。石屑也罢了,黑色裂纹碎片却是余势不消,四面乱射,这骷髅皮肉全无,骨头缝隙中穿过碎纹来,“哧哧”作响,直砸得通天血肉模糊,吃痛不过,忍不住尖叫道:“你变个髑髅作甚?生层皮也不能么?舒行难筋骨都碎了!”赵墨没了舌头,倒也还能说话,嘀咕一声道:“要有了血肉,你还藏得住么?这先天之火怕不把你烧成灰哩。”通天恼道:“既然如此,吞了我等又有何用?”
赵墨苦笑一声,正待言语,突觉身子一紧,似被巨人所握,兀自没个想法,陡觉身子一轻,已然被抛掷起来,须臾片时,即便自这混沌之中穿脱而出,落在了云天之中。眼前那飞沙走石,却是变作了明媚晨光。只是那倾颓轰鸣之声,却依旧在背后喧嚣不休。
回头看时,却见云天之上,天门着火,熊熊之火直将整个天宇烧得赤红如血。门柱上的神像被烈火烧得残破黝黑,面目全非,再也不复当日的庄严肃穆。门中的炫光尽皆消亡,滚滚的熔岩带了翻滚的烈火奔涌而出,顺了天墀滑向人间,化作了浓烟滚滚的一场火雨。天门中那些许黑洞如今彩光四射,内中有无计其数的妖物飞将出来,尖啸呼喊,四面奔逃。天门前那一对石鼎上的巨人纷纷起身,立在鼎耳,自神鼎中取出火球,猛然抛向空中的妖物。神火厉害,那妖物自是一触即燃,片时之间,便被烧成飞灰散落。饶是如此,奈何妖物众多,一时间高低飞窜,或是扑向人间,或是奔向云海,竟是逃离大半。
赵墨又惊又恼,又气又愧,正自百味杂陈,却突听胸中通天骇然道:“你脱身出来,如何还不稳住身形?你这般自九天之上摔将下去,是想尸骨无存么?”赵墨闻得这话,却是苦笑道:“我若还能施法行功,适才又何必将你们都吞将下肚?”通天听得这话,登时怵然而惧,悚然低头,却见下方高有万仞,便是山峦,也都如溪边卵石,这一下去,只怕要摔个粉身碎骨。
急坠而下,却是越落越快,两耳之中先还只是呜呜作声,比及下得百十来丈,那声音便如尖刀磨砺一般,尖刺锐利莫甚,短短片时,竟流出血来。这鲜血汩汩而出,被疾风吹将起来,一滴滴撞在赵墨的火骨之上,“哧哧”作声,尽皆烧作了乌黑的烟气。那眼皮也由不得自己,呼喇喇跳个不住,一对眼珠干辣辣的仿佛要脱眶而出,片刻功夫,便两眼发黑,刺痛钻心。
绝望之下,通天却不肯闭眼,死命睁大两眼,四下察看。赵墨苦笑道:“你还有甚么舍不得,没看够么?”通天咬牙道:“我是胜天之人,岂能就此死了。这漫天都是妖物,倘或有一两个有些贼性,或是贪吃,或是嗜血,但只靠近,我便能附身而去。总不至于魂飞魄散。”赵墨“啊呀”一声,道:“你这念想,哪里是胜天,却是求……”
话说一半,却觉有些残忍尖酸,终究一忍,没说完全。怅然之下,也没几多时候,陡觉足下一震,已然触及实地。通天但听“嘭”一声响,登时暗叫不妙,下意识的两眼一闭,忖道:“糟糕!这蠢货须是散架了!”孰知响动之后,身子却不曾四分五裂。愕然睁眼,却见赵墨一般完好无损,只是落身那山崖却被赵墨一头撞出个窟窿来。
赵墨一头撞来,在这山崖斜穿而过,上身悬在空中,下身却卡在山壁之中动弹不得。通天劫后余生,喜不自胜,登时哈哈大笑。赵墨一般暗叫侥幸。抬眼看时,那天宇之上火雨飘忽,无数火石挟了滚滚黑烟从天而降。周遭的山岭早便四面起火,一簇簇浓烟窜将起来,笔直而立,恰似无数撑天的黑柱。数不尽的野兽在山林野火之中奔踏逃窜,绝望的呼号同林木爆裂交织在一处,大好人间,竟仿佛是幽冥炼狱。
山崖之下,乃是鳞次栉比的突兀巉岩,内中洞窟无数。如今天门失火,那洞窟外围匍有数百头蛇身狗头的怪物,聚在一处,仰头望天,彼此呼啸,竟以人言议论交谈。喧嚣鼎沸,竟似人世街衢闹市。
通天悬在赵墨胸中烈火之上,晃得头昏眼花,先时也罢了,为无可奈何,如今暂得周全,便再忍不得。忙道:“你卡在这里做甚?还不寻个地头歇息。”赵墨闷声道:“我不想哩!只是这会子真气枯竭,骨头也僵得厉害,实在是无计可施。”通天嘀咕一声,便自骨头缝隙四面打量。
赵墨身侧不远,有一株倚壁斜生的古树。这古树在山壁之上扎根,粗如儿臂的树根刺在山石裂纹之中,蔓延蟠绕,好似一张巨大的蛛网。其主干粗粝、斑驳的树皮已然都化作了石头,树冠上早便没了青枝绿叶,只有无数灰褐色的枯枝立在风头,微微晃动。树干底部凌乱散生有毛刺一般的褐绿树根,略微撑有些许褐红色的叶片。
通天在赵墨骨头上“磕磕”敲得两下,道:“放我到树上。”赵墨略略侧头,张口“呼哧”一吹,果然将他喷到了树干之上。因去势颇急,通天一头撞来,直撞得眼冒金星,忍不住扶头骂道:“活了几百年了,还不知道个轻重!只是这般蠢头昏脑的,如何有个收场。”赵墨哼了一声,道:“救你一命,也好说这话。”通天啐他一口,扶了一根树枝斜坐下来,长喘一口粗气,道:“事出突然,你家门人自己去了,可不能怪我言而无信。你应承了助我一臂之力,断然不许抵赖。”又叹息道:“人算不如天算。到底出了纰漏。”
正自慨叹,却突听赵墨胸中传来吴懿德颤巍巍的声音:“这是什么地方?敢是作了鬼了么?”通天又好气又好笑,呸得一声,笑骂道:“蠢货,若果当真是阴司地狱,哪里来这等好的日头?”吴懿德循声一望,旋即“哇呀”一声,猛然放出刀来,尖声叫道:“妖怪!放我出去!”她通身上下都被虚空裂纹所伤,几乎没一寸好皮,通身上下,无不鲜血淋漓,这刀执在手,偏偏倒到却是有些握不稳。
赵墨低头一看,只见刀光如雪,恐她挥刀乱砍,登时吓一大跳,哪里还细考究,忙忙一喷,“嘭”然一声,便将她吐到了通天身侧。赵墨慌乱之下,未免失了些准头,吴懿德落身过来,却是撞在了一截枯枝之上。这枯枝早便化作了硬石,但只一撞,不偏不倚,却是撞在吴懿德颈项之上,吴懿德“啊”一声叫,颈项上登时血流如注。
吴懿德吓得魂飞魄丧,左手按住创口,右手忙忙自袖笼中摸出一张符来,捏在指尖,迎风一晃,疾声咒道:“弘修文业,赞扬妙化!”呵斥之下,那纸符登时“哧溜”一声,燃起火来,然这火光堪堪冒起,禁不得山崖上歪风一吹,竟自熄了。吴懿德“啊”得一声,惶恐道:“糟糕!这护身符如何不灵了?”惧畏之下,一旁的通天白他一眼,在袖笼中摸出条汗巾来,也不言辞,一把推开吴懿德左手,将她那颈项结结实实的缠上两圈,冷道:“慌什么。你炼道几百年,难道都白练了不成?有这帕子止血,死不了的。”
赵墨光秃秃的一个骷髅,没个脸皮,没个血肉,便有一脸歉意也瞧不出来,吞得一口火焰下喉,这才轻声道:“你不是有伤药么?寻两丸吃了,许是好得快些。”吴懿德听他说话,这才回过神来,愕然瞧他片刻,悚然道:“你是变作妖怪了么?”见赵墨闷头闷脑不开腔,也便懒怠多问,颓然靠在树干上,丧声歪气道:“哪里还有,当时中了青城妖女的煞气,心头慌乱,一时都吃尽了。”
赵墨“啊”得一声,嘀咕道:“我还指望你哩!原来不中用!”又掉头朝通天道:“你不是有个宝鼎种得仙草么?到底寻些来,也好解了燃眉之急。如今卡在这里,怎生是个了局?”通天摇头道:“若还有,还等你问哩!我先就用了。先时配了好些丸药,摘却好些,如今那新芽娇嫩,药力未足,便是采了,也不过是暴殄天物。”赵墨听闻此言,登时大失所望,苦笑道:“说不得,只好困在这里,慢慢将息了。”
第一百九十五节 消息
通天皱眉道:“你也罢了。我这一番耽搁,却不知几时能得恢复。”吴懿德对他十分憎恶,听他说话,没来由便生了一肚皮尖酸言语,然手捂在颈项,想着他适才也算得有些恩德,话到口边,好容易才隐忍道:“筋骨皮肉之伤,能值得什么?多歇两日,自然就好。”通天听她说得轻易,冷笑一声,白她一眼,却也并不答言。
因是绝壁断崖,周遭满是焦木爆裂的“噼啪”之声,吴懿德听得一阵,却是有些失神,好半晌,眼角竟流下一滴泪来。赵墨瞧着有些不忍,轻声道:“疼得厉害么?”吴懿德苦笑一声,垂头半晌,这才微微抬头,朝赵墨道:“你有所不知,我家师尊的结霞庐,每日介倒都是这燃木的声响。”她声音轻微,被山风一吹,听在耳中有些空响,明明相距咫尺,倒如同隔山喊话。
赵墨粗犷性子,这话却不曾明白,闷了一晌,呆呆道:“师兄是在炼丹么?”吴懿德听他这话,侧目瞧他两眼,摇头道:“也怪不得。你少有下山,不知究竟。昆仑与峨眉不同。咱们的洞天,早便坍塌崩坏。如今的门户,是建在昆仑山顶的。昆仑山高万仞,终年积雪,原有些寒冷。我门中养有青鸾,恐冻坏了它,便以火焰之石筑有一所庭院。这院中常年烈焰升腾,火光掩映,好似云天红霞,便得了这结霞庐的名号。”言语之下,便有些惘然——“那火焰之石年成久了,时有崩坏,若在左近,便似这空谷中的焦木一般,斑驳作声,嘈嘈杂杂,响个不住。”
赵墨这呆子没听出那些许惆怅,反是点头道:“啊,我记得那青鸾!当真是神鸟!好看得紧。”通天听得这话,登时“噗嗤”一声笑将起来,吴懿德脸庞一红,瞪他一眼,通天哼得一声,啐得一口,摆了一脸的鄙夷,仰起鼻孔,对赵墨道:“你信她胡吹一气。这青鸾乃是神鸟,何等灵性,她家也好养哩!”
赵墨嘀咕道:“我亲眼所见,焉能有假?”通天呸得一声,笑道:“你个没见识的蠢货。昆仑山哪里来的青鸾,那是锦雉罢了!后人牵强附会贯的诨名,你也信哩!那青鸾乃是凤凰,生来带火,还怕冷么?这许胡话,你也识不得么?”赵墨“啊”得一声,见吴懿德有些不自在,有些觉得,讪讪道:“到底也是神鸟。与众不同。”
吴懿德横了通天一眼,没好气道:“你也省些口舌,好生将息一阵。如今没了把柄,只怕那活身血蛊,还得你自家去打主意了。”通天听得这话,却是嘿嘿一声,笑道:“不是还有你么?”吴懿德心中一沉,颤声道:“我还当你良心知觉,原来是这起勾当。”通天冷道:“你同我素昧平生,便是死一万次,同我又有何干系?”见她脸色紫胀,羞恼忿恨莫甚,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你也不必无谓惊恐。形势如此,我术力有限,不过在那汗巾上下得一个土寄身罢了。只要你这师叔助我夺回活身血蛊,自然还你自由。”
赵墨听得这话,讶然道:“克非虽不敢妄称君子,但也知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既然应允了你,岂会半途而废?你又何苦自误?”通天两眼斜睨,冷笑一声,幽然道:“世道如此,也难怪我。”吴懿德心中恼恨,忿然道:“你也是一派掌教,这般下作,也不怕人耻笑。”通天哈哈一笑,仰头望天,慢条斯理道:“我孤零零的困在地宫坟冢数百年,甚么都看得透了。管是何等令名,许是何样声望,通通都是糊弄人的鬼把戏。一朝生死,谁还记得你来。”吴懿德咬牙道:“我看这歪门邪道也厉害得紧,要寻回区区一个活身血蛊,岂不是手到擒来?何苦自家作践。便是世人将你忘得干净,难道你自家也记不得么?”
通天白她一眼,却是在抬起手来,在舒行难脸庞上一摸,缓缓道:“记得又如何?我肉身枯槁,这魂魄却不能归于鬼藏,日日夜夜,蜗在枯骨之上,受那阴风苦寒之罪。好容易寻个痴儿肉身,消停得几日,如今又坏了事,寄在舒行难身上。他年岁长久,世事尽知,一个躯壳被那流俗荼毒,又脏又臭,又挤又闷,却似粪坑一般。那辉煌盛名,遇得这般困顿辛苦,一般也是无能为力。蠢丫头,也好教你个乖,这世上只有‘好活’是真的,‘好死’两个字,却是骗你冤枉来的。若当真一时糊涂,彼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才知道个中是何滋味。”
吴懿德尚未答言,那舒行难倒是涩声哑语道:“属下粗鄙无能,只得腌臜一身,让教主委屈了。”通天听他言语,倒是吃了一吓,愣了片刻,才徐徐道:“如何你醒了,我竟没知觉?”舒行难默然片刻,才轻声道:“属下是君子国人,生来便有三颗心。是以一所灵台,倒有三处心窍。”通天嘿然一笑,道:“你们文绉绉惯常,这三处定是有个名目。你且说个究竟。”舒行难叹道:“那也酸得紧。乃是不忧、不惑与不惧三处。”
通天心头默念也罢了,吴懿德听得这言语,冷哼一声,鄙夷道:“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是谓之君子。你这妖道贼眉鼠眼,天生成的鸡鸣狗盗之辈,也好自许了君子。羞也不羞。”舒行难苦笑一声,也懒怠同她分证。倒是通天缓缓道:“人无完人,便是君子,终究也还是凡人,一非圣贤,二非神仙,自然也有错失处。也值得你褒贬。”赵墨听他等言语爽利,口舌厉害,暗叫一声惭愧,道:“彼此都是命悬一线,何苦叨唠个不休。收拾收拾,还是坐法生养罢。”
吴懿德暼了通天两眼,便自闭目蓄精养神,比及真气经行,走得两个周天,果觉颈项皮下隐隐有一物正自化在血脉之中,伸手一摸,却又触之无物。恼恨之中,忍不住在心头一阵好骂。正得劲,脑中突地一震,蓦然听得通天道:“臭丫头,你再骂两句,看我不揭了你的皮!”这言语来得突兀,耳中静谧,分明没个响动,那声音却又实实在在,如雷贯耳。悚然睁眼,却见通天双眼紧闭,唇舌未启。惊诧之余,却是突地自家扬手,“啪”然一声,狠狠打得自家一个耳光。
错愕之下,竟忘了喊痛。倒是赵墨吃了一吓,愕然道:“你这是作甚?”吴懿德侧头瞧他一眼,本待言语,那喉咙却似堵了胶泥一般,一句句只管壅在咽喉,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忿恨之中,却听脑中又自响起通天的声音:“本分些,也少些磨折。我又不是混世魔王,时刻要见人苦痛这才欢喜。”这声音响时,便又不由自主的侧转身去,垂头捧袖,那大颗大颗的眼泪便尽数滴在了袖笼中,没叫赵墨瞧见一点。
遇事困苦,心中厌烦,便觉着日头长得难以消磨。吴懿德囿于通天的妖法,手足虽可略动,行经走脉却已然不能。颓丧之下,也懒怠动弹,好似木偶一般,呆呆愣愣的坐了一日,怨怨憎憎的挨了一日,比及辰光傍晚,但觉心神灵台,也如这天色一般昏昧。正自愁浓恨重,却突听天宇之上鸟鸣声声,或函胡如晚雨暮鼓,或清越似破晓晨钟。抬眼看时,却见云天之中,有数百头无羽巨鸟展翅翱翔。
此刻天门之上,烈火已然熄灭,只天门台墀之前的巨鼎中那天火之种尚在微微闪烁。鼎上的巨人想是疲惫莫甚,如同年成久远的破败石像,散在天门台墀之上,或蹲或跪,或坐或躺,再不见分毫生气。天门正中,歪歪拧拧崩有一道数丈宽的裂纹。裂纹深邃,窈冥而不见其尽。破碎的黑洞中沉寂静谧,再不见妖物翔动。
天穹之上满是余烬飘飞,絮絮洋洋,招摇不定。一众巨鸟排空飞来,个个沾得通身是灰。赵墨眼力出众,旁人未曾瞧见,他却看得分明。那领头巨鸟颈项上套有一根金丝缰绳,提绳在手的,却是个人身蛇尾的异人。这异人身后,兀自还站得一个人面狼身的怪物。这怪物环头生有六只尖耳,身体晶莹通透,似乎黄玉雕刻而成。
巨鸟飞近,便在赵墨等人藏身的山崖上放声啼鸣。呼号之下,山崖下那一众蛇身狗头的怪物纷纷自洞穴中爬将出来,匍匐在地,瑟瑟发抖。那黄玉怪物见了一众狗头怪,登时涎水直流,四爪聚拢,只管将一颗头在那异人蛇尾之上蹭来蹭去。那异人却只怔怔瞧着破碎的天门,喃喃自语。那怪物想是大不耐烦,实实是忍不得了,一声嘶吼,竟是纵身一跃,“嗖”然一声,便自九天之上倏突而下。其一落地,登时一口咬在一头蛇身狗头怪的咽喉,“呼哧”一吸,那狗头怪一声惨叫,霎时便皮肉干涸,毛褪鳞落,转瞬之间,便只余得一副枯骨矗立在地。
那黄玉怪物想是素昔管得紧严,有个节制,如今因天门变故,没人管辖,一时自由得意,索性敞开了饮食,片刻之间,竟接连吃得十余个。一众狗头怪吓得魂飞魄丧,再没个形容,哪里还能弓腰匍匐,一个个死蛇一般瘫软在地,只长尾满地乱甩乱卷,片刻功夫,便扭作一团,缠在一处,只管放声痛哭。
天穹上那异人听得人世哀声,这才回过神来,不过略略抬手,轻轻一招,那黄玉怪物便如得了律令一般,一声嘶吼,登时如一道闪电般急窜上空,倏忽之间,便又落在了那巨鸟脊背。怪物回转,那异人便轻提缰绳,掉头而回。比及其去得远了,那一众狗头怪才自颤颤巍巍起身,低吟哀嚎半日,这才一个个歪歪倒倒的窜回山崖中的洞窟。
赵墨窝在山石窠中,瞧得唏嘘不已,叹道:“这也太软弱,宁可俯首等死。也不知竭力而斗。”舒行难闷声道:“世人都是如此。何况禽兽!”通天冷笑道:“旁人死便死了,自家能苟活一日,便是一日。这苍茫大地,有几人肯为了不相干的人揭竿而起?谁不是唯唯诺诺,在强权之下苟且偷生?”赵墨摇头道:“也不全为旁人。难道自家不也在危殆之中么?”舒行难两腮通红,满脸惭愧,慨而一叹,低声道:“但凡为人,谁没个侥幸之心。”
这厢感慨议论,吴懿德却也在心中暗暗叹息。怅惘之中,却突听高天之上“呼呼”作响,其声剌剌,由远而近,初时恰似流沙过斗,比及将近,竟如万马奔腾。吴懿德惑然抬眼,凝神细看。然天穹之上云山雾海,月隐星稀,细看一时,却不过见一阵黑雾滚滚而来。悚然之中,不知究竟,一时忘了禁锢,脱口道:“这是甚妖怪?难道是见天门崩塌,妄图穿门而过么?”
通天苦于舒行难道行低微,目力不及,一般瞧得模模糊糊,心中窝火,却也无可奈何。舒行难同他居于一身,灵台毗邻,其心所想,却也知觉一二。他不比通天下不得脸面,朝赵墨一揖手,轻声道:“赵兄弟,那一阵黑烟,却是个什么动静?”赵墨闷声道:“不过是一众御空飞行的异人。”舒行难心中一跳,却是听见了通天的声音:“你且问个细致。”
开口问询,却听赵墨道:“我也不曾细数,粗略一看,恐也有数千人。我看他们一个个身着金甲战铠,不像寻常道宗子弟,倒像是冲锋陷阵的将士。只怕便是你家教主所说的日月道庭。”舒行难听得这话,登时跌足道:“糟糕!”通天一般恨声道:“若不是那老道无端发难。如何会叫这道庭的妖人得了这等天大的便宜。”舒行难慨叹道:“如今神兵失落,天门开启,再要寻回血蛊,没个利害要挟,只怕是难了。”
懊恼之余,却见那一众异人散却迷雾,兵分三路。一众明火执仗,朝那天门裂纹中徐徐而进;一众逡巡天门左近,布下层层守卫;一众放出异样符文镇物,升起别样奇形神兵,同声吟咒施法。因是人多,那咒言之声自九天之上传来,硿硿嗡嗡,竟似星河的的起波,云海确确翻浪。法咒声中,也不多时,那天门之前,便被这些许人众升起十余面淡蓝色的水纹镜来。这些许圆镜高低不齐,大小不一,然纷立在此,尽皆巍峨高耸。便是低矮些的,恐也高近十丈。
@qingqingzijinxin 14851楼 2013-05-31 01:44:00
楼主如此好的文采,如果能够写一些弘扬佛法的文章,功德就不可思议了。
祝楼主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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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弘扬佛法我做不来的……
@行走在水边 14856楼 2013-06-01 01:31:00
要是周末能更就更好了。四年了,真不容易,看的不容易,写的更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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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没法更新了……在家和单位来回跑,周末在家多少事哪!
第一百九十六节 起兵
赵墨耳目过人,比众人都要瞧得细致。慢说一众人等的议论咒言,便是衣衫摩挲,也听得一清二楚。那天门台墀左面的巨鼎之下,立得有三十来个手执三尖铁叉的金甲道人。一个头戴金冠,肩系紫氅,却是个贵胄王孙。他年岁尚幼,面容稚嫩,虽是尊崇高贵,到底不曾经历些许大事,如今站在巨鼎之前,竟有些微微发抖。高空之上,清凉微寒,其鼻尖竟微微有些汗珠。
一个面貌老成些的,见他如此,扯了扯袖袍,微微躬身,含笑劝道:“神州如何,还不曾有消息回还。王上只怕一时不能成行。公子不必这般勤谨,我看那玄虚之镜已然升起。公子不如且先借道神镜,回转道庭,稍作休憩才是。”
那贵胄公子瞧他两眼,轻抚镶金袍袖,摇头道:“天门大开,乃是何等大事。便是回转,也定不下心来。只怕在此站上一宿,还踏实些。”那老成的见劝不得,只得唯唯点头,诺诺欲退。这贵胄公子见其告退,却是探前身来,一把扣住他手腕,朝巨鼎右侧瞧了瞧,轻声道:“咱们家臣之中,唯得你一人谨慎稳重。这起当口,若有甚主意,万不可自谦。”那老成者沉声道:“属下但有所知,但有所想,定然不敢自珍。”
那贵胄公子点头道:“你且瞧瞧黑齿宗,他们三个一组,或前或后,大是有些章法。我只疑惑,咱们这厢围着这火炉便只呆呆待着。又散漫,又疲敝。却是个什么道理?”那老成者扭头斜望一眼,嗤笑一声,满脸鄙薄道:“公子不知。他们黑齿宗乃是驯养野兽的旁宗小族,向来练的是外家丹炉之法。粗皮硬骨,全仗一身功夫护国养庙。如今得了王上之命,守护寿麻宗的祭司,自然只能列阵陈兵。咱们不咸有飞蛭琴虫潜藏周遭护卫,自然不必同他们一般虚张声势。”
这公子听得这答言,却是眉头一皱,暼了他两眼,沉默片时,放开手来,轻声道:“罢了,你且去。”见其退走,便拉得一个金甲道人,望那玄虚镜而去。一边走,一边叮咛:“平素我看他谦卑谨慎,不料却只是惧畏权势之故。如今这等大事之前,竟还有倨傲之心。咱们有飞蛭琴虫,那黑齿不是一般也有四猫妖兽么?咱们的飞蛭琴虫能藏于暗影阴风,他们那四猫封有妖印,照样能潜藏遁形。我看他年纪也不多大,却如此腐朽蠢蠹,倒可惜他那一身修为。你且回转,同太尉说个明白。且另寻个将军来。如今寿麻、三身受宠,若再叫黑齿宗趁机得势,只怕这日月道庭,便再难有咱们不咸的容身之地了。”
那道人连连点头,忙忙揖手,走至台墀上的水纹镜前,朝那公子略略欠身,行得一礼,旋即折转身来,纵身一跃,但听“噗嗤”一声,在那水纹镜中撞起一片涟漪,即便去得无踪无影。那镜子周遭的道人与众不同,虽不曾挂得金龟银鱼,也不曾捧得牙笏玉板,然尽皆金簪绾发,宽袍水袖,不像道宗修士,反似乎朝堂大臣。
内中一人见那不咸宗人穿镜而回,扭腰摆尾立起丈余,居高临下,朝那贵胄公子笑道:“怎么,公子可是想乳娘奶吃了么?这才过来几多时候,便急切使人回转了。便是御林铁卫,也还不曾向王上复命呢。”余下旁众听得这奚落,登时哄堂大笑。那少年公子脸庞胀得通红,却也并不同他理论,仰头瞪他一眼,即便拂袖而去。
那道人嘿嘿一笑,歪歪拧拧缩将下来,斜倚在那水纹镜镜框之上,平展衣袖,伸出两根手指,在那镜框之上弹得两下,悠然道:“盛极而衰,古人之言诚不我欺。这不咸国昔日何等风光,门宗子弟何等傲慢,如今也这般畏葸不堪了。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今日的不咸,只怕便是明日的寿麻。”
叹息之时,轻抚镜框,那冰蓝色的镜框竟在他指尖微微冒出些许电光来。其身旁另一人见他有些怅惘,笑道:“你也痴了。原是取笑,如何倒自家惆怅起来。”先那道人摇头道:“你懂甚么。王上如今寿延绵长,几近于一千五百岁。全仗了三身国的灵丹妙药。咱们寿麻若不是这玄虚门,只怕早便被王上弃之如敝屣了。”后这人听得这话,笑道:“只消有这玄虚门在,你还有何可畏?也是想得太远,反自误了。”
这厢说些朝堂之事,那台墀右侧巨鼎下单有三个道人,却也在偷偷说些个闲话。一个一边拾掇银丝兽皮硬甲,一边嘟嚷道:“也太小心了。若在神州中原,也还有个提防处。此地还是大荒之境,便连个山猫河豚,也对王上忠诚不二。何至于这等森严守卫!也太过了。”另一个掩口偷偷打个哈欠,笑道:“你有多少舌根嚼哩!这些话也好议论!”先那人四下偷瞄两眼,旋即笑道:“又没个旁人,怕是怎地。”末一个嘀咕道:“也警醒些,各自瞧好猫儿。不咸宗的人便在一旁,他家的飞蛭口舌厉害,万一有个不慎,叫他家飞蛭伤了咱们的猫儿,岂不冤枉?”
先那人冷哼一声,撇嘴道:“皇后无德,两个皇子尽皆流放神州,剩得一个公主也还被人盗走。不咸宗早便抬不起头来。你还怕他们哩!”末那人摇头道:“破船还有三斤铁,不咸宗乃是朝云宗外的第一大国。再是萧索,也不好惹。”中那人点头道:“这话说得是。据闻王上炼制帝女玄霜丹,也是不咸宗的方子。他家自古便是贵胄王族,便再是衰败,有那秘法古方,也不容人小觑。”
先那人听得这话,却是睁圆双眼,惑然道:“那帝女玄霜丹却是个什么宝贝?常听旁人说起,也没见说个明白。”末那人嘿嘿一笑,道:“这帝女玄霜也唤作醍醐酥。据闻能令生魂脱离轮回,自寻转生之胎。诨号阎王怒。乃是神仙遗世的不二方子。”先那人“啊”得一声,却是莫名其妙,撇嘴道:“听来也罢了,奇则也奇,只是有甚用场?”末那人掩口笑道:“你也当真是个痴儿!”
先那人嬉皮笑脸道:“好兄弟,你既晓得,也别藏私。将来少不得你的好。”末那人笑道:“你个混癞子,有甚好来?”中那人道:“兄弟若是当真晓得,不妨也教咱们一个乖。我只知那方子是上古神仙经卷,却不知究竟好在何处。”末那人四下望得一望,压低声音道:“慢说寻常道人,便不是我等落魄样范的,你看咱们宗主,也不过这一世风光罢了。前世如何,他自家是一毫不知,来生如何,更是神鬼莫测。若有了这帝女玄霜丹,那便不同。这丹丸一旦炼成,便能自行寻个有孕的妇人投胎转世。若是早作安排。那自然便能世世荣华富贵,代代修道炼法。”
先那人听得这话,登时“啊”得一声,好半晌才道:“也只有这些富贵已极的,那才有这万般的不舍。”寻思片刻,又疑惑道:“只也作怪,这不咸有这等神妙方子,如何他家倒没个世世转生的活神仙哩?”末那人笑道:“既是神仙方子,想来那方上所需之物须得有些机缘才可取得,凡夫俗子,只怕没那等容易集得齐全。”中那人笑道:“说到这里,你也是有所不知了。”末那人奇道:“我倒有些信不及。难道这方子的内情,你也敢说知晓一二么?”
中那人一脸得意,笑道:“你们这些井底之蛙,但凡心中,只有不咸、寿麻这些大宗,平素何曾将僬侥人放在眼里。这僬侥人虽是身高不过三尺,然生性伶俐,不但能歌善舞,尚且诙谐可喜。因是常在道庭宫苑走动。些微隐秘之事,有心也好,无心也罢,到底也知晓不少。往昔我认得一个僬侥国术士,交情敦厚,有些言语,他也肯同我闲说。且说一日,他去淑士宗送些影灰。偶从廊檐下过,听得两个法喇议论。”
说道此处,他突地捏尖了嗓子,撅起嘴皮,嗔嗔怪怪道:“从今往后,只怕龙虎殿殿首的位置,咱们便要让还不咸宗了。”又捏了鼻子,瓮声瓮气道:“这话也奇了,便是王上偏心,咱们也该让着三身宗,同他不咸有甚瓜葛?”前那两人见他这番声气形容,齐齐笑将起来,道:“你这贼头,好话不说,反是学那些个妖精作甚?”中那人嘿嘿一笑,一般撅嘴嗔道:“你还不知道哩。王上已经下令,要不咸宗炼制仙丹帝女玄霜了。”又捏起鼻子,吃吃笑道:“你也来哄我。别的也罢了,道庭中那长春树生来便灵根缺失,春秋两季从不开花。你叫他不咸宗从哪里弄那长春散来?”
先那人听得这话,却是听得一头雾水,抓耳挠腮道:“这长春散又是甚怪东西?那长春树却又生成何种样范?我在道庭作这守卫已有三百多年,那劳什子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呢!”末那人道:“你个夯货,连长春树都识不得!当真是有眼无珠!那神树种在龙虎殿后院正中,身如桂树,叶似莲花,足足有二十来丈,你当真没见过么?”
先那人“啊”得一声,讶然道:“便是那入夏便开红花,入冬则开紫花的怪树么?”末那人点头道:“正是它哩。只是可惜,这神树灵根损坏,春秋两季从未开花。若能集齐四季鲜花,便可配制长春散。这长春散神效非凡,延年益寿,令人青春常驻,乃是仙家圣品。”慨叹之余,又推中那人道:“究竟如何,你还不曾说个明白哩!”
中那人笑道:“我学了个十分,倒被你们好一通笑。底下这话,不说也罢。”先那人忙道:“再不笑了。你且说。”中那人这才尖细了嗓子,道:“你一天到晚便只知放火烧丹,外间多少大事都是充耳不闻。你有所不知,前些时日,神州潜来几个妖道,王上擒得一个,细查验来,竟是个如假包换的活身血蛊。这活身血蛊,乃是仙家的活丹人种。但凡有了它,还要那长春散作甚……”
听得这话,慢说这两个异人吃了一惊,便是隔空暗听的赵墨一般吓得一跳,下意识的侧头瞧向通天。通天饶是耳目聪敏,然相距远甚,却是全然不知。困顿在地,见赵墨两个眼洞直愣愣的盯住自己,眼眶中一对火苗闪烁不休,惑然道:“你不休养回还,但只盯住我作甚?”
赵墨迟疑片刻,终将那小道人言语悉数相告,通天听得这话,登时心头一沉,颤声道:“这还了得!若当真叫他仙丹炼成,我却哪里再去寻个肉身来?你这呆货,但只听些没用的混话。那实情如何,也没个准信。”赵墨无奈道:“如今情势如此,便是动弹也难。你再是着急,却也无用。”慨叹之中,却突听头顶传来“嗡”然一声钟鸣。悚然抬头,却见天门前那一众异人肃然成列,齐齐跪拜在地。一个个俯身低头,目不斜视,仿佛庙堂朝拜。
天门裂缝之前,有六个身高丈余的巨伟异人。四个齐挑一副桐木井枷,高高架起一青铜巨钟。两个环抱一青铜巨杵,齐齐呐喊,接连撞钟。钟声嗡嗡,自天而下,好似天池闷雷,震耳发聩。通天魂居旁人肉身,被这钟声一震,但觉头痛心跳,难受至极,忍不住骂道:“蠢货,你不要耳朵了么?”舒行难“啊”得一声,这才想起伸出手来,捂住两耳。
钟声之后,那一众玄虚镜上,便自水纹涟涟,微光熠熠,也不多时,竟摩踵擦肩走出数百人来。行在前头的,乃是一众身着赤红锁甲、肩披雪白大氅的道人。这些许道人分列开来,其掌中无不握得一柄银丝云展。行在稍后的,乃是数十个猿臂蜂腰,长身玉立的别样男子。这些许人等,尽皆身穿白纱长袍,接连出来,恍惚一看,倒像是天边移来的一片云彩。赵墨瞧得稀奇,细看之下,这道人一个个面上傅粉,唇上施朱,一头长发以一节红绳在脑后系作马尾,行走之际,白纱飘忽,长发飘摇,端的是弱柳扶风,娇花照水。慢说寻常尘世儿女,便是峨眉昆仑这些道宗的女仙,也断无这般艳丽妩媚。这些许道人出来,其后便再无动静。等得片时,那最大一面玄虚镜上,渐渐现出十余个人影来,别的也罢了,内中单有一人,高大崔嵬,足近十丈,赵墨细瞧半晌,忖道:“怪哉!这却是个什么东西?难道这异人之中,竟还有这起巨人不成?”
第一百九十七节 动身
赵墨正自寻思,却突听身侧通天“啊”得一声,两眼放光,一张脸几乎要从舒行难脑后挣脱出来,吴懿德同他近在咫尺,倒是给吓得一跳,腰身一歪,险得一个趔趄自树上跌落下去。后怕中,却听通天颤声道:“血蛊!我的血蛊来了!”
言语之中,那最大的玄虚镜中,却也果然荡起层层涟漪,片时之间,那十来个人影,便走了出来。这为首一人,长尾拖地,恐有十来丈,其腰身挺拔,直立当地,足有七八丈高。旁的异人在其身前,竟只得其一条臂膀大小。
此人一出,一众异人登时齐声诵道:“浩浩昊天,不骏其德。于皇明明,无竞维烈。”山呼声中,那巨人却是恍若未闻,只管仰头,细看那破败天门。端详片时,轻摇长尾,缓缓而前,在那天门门柱上轻抚一阵,旋即轻声叹道:“一扇天门,关得我神族好苦!”
唏嘘声中,其身后一人陡然俯身抢地,磕头道:“神州广袤,道宗林立,真君贸然而往,恐有些不妥。还请暂缓,等得御林铁卫建好城寨,传回消息,再行不迟。”这巨人微微一笑,却已然朝那巨大的裂纹中摇尾而往,一行走,一行说道:“机遇难得,稍纵即逝。这天门开得突兀,谁知它能残存几时?倘或因此失了道路,岂不抱憾终身?”那人听得巨人此言,本欲再言,奈何那巨人竟已自一头扎入了那裂纹之中。
便有言语,却也无可奈何。其身侧一人俯身扶起他来,劝道:“所谓知谏,言当其言,行当其行,出门伊始,你已然跪了三回,劝了三回。那诚挚之心,劝谏之意,已经是十成十的足了。王上圣意已决,你就不要再多言碍事了。”言语之下,身侧的一众人等已然齐齐动身,那蛇尾摇曳,逶迤而行,但听好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赵墨瞧得失神,通天一旁又自急道:“糟糕!那血蛊从天门回去了!”赵墨闷声道:“横竖你也动弹不得,天门两侧又有何不同?”通天立起两个眼睛,瞪他一眼,恹恹道:“这天门破裂,谁知能残存多久?若是坍塌崩坏,壅塞断绝,我岂不失了念想?”赵墨咳然一声,摇头道:“那妖道要用你血蛊炼丹。咱们而今动弹不得。只怕那天门不坏,恐也没几分指望。”通天听得这话,却是脸色一沉,两眼在舒行难后脑陷将下去些许,却是再看不出他那神色。
那巨人同其随从一去,其身后的玄虚镜却不曾清静下来,也不多时,那镜中便陆陆续续走出数千人来。这些许人等身穿褐色道袍,头戴玄色方巾,或是手执长鞭,或是腰悬铜锤。
那执鞭的,驱逐巨兽,负来无数奇特的巨大铜镜。那巨兽身形如牛,头脑如猪,步履缓慢,每走一步,即便呼呼喘息,其鼻孔之中“突突”的白气喷涌起来,足有数尺。其背上的铜镜尽皆高有三丈,正面光滑如冰,背面却镌有无数奇异符文。饶是如此,那镜面却照不出人影来,内中函胡一片,倒像是沾了污浊油墨。
这些许执鞭人等呼号呐喊,长鞭挥洒,噼里啪啦之声此起彼伏。一众巨兽或是嗥或哧,只管将那铜镜散漫置放在地。赵墨虽是个门外汉,然跟在初一身边久了,到底也有些见识。那铜镜落地堆砌,瞧来杂乱,实则自成章法,竟是要结成守护阵法。
那腰悬铜锤的道人一般四面散开,并不拘在一处。各自寻个所在,即便自袖笼中放出铁砧熔炉来。那铁砧虽高不过三四尺,然砧身均铸作野兽,或虎豹或龙蛇,无不形容别致,令人赞叹。铁砧侧旁,皆立得一个水镇子。这镇子形如巨鱼,口中含有一汪清水。这清水囤于鱼口,却没片刻清静,或是化作瘦骨嶙峋的猴子,匍在鱼口抓耳挠腮“唧唧”叫唤,或是变作细腿长脚的鹭鸶,提了颈项只管在鱼口浅水中“突突”乱啄。那熔炉在铁砧侧旁,个个高有数丈,其外间形容或是浇成鬼头,或是熔作兽头,炉口之下尽皆拖有数尺来长的一条猩红舌头,瞧来令人心惊胆颤。
摆放停当,那道人便自取下铜锤来,一个个视熔炉中的烈焰如无物,伸手而进,摸索片刻,即便取出铁胚来。那铁胚形容怪诞,各各不同。这些许道人将这烧得通红的胚子提在手中,端详片刻,即便置于铁砧,挥起铜锤,锤打起来。但这片刻,那九天之上,即便“叮叮当当”四面乱响。
吴懿德看不分明,只见天门前次第而亮,一点点有如云天星明,诧异万分。疑惑之中,却听舒行难一般相问。比及赵墨答复明白,舒行难讶然道:“那布阵防护也罢了。这铁匠敲敲打打,却是作甚?那道庭教主便有心在中土争个一席之地,难道还要淬炼兵刃,好教他道庭士卒冲锋陷阵不成?”赵墨摇头道:“我若知晓,那就奇了。”通天哼得一声,冷道:“这日月道庭,乃是神农之后,自被轩辕氏流放天外,其日夜所想,便是回还神州。只是神州虽大,那三山五岳,哪里还有他们的立身之地。这道庭老妖此一番去,定是要血染神州,屠尽我神州族裔。”
赵墨听得这话,登时吃得一吓,咂舌道:“便是凶残些,无非掳掠收服,作他门下奴婢,哪里就要屠戮殆尽!那还了得!”吴懿德听得这话,却是忘了通天那桎梏,脱口道:“便是当真,难道我神州道门竟是无人了么?别的也罢了,单我昆仑峨眉,便要叫他绝了那恶毒念头。”话一出口,这才想起通天的邪法,眉头一皱,暼他一眼,惑然忖道:“这妖道的妖法如何时灵时不灵,难不成是身上带伤,有些疲乏不成?”
前两句出自《诗经.小雅.雨无正》,大意是“浩瀚苍天,不肯常施恩德。”
后两句脱自《诗经.周颂.执竞》,原文是“执竞武王,无竞维烈。”用在这里的意思是:“我皇明明真君,丰功伟业,无人可比。”
忖度之中,却听通天嘿嘿一笑,森然道:“只怕他这一去,第一个开刀的,便是你昆仑峨眉。”吴懿德白他一眼,冷哼一声,傲然道:“他若当真不知天高地厚,那也不过是飞蛾扑火。”说辞之中,却突听九天之上“哧哧”作声,仰头而望,却见那天门之前浓烟滚滚,四面蒸腾,仿佛无数黑鳞巨龙在云端盘旋飞舞。烟霾之下,有千百道灰褐色的水流自天门台墀之上滑落下来。那水流纤细,远远瞧来,仿佛一副珠帘自穹苍上轻垂而下。高空风大,那水帘垂下百来十丈,便被大风吹散,化作濛濛一片烟雨。
吴懿德瞧得莫名其妙,惑然见问,赵墨“嗐”然一声,摇头道:“不过是铁匠淬炼器具。水镇子中的水漫出来罢了。”因通天又问,嘀咕两声,摇头道:“瞧来不过一块生铁,也不知有甚用场。”说辞之中,两手攀住身侧山石,两腿一蹬,但听“咔嚓”一声,便自那山岩之中扯将出来。
脱身出来,嘿嘿一笑,其通身上下火光一闪,即便幻出一件赤红道袍来。通天撇嘴道:“你个光骨头,穿甚衣衫。倒可惜了这聚化神火的神通。”赵墨干笑一声,自山壁上攀爬过来,讪讪道:“堂堂峨眉弟子,衣不蔽体,成何体统。”说辞之中,那赤红的骨头之上,即便渐渐生出皮肉来。
那皮肉蠕动,虽裹有微微一层火光,但瞧来依旧骇人耳目。吴懿德便是名门子弟,也觉心惊肉跳,慌忙避开,皱眉道:“如何峨眉门中,还有这等妖异之法?我竟是一无所知。”通天冷笑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能有多少见识,也好在这里夸口?”吴懿德听得讥诮,两眼瞪得铜铃一般,满脸通红,怒道:“我没见识也罢了,你见多识广,不是一般如丧家之犬么?五十步笑百步,也没强上两分。”
通天啐得一口,倒也没同她分证,单单推赵墨道:“你肉身回还,还能神通变化。想来道力也有所复原。且别耽搁,带我去寻血蛊要紧。”赵墨闷了片刻,迟疑道:“如今血脉不过也才活络些。虽能行经施法,到底不如多休养两日。只怕妥帖些。”吴懿德听他说话,倒也有几分稳当周全,孰知心中这般想着,口中却自顾自道:“你这话也惫懒。咱们这番过来,好歹苟且捡回一条性命。你家长老弟子却是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你竟也坐得住。如今这劳什子教主的劳什子便在左近,好歹去瞧瞧,尽力而为,若是早些购销了结,也好访一访门人下落。便是实在苦寻不得,难道回山请你家掌教起上一卦,课个将来,也无能为力么?”
斥责之下,尚且两目圆睁,两眉紧皱,神色焦灼,气息败坏,仿佛苦恼莫名。吴懿德心下又气又急,然一张脸僵化生硬,哪里由得自家走展自由。更恨这唇舌活泛,口齿伶俐,说出的话语却是句句言不由衷。羞恼忿恨之下,眼中忍不住汪出泪来。泪水滑落,心头涩然,却也微微有些欣慰——你能犟我行止,定我言语,却不能强我心志,乱我心神。赵墨蠢牛一般的痴汉,这等形容,却也会错了意,叹息一声,结结巴巴道:“罢了。便是艰难,也不能辜负了你这一番劝慰。”
听闻此言,吴懿德气得浑身发抖,恨不能放出一千柄刀来,将通天斩作齑粉;然脸面之上,却是笑意吟吟,又是点头,又是拍手,酸溜溜赞道:“这才是好儿男的担当。”赵墨“咳”得一声,讪讪一笑,即便列印施法。遁术发时,即便隐匿身形,朝那天门飞升而上。
赵墨虚浮在空,恰似尘世一缕清烟,晃晃荡荡,轻轻悠悠,摇摇而上所谓关心则乱,通天见他去得大方,没个遮拦,心头忐忑,哪里还得空理会吴懿德心头呼天抢地的咒骂;只拉下脸来,朝赵墨瓮声瓮气道:“我是许你寻回宝物,不是叫你自寻死路。”赵墨“嘿嘿”一声,撇嘴道:“你也好睁开眼睛瞧瞧。我这是风遁之法,五行遁中,最难施为。你还是个教主哩,有眼不识金镶玉,错把茶壶当夜壶。”通天听他说得粗鄙难听,啐得一口,闷声道:“我便眼拙,也不打紧。那妖道瞧不见,才是正理。”赵墨嘀咕道:“那也容易。只是却有些苦头吃哩!”
说辞之下,这藏身的遁法术力限界却是突地紧缩起来,怳惚一时,即便狭窄莫甚,拥挤不堪。置身其内,好比蝶落泥沼,磐峙不易,扎挣也难。且限界之中,不知从何而来一阵阵妖风,只管死命拉扯,别的也罢了,两耳之中疾风灌来,好比一对陀螺在耳中急转,呜呜而鸣,便是钢针刺耳,想来也不过如此。吴懿德给这妖风吹得两眼刺痛,脸颊之上“扑扑”微响,惶恐之中,却也下意识忖道:“劲风如刀,若能将那附身的煞气刮了去,才是好哩。”
寻思之余,人众已然如一片飘零的落叶,飘摇飞旋,径直飘入了天门上的异人之中。赵墨也罢了,先也瞧了个七七八八,吴懿德等人却是才刚看得实在。这天门如今早便成了异人的营砦。台墀外围,有各色人等,逡巡戒备,台墀之内,那护镜的、建城的、匠艺的,概如赵墨所言,各司其职,各行其是,那也并无意外,只是内中有一等人,矮小孱弱,便是高壮的,也不过三尺有余。
这矮人身形瘦小,除却一张脸面,几乎通身是毛,便同猕猴也无两样,其肩后尚生有一对翅膀,只是毛茸茸的,却没片丝羽毛。饶是如此,一个个却穿了短襟胡服,戴了三寸来高的金环圆帽。或是叽叽喳喳满地乱跑,或是咕咕嘟嘟低空盘旋,一时在匍在铁匠的水镇子上,两手“啪啪”拍水,一行拍,一行哈哈大笑;一时又趴在地头,翘起鼻子“呼哧呼哧”满地乱闻。
内中一个寻了片时,似有所获,“嘿嘿”一声,猛地一跳,劈手自虚无之中拖得一条数尺长的长尾来,猛然一扯,但听“呜啊”一声,却便扯出一头丈余高的花斑猎豹来。这豹子尾巴吃痛,又惊又怒,“嗷”然一声,旋即朝着矮人猛扑过来。这矮人形容虽小,胆子却大,那豹子扑来,直是一毫不惧,其两翅一展,但听“嗖”一声响,便窜到了豹子的后颈之上,两腿一夹,即便骑得贴实莫甚。
那豹子扭转头来,张口乱咬,却哪里咬得一点皮毛。恼恨之中提起爪子,还不等挠将过去,那矮子却已自摸出个尺许来长的铁签子,“噼里啪啦”便是一通急打。那豹子吃痛不过,立时满地打滚,奈何滚来滚去,那矮子却似生根一般,哪里甩挣得脱。一旁的黑齿国道人见了这行止,虽一个个脸面铁青,却是无有敢言。那矮子见了他等着脸色,浑未介怀,反是“嘻嘻哈哈”笑个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