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世少年修真系列之《万世神兵》

  殷毓黧听得这话,却是微微一笑——“我是活不成了。你倒还有两分指望。”言语之下,却自怀中摸出半截卷幅,展开来搁在莲花之上;又抬手在那莲瓣之上轻轻一点,那莲瓣“吱嘎”一响,登时化作数只巴掌大的蝎子。这蝎子通身皆有缭绕的轻烟,口齿之间火星微微,时明时暗,一个个变化得来,“噗噗”作响,竟似鱼落入水一般,扑在那卷幅之上,竟就此扎在了书篇之内,只余得一个个淡淡的蝎子烟痕贴在篇幅上,若有若无。
  变化得成,殷毓黧便朝关陵溪轻声道:“我知道凭是如何,你也断不能容我活命。横竖我也活不长了,早死一日,也免受这病痛磨折。也就罢了。只是这丫头跟了我这许久,却不能眼睁睁瞧着她送命。她是个妖精,凭她如何说辞,总没人会信她。你放她走,这书篇便是你的。若不放,挣个鱼死网破罢了。”
  殷毓黧说得这一席话,关陵溪尚未答言,张行云却已自厉声叫嚷起来——“这蛇尾巴可恨至极,岂能容她全身而退。师兄,这臭丫头口口声声置生死于度外,实则贪生怕死,一口气也不肯松的。你别听她胡说八道,只管放心上前,拿下人来,先搜上一搜再同她理论。”关陵溪眉头一皱,却是朝他哂然一笑——“你丢人还没丢够么?”张行云脸庞一红,忿然道:“聪明反被聪明误。”关陵溪冷哼一声,森然道:“我视你如手足,处处推心置腹。你倒好,听得残篇两个字,兄长也不要了。几百年的情谊,在你这里,怕是比纸还薄。”
  张行云瞪他一眼,没好气道:“既是手足,不说与我解毒,将我提在手里,纸扎风筝似的提来甩去作甚?”关陵溪白他一眼,冷道:“回头再与你算账。”鄙薄之中,抬眼朝殷毓黧道:“依你。放她去便是。”殷毓黧得了这话,登时松一口气,下意识的望后一躺,斜靠在那莲瓣之上,朝丁宁微笑道:“你走罢。天高地远,从此凭你去了。”
  丁宁听得这言语,却是岿然不动,两个眼睛斜睨,轻声细语道:“我是你的徒儿,不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骡子。”殷毓黧微微一笑,淡淡道:“骡子也好,徒儿也好,有甚分别?便是日夜相伴,也不过瞧着你有用。今日我要死了,留着你无用,自然就放你走了。”
  丁宁听得这话,却是咧嘴一笑——“怎么就没用。都死了,黄泉路上也还有个伴儿。今日我孤零零的去了,将来一样要孤零零的走。”殷毓黧抿嘴一笑,缓缓道:“死丫头。人各有缘。碰着我不济事,保不齐碰着旁人要强些也不一定。何苦白赔尽了。寻一寻,或者有个容身之地哩。”丁宁噗嗤一笑,却是跪将下来,汪在水中,捏着她手掌,轻轻贴在脸上,两个眼睛微微有些发红——“你这个狠心短命的。就好这么丢下我不管了。”
  言语之下,将头一扭,一声长啸,霎时化作一条数丈长的巨蛇,“嘭”然一响,落在那烂塘之中,晃荡两下,便自摇头摆尾的去了。关陵溪缓缓而前,冷道:“依得你放她去了。经书与我。”殷毓黧就着丁宁去的方向,怔怔望着,听得关陵溪言语,也不抬头,只淡然道:“慌什么。她还未走远。”关陵溪却也耐烦,立在其身前,默不作声,只是等她。
  倒是张行云颇有些不耐烦,发急道:“师兄,今日我悖晦,吃了这捉狭蹄子的亏,由得你撮弄,我也没怨言。只是这小妖精的妖毒着实厉害。这经卷你不着急取,也就罢了。好歹将我这妖毒解了。耽搁久了,别落下病根才好。”听得这埋怨,关陵溪倒当真朝殷毓黧道:“将解药来。”殷毓黧回转头来,抿嘴一笑——“没有解药。只有苦熬,熬得好就好,熬不好就只有死路一条。却是看你命硬不硬。”
  言语之下,也不动作,单单吹个呼哨,身旁那卷幅应声而动,书篇上的蝎子陡然脱跳出来,一个个举起钳子,“嗤嗤”数声,转瞬间隙,便将个好端端的书篇子绞作一堆破片。绞销得手,殷毓黧侧头又一声呼哨,一干蝎子便接踵爬来,或盘在其手腕,或盘在其颈项,团团而围,好似手镯项链一般。
  张行云瞧在眼中,却是突地“哈哈”大笑——“蠢货!我早怎么说?这丫头阴险狡黠,你也好信她。”殷毓黧斜躺那莲花之上,慢条斯理道:“虽是碎了,它也还在这里。你若要取,只管来取。我可也算不得诳你。”关陵溪听得奚落,却是面色如常,全然不见半分愠色,反是嘴角一抿,朝殷毓黧笑道:“你这丫头。却是打的什么主意?但则有话,只管直说。”
  殷毓黧轻抚耳发,轻声笑道:“师叔不必着急。这书篇虽是毁了。那章句我却牢记在心。等到侄女身子好了,一句句写出来,也是一样。”张行云啐得一口,骂道:“你这病秧子,已然病入膏肓,还有几日可活?”殷毓黧微微一笑,轻声道:“我这病症,寻常药石确乎已然无用。但姒家有面镜子,却有起沉疴、疗绝症的神效。我辈分低,交情少,自然借不来这宝镜。但若师叔肯出面,只怕却有个商量余地哩。”
  张行云“啊”得一声,却是哈哈大笑,骂道:“蠢丫头,死到临头,还在打蓂荚镜的主意!那镜子绝生死,断阴阳,被姒家捏得死死的,寻常人瞧都不给瞧一眼,你还想借哩!”殷毓黧听得这话,却是悠然一叹,缓缓道:“既如此,那也就罢了。命且随天不随人。原也不能强求。”张行云听得这话,却是侧头朝关陵溪咧嘴一笑:“你被她算计了!这丫头贼得紧。我教你个筏子。她虽不怕死。到底是个姑娘,不要命,却要脸。能吃苦受罪,却不能吃亏受辱。你将她拿下,寻两个登徒子来,不怕……”
  话未说完,却听关陵溪叱道:“你是蠢还是瞎?没见她爬了一身的蝎子?她那门下那蛇妖也跑了,更没个牵挂了。登徒子!你还没近身,她就自尽了!这丫头,真真是狠。”殷毓黧听得这言语,却是微微一笑,轻声道:“绝路上的人,不过舍不得这一口气。还妄想能挣扎罢了。”
  关陵溪听得这话,却是点头道:“轩辕瞳的弟子若干,倒是你得了她的真传。可惜不长眼睛,偏偏看中了夏文侯。”言语之下,单足在水面一点,那水面“呼”然一声,霎时腾起一股水浪,那水浪夭矫飞升,化作一头巨大无匹的水鸦。这水鸦长翅一展,一卷一颠,便将殷毓黧连人带花抛在了背上。关陵溪翛然飞起,停在那水鸦头顶,轻“吁”一声,那水鸦两翼一展,“嗖”然一响,即便拔地而起,倏忽间便窜入云霄,去得无踪无影。
  见人去了,凌万壑别过头来,朝尧若言道:“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别人家的弟子,还有良莠不齐这一说;你家倒好,都是些邪魔外道,真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尧若言听得这奚落,却是不怒反笑,颇有些赞许道:“这蠢丫头。别的见识没有,识人读心倒还不坏。这话说得很是。要不咱们是五毒传家呢?”
  第三十节 拜山


  凌万壑听她这言语,却是给噎得说不话来,只得催促前行。尧若言领路在前,却是不慌不忙,一路上缓辔而行,竟似游山玩水来的。凌万壑念着霍桐山事项,几次三番催促,尧若言先还耐烦,同她嬉笑两句,比及厌烦了,听得催促,抬手便给朱利贞两巴掌,扇得他一张脸跟猴屁股似的,凌万壑便总不敢则声。
  淮南跟在后头,尧若言若歇脚,他便替袁知易行经走脉,助他恢复,倒没半分焦灼。凌万壑同他并肩,一路之上却也说不得两句话。这般走走停停,磨磨蹭蹭,好容易挨到青城山脚,见得那碧峰幽涧,凌万壑这才松一口气。
  那宝仙九室洞天高悬在上,隐然于琼宇,从尘世望去,不过濛濛一片烟山雾海。一众拔高行云,至于那洞天之前,尧若言却又拦在前头,停步不进;凌万壑不敢明催,只赔笑道:“近乡情怯么?”尧若言白她一眼,抬脚跨上蜘蛛脊背,同朱利贞并肩而坐,又掉头朝杜淮南道:“虽则你两个有些不甘愿,到底来了。这虚陵也算大宗,既来拜山,寥寥一两人,未免有些磕碜。你好歹弄点阵仗,别叫旁人看轻了。”
  凌万壑探头探脑四望两眼,啐道:“弄甚阵仗?难道还要鸣鼓放炮不成?”见尧若言没个应答,又撇嘴道:“你这青城大选,洞天之前如何连个迎迓送往的伢子都没有?冷冷清清,未免太不像话。”尧若言瞪她一眼,堪堪抬手,却见凌万壑瞪眼回来,冷道:“到了这里你还动手,不怕就穿帮么?”尧若言冷哼一声,却也果然收手,瞟得一眼朱利贞,眉毛斜挑——“你们也别得意,若有个混言混语,别怪我心狠手黑。”
  凌万壑嘀咕两声,朝淮南努嘴道:“叫你弄个阵仗哩。倒装没事人一样。”淮南闷声道:“我虚陵弟子,向来不兴这些个虚文。真弄出个甚么动静,反倒可疑。”尧若言无奈,只得默然行在前头。
  这宝仙洞天,乃是连绵起伏的一带丘陵,那丘陵莽莽,乃是满地的红土黄沙,目之所极,不见一草一木。步入洞天,迎面所见,便是一座巨大的蝎壳改建而成的宏伟宫室。那宫室之前乱石林立,尘沙飞扬,显是多年无人居住。凌万壑一眼得见,却是唬得一跳,咂舌道:“你们这门宗,潦倒至此了么?门前土堆成山,也没人清扫么?”
  尧若言嗤然一笑,冷道:“那是姚家的旧宗。早就没人了。”言辞之中,却是莫名有些感慨;又微微一叹,朝凌万壑道:“如今大选,人众自然都在有熊宫。”言语下,便指明方向,要她等行在前头。淮南驾驭云舟,翛然而行,循其指引而行。
  那有熊宫筑在轩辕丘上。这轩辕丘听来低矮,实则却是四四方方的一座高山。其山势陡峭,高数千丈,且四面笔直,好似刀斧砍削而成。那高山顶上平整异常,有熊宫矗立其上,宫室连檐,楼宇参天,想来神仙府邸,也不过如此。
  那宫室之中,如今满插旗帜,乱挂幡幢,门下廊间,遥遥望去,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凌万壑停在半空,望得两眼,却是轻声一叹——“咱们那里水深火热,他家还是这等欢喜场面。”慨然之中,已然近得那有熊之宫。堪堪近前,却见那宫门底下拥得有两拨人,一左一右的堵在门口,正自吵作一团。淮南等翛然近了,一干人等竟是谁也不曾知觉。
  慢说淮南万壑,便是尧若言也觉疑惑,眉头一皱,下细看去,那左首人等,乃是姬家的子弟,右首人物,却是姒家弟子。一干人等喧喧嚷嚷 ,彼此呼喝叱骂,乱作一团。因是吵嚷,也听不出个争执的由头。尧若言瞧得片刻,见凌万壑眼角斜睨,嘴角勾翘,满脸皆是鄙夷之色,心头不快,跨立在一条蜘蛛腿上,厉声叱道:“贵客临门,你们不知迎接通传,自家吵作一团,却是成个什么体统?”那两家弟子推推攘攘,早便红眼,只等闹急了动手,乍然听得呵斥,却是齐齐一愣,愕然侧目,别人也罢了,见是尧若言,却是尽皆吃得一吓。彼此对望一眼,却是齐刷刷的退开。
  那姒家子弟,当头的乃是燕桂道人,乃是姒家的嫡亲子嗣,素来是个出头的,见得众人都有些怯弱,眉头一皱,却是抢上前来,冷道:“尧若言,你屡犯门规,行事顽劣,已经被我家曹真人逐出门墙,今日怎就敢重回山门?”尧若言听得这话,却是嘿嘿一笑,啐他一口,骂道:“曹独庐那老贼还没当上掌教哩!看把你得意成这形容!他一不是青城掌教,二不是我姬家掌门,凭什么逐我出门?你这孩儿,才取了尿布几日,就好意思朝我吆喝起来?也忒不知天高地厚!”
  呵斥之下,又朝姬家弟子喝道:“姑奶奶回门,你们不说跪迎,反倒一个个杵着跟桩子似的。适才还吵得不可开交,如今他家兔子都快跳到你姑奶奶头上来了,你们倒好,都成哑巴了。臊是不臊?”一干姬家子弟面面相觑,却是无人应声。尧若言扫瞄两眼,见人群中有个三十来许岁的人物,乃是姬家嫡传,冷笑一声,便唤他道:“谢兰,旁人也罢了,你怎么也不则声?”
  谢兰道人干咳一声,皮笑肉不笑,讪讪道:“师叔,你老人家爱惹是非,侄儿人微言轻,武艺低微,不敢与你老人家出头。”尧若言嗤笑一声,却是朝朱利贞一指,悠然道:“也罢了。快去与你家老子传话,峨眉山虚陵洞天的元庆长老朱利贞,前来拜山观礼。”
  第三十一节 冷落


  这谢兰道人同朱利贞原也有数面之缘,抬头暼得一眼,见他病歪歪的,神色憔悴,气色败坏,并没个应酬言语,心下疑惑,朝他揖手道:“朱长老,且请个帖子,也好传话。”朱利贞胁迫至此,满肚子晦气,原是打定主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顺其自然也就罢了,绝不替这尧若言帮衬;哪知亲临上门,这个迎宾的小道人听得自家名头,全无半分敬意,居然还啰嗦甚拜帖礼札,当下便将脸一沉,冷道:“客临门楣,不说奉迎请茶,竟好意思问帖子。年三十的窗花,初一天的门联,都是帖纸。你可要不要?”
  他这声气,冷冰冰的,清肃倨傲,颇不客气,那谢兰道人在一干青城弟子之中,原也有些脸面,听得这话,直呛得脸面通红,那姬家子弟个个面面相觑,不好则声,那姒家的,却是忍俊不禁,一个个交头接耳,掩口而笑。尧若言看得真切,抿嘴一笑,朝谢兰道:“痴儿,还不就去。我且先引贵客到穿云楼候着。”谢兰听得调派,却是不敢推辞,紫胀脸面,转身便奔入宫门去了。
  尧若言脸面含笑,妆模作样的朝朱利贞道:“朱长老,且随我来。”言语之中,其身下那蜘蛛便扒拉了腿,朝那宫门划去。一干弟子不敢阻拦,潮水似的分开,让出路来。这宫门之后,乃是一带白水之河,河面上有九座白玉飞桥,每座桥后,皆有一条红砖白玉栏的大道,各各通向一个柱刷朱漆、匾鎏赤金的弯拱大门。那门后皆是青砖红瓦的院落,内中古木繁茂、楼阁丛列,颇见大家气象。尧若言不待指引,不等通报,选得一桥便行。
  朱利贞抬眼瞧得一眼,见其所行之路,眉头一皱,道:“这门户小了。”又朝右首两扇大门一指——“那厢高屋轩敞,才是我等去的歇处。”尧若言微微一笑,道:“最大那扇门,通向旗盟圣堂,里头只有祖庙祭坛,并无客房。小一些的那个,是姒家的地头。那曹独庐同我势同水火,若进去了,莫说你是峨眉山的,便是凌霄宝殿来的,也要叫他给算计了。还是这边稳妥些。”
  言语中,已然过桥入门,那大门之后,过得几进院落,穿得几间偏廊侧殿,便到得会客的正房。那正房院落中,种有数十株白芙蓉,虽不当季,却开得好似碧树上压得一层雪球,香气馥郁,花色照眼。那院堂左右,立得几间好楼,雕梁画柱,垂帘吊幄,颇有些气派。
  院堂廊下,也有十来个道人,想是先得了消息,也不惊讶,一个个立在廊下,彼此目视,交头接耳议论,总不迎迓。凌万壑立在蜘蛛脚下,被人瞧得不自在,朝淮南低声埋怨道:“这些青城弟子,也忒没规矩。一个个木头似的,竟没个招呼。便不待见尧若言,咱们虚陵门户前来礼贺,竟也就这般冷落,也太不像了。”淮南微微一笑,轻声道:“这时节各怀鬼胎,都提防着旁人横插一脚。管你甚么门户,今日总归是同尧若言并肩来的。他们岂有不介怀的。”
  尧若言站得高,放眼看得一遭,温吞吞道:“不必这里干等。先去穿云阁罢。”只是才举步,便见那几个道人穿过抄手游廊拦在前头,一个跨上前来,含笑劝道:“尧师伯,穿云阁已经有贵客住下了。且等等,容谢兰回来。总有安排。”尧若言脸一沉,啐得一口,骂道:“你们这起该揭皮的!那穿云阁乃是我旧日的门户,没我言语,你们就好领人去了!”那道人给她一骂,登时矮了半截,忙忙揖手——“师伯,那是师父的示下,怎么就怪到弟子头上来了。”
  尧若言“呸”得一声,骂道:“放屁!你个作徒弟的,担你师父两句骂,你还缩头了!羞不羞?愧不愧?别的没学会,当乌龟倒是跟你师父一个德行。”喝骂之下,却见谢兰道人摸出正房来,三两步奔下台阶,却不靠近,贴着门廊下的芙蓉,远远的朝尧若言道:“朱长老。穿云阁当真住下人了。道门亲热,如何好撵人。影舞楼也空着,那是原掌门的歇脚楼,不算怠慢了。”
  尧若言眉头一皱,喝道:“你老子喃?怎么藏着不肯见人?”谢兰立在那芙蓉树下,干巴巴道:“忙着同旁的尊客应酬,实在抽不开身。比及那边停当,自然过来赔罪。”又抬手朝朱利贞作揖——“朱长老,这边请。”尧若言冷哼一声,啐道:“路我识得。不用你来虚情假意。”谢兰听得这言语,微微一哂,从旁一让,依旧干巴巴道:“师伯认得路,那就有劳了。”
  尧若言啐他一口,拉着蜘蛛便朝影舞楼而去。这影舞楼也宽敞,起得有七层,房间也多,尧若言一间瞧不上,径直领得众人登上顶楼。这顶楼不比楼下各层,只得一间敞屋子,四角俱无,乃是个圆溜溜的暖阁。这暖阁正中一张矮榻,周遭垒满了书架子,墙壁上环着一圈全是推合窗。窗外倒垂有四角,挂得有四个铜铃,因是洞天,也少有风,那铃铛也不见响。
  因是少有打扫,那书架子上全是灰,没一本书干净;一张矮榻没有床褥,只得一个积灰的脚踏和两个霉烂的草垫子。凌万壑捂住鼻子,悻悻然道:“楼下干净的你瞧不上,倒选这么个灰旮旯。”尧若言瞪她一眼,立在窗边,挑眉斜眼的瞧向旁边的一座木楼。那木楼与这边高度相仿,每层楼每间房的窗口都摆有一盆兰花。隔着十来丈远,饶是有芙蓉来混它,一样闻得到兰花的幽香。
  朱利贞眉头紧皱,连骂晦气,又道:“这梅骨道人好生无礼。我亲来拜会,竟连面都不露。就这么个破落楼阁,连杯茶水也无。”尧若言立在他身侧,却是恍如未闻,一个人怔怔瞧着对面的楼阁,自言自语道:“穿云阁住下的,难道是潘师政?”凌万壑从旁见她这等行止,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嘀咕道:“便是他,又有甚稀奇?”尧若言白她一眼,轻声慢语道:“他明知那是我的故居,这么多楼宇,偏是要住在那里,这是什么意思?”言语之下,脸颊却微微有些发红。正怅惘,朱利贞从旁支个脑袋来,探头望了两眼,嘀咕一声,又回头瞧了瞧楼梯,啐得一口,却是骂骂咧咧道:“这小器老头儿!一个人也不支使!这当下,便连个说话传声的应答道人也无。”
  正自嘀咕,却见尧若言回转头来,眉毛一挑——“乖乖呆着。不要动什么歪脑筋。”言语落时,两足一点,“嗖”然一声,便似乳燕投林一般穿出窗去,径直窜入对面楼阁。朱利贞见她去了,却是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家圆滚滚的肚子。触手所及,那肚皮却是火辣辣的痛。凌万壑探头朝窗外瞄得一眼,啐得一口,压低声音道:“师伯,你别慌。那老虔婆到底是青城弟子,如今咱们身在青城,焉知没有破她邪法的方子?你先候着。我偷偷的去拜会那甚么梅骨道人。若这邪法可解,咱们就不必受她辖制了。”
  朱利贞点头道:“快去快回。若她问时,我就说口渴,指你讨茶去了。”又朝淮南道:“不要都去了。若那老贼婆先回转,只怕就疑心了。”凌万壑也不耽搁,提脚就走,走到楼梯转角,却又回转头来,朝淮南道:“小心照顾师伯。”淮南微微一怔,旋即轻轻点头——“我省得。你放心。”凌万壑脸颊一红,折头便奔下楼去。淮南眉头一皱,正疑惑,却听背后袁知易道:“师兄,我硌得慌,先放我下来。”
  淮南“嗯”得一声,四望两眼,扯下一块垂帷铺在地上,又捡两本旧书与他作个枕头,好生放下。袁知易得他真气辅佐几日,虽还未曾复原,已然言语无碍,手脚也可稍动,躺贯在地,朝淮南道:“你也歇一歇。”淮南暼他一眼,也不答话,走到书架边,放眼看时,满架子都是《唱道真言》、《谷神赋》之流的旧书。书是好书,只是蒙尘已久。书架后头,立得有一尊石像,与人齐高;这石像形如男子,肩背上挂得有一对羽翼,瞧不出是个甚么来历。淮南细看两眼,眉头一皱,却突听背后“呼喇”一声,斜眼看时,却是尧若言落在了窗棂上。
  尧若言斜坐窗头,朝屋内瞟得一眼,“咦”得一声,道:“那贼丫头呢?”朱利贞干咳一声,正待答言,谁知肚皮头却突地传来妙姬的声响——“去找梅骨道人寻方子撮弄我去了。”朱利贞心头一沉,支支吾吾不知如何答白,却听尧若言噗嗤一笑——“呆瓜,莫说梅骨老头儿,便是请了曹独庐,也是白搭。”朱利贞见她不恼,心下略松,干巴巴的挤出个笑容,讪讪道:“偏是你手段高明,无人能及。”尧若言莞尔一笑——“这话不假。”又朝淮南道:“你藏在书架后头,却在盘弄个劳什子?”
  淮南口中应答——“闲翻书。”手却朝那石像脸颊摸去,堪堪将近,那石像却突地两眼一瞪,其两个翅膀“呼喇”一声陡然展开,那撂满书的架子“哐啷”一声便被扇翻在地。变化突然,任是谁都意出望外。那石像两翼一展,一身石皮登时“咔咔”作声,不住掉落土块石屑。
  其一现身,四顾两眼,“咦呜”一声怪叫,两足一蹬,脱空跳起,便朝窗外飞扑而去,堪堪窜出窗口,却听尧若言厉声叱道:“想跑!没门!”呵斥之下,那窗外垂檐的铃铛“轰”然一声,却是陡然喷出一股烈火黑烟来。这石像猝不及防,给那烟火燎了一脸,直烧得满脸漆黑,想是烫得厉害,满口之中“呜哇”怪叫,忍不得痛,不敢迎火而上,抬脚在窗棂上一勾,一个倒栽便扑回屋来。只是他落身也巧,不偏不倚,正落在袁知易身边。袁知易心头骇怕,“啊”然一声惊叫。那石像头一低,左手一抄,便将他箍在了胸前。
  袁知易身段柔软,没骨一般,哪里能挣扎,淮南心头一跳,厉声叱道:“放他下来!”那石像两个眼睛一转,反是箍得更紧,大口一张,嘶声哑气的说起话来——“别过来!这肉疙瘩皮软肉绵,小心捏碎了。”淮南见袁知易被他箍得脸庞紫胀,额头青筋暴跳,又气又急,又恼又忿,一颗心“咚咚”乱跳——“咱们不是青城弟子,管不得你。你放了我师弟,不与你留难。”
  尧若言听得这话,却是吃吃一笑——“他放得。我却放不得。你这妖孽,若说不出个子午寅卯,断不容你走脱……”话音未落,那楼下却突地传来凌万壑的高声唱喊——“师伯,青城山的妙济真人刘孤山求见!”呼喊声中,其脚步“噔噔”,已然朝楼顶疾奔而来。尧若言脸色一沉,闪下身来,立在朱利贞身前,朝那石像一瞪眼,冷道:“还不快滚!”
  那石像哪里还有客气可言,抱着袁知易,肩头羽翼一扇,“嗖”然一声,即便窜出屋去。淮南扑在窗口,厉声喝道:“放你出门,如何人不留下?”那石像身在半空,陡然回头,却是咧嘴一笑,其身子一旋,却是一头扑进那高墙层楼之中,再不见个行迹。袁知易猛一跺脚,“倏”然扑出窗来,才刚落在空中,却听背后传来凌万壑的惊呼——“师弟!”淮南倏尔回头,见她又是惊惶,又是骇怕,心头一软,脱口道:“看好师伯。”
  四字出口,便自扭头追将出去。那石像羽翼生风,去得快甚;淮南急追而出,到底晚得一步,已然失了人影。幸得那石像通身皆有土石掉落,残灰碎屑飘摇在空,一时半会不曾消弭,尚有影影绰绰的痕迹。淮南循着这灰屑追行,恐撞见青城弟子再生事端,误了救人,便施法藏了形容,只在暗里寻访。
  那石像捉了袁知易,却是朝青城祖庙奔去。那祖庙宫门高峻,殿宇雄伟,旌旗已然遍插,鼓乐已然陈设;只是摆设虽好,廊间屋下却有些冷清。祖庙门前空无一人,只祖庙后的祭坛上有十来个少年道人,正在驭使鬼怪清洁打扫。庙堂之后,也有一座孤园。更是少见人行。
  那园中古木参天,遍地都是鬼草。只是这鬼草枝叶枯焦,只近根处还有些许绿色。那草窠之中,时时皆有“窸窸窣窣”的响动,淮南追行至此,下细看时,那草中却是藏着不知其数的蝎子。比及抬头,更是触目惊心——那满园的古木之上,满覆毒蛇,枝上叶下,全是纠缠的长虫。这园中气息污浊,淮南恐中了瘴气,左手捂住口鼻,虚浮在空,飘将进园。这园子深处,却有一处怪异所在。
  那地头无草无木,空出十来丈宽。空地中有四尊数丈高的女神之像。淮南虽称不上见多识广,这四尊却还认得,正是轩辕黄帝的四妃嫘祖、费修、女节、嫫母。四神各立一方,手中皆举得一个三尺来长的石瓶;那瓶中“窸窣”作声,不停喷出黄沙。飞扬的沙子纠缠在空,却是勾结而成一个飞沙漩涡。那黄沙涡流“嗤嗤”而响,内中时不时有蓝色的零落碎光一闪而来,又一闪而灭。
  第三十二节 虹螾


  淮南平息静气,缓缓靠近,四面打量一时,捏个护身法诀,“嗖”然一响,即便扑入那飞沙结成的漩涡。这漩涡大不过丈余,旋得颇急;淮南扑身进来,但觉身子一紧,“哧溜”一声,七尺之躯霎时变得只有沙砾大小,只一眨眼,便被吸入那涡流中心。
  身子缩微,那涡流瞧在眼中,便好似汪洋一片沙海,淮南极目而望,上下左右,皆是翻滚汹涌的沙浪,直是天不见天,地不见地。沙浪飞扬,裹了淮南朝那涡流正中涌去,那涡流正中,却是一片微微发光的蓝色碎片。那碎片晶莹剔透,璀璨夺目,且时不时便崩出一道细丝般的淡蓝电光。
  淮南置身其中,哪里还能自己,眼睁睁瞧着自己一头撞向那蓝色碎片。只是那碎片瞧来如圭似玉,一撞之下,却似湖水一般轻软,“噗”然一声微响,即便撞入那碎片之中。
  只是一撞之下,却是扑了一脸的细沙,且身子一晃一荡,好似被人狠狠甩将起来一般,“嘭”然一声,摔将下来,却又跌在了一堆黄沙之中。淮南猝不及防,瓮了一头的沙子,手脚并用的爬将起来,“啐啐”两口,吐出口中尘沙,狠狠甩一甩头,甩出耳鼻中的干沙,放眼一看,却是唬得一跳。
  眼前所见,却是莽莽苍苍的一片沙土之地。抬头望天,那天穹之上无星无月,又无云无日,不知其高,亦不知其时。回头望时,背后一般立得四尊女仙石像,正是轩辕四妃。且也个个手执石瓶,一般放出滚滚黄沙,勾结而成一轮飞扬的飞沙涡流。
  淮南掸掸衣衫,飞在半空,极目看时,莽然沙海远处,却有一座孤峰,因尘沙飞扬,影影绰绰的瞧不大实在,不知是个何等所在,然到底像个去处。当下便放出遁法,翛然而前,只是行不多远,却听得背后那沙土之中“咕咕”有声,好似蟾蜍低鸣。
  惑然回头,却见身后那沙土之中,土石翻滚,尘沙飞扑,有物正在土下攒动。瞧那土石动静,倒像一条长蛇在泥下钻窜。只是那土石弯拱起伏,足有十来丈长,若当真是蛇,只怕是妖不是兽。
  淮南心头一跳,下意识的放出剑来,背在身后,单手列印,目不转睛的盯住那翻拱的土石,凝神屏息之中,且听“嘭”然一响,土石迸裂,那沙土之中,霎时窜出一头怪兽来。
  这怪物身段滚圆,果然长有十来丈,只是通身无鳞,不像是蛇,倒像蚯蚓;奇的是身段之前,却有六条长腿,靠头处尚有板斧一般的一对螯钳。其头大如磨盘,形容与蝼蛄相仿。
  这怪物生得虽怪,通身却有七色彩光辉映,瞧着与妖魔有别。它扑出土来,长身微立,六条腿合抱胸前,颈项微弯,头颅微抬,却是直勾勾的同淮南四目相对。淮南于这遁行之法,原也有些自负,孰知这怪物径直来此,却是一眼瞧破行藏;疑惑之中,却也生出两分敬畏。
  那怪物腰身摇摇,却是绕着淮南兜得半圈;淮南单手提剑,虽还沉得住气,掌心却下意识的冒出一层细汗。正忐忑,却见那怪物腰身一伏,却是朝淮南“咕咕”直叫,它这声气又闷又响,适才在土中叫唤,隔着沙土,听来也罢了,如今就在身前,却跟擂鼓一般,震耳发聩,未免叫人头疼。
  淮南不知其意,被它震得心神不宁,眉头一皱,朝这怪物正色道:“我看你颇有灵性,不像邪魔妖物。咱们无仇无怨,犯不着兵戎相见。实话同你讲,我师弟被人掳掠来此,某今来此,只为寻人。并无别的打算。你若通情达理,还请就辞……”话说一半,那怪物却是突地一声尖呺,“嗡”然声中,其头一甩,“轰”然一声巨响,却是陡然喷出一股七彩飞沙来。
  那尘沙喷薄,铺天盖地而来,哪里容人躲闪。淮南口中言语,心头却没半分松懈,乍见有变,立时指印一勾,弹剑疾咒——“火焰罩!”咒言声中,长剑之上“哧溜”一声,霎时燃起丈余高的赤火烈焰。飞滚的烈火飞旋缠绕,霎时燃作一面烈火罩子,将个淮南团团裹住。
  这火焰之罩,原是峨眉神术,遮蔽藏身,本有奇效;淮南旧时也曾苦练,只是他身为鲛人之后,与常人有别,那火焰之法再是勤修苦练,也难得大成;只是这火焰之罩乃是三昧真火化成,寻常鬼魅邪魔慢说侵扰,便是近身也难;虑着这一层,是以那怪物一经发作,淮南便立时放出这罩子来。
  孰知那怪物所喷之物,轻软绵细,竟有神力,飞扑来时,竟将个喷绕的烈火一浇而灭。那七彩细沙,陡然间便扑个满脸。细沙扑来,好似沾手饭粒,落在身上便不见落。这细沙贴在面上,轻热微烫,反倒暖融融的,叫人莫名的有些瞌睡。淮南那眼皮不由自主的碰得两碰,却是将他吓出一身冷汗。那怪物一喷得中,却并不乘胜追击,身子一缩,“哧溜”一声缩入土中,便再不见个行迹。淮南强打精神,低头看来,却见通身沾满的细沙“噗噗”微响,一化为二,二化为四,渐渐聚沙成石,只怕再过一时,便要将自己裹作一尊石像。

  骇然之下,急忙运动法力,捏个印诀,疾声咒道:“烟柳画桥,云树绕堤。”咒言声中,其肩头“哧溜”一声,霎时窜出两截杨柳新枝来。那柳条飞扬,迎风见长,倏欻间生得枝枝节节,蔓蔓条条;这柳条垂挂下来,“噼啪”作声,长鞭一般在淮南身上抽打拍击,那结成的土屑泥块“簌簌”而落,跌作一地。只是跌则也跌,那泥沙依旧生发不止。淮南这万象之法粗鄙简单,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饶是如此,淮南却却是松得一口气——先前所见那石像,不是甚么异样人物,定是中了这怪物邪法的道人。思虑分明,再无犹豫,抬眼辨得方向,立时朝那远山寻去。只是这一路走,身上那杨柳抽打个不住,身下那土灰烂泥四面铺撒,声传在外,影挂在后,哪里还能潜藏踪迹。事至于此,却也无可奈何。
  那孤峰远立沙海,渺然于烟尘,远远瞧去,好似浮海的蓬莱;比及相近,下细看时,却见那孤峰竟当真是一座悬空的浮山。这山高有千仞,山脚悬空数十丈,山脚之下有千百石洞,洞中“呼呼”作声,不住喷出五彩虹气,那虹气袅袅飞绕,内中有无数银翅扁鱼上窜下跳。那扁鱼身大如猪,翅膀晶莹透亮,时不时发出“哞”然一声嚎叫。
  山脚处有一条数丈宽的白色石阶,沿山盘行,石阶两侧皆是青灰山岩,山岩上头歇着成片的青头黑背长嘴鹤。这长嘴鹤身高腿长,巍然立着,足有三四丈高。那山崖巉岩窠臼中,有无数碎石垒就的鹤巢,内中皆有酒桶般大的一颗青色鹤蛋。淮南细看两眼,翛然落在那山道之上,堪堪落足,便听“噶”然一声鹤鸣,一头巨鹤倏尔间扑至石阶外侧,长腿一收,翅膀一拢,却是化作了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道人。
  那道人立在阶外,满脸含笑——“小兄弟,瞧着面生,想是初来附宝山。这山道蜿蜒,就这般走上去,不知几时了。这山脚之下,有条捷径,你随我来。管保直上公孙殿。”淮南瞧他两眼,缓缓道:“你可见着个生翅膀的男子?”那道人听得问话,却是嘿嘿一笑,肩头一摇,“噗”然一响,其肩头霎时生出一对黑尖白羽翅来,摇摇展开,足有两丈来宽,变化得成,便朝淮南抿嘴一笑——“我不就是么?”
  淮南眉头一皱,朝他揖手道:“先生请回。我还是自己走罢。”那道人听得回绝,却是脸色一沉,一张脸陡然变得凶神恶煞,额头之上青筋暴跳——“臭肉虫子,好言好语哄你,你倒不领情。这轩辕通丘,也是你能踏足的么?乖乖的滚下来,否则,莫要怪我尖爪无情。”嘶吼之中,其两手“咔咔”作声,已然化作一对三尺来长的爪子。那爪子青如铸铜,尖如削铁,凛然而生寒光。
  淮南听得这训斥,却是哂然一笑,转身便走。那道人见恐吓无用,却是将腰一扭,霎时化作个款款女郎,又抢在前头道旁,轻笑唤道:“呆子,怎么这般冥顽不灵。那山顶有邪祟魔物,专吃寻经访道的后生。你若去了,好不好都是一死。快别糊涂,随姐姐躲一躲,寻个捷径,绕过那怪物罢。”呼唤再三,见淮南不为所动,一声怪叫,却是拾起一块碎石,朝淮南猛掷过来。那石块大如拳头,猛掷来时,“呼”然生风,只是不等撞上淮南,堪堪掷过那山道,那石块登时“嘭”然一声,陡然间爆裂开来,炸作一团碎屑飞灰,飘洒一地。
  淮南略略一怔,旋即头也不回的朝山顶疾奔而上,那女郎眼见吓不倒,哄不着,啐得一声,颈项一仰,腰身一弯,霎时间便又化作一只巨鹤。变化回还,一声鹤唳,却是猛然扑下山脚,一口啄得一条银翅扁鱼,扑楞翅膀,落回山岩来。其堪堪落足,身旁登时扑过数只巨鹤,彼此长喙叼啄,眨眼功夫,便将个巨鱼啄食干净。
  淮南瞧在眼中,更没个停驻,径直而上,终至于山顶。这孤峰突兀独立,通山无一草一木,山顶之上,却有一株怪诞莫名的土树。这树高有十余丈,枝干树叶,皆是黄土。枝杈之间,垂叶丛中,又开得有磨盘大的烈焰之花。稍靠近些,便觉灼热逼人。
  土树之后,乃是十来座黄土红砖垒就的高台,台顶皆有一间四柱六角亭子;居中一座高台最是高峻,上头那亭子也格外广阔。亭子中堆有一个土丘,前头立得有一块丈余来高的黄土石碑,上头镌得有两个古字,那字缝隙间满是沙尘,字迹有些模糊,须得下细辨识,才能认得是“公孙”二字。
  这高台底下,站得一人,背生双翅,正是适才夺路而逃的石像。其左手握得一卷图册,右手兀自提得袁知易胸口。这石像通身的石块如今满布皲纹,土屑泥灰“簌簌”作声,雪花似的轻轻飘落。袁知易胸口生得有数道蛛丝般的红线,沿着那石像的手臂在石像石块中四下翻窜,红线过处,那石块便“啪啪”微响,皲裂开来。听得淮南身上的声响,那石像登时猛地回转身来,朝着淮南咧嘴一笑——“你也中了虹螾的含沙射影。”
  淮南也不着急,悠然立着,缓缓道:“原来那怪物唤作虹螾。”那石像笑道:“你胆子也壮。中了这虹螾的邪法,不退出这寿丘境界,反倒追上附宝山来了。”淮南瞟得两眼袁知易,见他神色虽则焦灼,却也并无痛苦之状,心头稍安——“这虹螾是个甚么怪物?中了它那邪法,如何要退出这沙尘之海哩?”那石像笑道:“你有所不知。这虹螾并非凡物,乃是轩辕黄帝的土德应物。也有个别名,唤作微虫蝼蛄。青城弟子,都唤它作圣虫。这圣虫千万年来,都守在这寿丘境界,凡人来此,若无幽魂万骨幡附身,便会被它驱逐。若是伶俐的,早些退出寿丘,修身养性,不过百十来日,便可痊愈;若在境界苦守不走,便会慢慢化作石像,再不能离开。”
  淮南听得这话,却是嘴角一抿——“无知者无畏,我追涉至此,原是不知情。你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胆子岂不比我还壮些?”那石像嘿嘿一笑,将手中袁知易轻轻一晃,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被梅骨妖道追得无处可逃,没想到却碰到了他。”淮南眉毛一挑,沉声道:“遇得了他又如何?我这师弟向来老实本分,并不与人为难,难道还同你有甚过节不成?”那石像嘿嘿一笑,左手图册微微一勾,却是撩起袁知易胸口一丝红线,那红线被钩缠起来,登时“嘶嘶”作声,好似上钩的鱼一般挣扎起来。红线挣扎,袁知易登时面显苦楚之色,那石像“啧啧”两声,其肩头的长翅回拢,轻抚袁知易额头——“我同他倒没过节。只是你这师弟,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烈火凤凰。这凤凰真身,正是破那虹螾邪法的不二法门。”


  第三十三节 如愁


  言语之下,便将袁知易提起来,褡裢似的搭在肩头,朝淮南笑道:“你这师弟有这百般好处,就先借我两日。比及我寻得了所求,自然完璧归赵。如今我两手空空,一无所获,你再跟着我,我也不能放他回还。咱们青城峨眉,乃是世交,这等微末小事,出一两分力,也好不应承么?”淮南听得这话,却是有些信不及——“你是青城子弟?”
  那石像嘿嘿一笑,点头道:“我乃青城掌教轩辕瞳的弟子,唤作闻新晴。也有个道号,唤作梦余。”言语中,见淮南没半分叙礼退让的意思,嘀咕一声,皱眉道:“你们虚陵子弟,都是这么执拗……”话说一半,其身侧那黄土之中“噗”然一声闷响,沙土迸裂,内中陡然窜出个通身泥沙的瘦高道人来。
  这道人飞窜而出,其左手凌空一抓,“啪”然一响,便将闻新晴心口一把抓个正着,其五指好似钢爪铁钩,竟深挖入骨,闻新晴胸口登时鲜血汩汩,喷涌而出。一击得手,那道人右手一探,拈花摘叶一般,便将袁知易轻轻巧巧的拖将过来,揽在臂内。
  闻新晴胸口吃痛,然皮肉穿刺,被人捏在掌心,两腿徒然蹬踹,哪里有个使力处,那瘦高道人啐得一声,却是冷笑道:“你这小鬼,痴想妄想,竟敢打起黄庭经的主意来。也不瞧瞧你几斤几两。”鄙薄之中,又朝淮南怒目而视——“你好大的胆子!敢闯我寿丘圣境。”
  淮南未曾开口,那闻新晴却是两眼一瞪,一声怒吼,其一对长翅陡然立起,猛然急扇,羽翼挣处,其身子陡然往后一扯,且听“噗”然一声,竟生生扯断皮肉,从那瘦高道人手底挣脱开来;其胸口皮肉模糊,鲜血淋漓,直是惨不忍睹。变故突然,那瘦高道人却也一愣,不等其回过神来,闻新晴左手一扬,其掌心“呼哧”一声,瞬时喷出一股黑火来。
  那火焰灼灼,登时将个皮穿肉烂的胸口烧得焦糊一片。虽则焦烂,却也不再流血。闻新晴飞在半空,两翼扇个不住,两个眼睛瞪得溜圆,厉声骂道:“梅骨妖道!好歹你是一族之长,偷袭暗算,要脸不要?”听得呵斥,淮南却也有些意外,不防这一脸黄土的道士竟是青城山的名宿梅骨道人。
  这梅骨道人乃是青城姬家族长,本名丝雨,字如愁,因生平孤僻,不肯轻易下山,时人多不相识,因其自号梅骨,人都道他是个品性高邈,渺然谪仙般的人物。淮南今日一见,不想却是个咄咄逼人的狠戾形容。
  那梅骨道人听得闻新晴呵斥,却是嘿嘿一笑,森然道:“曹独庐给了你多少好处,能叫你这般既不要脸,又不要命?”闻新晴脸色铁青,“呸”得一声,两翼一展,却是冲天而起,作势要逃。梅骨看得真切,却是哂然一笑,嘴角一撇,幽然道:“不知天高地厚。”
  鄙夷之下,其左手捏个法诀,一声轻叱——“穿云术!”呵斥之下,其掌心“嗖”然一响,霎时放出一面符光四射的宝旗来。那宝旗飞扬在空,“呼哧”一声,其旗帜陡然翻将起来,呼喇喇射出数百枝银色无羽气箭。闻新晴纵身如风,那银箭却奔窜似电,眼看逃匿不得,闻新晴陡然回身,挥手放出散花擎来。散花擎旗帜铺陈,青光团团,堪堪铺就,但听“噗嗤”一声,那气箭竟透旗而过,闻新晴躲不及,避不开,给那一众飞箭射个正着。
  乱箭穿身,哪里还有藏逃余地,闻新晴一声哀嚎,登时从天摔落,“嘭”然一声,狠狠跌在黄土堆中。其肩头长翼断折,翎毛凋敝,通身上下那原本已经迸裂的土石又渐见愈合,慢慢厚重起来。梅骨瞧在眼中,却是森然一笑,阴恻恻道:“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若不是你,我也不会中了虹螾的含沙射影。瞧你这形容,倒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多行不义必自毙。”
  闻新晴跌躺在地,听得奚落,却是突地笑将起来——“是你自己不认我,怎么就好怪我吃里扒外?”梅骨道人冷哼一声,厉声道:“你自己这般人不人,妖不妖的形容,却叫我怎么认你?大选在即,难道要我领着你这么个妖精似怪的东西出去招摇不成?我一没伤你性命,二没废你修行,只是逐你下山,已经仁慈义尽,你倒好,竟就此投了曹独庐,为了他一己私欲,潜入宗庙窃取轩辕丘的钥匙。你羞也不羞,愧也不愧?”
  斥骂之下,又上前一步,一脚踏在闻新晴胸口,厉声道:“钥匙还来,我便容你化作石像。若有个差池,便这一脚,叫你粉身碎骨。”闻新晴听得这话,却是嘿嘿一笑——“那钥匙是我师父的,她又不曾传给你,我便取了,却又干你何事?”言语之中,其左手一晃,掌心“哧溜”一声,却是浮起一道五彩缤纷的炫光来。那光华盈盈一把,闪烁吞吐,好似云上摘来的一团虹气。变化得来,闻新晴即便咧嘴一笑——“那匣子我击碎了,那钥匙如今就存在我血脉之中。你有本事拿得走,那就给我个痛快。横竖我在你们这些要脸的人眼中,命如草芥,身如蝼蚁,活着也是无趣。”


  梅骨听得这话,登时脸色铁青——“刳剡匣乃是我门中至宝,你怎么就敢击碎了?”闻新晴嘿然一笑,两眉舒展,从袖笼中摸出一把青光微微的碎木片子,撒将开来,似笑非笑道:“诺,就在这里,你可瞧瞧,是与不是?”梅骨道人伸手一招,那一干碎木片子“哧哧”作响,好似飞蝶一般,摇摇飞来,叠在其掌心,梅骨细看两眼,登时青筋暴跳,两眼冒火,恼恨之中,将个碎片子塞进怀里,厉声骂道:“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轩辕圣物,竟……”
  言语未落,却见闻新晴哈哈大笑——“师叔,亏得你还是一族之长,见过多少宝贝,倒做这买椟还珠的愚人。匣子再好,抵不过内中的钥匙。真是天可怜见,我师父死了这么久,你居然捧着个匣子日日摆弄。真是愚不可及……”话未说完,却是“噼啪”两声,早挨了梅骨道人两个耳刮子。
  闻新晴被抽得脸庞绯红,脸颊肿得跟鼻子一般高,口中却依旧笑道:“这会子失悔,那却迟了。我且劝你,忍一忍,若实在逼得狠了,我吃不住咬舌自尽,这《太上黄庭外景经》,可就要失传了。”梅骨道人冷哼一声,森然道:“便失传了,又干我何事?轩辕瞳揣着这钥匙几百年,也没见她炼成什么外景经的神功,使来使去的,也还是咱们的家传本事。我看这钥匙,不要也罢。”
  闻新晴听得这话,却是哈哈一笑,一脸鄙薄道:“我师父没有这外景经,一样能挤压群真,冠盖青城;可是你若没有,便凭你这等功夫,慢说曹独庐刘孤山,只怕关陵溪张行云都要强过你。你便是个族长,除了几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谁还听你号令?远的不说,单说那周灵璩殷毓黧,哪一个不是对你横眉竖眼?你这个族长,真真是个笑话罢了。”
  这话刻薄,却是戳中了梅骨道人的软肋,一张脸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其左手五根手指“咔咔”作声,响动声中,那指甲好似抽芽的柳枝一般,渐渐伸长;且指甲壳上,也慢慢生出一层灰褐色的干甲,乍然一瞧,好似风干的秃鹫爪子。闻新晴瞧在眼中,却无半分惧色,抱住梅骨道人的大脚,慢慢磨起身来,因有内伤,爬动之时口角不住淌出血来;比及半坐起身,咳喘一阵,呕出一滩黑血,身形摇晃,有些支撑不住,索性往后一躺,就倒在梅骨道人腿上,不紧不慢道:“师叔,你活了一辈子,也恁地糊涂。我蝼蚁般的性命,杀不杀于你有什么打紧。我这等草灰飘絮人物的言语,你也要放在心上,气出一身毛病,反倒折辱了你的身份。”
  梅骨道人木瞪瞪的立着,神色全无,瞧不出个喜怒——“依得你,那我该当如何?”闻新晴低头一笑,轻声道:“依得我?这时节还依得我么?”梅骨道人左手一伸,一把抓住闻新晴肩头的翅膀,轻轻一提,横在面前,冷道:“你也知道由不得你。”闻新晴却是突地咧嘴一笑——“从前有人同我言语,那力气大的,未必便是强者;那机杼强的,未必便是胜者;我总不相信,今日却信了。雄狮猛虎,放鹰飞猿,再是非凡,终究也要入口虫蚁。”言语之下,却是肆无忌惮的伸出手来,拉住梅骨道人颌下长须,轻轻一扯——“你这胡子,我从小便想扯上一把。”梅骨道人冰着个脸,冷道:“扯了又如何?”闻新晴摇头一笑,缓缓道:“扯了便扯了,那也不过如此。”
  言语中,却是突地有些怅惘——“什么叔叔伯伯,什么兄弟姐妹,呼来唤去,统共没一个真心。我竟是个傻子。白活这么些年。你们这些狠心人,谁有用,便同谁热络。”梅骨道人听得这话,却是鼻孔出气,“嗤”然一声,冷道:“也别单说我。你当那曹独庐是真心留你么?那还是瞧着你的散花擎。若是他姒家的旗帜能破得了咱们的奇门遁甲,你看他同你还热不热络。那还不是为着让你他作贼罢了。”鄙薄之中,又冷声冷语道:“这起时候,也没有闲心同你谈体己。有话不妨直说。”
  闻新晴听得这话,咧嘴一笑——“曹独庐虽则狠辣,到底直来直去,不装你们这仁义亲善的嘴脸。”鄙夷之下,五指一捏,掌心那华光陡然消弭——“我要你立个五毒血誓,认我作义子。你在位之时,要立我做门下执掌;将来百年之后,还要传位于我。”梅骨道人听得这话,却是哈哈一笑,啐道:“痴心妄想!你这么个怪物,竟想做我青城掌教!”闻新晴低头一笑,慢吞吞道:“你若不肯,那也就罢了。我做不成,不过博你一笑;你做不成,笑的可就不知是谁了。”言语中,见梅骨道人沉吟不语,颇有些犹豫,又道:“我一没儿子,二没徒弟;将来死了,那掌教之位,不是传给谢兰,便是谢兰的儿子,有什么打紧。你若这都不能忍,难道还能忍着看曹独庐做这掌教?看他姒家骑在咱们头上?你可别忘了,轩辕瞳在时,那姒家是如何忍气吞声的。”
  梅骨道人听到此处,到底一声长叹,紧绷半日的脸色,终究生出一丝和缓——“你不过拿到一把钥匙,未必便能找到外景经。那轩辕丘中,广厦千重,机关万端,要寻出一本书来,直比登天还难。便是轩辕瞳在时,那一年不寻上几次,寻了这一两百年,哪里有半点消息。”闻新晴听得这言语,嘿嘿一笑,缓缓道:“咱们家的《太上黄庭外景经》与凌霄阁的《上清黄庭内景经》,乃是容成公的注本。两本经文彼此呼应,拿得了那《内景经》,便能寻出《外景经》。”
  梅骨道人听得这话,登时“嗐”然一声,骂道:“这何消你说。只是《外景经》乃是凌霄阁的命根子。那孟星衢难道还肯借你不成?便肯借,如今赤城山攻破凌霄阁,占了他家祖业,正自满天下寻他踪迹,如今正不知藏在哪里,却是哪里去寻他?”闻新晴嘿嘿一笑,却是慢吞吞的摸出一卷图册,缓缓道:“那孟星衢如今就藏在姒家。他那命根子《内景经》,如今却在我手上。”
  梅骨道人听得这话,却是吃得一吓,下细瞧那图册两眼,惊疑不定道:“这么个不起眼的篇子就是《上清黄庭内景经》?”闻新晴嘿嘿一笑,道:“别瞧它素帛一般,水火不侵,刀剑不伤,却是个神物。”见梅骨道人一脸狐疑,闻新晴将那图册朝他一递——“细瞧瞧。”
  梅骨道人迟疑片刻,将袁知易搭在肩头,接过图册,定睛看时,那图册卷轴之上,果然有《黄庭》两个大字;只是展开来时,那图册之上空空荡荡,既无图,又无字,却是雪白一片。翻来覆去瞄看一时,悻悻然道:“一张白绢,焉知真假?你却是从哪里来的,怕不是给人骗了。”闻新晴道:“岂有此理。当日你逐我下山,曹独庐却暗中留我。他瞧我年轻,只当我不知天高地厚,许我个立身之地,便要我盗取刳剡匣。那刳剡匣是什么东西,我岂有不知底细的。为此便留了心。孰知暗中一访,却是访出个孟星衢来。那孟星衢不知吃了谁的亏,一身毒伤,如今左右只得两个白毛老道跟着,藏在曹独庐的五毒斋里,专一养伤疗毒。那日我藏在蛇窝里,亲眼见着那孟星衢把经卷藏到炼毒鼎中。”
  梅骨道人听得莫名其妙,诧道:“这《黄庭》经何等宝物,他不随身带着,如何藏到个炉子中去?也不怕一把火烧了么?”闻新晴笑道:“他身边一个白毛道人也这般问他。我听他道——‘如今你我,风雨飘摇,全仗曹独庐庇护。然这曹独庐贼子野心,未必便肯真心助咱们收回凌霄阁。不日青城大选,潘老贼同姬家亲热异常,岂有不来之理。届时若那曹独庐生了恶念,同那潘老贼联起手来,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么?若为后路计,这经卷决计不能藏在身边。这《黄庭》真经,乃是不畏水火刀剑的仙书。藏在炉中,有何不妥?这炉子日日生火,夜夜炼化,那老贼再是狡黠,总疑不到他自家的炉子。藏在炉中,千妥万妥。’”





  第三十四节 义子


  听得闻新晴这席话,梅骨道人却也并不见有几分欣喜,两眼瞟着那卷幅,徐徐道:“白生生的,一个字没有。便算是真的,又有何用?”闻新晴抿嘴一笑——“这起上古宝贝,总有些机密巧妙处。若一摊开人人可见,也显不出它的尊贵。这《黄庭》真经,有内外两卷,都是容成公留下的宝典。既是同一人手笔,想必有些通处。不定放在一处,就有些走展。”
  言语之下,又朝梅骨笑道:“我历经数劫,皆能劫后余生,可见有些造化。说不得这旷世之书,便与我有缘。我若得了这奇书,师叔难不成还怕不能先睹为快么?”言语之中,见梅骨道人眉头紧锁,盯住那宝卷,一只手在卷轴上不住摩挲,嘴角一抿,却是挣扎着爬起来,颤巍巍的跪下身来,朝梅骨“咚”然磕的一个响头——“父亲大人在上,请受不肖孩儿一拜。”
  梅骨受他一个响头,默然而立,怔得片刻,却是一声轻叹,将个卷幅朝他一抛——“罢了。头也磕了,书你收着。双卷得齐,现得字来,咱们爷俩再细究。”听得这话,闻新晴登时眉飞色舞,将个卷幅收将入袖,笑盈盈道:“孩儿敢不从命。”梅骨平白捡个儿子,没说喜上眉梢,脸颊却有些红红的,总不大自在,没趣之时,却突然想起了杜淮南。
  扭头看时,却见他就着一块半塌的黄土台子坐着,翘着个二郎腿,左手捏着一把三寸来长的草苗子,那苗子半截青碧,半截却燃得有火,晃眼一瞧,倒像点燃的灯芯。他跷脚驾马的坐着,面色平静,也瞧不出个喜怒,其右手时不时抽出一根火苗,提着迎风晃一晃,随手一抛,那火苗轻轻飘摇一时,但一沾地,“簌”然一声微响,却是径直沉入黄土中去,再不见个行迹。
  梅骨道人见这法子,诡诞莫名,与峨眉道门大相径庭,心下一跳,厉声道:“你在弄甚把戏?”淮南听得呵斥,微微抬眼,瞟他一眼,嗤然一声冷笑,慢悠悠道:“我一没认贼作父,二没见利忘义,有甚么把戏可言?你们亲上加亲,喜上加喜,这等好日子,不说请酒宴客,反拿着我师弟作筏子,这是个甚么礼数?就不怕触了霉头?”
  闻新晴听得这奚落,嘴角微抿,却是嘿嘿一笑——“傻子,不在鬼门关走上两遭,你不知晓‘活命’二字的艰难。”梅骨道人冷然一哂,两眼斜睨,两眉倒竖——“自家寻死,却是怪不得我。凭你是谁,今日断不能容你活命。”言语之下,其掌心“嗖”然一声,已然放出宝旗。他这旗帜,有个名号,唤作云牙子;这旗帜一根旗杆长将近丈,杖头挂的白幡摇摇摆摆,好似系在杆头的一片浮云。
  扬旗在手,梅骨道人一不招呼,二不礼让,左手捏个法诀,便是一声厉喝——“恬淡守素,惟道是从。”咒言声下,那云旗旗帜陡然一卷,猛然传来“哞”然一声牛叫,声且在耳,那旗帜中“轰”然一响,却是猛地窜出一头丈余来高的铜牛来。这铜牛尖角如刃,铁尾如鞭,且其口鼻之中黑烟滚滚,肚腹周遭赤红灼热,竟似装得有一腹的铁水。
  变化得来,那铜牛登时四蹄一撒,朝淮南直冲而来。淮南坐在当地,却是视若无睹,只管抛他那火苗,竟是一动不动。闻新晴瞧这术法,见这阵仗,知梅骨道人有些恶念;侧头看淮南年纪轻轻,却有些托大,想来是个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人物,心下不忍,将头一低,却是轻声一叹。
  那铜牛猛冲而来,好似怒江翻浪,势不可当,便是铜墙铁壁也要吃个窟窿。孰知这一冲来,离淮南尚有丈余,那地头空空落落分明无物,却是突地“哐啷”一声,好似撞着个石山一般,可怜那铜牛牛角断折,脑袋崩落,一个身子撞作了铁饼;其肚腹之中果然满是铁水,因身躯崩裂,灼热滚烫的铁水带着火浪四面飞洒,扑在黄土之中“簌簌”作声,冲起的黑烟笔直升起,好似平地立起的柱子。
  梅骨道人自诩了得,这铁水铜牛乃是他的拿手法子,孰知一战之下,竟是出师不利,错愕之中,一把捉住云旗,眉头一皱,喝道:“小杂毛,这不是虚陵门宗的道法!你到底是哪一路的妖道?”淮南听得呵斥,眉毛一挑,却是一声冷笑——“一门不出,二门不迈,成日藏在族中,算计门人子弟,你倒还认得这不是虚陵道法!”
  梅骨道人听得这话,“啊”一声,却是将“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八个字在口中翻来覆去念个不住,念叨之时,两个眼睛在淮南脸上瞟来瞟去,直是一脸错愕——“瞧你这样子,难不成是柳筠传人?”别的妖物也罢了,听得“柳筠”两个字,淮南却是心下一动——这几日凌万壑已自将柳筠柳筱二妖之事说了个周全,早便烂熟于心;今见梅骨道人这行止,只怕有些个异样,当即微微低头,轻笑道:“怎么,就怕了么?”
  梅骨道人见他这神色,却是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单手将个旗帜抓得铁紧,皱眉道:“柳筠孤标傲世,怎么会有传人?便算他移情换心,有这念头,他才逃走几日,就有了你这么个弟子!”淮南见他面有惧色,虽不知缘故,却是咧嘴一笑——“你这老头儿,果然见识不广,认得紫庭,却认不得翠虚。”但听“翠虚”二字,梅骨道人却是下意识的一个哆嗦——“柳筱?你是柳筱?”

  淮南见他这形容,却是低头一笑,也不应,也不推;梅骨道人脸色煞白,好似穷儒见了债主,寻思着想躲,却又顾忌脸面,呢嚅半晌,才徐徐道:“我虽不曾见过你的人面形容,但你与柳筠乃是双生,想来面容应该同他相似,如何变化成人,却是这等眼生?若不是气度相类,言语相似,我竟认不出你。”淮南抿嘴一笑,缓缓道:“你也晓得,若是离了柳筠,自然要寻个肉身。血肉新生,皮骨重建,自然与原貌不同。”
  梅骨道人干笑一声,讪讪道:“既然离了柳筠,不跑得远远的,寻回宝仙九室作甚?”淮南嘴角一抿,慢悠悠道:“你有所不知。柳筠已经被尧若言给收伏了。如今就在她袖子里藏着。”听得这话,梅骨道人登时打个寒噤——“那还得了。这贼婆本来就手段了得,有了柳筠在手,直是如虎添翼。旗盟圣会,岂不叫她独占鳌头了么?”惊骇之下,又自语道:“怪道才从曹独庐手下捡回一条性命,今日便又大摇大摆的回来了。我也还疑惑,那朱利贞乃是个仰仗祖荫的人物,哪里就叫她这般肆无忌惮了。”思量之下,却又眉头一皱,惑然问道:“这也罢了。只是那尧若言何等心胸,既然收伏柳筠,又岂肯放你在外?”
  淮南微微笑道:“有求于人,自然有求必应。这中间干系,若分说起来,怕不讲到猴年马月。横竖同你不相干,理会作甚?别的也罢了,你手头那虚陵弟子,乃是个要紧的,你将他放还。咱们也不至于兵戎相见。”梅骨道人听得这话,却是干笑一声——“若是寻常,别说一个,便是十个也放了。然则今日,我中了虹螾的含沙射影,若能速离寿丘,炼法自救也罢了,偏是要留下寻那《黄庭》真经,一时半刻未必就成功。若放他走了,只怕我寻得了真经,人却要化作泥偶石雕了。”
  赔笑时,却见闻新晴凑将过来,附耳低声道:“父亲,这柳筱不过是条积年的蛇精,咱们炼毒的,便不能降伏,难道还怕他不成?同他啰嗦作甚,起个炼毒收妖的法势,将他收了,岂不干脆?”梅骨道人讪笑一声,舔了舔嘴唇,慢吞吞道:“这柳筱乃是个积古的妖灵,寻常收服之法,哪里见效。我在少年之时,同他们有些交情……”言语至此,顿得一顿,瞟了柳筱一眼,才道——“原先我应承过柳筠,要设法放他自由。食言至今,那柳筠也未见责,我怎么就好意思同他翻脸。”
  闻新晴嘀咕道:“你应承的是柳筠,今日面前的,乃是柳筱,有甚腼腆处?”梅骨道人支吾道:“他两个是双生的,双头一身,应承了一个,自然就应承了两个。”闻新晴越听越觉糊涂,然见梅骨道人这行止,哪里好再追问,只得赔笑道:“父亲重诺守信,与妖精也不欺诳。孩儿佩服得紧。”梅骨道人干巴巴一笑,扭头朝淮南道:“柳先生,若说日后放还,想来你也不信。莫若随咱们一行,我将这凤凰的真火引出来,咱们便能暂保无虞。比及寻得真经,这人再留着,却也无用,自然放还。”
  闻新晴听得这话,却是唬得一跳——“父亲,就不怕这妖精见宝起意么?”梅骨道人微微一笑——“这柳筱不过是条积年的蛇精,咱们炼毒的,便不能降伏,难道还怕他不成?”闻新晴微微一怔,旋即低头笑道:“父亲说得是。孩儿错了。日后孩儿定当唯父亲马首是瞻。再不敢僭越无礼。”梅骨道人微微一哂,朝淮南道:“柳先生,适才所言,可还使得?”淮南略作沉吟,点头道:“使得。”梅骨道人将手一抬——“那就请随我来。”
  言语下,手中那云牙子“哧溜”一声,即便化作一头黄铜老牛。这老牛弯腰跪腿,伏下身来,容闻新晴、梅骨骑乘。跨骑上背,见淮南相近,梅骨道人撩起袁知易衣衫,在他肚脐之上轻轻一拍,轻声咒道:“数米而炊,称薪而爨。”咒言声中,袁知易那肚脐处“呼喇”一声,却是当真喷出一道烈火来。这烈火飞扑而上,冲起三四尺高,焰光照处,梅骨三人身上的泥沙土块登时“簌簌”作声,跌将下地。
  闻新晴少了泥沙捆缚,手脚舒展得开,登时捏肩摆手起来——“我只知将这人痴痴抱着,身上便活泛些;竟不知原来是他腹中真火的缘故。”梅骨道人微微一笑,道:“咱们世传大族,自然有些秘辛古法。你能活了多少岁数,能有多少见识。”闻新晴笑道:“将来还要父亲多教诲才好。”梅骨听得“父亲”二字,讪讪一笑,偷偷暼了淮南一眼,见他足不沾尘,翛然离地三尺,飘飘然,好似个隐逸谪仙,仿佛并未听得适才一言半语;当下干咳一声,提着牛嚼子一扯,那黄铜老牛登时扬蹄而行。
  这地头不过几座台墀,皆是黄土红砖砌成;低的十来丈,居中一座最高,也不过二十来丈。那台墀顶上,不过一间亭子,低矮些的,那亭子中都立得一尊黄土泥像。那泥像个个峨冠高带,手执牙板,不过曹胡、伯余这等轩辕旧臣。登上居中高台,那飞檐翘角的亭子之中,却见堆得一抷溜圆的黄土。那黄土侧旁,坐得一个丈余高的黄土泥像。这泥像乃是个女仙,头戴冠冕,肩披狐裘,斜坐在地,其左手抱着一个长柄黄土勺子,勺子上空着七个镶孔;右手高举,托得有七颗黄土捏作的珠子。
  闻新晴探头望得一眼,朝梅骨道:“我偷偷摸上来过一回,找了半日,没见个机关处。恐含沙射影发作,便只得先出去。搜只怕搜不出个动静,莫若咱们把这台墀拆了,横竖那入口只在这里……”话音未落,却见梅骨道人跳下牛背,朝那泥像弯腰鞠躬,口中兀自念念有词——“开阳重宝,与天相倾。”言语之下,那泥像掌中的七颗泥珠华光一闪,霎时化作了七粒晶莹剔透的明珠。
  那明珠变化得来,在那泥像手中滴溜溜直转,彼此撞击,“叮叮当当”脆响个不住。闻新晴瞧得目瞪口呆,好一时才讪笑道:“原来还有这等蹊跷。”梅骨暼他一眼,轻笑道:“古圣传物,若不恭敬,焉能得授。”言语下,却又朝那泥像再一鞠躬,口中一般念道:“玄戈洞明,招摇隐元。”咒言声中,那泥像的一对眼睛陡然一亮,那黄土女仙,倏忽之间,竟化作了个栩栩如生的玉像。
  这玉像变化得成,却是款款起身,朝梅骨点头道:“七曜帝车,运维中央。”言语之中,其掌中那七颗白光微微的明珠便一粒粒飞将起来,“叮叮”一阵,齐齐落在那勺子的镶孔之中。聚得七星,那勺中登时“兹兹”作声,倏欻间,竟生出一道夺目的蓝色电光来。
  那电光逶迤盘旋,好似毒龙飞跃,闻新晴瞧得心惊肉跳,下意识的朝梅骨唤道——“小心……”言语未落,那电光突地猛窜而起,“轰”然一声,便击在女仙身旁的那黄土堆上。那土堆吃这一击,登时爆裂开来,飞扬的黄土尘沙飘摇在空,却是化作了一头黄鳞巨龙。这巨龙飞在亭外,只一颗头悬在亭檐之下,张着个嘴,口中“哧哧”作声,不住的冒出袅袅的黑烟。淮南探头一瞧,那黄龙口中一无舌头,二无獠牙,却是一扇朱漆铜环的石门。


  @安知鱼之苦 2016-08-02 23:25:00
  专门来顶!终于还是更了!!
  这些咒语,是静男看的资料还是自己想出来的?记得以前有人问过一次,静男说每句都有含义的,可惜我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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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数米而炊,称薪而爨。这个咒语,其实是比较生僻的成语。大意是指人做事拘泥于小节,不能从大处着眼。这种并非固定道法的咒语,我一般用得比较随意,这里这个,是在暗示人物性格。
  2,开阳重宝,与天相倾。这句咒语中的开阳重宝,指的就是北斗七星。与天相倾这四个字,出自《云笈七签卷二十四》。书中黄帝这样赞美北斗七星——“召书上清,役使万神,上登玉庭,驾景乘空,与天相倾。”
  3,七曜帝车,运维中央。这句咒语的出处与上句相同。原文如下:七星去地四十万里,围七百二十里,皆金精琉璃为其郭,七曜紫晖开其光,号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方,分调阴阳,四时五行,皆禀之焉。
  4,玄戈洞明,招摇隐元。这句咒语,源自北斗九星的传说。据说北斗实际上是九星。在七星之外,还有洞明、隐元二星。这二星星光黯淡,正在逐渐消失。肉眼难以辨认。有个说法,叫做“七现二隐”。这二星名字很多,有叫做辅星弼星的,也有叫做玄戈、招摇的。
  5,至于这里为什么要用北斗七星的梗,那是因为轩辕黄帝投生的传说——“其母西乔氏女,名附宝,瞑见大电光绕北斗,枢星照于郊野,附宝感之而有娠,以枢星降,又名曰天枢。”——所以开启轩辕的公孙墓,需要排好七星,召唤闪电~~~~~~
  6,至于为什么这里要修建黄土红砖的高台,那是因为黄帝有土德之瑞。
  今天外派办事了。没回单位,今晚无法更新。抱歉。...
  孰知慨叹之下,却突听前头廊下“窸窸窣窣”一阵低响,讶然抬眼,却见那廊坊地上尘沙翻滚,升腾的沙砾翻卷起来,团在半空,却是幻作了个女仙的沙像。这女像乃是沙砾盘缠而成,徒具身段,面容却有些模糊,瞧不出个来历;它变化得来,翩然立在半空,朝众人微微一笑,竟开口说起话来——“汝虽不正,然数诣山泽,扣求之志,不忘于道,欣子有心,今以相与。”
  听闻其语,梅骨道人登时又惊又喜,喜滋滋道:“天可怜见!才说无缘,便触着了机构。这旷世真经,正该着我哩。”欢喜之下,忙忙上前,朝那沙像揖手行礼,赔笑道:“晚生正是为着求取古卷宝经而来,还盼上仙指个明白。”孰知那沙像听得这话,只是纹丝不动,其脸面微微带笑,却是将个闻新晴盯着不放。
  瞥见此状,梅骨便有几分悻然,干咳一声,朝闻新晴招手道:“还愣着做甚?这上仙等你发话哩。”闻新晴“啊”得一声,朝那女像道:“老神仙,你可是等人来取《上清黄庭内景经》的么?”梅骨听得这话,跌足道:“这孩儿,怎地这般无状,竟没个礼数可言!”只是他这边计较,那女像倒不理论,微微颔首,朝闻新晴又道:“天禁漏泄,犯违明科,传必其人,授必知真者。黄庭真经,至珍且贵,上帝之玄观矣。子自非受命合神,弗见此文矣。”
  听得这一席话,闻新晴登时眉飞色舞,朝梅骨道人笑道:“父亲,古圣有灵。这真经是我父子囊中之物了。”梅骨亦笑道:“你这孩儿,际遇古怪,变作这等形容,原来竟是个有福的。”彼此欢喜时,又见那女像道:“此真经乃是容成公所撰,藏于紫陵之台,隐以灵坛之房,封以华琳之函,韫以兰简之帛,约之以紫罗之索,印之以太帝之玺。受之者,四十年传一人,如无其人,八十年可顿受二人。得道者四百年一传,得仙者四千年一传,得真者四万年一传,得升太上者四十万年一传。传非其人,谓之泄天道;得人不传,是为蔽天宝;非限妄传,是谓轻天老;受而不敬,是谓慢天藻。泄蔽轻慢四者,取死之刀斧,延祸之车乘也。泄者,身死于道路,受土形而骸裂;蔽者,盲聋于来世,命雕枉而卒殁;轻则祸终于父母,诣玄都而受罚;慢则曝终而堕恶,生弃疾于后世。皆道之科禁,故以相戒,不可不慎也。”
  闻新晴听得这话,便朝梅骨笑道:“父亲放心。一人得之,四十年可传。你我今生都能炼成神术。”梅骨干笑一声,道:“数十年光阴,弹指便过,这算得甚么。”言语中,见那女仙默然立着不动,慌忙朝闻新晴道:“古仙问你,你还未应声哩。”闻新晴嘿嘿一笑,便朝那女仙揖手道:“上仙教诲,弟子谨记于心。再不敢违。”那女像微微颔首,点头道:“汝既应承,且随我来。”
  言语时,其身下那沙砾盘盘绕绕飞将起来,却是化作一辆黄沙马车,驮了这女像沿着朝宫阙正道翛然而行。闻新晴不敢迟缓,两腿一夹,那铜牛四蹄一扬,立时紧随而前。这宫阙中积尘多年,那马车行时,黄尘飞扬,四面飞扑,淮南心下嫌恶,放出真气化作个烟气罩子遮蔽,那梅骨瞧在眼中,尚有几分不自在——“收敛些。若这仙真觉着不尊重,怕就不好了。”淮南又好笑又好气,哪里肯陪他吃土,便顿住脚步,稍稍跟得远些也就罢了。
  那马车翩然而行,至于一处高台。那高台台墀倾斜,恐有近千台阶。放眼看去,那高台顶端,不过四根柱子,一方祭台,却也并不见个别样稀奇。这高台台墀两侧,摆满了同真人一般大小的石像。那石像或男或女,或老或幼,或着宽袖大袍,或穿草裙竹帽,无不跪伏在地,朝那高台顶端磕首。比及攀援至于台顶,放眼细看,那四根柱子的底座皆是丈余高的古圣巨像。东边擎举柱子的,乃是奢龙;南方背负柱子的,乃是祝融;西面环抱柱子的,乃是火封;北端肩托柱子的,乃是后土。
  高台正中,只得四四方方一个祭台,祭台上一无香炉,二无酒樽,却有个车轮大的石盘。盘中倒有一头石牛,那石牛飞角长尾,腹下只得一条腿——那腿自膝盖处断折,却也只得半截。到得此地,梅骨一颗心登时“咚咚”乱跳,四望两眼,颤声道:“这等地方,那轩辕瞳不知寻了几回了。偏是没个着落。”闻新晴莫名觉着有些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跳下牛背,缓缓走到那祭台前,在那牛腹上轻轻抚摸两下,慢慢道:“岂有寻不着的,只怕正如上仙所言,真经传人,须得受命合神。”
  梅骨道人颤声道:“这受命合神,却是怎么个受法?怎么个合法?”闻新晴摇头道:“我如何晓得。莫不是同生辰八字也有些关碍?”言语之下,却是放出夔足来,朝那石牛断腿处一点。夔足碰时,且听“嘭”然一声,倏忽之间,那石牛竟放出了夺目的粲然辉光。
  辉光过处,高台四周的古圣石像陡然齐声咆哮,呼啸声中,竟齐齐站起身来。比及巍然站立,那石像手中的柱子“噼啪”作声,纷纷爆作碎石,破碎的石块并不滚落,翩然浮于半空,在辉光中化作了素帛。四圣身前身后,登时便浮满了长长短短的书卷。那书卷飘摇在空,有卷得严实的,一个字也瞧不见;也有裹得不紧扎的,卷幅倾颓,卷轴横斜,然凝神看去,素帛上光生生的,却是一个字没有。
  梅骨道人见这行景,登时“啊”得一声,喃喃道:“该死!还说有缘!只怕轩辕瞳也见着这光景了。满空都是书!谁知是哪一本?”闻新晴眉头一皱——“都扯下来,不怕找不出。”梅骨道人听得这话,却是有些畏葸,忖度一时,战战兢兢的走到火封面前,弯腰揖手的行得一礼,迟疑一时,便朝一本卷轴摸去。摸也摸了,却也不见个异常,梅骨心下一松,将那书卷捏稳一提,却是当真轻轻巧巧提将过来。
  梅骨“嗐”然一声,正觉松一口气,手下突地一沉,定睛看时,那书卷竟又化作了一块碎石。比及一松手,那石头漂浮起来,却又化作了一卷书册。梅骨道人心头一沉,换着试了几次,那书卷到手便化石头,次次如此,屡试不爽。闻新晴见这异象,却也有些发急,眉头一皱,思量片刻,朝引路那女仙石像揖手笑道:“弟子来此,却不知如何取得真经。还请上仙指引。”
  言语之下,却见那女仙微微一笑,点头笑道:“汝浮于红尘,枯骨之余,自处尘垢,久染浊秽;天地寥邈,高下悬隔,纵恣五浊,翻错臭秽。须得割心断意,取同蝼蚓。好神仙,贪长生,心之所诣,出于自然。今形非顾影,体气臭恶,久为垢秽所逼者,徒励节无益。还得独节应神,丹心潜会,精苦仰彻。”这话不痛不痒,似有所指,又似是而非,闻新晴听得一头雾水,抓耳挠腮的想了一时,实在不明所以,调转头来,朝梅骨道人闷道:“父亲,你可明白?”梅骨道人一脸晦气,没好气道:“你是受命合神的,你都听不分明!何况乎我!”




  第三十六节 法争


  闻新晴干笑一声,讪讪的却是有些不好意思,左顾右盼瞧得片刻,一声喟叹,将那内景经望祭台上一抛,叹道:“便寻着了,只怕也是一卷素本,一个字没有,拿来也无用……”言语未落,身旁那地面突地“啪”然一响,土石迸裂,碎石中“嗖”然一声,陡然扑出一头通身是火的大狗来。
  这大狗红嘴红眼,一身黑毛,生得一条白毛长尾;跳脱得来,登时大口一张,将那内景经一口叼起,后腿一蹬,“嗖”然一声,好似离弦之箭一般,霎时便窜到了高台登临处。其来如电,其去如风,不过留得半空“呼呼”作声的火焰,飘飘荡荡,四面飞扬。
  事出突然,众人无不愕然,回身看时,却见高台登临处,翛然立得两个通身是土的道人。一个是鹤发银须的曹独庐,一个却是长脸粗眉的孟星衢。那烈火大狗叼得内景经,扑在孟星衢脚下;孟星衢接过经卷,在那大狗头顶轻轻一抚,那大狗一声啸叫,“噗”然一声,便化作一团黑烟,徐徐散开。
  执经在手,孟星衢便咧嘴一笑——“也不瞧瞧自己是甚么路数,也敢觊觎这上古奇书。”曹独庐嘿嘿一笑——“若不是他,咱们也取不来这钥匙。”闻新晴听得奚落,登时脸庞紫胀,然敌众我寡,瞧了瞧梅骨,却是不敢则声。梅骨道人脸色铁青,却没半分惧色,立在祭台台阶之前,放出旗帜,厉声道:“曹独庐,你好大胆子,竟敢带外人进寿丘圣境。”
  曹独庐哂然一笑,冷道:“五十步笑百步,你不也带了么?”言语中,脸面微仰,鼻孔朝天,森然道:“你识相些,老实就走,念在同门情谊,我不与你为难。若你拿拿捏捏,咬着不松,可不要怪我手下无情。”闻新晴听得这话,便有些松动,见梅骨道人一脸漠然,心下惴惴,上前两步,附在梅骨耳后,轻声道:“父亲,他两个年高,道行精深,咱们只怕不是敌手;所谓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咱们先让一让,再从长计较。”
  梅骨道人却听不进劝,冰着一张脸,冷道:“怕甚么。他们都中了含沙射影。比不得咱们轻松。当真斗法,未必就输。”闻新晴瞟得一眼孟星衢,却是心头打鼓,略退两步,瞧见淮南,立时朝他笑道:“柳先生。你同我父亲好歹有些交情。可要帮衬些才好。比及事了,也好领走这毛头小子。”淮南暼他一眼,慢吞吞道:“你们家事。我如何好置喙。你们好商量罢。”
  闻新晴干笑一声,伸手便将袁知易提起来,拢在自己背翅上,道:“患难见真情。柳先生不要推辞。”梅骨见其作为,却是啐得一口,骂道:“软脚蟹,亏得认你作了儿子!没个刚强!”闻新晴脸庞一红,放出散花擎来,立在梅骨道人身后,低声道:“父亲教训得是。儿子知错了。”
  曹独庐见他这行止,冷哼一声,骂道:“下三滥传家,装什么光风霁月。”鄙薄之中,左手一晃,化出火灵幌来,厉声道:“既然你不知进退,可就怪不得我。”呵斥之下,右手列印,疾声咒道:“云日辉映,空水澄鲜。”咒法动时,其足下“噗”然一响,却是霎时喷出一股清泉来。
  那泉水突突翻滚,霎时将个高台漫起三尺。闻新晴虽是个青城弟子,这法子却是见所未见,但见一地清水,浑然摸不着个头脑,疑惑之中,立在台墀之上,朝那水中探头一瞧,除却自家倒影,却是不见有物,正迷茫,水中那倒影却突地一动,其脑袋一歪,眼睛一眨,“呼喇”一声,却从水中窜了出来。
  那影子跳在水面,却是一团清水化来的形容,通体晶莹,水光潋滟;瞧其形貌,与闻新晴并无两样,只手中没有散花擎,两手之中,却是各各捉得一条活鱼。那活鱼身形扁平,两侧鱼鳍晶亮尖锐,好似刃口插了铁针的薄刀。这水影变化得来,登时身形一伏,两腿一蹬,“嗖”然一声,便朝闻新晴飞扑而来,因近在咫尺,来得又快,闻新晴猝不及防,躲不及躲,让不能让,惊惶中一声怪叫,只得挥起散花擎朝那水影当头一击。
  那水影飞扑而来,却没半分避让的意思,但听“嘭”然一声,那水影双鱼落下,不偏不倚刺在闻新晴两肋;闻新晴的散花擎却也劈个正着,但听“嘭”然一响,那水影霎时化作破碎的水浪,“哗啦”一声跌回清水,荡起满地的涟漪。闻新晴两肋被那活鱼刺个正着,却是深可见骨。那水影跌碎,这两只活鱼插在肋上,兀自长尾摇摆,鱼嘴撕扯,浑没个消亡的迹象。
  闻新晴强忍剧痛,拽住左肋鱼尾猛然一扯,且听“噗嗤”一声,那怪鱼真真铁口钢牙,就此一扯,却是连皮带肉也揭下来了。闻新晴痛得两腿发软,一张脸紫胀似猪肝,手中便捏不稳,那怪鱼尾巴一甩,就此一挣,一头扑在那清水之中,“咕咚”一响,就此沉在水底,再不见个行迹。
  闻新晴痛不可支,左手捏住右肋那鱼尾,膀子抖个不住,却是不敢下手撕扯。梅骨道人觑得真切,脸色一沉,冷道:“不扯出来,等着它钻进去啃你的骨头吃你的肉么?”闻新晴满头冒汗,两翅并得铁紧,咬住嘴唇,死命一拉,又是“噗”然一响,那鱼倒当真扯将出来,只是腰肋上血淋淋的却也扯下一大块。闻新晴剧痛钻心,恼恨莫甚,将那怪鱼朝地头猛然一砸,且听“啪”然一声,那怪鱼摔落在地,却是跌作了一地的水渍。闻新晴腰肋皮开肉绽,因这一摔,用力过猛,吃痛不过,却是一个趔趄,眼看跌进水中,梅骨道人左手一伸,一把拎住他后领,暼他一眼,却是轻轻一叹——“鲁班门下,能学规矩,却学不得伶俐。”



  叹息中,闻新晴已然稳住身形,因心头骇怕,不敢临水照影,哆哆嗦嗦的便往后靠;因苦痛无力,背上羽翼支撑不得,反手将袁知易提过来,掷在身前,单足踩在他胸口,暼得淮南一眼,嘶声道:“别胡思乱想,好不好我一脚将他踩个稀烂。”那厢梅骨道人哂然一笑,捏个法诀,将那云牙子望空一招,厉声叱道:“云起岭树。”咒言声中,那云牙子旗帜之上“呼哧”一声,即便喷出一股夭矫黑风。
  那狂风喷涌而起,裹在梅骨道人身周。梅骨道人身段一晃,霎时化作了一株数丈的苦楝树。这高树变化得来,树身摇摇,树冠下数尺处树皮皲裂,竟就此生出面目五官,高鼻深目,曲眉丰颊,依稀与人物相类;其脸面下数尺,那粗如儿臂的树枝纠结缠绕,却又编作两臂;得来双手,那树干便左摇右摆,好似活人扭动腰肢,须臾间隙,那高树的树根便拔地而出,密密匝匝蟠在地头,好似千百巨蟒钩缠在一处。
  变化得成,那巨树根须便似毒龙下海一般,猛然窜将起来,“哗啦”作声,扑在台下的清泉之中;根须入水,登时搅翻巨浪,翻卷的清水中“吱吱”作声,不停扑出手执双鱼的水影之人。只是没了活人照影,少了借形遁隐之力,那水影力道便有些孱弱,扑在空时,那树人两臂一扫,“噗嗤”一响,便将那水影卷作破碎的流波。眨眼功夫,那树人便闯下台来,好似虎入羊群,一路席卷,径直扑到曹独庐身前。
  曹独庐立在前头,衣衫被树人卷刮来的劲风扑得“噗噗”乱响,人却岿然好似岳峙渊渟。眼见近了,单手捏个法诀,火灵幌朝身前那跌宕的泉水猛然一扫,疾声咒道:“天长落日,水净寒波。”咒声响时,其身前那泉水之中轰然一声,陡然翻起三丈来高的一面水墙。那苦楝树人一头扑来,撞在这水墙之上,但听“哐啷”一声,恰似金铁交鸣,直撞得头晕眼花。其身下那树根摇晃,树冠倾斜,竟险得撞翻在地。只是一撞之下,那水墙之上却生出粼粼一片水光来。那寻常波光,粼粼照眼,不过叫人目眩眼花,也就罢了;这波光略略闪烁,却自那水墙上喷飞起来,扑在半空,倏尔间隙,便化作了一蓬带火的乌鸦。
  这乌鸦团在半空,蔚然成群,一个个头尾起火,羽翼带风;变化得来,齐齐“呱呱”乱叫,四面飞扑过来,只在那树人枝杈间飞掠追逐。火鸦过处,那苦楝树人登时四下起火,满头青烟直冒,手臂肩背无不烧得“噼啪”作声。出师不利,那苦楝树两臂一合,左右臂扣住左右肩,一声怒吼,猛然一扳,且听“咔嚓”一响,那苦楝树登时从中裂开,树干中人影一闪,即便扑出梅骨道人来。
  梅骨脱身出来,跳在半空,云牙子望下一卷,厉声咒道:“雁飞沙洲。”咒声响时,其身子“嘭”然一响,霎时化作一只黄沙聚化的巨雁。这巨雁颈长丈余,两翼展开足有六七丈宽,通身上下皆是黄沙褐土。其羽翼扇时,尘沙碎石“簌簌”作声,满空滚落。一众火鸦齐声呱噪,翻身朝这巨雁扑来。那火鸦瞧来轻盈灵巧,飞击之力却重,一个个翛然扑至,撞在巨雁身上,或腹下,或翅上,直撞得“砰砰”乱响。
  只是一撞之下,自己身形破碎,流火熄灭,那巨雁却不过跌些碎石尘土,真个是螳臂当车,哪里伤得了那巨雁分毫。闻新晴见这秘法,直瞧得心摇神驰,只是观战之余,却未掉以轻心,一手提着散花擎,一手却也扣在袁知易咽喉——那散花擎无风而展,铺在半空,旗帜上生得有百來十只眼睛,尽皆瞪住淮南,唯恐他落井下石。
  那厢巨雁登空,“嘎然”而鸣,朝曹独庐猛扑而下。孟星衢见它巨伟,恐曹独庐大意轻敌,捏个法诀,轻声笑道:“曹公,何苦同他啰嗦。咱们一起收拾了他,岂不撇脱干净……”言语未落,却见曹独庐一声冷笑——“萤火烛光,焉能与皓月同辉。”鄙薄之中,将个火灵幌望肩一抗,单手捏个法诀,厉声叱道:“雕弓明月,骏马流电。”
  喝叱声中,其身“呼喇”一响,霎时化作个丈余高的巨人,其肩头那长旗倏尔间化作一弯龙筋凤骨的巨弓。变化得成,曹独庐登时一步跨前,搭手满弦,“嗡”然一声,放出一记虚弦。听得空响,闻新晴登时心头一紧,孰知弦声响时,一不见羽箭脱空,二不见飞矢离弦,闻新晴略略一怔,登时忍俊不禁,笑骂道:“泼皮瘟神,倒唬了个实在……”话说一半,却突听半空里“嘭”然一声巨响,悚然抬头,却见那凌空巨雁不知被何物射中,肚腹迸裂,黄沙“簌簌”滚落,偌大一只巨雁颈项翻折,羽翼归拢,竟一头倒栽下来,“砰”然一声撞在祭台之上。
  黄沙翻扑,碎石滚落,沙堆中渐渐现出梅骨道人真身——其脸面又青又白,似乎纸,又似乎冰;其肚腹匍有一只巴掌大的蜘蛛,蓝光盈盈,通身缠有“兹兹”作声的电光。可怜梅骨道人肚腹处衣衫破碎,皮肉被电光烧得焦烂糊臭,空有两手,一不敢拨,二不敢挑,竟只能由得那蜘蛛匐在肚皮上,任其肆虐。
  空弦得手,曹独庐登时嘿嘿直笑,摇头摆脑的缓缓上前,一行走,一行奚落——“你这鬼样子,也好叫什么兰心梅骨。不怕笑掉人大牙。”梅骨道人头发散落,身形狼炕,欲待起身,肚腹苦痛,挣扎再三,却是哪里直得起身;闻新晴跌在梅骨道人前头,见曹独庐堪堪将近,心头惶恐,猛地尖声叫道:“曹师伯,我便没功劳,也有苦劳。若没我出力,你到不得这地步。”曹独庐哂然一笑,慢悠悠道:“你怕甚么。杀了你我还嫌脏手。”孟星衢听得真切,抬头瞧了两眼,慢吞吞道:“留不得。都杀尽了,一了百了。若放他生路,只怕他嘴嘴舌舌,平白生出许多事端来。”
  曹独庐嘴角一抿,提起火灵幌,在闻新晴脸那散花擎上轻轻戳那些个眼睛,戳破一个,闻新晴脸上便生出一个蚊虫般大的血点;他一行戳,一行笑道:“小杂碎,不是我不留你。只是你叫孟先生有些不放心。”闻新晴狠狠瞪得孟星衢一眼,缓缓抬头,瞧着曹独庐,轻声道:“师伯,我原是个孤儿。才认了父亲,今日便是死,还请容我与他磕两个头。同门一场,到底有些情分。就允了我罢。”曹独庐提起火灵幌,暼了他两眼,道:“想不到你这么个蝼蚁,倒还有两分情谊。去罢。到底同他认得了几百年。”言语中,又抬头朝梅骨道人冷笑道:“留人与你送终,也算待你不薄。”

  第三十七节 木遁



  听得应允,闻新晴扶了栏杆,挣扎起身,其两肋之上鲜血汩汩,顺了腰腿淌了一地。袁知易躺在地上,头发汪在血水中,红浸浸的,混了尘沙,好似涂了一头的红泥。闻新晴在他下巴轻轻一踢,涩然道:“若没遇见你,只怕我也未必回来。原先踌躇满志,瞧着你是个宝贝;如今命在旦夕,瞧着你却是个祸害。”袁知易闷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闻新晴啐他一口,踩着他胸口便跨将过去,一步步朝梅骨道人挪去。梅骨道人见他跌跌撞撞,步履蹒跚,却是动了两分真情——“好孩儿,横竖一死,你有这心意也就罢了。这等苦痛,还磕甚么头。免了罢。何苦白遭罪。”闻新晴听他言语暖热,眼眶却也有些发红,好歹磨到他跟前,想是实实撑不得了,“扑通”一声直直跪下来,“咚”然一声磕了个响头。比及抬头,额头上竟给撞出个拳头大的包来。
  梅骨道人瞧着有些不忍,苦撑着支起身来,轻声道:“岁寒知松柏,患难见真情。好孩子,平素错看你了。”闻新晴脸颊通红,本待言语,张口两回,却是哽咽难言。呜咽一时,微微低头,哆哆嗦嗦的从袖笼中摸出两粒指头大的红果子来。那果子红艳艳的,晶莹剔透,瞧着倒像玛瑙雕刻的樱桃。闻新晴抖抖索索的将这果子递一粒梅骨道人,颤声道:“这是商陆果,原是弟子用来炼毒的药果子。今日咱们父子,不能走脱,不如吞了这果子,一则免受他羞辱,二则也免了刀斧之苦。”
  梅骨道人听得这话,喟然一叹,仰头便将这果子一口吞了。闻新晴将那果子拽在手心,又再磕得两个结结实实的响头,也便将那果子吞下腹去。曹独庐立在台下,瞧得真切,却是哂然一笑——“也好,你自家就死,将来黄泉之下,我也好见祖师爷……”话说一半,却听梅骨道人、闻新晴两个身上齐齐“啪”然一声,其一身皮肉陡然间变得焦干朽败,乍然一瞧,好似两块烧作焦炭的木头。
  曹独庐吃得一吓,愕然道:“这商陆果乃是寻常毒果,如何就有这神效。”孟星衢眉头一皱,步上前来,伸出手来,摸向闻新晴的头顶。他这手掌伸出来时,那皮肤便渐渐生出寒光,倏忽间隙,便化作了一只铁手。那闻新晴一颗头焦干枯竭,一头头发好似破败的茅草。孟星衢轻轻在他头顶轻轻一碰,那头发“窸窸”两声,却是散作了轻徐袅然的灰屑,“簌簌”滚落。
  曹独庐睹见此状,脸面变色,骇然道:“这是甚毒果,这等厉害!”孟星衢左手捂住口鼻,铁手在闻新晴后颈一推,且听“嘭”然一声,闻新晴那半跪身子霎时翻扑在地,跌作一蓬絮絮软软的木渣碎屑。曹独庐也罢了,孟星衢却是陡然一声厉喝——“滚出来!”
  呵斥之下,铁手朝地面猛然一拍,且听“砰”然一声巨响,这台墀地面登时四分五裂,皲裂的碎石纹路好似石落镜湖荡起的涟漪。石面迸裂,碎石之下“嗖”然一响,霎时间便跳出个藤草编成的猴子来。这猴子乃是碧绿的草藤编制而成,通身覆满青翠的叶子,叶片下挤挤攘攘的堆着些紫色的小花与鲜红的小果。
  脱跳出来,那猴子“兹”然一声怪叫,劈手抓下一把红果,扬手一抛,便朝孟星衢、曹独庐猛掷过来。鲜果脱手,那猴子两足一蹬,飞扑在空,一个倒栽猛窜而下,“嗖”然一响,却又就此钻入土中,且听“咔”然一声,那地面之上便有一道细线沿着台墀径直崩裂下去。眨眼功夫,那细线便窜得远了。
  那红果飞掷而来,曹独庐不知其究竟,恐有诡谲,立时侧身避让;孟星衢变化之手乃是金铁之物,哪里怕这一把小小浆果,其手掌迎风一扬,霎时化得有磨盘般大;信手一捏,但听“噗”然一声,那果子登时被捏作一团酱浆。酱浆黏稠,糊了一手,孟星衢探头一望,早不见那藤草猴子踪迹,咒骂两声,捧起一把泥土在掌心揉搓一阵,擦拭净尽,这才变化回来,朝曹独庐道:“你青城门下,如何有这等变化遁形之法,我竟闻所未闻。”曹独庐干笑一声,讪讪道:“咱们三家分治已久,各家底细如何能尽知。”
  孟星衢将内景经提在手中,道:“也罢了。他便逃走,便嘴嘴舌舌,也不怕他。彼时咱们抵死不认,他无凭无据,也没奈何。”曹独庐点头道:“事已至此,还是先寻外景经为是。”孟星衢嘿嘿一笑,道:“这两个废物,宝物在手,却不知其用。”言语中,暼得淮南两眼,朝曹独庐道:“我去取书。你将那妖精收伏了。”曹独庐望了望默然端立的杜淮南,瞄了瞄栏杆下躺着的袁知易,末了瞧着孟星衢手中的内景经,慢吞吞道:“先取书。再同他理论。这等孩儿,不怕他作怪。”孟星衢见他行止,微微一哂,慢条斯理道:“那也由得你。”
  言语中,伸手在那内景经上轻轻一抹,轻声咒道:“始奠阴阳,召至群灵。”咒言声中,那内景经华光一闪,霎时化作一个身高七尺的玉面郎君。这郎君头戴紫冠,身披赤袍,翩然立在半空,端的是人如玉树,气如芝兰。这郎君变化得来,款款落足那祭台,斜坐石盘牛背之上,轻抚牛角,口中兀自轻声叹息——“石鼓石鼓,悲哉下土。自我来观,民生实苦。哀哉世事!悠悠我意。我意不可辱!有鸾有凤,自歌自舞,凌云历汉,远绝尘罗。暂来期会,运往即乖。无伤我怀。”

  昨天家里临时有事,没有更新。抱歉。这几天还要继续为完成的事情,抽不开身,希望下周能顺利更新。
  言语悠悠,祭台四面那满空的书卷“嗖嗖”作声,却是齐齐朝祭台飞旋而来,至于台上,那书卷彼此挤挤攘攘,裹在一处,却是聚作了个人像。这书册人像飘然落在那石盘之中,立在石牛身前,伸出一只书卷裹作的手来,一般轻抚那牛角,抚摸之下,竟也如活人一般开口叹息——“哎。去来乱我神,神躁靡不历。灭念停虚闲,萧萧入空寂。请经若饥渴,持志如金石。”
  吟诵间,那书卷便都冒起徐徐轻烟,烟霾缭绕处,那书册人像已然化作了个雪肤花貌的高冠女真。这女真身着黄裳,肩披云氅,身姿绰约,好似鹊桥女仙;姿容秀雅,仿佛姑射玉女。变化得来,这女真便朝那玉面郎君颔首道:“到底又走一遭。”那郎君笑道:“却不知这一番孰强孰弱。”那女真笑道:“焉知今日不会叫一人而周全。”那郎君抿嘴一笑,轻声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便是一人得了,他门下还会有子弟,焉知不会又各寻殊途?”那女真微微一笑,却是调转头来,瞄得一干人等,两目微瞑,不知是瞧着谁,口中自顾轻声念道:“咄嗟天地外,九围皆吾家。勤研玄中思,道成更相遐。遗我积世忧,释此千年叹。怡盼无极已,终夜复待旦。灵期自有时,掷神游太霞。”
  念诵完毕,这女真却就将头一低,其两肩一陷,那身段“嘭”然一响,陡然跌落在那石盘之中,化作了一册卷轴。说时迟,那时快,曹独庐见得变化,两腿一蹬,却是电也似的扑将上前,一把将这书简抄在手中,尖声叫道:“我拿到了!”孟星衢立在原地,却是哂然一笑,摇头道:“我又不争你的。慌什么。”曹独庐将那书卷贴在胸口,讪笑一声,颤声道:“盼了一辈子,取在手里,哪里就不着忙。”
  孟星衢干咳一声,两手一拍,石盘中那玉面郎君暼他一眼,“噗”然一声,却也就跌作一卷书册。曹独庐心下一跳,下意识的伸出手来,将要及时,又有些不好意思,缩回手来,干巴巴道:“你这经卷,且先收好。”孟星衢微微一笑,却道:“这倒不妨。横竖我拿着也没用。你若稀奇,拿着瞧瞧也不打紧。”
  曹独庐讪笑道:“到底是个物件。我一时失态,你也好奚落。”孟星衢微微一哂,道:“我倒没别的意思。你是不知,这经书咱们传了多少代了,便翻烂了,也没人翻出一个字来。若是你有机缘,能瞧出端倪,我还欢喜哩。”曹独庐听得这话,却是心下一沉,没去拾地上那《内景经》,只将手中那《外景经》摊开一瞧,那卷幅上素白一片,却是当真一个字不见。
  翻来覆去瞧了一晌,将个卷轴摸索了个来去,何曾见半点蹊跷处,曹独庐登时一口气上不来,将那经卷望地上狠狠一掷,捶胸顿足道:“入得宝山,空手而回。”孟星衢轻轻一笑,缓缓道:“也不着急。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咱们齐心协力,未必没有破解那一日……”言语未完,那石盘侧旁默然立得良久的流沙女仙之像却突地将腰一弯,从从容容的将那两卷书册拾将起来,叠在掌心。
  这流沙女仙静默许久,因是上古留下的机关妙法,曹独庐原不曾留神看她,而今见她动弹,倒是吃得一吓。见她拿了卷册,曹独庐心头一动,却是退得两步,朝那女仙弯腰揖手,恭恭敬敬道:“上真,弟子取得宝卷,却少了一等机巧,认不得真文。还请上真垂怜,许个神通,传了这真经。”
  那女仙微微抿嘴,含笑道:“物华天宝,有德者居之。”言语中,将两卷卷轴望空一抛,两册经书浮在半空,自家旋转,横铺开来;又朝空空落落的天穹一招手,口中唤道:“我有衣中珠,不嫌衣上尘。我有长生理,不厌有生身。江南神仙窟,吾当混其真。不嫌市井喧,来救世间人。”
  呼唤之下,那天穹之上一声炸响,那虚垠之中轰然倾下一股滚滚沙流。那飞喷滚落的飞沙之中,“噗噗”作声,却是扑出无数巨大的银翅扁鱼与青头黑背鹤来。那扁鱼飞鹤一左一右,自空而下,直是越变越小,比及近时,已然落得如雨滴大小,一个个径直扑来,落在那书册之上,化作了方方正正的墨色小字。那声响也奇,好似明珠跌落玉瓯一般,“叮叮当当”,煞是好听。
  比及鱼鹤投尽,天穹上那滚滚沙流便就此消停,残余的飞沙散在祭台高上,翛然飘浮,好似悬空的一团轻烟。那流沙女仙信手一招,那一对书册好似乳燕投林,轻飘飘的飞将回还,双双叠在那女仙掌心。曹独庐一颗心“咚咚”乱跳,但觉口干舌燥,两眼偷偷觑着孟星衢,两脚急跨上前,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酸腐礼仪,伸手便朝女仙掌中的经文抓去。
  那女仙岿然不动,也没说个避让,只脸面含笑,不紧不慢道:“物华天宝,有德者居之。”曹独庐充耳不闻,一把抓在那书卷上,孰知五指捏处,却好似捏了个刺猬,掌心五指无不刺痛难耐,骇然之下一声怪叫,猛缩回手,低头看时,掌中却是当真被刺出密密匝匝的一把细孔。那细孔处点点斑斑,血肉模糊,直是又痛又痒。曹独庐惊怒交加,“呔”然一声怒喝,喝叱之下,却陡然觉着有些头晕,两手两脚便有些不听使唤,惶恐之中,两膝一软,“咕咚”一声,即便跪倒在地;比及再要言语,一条舌头却麻酥酥的没个知觉,张开口来,不过“呜呜”两声,哪里说得出一个字来。
  孟星衢乍然一见,却是“啊”得一声,畏畏葸葸凑上前来,下细盯得两眼,那女仙面含微笑,又端然没个动静。孟星衢眉头一皱,半蹲下来,将曹独庐扶在祭台侧旁,笑道:“曹师兄,平白哄我作甚?”曹独庐脸色煞白,口中“唔唔”作响,却是词不成词,句不成句。孟星衢嘀咕一声,将他斜靠坐着,缓缓起身,绕着那流沙女仙转了两圈,迟疑一时,走到那女仙面前,“扑通”然一声跪将下来,“咚咚”数声,磕了几个响头,也不敢起身,兀自半跪在地,恭恭敬敬道:“物华天宝,有德者居之。上真,弟子虽则无才,然虔心求道,一心求德,还请恩赐。”
  言语之下,却突听那女仙“噗嗤”一笑,愕然抬头,却见那女仙猛然弯腰,右手一探,猛然朝他头顶抓将下来。孟星衢见势不妙,登时心下一紧;躲是躲不及了,仓皇中脑袋一偏,身子一歪,但听“嘭”然一声,脑袋倒是侥幸让开,肩膀却给她抓了个实在。她这掌中分明无物,却好似藏了一蓬毒针,一把抓住,登时将孟星衢肩头刺出千百个细孔来。孟星衢闷哼一声,身子一瘫,登时扑在这女仙脚下,再不能动弹。
  那女仙“吃吃”一笑,将脸一抹,却是变作了个白面微髯的汉子。这汉子肩头坐得有个女郎,这女郎上半身是人,下半身却是软塌塌的一团金砂。那女郎捂着嘴,兀自“咯咯”作声,笑个不住。那汉子轻捋颌下短髭,嘿嘿笑道:“物华天宝,有德者居之,你这两个遭瘟的,一不知道,二不知德,也好意思伸手。当真是恬不知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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