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世少年修真系列之《万世神兵》

  第九十七节 丧命


  众人骇然抬望,却见那飘在上头的人影,非是别个,正是田夫人。她施放雷法,自家那掌心却也被这飞电将皮肉炸焦,整个掌心皮枯肉干,焦黑一片,瞧着哪里还像血肉,浑然一块焦炭。田文落在她身侧,两眼盯着她那掌心,尖声叫道:“你不要命了?你现在是什么肉身!怎么还敢放这五阳雷!”田夫人嘴角一撇,冷道:“咱们拜过天地,许过生死,总不能叫你撇下我去。”
  言语之时,缠着田文的鼠尾“哧溜”一声,却就化作了一坨桃胶一般的五彩软胶。那软胶软颤颤的,飞扬起来,慢慢贴在田夫人掌心,将她那焦烂的手掌慢慢裹将起来。因是通透,又轻薄细软,晃眼一看,倒像抹了一层厚厚的猪油。不是别物,正是田夫人的独门神器鸾胶。
  田文颤声道:“你师姐祭了水鬼,一动五阳雷,她立时便能知觉。她若追来,岂肯善罢甘休!”田夫人嘿嘿一笑,微微侧头,瞄了田文一眼,缓缓道:“横竖是个死。怕甚么。”言语之下,其右手又举将起来,其掌心“兹兹”作声,渐渐就见浮起一抹电光来。
  田文扯脱渔网,挣扎起身,一把拉住田夫人手臂——“那金莲真身有毒。”田夫人略怔得一怔,缓缓道:“有毒又如何?难不成还给他,跪下来求他饶命不成?”田文脸色刷白,抚着田夫人手臂,胖脸上滚下泪来:“你将那金莲还给真童。或许他真个能保你活命。”田夫人听得这话,却是嘿嘿一笑,笑声未绝,猛然回转头来,右手猛地一扬,便要朝田文脸上扇来。
  田文寻常挨打挨惯了的,也没想着躲,也没想着让。孰知田夫人那巴掌举上头顶,晃一晃的,此番却没落下来。田文满脸是泪,见这行止,却也莫名其妙,田夫人瞪他一眼,那巴掌却就缓缓落下来,不过在田文肉脸上轻轻一抚,停得一时,突地轻叹一声——“你如今可真丑。”田文轻声道:“只怕来生更丑。可不知你还肯不肯要我。”田夫人啐他一口,骂道:“你敢!这般丑已然瞧着吃不下饭。敢是往后要我困觉还要做噩梦不成?”
  斥骂之下,却是突地将手一扬,其掌心“倏”然一响,陡然放出一道飞电来。那飞电望着常恭孝瑾迎头射来,快不可言。然常恭先时避让,已然有心提防,电光闪时,早便将那堆烟枪望空一展。这堆烟枪中,封有计蒙龙角。那计蒙乃是行云布雨之仙,却是个引雷布电的个中好手。那堆烟枪飞展在空,霎时化得有七八丈高,一头插于莲池,一头立在半空,那飞电奔至,但听“哧溜”一声,却就好似燕雀自投网罘,霎时窜到那堆烟枪上,“嗡嗡”两声,便就顺着枪身沉下池去,在那池底化作一堆碎裂的零星蓝光。
  堆烟功成,常恭冷笑一声,左右两手放出炼霞、伏雨,其身一晃,且听“呼”然一响,几是瞬息之间,其人竟就闪到了田夫人眼跟前。人一奔至,长枪立就,一左一右便朝田夫人两肋刺来。田夫人不知他有这等神通,猝不及防,眼看闪避不及,“嗳哟”一声,将牙一咬,也不躲了,将个右掌往前一拍,其掌心“轰”然一响,陡然炸出个震雷来。
  孰知雷声炸响,常恭孝瑾人影一晃,倏欻之间,便就闪到了田夫人背后,双枪一左一右,依旧急刺而下。田夫人闪躲不及,眼看要刺个正着。冷不防田文猛扑而来,但听“噗噗”两声,两枪一左一右,将个田文胸口刺出两个透明窟窿。一击而中,常恭却是啐得一声,两枪一抽,其身“嗖”然一晃,却又闪到了田夫人左侧,两枪一上一下,急掼而来。
  田夫人心头剧痛,激愤之下,竟未闪避,其左掌一扬,但听“噼啪”一声,竟将个伏雨抓个正着。只是这厢得手,那炼霞“噗嗤”一下,却就刺个正着——田夫人那肚腹之上,便就穿出个通透窟窿。田夫人吃这一枪,那身板却是岿然未动,其右手急挥,但听“乓”然一声很,却就炸出一道惊雷急电来。惊电奔至,常恭下意识的拖枪急退,然炼霞可动,伏雨却紧,比及回过神来弃枪要走,那电光轰然一声,却就不偏不倚炸在了胸前。
  常恭“嗳哟”一声,登时被这惊雷炸得飞弹起来,混雾烟罗从旁瞧得真切,忙忙将身一纵,一跃而起,一把将个常恭接住。身形才稳,那半空里又是一声雷鸣,一道惊雷“轰”然作响,又朝常恭迎头辟来。混雾烟罗机敏非常,两足一点,却是窜到了堆烟枪旁,那奔雷追扑而至,但听“哧哧”两声,却是果然叫那堆烟吸将过去,化于池底。堪堪立稳,暗叫一声侥幸。常恭却就一把推开混雾,跳起身来,望空将手一招,但听“倏”然一响,那炼霞便就飞将回还。一柄伏雨失在田夫人掌心,震得“嗡嗡”乱响,却是哪里能够飞走脱身。
  田文吃了常恭两枪,早便瘫软栽倒,不过“啪”然一声,便就坠在莲池一处水亭亭尖。摔在上头,一动不动。田夫人拖了伏雨,铁青着一张脸,缓缓落下,提着长枪在田文肩头戳得一戳,田文两眼紧闭,凭她挑刺,总没个动静。他身为干尸,胸口创口不过微微浸出些乌漆麻黑的汁液,也不知是不是血。田夫人低头瞧得两眼,却是出奇平静,一没嚎啕大哭,二没咒天骂地,不过细瞧了两眼,将腿一抬,但听“扑通”一声,却是将田文一脚踢下水去。
  田文向往瞧着矮胖敦实,这一落水,却不过溅起些许水花,便就漂在水面,胸口那两个窟窿慢慢漏出些污臭的浊液,在那水中慢慢晕开。众人见田夫人行止如此,个个莫名其妙,彼此面面相觑,总不作声。
  @jlule 2018-06-08 21:25:59
  万世里面人死之后会有各种不同形态,这些变化形式是否有说道,比如黄歇、梁道林等死了就直接拜拜了,轩辕明还能活蹦乱跳和陶娣打一架,被周灵璩阴就直接拜拜了,有的却成游魂,比如子骞,伍娇蝉一化为二变成活尸和游魂,郭长宏成尸鬼,而且有些还能长期存在,和“活人”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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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跟修炼的法术和死亡时的情景有关。比如轩辕明斗法将拜,在活着的时候施展了玉山魂树,当然死不了。被周灵璩暗算的时候,根本没机会施放法术。当然一击丧命。在万世里,活尸和尸鬼是不同的。活尸的身体虽然是干尸,但丹元炉灶还在,如果活尸的肉身毁灭,魂魄还能轮回。万世里的尸鬼有好几种。常见的一种是鬼魅的一种,从尸身腐坏之气中诞生的邪魅,这种尸鬼个头小,术力有限,没有所谓的灵魂,一旦被消灭,就永远的消失了;一种就像郭苌宏这种,身体已经死亡,会逐渐腐烂残破,全看如何保养爱惜;如果肉身坏了,灵魂不一定还能轮回;有可能直接魂飞魄散,也有可能变成一种鬼魅精怪。那就要看具体的情况和怎么个“编”了。。。。(*^▽^*)
  独真童两眼含泪,缓缓立在前头,朝她轻声唤道:“娇蝉,娇蝉。”田夫人听得呼唤,不过微微抬头,暼得他一眼,缓缓道:“我已经嫁人,嫁给了薛城的呆子田文。你得唤我一声田夫人……”话音未落,那莲池底下,突地“嘭”然一响,陡然窜起一堵十来丈高的水墙来。那水墙屹立在空,正中间处“突突”作声,渐见旋转,也不多时,那水涡之中,便就旋出一扇丈余高的圆拱水门来。
  那水门之中,泛着一截黑色枯木。那枯木底下,缠着数十个通身黝黑的水鬼。这一众水鬼托着枯木,连走带爬的扑将出来,将个枯木悬在田夫人身前。那枯木上头,端坐着个黑袍人。这黑袍宽大莫甚,将袍中人裹得十分严实,仅露出两个眼洞。那眼洞中且又冒着两蓬黑烟,内中隐约可见一对眸子,然模模糊糊,却又瞧不实在。
  见着这黑袍子,田夫人嘴角一抿,哑着个喉咙,一字一顿道:“怎么是你。我只当是二师姐。”那黑袍子缓缓道:“可有什么好意外的,我不是说过么,便是作了鬼,也要瞧瞧你这一生,是个什么收场。你有今日,我虽身为孤魂野鬼,如何敢辜负了。自然要来瞧瞧。”言语下,又似笑非笑道:“只是真真想不到,你算计一世,如今把自己也算计了,往日娇花一般的人物,倒舍得把自己弄得这等人不人,鬼不鬼。也亏得你好记性,记得自己旧日生得什么模样,一张尸皮,还能画出往日几分形容。”
  田夫人一声冷笑,沙声哑气道:“咱们两个,从人斗到鬼。却是谁也没占着半分便宜。”言语时,两眼瞟了瞟水面上漂着的田文,却是自袖笼中摸出一个荷叶包着的玉白孩儿。伸手在那孩儿脸盘子轻轻摸得一摸,便就朝那黑袍子抛将过去——“罢了。我是再也不想和你斗了。”那黑袍子将那荷叶孩儿接着,却是错愕万分——“你这是作甚?”田夫人嘿嘿一笑,将那伏雨一把抛掷出去,身子一矮,靠着那亭子飞檐坐了,一边抚着那亭角,一边轻声道:“我害你送命,今日便送还你一具上好肉身。你若还想活,让二师姐替你回魂。师姐,今生已然如此。我便后悔了,也于事无补。若有来生,你万不要认得我。只怕我依旧不会是什么好人。”
  那黑袍子听得这话,却是没个言语应她。田夫人低下头去,摸了摸自家肚皮上那个窟窿,却是含笑道:“骨头虽贱,命却还硬。”又抬眼瞄了一眼泡着的田文,抿嘴一笑,轻声道:“死鬼。你这短命狠心的死鬼……”一语未毕,头颅突地一垂,其胸口“嘭”然一响,却是炸出个闷雷来。那闷雷一响,其四肢百骸登时炸个粉碎。碎骨烂肉撒了半亭盖子。莲池上低风来时,那破布烂衫袅袅徐徐的吹将起来,飘些扬些,也都渐渐落下水去。
  变故突然,一众人等无不骇然惊异。那黑袍子缓缓起身,立在那朽木前段,瞧着田夫人残存的一滩血肉,怔了一时,却是涩然道:“瞧着你灰飞烟灭,原来也不过如此。亏得我恨了这许久,从生到死,从人到鬼,这怨毒仇雠,比及终了,原来竟是这滋味。你去罢,若有来生,愿你我永无重逢之日,再无相会之时。”
  慨叹之余,眼见田夫人残余之中,立着那软塌塌的鸾胶。将手一招,那软胶“呼哧”一声,却是化作一只黯色蓝羽的飞凤。那飞凤两足点点,两翅展展,绕着田夫人的尸骸飞得一遭,高鸣两声,便就飞到黑袍子掌上,羽翼一收,霎时化作一块鸡蛋大的软胶,抖一抖,晃一晃,便就沉入她掌中去了。
  这黑袍子于此感慨嗟叹,那厢常恭孝瑾早便跳上前来,厉声叱道:“妖女,把金莲真身还回来!”那黑袍子缓缓回身,不过瞄得他一眼,哂然一笑——“你这汉子,也太不识趣。哪有问着死人要东西的!”言语落时,其身陡然一晃,霎时化作一蓬虚烟,须臾之间,便就散个干净;其身下那一群水鬼“吱吱喳喳”一阵叫唤,将那朽木一抛,却是“咚咚”作声的四面乱投,径直入水。那一堵水墙“哗啦”一声,便就四散跌落,化作池中翻涌的波澜。
  常恭孝瑾又惊又怒,四面瞪视一番,侧头朝真童道:“那鬼东西可是那贼婆娘的师姐郑子骞?你可能找出她藏身之所?”真童瞧着田夫人那残余,却是早便滚下泪来,他那眼泪与别人不同,瞧着像泪水,滚到脸颊,便就变作了指头大小的水晶。那水晶不及落地,却就渐渐碎裂变化,变作巴掌大的水晶薄片。那薄片轻飘飘的,像是浮在风中的柳絮杨花,轻飘飘的,稍稍有风,便就拔而高上,轻易不见落地。只是泪流得多了,他那身子便就渐见有些通透,瞧着像是个水晶雕像。
  常恭见他这形容,却是吃了一吓,朝风堤岸沙道:“快将他送去主公处。这蠢蠹再哭一时,怕不就把自己哭没了。”风堤不敢耽搁,也不等真童言语,一把扛起他来,便就疾奔而去。底下一干武都、飞蒲国人走不敢走,追不能追,聚在一处,交头接耳,只是议论纷纷。
  常恭孝瑾失了金莲,虽个恚怒,倒也未曾失了理智,唤过混雾烟罗,交代吩咐几句,便就过来昶胧处请行。那术踢原瞧不上中土道宗,如今见了田夫人的五阳雷,心下却有些惊骇,愣愣怔怔的,常恭唤他几回,才回过神来。同常恭道:“这夫妇手段了得,不知是何门何派的道人?”常恭孝瑾闷声道:“这贼公贼婆,乃是薛城田氏。那田氏原是王族,世传真法。可惜公侯之后,如今沦落为贼。”
  术踢叹道:“那汉子也罢了。瞧着不甚利索。想来未曾尽显神通。他那娘子好生厉害。腐尸之身,竟能引雷放电。当真可畏。”常恭孝瑾暼他一眼,缓缓道:“那婆娘放雷的本事不是田氏世传。乃是中土玉虚门的神技。她一具干尸,若没手掌上那法器支持,早把自己震碎了。”言语及此,又颇烦恼道:“这玉虚门隐晦莫甚,踪迹成谜。最是难寻。那贼婆子的师姐乃是个无身的亡魂。也不知她怎么施展的神通!如今要寻出她来,真个是难上加难!”

  第九十八节 桃源


  言语之中,却就引着众人前行。一边走,常恭一边说道:“主公觉着故宫旧馆的故事伤感,恐触景伤情,着人新建了一处所在。便在这莲池后头未远。”行走一时,近得莲池尽处,却见那水堤之外,土地塌陷,现出百来十丈宽的一处陷空洞。那洞穴深不可测,一眼望去,窅然一片昏昧。洞口正中,悬空浮着一块褐色巨石。那巨石形如陀螺,上头空空落落的,独独立得一扇石门。
  石门之下,铺着一条玉色辉光凝成的行道。这行道宽有丈余,从石门之下笔直而出,径直接到莲池边缘。行道两旁,立着四尺来高的栏杆。那栏杆亦是辉光凝结而成,只是有光无芒,瞧着像是打磨过的青玉。行道之上,隔着十来丈,便见立着一方数丈高的祭台,只是那祭台上一无供奉的神像,二无祭祀的牺牲,三无祭礼的器皿,不过摆着一块方方正正的虚空晶片。那晶片高有六七丈,厚有数尺,晶片之中,现着人间浮世行景,或见街衢闹市,或显杏花莓墙,或有人物往来,或徒鸟兽奔走,各各不一,自有其状。
  术踢仰望一时,惑然见问,常恭含笑道:“鹤宗的康宗主觉着这行道光秃秃的不好看,便想着法子弄了几块映射凡俗尘世的虚空石头,不过是些点缀的玩意儿,并没个别的用途。”术踢点点头,也没个言语,时习道人跟在后头,原是一路无话,这当口却突地开口赞道:“心思别致至此,想来康宗主定然与常恭宗主一般,乃是孤标出尘的风流人物。”
  常恭听得恭维,倒也受用,微微一笑,回头瞧他两眼,免不了寒暄一二,比及问得两句,听闻他是公主的上公,虽不知这上公是个甚来路,然见术踢于他颇有些敬重,倒也不敢小觑,便也客套两句。言语时,已然行至那悬空巨石之上。那巨石边缘,便见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石碑,上头镌刻两行小诗——“通道复通玄,回头即回天。”
  术踢将那诗句念得两遍,却是有些触动处,朝常恭问道:“这句子甚好,却不知是谁作的?”常恭道:“头一句据传是天仙吕洞宾写的,后一句是咱们主上自拟的。”术踢回头朝时习道:“胸襟如此,想来不凡。”时习笑道:“这何消说。常恭宗主这般天仙化人,已然可以遥想崤山之主的风采了。”
  言语时,已然近了那石门。那石门正中题着“玄黄”二字,门柱上亦镌刻有句,道是“空中自有物,有中亦无常。”术踢将这诗句细看一时,赞叹一时,道:“果然是仙家人物,气度真个不凡。”时习笑道:“这是地仙辛玄子的旧诗。古本孤僻,想来读的人少。难为他想得着。”
  术踢听着却是吃得一吓,讶然道:“向往之时,常有小人说三道四,某虽不以为然,倒也颇有几分私心揣测。孰知如今出来,才知上公先生用功至此。当真惭愧得紧。”时习微微一笑,缓缓道:“公子潜行修炼真法,不务俗事。自然难得读到这些中土古本。我们这起闲人,不领兵打仗,不开炉炼丹,每日坐禅练法,闲暇自然多些。”
  言语时,常恭已然行在前头,穿过那石门。那石门瞧着孤孤寡寡的立在那里,大门两侧瞧着也没个奇特处,那常恭一脚跨过去,却就平白没了身影。术踢不敢大意,抢在前头一跨而过,比及去了,又从门中回转身来,朝众人挥手道:“快来。这头竟是个桃源胜地。”他只探了半截身子回来,上半身宛如悬空飘着,自腰以下一概没有,瞧着颇是怪诞。众人见是无虞,便就紧跟过来。那石门之后,却是一处高山险峰的峰顶。时习落身其上,便就放眼而眺,但这一望,真个嘿然无言。
  这石门之后,却是一个空旷苍茫之境。仰望天穹,乃是窅然一片的黑暗虚空。那虚空之中,群星明灭,灿烂辉煌,莫可名状。群星之中,缠着许多云彩,那云彩诸色纷呈,好似碾碎了的金珠玉宝,混杂了飞虹彩霞,真个是绚烂多彩。俯瞰峰下,乃是浮在无尽黑暗虚空中的一艘石船。这石船宽不知几许,徒见两侧数千丈高的船舷。船头船尾依稀可见概貌,若想细看究竟,穷尽目力,却是有所不逮。
  石船之外,孤高空处,悬着成千上万的石门。那石门之中皆挂着一股水流,奔赴而下,在那石船之外汇集。石船之外,已然汇聚而成一片汪洋。那浩瀚之水团团而聚,浮在巨船周遭,既不散开,又不沉陷。因是星空倒映,那浩瀚之水内中星光熠熠,面上明波荡荡,恰似融开了的水晶,絮化了的美玉,叫人瞧着目眩神离。
  石船之中,却是莽莽一片沃野平原。平原之中,零星立着些许孤峰独山。山峰之下,绕着几带河流。众人立身之处,离船头稍近,但见那船头甲板之上,耸立一株月桂,高不知几千尺,宽不知几千尺。月桂之下,但有一座宫阙,琼楼玉宇,灵轩广庭,甚是壮美。
  时习瞧得一时,越瞧越觉骇异,朝常恭问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常恭微微一笑,道:“这是我家主公,以鲲鹏神术自家建成的天地。有个名目,唤作天津渡。”言语时,立身这孤峰之下陡然传来一声鸡鸣,讶然望时,那峰下猛然翻上一阵疾风。疾风起时,便见飞来一头巨大莫甚的异鸟。这异鸟形状类鸡,然三首六目,六足三翼,神威非凡。
  今天晚上孩子发烧。要照顾小孩。没法写了。
  神鸟之后,拖得一辆白玉雕琢的车驾,那车轱辘上燃着十来丈高的烈火,虽个无声,却是赫然叫人惧畏。车驾临前,常恭便就朝公主揖手道:“此是鶬鹄。乃是我家迎接贵客的车辇。还请公主移步。”术踢见那神鸟巨伟,有些迟疑,恐有个闪失,不是耍处,正思虑时,昶胧早摇动长尾,款款上去了。一时不等招呼,忙忙跟着,立在那车门侧旁。比及坐定,常恭将手一挥,那鶬鹄羽翼一展,便就拉着车架翛然而行。因是飞得甚快,那车架两侧轮子上的烈火被拖出数十丈长,飘在空中,瞧着像是两条赤红带子。
  时习跟在车架后头,从上下望,这异世之中,竟开四时之花,结四季之果,这边山头桃李还在拥花争艳,那厢山脚桃李已然簇果满枝。细看一时,时习便就慨叹道:“这等地方,便是世人口中说的仙境了。但居此地,何来饥馁,何来风雨。”混雾烟罗陪同在侧,听得这话,便就笑答道:“正是如此。我家主公有言,比及天下事定。便要着咱们广游四海,去寻那好人移居此地。”时习讶然道:“这好人是什么人?”混雾笑道:“这何须问。或仁或义,或孝或廉。但有其实的,一概寻了来,许他居此。让他免了尘世之苦,劳作之累。”
  听得混雾这话,时习却是嘿然无语,半晌不知如何接话。默然一时,才缓缓问道:“良善之人可嘉,那凶残之人可罚么?”混雾笑道:“那倒没有。我家主公,只许扬善,不许惩奸罚恶。”时习惑然道:“这却是个什么道理?”混雾笑道:“主公说了,良善之辈,查证可考,便有错失,不过白许人些恩惠,也不算亏。那凶恶之人,残暴之徒,若与他定罪,论断之时,未必能明公正道。或有一等,冤枉了他,或有一等,罪有不及,一旦错失,怕不就害人送了性命,比及失悔,那却迟了。因恐错伤一个好人,便不肯惩奸罚恶。”
  时习听了这一席话,却是暗自叹一口气。正个思量,不知行得几许,突听前头鶬鹄一声高鸣,抬眼看时,却是近了那月桂宫阙。那宫阙前头,乃是一整块白玉铺成的广场。广场之上,巍然立得两个两丈来高的巨鼎。那鼎中各各立得一根十来丈高的雪白水柱。那水柱蟠在鼎中,一时化作蟠龙,一时化作游鱼,竟是变化无休。
  双鼎之间,列得有两队迎客人等。最前处立得一个穿着黑边白袍的男子,长发如匹,长髯如丝,高大崔嵬,风流飘逸,真个是鹤骨松姿,见之忘俗。鶬鹄落地,昶胧上前,那男子便就翛然迎上,含笑行礼。常恭跟在侧旁,忙就介绍——此是我家鹤宗宗主康叔夜。相互礼毕,康叔夜便就引路,一边前行,一边致歉——“那真童瞧着不像意。主公恐他有个闪失,急切之时,意外之事,不能亲来迎迓,还要请公主海涵。”昶胧点头道:“适才我也瞧着了。事出突然,那也无可奈何。但救人要紧,些许小事,不必十分上心。”
  言语时,一行便进了宫阙。这宫阙一重又一重,宫苑连片,楼台无数,康叔夜指指点点,与公主分说——这边是紫府宫,住的是阎浮利诸国人物。阎浮利之主号洞渊土皇,来得神州,自愿追随我家主公左右……这边是太帝宫,住的是弗于岱诸国人等。弗于岱之主号飞玄天王,与我家主公一见如故,甘为驱策……天外国人,名字奇特,不与中土相类。主公觉着拗口,常常混淆不清。着令他等取个中土名字,也好称呼……
  又指着混雾烟罗笑道:“他们来得神州,所学有限,自家取的名字,别扭得紧。天王土皇恐自家混取,闹出笑话。便请主公拟定。主公便与他们取得两个名字。与飞玄天王取个名字,唤作宋玠,字子都。与洞渊土皇取个名字,唤作慕容信,字子高……”
  言辞时,却是到了主殿。那主殿台墀之上,密密麻麻站满人物,虽个人多,然则肃穆莫甚,不过有些风动衣袂的声响。大殿之中,顶头立得一张白玉矮座,前头摆着张白玉茶几,旁边还有两个玉石杌子。大殿两侧,放着十来张青灰色的玉石茶几和矮凳,瞧着与人间帝王宫竟是两样。并没个煊赫在上,高不可仰的架势。
  这大殿里头,立着十来个人物,分立大殿两侧,见得公主进来,齐齐迎上前来,与她见礼。叔夜忙不迭与她言语——此是天王宋玠;此是地皇慕容信;如此如此。昶胧留神看去,那宋玠斯文儒雅,慕容信雄姿英发,都是一时雄俊。让礼之后,叔夜便就看座,昶胧也不虚礼,望殿上左首坐了。术踢等也就跟着在左边落座。宋玠孝瑾等便在右首落座。单留出叔夜一人招呼人众。
  叔夜安排停当,又着人去瞧真童那边的行景,一时人回来,回话道:“已然收了。这就过来。只真童上仙如何,一时不分明。不敢妄自揣测。”叔夜便就立在那殿上,同公主闲话,问些个大荒诸国的情景。议论未已,突然听得外头来人传话——“主公来了!”
  不等招呼,昶胧忙就起身,迎上来时,却见那殿外慢慢进来两个男子。前头一个长身玉立,穿着一件鹅黄色的金丝软袍,头顶绾着一根金丝长绦,娴静时,恰似玉莲照水,行动时,好比玉树临风,天仙化人,想来也不过如此。后头一个身量极高,瞧那面容像是人间十七八的少年,然猿臂蜂腰,颇有雄姿;且五官生得极端正,一张脸看着像是用璞玉雕刻琢磨成的,棱角分明。
  据先时叔夜所言,昶胧便猜了个差不离——这前头一个,定是黑水之主初一,他身后那人,自然是他座下的弟子敖正。思量时,初一早赶上前来,与她行礼相见。昶胧虽听人说起,然私下忖度,只当这黑水之主或是个壮年汉子,或是个耄耋老翁,孰知这一见面,却是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寒暄礼毕,初一落座,却就是一声长叹——“公主大驾光临,不意却就碰着这等事端。贵国公子真童,可巧今日就碎了。”昶胧听得这话,却是浑然摸不着头脑,回头暼了术踢一眼,惑然道:“这话如何说?或是折损些个,伤了残了,再不济,亡了去了坏了,怎么就有‘碎了’这一说?却叫人糊涂。”

  第九十九节 奸细


  初一听得这话,却是叹一口气,左手一探,那掌中华光一闪,却就冒出一个青翠碧绿的莲蓬来。这莲蓬瞧着也寻常,只那莲蓬上结的不是莲子,却是拇指大小的真童。一个莲蓬之上,却就密密匝匝的挤着二十来个真童。
  这些个真童瞧着面目无差,神色形容却各异,有的喜逐颜开,有的愁眉苦脸。且彼此之间似乎都瞧不见,各自立着,彼此间也不言语。众人睹见其状,无不惊异骇然。
  初一将这莲蓬托起,两眼悯然,叹道:“我只说过了这许久,不过伤心一时,也就罢了。谁承想他竟裂成了这许多破碎。这些个破碎,各自留着一段记忆,有记得伤心的,有记得开心的。只是遑论那一个,却都已经失了心性,断了智慧。一旦败亡,可就要化为泡影了。”
  昶胧听得,抬头细瞧了那莲蓬一阵,想了想——论理,如今该有许多说辞,该有许多慨叹,然虽个心下怆然,那眼里干涩,喉头也焦干,非但一滴泪挤不下来,便是一句话也吐不出来。愣愣怔怔半日,好容易咳了两声,不过干巴巴的说了两个字——“可怜。”
  术踢睹见其色,只当她同自家一般心思——到底不是一母所生,隔了肚皮;生平又未曾亲近,如今听得噩耗,见得惨状,虽个怜悯,到底伤感有限。略思量一时,却就替昶胧道——“公子投在上仙处,本该逍遥快活。可惜看不破,自家耽误了。他这破碎之躯,若请回去,没得叫咱们尊上伤心。不如就留在这里,凭上仙安排罢。”
  初一下眼将昶胧很瞧得一阵,默然片刻,却就点点头,将个真童收了,缓缓道:“如此也好。”又朝公主道:“公主这形容相貌,却叫我想起一位故人。”昶胧微微一笑,轻声道:“事有相近,人有相仿。但凡是个人,总有‘重逢不相识,但觉人相似’的境遇。只是可也凑巧,先生却也叫我想起一位故人。”初一缓缓道:“形貌相似,风骨有别。到底还是不一样。”昶胧含笑道:“世事无常,风貌易改,人心善变。故旧相逢不敢认,也未可知。”
  初一微微一笑,点头道:“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公主倒是深知个中三昧。”昶胧嘴角一抿,瞄得初一两眼,缓缓道:“多少事无可奈何,多少人似曾相识。”慨叹之下,又道:“向往我只当人心如磐石,品性似金铁,变得了习性,变得了形容,到底变不得心性。凭是旁人如何说,我总不信颜回能作了盗跖……”言语及此,略顿一顿,瞟了初一一眼,见他神色淡然,并无旁的神色,这才又慢慢道:“想来是我痴了。这尘世之上,既有不情不理之事,自然也就有不得不尔之人。是素不相识也好,是故旧见忘也罢,今时不同往日,到底还要从头开始。”
  初一笑道:“公主说的是。若是结盟,不能但凭叙旧,须得瞧瞧彼此担当;若是会战,不能但看交情,须是瞧瞧两方士卒。旧时如何,实在也不打紧。当下何如,才是正经。”公主微微一笑,盯着初一眼睛,缓缓道:“先生说得很是。今日我却也多了些见识。往昔我只当那同名同姓的,必然形貌不同;形貌仿佛的,到底姓名不同。孰知而今,却就遇着这名字一般,相貌一般的。若不是行事不同,只怕就误认了。也好教我晓得,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言语至此,又哂然一笑,慢吞吞道:“也好教先生得知,我那故人,有个莫逆之交,乃是峨眉山的道士。彼时他两个,行不离左右,坐不分你我。朋友不能似他两个相宜,兄弟不能似他两个相亲。幸得先生与我所识之人,不过名字相同,恰恰相貌相似,终究不是一人。先时旁人与我分说,我就只管疑惑。成日里揣测无休,琢磨不停。谁想世事之巧,竟至于斯。今日见了,到底才放心。想一想,当年同舟共济,安危与共,如今磨刀相向,反目成仇,叫人心寒也罢了,只怕叫人诳了,未免有些不甘心。”
  听得这话,初一却就默然片刻,好一时,才含笑道:“尘世之间,伤心事也多。一时要管旁人朋友离心,一时要管他人兄弟反目,只怕管不过来。”公主听得这话,却是涩然一笑,慢条斯理道:“我便要管,也没有那个本事。轻烟但借好风,浮萍但就流水。一己之力,哪里就能扭转乾坤。”
  慨叹之下,便就吩咐术踢,着人献上道庭此来备下的丹药、表礼、法器等物。献礼之人都是盖山宗的侍卫,一个个穿着赤红锁甲,披着雪白大氅,捧着礼盒上来,好不齐整。近得前来,那侍卫将盒子都启开,弯腰将盒子捧到头顶。术踢起身立在侧旁,便就指着那盒子一一解说——“此是九灵太妙龟山丸,百病可愈,最能定心安神,但凡修习炼法,先下此药,绝无走火入魔之虞。此是八景四蕊紫浆五珠丸,能延寿延,长保青春……”话犹未绝,他脚下一个道人突地将个盘子盒子一抛,猛然抢上前来,其掌中“嗖”然一声,便就窜出三尺来长一根铁鞭。
  这人甫一逼近,提着铁鞭便朝初一猛砸而来。事出突然,康叔夜等人隔着恁远,阻拦不及,术踢靠立虽近,然惊骇惶恐之余,脑中乱作糨糊,竟不知挡或不挡。电光火石之间,但听“乓”然一声,那铁鞭不偏不倚,果然劈中一个脑袋,只是劈中的,不是初一,却是初一背后的敖正。
  原来急切之中,敖正将腰一弯,将头一拱,却是替初一挨了这一鞭子。这鞭子一劈而中,敖正那头皮却似铜浇铁铸一般,竟连皮都不曾红得一红。反是那下手之人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这人一声怪叫,腰身一扭,其人“嘭”然一下,霎时变得高有丈余,其手中那铁鞭倏忽间隙,便就变得似铜柱一般大小。
  但听他一声大喝,抡起那巨物便朝初一、敖正两个猛然砸来。孰知堪堪挥起,敖正不过略抬起头来,瞄了那巨物一眼,伸指一弹,但听“嗖”然一响,其五指之上,却就放出十来把无柄的骨刀来。那骨刀“飒飒”作声,倏尔而至,那巨物还未靠近,只一须臾,便被那骨刀削成几块。“乒呤乓啷”掉了一地。
  那道人乍失兵刃,却是“呔”然一声怒喝,腰身一摆,霎时化回旧貌,将手一扬,那献礼队中,便又扑出三个人来。四人环立一处,却就结成个四象阵来。阵势一成,四人齐齐捏动指印,默诵咒言,这大殿的地板之下,“砰砰”一阵乱响,倏欻之间,便就窜出十来根巨大无匹的树根来。
  那树根粗如水桶,恰似巨蟒出洞,但一翻腾,竟就掀去半边大殿屋顶,推倒半边大殿高柱。变故突然,康叔夜等人彼此对视一眼,却竟都不出手,不过拉着门人,避让开去。
  术踢又是惊骇,又是诧异,然混乱之中,昶胧安危才是最要紧的事端,哪里还顾得旁的,恐还有别人,不敢大意,亲护着昶胧,慌忙避开了去。因见康叔夜等人并不上前,心下惶恐,偷偷问昶胧道:“可是主上安排,要试一试他的本事么?”昶胧皱眉道:“岂有此理!主上又不是三岁孩儿!岂能糊涂至此!”术踢“嗳哟”一声,低声道:“既如此,只怕须得叫人帮忙,若凭他们打成一团。若说咱们安排下人手,只怕咱们有理说不清……”
  话未落音,却听时习从旁道:“万万不可!断不能贸然上前。真要剖白分明,动手之前须得问问那康宗主的主意。若自行其是,再唤人上去,只怕要乱作一团。彼时他家下人等一个糊涂,动起手来,一时不防,倘或伤了谁,可就真个说不清,道不明了!”昶胧点头道:“别慌。他家下人等一个没动,既瞧着也奇怪。”时习点点头,瞄了瞄康叔夜等人,压低声气,缓缓道:“恐是内讧,也未可定。”
  言语时,那厢那四人咒法显了神通,那数条树根张牙舞爪的朝着敖正猛窜过来。这树根皮粗且硬,瞧着像是巨蚺山蟒,颇是可怖。敖正早便跨上前来,立在初一身前,见那树枝逼近,既没个漫不经心轻视鄙薄的形容,又没个聚精会神肃然迎敌的样范,淡淡而然,安之若素,不过将头一仰,其喉头“咕噜”一声,却是“呼”然一响,就此喷出一团烈火来。
  那烈火腾起三尺,“呼喇”一声,霎时炸作一围火圈,朝四面扑散开去。那树根急窜而来,扑在火上,但听“兹兹”两声,霎时被烧作黑灰,“簌簌”然散作一地。一击功成,敖正两手一摆,其肩头“咔咔”两声,登时窜出四条数丈长的白骨龙爪来。那龙爪爪如钢勾,骨上“呼呼”而声,燃着尺许高的夺目赤火。
  变化一来,那龙爪立时朝四个道人猛抓而来。其来快甚,恰似四道雪白闪电。那四个道人显是久经沙场,颇有些道行,见得烈火飞爪,一不闪避,二不退让,齐齐捏出指诀,异口同声一声呵斥,呵斥声中,陡然之间,四人头顶便就各自开出一朵颤巍巍的巨花来。那花朵形如牡丹,大如车轮,有红白青金四色,花蕊之间,华光萦绕,蔚然照眼。那白骨龙爪电射而来,但听“噗噗”两声,离花还有三尺,便被那花朵射出的辉光弹将开去。
  这等术法,术踢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诧然问时,公主摇头道:“这术法怪诞。生平未见。”言语时,那巨花花瓣飞散,花蕊低垂,却就裹在那四个道人身上,倏欻间隙,便就化作了一件薄纱般的长袍。长袍裹身,四人下半身便就化作了一蓬与长袍同色的薄烟。四人半截身子立在烟霾之中,其手中却见渐渐幻出一截与长袍同色的树枝。那树枝上略有骨苞,无花无叶,只停着大大小小的几只雏鸟。
  变化得成,四人下半身缠在一处,内中三个抵肩靠背的贴在一处,好似一尊三面之神;其中一个立在三人正中,拔高丈余,身形渐见大些,翛然端立半空,瞧着像个丈二神像。
  当下居中这个,乃是个白色长袍的道人,他掌中那树枝晶莹洁白,瞧着好似玉树琼枝。那枝头立着十来个巴掌大的银胸丝冠鸟。他立在上头,也不多言,抡起雪枝就朝敖正当头劈下来。那树枝长将近丈,粗如儿臂,猛击下来,又快又狠,乍然看时,好似一团雪影当空倾来。敖正两肩一晃,那四条骨爪“噼啪”两声,绞在一处,变作两条粗壮莫甚的臂膀。一条五指张开,大如蒲扇,望着那雪影一把抓将过去;一条捏作拳头,朝着那白袍胸口猛锤过去,拳头之上,缠有喷薄烈火,一拳掼来,拖出数尺长的火云,瞧着好似疾云压山,真个快不可言。
  术踢从旁瞧着,当真是目眩神离,敖正那骨手抓落,快如迅风,疾如闪电,比那雪杖要快,术踢只当他一抓必中,孰知堪堪将接,那雪杖上的银胸丝冠鸟突地一阵尖啼,数只雏鸟陡然扑将出来,齐齐撞向敖正那骨手。事出突然,变化不及,那雏鸟一撞撞个正着;那骨手被撞,下意识的猛然一捏,五指捏时,那雏鸟“噗噗”两声,却就被捏作了一团雪水。雏鸟化雪,那骨手登时一僵,五指捏着便就再伸张不开,不过倏欻间隙,那骨手连掌带臂,便就冻作了一根冰棍。说时迟,那时快,只一霎时,那雪杖已然猛击而下,但听“乓”然一响,那骨手“哗啦”一下,登时碎作一地。
  这边骨头碎裂,那边骨手却也挟火而至,挥到了白袍身前,那白袍两手握杖,分不开手,术踢瞧得真切,下意识的将头一探——只当一拳击中,那白袍道人定然一命呜呼。谁知堪堪将中,那白袍道人下半身的烟霾中“轰”然一声,却就扑出颗独嚻兽头来。这独嚻身如白虎,头如恶狼,变化得成,“嗷”然一口,便就将那拳头咬个正着。咬而且中,那兽头猛然一扯,“哐啷”一响,那一条白骨臂膀登时齐膀扯断,那独嚻“咵嚓”两口,便就将那断臂咬个稀烂,“忒忒”两声,竟是吐了一地。




  第一百节 斗法


  斗而战胜,那白袍道人哂然一笑,冷然道:“名震天下的黑水一脉,原来也不过如是。”鄙薄声中,独嚻身首一缩,便就消散在他身下的烟霾之中;又将掌中琼枝望空一摇,那枝头“叽叽喳喳”一阵啼叫,登时扑出十来只银胸丝冠鸟来。那雏鸟瞧着毛茸茸的,羽翼未丰,也不甚大,孰知这一扑来,却似射来十来柄飞锤,四下里皆是破空风响,“呜呜”之声此起彼伏,仿佛道场之日,来得一干道人大吹法螺。
  飞鸟将近,敖正突地将脸一抹,且听“啪”然一声,其人陡然变作了个三丈来高的黑脸大汉。这大汉脸膛黝黑,瞧着像是糊了一层锅底,一口牙齿又黑又亮,仿佛砚台磨成;两手之中,各自握得一条数丈长的巨蛇。正是餐虎食狼的山妖黑齿魅。
  黑齿魅左臂之上缠着的巨蛇通体赤红,变化得来,见着那银胸丝冠鸟飞扑过来,不等吩咐,不待施法,其颈项一仰,陡然立起数尺高,其大口一张,呼喇一声,登时喷出一股赤红血雾。那血雾腥臭刺鼻,猛然铺开,瞧着像是张开一面轻纱软罗。那雏鸟飞近,扑在血雾之中,堪堪进来,“噗噗”两声,却就掉将在地,倏尔间隙,便就两腿蹬蹬,喉头“咕咕”响得两下,便就渐渐化作一滩血污满布的雪水。
  挡得恶鸟,黑齿魅那右臂又是一挥,臂上那青色巨蛇陡然窜将上来,盘在拳头上方,“嘶嘶”两声,猛然间,便朝那白袍道人喷来一股碧青水柱。那水柱射在空中,“倏倏”作响,裂作数百枝翠色水箭。那水箭箭头锃亮,晃眼看去,青翠一片,仿佛翡翠碧玉雕琢而成。
  那白袍道人见彼恶法,却是意出望外。术踢见他目瞪瞪的瞧着飞箭,并没个列印施法的形容,正个疑惑,那白袍道人身下“咕噜”一声,那红袍道人却就猛窜上来。才刚立稳身形,那红袍道人便就将掌中那赤色树枝望空一扫,那树枝枝头“哧哧”两声,只一刹那,便就放出一柄烈火巨伞来。
  这巨伞撑开数丈,伞面之上轰轰作声,燃着丈余高的燎然猛火。那水箭一多半还没靠近,便就被烧作了白烟,滃然腾起,恰似平地升起一朵白云。余下些许侥幸射穿烈火,扑在那伞面之上,但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却似撞在了铜墙铁壁之上;倏欻间隙,便就溅作一蓬蓬的水珠。那水珠撒在空中,被那烈火一烤,便就化成了袅袅缕缕的烟丝。
  挡得飞箭,那红袍道人一声怒吼,掌中那赤火巨伞陡然收敛伞面,霎时化作一根丈二长刀。那长刀刀身乃是缠绕流转的几股烈火,刀锋乃是飞焰凝聚而成,缠着一股黑气,瞧着既诡诞,又可怖。那白袍道人见彼变化,不待招呼,两肩略耸,念动咒语,掌中那雪白琼枝陡然化作一条长有丈余的三尖枪。这三尖枪枪身乃是几根冰柱缠绕而成,枪尖乃是三柄又尖又细的寒冰利刃,锋刃凛然,寒光可鉴。
  变化得成,红白二袍道人双双一声呵斥,一左一右,望着黑齿魅猛扑过来,一个挺枪急刺,一个挥刀猛砍。敖正左右受敌,却全然没个惧畏之色,一声冷笑,两臂一抖,那青赤二蛇“嘶”然一声,其通身那鳞甲“咔嚓”两声,倏欻之间,竟化作了铁甲。两条长蛇,只一霎时,便就化作了两根铁甲长杖。敖正提了长杖,一跨而前,挥着两条长杖以一敌二。他身如巨神,两杖挥洒如意,且那长杖杖头毒蛇乃是活物,觑得空子,张嘴便是一口。
  只一霎时,三个便斗在一处。余下那青金二袍道人,见红白二道拖住敖正,斗战酣畅,虽未占着便宜,一时也未见落败,彼此一个呼哨,双双跃起,一上一下,一左一右,朝着初一急扑而去。
  那青袍道人飞在半空,掌中树枝急急变化,不过眨眼功夫,便就成了一柄丈余长的莲柄月牙铲。那月牙铲通身缠有数道电光,明灭吞吐,“兹兹”作声。瞧着虽无天雷之威,却也赫赫然,叫人目眩神离,心惊肉跳。那金袍道人扑在空中,手中树枝化作了一柄方天画戟。这画戟烂然生光,像是纯金铸就,威力如何不得而知,瞧着倒是值不少银子。那画戟周遭,缠着千百根细如发丝的飞针,密密匝匝的绕着画戟旋个不住;虽个密集,倒未撞在一处,但细听去,“嗡嗡”而响,倒像缠着是一蓬蜜蜂。
  二者飞身而动,且将近时,却见敖正嘴角一抿,哂然一笑,其肩头一晃,背心“咵嚓”两声,却是窜出两块白森森的骨头来。白骨离体,且听“咔咔”两声,只一霎时,却就化作了黑白无常。这无常高近两丈,通身裹着一层惨淡白光,那白无常提着一根哭丧棒,黑无常挥着一条勾魂索。变化新成,双双一一跃而起,齐齐迎敌。
  青袍道人自恃掌中之物聚雷带电,乃是鬼魅之流的克星,哪里将无常这种鬼府衙役放在眼中,一声冷笑,月牙铲高高抡起,望着那黑无常当头便是一铲。那黑无常瞧着高大崔嵬,手脚却是伶俐异常,见得月牙铲一击而来,勾魂索猛然一挥,且听“咵嚓”一声,那锁链将个月牙铲一对月牙缠个正着。那铲上的电光“哧溜”一声,登时顺着锁链猛窜过来。
  且听“砰砰”两下,那电光直是击个正着。只是一击之下,那黑无常一未散架,二未败坏,电劈之下,法术未消,妖气未退,不过似吹了一脸灰,扑了满面风;将个锁链猛然一扯,那青袍道人“嗳哟”一声,月牙铲险得脱手。也是他狡黠,见这锁链缠得严实,啐得一口,那月牙铲“哗啦”一响,却就变回树枝本相,“嗖”然一响,便就从那锁链中掉空走脱。
  那金袍道人挥着个方天画戟,望着那白无常当心搠去。画戟来时,缠身的飞针“嗡嗡”作响,与那画戟齐头并进。白无常抡着个哭丧棒,挥棒而击,且听“哐啷”一声巨响,兵刃相击,那白无常不过略晃晃了身子,金袍道人却是一个趔趄,险得摔个倒仰。只是两相一撞,那画戟上的飞针“倏倏”作声,却是劈头盖脸的朝着那白无常飞扎而来。一则近,二则急,要躲恐有不及,要挡恐又失防,电光火石间,却见那白无常陡然将口一张,却是陡然吐出一条数尺长的舌头来。
  那舌头吊在外头,“呼”然一响,霎时生出数百只鬼影般的巧手来。那巧手彼此重重叠叠,瞧着像是旧墨上泼了新墨,彼此杂在一处,却又彼此分明。一个个捏着弹指,那飞针来一根,它便弹一根。一时间,弹指声与那飞针倒窜的破空风响声此起彼伏,“噗噗”不休,“呜呜”不绝。
  彼处正在恶斗,那厢初一突就朝大殿正中空无人处慢条斯理道:“先生来了这许久,弄出这些手段,岂不惭愧?”众人听得这话,无不诧异,慢说昶胧等人众,便是康叔夜等人,一般满脸惊骇。正个惊疑不定,却见初一左手一托,其掌心“吱吱”数声,却是陡然窜起一道飞电。
  那飞电窜上半空,倏尔间隙,便就化作一只电光之眼。那独眼立在半空,大如磨盘,通体发出透亮白光。光华照处,却见大厅正中,翛然立着个碧纱绿袍的清矍道人。那道人通身幽黯,被电光照耀,瞧着像是烟霾化成的虚像。
  这道人现形也就罢了,电光之下,却也照出了同敖正斗法的那四个道人的本相。只是这一显现,却叫众人无不骇异。原来那四个道人,个个歪剌着脑袋,紧闭了双目,一条长尾拖曳在地,竟像是在酣然沉睡。四人脊背之上,皆画有一个符咒,那符咒被电光一照,赤红发亮,像是烧红了的烙铁。符咒之上,悬着一个巴掌大的光影囚笼。那囚笼之中皆困得有人,瞧那形容,不是别人,正是这四个沉睡道人的魂魄。
  那庭中道人见得电光之眼,露在外间的一对眸子,却是有些愤懑恼怒。初一身段微微前倾,朝那道人轻声道:“你来了数次,一则不曾作恶,二则我也未瞧出你是何打算,便就容你。如今我大会宾客,你却弄出这等事端。再是宽放不得。”
  那道人观其色,听其言,却是哂然一笑,五指一捏,那四色袍道人脊背之上的符咒陡然一暗,霎时化作四个道人魂魄,“倏倏”两声,便就窜回这道人袖笼。那四个道庭道人失却禁锢,断了辖制,离体的魂魄霎时归身;只是魂且回了,神却未醒,一时间“咚咚”作声,便就接二连三的跌将倒地。掼将下来,一个个两眼翻白,口吐白沫,瞧着像是吃了毒食的池鱼。
  术踢瞧得真切,忙就着人察看。勾仁道人抢在前头,扶起一个,摸一摸,捏一捏,却就道:“不妨事。失魂回身,一时有些昏沉。想来多睡两日,便无大碍。”术踢心下得稳,却是立起两个眼睛,朝那道人疾声厉色道:“兀那蟊贼!好不可恶!弄出这等下作法子来!”又朝初一揖手道:“山主神通盖世,智慧绝伦,若是旁人,只怕就着了他的道了!”
  说话时,敖正两肩晃晃,黑白无常“嗖”然化回两块白骨,“噼啪”两下,便就扑进他那背心。收回骨头,敖正形容一缩,登时化回寻常。变化回来,却是沉着个脸,跨上前来,朝那道人慢吞吞道:“斗法半日,却是你弄出来的伎俩。却不知你敢不敢放下身来,同我真刀真枪的斗上一场?”
  那道人瞧了敖正一眼,哪里同他答话,仰头朝初一道:“可怜。这一身技法,却是作贼偷来的!”初一听得这言语,微微一哂,含笑道:“你认得我这真法?”那道人啐得一口,冷道:“亏得你还有脸承认!”初一颔首道:“我这天眼通,少有示人。你既认得,想来是峨眉山的名宿。却不知先生是虚陵洞天的哪一位前辈?”
  那道人冷笑道:“不敢,名宿二字,惶恐莫甚,惭不敢认,前辈二字,羞愤难忍,更是愧不敢当!老道灵虚,籍籍无名之辈,默默无闻之人,不敢同山主攀认。”听得灵虚之名,别人也罢了,那昶胧却是吓了一跳,两个眼睛立将起来,将个灵虚从头到脚只是细看。
  初一听得灵虚二字,却是连连点头——“先生邈然,如昆仑顶上雪,琅嬛墟里烟。真个名不虚传。”言语之时,早便站起身来,行在敖正身旁,在他肩头轻轻拍上一拍。敖正省得,当下神色一恭,便就退后两步,再不言语动作。直愣愣的立着,好比一尊石雕泥塑。
  灵虚见彼前来,却也神色泰然,一不曾捏指列印,暗下防备,二不曾闪躲眼色,四下顾盼。只同初一四目相对,缓缓道:“我家经文失落已久,却不知怎么到了你那手里!你既得了真经,修炼有所进益,就该行善积德,以赎盗宝之罪。怎么还就广置网罘,党朋羽翼,意欲对我峨眉不轨?”
  初一听得斥责,却就微微一笑,“先生有所不知。出此下策,我却也是情非得已……”话音未落,却听灵虚一声冷笑,森然斥道:“妖祟!不必巧言令色!你居心如何,你行事如何,我概不理论。你志向如何,你抱负如何,我也无所可否。但你处心积虑,窃我门下珍宝,我却不能不问;你殚精竭虑,置我峨眉于砧板,置我中土道宗于网罘,我却不得不管。今日小试,是以管窥天也好,是以蠡测海也罢,到底知个孤陋。想来时至今日,你也是心如磐石,不能转移。劝你悬崖勒马,盼你迷途知返,想来是痴人说梦。但就一别,将来如何,咱们再见分晓。”

  第一百零一节 解套


  说辞终了,那灵虚道人便就昂然转身,拂袖而去。他走得不疾不徐,恰似闲庭信步。康叔夜、常恭孝瑾一行人等立在侧旁,一声不言语,一毫不动作。好比瞧不见他这个人。初一嘴角含笑,却朝他揖手道:“此去峨眉,路途遥遥,还请仙长保重。”
  别人也罢了,那术踢见他这等行止,却是有些错愕,低头朝昶胧道:“这灵虚道人手段虽个了得,却也忒放肆!怎么就这么平白放他去了?”昶胧暼了时习一眼,时 她摇摇头,便就同术踢缓缓道:“人家不计较就罢了。不必强出头。”术踢闷了一时,颇有些不甘道:“他弄些邪法,撮弄咱们,这口恶气如何咽得下去!”
  说辞之下,却是猛然跳将出来,陡然放出混铁棍,朝灵虚厉声叱道:“老人家,且容我送你一程!”呵斥声中,长尾一扫,且就“嗖”然一声,飞窜起来,望着那道人背心猛劈过去。那道人听得呵斥,却是当真回转身来,见是术踢,冷然一哂,左手捏个法印,也不咒言,也不施展神兵,不过扬起右手望空一招。
  其手动时,却一没见他放出甚厉害变化,二没见他弄出甚灵通神兵,术踢飞在半空,虽觉诧异,那手底下却哪里有半分容情,咬牙挫齿的将个铁棍狠劈过来。孰知堪堪近前,兵刃将至,旁边那人群陡然跳出个异人来。那异人身着碧色长袍,光彩照人,正是赞化道人祖述。
  祖述自人群中猛扑过来,抡着一个蒲扇大的翡翠镯子,望着那混铁棍便是一挡。那混铁棍儿臂粗的一根铁棍子,怕是铜墙铁壁也吃不住它。孰知同那镯子一撞,但听“铛”然一声脆响,那翡翠镯子却是完好无损,便连个磕碰白痕都未曾磕出来。倒是术踢吃这一撞,意出望外,手底下拿捏不稳,好端端一根棍子险得脱手飞出。
  吃这一撞,术踢身子一仰,亏得落地时长尾撑得瓷实,这才不曾出乖露丑。术踢落将在地,将个混铁棍望地上一戳,朝祖述叱道:“赞化老头!可是失心疯了么?”祖述立起两个眼睛,森然道:“虽个借了你家道人肉身一用,一没伤他几个修行,二没害他几个送命,也算仁至义尽了。可还要纠缠什么?”
  术踢啐得一口,扭头朝灵虚骂道:“原来又是你这妖道捣鬼!旁人肉身,你说借便借,这却是个什么道理?”灵虚冷哼一声,却是再不看他,抬步就朝外行走。那祖述挡在术踢身前也罢了,只这一时,那销勇却也折过身来,亮出兵刃,朝术踢冷冰冰道:“是你们包藏祸心在先,阴谋密算在前,还有什么资格来讲道理,辨是非?”
  睹见销勇那神色,听得销勇那言语,慢说术踢,便是昶胧、叔夜之流都被唬了一跳。不知那灵虚但一招手,到底迷了几个人来。术踢吃这一吓,哪里还敢则声,悻悻然退开两步,抬眼看时,那灵虚一脚跨出大殿,离了初一天眼通的光照之地,便平白没了身影,再瞧不出个行迹。
  彼人一去,术踢身前“嗳哟”之声此起彼伏,却就蹲伏下去十来个人,祖述销勇赫然其中。祖述捧住脑袋,却是朝术踢道:“大公子,讨两粒仙丹吃。我这脑子里头好似搁了一把刀,略动一动,便就疼得厉害。”销勇亦按住后脑,龇牙咧嘴道:“若有,我也讨一丸。我这后脑里头,好似藏了一把弦弓,绷得紧甚,时不时‘嗡’然一响,叫人头疼欲裂,真个苦不堪言。”
  术踢瞧着身前伏下的十来个人,却是一阵后怕,若果当真动起手来,谁晓得他中间哪个会猛窜出来,敌暗我明,敌众我寡,还未交手,便就输了个精光。惊惧之下,默默寻出些丸药来,分与一干门人。一边分药,一边朝初一道:“这峨眉妖道施展的是什么邪法?好生可怖。若他家人人都有这等神通,咱们杀上门去,别说动手,只怕自家人便杀成一团了!”
  初一听得问询,默然未曾应声,倒是康叔夜干咳一声,答话道:“别人哪里有这等本事。那灵虚道人名冠天下,乃是峨眉山第一等人物。他那奇术,想来便是他的看家本领离魂大法。那离魂大法,原也少有人知。只前些时日,弥罗会同群真大战峨眉,他仰仗此法,杀伐无数。那离魂大法之名,自此传遍江湖,道宗人物,无不闻之丧胆。”
  常恭孝瑾一旁接话道:“若单单一个离魂大法也罢了。先时那四个道人弄出来的四花奇术,瞧着却像是罗浮山的大椿咒。不知怎么倒叫他弄了出来。他一个峨眉道人,竟精通罗浮秘术。思量开来,却是叫人悬心。”初一立在上头,神色淡然,原也瞧不出什么神色,听得孝瑾这话,却是微微一笑,缓缓道:“他仰仗离魂大法,把罗浮山道人的魂魄寄居在道庭道长的肉身罢了。施放罗浮秘法的,还是他罗浮山的道人,同这灵虚道长不相干的。”
  术踢听闻,却是喟然道:“这峨眉山好生了得。若咱们联盟发兵,只怕真个未必能胜。”初一听他有些颓丧,却是微微一笑,道:“公子若果气馁,便是中了那灵虚道人的圈套了。这道人弄这过场,若咱们看不破,失和闹起来,他自然渔翁得利。若咱们看破了,却又奈何不得他,自然心生怯懦,这联盟之事便又未必能成。横竖都在他这算计之中。公子万勿上当。”
  术踢低下头来,一声苦笑,叹道:“那依得山主,却不知我是看破还是不看破呢?若是看破,瞧着他那神乎其神的技法,玄之又玄的奇术,却又要如何才能不心生惧畏呢?”初一听得这话,却是抿嘴一笑,点头道:“公子过虑了。若是旁人,遇着他那离魂大法,确乎有些棘手。偏是到我这里,便无有可惧。咱们结盟约定,兵发两路。道庭围攻昆仑便可,这峨眉嘛,但就交给我崤山。”
  术踢讶然道:“难道先生那天眼通,便是这离魂大法的克星么?”初一摇头笑道:“公子有所不知。我崤山有一奇宝。唤作兵信符。此宝在手,能役使古仙遗物。那古仙遗物,虽能听我号令征战杀伐,却皆是铜铁铸就的魔物,并无魂魄。那灵虚道人的离魂大法再是了得,却奈何不得那无魂的魔物。向往之时,那魔物困在崤山,不能远行。经我数百年琢磨,已然寻出了役使之法,如今再无拘束。”
  言语下,复归于座,含笑同昶胧闲话起来,总问些没要紧事端。昶胧心下疑惑,然当下人多,也不好追问。闲说一阵,便就请昶胧休憩,又道:“今日劳顿,又碰着些不相干的事项,扰了公主的兴致。不敢多言,恐添无谓烦扰。有失礼失仪处,还望公主海涵。”昶胧客套两句,便也告辞,跟着康叔夜去宫苑中的客舍暂歇。
  诸人安歇,昶胧却哪里静得下心来,请了时习来,议论今日之事。时习听公主说得些个,便就抿嘴一笑,道:“公主此来,原也是为着散心。结盟之事,能成则成,若不能时,也不必勉强。顺其自然,也未不可。”昶胧听这话里有话,眉头一皱,抬头望院子里瞧了两眼,旋又回头,朝时习道:“外头安静。术踢守在外间。一时无人至此。上公有话,但说不妨。”
  时习听完此言,便就含笑道:“老道私心忖度,未必作得准的。”昶胧叹道:“横竖我听一听。那公子术踢,成日家扰得我头昏。没一刻心静。倒是先生,讲话明白,十分便宜。我倒觉得中用些。”时习笑道:“我冷眼看了一日。只怕尊上已经同这崤山结盟了。不过瞒着众人,只说在商榷罢了。”昶胧讶然道:“既如此,却叫我来此作甚?”时习笑道:“恐怕公主的心思,尊上已经猜着了几分。不过借这个幌子,叫人陪着出来散散心罢了。若非如此,那崤山山主见公主来此,怎么就肯容那峨眉道人放肆至此?便真个奈何不得他,好歹一场恶斗,绝不肯在公主跟前示弱,断不能叫他说走就走。还有一件,他同公主议论门宗,广谈风俗,对那联盟会战之事绝口不提,也是明证。”
  昶胧寻思一回,默然片刻,缓缓道:“也罢了。”时习观其形色,察其思虑,讶然道:“难道公主此来,竟还有心说动这黑水崤山之主么?”昶胧慨然一叹,慢声细语道:“世事如此,人心如此。却是不必提了。”言语下,又涩然一笑,道:“还有一件,倒是先生不好提,我倒替先生说了罢。若真要会盟,指派我来,只怕父王也未必放心。好歹要寻两个鼓吹联盟,主张会战的门宗来,才好相与。岂有弄个说和的说客来的。这等大事,关乎诸国道真生死存亡,关乎道庭宗门盛衰兴废,怎么就肯轻易托付给我哩。”
  嗟叹半晌,又跟时习道:“也罢了。不必无谓多虑。今日都乏了,早些歇着。明日再计较。”时习忙就告辞,比及出来,便就自回歇处。术踢知他素爱清静,特地分了个偏僻些的独院与他。这院子周遭静谧,院顶披着偌大一枝月桂长枝,碧涔涔的枝叶,金澄澄的香花,花叶盖了半院子,香气瓮了一屋子。
  时习回来,那堂屋里头灯烛都亮着,推门进去,却见光亨、贞吉两个捧着本中土经卷,正同郭飞炎议论。那光亨满脸疑惑,一时指着这里,嘟嘟嚷嚷的同郭飞炎议论,一时又指着那里,叽叽喳喳的同贞吉争执。郭飞炎脸面含笑,但问话时,便就耐心讲解,但见他两个吵嚷时,便就含笑端视,一不阻拦,二不劝解。贞吉一旁原不答话,若郭飞炎说话,他就默然听着,若光亨开口,时不时便就驳斥争辩一番。
  这光景原也寻常,时习瞄得一眼,却是眉头一皱,绕过堂屋,径直去得偏厅。这偏厅门窗俱开,内中所有,洞然可见。那暖阁里头空寂无物,厅房里面寂静无声,并不见一人。独窗外漏进星光,倾斜一地。
  时习摇尾进屋,掐个指诀,轻声咒言,其右手掌心那掌纹“嗤嗤”而响,竟游动起来,须臾之间,便就在那掌心重新聚在一起,皱成了个独眼形状。变化且成,那纹路之眼陡然转动起来——眼波过处,却见那屋中桌子旁,且就坐着四个人。郭飞炎靠墙坐着,贞吉光亨坐在下首,上首坐着个清雅斯文的道人,不是别个,正是灵虚。
  独眼照见,贞吉却就揶揄光亨——“如何。我说师姐强过你,你总不信。如今师叔一试,高下立判。你可服气?”光亨微微一笑,起身朝时习揖手道:“师姐别听她的。我并没有这些个小见识。”时习嘴角一抿,却是过来靠着贞吉坐下,拉着手,笑道:“你悟性高,肯用功,原比我强些,只一味求快,过于焦躁些,反倒进境慢了。修道成功,原急不得。”
  灵虚在上头听得,却也点头道:“是这么个道理。”时习听得他说话,笑道:“师叔,今日你可吓我一跳!也不先同咱们通个气。倒唬得我一愣一愣的。”灵虚微微一笑,道:“原是临时起意,也不好提前知会。”言语时,侧转头,瞧向郭飞炎,含笑道:“你们带着郭真人一路同行,怎么就好瞒着他?”时习听得,忙忙起身,朝郭飞炎弯腰行礼,歉然道:“瞒藏一时,确乎有愧。也好教郭真人得知。咱们都是虚陵门下,贫道柴有孚。先时那附远道人,是贫道夫君林玄真变化装扮的。”又指着光亨、贞吉道:“此是我师弟师妹,杨观颐与栗无咎夫妇。一路不便,藏头弄尾,装神扮丑的,真真是对不住。”慌得郭飞炎忙忙起身,弯腰还礼道:“救命之恩,尚未言谢。如何理论这些小事起来!当不起!”
  第一百零二节 郁单


  彼此让一回,复归于座,柴有孚问起今日之事,议论一时,灵虚缓缓道:“今日动手,他们猜那意思,虽个相近,倒也未尽其意。中间也还有几样别的意思。一则他门下手段,我暗中窥察已久,技艺如何,倒也猜了个七七八八,独那天狐,高深莫测,到底想着斗一斗,瞧瞧他到底如何。二则他门下些许部族中的人物,原有些不忿之意,早有不臣之心,经我游说,已然有些松动,只不知咱们如何,不敢轻举妄动。今日显露一二,也好叫他等放心。只管同咱们会盟。三则今晚那天狐要见那郁单使者。平素他十二万分小心。我靠近不易,今日且就闹一闹,放手一搏,说不得他一时失察,只当我真个去了。倒还叫我容易些。”
  听这一席话,柴有孚却是吃得一吓,讶然道:“他门下竟肯倒戈么?”杨观颐亦道:“这天狐雅望非常,行事与别的妖邪大不同,想来素昔定能得人心,望人意,那底下人等,怎么倒还有二心?”灵虚哂然一笑,抿嘴道:“若她杀伐果断,狠戾非常,门下倒真个未必敢有二心。偏是她平素宽厚,仁义待人,门下反倒容易生变。所谓人心不足,或有人恃宠而骄,得陇望蜀;或有人自许孤高,不肯与俗人同列;或有人恨自己无能,怨旁人立功。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到底便有些人意难平。”
  柴有孚听得这话,却是有些难安,迟疑一时,端起桌上放着的茶杯,托在掌心抚一抚,见是空的,又放下去,缓缓道:“既然是这等人物。只怕同他会盟,未必可靠。”
  灵虚瞧将过来,同她四目相对,含笑道:“你虑得极是。只是这些人中,还有另一等人。心有怜悯,既悲族类沉沦,又悲异族无辜。那平和之人,血性之人,见着同族被人左右,为人操控,行不问义之所在,动不问仁之所守。行所不欲行,为所不欲为。难免会有悲悯之心,愤懑之情。再见着异族无辜见戮,惨被嗜血,心有戚戚,自然就好说动了。也好叫你们得知。他那门下,且就有两宗人,一宗是混雾烟罗,一宗是梅英疏淡。这二者,正是咱们的内应。”
  那梅英疏淡也罢了,混雾烟罗却都见过,柴有孚等人面面相觑,栗无咎讶然道:“那混雾先生瞧着不像哩!”灵虚笑道:“若瞧着像了,那还了得!”柴有孚细想一时,又道:“那郁单使者,却又是个什么来历?怎么从未听无知说起。”灵虚一听“郁单”二字,却就变了脸色,肃然道:“我先前来时,只当这黑水三妖已然是心腹之患,孰知呆上些时日,才知那大荒道庭更甚;隐忍一时,藏得久了,却又发现那郁单一族。这郁单族人,与道庭异人不同。那黑水三妖,不过是入魔的道真;道庭异人,乃是神农后裔,到底跟咱们算是血脉相通!而那郁单一族,却是实实在在的妖精魔怪。”
  众人听得他说得这般可畏,尽皆有些心惊,下意识的直起腰来。那郭飞炎脸色发白,呢嚅一时,惶惑道:“这郁单一族,却是个什么妖精?”灵虚慨然一叹,缓缓道:“那郁单使者来时,藏形匿影,旁人原也不易瞧出破绽。偏是在我眼前,无可藏匿。叫我瞧出他的真身。那使者人面狮身,背生白翅,瞧着与海外异族相类。然其体内,邪火炽盛,妖气充盈,瞧着与神州海内外的族类大相径庭。往日我潜藏过去,隐约听得他说什么旬他罗行将覆灭,玄摩一族已然叛离,玄家联合了月神,盈家说动了朱明。只是底下如何,因被那天狐知觉,却是不曾听得分明。”
  柴有孚听闻至此,皱眉道:“这郁单使者,听着果然妖邪莫甚。却不知师叔可查出些底细?他同天狐往来,却在密谋何事?”灵虚听得这一问,却是轻轻一叹,缓缓道:“若查访分明。我也不必苦等今晚了。”柴有孚奇道:“师叔怎么就知道那使者今晚就来?”灵虚微微一笑,道:“那使者来有定时,不早不晚,从无错漏。”柴有孚“啊”得一声,惑然道:“这地方瞧着日月无定,却要怎么定时辰?”灵虚朝窗外一指,含笑道:“此地虽无日月照临,却有漫天星斗。那星斗一时辉煌,一时黯淡,可以据此而辨早晚。那星斗瞧着一盘散沙,实则出入有道,升沉合轨。自然可以以此而辨时辰。”
  言语下,朝外头那天宇瞄得两眼,道:“时辰将近。那使者也快来了。往日罗浮山的道友虽在一处,到底不是同门,于我施展遁破之术并无增益。今日你们三个在此,与我结个黑狱三尸阵法。正可助我一臂之力。”柴有孚等听得这话,忙忙起身,站在一处,各个施法,结成黑狱三尸阵法。郭飞炎从旁瞧着,但见他三个一阵咒言,捏着指诀比划一二,三人通身便就放出黑气来。黑气缭绕处,三人皮肉凹陷,却是化作了三具带皮的骷髅。
  三人阵法结成,灵虚便就起身,同郭飞炎含笑道:“老道道法有限,不能请郭真人移步。只好劳烦真人在此稍息。”郭飞炎见彼道法诡诞,心下惊骇,实不能信峨眉鬼法,竟这等神异。惊讶之下,连连点头,哪里还说得出话来。灵虚踱在三人身前,掐个法印,咒言两声,四人身上便就各各腾起一道黑影,倏欻间聚在一处,但听“嗖”然一响,便就投出窗去。
  这投身的黑影,却是四人离身的魂魄。柴有孚浮在暗影之中,放眼看去,眼前景致形容未变,只那颜色,却就成了黑白灰三色之界。栗无咎瞧得一阵,大是惊异,惑然问道:“向往变化,眼前只得黑白二色,如今怎么倒多出许多灰暗颜色来?”灵虚施展神术,正个携众而行,听得栗无咎问询,却也耐烦,同她轻声道:“一个乾坤,几般世界。那天狐炼成天眼通,能见人世之界,也能照幽冥之界。若要瞒过他,只能在二界之外,另寻一个混沌之界。”
  栗无咎讶然道:“这乾坤之中,除却人世与鬼界,还有别的重叠共生之界?”灵虚抿嘴一笑,道:“你只能瞧见两个,不知其余;我只能见三个,也不知其余。不知之处,不能作无谓之想。许是有,许是没有。我既不能凭此说它尚有万千之界,又不能据此说它有且仅有当下。不过囿于道法有限罢了。”言语下,早出了客馆驿所,到得天狐内宫。
  灵虚脚下轻快,显得轻车熟路。一径进来,却见有间小小院落,正房前头立着三间抱厦。抱厦外头,立着一人高的两张书架,架子上撂满书卷。敖正光着脚,盘腿坐在地上,捧着个卷轴,借着星光瞧得津津有味。书架侧旁摆着一张不知甚木头的雕花大圆桌,初一坐在上首,捧着个青灰色的杯子,正个饮茶。常恭孝瑾与康叔夜并肩坐在左首,也都端着个杯子,正同初一低声言语。
  乍眼一瞧,这形容与人间那仕宦世家也差不离。几个清俊子弟月下读书,赏星议事,倒也还风雅。他三人言语,虽个低沉,倒也听得真切,柴有孚只当远远听着也就罢了,不曾想灵虚胆子却大,翛然落下,竟就靠着敖正,在他身旁的抱厦长椅上坐将下来。柴有孚低头看时,那敖正唇上的胡子都能数得清楚!
  才见坐稳,便就听初一同康叔夜道:“……无极宫之事,你且小心些,那左道真所言,你且就听着,恐一半信得,一半信不得。个中分寸,你自家好生拿捏。”康叔夜点头道:“这个自然。只一件,但就此去,只怕未必赶得回来。”初一微微一笑,道:“不急。虚陵这边,你弄恁多人去,也未必有用。将来事成,我自有安排。”言语下,又朝常恭孝瑾道:“你也小心些,凡事不要勉强。以自保为第一。旁人再好,也比不过你。”孝瑾点头道:“主公放心。”初一抿嘴一笑,饮一口茶,含笑道:“元稽老成持重,我倒真个放心。你脾性火烈,却是叫我日夜悬心。”
  康叔夜笑道:“主公放心。他便浑闹,身上还揣着个真童先生的破碎哩!真童先生自然会劝他些个。”说到真童,初一却是摇头一叹,缓缓道:“也罢了。他苦了这许多年,如今也算解脱了。”康叔夜见他伤感,忙岔开话道:“瞧这辰光,郁单使者将近了。”初一仰头望得一眼,道:“恐也还有一盏茶的时候。”常恭孝瑾抬头道:“主公,我且有一句话,瓮在肚子里,总想问上一问。”
  初一笑道:“我看你一晚上都支支吾吾的,亏得闷了这许久。咱们有什么不可说的。但讲无妨。”孝瑾暼了一眼康叔夜,缓缓道:“今日这昶胧公主。我瞧着眼熟得紧。似乎同当日赵道真身旁的那位女仙真一模一样。只举手投足上有些不像,但凡讲话,又是另一番光景。心下总是糊涂。却不知主公可觉得异样?”初一抿嘴一笑,将个杯子放下来,含笑道:“她过去是谁,也不打紧。只消认她是道庭公主便罢了。旁的事端,理会它作甚?”
  孝瑾迟疑一回,犹豫道:“主公说的极是。只是我想着,若果然是她,咱们结盟之事,只怕她未必不同赵道真通传。说不得,那虚陵之上,如今早已经草木皆兵了哩!”初一听得这话,却是噗嗤一笑,道:“当初赵兄弟一脚跨过去。便就足足跨去四百多年。算算日子,只怕正是当下。这公主传不传话尚未可知。我那赵兄弟失落了家门珍宝,照着他的性子,岂有不回去通风报信的!有没有这公主,他家都是要防咱们的。”言语至此,又抿嘴笑道:“今日灵虚道长显露真身,你可想想,咱们潜藏在此,好端端的,太平了四百来年,怎么偏在而今,他就寻上门来了?”
  孝瑾听了一时,细想了一时,慢慢点头。康叔夜见孝瑾问话,略想一想,却也问道:“别的也罢了。那灵虚先生潜伏在咱们这里,主公既然早便瞧破行藏,便不忍心伤他,如何不驱逐了去?留在侧旁,岂不心悬?”初一含笑道:“这不值什么。你且放心,他家做不出那种趁人酣睡,暗下杀手的事端。”言语下,却听外间影壁处传来个童子声气——“主公,使者来了。”初一端坐没动,元高、元稽便就忙忙起身,迎出门去。
  初一回转头,同敖正笑道:“呆子。有客人来,你要坐哪里,我不理论。好歹外人来了,你把鞋子穿上!光着个黑黢黢的脚底板,叫人笑话!”孰知说得一时,那敖正直愣愣的瞧着书本,竟是浑然未曾听闻。初一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探头望得一眼,笑道:“可在瞧什么,把你魂都勾去了!”但就一望,却是一卷《诗经》。柴有孚靠得近,也就侧头一望,这半大孩儿,看的却是《静女》。
  初一也看了个实在,嘀咕两声,笑道:“这孩子,瞧着呆,心头却不糊涂哩!”敖正这回却听了进去,将个书简一卷,慢慢悠悠的起身,瓮声瓮气道:“你才瞧着呆哩!”初一笑道:“真个往日管得松了。师父跟前这般放肆!”敖正嘿嘿一笑,吐出舌头扮个鬼脸——“师父也好自己封哩!”初一笑道:“你一个半大孩儿,跟着我几百年,教你读书认字,教你修行打坐,你好意思不叫一声师父?”敖正哼得一声,将书简放回书架,眼睛在书架上扫来扫去看一阵,叹一口气,道:“你教我时,不也是个半大孩儿么?真个论岁数,你可未必比我大哩!真个人比人,气死人,你能比我多练几日道法?你怎么练,我就怎么练,怎么几百年下来,还是不如你!”初一笑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古人早与你说得分明。偏是不信。”敖正哼一声,嘟嘴道:“人也说了,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第一百零三节 使者


  正个言语,元稽元高已然迎着两个白袍玉冠的人物进来。柴有孚料他两个便是郁单使者,心下好奇,便就凝神细看——两个人并肩而行,瞧着身量形容与中土人物并无差别,左首这个高鼻深目,眉如碳画,鬓如刀裁,颇有几分游侠豪气;右首那个鹅蛋脸面,修眉圆眼,两鬓各留着一缕长发,飘然委于胸前,颇有几分儒家书生的飘逸神采。柴有孚细看时,初一已然起身,虽未迎上前来,却也含笑点头示意。
  柴有孚瞧了两眼,心下疑惑,倒也不敢开口相问,灵虚睹见其状,却是伸手在众人眼前轻轻一抹,但一霎时,柴有孚便觉一花,好似头上平白蒙了一层细纱。只这细纱罩眼,却是瞧出了那两个使者的真身——却见那使者腰肋之下,并非双腿,却是如狮子一般的兽身。其后肩肩胛处,覆着一对长羽翅膀。只是这两人虽个身形怪诞,面貌却还周正,便觉怪诞,却未十分丑恶。
  人到跟前,彼此见礼,初一招呼人下首就坐,那两人也不推辞,双双坐着。元高元稽立在抱厦外头,并不上前。敖正倒老老实实的起来,跟他两个端上茶来。瞧着他两个拘禁,初一便含笑道:“两位道长瞧着眼生,却不知怎么称呼?”那似书生者忙就站起来,揖手回道:“在下姓向,名神秀,字子期。我师弟姓郭,名玉象,字子玄。都是文多族人。山庐家的几位兄弟另有别事,不能分身。圣主便叫咱们兄弟二人前来。”
  初一忙招呼他坐下,笑道:“咱们往来,非止一日。不必这么拘礼。又不是什么皇庭王府,何必这么多虚礼。”神秀听得,连连答是。那玉象洒脱些,见初一随和,并不拿大,也就不客套,便就径直问话:“圣主这几日日夜悬心,总挂着山主那结盟之事,却不知可有进展?”初一笑道:“只管放心。黑水与道庭,已然结盟。会盟约定,各发一军,分袭峨眉昆仑。如今道庭已然着人修筑传送之镜,我也已着人去峨眉安营扎寨,比及俱备,便可起事。”
  玉象听得这话,却就笑道:“既如此,却要恭喜山主了。但此一去,定然马到功成。”初一笑道:“但愿如此。我也有一句话,却不知白先生那界门之事,而今如何了?”玉象听得这一问,却是轻轻一叹,缓缓道:“范先生照着山主之法,已然找着了两界相通处。如今比着圣主的布置,已然开出一扇界门。”
  听得这话,初一却也欢喜起来,笑道:“既如此。越界往来,便不远了。怎么反倒叹起气来?”玉象摇头道:“山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界门后头,如今却守着些妖祟魔物。但凡一开,那魔物便鱼贯而来。神州这清静之地,只怕就再无宁日了。”听得这话,初一怔得一怔,缓缓道:“那是什么魔物?”玉象侧头瞧了神秀一眼,沉吟片刻,轻声道:“是旬他罗的上古魔物,林林总总,不知其数。内中也有两个领头的魔王,一个唤作白矖,一个唤作螣蛇。”
  神秀两眉微皱,从旁接口道:“这些个魔物,残暴狠戾,旬他罗早被他等弄成魔域鬼界。咱们好容易从他们魔爪之下逃走,可不敢再放他们过来。”玉象叹气道:“这两个魔王神通广大,界门初成,他等便知觉了消息,早便在界门另一端守候。已然觊觎良久。”
  初一听闻其言,却是沉默起来,好一时,才缓缓道:“横亘虚空,开设界门,没个单开一面的道理。除非设个咒法,封住界门,只能容道真穿行。那才使得。”神秀苦笑道:“都是这般说。只是却叫人哪里去寻这等巧法。”初一抿嘴道:“事在人为,也不必灰心。比及咱们收伏峨眉昆仑,再来一起商议。”
  神秀将个茶盏捧起来,在掌心托着,也不饮茶,摩挲片刻,缓缓道:“昆仑峨眉,多是刚烈之士,只怕两相征伐,死战者众,归伏者寡。”初一微微一笑,慢条斯理道:“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玄门正宗,虽不伏强权,不伏霸道,却最是看不破一个情字,最是割不断一个义字。你要若要他为着自己伏低,千难万难。但若要他为了至亲低头,为了同门俯首,那却容易。咱们此去,万不能害人伤命。杀得越多,他等越不能收服。但就多捉得几个老朽者,年幼者,不怕他不服软。”
  神秀纳罕道:“怪道圣主说中土与咱们旬他罗不同。”初一抿嘴道:“君子易欺,仁人好骗。中土自古如此。你们与神州人物往来少了。自然不知就里。”玉象听得这言语,却是涩然一笑,端起茶来,抿得一口,将茶杯捧在掌心,颇有些感慨道:“神州广袤莫甚,各处人物,自然品性相异。那峨眉昆仑,却同咱们所见所闻不同。当年风山六族,追随玄摩一族移居中土。谨记不争之训,恪守礼让之道,没曾想挨得几世,各族人等,叫这中土之士给逼得走投无路。那玄摩王族,日渐凋敝,莫说荫蔽各族,便是自身都难保。为着活命,咱们五族人等,便就投靠了圣主,仰仗圣主之力,才能生息至今。这中土人物的心性、脾性,可着实叫人害怕得紧。”神秀听得这话,一般有些唏嘘,将个茶杯放下,苦笑道:“也不知玄摩一族。可还有后。”
  玉象默然片刻,轻声道:“这许多年渺无音讯,只怕早灭族了。”又朝初一道:“听山主说得那峨眉昆仑是这等有情有义的门宗,却是叫人有些不忍。”初一将杯子轻轻一放,默然片刻,缓缓道:“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徳不失德,是以无德。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两相取舍,我也是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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