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象听得这言语,微微低头,轻声道:“我家圣主,也曾言语类此。”初一嘴角一抿,缓缓道:“若不是为了救她羌老族人,她未必肯为我寻古神钥匙。若不是为这古神钥匙,我也犯不着围攻峨眉。若不是为了安身立命,那道庭也犯不着同我结盟,兵发昆仑。可叹这世上,修道之人如过江之鲫,实则也并没几人真个能超然物外,断尽烦恼。”
玉象端起茶来,迟疑一阵,轻声道:“这话我原不该说,只是藏在心头,到底不吐不快。咱们是从旬他罗过来的,那旬他罗如今真个是魔域,不堪住人。然似山主与那道庭,却着实叫人费解。这神州广袤无垠,那道庭其实不必觊觎中土,在那海外寻个偏僻处,天是一样,地是一般,何必非要争那一片土。我更有一通私心话,小见识。山主道行如此,修为如此,天上无更高,地上无甚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必还要锦上添花,寻什么古神钥匙。便真个得了,能值得几何?便凭此访出了古神去向,可又有什么稀罕?瞧瞧咱们圣主,不知活了几多年岁,然心里想的,口头念的,同她初来神州时可有什么区别?”
初一听得这话,却是抿嘴淡淡一笑——“那道庭之主的心思,我约摸也猜着几分。人是一条命,蝼蚁也是一条命。若都活成了蝼蚁,却要变人作什么?我寻那钥匙,却也不是为了访什么古神去向。我只待问一问,都是人,怎么就要分个贤愚忠奸?都是生灵,怎么就要分个高低贵贱?天既生我如此,养我如此,又怎么不许我活得如此?我冷眼看了这许多年,人也好,妖也好,畜生也好,也不过就这么活着。寄这人间一回身,来这尘世一遭罪。我瞧着却是不忍。好歹要问一问那古神,访一访那古贤,寻个济世的良方,也好叫众生离了这生老病死的苦海。”
玉象听得这话默不作声,旁边那神秀却忍不住问道:“山主这愿心倒好。便算山主此去成功,便算山主寻仙得成,却不知山主怎么知晓那古神就有这普度众生的法子?若真有,怎么就不见那古神传下来?怕不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玉象听得神秀这话,却是含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何必自寻烦恼空想,尽力便是。”
一时说开了去,彼此问些往来之事,比及明白,那使者便就告辞。初一同他两个客套一番,也不留客。元稽元高又陪着,送他两个出去。见人去了,敖正却就坐下来,也不嫌弃,就着玉象用过的杯子,连饮两杯,朝初一叹道:“他两个倒好,还替你想着那方子有是没有。我却替你发愁,也不知那峨眉昆仑,能不能一战而克。”初一嘴角一抿,道:“你没听他说么,尽力便是。”敖正摇头道:“我说你呆,你总不承认。这天下人自己不忧心,你替他烦恼个什么!什么古神古贤,值得费这等功夫!也好叫你得知,若人人自求得道,人人求而得道,与那一人得道,众生皆得普度,可有什么分别?你还是管你自己罢!替不相干的旁人操什么心!”
说话时,见初一不则声,“嗐”然一声,道:“咱们攻上峨眉,别的也罢了。将来见着赵道长,我看你怎么好意思正眼瞧他。也不知你愧不愧!”初一啐他一口,闷了一时,缓缓道:“咱们这一去,好歹不伤生害命。但挟持住了,寻出那钥匙。便就罢了。彼时问话明白,一干人等悉数放还,一切物件完璧归赵。只要问得了方子,有了救世之法。我就凭他处置,要杀要剐,总叫他称心如意便是。”
敖正听得,却是暼他一眼,摇头道:“刀剑无眼。将来你莫要后悔。”初一闷了一时,却就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慢声慢语道:“你向往话也少,怎么长大了,竟成了话篓子!”敖正暼他一眼,却是突地沉默下来,缓得一时,却就慢吞吞道:“从前我不知天高地厚,只要有你在,便就天不怕地不怕。你说什么,我就作什么,说话作甚?如今大了,晓得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然就怕了。这一害怕,自然话就多,但凡行事,不问个明白,怎么敢行动?”
初一听他说得糊涂,笑道:“我也算长了见识。自来没见过你这样的,本领越高,能力越大,偏就胆量越小,心肠越软。你好歹也是神龙后裔,怎么倒这般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了!”敖正听得揶揄,却就抿嘴一笑,默然一时,才缓缓道:“别的也罢了。这世上我只怕一件事。”初一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歪着脑袋想了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惑然道:“什么事?”敖正哼了一声,将下剩的茶水一饮而尽,白了初一一眼,却就收拾杯盏,哪里还同他言语。
那边灵虚听了个大概,却就携了众人翛然回还。比及落座,柴有孚便就急忙问道:“这也奇了!我少小便在峨眉修道,几百年下来,何曾听说过什么古神钥匙!师叔可知那是个什么东西?”灵虚两眉紧皱,摇头道:“闻所未闻。”栗无咎叹道:“只怕是以讹传讹的东西。若真有这神物,咱们家岂不早把那劳什子古神访出来了!还要他去问哩!”杨观颐迟疑片刻,朝灵虚道:“有也好,没有也罢,先与世尊传话才是要紧。等到此事了却,再去问这钥匙罢。”
灵虚默然片刻,轻声慢语道:“事至于此。那天狐不弄个水落石出,绝不会善罢甘休。”寻思片刻,便与众人计议安排——“无咎,你先回山,与师兄道明此间诸事。若后事有变,我当着那梅英疏淡前来通传。观颐,我有一封书信,须得交与赤城山的潘掌教。金庭与赤城不远,你就顺道送郭道长一程。有孚,这昶胧公主,与中土道宗有交好之心,不可叫旁人哄她失了初心。你且留下,与她作个臂膀,时不时点拨一二。将来定然有益。”又朝她点头道:“众人行事,独你这一件,须得万分谨慎,稍有纰漏,便有性命之虞,万不能马虎大意。”
杨观颐接过书信,朝灵虚道:“但不知师叔却要去哪里?”灵虚微微一笑,道:“这黑水也好,道庭也罢,个个都人多势众。真个硬碰硬,咱们未必占上风。他们可以结盟,咱们自然也可联络各宗各派会盟。我同罗浮山的诸公一道,广会中土道门,弄个联盟大会出来,才能与他们抗衡。”
第一百零四节 款曲
安排停当,众人尽皆默然,各自寻思。柴有孚心中揣着个事项,想了好半日,终于忍不得,朝灵虚低声问道:“这起时候,弟子深知不该为此烦恼。然到底放不下。却不知……”她话未问完,灵虚却就已然尽知——“并没有他的下落。”柴有孚微微一怔,略愣一愣,低下头去,便就不言语。灵虚瞧她这形容,轻叹一声,缓缓道:“你放心。他道法小成,旁人轻易伤不得他。这里没他的消息,其实也还不坏。他在天涯漂泊,也好过来这黑水助纣为虐。”
栗无咎听得这言语,晓得柴有孚是在担心儿子林子瞻;靠过来,拉住柴有孚的手掌,轻轻拍得两下,温言细语道:“师姐,别灰心。他一时糊涂,后头到底明白过来。你看他的仙剑一路追随,并没有摒弃他回山,自然他就还有回头的余地。”柴有孚苦笑道:“但愿如此。”又过身来,同灵虚道:“金庭山的李掌教中了举直道人的摄影入魂,走脱不得。不知师叔可有什么法子救他一救?”
灵虚听得“摄影入魂”这四个字,却是嘿嘿一笑,道:“他这法子刁钻得紧,旁人遇着了,只怕也难解。偏是撞在我这里,那也容易。”言语下,却就朝郭飞炎含笑道:“你不必着急。只管回去。管保他无虞。”又朝柴有孚道:“我自有安排。你无需为此悬心。”计议周备,灵虚便就带着远走的诸人同柴有孚辞别。临别时,旁人也罢了,郭飞炎却就同柴有孚深鞠一躬——“保重。”这才去了。
柴有孚一人独坐,将个杯盏收了,心事重重,哪里闭得上眼,一个人闷坐于斯,也不知过了几时,窗外发白,已然天明。听得外间渐次喧闹,才略收拾些,冠带整齐,摇着长尾去公主处候着。那公主院中,术踢等人早聚在了一处,正个低声议论。术踢见柴有孚来了,忙忙迎上前来,同她一阵客套。
正个寒暄,公主已然着人宣见。众人进得堂屋,公主端坐上头,并未如何打扮,不过穿着件银边白袍子,挽着一头乌发,簪了一根白玉簪子。那簪子素净得紧,并没个别的装饰。她捧着个白瓷杯子,两个眼睛有些血丝,显见昨晚熬了一宿,并没歇得安生。术踢越众上前,便就揖手道:“适才常恭道长已然着人传了话来,今日且看公主方便,瞧瞧山水也可,试试他家门下技法也可。若是游玩,人都备着的,只管使唤。若是试试技法,便就设个高台,着人表演,但看公主示下。”
昶胧听得这话,便问柴有孚道:“上公觉着该当如何?”柴有孚嘴角一抿,缓缓道:“这常恭道长,说得倒好听。叫咱们自己拿主意。只是那游山玩水是赏玩,那观摩技艺就不是赏玩了么?不过一个看山,一个看人罢了。”术踢听得柴有孚这话,登时“哎唷”一声,拍手道:“这道长瞧着实诚,怎么这等滑头。”柴有孚冷哼一声,道:“既是为联盟来此,自然是瞧他家技艺为上。只是就这么白瞧瞧,能瞧出个什么?依我看,高台可设,表演就罢了,叫他寻出十个人来,同咱们这边的好手切磋切磋,那才见真本领。”
昶胧点头道:“上公这话很是。我竟糊涂了。没得叫他哄住了。”便就吩咐术踢。术踢忙就应着,点了月神、朱明人等协助,径直去了。见人略清静些,昶胧便就支开左右,朝柴有孚道:“其实联盟已成。比试与否,实则也不打紧。这黑水之主不过碍不过情面,着人问一问罢了。”
柴有孚笑道:“虽如此。到底这黑水名头响亮。那中土道人闻之色变。好不好,咱们且瞧瞧。横竖点到为止。也不是什么坏事。”昶胧点点头,迟疑一时,细想一二,才同柴有孚道:“昨晚上公去后,不意却有别的事情。原想着即刻商量,恐耽搁上公休憩,这才候到现在。”柴有孚听得这话,心下却有些忐忑,惑然道:“却不知是什么事?”
昶胧默然片刻,缓缓道:“上公于中土之事,知之甚详。却不知可听说白泽?”柴有孚听得“白泽”二字,却是暗中吃得一吓,略怔得一怔,佯作镇定,轻声道:“倒也听闻其名。据闻乃是上古洪荒时自异世来的圣兽。都说她通万物之情,晓天下万物状貌。还曾为轩辕黄帝绘天下精怪之图。除此之外,便就不知了。”
昶胧默然片刻,缓缓道:“昨晚那白泽,却就弄了两个使者,同我见面哩。”柴有孚听得这言语,却是“啊”得一声,惑然道:“那白泽同咱们毫无瓜葛,见面作甚?”昶胧摇头道:“那两个使者吞吞吐吐,说得是不清不楚。都是些虚话。只说他家圣主仰慕公主风采,得知公主莅临,十分欣喜。原是该亲自来的,只因她肉身不自在,不能来此。只得请咱们过去。”
柴有孚讶然道:“请咱们过去作甚?”昶胧将个白瓷杯子轻轻一放,轻声道:“那使者支支吾吾,十分不爽利。总没一句明白话。只留个地址。再三请咱们过去瞧瞧。”柴有孚思虑一二,问道:“那使者叫甚名字?生得甚形容?”昶胧见问,皱眉道:“一个唤作林伯,字石鉴。浓眉大眼,甚是魁梧。一个唤作仲容,字山涛。长眉修目,还算秀雅。听他两个说,都是白泽麾下什么山庐族人。”
昨天老毛病就发作了,今天更不成。争取早点好起来。??
言语时,外间便就来人请驾。比及去时,那高台备就,见得敖正同着子高子都两位尊者来陪。敖正性子腼腆,行礼毕,同公主也没个言语应酬。倒是子都言语爽利些。落座时,敖正执意坐在下首,叫子都陪座。昶胧见人来得奇怪,比及相问,子都便十分歉然道:“主上修习功法,渐至于要紧时,不好中断。元高元稽有事在身,已然外出。不能来陪。因去得也急,一时不好向公主辞行。得罪之处,还望公主见谅。”
昶胧本也不十分在意,不过略点点头,便就看台上斗法。术踢从盖山宗中选了几个艺高的,原还有几分争强好胜之心,颇有几分忐忑,寻思若见落败,便就要请昶胧着中容月母的人上去。孰知黑水所选之人,瞧着虽是不弱,却是连败数场。术踢瞧着,心下未免嘀咕。同昶胧低声议论,昶胧便就含笑同子都道:“贵宗也太客气。虽说上门是客,礼让三分。然技艺比胜,这也太拘谨了。”子都忙起身揖手,含笑道:“一则贵宗着实技艺高强,二则门下实在疏于修习。其实如此,真真惭愧。”
昶胧微微一笑,也并不同他计较。瞧一会子,闲话一阵,昶胧便就推说困乏回转。回得寝居之所,术踢便就愤愤然道:“他们这般藏着掖着,当真可恼。”柴有孚笑道:“若要遮掩,争强不如示弱。他们倒是真个机灵。”昶胧笑道:“也罢了。原也是消遣。”又朝柴有孚道:“岔这一时,不知上公可有了打算?”
柴有孚点头道:“现下这时候,既然见请。没有不去的道理。但公主尊贵,不能轻易涉险。若公主不嫌时习愚笨,不如就让时习走一遭,先去瞧个情形,问个大概。彼时分明了,再请公主定夺。”昶胧点头道:“上公所言极是。只是此去情形未明。为安全故,上公不可独行。如今我麾下人物皆在此,但凭上公挑选。”
柴有孚放眼一瞧,众人皆惘然不知何事,听闻公主之言,一众人等神色惊疑不定。中容月母两家面面相觑,显是有些疑虑。柴有孚瞧了一圈,朝公主道:“此番前去,不宜人多。若太过招摇,只怕叫黑水疑心。不如就请宪章、祖述两位道长与我同行。”昶胧点头道:“宪章与祖述两位道长不但技艺精绝,道法高妙,且风姿绰约,仪态端方,交接应酬,再好不过。上公果然好眼力。”
柴有孚听得这话,含笑道:“时习所思所想,与殿下不谋而合。”言语下便,便又回转身来,朝宪章祖述笑道:“也有一句话,好叫两位得知。此番前去,原是些棘手事项。且不知两位仙长怕是不怕?”听得这话,那宪章也罢了,祖述却是脸色一沉,缓缓道:“上公这话,未免太小瞧我兄弟两个了。”柴有孚微微一笑,道:“两位仙长豪勇盖世。自然不怕。时习技艺荒疏,修为不佳,却还有些忐忑惧畏处。但此一去,只怕还要靠两位仙长庇护周全。”
祖述冷笑道:“上公放心。我兄弟二人虽个不才。定然不叫旁人伤上公一根毫毛。”柴有孚笑道:“既如此,且就请仙长在殿下跟前立个军令状。成事与否也罢了,但就一条,誓死护我周全。可不知道长敢是不敢?”祖述哂然一笑,怫然道:“有何不敢?”便就朝术踢道:“就请纸笔。”
术踢心下疑惑,然瞧昶胧并没个阻拦的意思,便就起出笔墨纸砚来。祖述提起笔来,一挥而就。宪章从旁瞧着,讪讪的,却也不好意思不写,勉强提笔,沉着个脸写了。柴有孚拈起来看了,笑着交与术踢,道:“公子可就收好。若他两个回来,不见有我。可不能平白饶他。”术踢摇头笑道:“上公放心。两位仙长道法了得。天下哪里都去得。”
昶胧嘴角一抿,便就吩咐祖述宪章二人回去收拾包袱待命,一时同柴有孚说明此去的若干事项,比及分明,便就送柴有孚出来。待行到庭前,又屏退旁人,一脸惑然,但就低声问道:“人众也多,既然上公对他两个不放心,还有旁人,如何非选他两个?”柴有孚默然片时,缓缓道:“留他两个在殿下身旁,却叫人更不放心。”昶胧闻言一怔,回头瞧了一眼立在廊下的销勇勾仁等人,迟疑一时,朝柴有孚道:“千万保重。”
柴有孚低头一笑,轻声道:“您也保重。”便就作揖告辞。出得外头,会同宪章、祖述,与那敖正辞别。敖正散漫之人,并不细究,但就着混雾烟罗与风堤岸沙送他等出去。一行走时,柴有孚便就同风堤、混雾笑道:“咱们是回去送信的闲人。怎么就好劳烦两位道长。”风堤笑道:“先生客气了。”柴有孚叹道:“倒不是客气。老道嘴笨,好容易讨殿下欢喜,奉承了几日,孰知一时言语不周到,就又被打发回去了。”风堤听得这话,未免便有几分怠慢。
混雾见他懒怠言语,有些不好意思,偷偷扯得风堤两下,风堤嘀咕道:“敖尊者也糊涂。两个送信的,倒叫咱们来送。你我也是一门尊长,怎么倒成了迎来送往的门子了!”便就慢慢的不肯十分上前,远远的缀在后头,并不跟近。祖述宪章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好言语,见风堤嘴脸难看,心下也不痛快,沉着个脸,总不吱声。
柴有孚便唤他两个脚下快些,前头开路。那两个巴不得,一径快行,出了地头,早早跳上云端等着。立在上头,见柴有孚同混雾一路缓行,彼此言语融融,似乎很是投缘。宪章心下纳罕,惑然道:“上公同这道人能见几面,怎么倒这般活络热情。倒像有几十年的交情。”祖述摇头道:“咱们此来神州,能有几日。他哪里来这几十年相交的时间。”宪章嘀咕道:“倒不该先跑了。听听他们说什么才好。”祖述望了一眼吊在后头的风堤岸沙,啐得一口,忿然道:“不听。这起妖道,能有什么好话!那个混雾也罢了,虽是虚情假意,瞧着也还客气。那风堤一张驴脸,一对死鱼眼,活像欠了他几辈子的债!瞧着他我便心头窝火!”
言语中,便见混雾同柴有孚弯腰辞别。那风堤远远的,并不靠前,不过朝着柴有孚略略招手,便就折身去了。便连混雾也不等了。柴有孚竟不介怀,还望着他那背影连连挥手。祖述啐得一口,悻然道:“真个糊涂!好好的上公,作甚这般作践!”
鄙薄时,柴有孚便就摇然飞升而来。三人一时无话,径直离了黑水崤山,朝西海而行。那宪章也罢了,祖述有心卖弄,弄出一条白蛇来骑乘。那白蛇长有数丈,生有一对雪白羽翼,浮在云间,恰似从云头裁剪来的。柴有孚也不同他客气,喜滋滋的望那白蛇两翼间坐了,朝祖述笑道:“这是什么宝贝,瞧着不似凡物。”祖述倒坐蛇头,颇有几分得意道:“此是我族中世传长虫,唤作藻玉蛇。”
第一百零五节 流黄
柴有孚听闻分明,满脸堆笑,赞道:“果然是宝贝。道长出身贵胄,家传丰厚,非旁门别宗可比。”祖述微笑道:“此来中土,真君有言,论功行赏。便有一起人等,以为得了机缘,可以僭越上位。殊不知故旧门宗,规矩森严,辖制苛刻,门中更有重宝,但就征伐,自然胜他百倍。想要出头,真个痴心妄想。”宪章亦从旁冷笑道:“宝贝是一等,见识是一等,教学还有一等。寒门小户,凭他如何勤勉,也难同大家子相提并论。”祖述哂然一笑,得意洋洋道:“那起人等,费了几世的苦心,赔了几代人性命,煎熬到头,也不过到咱们家下人等地步。也不想想,精穷的还是精穷的,能挣个什么出来!”
柴有孚打个哈哈,点头笑道:“赞化道长说得甚是在理,时习真个醍醐灌顶。”宪章听得这话,却是心下嘀咕,略思忖一二,干咳一声,慢悠悠道:“淑士一宗,当下甚得公主倚重。如今先生又拜了公主上公。前途不可限量。只怕将来咱们月母麾下五大宗,都要在先生帐下听令哩。”柴有孚抿嘴一笑,道:“参玄道长只顾顽笑。岂不叫人惭愧。上公只是内务之官,不是道庭之职。哪里能同两位仙长相提并论。今日两位是为公主办事,却不是受时习管辖,个中分寸,时习焉能不知?”
那宪章、祖述听得这话,彼此相视一笑,颇有几分得色。三人一路闲话,不知行得几许,渐见日头挂西,放眼看时,已是云海铺银,群峦贴金,却是黄昏时候了。时习按在云头,下望一阵,捡了一座不知名的山头歇脚。
这山头山势平缓,高木成林,阴阴翳翳。在空中时未知觉,比及下来,才发现那苍林之中,竟还藏着个残垣断壁的废墟。那废墟高墙坍尽,层楼塌净,满地都是残砖断瓦。废墟之中,生满数尺高的杂草薜萝。柴有孚下细看时,从那破烂中瞧见一块石匾残余。那残余上头留得有两个残缺不全的鎏金大字,从细辨去,却是“英祠”两个字。
祖述从旁瞧了一阵,因所知有限,不知来历,又不好意思发问,心下疑惑,暼了宪章两眼,宪章会意,朝柴有孚笑道:“瞧这残余,想来往日也是个盛极一时的庙宇,可惜破碎至此,竟不知供奉的是何方神圣。”柴有孚笑道:“参玄仙长猜得不差。此地原来怕不就是个供奉香火的庙宇。只是瞧那砖石瓦片剩余,想是后来有些王侯之府觉得这庙宇恢弘,又有灵验,便将它改建成祖庙了。这地方竟是个王侯祭祖的所在。只可惜尘世之中,富贵无常。这王侯失势,宗庙被人毁坏至此了。”
言语及此,又慨然叹道:“花无百日红,可怜这钟鸣鼎食之家,如今却成了破瓦颓垣之地。饶是他家财万贯,抱宝怀珍,如今也败了。”又朝宪章叹道:“想来这一家子,都是些鼠目寸光之辈。阖族之中,无一思虑周全。既不知游历四方,增广见闻,又不知读书进益,笃实好学。这才败落至此。”宪章讪讪一笑,干咳一声,并不答话。祖述暼了宪章一眼,同柴有孚瓮声瓮气道:“这地方瞧着也荒。久无人来,只怕也还稳当。咱们兄弟腌臜,且就另去寻个地方歇脚。就不叨扰上公歇息了。比及天明,咱们再来请上公。”
言罢,也不等柴有孚言语,便就扯着宪章滑将开去。隐在那密林之中。再不见个行迹。柴有孚见他两个去了,却也欢喜。左右打量一阵,因是谨慎惯了。弄个隐身遁形的法子,将身形掩了,这才在一处高树上捡出个地方歇下来。比及坐下,探头瞧了两眼,从身旁的树上拈下两片叶子,在掌心搓成一把渣滓,捏个指诀望空一抛,那渣滓“簌”然一声微响,霎时化作一蓬飞蚊细虫,四下里飞散开去。
那蚊虫飞去,便似化了柴有孚无数个分身出来。柴有孚眼前便就似开了数十块虚空之镜,可见多处之像,两耳之中嗡嗡有声,亦能听见多处之音。搜寻一时,其中一个却就果然寻出了祖述宪章二人。
他两个亦盘在一处高树之上,长尾缠在枝头,并肩坐着。宪章一脸恼怒,忿然道:“这恶道可恶得紧。适才好一顿抢白。管他劳什子军令状,先将他杀了再说。”祖述缓缓道:“军令状其次。此去见那白泽。若不带个话回去。只怕不好交差。”宪章啐得一口,闷声道:“既如此。容他多活几日。从白泽处回来,就将他宰了!”祖述点头道:“使得!但一出来。立刻动手。”
柴有孚听得一时,左右不过是些闲话,正待收却法术。另一处地方,却就突然瞧见两个道人。这两人坐在废墟中的一间屋子里头。那屋子四面墙还剩了一面,下剩这一面高不过四尺,乱砖之中倒得有一张大理石桌子。那桌面虽皲纹满布,好歹未断裂。两人将乱石扫开,并肩在那桌面子上坐着;两人皆是满头银发,只是一个穿戴干净,玄色袍子,头簪长簪,瞧着颇有几分仙家风范,一个却满脸乱须,穿着一件灰白袍子,破败是一层,腌臜又是一层,看着跟个花子没两样。
那腌臜道人蜷作一团,眯缝着眼睛,砸吧着嘴,同那干净老道轻声道:“师兄。你莫哄我。我怎么觉着这不是回凌霄阁的路哩。”那干净老道端坐不动,神色间颇有几分不耐烦——“咱们都是有伤在身。你不趁着这会子无人,好生休养,只管呱噪作甚?你老实些,莫吵吵。咱们明日好赶路。”
那腌臜道人嘀咕两声,并没有立起来打坐行气,蜷首缩足的盘起来,却是靠着那干净道人打起了瞌睡。那干净道人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柴有孚恐惊动了他,正说将那蚊虫收回去,不防那废墟前头,却就突然卷来一阵黑风。
黑风落时,里头却见现出一男一女。正是流黄酆氏母子,酆侯及其生母酆叶氏平阳公主。平阳公主两足沾地,却就鼓着一双大眼睛,上上下下四面打量。酆侯瞧着残垣断壁,怔了片时,轻叹一声,缓缓道:“山河依旧,宗室飘零。你贪恋不舍的王权富贵,转瞬就成了一场空。”平阳公主两之眼睛溜圆,在那废墟前蹲下来,拾起一片瓦砾,在掌心轻抚两下,嘻嘻笑道:“山河依旧,宗室飘零。山河依旧……”
酆侯默然一晌,却从怀中摸出个青铜小鼎来,捡块干净地方轻轻放下,朝平阳轻声道:“家祭之日。你也来烧两炷香。”平阳瞧着这青铜炉子,却似乎有些害怕,连退数步——“家祭之日,你也来烧两炷香。”酆侯见惯了她这痴痴呆呆的形容,摇摇头,从袖笼中摸出几个碟子,摆上几个果子,又顺出一壶酒来,弄出三个杯子,斟满后一字排开。
口中祝祷两句,望天洒一杯,朝地泼一杯,余下一杯端端正正的放在那青铜鼎前。又从袖笼中摸出一把筷子粗的线香,弹指放出一溜火光点燃了,留一半与平阳公主,自己捧一半,朝那废墟鞠躬道:“子孙不肖,愧对酆氏列祖列宗。”慨叹之下,上香完毕,便就跪下身来,朝那废墟连磕三个响头。
孰知磕头之后,尚未起身,那废墟之中却就传来“噗嗤”一声轻笑,但听一个男子含笑奚落道——“好侄儿。国破山河在,可有甚么可叹可愁的。这大好河山,乃是你亲手送与我的。怎么就好在这里讲什么愧不愧哩!”鄙薄声中,却就见那废墟中慢慢悠悠的站出两个人来。
那头一个,生得剑眉星目,竟是个俊俏少年,其身后站着个中年男子,形容虽在壮年,但腰身略显佝偻,瞧着倒像个病痨鬼;其两手、脸颊多处都有啄伤、抓伤,且伤口焦烂,内中隐约有火光微灼,时不时冒起一道袅然的青烟。这两人乃是流黄辛氏国的辛胤平、辛元宸父子。柴有孚细看一时,人虽认不得,那辛胤平身上的病因却是一目了然——那是中了峨眉山的万鸦壶,被烈火乌鸦所伤。但见其状,柴有孚登时心下一跳,思来忖去,总猜不着个中原委。
酆侯听得那奚落,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将个下剩的线香递给平阳,缓缓道:“叔叔吞并酆氏,成为流黄第一大国。不在国中坐镇,怎么倒在这等荒野之地来了。”辛胤平听得这话,却是嘴角一抿,干笑一声,不紧不慢道:“什么第一大国。如今也是国破家亡了。你酆氏祖庙是一片废墟。我辛氏宗庙何尝不是一片瓦砾。”
酆侯听闻其言,略怔得一怔,惑然道:“这怎么说?难道是那妖猴来寻晦气了么?”辛胤平冷笑一声,缓缓道:“那妖猴失踪多日。他那洞府早成了一片荒堑。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哪里还有闲暇来过问流黄之事。”酆侯讶然道:“那谁还有这般本事,能烧了辛氏祖庙?”辛胤平哂然一笑,缓缓道:“好侄儿。明人不说暗话。此前叔叔疑心病重,行事未免有失偏颇。叔叔不敢不认。确乎愧对贤侄。只是你也想想,哪有人这般糊涂,肯将那社稷江山拱手想让?我心头疑惑,那也在所难免。只是大事一成,我也念着旧情,不过叫人将你家这祖庙平了。既未着人寻你晦气,二未搜寻你家故旧赶尽杀绝。算得上是仁至义尽。怎么你就怀恨在心,引来外方蟊道,行此凶狠之事?”
辛元宸从旁恨声道:“你也忒狠毒了些!一把火烧了皇宫,一把火烧了祖庙,一把火烧了皇陵。那叶氏一族趁机起兵,那一众糊涂将领,见咱们没了祖庙皇陵,临阵倒戈,可叹咱们辛氏一族的千秋基业,竟就此毁于一旦!若不是咱们见机逃走,只怕辛氏一族,就从此断绝了!”酆侯愣得一愣,摇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此是你们咎由自取。却同我有什么相干?那外方蟊道,不是我招来的。”
辛胤平啧啧两声,慢声慢气道:“不是你招来的?难道竟是叶氏请来的么?叶氏老儿能有什么本事,能请来那等妖道?整个流黄,就只有你一个,摒弃家传道学,拜了野狐道宗,学了那些个旁门左道的妖法。不是你招来的,还能是谁?”辛元宸冷笑道:“你也不必推脱。咱们也问了那两个妖道。他两个听了问话,总不则声。虽未承认,却也未曾否认。不是你弄来的,还能是谁?”
酆侯嘴角一咧,缓缓道:“罢了。承认与否,实则也不打紧。横竖你们父子恨毒了我,总不会放我一条生路。你们算着日子,藏在这里多时。心思如何,我也尽知。多说无益,不如就痛快些。动手罢。”辛胤平一声冷笑,森然道:“埋骨祖庙,总比弃尸荒野强。”言语之下,右手一晃,其掌心登时“呼哧”一下,放出一柄桃木长剑来。辛元宸捏动法诀,低声咒言,其身后“哧哧”作响,却是渐见腾起黑雾;那黑雾之中星火飘摇,慢慢显出三个恶鬼身形。
酆侯微微一笑,缓缓道:“上阵不离父子兵。那也好得很。”辛胤平一声冷笑,将个桃木剑一挥,猛叱一声,便就急扑而前,孰知话堪堪才动,其脚下突地一个踉跄,“哐啷”一声,却是一头扑进了那废墟瓦砾之中,摔了一个狗啃屎。辛元宸一声惊叫,猛然掩住口鼻,然手才搭上脸,两腿陡然一软,“咚”然一下,便就栽倒在地。甫一跌倒,便就紫胀脸庞,放声怒骂道:“泼皮!你要不要脸!你不是说你的拂魂香用尽了么!”酆侯嘴角一抿,微微一笑,朝那青铜小鼎一指,含笑道:“这回确乎用尽了。再没有了。只怕是去黑水也讨不来了。”辛元宸羞愤恼怒,直是骂个不绝。辛胤平却就仰起头来,朝酆侯笑道:“好侄子!叔叔一时激愤,错信了旁人的鬼话。实在糊涂透顶。好侄子,你度量大,万勿见怪。”
酆侯神色漠然,将辛胤平打量一阵,缓缓道:“你这人阴狠毒辣,实在也该死……”话音未落,一旁那平阳公主突地猛跳过来,提起掉落在地的桃木剑,望着辛胤平胸口一捅,且听“噗嗤”一声,登时刺个对穿对角。辛胤平一时未绝,惊骇惧畏,两眼瞪如铜铃,将个平阳死死瞪住。平阳朝他嘻嘻一笑,歪着脑袋道:“你这人阴狠毒辣,实在也该死。”言语一落,便就将那桃木剑猛然一扯。辛胤平一声未吭,颈项一软,脑袋便就耷拉下去,其胸口鲜血“咕咕”乱冒。平阳将个血淋淋的桃木剑望空舞得两下,又回转头来,望着辛元宸嘻嘻直笑——“好孩子,你该不该死?”
第一百零六节 凌霄
辛元宸尚未作声,便听酆侯跺脚道:“你怎么就杀了他!”平阳回转头来,歪着个脑袋,两只眼睛鼓得溜圆——“可是你说的。他该死哩!”酆侯同她四目相对,呆了一晌,却是颓然叹一口气,指着辛元宸道:“可别把他也弄死了。”平阳点头道:“我晓得。要留着炼药哩。不能都杀了。”辛元宸眼见父亲毙命,惊骇交加,两眼瞪着,那眼珠子好似要从眼中滚出来一般。酆氏母子之言,听在耳中,却似从远山之中传来似的,瓮声瓮气,总归听不分明,既不知他们说什么,也不知他们要做什么。
平阳见他痴痴呆呆,浑浑噩噩,将个桃木剑举起来,朝酆侯笑道:“若是吓坏了,炼药还中不中用?若不中用,留也白留……”一语未落,那废墟中却陡然传来一人尖叫——“臭婆娘!怎敢伤我高阳少主!”呵斥声中,那废墟中“嗖”然一下,便就扑出个骨瘦如柴的腌臜道人来。
睹见其状,平阳、酆侯却都齐齐吃得一吓。酆侯上下打量,只未作声,平阳将个桃木剑朝他一指,歪头道:“什么高阳少主,你是谁?”那道人扒拉开脸上的胡子,露出一张干瘪瘦脸,嗔道:“好个糊涂虫!连你家爷爷也不识得!也好叫你知晓,爷爷姓吕,大名叔敖。”平阳公主听得这话,却是脸色一沉,破口骂道:“老泼皮!到处认亲占便宜,你一门子是断子绝孙死光了不成?”
吕叔敖听得这言语,登时两脚乱跳,正待破口大骂,那废墟头便见冒出个人来,朝吕叔敖喝道:“好端端的,怎么又犯失心疯了?那小子不是贺云城!快回来!没得同旁人犯浑作甚?”孰知呵斥之下,却见吕叔敖立起两个眼睛,指着平阳手中那桃木剑尖声嘶气的嚷道:“胡说!那分明就是云城的诛邪神剑!窦伯颜!你哄了我一路,现少主便在眼前,你还来诳我!我再信你,岂不成了傻子!”
窦伯颜在那废墟中听得这话,却是啐得一口,骂道:“你这个痴儿,你不是傻子是什么!几日不吃药,便就又疯了!快回来!我这里还有几粒符鬼替身丸。傻不傻,吃两丸便见分晓。”吕叔敖冷哼一声,啐道:“你少哄我!你那鬼丸子,吃了净叫人犯困。我不吃了。”窦伯颜骂道:“放狗屁!这可是我腆着老脸去金庭山替你求的!专治你这失心疯!快过来!吃了你就晓得那小子是不是你家少主了!”
吕叔敖嘀咕两声,正待回头,冷不防辛元宸陡然尖叫起来——“吕爷爷!快救我!我就是贺云城!这恶婆娘要害我性命哩!”此言一出,窦伯颜、酆侯等尚未回过神来,那吕叔敖陡然一声怪叫,其两足一蹬,整个人“嗖”然一响,便就猛扑过来。
他人在半空,其右手臂膀“哧”然一下,陡然变作一柄铁锤,望着平阳当头便锤。平阳家传之法稀松平常,不过在白猿处学了几日本事,向往也还知道轻重,奈何如今有些痴呆,比不得往日伶俐,那铁锤落下,未曾掂量自家本领,一不躲闪,二不招架,仗着身法快,提剑便朝吕叔敖肚腹急刺而去。却是个两败俱伤的狠辣法子。
两相一遇,那平阳果然手脚快些,铁锤未落,桃木剑便已经急刺而中。只是一刺之下,那桃木剑“噼啪”一响,竟似刺中了铜墙铁壁,登时撞个对折。说时迟,那时快,那桃木剑堪堪断时,吕叔敖那铁锤便就猛击而下。也是平阳见机得快,脑袋一偏,未曾劈中,但听“嘭”然一声闷响,她那半边肩膀登时给砸得稀烂,鲜血烂肉溅了一脸。
平阳吃这一锤,哪里还有招架之力,登时一声尖叫。吕叔敖“嘿嘿”一声,抡起铁锤望她脸面又是一锤。只是堪堪举手,那边酆侯已然动起手来,其指印成时,咒言响时,其右手“哧溜”一声,却就放出一把火焰为柄、火球为身的赤色之锤。火锤在手,酆侯登时急窜而来,但是“哐啷”一响,那火锤便就将那铁锤架个正着。
双锤相撞,那吕叔敖脚下一个踉跄,酆侯却也退得两步。平阳虽是痴呆,却也还晓得性命要紧。趁这时隙,忍痛跳开两步,忙忙藏到酆侯背后。酆侯右手扬锤,左手望空一捏,其掌心“咵嚓”一响,却就放出一面黄澄澄的光华之盾。锤盾在手,酆侯板起脸面,朝吕叔敖厉声叱道:“老疯子!装疯卖傻,竟敢伤我母后,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斥骂之下,那火锤的烈火之柄“突突”作声,猛然窜高数尺;酆侯提了长锤,一声怒吼,便朝吕叔敖猛锤而来。
吕叔敖虽个疯癫,且又有伤在身,然其修为,那却真个不容小觑,见彼火锤击来,不过一声冷笑,右手望空一招,那铁鞭“呼哧”一声,却就化作了一把七尺来高的火焰圆扇。那扇子通体都是烈火,火中隐约可见有七只火凤飞窜其间;正是高阳一宗独有的神通七禽神焰扇。
那火锤猛击而来,吕叔敖抡起扇子望空便是一扇,但听“轰”然一响,那扇上猛然卷出一股灼热之风,狂风卷时,那烈火之锤“哧哧”数声,未及落下,便就被那狂风吹成一堆破碎流火。且神焰扇扇动之时,那扇上便就扑出一头烈火凤凰来,“昂”然一声高鸣,便朝酆侯急扑而来。火凤将近,酆侯也不避让,将那华光之盾望空一扬,那盾上登时激射而出一柄月华之刃;但闻“噗”然一声,那凤凰一颗火头登时一斩而断,断头断身霎时化作一团火焰,“倏”然一响,便就射回那神焰扇去。那月华之刃一斩功成,窜起三丈来高,“哧”然一下,渐就化作一片光华,散在了虚无之间。
酆侯自谓了得,不防这吕叔敖竟这般厉害,惊异之中,哪里还敢小觑了他,捏动真诀,却就放出个血魔分身之法来。术法动时,其身“咔”然一响,便就一分为二。吕叔敖见他变化分身,哂然一声冷笑,鄙薄道:“呆子,弄这许多妖法作甚!不过多个灰孙子叫爷爷罢了!”奚落之下,一声大喝,提起扇子就朝酆侯本尊猛扑过来,那扇子山也似的,朝着他迎头压将下来。
酆侯见彼行事,却是嘴角一咧,岿然立在当地,一动不动,那血魔两臂一挥,但是“呼突”一下,那臂膀便就猛窜出去丈余,两手一抓,便就将个辛元宸猛提起来。一声怪叫,便就朝着吕叔敖那扇子猛抛上去。辛元宸见那火扇风火翻滚,火凤飞鸣,直是唬了个魂飞魄丧,哪里要管要顾,扯开嗓子便是一阵尖叫——“吕爷爷!救我!救我!”
吕叔敖身在半空,听见呼喊,登时心下一慌,仓皇之下猛然收手,但一霎时,那火扇“噗”然一声,烈火消弭,飞凤散尽。只是术法散时,那酆侯早已急扑而至,其手中那火锤断柄好似一把匕首,且听“噗”然一响,便就将个吕叔敖肚腹刺穿。吕叔敖“哎唷”一声,身子一瘫,便就扑在了酆侯身上,哪里还能动弹。
一击得手,酆侯抬腿一脚,“嘭”然一下,便将个吕叔敖踢下废墟前的斜坡,“乒呤乓啷”一阵乱响,也不知滚到哪里去了。辛元宸“咚”然一响,跌在酆侯脚下,酆侯一声冷哼,抬脚踩在他胸口,冷笑道:“是死是活,原有天命。岂是你挣扎一番,就容你苟延残喘。”窦伯颜原是知晓吕叔敖手段的,虽则疯些,没个上手就落败的,孰知这酆侯手段平平,心思却诡谲,弄出这等手段来。吕叔敖吃那一匕首,只怕死活难测。恼恨之中,忖度一二,朝酆侯叱道:“你这人好不歹毒。明知他疯疯傻傻,还下这等重手。”酆侯嗤笑一声,冷道:“也是他落败了。你才好说这等话。若是他赢了,你也还同我讲道理?”
窦伯颜冷然一哂,眉头一皱,道:“罢了。他是疯的。你动手伤他,我也不好替他讨什么公道。咱们无怨无仇,犯不着拼个你死我活。”言语之下,便就侧身起步,要去寻吕叔敖。孰知走没两步,酆侯却就含笑道:“慢着。老道长,适才听闻你身上有金庭山的灵药,专治失心疯。小道脸皮厚,腆着要两丸。”窦伯颜听得这话,却是冷笑道:“若这药丸真个有用,他也不会这般疯了。”
酆侯跨前一步,拦住窦伯颜去路,含笑道:“好不好。一试便知。”窦伯颜沉下脸来,冷道:“我看你病得不轻,只怕吃一海缸都好不了了。”酆侯一声冷笑,森然道:“好言想求你不肯,那就只有手下见真章了。老爷子,我看你修为精深,但一脸病象,想来重伤未愈,何必以身犯险。乖乖的交出来,也免得伤了和气。”
窦伯颜啐他一口,怒道:“跟你这种疯子谈什么和气!”怒斥之下,两肩一晃,其两臂“嗖”然一响,霎时化作一对流星飞锤,一上一下,一左一右,朝着酆侯猛击而来。酆侯早便有所备,见他动手,立时捏指一抓,其五指之上“呼哧”一声,霎时开出一轮月华之盾来。他这神通自谓了得,孰知那飞锤一来,但听“咵嚓”一下,竟霎时裂作十来块白色的破碎流光,跌了一地。
飞锤一击奏效,那窦伯颜两臂一挥,“呼”然一响,那飞锤便就又左右鱼贯而来。酆侯见他厉害,不敢小觑,捏动指诀,将身一摇,且听“嘭”然一声,其身皮干肉陷,竟成了个带皮骷髅般的骨妖。变化堪称,那双锤便就扑面而至。这骨妖一不闪避,二不招架,凭着那飞锤一击而下,但听“哐当”一下,好似金铁交鸣。那骨妖纹丝未动,一对飞锤却就倒飞而回。
挡得飞锤,那骨妖一声厉啸,其背后“呼喇”一下,霎时生出一对薄皮骨翼。骨翼得成,那骨妖两足一点,登时翻身飞起数丈,跳在半空,好似苍鹰搏兔,望着窦伯颜急扑而来。
窦伯颜见彼妖法,却是“啊”得一声,骂道:“小泼皮!竟有这等邪法!”咒骂声中,那两柄飞锤霎时化作一对数丈长的臂膀,那长手在地上一抓一提,将个死蛇烂鳝一般的辛元宸一把抛将上天。抛掷出手,窦伯颜两臂“嗖”然一声缩将回还,两足一点,便就斜掠飞开,作势要逃。口中兀自喝道:“小妖怪!你这宝贝疙瘩还给你……”
孰知言语未落,那酆侯身在半空,一脚将个辛元宸踢将下去,其肩头那骨翼“倏”然一响,却就从翅尖放出一对骨链来。说时迟,那时快,声犹在耳,那链子已然“啪嗒”一下,将个窦伯颜套个正着。
窦伯颜“哎唷”一声,登时落将下地。酆侯立在半空,嘿嘿一笑,道:“还想跑……”孰知才说得三个字,却见窦伯颜一声冷笑,其两手手腕“咔嚓”一声,便就伸出三四尺长,“啪”然一下,便就将那骨链一把抓在手心。一抓得手,窦伯颜身上“轰”然一声,通身上下登时腾起一层怪诞莫甚的雪白光华。
那光华顺着骨链“簌簌”两声,便就猛窜到酆侯身上。甫一近身,那酆侯便就如海碗点灯草,登时燃了个通透。华光一灼,酆侯登时惨叫连连。哪里还能变化,嘶吼声中,早便化回本相。只是其本相如今被那华光灼伤,从头到脚,无不烧得通红,恰似洗涮干净的大白猪上了炭烧架子。其两肩那骨翼骨链,被那华光烧得“噼啪”作声,短短片时,便就烧作了黑烟。
只是这华光也奇,烧得是这般汹汹灼灼,却一不伤衣物,二不伤头发,但就烧那皮肉,只一霎时,便就燎得稀烂。别的也罢了,酆侯那一双眼睛,却给这华光烧成了两个黑糊糊的焦烂窟窿,瞧着未免有些吓人。酆侯纵横一世,饶有所败,从未狼狈至此。一时间满地乱滚,只管在脸上身上一阵乱扑。然那光华像是跗骨之蛆,越拍越旺,哪里有个消停形状。
那辛元宸瞧得目瞪口呆,骇然不知所以。平阳惊恐莫甚,然爱子之心热切,强忍剧痛扑上前去,抓些个烂泥便就望他身上乱扑。只是扑得两下,那华光未见熄灭,却是又烧到她身上来了。窦伯颜从旁看得分明,却是哈哈一阵大笑——“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在我高阳一宗眼皮底下弄什么鬼魅邪法!也好叫你死得瞑目。我家这神术,唤作混沌镇元大法。”
第一百零七节 落败
他那厢得意洋洋,酆侯却未必听见。可怜他满地乱滚,口中却是“娘啊!娘啊!”的乱叫。他叫得凄惨,一声高过一声。酆叶氏听得他呼喊,口中便就“儿啊!我的儿啊!”的乱喊,发狠将他抱将起来,两个人拥在一处,烧成一团。只是她身段娇小,烧得快些,短短片时,便就将个大半脸面烧去,喉头不过“咕咕”作声,已然不能说话。徒留酆侯一个人喊了一阵。
也没一时,那酆侯母子便给烧作了两具穿衣着锦的白骨。两人的头发脱落,飘洒开来,被风扑得到处都是。辛元宸被这混沌镇元大法吓得毛骨悚然,骇然不敢则声。皮肉烧尽,酆侯衣衫坍陷,却就从袖笼中滚出个白瓷小瓶来。
窦伯颜探头瞧了一眼,嘀咕两声,正说过去拾起来瞧瞧,冷不防背后却突地传来一声轻笑——“这老头子好生邪乎。瞧着倒真个有些本领。”窦伯颜心下一跳,回头看时,却见那废墟之中,昂然立得两个蛇尾异人。
一个身披五彩羽衣,俊秀风流,一个身着碧绿长袍,温婉飘逸,正是参玄道人宪章与赞化道人祖述。出言奚落的,正是宪章。祖述听得其言,兀自点头道:“道法厉害是一层,我看他狡黠诡诞,更是一层。这重伤之下,全凭诡计得胜。这中土修道之士,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人。”宪章笑道:“是不是好人也没什么打紧。附远时习,皆靠着笼络中土道门在公主跟前挣个前程。这人想来是个名门名宿。不知何故落得如此狼狈。依我说,咱们将他拿下,比及回去论功行赏,出访是一件,这拿着个名门长老,怕不又是一件。”
祖述听闻此言,便就朝窦伯颜笑道:“老头子。我看你病怏怏的,同你斗法,一个不慎,怕不就错手害了你性命。莫若你自家老实,过来拜服。若肯受个辖制之法,咱们一路还替你寻药医治。”窦伯颜听得这言语,真个是怒火中烧。略作思量,再要俯低装瘟,只怕他两个不上当,寻思之下,啐得一口,索性将腰板一直,厉声骂道:“两条妖蛇,只管毁谤你家爷爷。真是不知死活。来来来,且叫爷爷瞧瞧,到底有甚不得了的本领。”
祖述听他言语难听,森然一声冷笑,捏个法印,口中念念有词。其声响时,其肩胛两处“咔咔”作响,只一须臾,便就从肩骨中钻出两条长蛇来。那长蛇一青一黄,长有数丈,粗似水桶。那巨蛇但一落地,腹下生足,肋上生手,短短片时,便就化作两个蛇头蛇尾,人身鱼肚的怪物。
那青怪通身碧光微微,瞧着像个碧玉雕琢而成,其手中变化得来一根七尺来长的翠绿木杖,那杖头挂着七八个人头,短颈处鲜血淋漓,个个吐着一根猩红的长舌,口中“呜呜哇哇”呱噪个不休。黄怪从头至尾,皆似贴了一层黄金甲片,煌煌夺目,晃晃照眼,叫人瞧着便眼花;这怪物提着一根金色手杖,长约五六尺,杖头之上缠着十来个蛇头。那蛇头攒动,挨挨拶拶,瞧着叫人发怵。此二蛇原是异物,也有个名目,那青蛇唤作登葆,黄蛇唤作聂尔,皆是蛇中灵物。
变化得来,这登葆聂尔便就一左一右朝窦伯颜扑将过来。窦伯颜虽个有伤,然修为高深,道行了得,见来敌厉害,反是动了奋勇之心,捏个指印,厉声叱道:“七星运周,天光回灵。”咒言声中,其身前废墟中的一张大理石桌子“啪嚓”一下,却就陡然立将起来。那桌子翻然立将起来,倏欻之间,便就化作个丈余高的烈火乌鸦。
窦伯颜两足一点,“嗖”然一下落在那乌鸦头顶,一声大喝,放出五雷天心道法,其右掌之中“兹兹”作响,却是变出一根三四丈长的雷霆之鞭来。
变化得成,窦伯颜雷鞭一甩,“噼啪”一声,便就朝登葆猛抽过去。登葆乃是妖邪之躯,生平最惧雷电,见是电光闪来,哪里还敢硬接,就地一滚,却是猛然窜出数丈。
这厢动手,那厢聂尔已然两足一蹬,急扑近身。堪堪相近,提着手杖便朝窦伯颜背心猛攒过来。那杖头一干蛇头“兹兹”作声,个个仰起头来,张着个血盆大口,只是要咬。窦伯颜那鞭子奇长,容易收不回来,且鸦头之上,翻转不甚灵便,瞧着是避无可避。祖述瞧得真切,直是脱口而出——“中!”
孰知话音出口,那烈火乌鸦两翼一展,且听“呼哧”一声,其翅尖便就扑出一股烈火之墙,聂尔急扑而来,一扑扑个正着。杖头长蛇撞在火中,登时烧得皮酥肉烂,齐齐嘶叫开来。聂尔慌忙收手,硬生生在半空稳住身形,“哐啷”一下,秤砣落水一般直直坠将下地。堪堪沾地,未及立稳,头顶“噼啪”一声,便就猛然甩过那雷电之鞭来。这一下来得又快又狠,聂尔避让不及,“乓”然一下被抽个正着,一声怪叫,霎时被那雷电鞭子抽成一团焦泥。
这边得手,那边登葆却就钻得空子猛窜过来,其法杖拦腰一挥,且听“轰”然一声巨响,那火乌鸦被一杖扫回原形,烈火腾空,碎石落地,窦伯颜脚下无物,登时一头栽将下来。登葆苦等多时,见机极快,哪里容他走脱,长杖猛然一搠,且听“嘭”然一响,登时搠个正着。只是一搠之下,那窦伯颜却就变作了一块灰白砖石!那登葆妖邪之躯,哪里认得这凌霄阁的不二神术六甲替身,惊诧之下,提着个长杖在那砖头上猛戳两下,一边动手,一边讶然发出人声——“这老鬼却是去了哪里……”
正个惊疑,脑后“嗖”然一声,却是猛然挥过一条雷电之鞭来。登葆听得声响,不敢回头,猛然往前一个急扑,孰知他快,那鞭子更甚,堪堪窜出丈余,“乓”然一下,已然被抽个正着。这雷电之物,无侥幸可言,倏欻之间,那登葆便就风流云散,化作虚无。一战得胜,窦伯颜挥着长鞭,朝祖述厉声骂道:“宵小蛇妖,还有甚本事在这里胡吹一气?”
宪章瞧其形容,在祖述身旁咬耳轻笑道:“这老道不曾乘胜追击,想来已然是强弩之末。若真个真气完备,早放奔雷出来直袭你我了。还犯的着弄个什么鞭子挥来甩去!他那脱身护命的神通虽个厉害,但他身上有伤。手脚不利索。他变化脱身之时,将去之处会荡起虚空涟漪。你把细些,定然一击而中。”
祖述轻轻点头,低声道:“我省得。”又哂然一笑,朝窦伯颜冷道:“老杂毛,休要逞口舌之利。”呵斥之下,其两臂一摆,且听“呼喇”一声,其左臂化作一条数丈长的蛇尾,右臂变作了颈项奇长的蛇头。其两肩之上,“呼呼”作声,却是生出一对雪白的长羽毛翅。那蛇尾蛇头,皆通身白鳞,好似白玉精雕细琢而成。这变化得来的白蛇也有个名字,唤作藻玉,乃是蛇中之圣。
化生得成,那蛇尾蛇头齐齐扬起,蛇头悬在祖述头顶数丈高处,瞪着一对金黄湛然的巨眼。蛇尾但且一摇,便似鞭子一般,朝窦伯颜猛抽而来。窦伯颜不知这灵蛇究竟,见他变化来去,总是蛇虫一类,未免起了轻忽之心。一声冷笑,扬起雷鞭,“噼啪”一声,便朝那蛇尾抽去。
孰知鞭、尾相撞,那雷电之鞭轰然一声炸响,竟被那长尾一扫而碎,倏欻间隙,便就散作一地电光。鞭子溃散,那长尾余势不消,滚地而来。窦伯颜骇然而惊,眼见不好抵挡,暗中念动真诀,将个身旁的大石化作自家替身。真身一蹴而就,却是化在数丈开外。变化走脱,才刚落地,背后却突地“呼”然卷来一股腥风。
悚然回首,却见一个血盆大口,“喀嚓”一声,登时被它咬个正着。不是旁物,正是那藻玉之头。这藻玉一口咬个正着,齿齿入骨,窦伯颜痛得满口乱嚷。其通身上下血流如注,手脚推的推,蹬的蹬,却是哪里能挣脱分毫。惊恐之下,却听祖述桀桀两声怪笑——“老杂毛。早叫你省事。总不肯听。何苦来。”窦伯颜虎落平阳,无力抵挡,忍不住滚下老泪,咬牙切齿骂道:“妖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痛快些,我也还敬你。便是妖孽,也还有几分硬气。这般折辱,没得叫人不齿。”
祖述嘿嘿一笑,啐道:“老泼皮。你若得胜,那规矩由得你。如今落败,失陷在我手中,难道还是你说了算么……”话音未落,从旁却突地传来一个女子声音——“兀那道士!行旅神州,怎可对中土道宗如此无礼?”听闻其声,祖述宪章皆讶然抬头,放眼看去,却见一旁一株高树之上,不知何时翛然立得一个女仙。那女仙身着玄色道袍,头顶缠着一根玄色丝绦,踏在一枝碧枝之上。瞧着像是人间四十来岁面貌人物,面容娟丽,身形苗秀,颇有几分洒脱之气。
祖述瞧她气度不凡,又没个病歪歪的气象,心下嘀咕,回头暼了一眼宪章,宪章略作沉吟,跨而上前,朝那女仙道:“你是什么人?敢来平白无故管这闲事?莫非是这老杂毛的同门同宗不成?”那女仙肃然道:“这位长老,乃是凌霄阁高阳一脉的镇元道长。德被九州,原是中土道宗人人敬重礼让的长者。如今旧伤复发,叫你们落井下石算计了。我虽不是他的同门同宗,难道也不能仗义执言么?”
宪章听闻其语,却是啐得一口,冷笑道:“既然不同你相干。你来装什么豪侠!罢,罢,罢。既然肯来,想必有十分本事。多说无益,不如手下见高低。只一件。你既自诩仗义之辈,如何连门宗姓名都不敢示人?莫不也是什么偷鸡摸狗之辈不成?”
那女仙听得这话,却是啐得一口,沉声道:“放肆!也好叫你得知。我乃峨眉山虚陵洞天洞玄仙师座下二弟子柴有孚。”宪章听闻其来历,却是“咦”得一声,回头瞧了祖述一眼,回头嘿嘿一声冷笑,将自家两人名号报与柴有孚,又道:“原来是峨眉剑仙。怪道这般目中无人!也是机缘凑巧,竟能碰着这么个人物!正好讨教讨教。”
言语之下 ,便朝祖述一眨眼。祖述睹闻知意,藻玉大嘴一张一扬,夯哧一声,便就将个窦伯颜吞将下腹。那蛇尾“唰唰”两声,便就翻拱而起,朝柴有孚猛劈过来。
那蛇尾原长有数丈,粗如水桶,这番翻窜上天,朝柴有孚迎头下来,却就变得有十来丈长,那蛇尾巍然而似乎山亭湖榭,猛砸而来,竟有山呼海啸之声。那柴有孚立在树杪,见得这等声势,却是神色泰然,右手一晃,平白化出一柄彩光照人的神剑,左手一挥,捏个指诀,却就朝天一划,其口中亦疾声咒道:“燎如观火,画地为牢”。
咒声一动,其足下“呼哧”一下,却就陡然弹出一面浑圆的烈火镜子来。那火镜甫一现形,其掌中神剑登时化作一头巍然黄鸟。那黄鸟身形巨伟,高有数丈,两翼之上火光冲天。这黄鸟飞跃而出,两翼一挥,其翅尖登时急涌而出一股焰光灼灼的火浪。
那火浪喷薄而起,轰然作声。祖述远远瞧着,却是心下暗笑——这婆娘空有一身本事。人却糊涂。那火焰虚无之物,如何能抵挡这水火不伤,雷电不侵的蛇中之圣藻玉!
得意之下,那蛇尾已然与火浪撞个正着。孰知但这一撞,那蛇尾竟似独木舟遇着了翻江大浪。且听“噗”然一声,那火浪竟似有形有质之物一般,将个蛇尾冲个倒仰。蛇尾硬生生翻折回来,登时“咔咔”之声不绝,听着像是断了几截骨头。
祖述“哎唷”一声,那藻玉长尾陡然变回一条臂膀。宪章立在他身旁,定睛一看,祖述那胳膊手肘、手腕、手指几乎折尽,全凭血肉连着,翻的翻,歪的歪,乌青一片,猩红一片,慢说抬举,便是动作只怕也难。
第一百零八节 赠药
蛇尾冲回,那火浪余势未消,轰然滚来,那废墟中的残砖断瓦被火浪一撞,“噼里啪啦”一通乱响,也被那火浪卷刮起来,混淆其中,瞧着好似杂在火浪中的飞矢暗枪。祖述见那火浪湍急,一时也不能再作别想,将牙一咬,那藻玉之头陡然望前一扑,却就张口猛吸。那火浪呼啸而来,“夯哧”一下,便就被那藻玉悉数吞下腹去。
这藻玉之头巨伟莫甚,其颈项肚腹也大,累累垂垂好似大屋长廊。这烈火下喉,倒似柴薪积火入了烘炉大灶。祖述啐得一口,将个藻玉之头摇一摇,晃一晃,骂道:“宵小伎俩,凭你烧……”谁想话音未落,那藻玉肚腹之中突地“咕噜”一响,不等他回过神来,且听“嘭”然一下,登时炸裂开来。那蛇头“啪叽”一下,便被炸得飞出数丈。且就此一炸,那窦伯颜亦从藻玉短颈之中甩将出来。高高抛在半空。
其身一出,柴有孚那烈火镜子之中登时急扑而出一个丈余高的神人来。那神人身如巨猿,却就生得一张人面。脱跳在空,大手一揽,便就将个窦伯颜一把横抱过去。抱将得人,那巨猿登时“呼哧”一声,霎时化作一团火光,一闪而灭。
火光散时,窦伯颜便就现出身形,已然坐在了柴有孚身后的火镜之上。那镜子虽是烈火成形,瞧着虚无一片,然红蓝焰火交织一片,晶莹透明,却是坚如磐石。窦伯颜落身其上,半坐半匍,虽个狼狈,瞧着倒没个性命之虞。
藻玉断头,祖述这召唤变化之术登时破解,蛇身蛇头登时变回臂膀原相。只是这一回来,却就只剩光秃秃一条手臂了。那手掌齐腕断折,却是摔在那废墟之中,兀自烧得“兹兹”作响。
宪章从旁瞧得分明,直是唬得一跳,慌忙跳上前去,连扑带摔,将个手掌上的烈火扑灭,旋即将那断掌提起来,捏个印诀将它封印了,塞在祖述怀中,骇然道:“别弄丢了!回去找公子替你断续接好。”祖述脸色如纸,颤声道:“这峨眉果然非同凡响。坐井观天久了,竟轻敌至此。”
宪章轻声道:“别怕。看我替你复仇。”言语之下,将身一跃,跳上数丈高的半空,停驻虚空之上,捏动法印,朝柴有孚厉声道:“且看你那黄鸟,可是我这神鸟敌手!”呵斥声中,其身陡然一晃,倏欻间隙,竟就化作了一头数丈大的象蛇。这象蛇乃是神鸟,雌雄同体,状如野鸡,其羽毛五彩斑斓,辉煌莫甚,便比凤凰也不逊色。
孰知见着他化来神鸟,柴有孚却是抿嘴一笑,冷然鄙薄道:“你们这起宵小之辈,欺负老弱病残久了,真个是不知天高地厚。”奚落之下,五指一捏,那巍巍黄鸟却就化作了一头领胡巨兽。这领胡身如巨牛,后生赤尾,脖子上长着个肉瘤,恰似巨斗。变化一成,那领胡四蹄一刨,却就朝象蛇猛冲而来。其头顶犄角凛然生光,好比一对巨大无匹的吴钩。
那象蛇见着领胡蠢重,两翅一展,扑在空中,一声尖啼,便就喷出一口黑风来。那黑风之中妖气氤氲,毒息濛濛,但凡碰着个砖石,无不霎时卷作黑沙。那领胡身高体重,扑得又狠,一头扎来,正撞在那黑风之中。那象蛇嘴角一抿,哂然一笑,口吐人言——“不知死活。”孰知话音落时,那领胡撞在黑风之中,毛不见减,皮不见落,竟是浑然无恙。比及近前,那吴钩一般的犄角就此一撩,“噗嗤”一下,将个象蛇肚皮就此撕开一条三尺来长的口子。
象蛇吃痛,一声尖啼,两翼猛然一挥,霎时窜高数丈。孰知才刚上天,那领胡赤尾一甩,“啪”然一响,便就将个象蛇的鸟爪缠个正着。一缠而中,那赤尾猛然急扯,那象蛇两翼急扑,颈项直是挣得通红。
柴有孚啐得一口,并指捏个法诀,望空一弹,厉声叱道:“刀削末铜,膏火自煎。”咒言动时,其指尖“嗖嗖”数声,陡然疾射而出一蓬烈火镖来。那飞镖来得奇快,咒声在耳,镖已近前。因镖尾火焰缠绕,这一射来,恰似在半空之中拉出一把烈火细线。
象蛇被个领胡拉扯住了,脱身不得,见得烈火镖射来,忙不迭张口急喷。口舌之中黑风“呜呜”作声,却见内中扑出十来头黑翅黑头的大鹏鸟来。那大鹏鸟“咵咵”乱鸣,迎着烈火镖猛扑而去。或啄或抓,或扑或扇。这一干大鹏身形硕大,又有黑风附身,眼瞧着占了上风。
哪知这起当口,那领胡颈项一挺,其脖子上那肉瘤“啪”然一响,陡然爆裂开来,内中“倏倏”两下,便就激射而出十来条猩红肉刺。那肉刺从下而上,“噗噗”数下,竟就此透过黑风,将那大鹏一个个刺个肠穿肚烂。只一霎时,那大鹏的悲啼便就此起彼伏,叫成一团。
大鹏殒命,那火焰镖无所阻滞,刹那间疾射而至,象蛇意出望外,既不能躲,又不能让,登时给射个正着。那火焰镖瞧着薄薄一片烈火,孰知竟是锋锐不让神兵利器,但听“噗噗”数声,可怜这象蛇神秀辉煌,竟被那飞镖射成了野鸡。一身彩羽被烧得焦黑。
那象蛇身中火镖,再是变化不得,一声尖啼,羽毛褪尽,却就变回本相。那领胡的赤尾缠在他的蛇尾之上,箍得铁紧,却是挣脱不得。只是失却变化,没了羽翼扇扑之力,但听“哐啷”一声,已然被领胡拉扯下地,狠狠摔在废墟的烂砖断瓦之中。
柴有孚两足一点,翛然飞近,立在宪章头顶,将手一招,那领胡“哞”然一声,四蹄腾空,霎时变回神剑本相。柴有孚单手提剑,望着宪章眉心一指,冷然道:“神州道门,宽宏让人。可与你们不同。”呵斥之下,单手一抛,其掌中“呼哧”一声,便就扑出两粒峨眉刺来。那刺木落地成藤,倏欻间隙,便将宪章与祖述二人捆个铁紧。
捆缚周备,柴有孚这才回转身来,朝窦伯颜问道:“长老。可还无恙?”窦伯颜适才听得她自报家门,晓得是玄门正宗行事,也不遮掩,喟然一叹,缓缓道:“可叹我英雄一世。今日才晓得什么叫虎落平阳被犬欺。可怜,倒叫侄女见笑了。这小子手段歹毒,我伤得颇重,只怕撑不住了。”
听闻其言,柴有孚却就有些犯难,皱眉道:“那如何是好。我出门久了。家中带来的丸药早吃尽了。左近又无甚道家。若现寻草药。恐怕又来不及。”窦伯颜长叹一声,缓缓道:“挣了一辈子。到底挣不过命去。”伤叹之余,突地瞥见酆侯尸骨前滚落的白瓷瓶子,登时将头一探,朝柴有孚道:“你瞧瞧那瓶子里头是什么东西?这毛道士带着个失心疯,只怕有药。”柴有孚将那瓶子拾起来,揭开细看两眼,里头滚着圆溜溜的三粒药丸,迟疑一回,缓缓道:“一没个签子,二没个条子,谁晓得是什么东西?怕不吃坏了。”
窦伯颜探头道:“拿过来。我闻一闻。”柴有孚摸出一粒,与他闻上一闻,那药丸一股清香,却也闻不出是个什么东西。窦伯颜眉头一皱,却是将口一张,一口便将柴有孚掌中那药丸子吃下肚去。柴有孚“哎呀”一声,骇然道:“窦长老!怎么好乱吃药哩!”窦伯颜嘶声哑气道:“别怕。横竖是个死。死马当作活马医。这个毛道士未死之时,我看他那臂膀有一条像是断了新生出来的。两条臂膀,一条皮粗肉厚,又粗又壮,一条皮娇肉嫩,又细又白,说不得便是这灵药的缘故。我自家情愿的。便吃错了。也不怪你。”
言语下,那丸子想来起了效应,突地打了个寒颤,其身上陡然放出一片紫色光华来。光华照耀,其身上那各色创口便就渐见愈合。窦伯颜心下大喜,笑道:“果然是良药。”言语时,又回转头来,下细将柴有孚瞧着,默然片刻,轻声道:“老道这条命,却是侄女救下来的。”又“咦”得一声,道:“适才不曾细问。你却怎么识得我的?”
柴有孚见那药这般神验,却给吓了一跳,心下寻思——“怎么世上还有这等神药哩!”听得窦伯颜询问,含笑道:“先前听得长老自称高阳一脉。侄女细想了一回。想来长老是凌霄阁的人。只是侄女糊涂,这凌霄一派,只听说过萧月庭与贺云城、孟星衢与镇元道长这几个名字。看长老年貌,自然不会是那三个。实在是混猜混说的。若说错了,长老不要见怪。”
窦伯颜听见这话,却是嘿嘿一笑,叹道:“咱们自家斗得你死我活,分个什么高阳冷月远穹,外头还不是只知道凌霄二字。好侄女儿,实话同你说。适才我都是哄人的。实则我是凌霄阁冷月派的长老窦伯颜。并不是他高阳门下。只是想着如今一身是病,形容邋遢,又随身带着个疯子。恐传出去有些不雅。这才谎说是高阳门人。只是侄女歪打正着。那镇元道人,确乎是我的名号。”
言语中,却就渐渐站起身来,朝柴有孚揖手道:“今日得侄女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将来定有所报。而今我门中有难,尚有不得不为之事。老朽先行一步,比及事了,再来见你。”言语一落,不等柴有孚言语,却是两足一点,霎时化作一只云鹤,“倏”然一响,便就窜上云头,去了个没影。柴有孚“哎呦”一声,跌足道:“这位长老。怎么就把自家兄弟给忘了!那底下还有个疯疯癫癫、半死不活的哩!”
慨叹时,瞧了祖述、宪章、辛元宸三人一眼,摇摇头,却就循着先前吕叔敖滚下斜坡的痕迹寻将去了。那吕叔敖受了重伤,一径滚落,在那林间草丛中又一阵好摔,早便摔了个七荤八素。柴有孚一路寻来,却见他卡在两块山间苔石中间,仰身躺着,既站不起来,又爬不动。张着个嘴“呼哧呼哧”喘气。他虽个疯的,但道法还在,虽个伤得甚重,想来不至于伤生害命。
见得柴有孚下来,吕叔敖瞪着一双眼睛,尖声叫道:“妖女!我跟你无怨无仇,作甚要害我性命!”柴有孚见他这等形容,又是可怜,又是可叹,一代名宿,竟落得如此凄惨境地。慨然之中,沉吟片刻,将那白瓷药瓶摸出来,望吕叔敖身旁一放,轻叹道:“老神仙。你家窦长老也吃了这个药丸,眼见是大好了。你若信得过,吃一丸。若不信不过,扔了便是。也不打紧。只是尘世险恶,你一个老人家,还是少走动为宜。访个山水佳处,颐养天年才是。”
吕叔敖听得这话,将那白瓷瓶子拿起来,揭开闻一闻,看一看,既不说吃,也不说扔。柴有孚轻叹两声,道:“老神仙,咱们都是中土道人,于情于理,原该多照拂你些。只是而今着实有要事缠身,但且一去,福祸未知,也实在不敢请你同行。咱们就此别过,各行其是,各安天命罢。”
言语下,便就折身返回。行至半路,摸出行头,又变化作时习形容。一时摸上废墟来,却见他三个愁眉苦脸的在一处,那祖述宪章相向而愁,正没个抓拿。时习忍住笑意,佯作惊讶,急上前来,朝他两个骇然作色道:“两位怎么成了这等形容?”见得是他,那宪章登时急赤白脸道:“快,快带咱们离开。咱们兄弟遇着一伙中土道人,一言不合动起手来。这伙道人不甚像意,以多欺少,我两个不是他们敌手,被他们打伤了,捆缚在此。那伙妖道人多势众,你孤身一人,恐不是他们对手。快带咱们离开,先避一避。有甚言语,回头再说。”
时习心下好笑,也不多言多语,连着峨眉刺将他两人一手一个提起来,这就要走。祖述瞄了一眼辛元宸,朝时习道:“这小贼不是好人。趁他不能动弹。快将他杀了。”辛元宸听得这话,登时唬得魂飞魄丧,他也是个机灵人,听得祖述这言语,登时心下明白过来,忙不迭尖叫道:“两位仙长,先前以寡击众,以少敌强,何等英雄,何等气魄,怎么这会子折节杀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残疾哩!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呀!”
时习见他怕得厉害,心下不忍,朝祖述笑道:“我也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怎么好落井下石。便是他该死。将来他身体好了,自然有再斗法争胜之时。如何能这般行事。岂不亏了道庭声望。万万使不得。”言语下,便就提起两人,蛇尾一摆。便就腾空而行。
@君子如风 2018-08-07 23:15:41
没明白这个药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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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骑士 时间:2018-08-08 00:24:19
前两个五妖音符吃了之后都会恢复伤口,但是副作用一个痴呆,一个傻。怎么这次的没有副作用呢。吕叔敖这里受了重伤,但遭遇青城众人时还没有伤,难道也吃了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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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是紫麻腴。所有的五妖丹都有副作用。相对而言。紫麻腴是最好的。效用是什么,后文会写的。
第一百零九节 竖沙
时习飞出一程,那祖述却就急道:“天色未明。不宜急赶。恐露了马脚,叫那娘子辨出踪迹。且寻个隐晦处,先藏一藏。比及拂晓,再赶路不迟。”时习心下好笑,却也点头道:“言之有理。”言说中,便就寻个偏僻处,按下云头,在那山间草木深处歇下。
落身下来,时习捏动指诀,放出一蓬烈火,将那峨眉刺烧个精光。祖述伤得重,时习端详一阵,耐烦性子,将那断手接上,指骨续上,祖述痛得龇牙咧嘴,又不敢叫,时习含笑劝解道:“我不擅医术。不过略知皮毛。接得好,是你的造化,接不好,可就是你的命了。”
祖述颓然道:“可叹纵横一世,却是夜郎自大。而今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上公救命之恩。已然感激不尽,不敢有怨言。”宪章亦慨然叹道:“先祖战败,只说是气运不佳。今日一战,才知究竟如何。咱们向往自命不凡,可叹竟是井底之蛙。”
时习笑道:“如今不比当年。能和睦相处,何必兵刃相见。公主原盼着咱们同中土道宗好生协议,寻个广袤之地生养。不必同他们争那中土咫尺之地。”听得此言,宪章祖述彼此一望,讪笑两声,也不多言,皆推脱苦痛,须得运气休养,便就闭目,概不则声。时习心下明了,也不勉强。
挨得天明,时习立就起身,一边赶路,一边含笑道:“公主重任,不敢耽搁。只好委屈两位,辛苦些。”祖述宪章这会子只好赔笑,哪里好言语。时习道法精妙,飞空之法迅捷,白日里赶路,黄昏时分便就歇息,不过几日,便就到了那使者所说的地界。
这地方唤作泰器山,山下有条观水,循着观水西行,不多远,便见一处漭漭流沙之地。那观水行至于此,便就潜沉下地,不见行迹。那流沙之中,狂风肆虐,常见数丈高的沙墙飞扑来去。顺着使者指点方向前行,也不多时,便在那沙海之中,寻出一座城池来。
那城池周遭笼罩一层黑色旋风。那旋风卷起数十丈高的飞沙,铺成一堵混圆如鸡子的流沙之墙。那旋风高耸入云,下宽上窄,远远看去,像是从天落下一个漏斗。沙墙之内,隐隐约约可见高楼连苑,别院馆阁。
飞得近些,却见那飞沙墙外,立得有一座十来丈高的巨石石碑,上头书得有两行大字——“但愿身安心静。谁羡往来迎请。正教满天涯。过流沙。师意真慈普度。应系群生开悟。积行要无边。性方圆。”时习立在碑前,下细读得两遍,心下却有些慨然——“书是一样的书,字是一样的字,有人读出了大道自然,有人却读出了邪门歪道。”
正个沉吟,那石碑后却见转出个人来,朝时习揖手笑道:“贵客远来,有失迎迓。恕罪,恕罪。”听得声气,祖述忙不迭抬头相看,却见那人腰腹之上,倒实实在在是个人样子,白面微髯,戴着个飞翅黑纱软帽,披着件金边黑袍,瞧着倒像个中土王国中的达官贵人。只其腰腹之下,不是双腿,却是牛身。
时习觑眼瞧得一眼,不好下细端详,忙就摇尾迎上来,含笑揖手道:“日月道庭昶胧公主座下上公,时习道人,承尊上之情,奉公主之命,特来拜会。”那道人忙忙拦住,含笑道:“在下是白泽麾下山庐族人,林伯石鉴,奉命在此等候多时。日盼夜盼,总算等来了先生。先生不必多礼,快随我进去。”
言语下,便就从袖笼中摸出个铃铛来,望空一摇,铃铛响时,其身前那沙海之中,沙滚风退,却就现出一条白石小道来。这小道穿在风沙之中,径直通向那沙海中的城池。石鉴行在前头带路,其四蹄踩在石上,“嘚嘚”有声,又是清脆,又是悠扬。
行至城下,那城门早见打开,时习抬头仰望,那城池瞧着同中土之中的城池相似,高墙之上,城垛箭楼俱全,大门洞开,左右开门。城楼上挂着个石匾,上头一般镌刻有字,从细看去,乃是“竖沙”二字。
见时习看那石匾,石鉴便就笑道:“咱们化外之人,取些名字既不文雅,又无俗趣,倒叫先生笑话。”时习笑道:“哪里。想来是另有深意。是咱们愚钝,一时想不到罢了。”石鉴摇头笑道:“愧不敢当。”言语下,便就请进。
那城门之内,同城门之外,却是两个世界。城外茫然一片莽原,黄沙飞天,渺渺然,荡荡然。城内却是绿树匝绕,碧水环流。那内墙之下,便有一带水流,沿着城墙蔓延开去。那水流宽有数丈,深不见底,水色湛湛,好似在平地镶嵌一块纯净无暇的碧玉。
这水流一端靠墙,一端立岸,岸边砌着三尺来高的围栏。那栏杆皆是汉白玉雕琢而成,雪白透亮,莹然有光。栏杆内测,隔三差五,或种得几株垂杨眠柳,或开的一片奇花异卉。瞧着却同中土城池一般无二。那沿河水岸,却是个市井集市,许多人物在其中货殖往来。只是这些个人物皆是异族,上身与人无差,腰腹之下,或羊身,或牛身,或旁的什么兽身,各各不一。
时习暼了两眼,“咦”得一声,讶然道:“只当贵族之中,人人炼法,皆有修为,怎么来此一见,却有这些许人物。睹见形容,观察举措,倒像是凡俗寻常百姓。”石鉴点头道:“上公所见不差。咱们这些人等,同神州百姓实则一样。虽说俱是血肉之躯,都有灵性。但根骨好的,真个是凤毛麟角。寻常人等,你便日夜教习,他也肯昼夜苦练,到底不过能强身健体,若要施展上乘法术。那却千难万难。咱们这几族族类,到得中土。形貌与中土人物有别,中土人等或以为怪。咱们炼法修道的,自然不怕。山川大泽,哪里都好容身。偏是这些寻常人等,去不得远路,耐不得苦寒。咱们若不管,只怕早死绝了。也是上天垂怜,寻得了竖沙这地方。中土凡人不能来此。”
时习点头道:“想不到这竖沙之地,风沙之内,竟是这般一个好地方。”石鉴听得这话,却是摇头笑道:“事在人为罢了。不瞒上公,这地方里外原是一般无二。是咱们尊上巧设机关,布下阵势。这才在这地方弄出个世外桃源来。原先也是住不得人的。”又朝时习道:“咱们两族,同这中土之人俱是两样。他们瞧咱们是妖怪,瞧你们是异人。不问是非,不管好坏,见了便要屠戮。彼此同病相怜,须得同仇敌忾才好。”
时习尚未作声,宪章便就在一旁恨声道:“正该如此。那中土之人着实可恶可恨。那道门该绝,凡人该尽。咱们联起手来,先灭道宗,再屠凡人。将他族类杀伐绝尽,那才痛快。”石鉴听得这话,却是吃得一吓,偷偷暼了时习一眼,见时习淡淡然,既无露出什么赞赏之意,亦未见甚么责怪之状,忖度一二,不敢答言,微微一笑,却就指着前头一座高高耸立的殿宇道:“那上头,便是我家圣主的白泽宫了。”
时习听闻其言,却是有些诧异,惑然问道:“宫室之名,怎么倒重了你家圣上的名讳了?”石鉴听得,却是抿嘴一笑,道:“不怪上公,那是中土一干人物以讹传讹来的。这白泽之名,实则是我族中的圣职称谓。同中土道宗那什么‘教主’、‘掌教’相类,并非人名。再一个,我们的风俗人情,与中土有别,其实并没有忌讳这一说。避讳与否,实则不打紧。咱们这圣主,神魂转来神州多年,旧时名字,怕是他自己都忘记了。如今各族人等都唤他为圣主。他也不理论。当年建好这城池宫闱,问取名字,他也懒怠细思,便就唤作白泽宫。”
言说下,便就前行引路,从那街衢之中招摇而过。那市井之民见得时习等蛇尾摇摇,皆讶然观望。一个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因是有石鉴同行,晓得是白泽宫中来客,倒不敢指指点点。时习原本豁达,不以为意,那宪章祖述却叫人看得有些不自在,又不好发作。两个皆瞪大个眼睛,朝着一众平民瞪来瞪去。
也不一时,便到得那宫闱前的阶梯。这阶梯之前,乃是一牌坊般的大门。大门之上,镌着“问天”二字。门后一条石阶,宽有数丈,笔直向上,不知几万梯。这石阶两旁,无人值守,大门之前,亦无人看护。然门前阶上,皆无人往来停留。
行于阶上,渐行渐远,渐行渐高,那竖沙城百姓之屋瞧着已然细小如蚊虫。至于石阶尽处,宫闱门前,却见立着一面数丈高的镜子。那镜子之上用朱漆漆刷有几个赤红大字——“观身如观人,观人如观梦。事事卷如风,人人困似尘。”
时习瞧见这镜子,读得这诗句,登时生出一阵渺然之感。侧头同石鉴道:“敢问这句子,是尊上所作么?”见石鉴点头,便就叹道:“真个可叹。”那宫闱大门,不与中土那殿宇宫阙相似。它那大门乃是几根十来丈高的石柱子。石柱子顶上蹲着一头石兽。越过这一排柱子,后头便见立着一个巨大无匹的宽阔平台。
这平台之上,立着几百个数丈高的巨大洪炉。那洪炉之下,堆着许多破碎的木块。那木块上焰光灼灼,火光冲起数尺高,燃得甚旺。然烈火之下,那木头却没丁点焦黑。烈火之中,尚有嫩绿新苞长出。洪炉侧旁,皆有一口大锅,锅中满是泥沙、石块,熬煮成一坨。
铁锅之旁,环绕几个白泽族人,正从锅中取出黏土碎石,一阵揉捏,慢慢塑出头颅身段。泥塑成就,便就抛入那洪炉之中烧制。那洪炉之上开有一个小门,内中烟熏火燎,瞧不实在。时习下细望去,却见些许炉上小门中爬出那泥塑来。
那泥塑手足俱全,与中土人物形容相似。从洪炉中爬出之时,这些个泥塑瞧着皮光肉滑,却是个活物一般的瓷人了。且别看它是陶瓷之身,两眼顾盼生辉,手足灵活生动,便是真人也没它伶俐利索。
这泥塑之人爬出炉子,自家也乖觉,便就老老实实的跳到那洪炉之后,盘手盘脚的坐着,虽则扭着个脑袋东瞅瞅西瞅瞅,却并不乱跑乱嚷。若坐得多了,便有白泽族人过来,与这些瓷人发些衣物甲胄,领着朝那平台西面去了。
那平台西面乃是一座高塔,塔有四层。每层塔上皆关门闭户,一眼瞧去,全然瞧不出个所以然。时习但就一望,心下骇然,惑然相问。石鉴笑道:“咱们这一族人,自郁单来此,人丁凋敝,许多事端,寻不出人手。咱们圣主便想了这么个法子,以泥塑身,从罪狱之中借出受苦恶鬼,叫它充作这劳役。劳役虽苦,却比地狱受刑要强。这些恶鬼无不欢喜。”
时习听得这话,却是忍不住打个寒噤,悚然道:“恶鬼之流,多是狡黠之辈,穷凶极恶之徒。若不仔细,只怕反被他们操持。”石鉴笑道:“大可放心。咱们圣主智慧绝伦,手段盖世,岂是这些恶鬼所能算计。”
言说下,便就前行引路,穿过这洪炉之台。平台之后,又是百来十阶台阶,台阶之后,又是一方平台。那平台之上,垒着几百个巨大无匹的土堆与蜂巢。土堆之中,困着一只身如巨蟒的蚁后,蜂巢之中,蜷着一只眼如水缸的蜂王。那蚁后蜂王身旁,皆有数个白泽族人逡巡。见着蚁后蜂王产卵,那白泽族人便将那白卵抱走。蚁卵向左,蜂卵向右。平台两面,皆有一所大殿。左边大殿之前立着几个人头蚁身的怪物,六足细腰,腰上生得一挂薄翅,瞧着既凶猛,又敏捷。右边大殿之前站着几个人头蜂身的怪物,腰身粗壮,六足纤细,肩头披着一对透明蝉翼,腹下挺着一根尖如利刃的长针,瞧着叫人毛骨悚然。
第一百一十节 白泽
时习睹见其状,心下骇然,侧头朝石鉴道:“恕在下无礼。却不知这些人物,是何来历?”石鉴含笑道:“此二者,皆是我家圣主请来的。”言语下,指着那人头蚁身的妖物道:“此皆是槐安国人,原藏居中土吴楚之地,因不见容于中土道宗,屡遭围剿,迫不得已,求救于我家圣主。圣主观察其类,考究其行。这槐安国人虽是妖类,然心地良善,并无恶行。便就许他等在这白泽宫中生养繁衍。”又指着那人头蜂身的妖物道:“那是桂华国人。原居于中原胶州之地。其遭遇与槐安国人相类。却是槐安国人举荐来的。”
时习看得一时,缓缓道:“这槐安国人与桂华国人,瞧着颇是勇武。虽是妖类,然通身没半分妖祟之气。实在难得。”石鉴笑道:“他们虽与中土人物不同,然国人自食其力,那槐安国人心灵手巧,惯会弄些地鸡桑鹅,阖族之中,皆食此物。一不茹毛,二不饮血,且子孙亦读孔孟,亦读老庄,礼仪周备,道德高尚。便是中土之人,万不能及。”
言语中,又指着那桂华国人道:“此国人物,更是君子之属。饮清露,食百花之蜜。阖族上下,弄萧管,响笙竽,长作钟瑟之音;恶恶臭,好好色,阅克己自律之书,读礼让恭亲之文。我家圣主羡慕尊崇,以他等行事为准则,叫咱们各族人等循例而学哩。”
时习听得这话,半晌不语,比及越过这槐桂之台,才慨然叹道:“想不到世上还有生灵,却是比人还像人。”宪章祖述在后头听闻此言,却是彼此对视一眼,虽未言语,然彼此心绪却是一目了然——‘这时习道长读这中土典籍,却是读成了呆子!’
过得槐桂之台,登得几百台阶,便就见一座正殿巍巍然耸立其上。那正殿前头,也有个台墀。那台墀正中,放着个青铜古鼎,有数丈之高。那鼎三足两耳,十分古朴,鼎身之上镌刻纹饰,皆是祥云瑞禾之类。古鼎之中,却见生得有一株葫芦。这葫芦不同人间之种,不需借物攀爬。主茎粗如廊柱,盘盘绕绕,好似数条数百尺的巨蟒缠在一处。那葫芦叶子大如人头,碧绿一片,蔚然撑开数十丈细藤之上,开有一蓬蓬拳头大的白花。鲜花之中,亦挂得有大大小小的葫芦。
那葫芦大的如磨盘,小的如茶壶,颜色各异,红橙黄绿青靛紫一应俱全。那葫芦藤下,有个玉像,高与人同,其身段形容,瞧着像个道家少年。时习远远瞧着,便觉着那玉像面目熟稔,似曾相识。疑惑之下,下细一望,却是吃得一吓——“这不是我家道尊的弟子左少君么!”
时习老成,虽个心头骇异,也还面不改色,指着那葫芦,笑道:“恕我眼拙。生平见过的葫芦无数。从来没见过这等神物。不知这是什么异种。”石鉴笑道:“怨不得上公识不得此物。天下能认得此物的也少。这宝贝唤作腰舟。乃是咱们祖上传下来的宝贝。相传此物是郁单境开天辟地便有的一件神物。这腰舟一万年一熟,一次只熟得一个。这腰舟颜色不同,神用便不同。咱们祖上传下来至今,也没见熟几个。别的也罢了。内中有个蓝色的,凭借它,咱们圣主才能从古时穿投至神州境界。”
又指着那巨鼎道:“葫芦也罢了。等它瓜熟蒂落,委实不易。这鼎却是轩辕黄帝送给我家圣主的器物。世人唤作轩辕鼎。却是个神物。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说的便是此鼎。”时习点头道:“移典维扬日望还,轩辕鼎成飞上天。龙髯忽断攀不得,旧朝衣上泪潺湲。说的也是它哩。”赞叹之下,又指着少君玉像问道:“但不知这是雕琢的哪位尊神,恕我眼拙,却是认不得。”
石鉴含笑道:“莫说上公认不得。咱们阖族上下,亦无人认得。这玉像是我家圣主的宝贝,每日家都要来这玉像旁说一会子话。凭他是谁,总不准近这玉像。咱们纳闷多年,一般不知个中缘由。若说它是古神之像,却是亲近有余,恭敬不足。究竟如何,实在也不敢猜。”
听闻此言,时习却就纳罕起来——少君才多大岁数!总不能成了这白泽的亲朋。疑惑时,石鉴已然引着三人从台墀侧旁的行道步上正殿。这正殿气派得紧,殿廊前的柱子恐有十来丈高,每一扇门的门扇上都雕缕得有嘉禾祥云之图。这正殿正中的大门全开,门内却就空空荡荡,并不见甚么摆设。
殿中柱子上皆支楞着个青铜灯架,架子上皆摆着一粒光华氤氲的夜明珠,将个大殿照得通透明亮。柱子之下,撩着堆积如山的书简。书简之中,坐着几个身着黑纱长袍、头系黑丝长绦的男子。这几个男子身段形容,与中土人物无异,然容貌殊丽,娇艳夺目,言语间款款软软,温柔异常。几个人或研磨,或书写,彼此交头接耳,笑语晏晏。见得人来,一不收敛,二不惊怪,自顾自的顽笑,竟是视若无睹。
正殿上头,有个井台,上头放着一张宽大金丝楠木长椅。长椅上匍着个人,其细腰之下,乃是麒麟肉身。通体覆着一层白毛,宛如堆了一身绒雪。这人面目清秀俊雅,十分恬淡,见得人来,四蹄收在腹下,腰身款款立起来,朝时习道人含笑道:“贵客远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时习料得她是白泽,慌忙揖手道:“不敢劳烦圣主移步。”宪章、祖述二人跟在时习身后,却是有些瞧不惯时习这诚惶诚恐的形容,直挺挺的立着,嘿然无言。白泽温和柔顺,却没半分不快神色,但就吩咐石鉴从正殿侧旁弄几张矮几来,与时习等人看座。
那几个黑袍男子嘻嘻哈哈,打闹说笑个不住,石鉴从旁见着,颇觉不妥,偷偷上去,附耳低语几句,那几人回头暼了白泽一眼,一不争论,二不议论,一个个提起长袍衣袂,两足一点,便就化作了几只拳头大的黑蝉,“嗡”然声中,便就飞出殿去。
时习是个爽利人,寒暄两句,便就直问白泽——“圣主再三邀约,实在不知所为何事。”白泽微微一笑,瞧着时习两眼,轻笑道:“实不相瞒。却是为着你们家的立镜传送之法。我客居神州,不知几多岁月。因轩辕黄帝一卦,苦候虚空镯之主至今。只为能重返家园。孰知真个等到了。借他神通开得门户,放眼看去,那郁单旧界,早已是妖魔之地,邪怪之所。祖上遗留,早已化为灰烬。原本我已失望死心,不再思虑回还之事。孰知从那门户之中,却见残留在故旧世界中的羌老族人受尽妖邪折磨,无不是百念灰灭,苟延残喘。瞧着甚是可怜。只是我那门户一成,郁单界中的邪魔妖祟便就知觉,早便在那门户另一边守着。但有个走展,便要穿门而来。”
言语之下,神色便就有些不安——“那妖邪魔物,以螣蛇白矖为首。此二物乃是郁单之祸。如今的郁单,早被他两个弄成了魔怪之地。若叫他们过来,只怕中土神州,亦要步郁单后尘。然故旧族人,到底血脉相连,总不能瞧着他们伤尽死绝。我便想着,要弄个门户传送之法,避开螣蛇白矖,将族人传送来此。那黑水之主,穷尽心力,总没个妥善之法。我冷眼旁观,却觉着你们族中那立镜传送之法,奇异诡谲,甚是神通。若得你们相助。只怕就不是难事。”
时习听得这话,却是嘿然无言,回头瞧得宪章、祖述一眼,默然不曾应声。白泽睹见其状,猜测其意,含笑道:“先生也不必为难。咱们羌老一族,与先生所见的风山六族,皆是不争之民。神州广袤无边,咱们过来,一不与黑水崤山争名夺利,二不与日月道庭攻城略地。中土之地,尽让与诸公。咱们这一宗人,甘愿在海外孤岛定居。绝不沾染中土分毫。”
时习听闻其言,嘴角抿了又抿,思虑来去,正不知如何开口,那宪章在后头听闻,却忍不住站起身来,咳嗽一声,缓缓道:“咱们这天枢镜,乃是道庭不传之秘。岂能轻易示人。你要这法子,难道就这么空口说白话么?”白泽听得这话,却是微微一笑,道:“天下没这死乞白赖的道理。自然是一物换一物。也好叫贵处知晓。我家有一至宝,唤作金玉紫芝。能聚残魂,能补残身。若得此宝,便能长生。”
听得“长生”二字,慢说时习,便是宪章祖述都唬得一跳,彼此面面相觑,总不则声。好一时,那宪章才颤声道:“尊上所说的长生,是多长?”白泽嘴角一抿,低头笑道:“我从轩辕氏时活到至今。你说这长生,是有多长?”宪章神色惊骇,好一时,才嘶声哑气道:“这等神物,你肯舍得?你那故旧族人,这千万年来,一人不识。你就舍得拿这宝贝救他们?”白泽微微一笑,点头道:“若舍不得。我又何必开口?”
言语时,又低下头去,却是轻叹一声,缓缓道:“孤零零的活着,一个人瞧着沧海化作桑田,白云化作苍狗,其实也无趣。”宪章颤声道:“既有此宝。但凭言语如何作实?莫若取来,叫咱们瞧瞧。也才好回去传话。”白泽听见这话,却是摇头一笑,朝时习道:“倒要听听先生怎么说。”
时习回头暼了一眼宪章,朝白泽笑道:“圣主好端端的在这里站着。便是明证。可还要瞧什么。也忒可笑。”宪章嘀咕两声,在时习背后低声道:“她说她活了一万年,谁知道真假?谁知道他们哪里弄个貌美少女来,只是一番胡说。难道咱们也信她?依我说,是真是假,拿出来看看才是正理。”
时习听得这言语,却是“嗐”然一声,回转身来,低声责道:“糊涂。她若拿个物什出来。放在你跟前。但说是个长生不老的神物。你却要如何辨别真假?不挨上几百年,你怎么知晓真假?便当真与你瞧了。你就认得?”就此一问,那宪章却就呆了。回头瞧了祖述一眼,讪讪道:“那咱们岂不吃亏了哩!这天枢镜乃是实打实可见可证之物。她这长生不老的金玉紫芝,却叫咱们如何辨认真假哩!”
时习回转身来,低声道:“罢了。到底如何。咱们回去传话。公主自然有主意。犯不着咱们议论。”当下便就朝白泽道:“圣主之意。时习已然知悉。只是兹事体大,时习既不敢妄议,亦不敢作主。但就回转,将圣主之意转达公主。公主回归,自然会与我家尊上商议。彼时如何,再来与圣主传话。”
白泽点头道:“还要望先生出力。先时我寻了几个使徒,望着与贵处尊上商议。孰知连尊上的面都没见着。便被几个门下当做狂徒骗子轰了出来。与黑水之主说起此事,他又心有顾虑,不肯认真出力。好容易得了这个机会,能与贵处公主见了一面。这才能与先生长谈此事。但此回去,还要仰仗先生哩。”
言语时,侧旁却就见石鉴着人捧着三个盒子过来。头这一个,乃是个赤金盒子,后头两个,都是白玉匣子。白泽朝时习笑道:“先生为咱们两族之事出力。我族中上下,无不感激。先生此来,咱们备得些许薄礼。还望先生不要推辞。”时习也罢了,还未作声,那宪章却就伸手抓起身前的玉匣子,打开看时,却见里头放着一根白玉手杖。那手杖瞧着像是一截树枝,有枝有叶,叶子下结着数十粒颜色各异的宝珠,光华灼灼,瞧着十分华贵。祖述也不客气,掀开盖子,却见那盒子中放着一块白石,石头上雕着三匹骏马,赤黄绿三色。那石头雪白,温润似玉,瞧着也还金贵。
第一百一十一节 无心
宪章将那手杖拿出来,一阵细看。那手杖触手温润,沾染时,那手杖上的枝叶便就颤颤微微动将起来——竟不似雕琢而成。宪章讶然观瞻一时,只在掌中摩挲,真个爱不释手。祖述将那画马之石取来,下细端视,那石上三匹骏马陡然活泛过来,仰头便朝他一阵长嘶。
石鉴从旁瞧着,含笑道:“这手杖唤作琅玕。能辟水火,能断金铁。乃是我家圣主从西昆仑得来的宝物。”又朝祖述笑道:“这块白玉,唤作三骓马。上头的马匹,乃是天马骸骨。此三骓也有名号,赤马唤作赤骥,能踏火而行。金马唤作渠黄,铜头铁额,刀剑不伤。绿马唤作绿耳,足下生泉,亦可凌波而行。三者可骑乘,斗法之时亦可助阵。亦是西昆仑的神物。”
宪章、祖述听得这话,却就眼巴巴的瞧着时习那赤金盒子。时习沉吟片刻,暼了那盒子一眼,缓缓道:“事未必成。圣主馈赠之物贵不可言。实在受之有愧。”白泽听闻这话,却是莞尔一笑,缓缓道:“神物虽好。终究是身外之物。比起苦海之中的族人性命。这些算得什么。此物原是感激先生纡尊降贵,来此相会的谢礼。还请先生不要推辞。若先生回还,公主首肯,自然还要来谢。比及将来大事可成,先生便是我竖沙贵宾。少不得还要拜谢。”
时习听得这话,微微弯腰,揖手道:“圣主盛情,却之不恭。”便就将那盒子收将起来。宪章祖述眼巴巴的望了一时,竟不知他到底拿了个什么宝贝,心下失望,彼此对望一眼,却又莫可奈何。白泽朝时习含笑道:“先生远来,舟车劳顿。却就干坐着陪我说这一阵子闲话。委实辛苦。还请客舍休息。”时习听得这话,却是揖手道:“咱们修道之士,不比红尘凡人。不必这许多客气。圣主所说之事,非同小可。若在此歇下,小道心头也不安稳。不如就此别过,在下星夜兼程,才好早日将此事同公主商议。若有个结果,定然快马加鞭,叫人来报。”
白泽听得这话,便就含笑道:“先生为人爽利,言辞痛快。叫人着实钦佩。既如此,我也不好强留。愿先生此去,大事可期。”时习含笑揖手,便就辞行。那石鉴不防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意出望外,然白泽首肯,哪里敢嘴舌。忙就跟上来,复又送他三个出去。一行走,一行赞叹道:“先生真个利索。两句话分证明白,便就行事。”
时习微微一笑,同他客套两句,似是漫不经心问道:“我等此来中土虽个不久,却也听得消息,贵处圣主,原在海眼长居。从不远行。却不知何时弄了这么个世外仙境。那海眼寓所,难道就此废弃了么?”石鉴含笑道:“先生所闻不假。便是如今,那海眼处,也还有个圣主在哩。”时习听得这话,直是莫名其妙,诧然道:“难不成你家这圣主,还有两位?”
石鉴笑道:“那倒没有。咱们这圣主。只有一位。只是海眼处的那一位。是咱们圣主的无心肉身罢了。”时习听得这言语,讶然道:“这如何说?难道圣主还有这神魂出窍,身魂各处的本事?”石鉴摇头笑道:“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本事。实不相瞒。咱们圣主这法子,说破了也不稀奇。原是取自家头发、指甲、鲜血等物,施以咒法,生出一个傀儡肉身来。这肉身言语形容,与她本尊无二。也有个名目,唤作无心分身。这分身智慧无差,道行尚可,颇能替圣主分忧。只一桩,这分身什么都好,唯独无情。行事晓得利害,思想可虑得失,唯独不知情为何物。”
宪章听得这话,却是唬得一跳,骇然道:“这还了得!若有这本事。但凭一己之力,岂不就可弄出亿万之众来了!”石鉴笑道:“没有的事。这分身虽强,也只能分出一个来。分身却就再分不出了。还有一等,这分身变化虽成,不能持久,须得饮用原主鲜血才可存续。慢说只能分一个,当真能分出几个来,只怕也养不起。真要如先生所言,别说白矖螣蛇了,便是倾尽整个郁单之魔,也不是我们圣主的敌手了。”
宪章嘀咕两声,慢吞吞道:“你家圣主长生不死。从古修道至今,这修为道行,只怕无人能望其项背了。”时习听完此言,却是微微一笑,缓缓道:“修道长久,确乎占些便宜。只是便强些,到底也有限。毕竟人身如此。好比一个水缸,承接雨水,装一百年也好,装一万年也罢,横竖就那么一缸子,少了装不满,多了却也装不下。这譬如说得不妥,然道理相类。还有一等,修行好似爬山,初上山时走得快,越到后来,那就走得越慢。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那可真个谈何容易。”
议论时,已然行至竖沙城大门,石鉴便就止步,弯腰躬身,与三人送行。时习放出神通,载了宪章、祖述御空飞行。行进时,时习却就朝两人含笑道:“此一回去。却有一事。要同两位商量。”宪章忙道:“上公有话直说。咱们何须客套。”时习笑道:“咱们回去。这金玉紫芝换咱们天枢镜一事,还请两位暂勿轻言。且先瞒着才是。”宪章祖述“啊”得一声,彼此面面相觑,讶然道:“不知上公要如何行事?”
时习嘴角一抿,缓缓道:“一则是,这白泽所说的金玉紫芝,真假难辨。若咱们回去如实一说,若是真的,咱们不过得个跑腿传话之功。算不得什么大功劳。未必就有什么奖赏。若是假的,只怕咱们万死不足谢罪。便是公主把咱们千刀万剐了。也抵不过这罪愆。二则是,这白泽出手阔绰,什么西昆仑的宝物,说送便送,毫无悭吝惋惜之意。依得我看,只怕她门下宝物多如牛毛。这劳什子西昆仑之物,只怕汗牛充栋,不可胜计。这事咱们一不推脱,二不理睬,只说难办。我看她也理会得,少不得还要上些。咱们便就这么拖着,先收些个宝物,再说下文。岂不妙哉?”
那祖述也罢了,宪章却就真个心动,下意识的摸了摸藏着的手杖,点头道:“上公说得很是。那什么金玉紫芝,真个闻所未闻,长生不死,却是谁当真见过来?她便胡吹一气,咱们也不知真假。”祖述到底有些忐忑,迟疑道:“只怕拖久了,咱们露了马脚,未免公主见怪。”时习微微一笑,缓缓道:“不妨事。有我在,断不会有这些个事端。咱们先瞒着,我再旁敲侧击,同公主慢慢说道此事。咱们既不说她是假的,也不说她是真的。真真假假,叫她自己拿捏去。只是行事须得谨慎,不能叫她知觉咱们得了宝贝。若叫人晓得了,断定咱们是说客。那就脱不得干系了。”
祖述与宪章彼此瞧了一眼,都觉有些心热,时习含笑道:“咱们往昔来往少,交情浅,如今有事商量,难免多些思虑。咱们也不着急,一路慢慢商议。若觉得可行,咱们三个从今往后可就要肝胆相照,倾心而处了。若觉着不妥,那也无碍。这一回去,咱们实话实说。那宝贝咱们交给公主,请她定夺便是。”
宪章听得这话,却是赶忙笑道:“上公这话差了。凭他是谁,总不能这般不识好歹。此一路来,全仗上公扶持照顾。咱们兄弟感激涕零,正不知如何相报。如今有这等美事,但听上公安排便是。万勿多心。”祖述摸了摸袖笼中藏着的宝贝,恍恍惚惚道:“参玄兄说得是。我兄弟岂能这般不识抬举。”
三人便就这般说说笑笑,径去当初约定之地。行了些时日,赶将到时,且喜脚程快,竟赶在了公主前头,那山头只得个公主遣来在此等候的接引之人。不过等得两三日,公主便也来了。彼此见面,时习下细看去,那术踢兴致颇高,显是在黑水顽得尽兴。销勇勾仁等人缄默不言,显见来一趟如此,去一趟如此,并未同公主亲近几分。销勇也罢了,勾仁却有几分闷闷不乐。想来是怕回去两位公子问起,不好销账。
公主见得时习,立时屏退左右,独邀时习车驾内茶饮闲话。时习问起去后事项,公主含笑道:“左不过这么着。术踢早得了嘱咐,晓得如何行事。我就这么白瞧着,瞧他们妆模作样罢了。他们只当我在作梦哩。这里无他,但就你哪里,不知是个什么底细。”
时习微微一笑,略去酆侯等事,却就将个白泽处的勾当悉数讲了。又从怀中摸出那赤金盒子来,笑道:“这东西我白收着,至今未瞧,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公主也不看那盒子,抿嘴笑道:“她既谢你。你收着便是。何必这么着。”思忖一时,又道:“别的也罢了,我且就问一问,那金玉紫芝,可真不真?”时习摇头道:“我并不曾亲眼目睹,便真个与我瞧了。我也不知真假。便算它是个真的,那效应如何,我也实在不敢妄言。”
昶胧点头道:“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其实不打紧。若回去一说。父王不管真假,定要一试。若是真的,那自然是好。若是假的也不妨。将他一族人都屠尽了,也不怕这法子外传。”时习点头道:“正是如此。”又微微一笑,道:“那此番回转,是说还是不说呢?”昶胧沉吟片刻,缓缓道:“只怕我不说,那祖述宪章,也要说的。”时习笑道:“我早哄得他两个动心了。此番回去,断不至于混说。只管放心。”昶胧默然片刻,缓缓道:“比及回去。我再计较。”
这里闲话,那里术踢可未就歇下,早唤着人行动,径直回还。来时缓慢,回去却快,一行人等日行夜宿,并不多日,便就回了天虞山。先前去时,那苍梧也还闹热,如今回来,人物却少。回到熔火内宫,那宫中之人几是去了大半。昶胧虽未过问,却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那人只怕已经为昆仑之战备战去了。
既然回来,少不得要去天尊处销账。天尊住在宫阙之巅,平素轻易不见人。时习居寓多时,亦不曾拜见。昶胧此番却就要他同行——“拜请上公,须得当面知会天尊。且你素昔恬淡,不肯交际,旁人多认不得。正可今日扬名。”时习不好推辞,只得与她同行。
昶胧不喜人多,单就同时习一道,亦不弄什么神通,单就摇着长尾,沿着宫中盘道长路,径去天尊处。这明明真君虽个尊崇,却是个极爱素净的人物。他这寓所外的行道,白墙红瓦,青石地面,行道两旁一无花卉,二无草木,不过隔着十来丈在那墙面上抠出个石龛。那石龛之中,一无神像,二无香火,不过是一幅俗世浮雕。雕的也是些异人先祖受苦受难的行景。
至于宫门之前,那宫闱却是果然比别处都高大崔嵬。那宫门高有三十来丈,时习立在门前,抬头一望,但觉自己微如蝼蚁,轻如浮尘。入得门来,那宫中之物样样比别处都高峻巨大。比及到了前殿,单是那殿前的两个石狮子,便似两座小山。时习立在石狮之前,暗中比划,那狮子一个爪子,却都比自己大上几分。
因是蛇行,那前殿之前的台墀并无台阶,乃是一面斜坡。那斜坡正中雕有蟠龙石像。石像两侧, 却就都挖有供人上下的蛇形半环滑道。昶胧摇尾游入滑道,一晃三摇的缓缓而上。时习跟在后头,忍不住偷偷四面打量。那台墀两侧,有许多宫人往来,那往来之人半数是僬侥国人,立着的身高不过三四尺,一条蛇尾倒又细又长,爬行时拖出六七尺长,但就站定时,那长尾蜷作一团,瞧着像是在身下裹了个被卷铺奁。
第一百一十二节 真君
前殿东西两侧偏殿,一般高大莫甚,右殿门前,有许多三头六臂的三身国人来往。那异人背着药篓,内中或金石,或草药,往来之时彼此亦不招呼,个个都行色匆匆,也不知忙些甚事项。瞧其行止,时习却也觉着纳罕,这三身国人寻常时同旁宗并无不同,并不轻易露出三头六臂的本相,怎么这会子烧火炼丹,便就露出真容来了。
左殿跟前,有许多不咸宗人物进出。殿门门槛上盘着个道人,乌发红唇,形容十分出挑,时习也识得,唤作照心道人。这照心一时吆喝,一时招呼,手舞尾蹈,瞧着又忙碌,又焦急,时习端详一阵,浑然不知其意,噩然不解其行。
本想与公主问上一问,然想着一来公主跟自己同行,宫中变故未必就知;二来正殿之前,萧杀肃静,开口问询,未免有些不恭不敬;思忖一时,便也就作罢。登缘上来,至于殿前,这神殿颇是静谧,门口不见一人。时习仰头上望,那殿上不见匾额。
游入殿堂,内中悄没声息,竟是连个传令之人也无。这大殿高而且大,内中之物无不巨然。殿中柱子皆雕刻有巨蚺,人在其中,竟只得那巨蚺身上一块鳞片大。时习来时原也坦然,比及入此,但觉殿中阴风飒飒,寒气倏倏,未免有些心惊。行至大殿正中,头顶却听“窸窣”有声,时习仰头看去,那殿梁之上却就真个盘着几条怪诞莫甚的巨蟒。
那巨蟒腹下乃是黑鳞,头顶背部却都生有猪鬃一般的硬毛。这巨蟒唤作长毛,原居于大咸山,不知何时搜寻得来,豢养在此。那长毛缠在梁上,垂下头来,褐黄的眼珠铜铃一般,紧紧的盯住昶胧时习,猩红的舌头“呼哧”作声,吞吐个不休。
行于殿中,放眼遥望殿末,却见那里立着个筑台,筑台周围拦着玉栏,上头悬着玉井,筑台正中放着一张十来丈宽的白玉坐榻。如今坐榻之上空无一人。却见两个七八丈高的异人女子坐在那玉栏之下。
这两个女子穿着奇特,肩披璎珞,头戴金冠,手腕上皆累累垂垂的挂着十来串珍珠手串。一个皮肤雪白,骨肉亭匀,一个皮肤发红,丰姿冶态。两个并肩坐着,正个低声讲话。两条蛇尾铺在地上,一条蜷成一团,一动不动,一条来回扭动,翻来覆去,瞧着像是小河翻浪。
因是隔得远,并不知她两个说些甚言语。时习虽从未见过她两个,却也观其形而知其名。原来这明明真君的如夫人之中,有两位长伴多年的,一位唤作金轮,一位唤作宝镜,不大同旁人交际,一直也无生养,只在真君身旁侍奉,寻常人等原也见不着,但道庭上下,无不听闻其名。时习但这一瞧,便猜着是她两个。
那皮肤白净的,乃是宝镜,眼尖耳明,先知觉人来,两个眼睛陡然精光暴射,放眼见得是昶胧,巨蟒一般的腰身一扭,款款立将起来,朝她含笑道:“你回来了。一路可好?”她这身段巨伟如此,声音却也如黄钟一般,嗡然灌耳。昶胧听得问询,忙忙应声:“一路都好。倒劳烦姨娘记挂。”金轮从旁说道:“你这丫头,倒是识得礼数。只是你来得不巧,这两日乃是你父亲服丹的日子。你也知晓,他年岁大了,丹药服用多了,身体有些吃不住。这两天只在后头困着。一点精神没有。但凡事情,也是咱们两个忙着。时不时瞧一瞧,若有个甚么,便叫那僬侥国人跑腿传话。你这会子去,他未必睁着眼睛哩。”
宝镜听得这话,却朝金轮笑道:“瞧一瞧,又怎么了。若是他困着,人家瞧一眼也放心。若是可巧他醒着,彼此不说话便是。说不得他见着女儿回来,心下高兴,丹药也少些闹腾。岂不正好?”金轮听得这话,点头道:“你这话很是。如今我也糊涂了。不如你明白。”宝镜笑道:“胡说。咱们两个吃得丹丸一样,日子也活得一般。你素来又比我壮些,哪里就好说这个话了。只是一时想不着罢了。适才你也累着了,不必起来。但就歇着。我引他两个进去罢。”
言语下,便就慢慢直起身来,朝昶胧笑道:“跟我来罢。”一行走,一行道:“只一桩。见着你父亲了。总不必说话。让他好生将息。他瞧着你好端端的在面前,心下也高兴。等他过了这两日,丹药服帖了,身子好些。有甚事情,再说不迟。”昶胧点头道:“但凭姨娘安排。敢不从命。”
言语时,便就绕过正殿筑台,从殿后小门出去。虽是小门,那门框也足有二十来丈高。前殿后头,隔着百来十丈,便是台墀更高一层的正殿。寻常时日,真君只在前殿同众人议事。那正殿总不放一个人进来。正殿再往后,矮上一层的,便是后殿。那后殿常年关门闭户,从来无人往来,总没人知晓内中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