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世少年修真系列之《万世神兵》

  至于正殿。这殿堂比前殿更高更大,廊间屋下,却也雕琢更甚。只殿中柱上,雕的不再是巨蟒,而是带角含珠的蟠龙。大殿梁上,沉寂清静,也不见养着什么怪异长蛇。殿中空荡,却也没个什么筑台藻井。大殿正中,却就见蟠着明明真君。他蟠成一团,身子匍在自家蛇尾之上,两眼紧闭,直是一动不动。他那身躯早不似旧日,如今真个巨伟莫甚。那蛇尾粗如山亭,蟠成一团,也不知长有几何。其上身汗毛褪尽,皮肤龟裂,像是山岩雕琢而成。且面容枯槁,仿佛一尊久经风化的石像。
  昶胧立在他身前数丈,仰望其形,莫名觉着有些感慨。他身上那蛇鳞早不复旧日光彩,瞧着灰扑扑的,全然没个光泽。因宝镜先有交代,一不敢动作,二不敢言语,昶胧瞧了一阵,便就折身退行。只是摇身摇尾的走没几步,却突然听得明明真君从后开口说话了——“这么快就回来了?怎么不趁便散散心。”
  他这声音与两位如夫人不同,听着清晰,却不响亮,好似人在身畔咫尺之间,既低沉,又厚重,听着没来由的叫人觉着心头暖热。昶胧回转身来,却见真君长尾未动,身形未动,独独匍匐的脸略侧过来了些,两只眼睛睁开了来。他的两只眼珠如今变成了深褐色,瞳孔周遭淡白浅红交织,瞧着像是常年熬夜。
  昶胧同他对视两眼,回头暼了宝镜一眼,默然不敢开口。宝镜朝真君笑道:“你这几日服药,身体疲乏,须得休养。何必劳神。彼此瞧瞧就罢了。闲话改日再叙。”真君嘴角微抿,轻声道:“镇日这么趴着,心下烦闷。总也不见起色。许是同孩儿闲话家常,还受用些。”
  昶胧听得这话,这才微微低身,轻声应道:“去的时日不算短了。原也没什么烦扰之事。何必四处乱转。且我炼法难成,还要父亲多多指正教诲,实在无心在外。”真君嘴角一抿,含笑道:“炼法不宜操之过急。把稳扎实,循序渐进,才是正道。我也有一句话劝你,世上多少事,都不能凭道法高低决断。炼法是修行,修心也是修行。万不能急功近利,忘了根本。”
  昶胧默然片刻,轻声道:“父亲说得是。孩儿受教了。”真君轻轻一笑,缓缓道:“毕竟年轻,总是听不进去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不知听了多少训导,不知挨了多少骂。可惜也是听不进去。现在盼着,等着,却没有人肯说了。”昶胧听他言语有些悲凉,暼了宝镜一眼,轻声道:“姨娘适才还劝着哩。”
  真君微微一笑,将脖子略抬高些,瞧了宝镜一眼,正待说话,殿外突地传来轰然一声巨响。响动之时,整个大殿都晃了一下。那梁上瓦间,登时“簌簌”作声,洒下一片厚灰下来。
  变故突然,昶胧时习皆吃了一吓,错愕时,却见宝镜一声尖啸,已然扑出殿去。昶胧急急跟在后头,追出殿来,放眼一看,却是唬得脸色发白。却见不知是什么人弄了什么神术,真君所在这三处神殿,竟连着地皮被端了起来,只一霎时,便就离地百来十丈了。
  三座神殿悬空浮起,底下一干道人早便呱噪起来,那僬侥国人声音尖利,招呼呐喊之声此起彼伏。那三身国人弄出兵刃,驾起妖风扑上空来,然那三座神殿外围,片时之间,便就燃起了一层烈火罩子。将三座神殿笼罩其中。凭他等弄出什么法子,总不能动那罩子分毫。
  金轮蛇尾摇摇,窜上前殿殿顶,化出一对金光四射的圆扇。那扇骨从扇面上突出一截,瞧着像是一对短剑捆成的盾牌。金轮立在殿顶,望着那烈火罩子放声呵斥——“什么人?敢在日月道庭这般放肆!”
  呵斥声中,那烈火罩子上陡然扑出一团火焰,那火焰“噗噗”作声,在那空中火星四射,倏欻间隙,却就化作了十来个异人。为首一个,头戴紫金冠,身着紫金铠甲,肩头系着一条血红大氅,瞧着意气飞扬,颇有神威。众人睹见其容,却都吃得一吓。这不是旁人,正是大言山中容国的国君中雍。其身后两个头戴黄金冠,身着黄金甲,肩头披着雪白大氅的,正是他家两位公子,长公子慎思,二公子致曲。其身后人等,也是他中容国中一等一的高手。
  金轮立在屋顶,擎着金扇,厉声叱道:“中雍!你架起神殿,火围真君,是何居心?”中雍立在上头,却是嘿嘿一笑——“你这炉子起火,烧了多少日了!也不见真君出来!只怕真君已经殁了。是你这两个婆姨假传道令。怕不就是等着公主回来哩!那公主来历不明,断不能继承真君之位!金轮,你识相些,乖乖让开,咱们为真君发丧。比及事了,再另立圣尊。你若不识相。可就别怪我不客气!”
  金轮听得这话,却是“呸”然一声,高声骂道:“混账东西!瞧着真君服药休养,便打起了恶毒主意!君上如今在后殿歇着,好着哩!你若知道错了,下来去殿前跪着磕头,尊上瞧着宗亲之情,未必就治你的罪。若你胆大妄为,只怕今日就是你中容灭族之期!”
  中雍听着这话,嘴角一抿,尚未答话,公子慎思在后却是哂然一笑,缓缓道:“父王,这话听着露怯。真君只怕真个没了。”致曲亦道:“兄长说得很是。父王,你同兄长自去。这老妖婆且交给我。”言语下将手一招,却是放出一面有着三尺来长铜柄的圆镜。那镜子长柄雕花,镜子两面皆是周遭高中间低,瞧着像是两个平展些的盘子凑在了一处。那镜子两面的凹盘中皆镶有一块活水。镜子一动,那盘中的水便东摇西晃。只是虽个晃荡,却不见滚落。内中还能照见人影。那镜子执之在手,镜中“哗啦”作声,却似江潮拍岸。
  金轮听得这话,真个是气了个倒仰。将个金扇扬将起来,厉声骂道:“孽畜!好言相劝,你却偏是这般不知进退!罢,罢,罢,且就过来,瞧瞧是你这水月镜厉害,还是我这赤乌鉴了得!”
  斥骂之时,那正殿之中却陡然传出了真君声气——“金轮。退开,让他过来。”金轮听得这声音,微微一怔,旋即两手一收,将个金扇收了,朝正殿台墀一指,仰头朝中雍道:“老匹夫!真君唤你哩!”
  乍听真君声音,那中雍却全无半分惊异之情。其身后人等,一未喧哗,二未熙攘,却是显然早有所料。中雍嘴角一抿,悬空飘前些个,却是朝那正殿森然道:“真君服药已然十来日。若是丹药神效,早该出来见人。时至今日,总不现身,定然有鬼。你这妖人,学了真君声气,还想在我面前鱼目混珠!你若出来,好生拜服请罪,我便饶你一条性命。如若不然,可别怪我不客气。”金轮立在前殿屋顶,听见这话,却是哂然一笑,阴恻恻道:“平达老弟,你这话听着可也有些露怯哩!”
  好惆怅,今天加了两个编辑,其中一个说《万世》系列永无出头之日。节奏松散,框架混乱,行文各种啰嗦,专门描写一些可有可无的细节。故事性不强,既没办法改编,又没办法出版。让我放弃别写了。看得我好绝望。。。真的有这么糟糕吗。。。难道我真的还活在八十年代吗。。。。哎,可能我真的太幼稚。。。如果成熟,就不该把这些说出来。。。。
  @永恒的骑士 2018-08-29 11:03:47
  以前我也跳过法斗场面。但现在发现战斗场面也同样吸引人,每个人的术法和武器都能和这个人的性格,观念有所相似。这个太难得了,就像好的小说每句对白都能给人提供线索一样值得我们仔细品味。说实话这里的术法认真研读后每个都有出处,这可比世面上各类文学武侠小说精彩太多了。
  范震岳在黑水在冰砚的指点下和莲宗较量,苏眷和混沌练手对抗远穹,冰砚幻术斗残剑宗,等等太多精彩的术法争斗,远远比大喊着"XX神功"然后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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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能继续努力,争取写得更好。法术这个,真的耗费很多心力。有时候一个法术的琢磨,甚至比写作时间还长。好比信陵世家的杏林术,里面包涵的阳春有脚、灌坛雨、故人天。好多人其实瞟一眼就过去了。也不会去细究出处和意思。体会不到这个术法的用意。其实真的好可惜。
  第一百一十三节 中雍


  中雍听得金轮奚落,却是脸色一沉。宝镜站在正殿台墀之前,放出一对玉色宝扇来。那扇子唤作玉兔鉴,形状同金轮的赤乌鉴一般无二;只瞧着像是美玉雕琢而成,美则美矣,只怕未必锋锐。宝镜将个玉扇提在掌中,尖着嗓门,忿然道:“这泼皮实在无礼。君上,何必同他啰嗦,且叫臣妾将他劈了。一了百了。”
  真君窝在正殿之中,既不见出来,又不见作声,宝镜嘀咕两声,却不敢擅自主张,闷然立在台墀之上,将个中雍下死盯住。公子致曲睹见其状,低声同中雍道:“父王。事已至此。是真是假,都要动手。便是个真的,也定是药力不济。咱们将他几个都杀尽了。不怕他们不服。”
  言语下,见中雍沉吟思索,未能断绝,当下一声厉喝,叱道:“蟊贼,我来会你。”呵斥之下,却是蛇尾一摆,“嗖”然一响,便就电射而出,倏忽间隙,便就扑进那正殿中去。
  只是但这一去,一未听着兵刃交击,二未听着呵斥对骂,便就寂然无声,全然不见个动静。中雍等人在顶上端立片刻,彼此面面相觑,却就呆呆的没个主意。公子慎思见中雍迟疑不决,咳嗽一声,放出一面长柄铜镜来,捏在掌中,径直投身下来。
  只是落身下来,却不敢贸然扑进殿去,只在殿前门口,探头打量。宝镜立在台墀之上,见彼这等形色,却是嗤然一声冷笑,奚落道:“这起胆色,还好意思说什么公子无双!真个可笑!”
  中雍立在上头,听得这话,却是沉声喝道:“别莽撞!小心埋伏……”孰知话音未落,却听慎思“哎呦”一声,好似被一只无形之手给拽将住了,不过倏欻间隙,便就被拖将进殿,再不见个动静。
  变故突然,中雍身后一干人等登时面面相觑,骇然不敢则声。金轮歪坐前殿屋顶,长尾垂下,挂在大殿檐前,颇是悠闲的晃荡起来,一边捋着耳旁瀑布一般的长发,一边奚落道:“一国之君,竟是这般窝囊!”宝镜在正殿台墀之上,盘尾坐着,亦讥讽道:“姐姐,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这些个话,怎么好意思说破。若真个激起他来,少不得是你我两个替他收尸!不划算哩!”
  这厢言语,那火焰罩子外早便聚集而来不计其数的异人来。那一干人等立在火焰罩外,或议论纷纷,指指点点;或施法咒语,各展神通,想要破那罩子,然法子想绝,却都闯不进来。
  祖述宪章却也拥在人群之中,祖述见这罩子厉害,众人搬弄半日,总不见破,心下疑惑,正待施法小试,却被宪章一把拉住,低声劝道:“别试,他那罩子乃是太极四山镜变化而成。那四山乃是风火雷电四山。一旦施法结成阵势,便是请来三山五岳,也比不过他。你如何破得!”
  祖述低声道:“成不成,先试一试。如何知难不上?”宪章将他拉至一旁,压低声气道:“试不得。你看销勇勾仁都在外头,他两个如何不去试一试?若进不去也罢了,进去了,你却帮谁?适才我已经着人去报君上了。想来公子王孙一时也要来。咱们先稳着,听悠远公子示下才好。”祖述骇然道:“这光景了,君上不亲来走一遭?”宪章摇头笑道:“糊涂。这时候来不得。”
  他两个这厢低声嘀咕,那厢中雍却已然长尾一摆,翛然落在了正殿台墀之上。落身而下,但一怳惚,便变得有七八丈高。变化成时,其手中亦化出一面长柄铜镜来。那镜子柄长三四丈,镜面大如华盖,背面有云雷连弧花纹。那镜子正面喷着一层烈火,烧得有三四尺高,背面“噼啪”作声,却有数道闪电缭绕其上。
  宝镜立在侧旁,看得真切,却是“啐”得一口,骂道:“混账东西!这云雷烈火镜,还是真君赐你的宝物!你还有脸摸出来!”中雍冷着个脸,哪里理她,将个镜子略举高些,厉声喝道:“还不出来!”
  那殿中寂然无声,并没个应答。中雍暼了火焰罩外间一眼,将心一横,长尾一摆,便朝那大殿游将进去。堪堪近门,却见昶胧等在神殿侧门一旁,盘手盘尾的坐着,一动不动。那真君半匍在大殿正中,蛇尾尾尖立在他背后,慢慢悠悠的左右晃荡。
  他那两个儿子,如今跌在明明真君身前,两人都糊了一身糨糊似的东西,扭也扭不动,挣也挣不脱。那糨糊闻着有些腥臭,中雍一望可知,那却是真君的口水!
  真君见他进来,嗤然一笑,也不起身,睁着一对巨眼,轻启两唇,慢声细语道:“平达,素日里你唤得亲热,原来都是假的。”中雍见他这气色不佳,声音不稳,心下那怯意却就退了两分,直起腰来,干咳一声,缓缓道:“你扪心自问。我道庭上下,可有几人敢同你讲真话。”真君听得这话,却是嗤然一笑,悠然道:“岂有此理。我事事以道庭为先,处处以基业为重。道庭上下,难道还有二心?”
  中雍听得这言语,却是哂然一声冷笑,忿然道:“道庭是你一个人的道庭,却不是各国人众的道庭。基业是你一个人的基业,却不是各国人众的基业。却是谁没有二心?”真君听得这言语,却是缓缓直起腰来,两只眼睛瞪住中雍,瓮声瓮气道:“你好大的胆子。”
  真君身形巨伟,但一立起来,几乎顶上了大殿龙骨,中雍虽有七八丈高,在他身前,却似小猫见了大虎。话说到此,原也没甚转圜之处,中雍嘿嘿一笑,缓缓道:“你不是要听真话么?真言逆耳,却是怪不得我。你的道庭,要征伐四海,平定中州。要咱们上刀山,下火海。可咱们的心里的道庭,却是要护我等一生周全、保咱们一世平安的道庭。你的基业,是将我神农后裔带回中土,居那富庶之地,占那灵秀之山,作这神州之主。好叫我族类,千秋万代,唤你一声真君,万古千秋,为你供奉祭祀。可咱们的心里的基业,只是老有所养,少有所教。不必每日里担惊受怕,不必每日介出生入死。中土虽好,到底不是乐土。大荒虽穷,可惜总是故乡。将士虽不畏死,到底不是蝼蚁;中土人物卑鄙,终究也是血肉之躯。”
  真君立在哪里,虽个脸色冰冷,却也静静听他细说。听闻周备,那寒冰一般的脸色,却也缓得一缓——“你这说辞。倒是同我爱女相仿佛。也罢了。可怜你也是一时糊涂。到底咱们还是宗亲。宗庙里,将来也受后人一样的香火。你把镜子收起来,将你这两个孩儿领回去。今日之事,我权当不曾发生。不与你追究,也就罢了。你也宽心,那外间议论,我总作不知道便是。”
  言语下,见中雍两手发颤,瞧着两个孩儿瑟瑟发抖,登时将脸一沉,厉声道:“怎么?你是当真想要寻死不成?”中雍被他一喝,却是被雷劈中一般,登时软了下来,将个云雷烈火镜收了,“咚”然一声跪拜在地,朝真君磕了三个响头,颤声道:“真君仁厚,慈悲悯下。平达敢不从命。”真君见他惶惑恐惧,将头一摇,慢慢弯下腰来,匍在自家蛇尾之上,微闭一双巨眼,轻声道:“去罢。不必啰嗦了。”
  言语时,中雍已然颤颤巍巍的佝偻着腰游而上前,众人只当他要领回自家两个孩儿,孰知他靠得近前,一手一个提得孩儿之后,却是陡然扬起蛇尾,那长尾长枪一般,“噗”然一响,便就猛然刺在真君的蛇身之上。真君那蛇身鳞甲泛光,瞧着好似裹了一层铜皮钢甲,孰知中雍这长尾却似神兵利器一般,但这一搠,竟径直刺了个通透。生生在他身上刺出个拳头大的窟窿来。
  且中雍这蛇尾之上,显是蕴有剧毒,皮肉一破,那血肉登时“兹兹”作声,好似被烈火炙烤一般,又是焦烂,又是冒油。且只眨眼功夫,便听那蛇鳞“叮叮当当”乱落,直是翻滚一地。
  变故突生,昶胧、时习皆惊骇莫甚,齐齐惊呼起来。真君“呔”然一声,霎时翻身,别瞧他身形巨伟,但一动作,只一霎时,便就猛窜起来。他身形一动,蛇尾上那破烂处陡然燃起阴热之火来。那阴火一烧,皮肉溃烂处登时焦了。余毒便不再扩散,刹那间絮作了黑灰。
  真君立起身形,朝着中雍怒目而视,厉声斥骂——“孽畜!慈悲让你,许你活命苟安。你却弄出这等下作手段!看我还饶你不饶!”喝叱之下,其掌中登时化出一柄柄长三丈的单手巨锤来。那巨锤灼灼照眼,瞧着像是平白聚成一团的日光。但一化来,便叫人睁不开眼。
  提锤在手,真君哪里还同他客气,“呔”然一声,便朝中雍劈头砸将下来。这巨锤原是一团华光,瞧着似乎不甚重,孰知但且一动,便是炸雷飞电也不过如此。中雍一声怪叫,长尾一摆,提着两个孩儿倒窜开去,只一眨眼,便就扑出神殿。中雍见是躲过,心头“砰砰”乱跳,孰知侥幸之心未歇,那巨锤“哐”然一响砸将在地,一砸之下,那巨锤之中便疾射而出一道惊电,“噗”然一声,却是将个中雍射个正着。
  惊电射中,中雍登时一声怪叫,通身都给炸得皮开肉绽,两个孩儿衣甲破碎,皮鳞溃烂,登时不见个人样。中雍惊惶恐惧,莫此为甚。正个惊怖,那天上几个道人陡然扑将下来,齐刷刷跪了一地,个个哀嚎起来——“真君圣明。我等皆是身不由己。”宝镜立在台墀之上,听得呼号,却是将脸一沉,厉声叱道:“是死是活,真君自有定夺,哪里轮到你们来大呼小叫!”一干人等登时噤如寒蝉,再不敢则声。
  中雍跌将在地,一条长尾撑住身子,四顾两眼,却是将牙一咬,将那两个孩儿望身后一抛,右手望空一招,悬在三座神殿上的烈火罩子“呼哧”一声,便就望他掌心“突突”窜来。倏欻间隙,便就化作一柄烈火巨锤。失却罩子,三座神殿便就连着基座轰然落下。
  且听“轰隆”一声,三座神殿霎时给摔得支离破碎。残砖断瓦四下乱滚,长椽断梁四面乱飞。那高台长柱,无不成了齑粉。中雍将个锤子提在手中,厉声骂道:“老妖怪!你活了几世人了!还不知足!今日拼得一身剐,要跟你同归于尽!”
  明明嘿嘿一笑,昂然立在那废墟之中,将个日光巨锤抡将起来,森然道:“便凭你手中的那面太极四山镜么?你也太瞧得起你自己了!”中雍啐得一声,一声怒吼,其身量登时暴涨十来丈,倏忽间,便变得与明明身形相仿佛。变化得来,也不言语,抡起巨锤便朝明明当头砸来。
  明明睹见其状,却是哂然一声冷笑,其人提着个巨锤立着没动,其背后“呼喇”一下,却就陡然升起一个三十来丈高的日光巨人。这日光巨人形容样貌,与真君无异,独其手中提的不是巨锤,却是一柄十丈长的日光策杖。这巨人升腾而成,登时提起杖来,一般朝中雍当头劈下。这杖锤相击,却是“哐啷”一声巨响。这光华之物与烈焰之物,竟是撞出了金铁交鸣之声。
  一撞之下,彼此似乎势均力敌,胶着一处,却是谁也不敢松手。只是中雍不敢松手,明明真君立在哪里,却还不曾动手!眼见他同日光巨人架个正着,登时巨锤一挥——说时迟,那时快,不过电光火石之间,那锤子便就猛然锤在了中雍胸口。中雍一声惨叫,登时手下一松,那日光巨人哪里客气,掌中策杖猛掼而下,但听“咵嚓”一声,不偏不倚,正个砸在他肩头。
  吃这一锤一杖,中雍哪里还直得起腰,“咚”然一声,便就扑倒在地。只一霎时,肩拱腰缩,头低尾扭,化回了真身形容。他那两个孩儿见他这行景,齐齐叫唤起来。慎思只管抹眼抹泪,致曲却朝一干战战兢兢的家下道人厉声吆喝——“君上有难,你们还不助阵?昨儿立的誓,今早发的狠,却是哪里去了?”

  第一百一十四节 实情


  这厢咒骂,真君已然慢慢游上前来,那日光巨人提着日光策杖,昂然立在其身后。金轮缓缓过来,同宝镜并肩而立,朝中雍啐得一口——“还有甚遗言,不妨交代。若在情理,真君怜悯,未必就不依你。”中雍奋力抬起身来,仰望其面,咬牙挫齿,却是一言不发。
  真君立在神殿废墟之上,瞄了中雍一眼,回头朝外间围着的人众道:“中容之主中雍平达,德行有亏,协同二子谋逆篡位,罪当立斩。诸公今日观览分明,亦免了签发宣告之累。”
  又回头瞄了中雍门下道人一眼,徐徐道:“今日之祸,罪愆皆在中雍父子身上。门下各宗,虽不曾苦劝,到底未曾助纣为虐,而今用人之际,这罪责暂且记下,将来将功折罪,也就不追究了。”
  那慎思从旁听得这一通话,却是嚎啕大哭起来,致曲竖起两个眼睛,只管朝那一干家下道人怒骂——“你们这起没良心的家贼!一个个嘴上抹油,哄得父亲动手,自己却撇得干干净净!你们愧不愧!羞不羞!”金轮从旁听得分明,却是嗤然一声冷笑——“事到临头懊悔迟,这会子骂了也白骂,一刀下来,还不是一了百了。”
  言语下,却是单手一晃,放出金乌鉴来,朝真君笑道:“尊上。这三个蟊贼口齿甚是厌恶。莫同他等啰嗦。交付与我。一刀割了,耳根子也清静……”孰知话音未落,那外间围着的人中却就扑出一个来,“咚”然一声跪在了真君跟前——“尊上慈悲。念在宗亲同源,素日情分,饶他三个性命罢。”
  这等行景,这等时候,众人却都吃得一吓,定睛看去,这冲上来的,却是中雍麾下的五达道人勾仁。真君睹见是他,略愣得一愣,脸色倒也还温和,并未见怪,略思忖一二,低声道:“他谋算之时,遣你外出与公主随行。显见并未与你推心置腹。你倒替他求什么情。快起来。他行此恶行,若不杀他,不能服众。”
  宝镜原性子安静,外人跟前少有言语,这会子也朝勾仁点头道:“谋逆篡位乃是大罪。若这也放过了。将来何人不敢作乱?这道庭宗亲也多,若人人仗着血裔之故胡作非为,咱们道庭那还能得一日安宁么?”
  勾仁磕首道:“非常之时,须得非常手段。如今咱们举国迁徙,尽来中土。若这会子斩了中雍父子。中容一脉,人心尽失。中容辖下五大宗族,只怕就要分崩离析。尊上,还请免了死罪,容他父子戴罪立功。”
  真君听闻其言,却是回头瞧了公主一眼,昶胧瞧着,便就摇动长尾,缓缓上前,朝真君道:“父亲。五达道长说得有理。如今正是用人的时候。与敌对阵,还未杀敌,先就把自家人杀了。只怕人心要乱。若人等尽皆在此,也还好剖证分明。只是如今家下人物,十停倒去了七停。外间以讹传讹。只怕难以收拾。”
  真君嘴角一抿,轻声道:“这老匹夫不是好人。若我在还好,若我不在,只怕就要朝你发难。”昶胧微微一笑,暼了中雍一眼——“虎父无犬女。却是怕他作甚。”两个言语时,那厢公子慎思却就已然扑上前来,朝着真君磕首哭喊道:“尊上!我等糊涂行事,真个该死。只是一时蠢蠹,实在不是我父子本心。经此历此,从此我等都记住了,学着了,一时一刻也不敢忘。还求尊上开恩。饶我父子贱命。”
  中雍听他说得不堪,登时怒从中来,忿然回头,只是要骂。孰知这一回头,瞧着慎思被炸得稀烂的一张脸,通身上下没一块好皮,一条尾巴痛得不由自主的卷来卷去,那满肚皮的骂词便就噎在了喉头,再是骂不出口。慎思见他回头,本有些惭愧,原想低头,孰知瞧见中雍满脸是血,却是陡然哭出声来——“父亲!父亲!父亲!”直是连唤三声。
  中雍听得哀号,登时滴下泪来,回头朝真君低声求道:“尊上。错在我一人。要杀要剐,皆由得你。我没一毫怨言。只是我这孩儿,也是道庭血脉。若就此断绝,将来宗庙只怕难见祖宗。还求你慈悲,饶他两个罢。”哀求之下,见真君沉吟未决,却又转身扑在金轮足下,颤声道:“圣母娘娘!千错万错,皆错在我一个。稚子无状,也是我管教无方。都是宗亲,还求您开恩。饶了他两个。”
  金轮被他一闹,却是真个有些心软,嘀咕一声,退到宝镜身后,朝真君低声道:“尊上,好不好我不敢混说。只是我看小妮子说得也在理。到底她开了口哩。”宝镜从旁听得,却是一声冷笑——“使不得!若这等死罪都免了。明日只怕闹出更大的了。杀鸡儆猴,断然不能手软。”
  真君立在废墟上头,却是默然不曾作声。那外间又扑出销勇来,“扑通”一下跪在台墀乱石之中,朝真君遥拜呼道——“还请尊上,法外开恩。”他这一呼,那外头立着的一干中容麾下道人,齐齐跪将下来,乌压压的有百來十人,齐齐唤道——“恳请尊上,法外开恩。”
  明明听到人众山呼,却是一声轻叹——“果然年纪大了。心就软了。若在从前,你这一族都不够与我祭刀。”言语之下,朝人众中唤道——“罢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术踢。把他父子三个剥了,挂在宫门,连挂七日。每日里早起鞭策三千。傍晚鞭策八百。也就罢了。”
  言语完毕,便就唤昶胧等陪着他去旁边的左首偏殿不咸宗处暂歇。术踢便就着人提起中雍父子,望宫门处去了。旁的人众喧嚣一时,或叹息,或议论,有的自顾着家去,有的却就跟着往宫门去看中雍父子受刑。
  真君进了不咸偏殿,一干闲人自然不敢停留,忙不迭的退下。那大殿正中堆着几十个药篓子,殿堂两侧都码着半人高的缸子,里头瓮着大半缸的各色药面子。大殿最里头原立着十来个与人齐高的黄铜炉子,本在煎熬制药,因是走得急,炉子搬去了,炉灰却没清扫干净,这一撮那一把,左一团右一堆,人一来便就乱扑。
  金轮两手扇灰,一边扇,一边怨道:“这泼皮!好端端的把个房子给毁了。只怕一两日不成事。少不得要在这里将就些则个!这里也罢了,就好一股子药味,好一鼻子灰!”照心道人跟在后头伺候,听闻其语,睹见其形,忙不迭应道:“恕罪,恕罪。这就着人来清扫。”
  真君入得其内,已在大殿正中蟠下,朝他挥手道:“罢了。先这么着。后头再传。咱们有话。你去外头守着。”照心不敢啰嗦,忙就点头退去。时习睹见其状,约摸猜着几分,私下同昶胧言语两句,也就告辞退出殿去。
  这大殿之外,如今一个人没有。那照心正个忙着安置腾出来的炉子等物——屋子要让,这丹药却不敢停。时习左右细看一时,拐到大殿侧旁偏僻处,弄出隐身法子,悄没声息的摸回去。想着那明明真君厉害非常,不敢太近。但就贴在大殿近门处的拐角,远远的瞧着罢了。
  那厢金轮兀自四下打量,一边瞧,一边同宝镜嘀咕:“这里也太小。依我看。咱们把僬侥国那一伙子撵了,叫他们收拾出来。咱们两个去那边……”
  话音未落,却听明明唤道:“宝镜!快,把那金碧丹砂与我一粒!”听他声气,宝镜金轮等无不吓得一跳,回首看去,却见真君脸色煞白,那被中雍刺穿的窟窿处渐见发黑,周遭那皮肉竟慢慢翻卷起来。这也罢了,他那脸上、身上的皮肉渐渐浮肿起来,好似有人在往他皮下灌水。
  宝镜唬得不轻,忙忙从袖笼中摸出个葫芦,小心翼翼的倒出一粒金光四射的丹丸来,凑到明明跟前,颤声道:“可还吃不吃得?再吃,只怕要中毒了。”明明嘴角一抿,却是一声苦笑,一把接过,就着唾液便就吞下喉去。这金碧丹砂却也果然神效,药一下肚,那浮肿冒起的皮肉便就渐见凹陷回去。他那蛇身上的窟窿也渐渐褪去墨色。
  见彼变化,宝镜便就长吁一口气来。单手按住胸口,轻声道:“怎么,是被这中雍闹的么?” 明明低声道:“本就有些不像意了。吃他这一闹。险得没把老命赔进去哩。”金轮先时被吓得怔了,这会子回过神来,游上前来,盘坐在真君蛇尾侧旁,将手搭在他蛇尾之上,来回摩挲,却是一言不发。真君晓得她心意,在她背上轻轻拍得两下,轻声道:“别怕。一时半会,哪里就送命了。神州未平,焉能就这般去了。”
  昶胧从旁瞧着,却是没来由的有些心酸,慢慢上前,轻声细语道:“还请父王保重。一切以龙体为要,不必为俗事劳心费力。”明明听得这话,却是将头一摇,不知是他蛇身受伤,直起身子费力,还是他吃了金碧丹砂身子不适,但就自家匍在蛇尾之上,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恹恹的没甚精神。宝镜见他这形容,却是落下泪来,劝道:“你先歇一歇。但就养神。咱们都守着你。还是少说话罢。”
  明明微微一笑,朝宝镜金轮道:“你们去殿前守着。我有些话,要同昶胧交代。”金轮听得,不过点点头,却就扭着长尾慢慢游出去了。宝镜轻叹一声,同昶胧道:“你父亲倔强,旁人劝不住。唯独你还好些。你多劝劝。别要他累着。”嘱咐再三,这才慢慢游出殿去。
  见都去了,那明明却就略略抬起头来,将两只眼睛都睁着,朝昶胧轻声道:“好孩子。你过来。”昶胧不知就里,却也慢慢游过来,靠他坐下。明明下细看她一阵,叹息一声,缓缓道:“好孩子。虽个你形容像足了十分。到底不是我那苦命的孩儿。”
  昶胧听得这话,却是唬得一跳,两个眼睛陡然睁得溜圆,半晌不得作声。明明嘴角微抿,轻声道:“好孩子。别怕。若我有心发难,哪里还等到如今。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是我家的孩子了。你这形容相貌,虽同我夫人像足了十分。但有一件。我家虽自号龙种,但腹下行走之物,乃是蛇尾。不是龙尾。我族中上下,无有一人,生有龙鳍。”
  昶胧听他言语及此,知无可辩,亦不敢辩,默然一时,才缓缓道:“我自小孤苦,没有父亲。全仗兄长照拂扶持。孰知时运不济,兄长叫人害了。因一时不慎,所托非人,又叫人算计,落得个命悬一线。没曾想老天开眼,穷途末路之时,偏是遇着了哥哥羲和。这才捡回一条命来。”
  言语及此,昶胧却就慢慢滚下泪来——“我漂泊久了,困苦久了,虽明知是奢望,但哥哥对我如此亲厚,我却是万分舍不得。兄妹虽是假的,这兄妹之情却是真的。后来又遇着了君上,君上威严,冷峻,乃是睥睨天下的君主。对我却又如此真切,如此关切,我明知事不可为,明知法不容情,奈何要我亲口道出实情,我却无论如何,也开不得这口。”
  昶胧慢慢的坐下来,低下头,两手按在胸口,直是泪如雨下,“我情知蒙混得了一时,决计哄骗不得一世,然溺水之人,抓着稻草也不肯松手。何况乎我。我明知羲和心中的妹妹不是我,我也明知君上心中这女儿也不是我;可我却能怎么样?跟你们说我是假的么?跟你们说我不想和你们在一起么?”
  言语至此,昶胧却就哽咽起来,抽抽噎噎,再说不出话来。明明见她流泪,那一双大眼之中虽个无泪可流,却也早便红了一片,“傻孩子。别说了。咱们皆是一样的人。你没有父兄,我却也没有了女儿。你可知我听闻女儿没了,伤心了多少年?别怕。诚如你先前说的,这兄妹父女虽是假的,这兄妹之情,父女之情,那却是真的。你也别伤心,我今日同你说出来,不是要责怪你,而是要宽你的心。从此以后,你再不要存了那战战兢兢之心。”
  第一百一十五节 立嗣


  “如今我身子日渐危弱,渐见败亡,想来已经时日无多了。”明明轻叹一声,两只眼睛微微眯缝,“我可以死,但道庭不能亡。吴姖天门山一脉,不能断送在我手里。今日你也瞧见了,我才十来日不曾露面,那大言山的中容一脉就发难了。这也是他心急,那不心急的,能耗能等的,还也还多得很。多早晚我眼睛一闭,只怕个个都要跳出来。”
  “慢说还有这金碧丹砂,便真个它不中用了,但还有中土宗派哩!神州宗门林立,各家多有珍藏,哪里不寻两贴延年益寿的仙方来。”昶胧扯起袖子抹去泪痕,“明日我就起身。各处访去。”明明微微一笑,缓缓道:“傻孩子。何苦做这无用之事。我这时候留你下来,却是要与知会一件大事。”
  见昶胧一脸讶然,虽没问话,但睁着一双大眼,明明便就将头一点,缓缓道:“我想立你为嗣王。明日起,便就统辖道庭。各门各宗各色事情,概由你一人安排调停。道庭之中的大小事务,尽归你一人决断。从今往后,我就只在这殿中安生静养。但凡有人不服,或寻衅滋事,或暗中下绊,你能料理的,由得你料理,若你理会不得的,便由我来理会。你看可使得?”
  昶胧听得这话,却是唬得一跳,骇然道:“父王!这如何使得!慢说您身体康健,尚可料理,何况家下屋里,又还有两位姨娘看着管着,再不济,我上头也还有哥哥羲和。如何轮到我头上来哩!”明明摇头道:“你两位姨娘瞧着利索。实则比我还不中用。那金碧丹砂每日介不能停的。一旦停了,便就没几日光景了。你哥哥虽个还年轻,但却实在不中用。他那尾巴,其实是假的。剥皮刮鳞,但就露出两条软塌塌的人腿来了!这尾巴也罢了,还有一件。羲和心肠太软,耳根子更软,旁人若摸着他的性子,好言好语求他,没个不准的。道庭上下,多少人物,若让他理事,莫说中容月母这些自家宗亲大国要反,只怕就是不咸这些外戚宗国,也要反了。”
  “再一个,咱们行兵中土,非得同那中土道宗争个长短不可。若这中土道门不曾收服,咱们道庭辖下的各国平民,却要如何生活?”言语至此,明明却就露出一脸的悲悯之色,“咱们这道门人物,藏于云天,餐风饮露也就罢了。那寻常百姓人家,或要养育子嗣,若要眷顾老弱。岂能不寻个富庶之地生养。中土广袤,却也不是莽然无边。咱们这一族人,生得跟他们不同,真个没法子同居一地,共处一方。当年轩辕氏,可不就将咱们赶去三苗之地了么?古时如此,难道今时还要好些不成?那大荒之地,贫瘠苦寒,十年之中,倒有七八年是个荒年。民众为生计而愁,哪一户不曾饿死几个孩子,哪一族不是旧坟未干,又添新墓。各国百姓,日日夜夜,皆盼着重回神州,寻个天府之地,好叫族中再无饥馁。”
  “今日我将这道庭交付。别的没甚嘱托,但就一件,要牢记在心。咱们争的,不是什么王权富贵,而是万千神农后裔的生死存亡。”明明慢慢立起腰身,盯着昶胧眼睛,“如今咱们道庭的道士虽个来了中州。但那寻常百姓,可还困在大荒之中,未曾过来。现下天门关闭,其实未曾不是一件好事。一则免了咱们的后顾之忧,二则激励士气,各门各宗退无可退,逃无可逃,只能背水一战,殊死效力。比及咱们平定中州,收服中土道宗,咱们再想法子开启天门,那寻常百姓,也才能过上平安日子。”
  昶胧听得这话,却是“扑通”一声跪将下来,磕头道:“父亲放心。孩儿绝不敢忘。”明明点点头,却就朝外轻声道:“金轮,宝镜,你们都进来。”他这声音说得虽轻,传得却远。金轮宝镜立在殿外,一般听得分明。比及进来,明明便就吩咐宝镜——“取笔墨来。”宝镜疑惑,却也不敢多问,一时备下了,明明便就提笔写了一卷立嗣之文,再着金轮安排,明日便要令各宗各派赶来见礼。
  宝镜听得安排,却就有些犹豫,迟疑一时,却就赔笑劝道:“这时候各宗各派为着昆仑一事,那门宗之主几乎尽皆在外,所留人物,皆不足以担当。若召了来,只怕也不甚像意,岂不轻慢了公主。莫若且先放着,但等众人班师回来,再昭告不迟。”金轮忖度宝镜之意,思量一时,亦劝道:“不必急在一时。从今儿起,但凡传令安排,只管着公主决断。先主事,后立嗣,也是一样。众人见她行事不错,彼时再诏令下去,自然众人也肯拜服。将来也少些事端。岂不两全其美?”
  听得她两个这言语,昶胧便就磕头道:“两位姨娘虑得周全,孩儿亦深以为然。还请父王多斟酌,此事从后商议。”明明默然片刻,缓缓道:“果然是我虑得不周到。如今各宗宗主不在,便下令了,只怕回来也多议论,背地里只怕不服者众。”言语下,沉吟一时,又朝昶胧道:“那就依着金轮的意思。先主事,后立嗣。只一件,既然要立起来,这左臂右膀也要先定下来才好。”
  昶胧应道:“孩儿如今禅主已定,上公已拟,只等父亲定夺。”明明摇头道:“禅主上公,你自己拿主意即可。不必我过目。我说的却不是这个。你有所不知。咱们道庭之主,世传一门真法,唤作日月同心。若要练成此法,须得有两个人物,甘心与你作个肉身炉灶,好在他两个身上练出魂器烛照与幽荧。魂器炼成,便可养在你的法器里。仰仗魂器,你才能放出圆光蔚、紫耀明这起神术。”
  见昶胧神色疑惑,又道:“今日同中雍斗法,那日光之锤,唤作圆光蔚,那日光策杖,唤作紫耀明。皆是炼化烛照时所得。”昶胧惑然道:“咱们门下人也多,若说炼法,多少人都使得,哪里少这两个。”明明摇头道:“若然如此,这法子也算不上咱们的不传之秘了。供你作炉灶之人,一旦受了这日月同心之法,可就同你定下了万世同心的魂约。倘或你还活着,他们便是化灰也能重生,倘或你消亡了,他们便是生龙活虎,也会在转瞬间灰飞烟灭。从此以后,生生世世,那性命都交付给了你。”
  昶胧听得这话,却是默然片刻,缓缓道:“若真个只是炼法,这样的人,总寻得出来。香饵之下,必有悬鱼,重赏之下,必有死士。”明明听得这话,却是嘴角一抿,缓缓道:“选中之人,一旦魂器炼成。他那生魂,便成了你的魔障。你会怜他可怜之处,亦会惜他可惜之物。他那爱憎,都叫你牵动;他那悲喜,都令你动容。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倘或你意志不坚,心性不强,只怕就被他两个给误了。是以这日月同心之法,须得选个同你相当的才好。脾性相近,品行相仿,那才可堪匹配。”又道:“这一选中,那可真是生生世世相伴了。万万不能大意。”
  昶胧听得这话,却是半晌做不得声,好一时,才轻叹道:“这却谈何容易。”明明点头道:“我在少小之时,你祖父便替我选好了人,从小一处长大。彼此心性相近,爱憎相仿。原也不难。只是你流落在外,却没有了这机会。你且细瞧着,留意着。早日定了,也好早些修行。”
  言语下,五指一捏,掌心却就放出一蓬飞火扑烟的字来。这些个字团在一簇,瞧着像是个喷射在空的烟火。明明含笑道:“这是咱们族中世传真法《三奔真经》中的最后一卷;此经文有三卷,卷一唤作《奔辰卷.结璘之书》;卷二唤作《奔月卷.太丹隐书》;前两卷真经,我已然传授与你。今日再将这第三卷《奔日卷.太上郁仪》传你,那日月同心之法,也在此卷之中。但望你从今往后,勤修苦练,早日炼成真法。”
  言语下,那经文“簌簌”作声,便就朝昶胧一个字一个字的飞将过来。昶胧立起左手,掌心放出一片光华。那文字好似流萤扑火,一个接一个的落将下去。经文入手,昶胧立时俯身就拜,含泪磕头。明明也不礼让,受她几个头,笑道:“不必拘礼。今日想来也乏了。你且先回去,不必急着练功,好好歇一歇。稍时我叫你姨娘传令,往后但有事项,径去你府上请示便是。大小事情,一概由你决断。不必来我这里回话了。”
  昶胧立起身来,朝金轮宝镜行礼之后,这才感恩戴德的去了。见彼去得远了,金轮沉吟一时,却就慢条斯理道:“君上,公主虽好。只是这也太急了。既授她大权,又传她秘法。我瞧着,心下却有些忐忑。”宝镜亦赔笑道:“论理,我也不该说。只是她到底血脉不同。眼目下虽还乖觉听话,但他日神功炼成,只怕有些不对付。君上到底该试试她。倘或不中用。只怕就坏了事哩。”
  明明听得这话,却是含笑道:“你们从小跟着我。怎么这会子倒糊涂了。我传了她族中无上之宝混元珠,又传了她道庭傲世之法《三奔真经》。这已经在试她了哩。”金轮惑然道:“这话听着糊涂。若当真试她,便算试出来了。这混元珠也给了,真经也传了,能奈她何?”宝镜亦奇道:“难道传的混元珠是假的?还是这《三奔真经》是假的?”金轮瞄她一眼,摇头道:“真君既说是传了,那就是传了。哪里有假的这一说。”
  明明含笑道:“到底金轮明白。那法器是真的,经文可也是真的。”宝镜“啊”得一声,疑惑道:“这我可就不懂了。”明明缓缓道:“若她果然有异心。想着我这里还有利可图,自然伏低,事事都顺着我来。一旦宝贝顶天,真法见底,大权在手,自然就再无顾忌。那异端心思,自然就再无遮掩必要。彼时她自然就要露出马脚。若她待我是一片真心,那自然就罢了。若她有个什么邪思恶念,我自然不能容她。”
  金轮迟疑道:“她真法在手,神器傍身,如今大权在握,稍加时日,自然养成羽翼。只怕她真有异心,君上却奈何不得她了。”明明含笑道:“不怕。只要她混元珠在身。便是作乱,也好对付。”金轮讶然道:“这如何说?”明明默然片刻,缓缓道:“那混元珠乃是不世之珍。若得其中之妙,靠山可以借山,临海可以借海。若是一马平川,问天可借暴风闪电,问地可借飞沙走石。但凭此宝,缚鸡之力可以拔山超海,扛鼎之力可以经天纬地。那宝贝我是传给她了。可这宝贝的御使之法,我却不曾与她。她虽得此宝,不过多了一件借力施法的神器,却哪里能真个依仗它纵横天下。”
  金轮迟疑道:“话虽如此。那宝贝却在她手上。她施展不得。君上可也施展不得。当真对敌,咱们岂不还是吃亏哩!”明明嘴角一抿,却就两眼一闭,慢慢垂下头去,靠在自家身段之上,轻声慢语道:“不妨。我那日月同心炼成的两个魂器, 一个在我身上,一个却是在混元珠里头藏着哩。但凡我一声令下。自然发难。断不会有失。”
  金轮宝镜彼此一望,金轮疑惑道:“君上,咱们听您说得多了,未免糊涂。咱们跟着您这么些年,如何从未见过你那两个炉灶呢?不知你这两个炉灶是何人?怎么从小跟着你长成,咱们倒从未听说过呢?”
  明明听得这话,却是嘴角一抿,脑袋微侧,睁开一只眼睛——“我修炼魂器的两个炉灶,却是我的两位同胞兄弟。长到十二三岁上头,就与我作了炉灶。他两个一出生,父王便替他两个定了。他们生来便不同外人接触。但凡见的,只得我和父王两个人。父王连名字都未曾给过他们。只一个唤作小弟,一个唤作阿弟。”言语下,见金轮一脸惊骇,却是单眼一闭——“若有了名字。他记在了心头,将来岂不惭愧后悔?若有了名字,我日日唤着,施法之时,却又如何下得了手?先前同昶胧言语之时,说得好听,是在他两个肉身之上修炼魂器,其实魂器炼成,那肉身可也就没了哩!”

  明天要出差,周末才能回来。这周更不了了。只能下周见了。。。
  第一百一十六节 试心


  金轮但就听闻,却是嘿然无语。宝镜从旁听得,却是一声叹息——“旁人听着,觉着可怖。我却觉着可惜。”金轮疑惑道:“这怎么说?”宝镜微微一笑,盘成一团,叹道:“咱们这肉身留着,其实真个累赘。还不如替君上炼作什么魂器还罢了。日夜夜相伴,生生世世相守,一刻也不分别。也不知有什么可惧可怕。”金轮还未作声,却就听明明噗嗤一笑,也未见他睁开眼,只笑骂道:“你这妮子,惯会哄我。没一句老实话。”
  这厢说话,外间却听得照心道人传话道:“尊上,月母之君夷逸求见。”明明将头埋得深些,瓮声瓮气道:“传。”金轮宝镜听得这话,立时一左一右端立两侧,肃然不敢嬉笑。
  但就片时,那殿外“窸窸窣窣”声响,便就见一人摇尾而来。时习藏在暗处,下细看去,这人穿着个灰白袍子,系着一根淡灰宽边腰带,头顶栓着一根黑色绳子,打扮甚是寡淡,全然没个国君的富贵气象。其脸面略方,皮相瞧着年轻,不过人间四十来岁人模样,只两眉疏淡,留着一把长髯,看着有些老成。
  他一进来,便就急扑上前,弯腰跪将下来,朝着明明连磕几个响头,一边磕头,兀自一边请罪:“君上,侄儿来迟了。适才听着了中雍的丑事。真个又是心寒,又是自责。也是侄儿糊涂。未曾早些知觉,还请君上不要怪罪。”明明微微侧头,露出一只眼睛,轻声道:“他自家阴谋算计,同你何干。若这也要见罪。这道庭上下,岂不人人都要自戕谢罪了!你着急赶来,总不会为着请罪,有甚事项,但说无妨。”
  夷逸磕头道:“侄儿此来,乃是为着那金玉紫芝之事。想来这起事情,须得要个得力之人。如今各门各宗的宗主大半在外,君上这里只怕一时不好定主意。孩儿不才,正要毛遂自荐。”听得这话,那金轮宝镜却就面面相觑,真个莫名其妙。金轮回首,见明明一般有些疑惑,略作沉吟,缓缓道:“这金玉紫芝是个什么物什?咱们这里,自来无人提起此物。你好生说一说才是。”
  夷逸听得这话,却是瞠目结舌,骇然不能自持。抬起头来,瞧向明明,战战兢兢道:“侄儿糊涂,这话混账了。”明明缓缓抬起头来,轻声细语道:“不必惶恐,但说不妨。”
  夷逸低下头去,犹豫一时,这才结结巴巴道:“我家下两个道人,一个宪章,一个祖述,跟着公主去得黑水。行旅途中,不知哪里来了一个妖物,唤作白泽。自称仰仗一宝活了万万年。这宝贝便是金玉紫芝。这白泽乃是天外遁来,其故土遥不可及。她独活无趣,想借咱们道庭的天枢镜开启界门,将她族中人物尽皆接来此处。若肯通融,她情愿交出神器金玉紫芝作为酬谢。因是难见君上,她只得想法子同公主见面。孩儿糊涂,只当公主回来,已然同老祖宗议论此事,一时心急,恐旁人误了,这才火急火燎的赶来请缨。孰知公主另有思量,尚未与老祖宗商量。孩儿唐突,怕不坏了公主的筹备。”
  金轮听他说完,登时立起两个眼睛,讶然道:“世上还有这起宝物!到底是她一番说辞,究竟真不真,咱们如何论断?”宝镜听得有此瑰宝,却是两眼放光,转过身来,朝明明道:“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听得这等事情,若不去瞧瞧,岂不成了糊涂鬼了!这天枢镜虽是我道庭不二之秘。但天大的宝贝,也比不得君上这千秋万岁的寿延来得要紧。依得我说,是真是假,一试便知。倘或是真的,也就罢了。若有一毫不真,只管将那妖物抽筋扒皮,阖族杀个干净,岂不也撇脱?怕是怎地!”
  明明听她言语,却是微微一笑,也不答话,眯缝眼睛默然片刻,睁开眼来,朝夷逸含笑道:“公主未曾言说此事,想来也有她的顾虑。你不必自责。既然你巴巴的赶来请缨,这事就许你去安排调令。只一件,此事不必惊动公主。若她有动作,同那什么白泽好生言语,教她同公主好生应付。此间事宜,且就看你斡旋。再一个,各种分寸,你好生拿捏。断不能像今日这般胆大妄为。”
  听得“胆大妄为”四个字,夷逸却是一个哆嗦,“咚”然一声磕下来,颤声道:“侄儿不敢。”明明微微一哂,缓缓道:“罢了。到底是自家人。计较这些,着实也伤脸面。只是你也收敛些,在我跟前,也好搬弄这些手段。再有下次,看我不打断你这尾巴!既然许你办事,又是大事,岂能白使唤你,你过来,赐你一件宝贝。”夷逸慌得连连磕上几个响头,跪上前来,两手托在头顶。
  明明手掌一招,那掌心紫气缭绕,却就化出一粒玉润清亮的紫色明珠来。这珠子通体晶莹,光华照眼。明明将这珠子拈起来,轻声道:“此是道庭世传神珍紫光珠。原是斗姆元君炼成的先天之宝。你好生收着。”夷逸接将过来,捧在手心再三拜谢。明明朝他点点头,含笑道:“去罢。万不可辜负了。”夷逸一边垂头倒退出门,一边翻来覆去的碎碎念——“侄儿知错。再不敢了。”
  见人去了,宝镜疑惑道:“好端端的。怎么倒骂出去了?”明明冷然一哂,缓缓道:“这小子满肚子坏水。哪里是来要差事的,竟是个告状的!若单单是告密揭发也罢了,偏有这些个欺欺哄哄的过场。若不呵斥他两句,他不知天高地厚,只怕日后生出事来。若是别门别宗的,我也懒怠理会,若肯犯事,一刀宰了,一了百了。偏是咱们血脉宗亲。到底不能折了颜面。不得不教他这个乖。”
  宝镜听得这话,一时转不过来,嘀咕道:“既如此。怎么倒还赏他?若是别的也罢了。这紫光珠乃是重宝,一向与混元珠并称道庭。这倒好,今日倒给他了!”然心思也不在此,皱眉道:“这也罢了。到底身外之物。只是这金玉紫芝之事,公主怎么竟瞒着一字不提。我看她用心可疑,说不得,竟是要将这事掩了瞒过去!等到时机成熟,再自家想法子弄了来哩!”金轮亦从旁恼道:“咱们待她不薄,便是至亲骨肉,也不过如此。她竟作这等欺心之事。我看君上不必试了,也不必等,现就将她拿下。治她个欺上瞒下之罪,将她身世审出来,再说发落。”
  明明摇头笑道:“使不得。她虽未见说,未必没有疑虑。一则那宝贝说来实在玄乎,若就此说了,倘或不实,哄得我白高兴一场,说好听些,怕我白白受气,说不好听些,怕我发恼她白白受气;她小心些,暂且压着,也不是什么罪过。二则若她但就瞒着,同那白泽悄悄交易,弄了这宝贝来,也不能凭此见怪;她委屈些,说是先弄来辨辨真假,倘或认得是真的,才好奉上,难道你好说她的不是?她发狠些,说是东西虽得了,不知效应,不知好歹,须得自身用过了,见得无甚伤身害命的效用,这才见奉,难道你好说她不孝不肖?我便腆着脸,揪着这事端与她兴师问罪,家下一干人等口虽不言,难道还没人底下议论?”
  宝镜笑道:“蛆还叫人嚼少了!怕是怎地!没听见可就罢了。”金轮从旁听了一时,默然片刻,却是有些忐忑道:“这等绝世之宝。唤旁人去,到底不放心。那夷逸满肚子算盘,天下便宜都叫他占了去。这倘或那金玉紫芝是真的。只怕中间不便宜。莫若我亲自走一遭。那才使得。”明明摇头道:“你若一去,哪里还瞒得住。放心。紫光珠上藏着个魂器哩,那混蛋若做出什么混账事情,断然瞒不得的。”
  宝镜犹豫片时,迟疑道:“好则是好。你这魂器双双离身,倘或再有什么变故。只怕难再应付哩。”明明微微一笑,阖上双目,垂下头来,靠在自家长尾之上,轻声道:“有你们在。我自然放心。”见他歇了,金轮便就携了宝镜退出,一边游走,一边说道:“咱们若在这里,恐扰他休息。还是着人将那边偏殿打扫出来。那才方便……”言语之中,便就游出殿去。
  时习抢在她两个前头,已然悄没声息的潜行而出。比及出来,但觉掌心捏得一把汗水。却是有些心惊。回至住所,却见屋里点灯亮蜡的,甚是明亮,心下不免疑惑。那院中廊下,又鸦雀无声,并不见个小厮侍从。小心翼翼进去,却见堂屋里头,且有一人,正个自斟自酌。定睛看时,却是附远道人。那悬了半日的心登时一松。一时立在门口,只管怔怔的瞧他。
  附远听得蛇尾摇动之声,略略抬头,见得是他,却也不曾迎出门来,不过多拿一个杯子,与他满一杯酒,含笑道:“你回来了。过来同我饮一杯。”时习心头无端有些发酸,慢慢悠悠的游进来,靠他坐下,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附远也不则声,不过又替他满上。时习便就这般连饮三杯。
  三杯下肚,附远便不替他倒了,按住杯子,轻声笑道:“我好端端的在这里坐着。怎么倒还伤心了。”时习原本也还端着,听他一问,却是陡然滚下两行泪来,发狠在他膀子上狠狠掐两下,恼道:“你们弄那等阵仗出来。怎么叫人不担心。”附远“哎呦”两声,笑道:“有师叔在。你怕甚么。”时习啐他一口,扯起他袖子抹泪,又惑然道:“怎么你还就回来了?”附远听得问询,神色便就严肃起来,将个空酒杯在掌心把玩——“师叔同师尊传信,师尊起了一卦。叫咱们把天门关了,就别再动作。”
  “那师叔呢?”时习将头一抬,下意识的瞧向堂屋旁的侧门,“师叔在里面?”附远摇摇头,轻声道:“师叔把金庭山的掌教李道长救出来了。挨了一两日,便同他一道走了。他去时既没有说去处,又没给咱们安排去处。只叫我在这里安心等着。我估摸着,只怕是寻天门中遁走的山河瓶与社稷扇了。没等着他,你倒先回来了。”
  言语下,又朝他笑道:“你一路风尘仆仆,劳累多日,不如先歇着。有甚话,明日再说,也是一样。”时习摇头道:“虽个疲乏,心头有事,若不同你说个分明。我自己也悬心。”便就将此去种种,归来种种,同附远说个分明。附远听了半晌,末了道:“他如今身子困顿,法器离身,魂器不再,却是个趁虚而入的大好时机哩。”
  时习默然一晌,缓缓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们两个,能斗得过那个金轮宝镜已是万幸。断然不是他的敌手。”附远皱眉道:“师叔这时候不在。这却如何是好?”时习瞪他一眼,轻声道:“师叔叫你等着。难道你好违背?何况世尊又问过卦了。犯不着你自作主张。安心等着便是。”
  附远默然片刻,将个杯子望桌子一放,却是有些疑惑道:“那金玉紫芝之事,公主怎么倒不跟真君提起?只怕中间有些怪诞。”时习摇头道:“此事不像她素日行事。我也猜不着……”话未说完,却见附远将灯烛一吹,将他拉起身来,低声道:“猜来猜去。不如去瞧瞧。”时习迟疑道:“这时分,只怕她歇下了……”话未说完,却见附远已然捏起指诀,放出潜行之法——“我就不信,这起时候,她还能安心入眠。”
  遁法施就,两人便就悄然行去公主寓所。这公主居处,外围守卫众多,常人原也难以混入,然附远时习,皆在内中行走惯常的,执事如何,戍卫如何,巡守如何,皆在意料之中,是以一路进来,也还容易。进得宫苑内里,因公主好静,不喜闹热,里头答应者少,应卯者寡,两个摸进来,几是一个人不曾见。
  公主所寓寝宫,与别处也没甚两样;朱漆大门,小小一进院落。院中撑得有一株高槐,槐上挂得有一个蜂巢,常年嘤嘤嗡嗡有声。几间小屋偏房里头都黑灯瞎火,并没个声息,倒是厅房里高烧明烛,明晃晃的跟白日一般。因门窗都锁着,瞧不见内中行景,附远四下打量一阵,悄然捏起法印,脚下步罡,便就放出个兵甲术来。术法动时,那高槐上便就扑下一只蜜蜂儿,在廊下摇摇晃晃的转得一阵,却就在瓦片间寻出个缝隙,钻将进去了。那蜜蜂儿一进去,附远便就抬起左掌,那掌心处便就渐渐幻出景象来了——却是那蜜蜂儿眼中的光景。

  第一百一十七节 魂器


  从这幻象中望去,却是一间雪洞般的屋子。这屋里只得一床一柜、一桌两椅,便就再没个别的摆设。那床铺上的铺盖也极素净,铺着一张雪白的棉布毯子,叠着一床大红棉布被子,帐子抱枕之流一概没有。桌子上空荡荡,除却一盏油灯,却是连个茶壶茶杯都不曾备得。靠床立着个衣柜,除却两套头面衣裳,余下几件衫子袍子,皆是素白羽纱的,竟没一件首饰。
  昶胧这时候果然不曾歇觉,披着一件雪白的棉布袍子,靠桌子坐着。一头头发绾着个发髻,不过系了一根红色的棉线长绦。她脸色雪白,两靥微微润红,双目明如星辰,娇艳得好似陇头雪上新开的红梅。她身前有个十三四岁的孩儿,穿着一件雪白的长袍,同她一般系着头发,一张脸稚气未脱,翘着两条腿坐在椅子上,满脸堆笑,正在同她言语——“好侄女,你说话算话。带我去那么些个地方玩了一遍。我自然不会骗你。”
  昶胧含笑道:“既然如此,那怎么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那孩儿叹一口气,歪着脑袋,托着下巴,嘟起嘴道:“父亲和哥哥只叫我阿弟,从来没给我取名字。我怎么告诉你呢?”昶胧含笑道:“那我替你取个名字,可好不好?”阿弟听得这话,却是一咕噜爬上桌子,盘腿坐下,拍手笑道:“那当然好!你也给我弟弟取一个。等见面了。我好告诉他!”
  昶胧见他这形容,却是微微一笑,在他脸颊轻轻一刮,笑道:“你看叫纤柔可好?小弟就唤作明溪,你看可使得?”那孩儿笑道:“怎么不好。我很喜欢。想来小弟也高兴的。”昶胧嘴角一抿,笑道:“只是你可不能告诉我父王。他若知道了。可未必高兴呢!”阿弟笑道:“他行事糊涂,咱们自然不必事事都告诉他。你放心,上回你跟我学着使这混元珠,我可也没告诉他呢!”
  说到这里,那阿弟却就又跳下桌子来,笑道:“上回教你借力之法,并没见你练习。可是有甚不明白处么?怎么倒不问我。”昶胧微微一笑,道:“你囿困这么多年,从未玩过一日。好容易跟我出去一遭,我不尽着让你顽皮够,反倒问你这东西坏你兴头,哪里就忍心。”阿弟听得这话,却是叹一口气,半晌才道:“可怜小弟,却不知道我这般快活。他在哥哥哪里,整日里战战兢兢,唯恐不周到。若他也能来。那才好哩。”
  言语下,又道:“其实不然。一则咱们亲近,你请教我,我高兴得紧。我会的东西可多着哩!同你授课,我也十分受用。二则你辛苦些,早日炼成道法。好求哥哥将紫光珠也传给你。我们兄弟才好聚首。”昶胧含笑道:“二叔教诲,侄女自然是要听的。从今往后,自然不敢懈怠。”再往底下,便是两个人议论道法之言。
  附远、时习不曾习得他家法门,却是如听天书。见是听不出个所以然,附远正说收了兵家术,那院落外间却突然听得有蛇尾游窜之声传来,悄然看去,却见个三四尺高的焦侥国的道人急急而来。这道人形容十分伶俐,虽个个头小巧,然面目干净,挽着一头长发,簪着一根素白簪子,穿着一件黑色长袍,瞧着既干净,又爽利。
  这人附远时习却都认得,乃是焦侥国的宗主几秀。时习见得是他,却也心下疑惑。不知他来这里作甚。且他径直而入,一无侍从通传,二无侍卫陪同,显见是来得惯常的人物。疑惑时,却见他游至门前,咳嗽一声,却就轻声道:“焦侥几秀,有事求见。”
  阿弟纤柔听得声响,不等招呼,早便散去魂身,转回混元珠中去了。公主侧身正对大门,便就应道:“不必虚礼。进来罢。”几秀推开房门,朝她躬身行礼。公主拉过椅子,招呼道:“都说不必虚礼。如何还这般客套。这会子又没外人。”
  几秀听得,便就满脸含笑的坐了,笑道:“去中土的探子传回消息。我不敢耽搁,赶着过来。倒叨扰公主休憩。”公主笑道:“这值得甚么。只不知是甚么事项。”几秀道:“探子来报。中土之中,有一宗宗派,唤作青城。因掌教谢世,要新选掌门真人。已然广发帖子,请各门各宗的道真前去观礼。这青城原是名门,便比峨眉昆仑,也不遑多让。必是一场中土道宗盛事。咱们不可错失这时机。须得弄些个得力之人,前去斡旋,从中说项,叫那新掌教归附道庭;若不得力,须得弄些手段,将这些个名门大宗为首的人物撮弄几个回来。质子在手,咱们后头也才好周旋。”
  公主听得这话,却是沉吟起来——“青城门户,乃是中土名门大宗。子弟无数。远非寻常可比。若要说动,何啻于水中捞月。他家盛会,自然高手云集,若要下手擒下几个道宗掌教、长老,那却谈何容易!”言语下,思量一二,又摇头道:“且如今各门各宗之中,好手去得大半。哪里再寻得力之人出来。”
  几秀含笑道:“公主这会子倒忘了。附远时习,一个是公主禅主,一个是公主上公,二人既智慧超群,又技艺冠盖,乃是人中龙凤。这等事项,自然要替公主分担。”昶胧听得这话,微微一笑,点头道:“几叔叔说得很是。我且记着。明日再同他两个商议。”几秀见她一时未说定,也不好再劝,只得起身辞行,临行又道:“附远沉着,时习聪慧,乃一时之选。除他两个,再无旁人可堪重任。还望公主三思。”昶胧含笑点头,却就送他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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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远时习暗中听闻,却是面面相觑。附远收了兵甲术,携了时习悄然回归。比及回还,得进自家院落房屋,时习这才骇然道:“怪道如此!不想她竟有这等手段!向往咱们却是看轻了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公主真个不是池中之物。”附远默然片刻,缓缓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只怕这明明真君此番的算盘不能如意。我看这公主一身所学,皆是中土玄门正宗之法。如今又得真君授受,身兼两家之长,将来成就,真个不可限量。”
  时习点头道:“何尝不是如此。幸得她沉稳,心地仁厚。将来也还可期。倘或换个人,只怕中土道宗,便是一场劫难。”说到这里,又皱眉道:“这几秀也奇怪。好端端的,怎么倒想着把咱们支开?”附远哂然一笑,冷道:“若不是咱们,这禅主上公之位,自然是他的。这几秀奸猾狡黠,非常人能及。明日公主定然要问上来。却是要想个托辞。”
  议论一时,又说起青城掌教一事,时习叹道:“真个是多事之秋。”附远亦颇有几分怅然——“你看先前轩辕掌门何等厉害,算计起来何等老成,如今亦不过如此。你看那身后事,凭你千算万算,凭你虑天虑地,到底都是枉然。”两个感怀嗟叹一番,就此歇下。也没一时,天刚蒙昧,外头便听有童子来传召——“禅主,上公,公主有请哩。”
  两个忙忙洗漱,便就赶着相见。公主会客,有两间议事之厅,一个富丽堂皇,唤作曜日厅,各宗但凡有要事商议,皆在那处;一个素淡简雅,唤作浮月厅,但有亲信议论商量,皆在这里。附远时习来时,公主已然在浮月厅坐了一时。这浮月厅厅房宽敞,上头摆了一张太师椅,前头放了个脚踏,侧旁立着一张小圆桌,放着一个雪白的玛瑙盘子,里头摆着个青白二色的烟山雾峰画茶壶,套着四个青白相间的渔舟飞鹰茶杯,都是瓷的,瞧着像是秋湖上头立着了山,聚了几个老翁温酒烹茶垂钓;别是静谧安逸。
  厅房两边各自放着两张矮背扶手藤椅,两张藤椅中间夹着个半人高的藤编黄木板茶几。上头搁着个青灰色的玉盘,靠边放着个腾云降雨样的天灰色茶壶,并立着一对氤气氲霭样的天青色茶杯,也都是瓷的,瞧着像是裁了一段霜天秋云,剪了一截寒夜月华,砌在那里;瞧着很有几分闲适舒坦。
  公主坐在上方,捧着个杯子,穿得也家常随便,套了一件半黑不灰的旧棉布袍子,簪了一根淡灰色的细长簪子,绾着个道姑头,全无甚富贵气象。右方那藤椅之上,先已坐得两人,一个几秀,一个术踢。术踢坐在上首,两手环抱,一脸疑惑;几秀坐在下首,捧着个茶杯,垂眉低眼,瞧着似乎睡眼惺忪,还未十分清醒。
  见得附远时习过来,公主并不起身,只含笑招呼道:“这里一个外人没有。闲人我也不许放进来。只咱们几个。再不必客套的。”话虽如此,附远时习却也都还识礼,行礼之后告罪落座。公主便就含笑道:“实不相瞒。今日请上公禅主过来。却有一件要紧事。”当下也不啰嗦,便就将个青城山事宜明白说了,末了又指着几秀笑道:“几宗主深觉禅主上公见识卓越,道行了得,极力荐举,要请两位作这等大事哩。”
  几秀原落座在旁,眯缝眼睛听着,原无十分精神,陡然听得公主说出实情,却是唬了一跳,面上虽无神色,心下却惊讶到了十分。见公主落话,忙不迭起身,朝附远时习揖手道:“两位道兄珠玑在怀,老道十分敬佩。如今大事当前,诸公外出,不能效力,正可请二位大展身手。将来封疆裂土,开宗立派,也未可知哩。”
  附远从旁瞄了公主一眼,见公主神色恬淡,心下约摸猜着几分,当下便含笑起身,朝几秀笑道:“宗主抬举。却是叫在下惭愧。非是在下爱惜羽毛。只是如今这事情,却另有合适之人。”公主“哦”得一声,含笑道:“我琢磨了半日。总想不出来谁还可担此大任。倒不知禅主心下看中了谁?”言语下,又瞄了几秀一眼,笑道:“几宗主身骄肉贵,如今又正是君上得力之时,便有本领,也不好去的。”附远笑道:“不敢,不敢。在下举荐的,乃是中雍父子。”昶胧“啊”得一声,迟疑道:“他父子罪愆不小,尚在受罚。恐不妥当。”
  附远笑道:“其一,中雍父子获罪不轻。若不能戴罪立功,他中容一国只怕难以立足。将来宗庙危矣。如今得了这机会,断无不尽力之理。便有难事,只怕奋力之心。其二,昨日中雍父子虽个狼狈莫甚,然中雍之法,可见烜赫,中雍之道,可谓精深。虽败于君上,然道庭之上,却又有谁敢与君上相提并论呢?以彼之能,道庭上下,少有能出其右者。其三,中雍父子素来刚勇,昨日经此一事,势必警醒之省,嚣张之性渐消,乖张之心渐弭,前行但知回头,勇进但思身后,勇武之上,新添思虑绸缪,自然又多一分胜算。其四,昨日已然得了上谕,往后但凡事情,无不听公主调令。公主新政,正是服众之时,若这中雍父子成事,那这中容一脉,将来必然诚心归附,唯公主马首是瞻,各宗各派,谁不敢不说公主胸襟开阔,识人善用?谁敢不服?若是他父子不成事,拿他们训诫惩处,一则可以杀鸡儆猴,立公主之威;二则君上碍于情面,昨日未曾大发落,若公主拿下他父子,一番惩戒,只怕君上也解恨。”
  公主听得这一席话,却就回转头来,朝几秀笑道:“禅主这主意,甚得我心。但不知几宗主以为如何?”几秀讪笑一声,干瘪瘪道:“好则是好。只是禅主所言,但凡依仗,皆是他父子有这精励之心尔。到底于那青城事宜,并不十分相干。那青城山人物如何,手段如何,他们一毫不知,只怕这一去,也未必合适。便算不能成事,到底失败不如成功。莫若似禅主这般能言善辩的,一举拿下,只怕更见妥帖。”
  附远含笑道:“几宗主说得甚是。只是咱们皆从大荒而来。那青城山的底细,也都不过略知一二。凭谁也不能夸口。谁去不是从头认起呢?”几秀嘴角一抿,回头朝公主笑道:“这禅主真个不枉我一番举荐,真个巧舌如簧。我是说不过他。”公主莞尔一笑,朝术踢道:“既如此。传我的令。将中雍父子的责罚先行记着。如今先去办这紧要事。若成了,罪罚可免;若折了,回来数罪并罚。”

  第一百一十八节 质物


  见得吩咐,时习却又起身,朝公主笑道:“青城名门大宗,又有别派高人来聚。彼众我寡,只怕他四两难拨千斤。我且再举荐两个人物,与他作个副军。管保稳妥。”公主点头道:“但说不妨。”时习笑道:“此前承公主不弃,着在下外出行事。彼时公主指了月母的宪章祖述两位道长与在下同行。这两位道长心思慎密,行事谨慎。又有些道力。途中多有立功。如今正好与中雍父子作个臂膀。”听得是他两个,公主立刻点头,朝术踢笑道:“就是这样。着他两个即刻起身,到中容处协议。若月母推脱,就请夷逸君亲来回话。”
  术踢应着,便就外出吩咐安排。几秀落座尴尬,一番推脱,便就告辞,公主也不强留,嘱咐几句,便允他去了。左下清静,公主却就含笑朝附远道:“这些个事项定了。我却还有一桩大事。要同两位先生商议。”
  附远时习忙就起身,揖手道:“公主但有吩咐,敢有不从。”公主笑道:“快落座。怎么旁人去了,反是更见客套了。此去黑水,中间种种,想来禅主已然尽知。我也不必无谓啰嗦。别的也罢了。但就那金玉紫芝一事,只怕要请禅主上公两位亲办。”
  附远沉吟片刻,缓缓道:“但不知公主意下如何?”公主嘴角微微一抿,却就从袖笼中摸出一卷软册子来,轻轻放在身旁的桌面上,慢声慢语道:“这是天枢镜的构造建筑之法。”附远瞧着那卷轴,只不动作。公主微微一笑,又摸出个青花小瓷瓶来,放在卷轴侧旁,轻言轻语道:“这里面装着一张符纸。封着的,乃是甲乙遁形秘法。吞服此符,腹中便会结出符鬼。这符鬼养在腹中,若不催动,一生不会有甚异样。但凡催动,一时三刻,便就叫她购销了账了。”
  附远听闻其言,便知其意,迟疑一时,缓缓道:“她难道就不怕咱们拿了金玉紫芝便害她性命么?”时习亦道:“她已然用了这神器易物,难道还肯填上一条命么?以己度人,只怕她不肯。”公主微微一笑,淡然道:“既然舍得放下金玉紫芝,难道还会惜命?倘或她不肯,什么金玉紫芝,定是西贝货。”
  附远听得这话,略略一怔,旋即上前接过东西来,顿首道:“附远自当竭尽全力,不辱使命。”公主颔首笑道:“旁人也罢了。两位素来行事,我皆瞧在眼中,此事非两位不能为。”又嘱咐道:“此事不好张扬。若去的人多,一则恐惊动尊上,倘或事有万一,未免不美;二则恐惊动黑水,彼时成与不成,都有些不尴不尬。但携宝而出,又不能轻忽大意,一则恐半路遇着些不对付的人物,说了些不应付的言语,嘴嘴舌舌的,未必都能占了上风;二则便周全到了,倘或她心存不善,先存了些个蠢蠹见识在里头,彼时敌众我寡,你们又难全身而退。依我看,人不宜多,但就挑几个好的,也就罢了。”
  附远回头瞧了时习一眼,沉吟片刻,缓缓道:“既如此。但就请月母公子悠远,长王孙博厚同行。”公主听闻,点头道:“这个使得。你也好眼力。如今家下各宗,但凡出挑些的,都去了昆仑。余下人物,但就中容月母强些。”先时术踢外出吩咐安排事项,早便回还。因是听得里头议论,一时不好进来,只在廊下候着,公主早便猜着,往外唤得一声,果然见他进来,便就现开发了。术踢得令,笑道:“才去他那里走一遭,如今又去。可见公主倚重,只怕月母上下都高兴得紧。”
  既得安排,附远便就告辞:“但此一去,自然要有所准备。时下也紧,但盼早去早回。老道两个这就告退,一个回去收拾收拾,二个家下也好安排安排。”公主含笑点头,他两个便就躬身让礼,慢慢退将出来。行于路上,时习却就皱眉问道:“咱们两个这一去,何等便宜。何苦要甚人跟着。”
  附远笑道:“不请两个人跟着。金玉紫芝这等盖世无双的神器,天枢镜这等千秋传世之技,她能放心?”时习听得这话,略怔得一怔,缓缓道:“她向来爽利,只怕未必……”附远淡淡一笑,“事有变迁,人有变故,你我也是从三岁孩儿长成至今。难道今日也还有那赤子之心么?”时习听得这话,却是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又道:“这也罢了。甚么人不要,怎么倒要两个月母的人跟着。他家素来同咱们没瓜葛,彼此瞧着又都别扭。何苦来。”
  附远摇头笑道:“越是如此。她才越放心。倘或都是咱们两个这边的,她只有更疑心的,哪里还能放心。这月母同焦侥素来和睦,亲厚非常,那几秀瞧着咱们眼热,这月母自然看咱们也碍眼。选他家人物,公主心下才高兴哩。”时习听得这话却是喟然一叹,摇头道:“也罢了。只怕这月母两位公子一路上不对付。彼时只怕坏事。”
  附远笑道:“因是彼此不和睦,他两个才更会全力相助。倘或咱们有个差池,他两个浑身是嘴也难同公主交差。岂有不尽心尽力的。”时习笑道:“罢,罢,罢,横竖你都虑着了。跟你一道,我也撇脱些,撒开手了,万事不管。”附远嘴角一抿,缓缓道:“是我不周到。才叫你受累。我在师伯跟前立过誓的,要照顾你一生一世。不叫你受委屈。可如今事事皆不得已。实在是惭愧。”时习听得他突然讲这话,却是愣了一晌,心下突地也感伤起来,低下头默然片刻,却就含笑抬头,朝附远笑道:“哪里有这许多计较。没得招我落泪。还有这许多事情在身。快收起你这些傻话。”
  两人一路慢言细语,回至寓所,便就慢慢收拾,没一时那悠远、博厚便就来了。两个皆穿着简单,两件粗布袍子,背着个褡裢包袱,并不露甚富贵堂皇之气。彼此见面,自然少不得一番客套。这悠远是叔叔,却比博厚还要小上几岁。那悠远生得敦实壮硕,十分魁梧,脸面方正,浓眉大眼,瞧着很是精神。博厚形容同他相似,只眉宇间时刻皱出个“川”字,瞧着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附远见他两个这番形容,先就笑道:“怎么就换上了。难道现在就走不成?”博厚是侄子,抿着嘴不作声,悠远含笑道:“若禅主还有别的事项,咱们候着便是。若禅主方便,就留咱们这里歇下。若不方便,咱们就在禅主那廊下先挤一挤,总不耽误禅主正事。”附远笑道:“这是哪里的话。两位公子这等殷切,老道何敢落后。自然就走。”
  当下便就着人封了院子,也不惊动旁人,一行悄没声息的便就离了苍梧。出来未远,那博厚却就笑道:“行走中土,蛇行只怕过于招摇,不若咱们都变出兽足,只怕稳妥些。”附远略迟疑一二,便就点头道:“公子所见甚是。老道敢不从命。”这附远时习皆是峨眉道人,缠足捆腿的走着,早便劳苦莫甚,因他这一说,倒是松泛不少。
  博厚悠远亦起变化,生出两双腿脚来。变化得成,博厚又从怀中摸出圆溜溜的光华珠子,自那光华中摄出四只赤足白羽的仙鹤来。这仙鹤立在云端,闲闲而步,两翼一展,足将近丈。博厚指着这仙鹤笑道:“此去之途,千里迢迢。咱们长天飞行,术法之光未免耀眼,莫若坐着这雀鸟飞行。一则便宜省力,二则不易叫人察觉。不知禅主上公可坐得惯?”
  附远还未则声,悠远便就笑道:“你没说弄甚宽车大马伺候,弄出这么个鸟雀来,岂不怠慢了两位仙长。也太失礼。”附远忙笑道:“这好得很。王孙所虑极是妥帖。是老道疏忽,未曾虑及。全仗王孙细致周到。”当下便不推辞,望那仙鹤背上坐了。想来那仙鹤平昔训练有素,载人而行,竟是四平八稳,没半分颠簸。
  四人由此而去,日行夜宿,不在话下。这悠远博厚叔侄二人,说话客套,行事周到,事事想在前头,一则怕人给人添麻烦,二则怕叫人不自在,与他两个一路,总不叫人操半点心。时习原是见识过的人,却也忍不住私下里赞他两个。且他两个素昔也爱静,虽个平日里未语先笑,与人敦亲和睦,平时却不甚啰嗦,便是晚间也无闲话,颇有些山家渺渺之仙的况味。
  一日至于钟山,天色已然昏昧,众人立在天宇,乘鹤浮风,拂袖泛云,正说寻个歇脚处,冷不防那云头中却翛然而来几辆鹤群拉着的木车。那木车瞧着不甚精致,材不剥皮,干不削枝,然轩轾风雅,颇有古风。车辕上套着的是十来只长足玄羽飞鹤。头一辆木车上坐着的是两个神仙一般的男子。一个穿着黄袍,一个穿着黑衣。那黑衣男子脸面如冰,瞧不出个神色。那黄袍却是个少年,修眉长目,十分标致。鹤车侧旁过时,那少年还朝悠远博厚微微一笑。
  后头跟着几辆,车驾与前相仿,那车驾上坐着的人物却就无此出挑,虽说一个个穿着宽袍长衫,眉目也标致,却总不及前头那两个形容轩昂,神色干净。别的也罢了,内中一辆车驾上却见捆着个少年道人。那道人脸庞浮肿,满脸淤青,瞧着是被人揍了一顿;身上的道袍支离破碎,鞋子也不知去了哪里,光着一双脚。他见得高空中立得的时习等人,登时大喜过望,猛然探头,朝附远喊道:“道友救我!我是金庭山的玄门弟子!这些看着是人,都是妖怪!”
  一听“金庭”二字,时习却就心下直犯嘀咕——“这一门子都背晦莫甚,不是在这里作了俘虏,就是在那里成了囚徒。”附远听得呼喊,却就瞄得一眼,朝他弯腰鞠得一躬,并不见动作言语。那金庭道人身旁的看守睹见其状,却就抿嘴一笑——“这些个道人生得好,人也识趣。”
  那金庭道人哪里猜得着附远的心思,见他等概无声息,却就发急起来——“不肯救急,还请传话金庭!我叫晏溶溶!”呼喊时,那车架已然掠过云头,渐渐落向钟山。晏溶溶惶恐之中,又尖声叫道——“还有峨眉山的道友也失陷被困……”那底下言语还未说完,他身旁那守卫却就一个巴掌扇在他脸上,笑骂道:“嚎什么!吵得我耳根子痛哩!”
  附远立在云头,眼睁睁瞧着他们按下云去,落在了钟山一处函谷之中。时习听得后头这呼唤,却是唬了一跳,皱眉道:“往常来往,并未听说什么道宗。难道这伙人物都是妖怪?”附远惑然摇头道:“若说妖怪。瞧着却不像。便不是人身修行,那道法瞧着却不像是邪门歪道。且那人物清雅风流,也不像是什么下作路数。”
  悠远笑道:“咱们要务在身。管他是甚路数。咱们还是别去搅扰的好。”附远蹙眉道:“若单单是个什么金庭山的道士,倒确乎不必理会。然他说是还有什么峨眉山的道人。那可就得去瞧瞧。如今黑水道庭双双出兵,对付的不就是峨眉昆仑两宗么?那峨眉山的道人失陷在此,咱们暗地里去瞧瞧,看看是甚光景,总没坏处。”
  博厚迟疑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围攻峨眉乃是两宗大战,明光正道的斗法见高低,何必去纠缠他门下道士的私事……”时习听得这话,却是微微一哂,缓缓道:“王孙所虑甚是。只是如今昆仑峨眉大战在即,遑论成败,那昆仑峨眉的残余势必联合中土各门各宗,要上苍梧寻仇。咱们若先拿下他几个弟子,审讯追究,问出些个端倪,于将来百利而无一害。若放任不管,彼时岂不失悔?”
  附远含笑道:“两位公子所言不无道理。我两人也深以为然。只是天色傍晚,也须得寻个地头落脚。如今恰在钟山。莫若先请两位公子先去歇着。我兄弟去那地方瞧瞧,若便宜,就下手,若不便宜,就避让。横竖明日清早,天一见亮,咱们就在这云头相见,可还使得?”
  悠远听闻,却是连忙弯腰揖手——“使不得,使不得。咱们一行同出,乃是一体,焉能失了照应!禅主上公见识卓越,行事自有道理。我两个年轻,见识浅薄,行事粗鄙,原有多少不情不理处,总得两位见让包涵。如今既然上公定了主意,禅主拿了方法,咱们只管跟随在后,见机行事,尽心尽力罢了。万不要再说分别之话了。没得叫我叔侄惭愧。”附远听得,也不好劝,便就应允。一行便就按下云头,跟着那鹤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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