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节 剑冢
行礼周备,一行便就穿过正楼,正楼之后,前面便见一座三十来丈高的祭坛。这祭坛下圆上方,下方是环形阶梯,各方可上;上面乃是个四四方方的平台,不过七八丈见方。平台左右,各有一个青铜巨像,那巨像葛衣短襟,两个都手执铁锤,瞧着像是铁匠。
祭台正中,不过一张香案,中间一个香火铜鼎,鼎下摆着三盏青铜油灯。虽无灯芯,也没见灯油,那油灯上却都冒着一蓬淡蓝色的烈火。那祭台侧旁,立着两根铜柱,上头浇铸有字——“周天事好还,携剑到人间。”
冰砚神色端肃,领着众人缓步而前,慢慢登上祭坛,那祭坛之后,原是一个巨大而空旷的广场,不过周边围着一圈汉白玉的栏杆,中间空空荡荡无有一物。孰知登上祭台,那广场之上,竟就现出一座数百丈高的石山来。
这石山之上,立着许多丈余高的熔炉。那炉下烈火飞腾,黑烟袅袅,炉中满是烧得赤红的铁水,不住的“咕嘟咕嘟”冒泡。熔炉铁水之中,大半有物,或是一段灿烂夺目的光华,或是一截蜿蜒游动的烟气。熔炉旁边未远,多凿有丈余见方的池子,池中汪着清水。那水中抛满残剑,或是剑柄,或是断刃,都是废铁。
石山山脚,每隔数丈,便就立着一个三丈余高的青铜巨像。那巨像皆是头戴冠冕,身披鹤氅的道人,一个个神色肃穆,正襟危立。冰砚至于香案之前,仰而一望,却是感慨万千,叹道:“人生无常,存亡难测。这仙剑有灵,却也一般无二。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可惜这些不世神剑,却难有所期了。”
赵王听了,瞧着那巨山,突地叹一口气,道:“我虽归于玄门正途,到底是个妖身。将来便师父肯教,自家肯学,只怕也成果业。这些仙剑如今虽折损了,好歹也曾纵横天下。到底英雄一场。却是强过我去。”
惊蛰听着这话,却是有些不忍,缓缓道:“咱们峨眉一宗,皆有仙剑傍身,若得仙剑,便就如虎添翼。此地虽是剑冢,却也有那一等仙剑,不甘沉寂,不甘消亡。你看当日残剑宗,不也从这里求着剑了么?既然来了,你何不求取一剑?将来也好有个依傍。”
赵王“啊”得一声,迟疑道:“我乃是妖身,这仙剑如何瞧得上我?”惊蛰皱眉道:“怕什么,且试一试。若真个瞧不上,你又不少一块肉。难道还有谁笑话不成?便有些人不知好歹,言三语四,你理他做甚?”冰砚听得,亦从旁道:“心怀善念,自然一身正气。何来妖身一说?你上去,磕两个响头,诚心祝祷,我看你心地干净,行事端正,未必没有仙剑愿意跟随。”
赵王听得冰砚这一说,倒真个走上前来,“咚”然一声跪在那香案之前,磕头道:“弟子赵王。虽个出身不佳。但诚心向道,愿求善果。特来跪求仙剑。”他一边祝祷,一边磕头,九个响头磕完,那石山之上寂然无声,却是半点动静也无。
赵王口中虽个未言,心下却也有些失落,回头瞧着冰砚,不知该不该起身。惊蛰见他这形容,却就一个箭步抢上前来,搀他起来,含笑道:“不妨。这里的仙剑同你无缘,将来咱们回剑山去求剑。未必没有。”冰砚心下暗叹一口气,跨上前去,望向那石山,却是轻言慢语道:“我知你们未必是瞧不上他。只是想着命中旧主,不肯轻易许人。只是你们既来了这里,想来旧主已然再难转世。既如此,何不寻个良主再回人间,一则了了劫数,二则可以与旧主积些功德。岂不两全?碌碌苦等,何不勉励向前?”
冰砚这言语,说得并不响亮,声息并不传远,飞廉离她近,倒是听得实在,忍不住笑道:“我虽是个妖怪,你们这峨眉仙剑的事宜却也有所耳闻。恕我直言,那仙剑再有灵,又不是活人,都是死心牛性的。来与不来,认与不认,都是命数。岂能因你这两句话动心?”又瞄了一眼赵王,回头同冰砚笑道:“你也别混赖,我知你有些传声广闻的法门。这会子言语寥寥,这等轻飘飘的,那一山剑哪里听得见?可见你也不是真心为他……”
孰知话音未落,那石山之上忽然“叮”然一响,竟拔地而起一团白烟。那白烟扑起数十丈,巍然仿佛一条巨龙。说时迟,那时快,那白烟扑上半空,“噗噗”两声,霎时窜到赵王身前,倏欻间,便就化作了一个四寸来长的白玉剑柄。这剑柄乃是一条蟠绕的白龙,龙嘴之中喷着一道白色的烟气,约摸有个剑刃的形容。
赵王睹见其状,登时脸色通红,便觉出气都有些急促,惊蛰见他这行景,微微一笑,却就推他——“才说无缘。便来相见了。”剑在眼前,赵王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的退开一步,却是抬手朝那白玉剑柄作个揖,恳恳切切道:“承蒙不弃,定不负所望。”言语时,便就伸手将那剑柄取下。
飞廉瞧得分明,直是哈哈大笑:“一个光秃秃的剑柄,有甚用场!”赵王伸手在那烟气剑刃上轻轻一抚,但觉触手冰凉,与锋镝无异,却就将剑贴在胸口,笑道:“只有无用之人,没有无用之物。你白活这么些个岁数,有眼不识金镶玉哩。”言语时,却就转头问惊蛰——“师姐,你可知它来历?”惊蛰摇摇头,瞧向冰砚,冰砚道:“这剑唤作玉柄龙。传闻道德真君在太清境中,有一口七星井,井中汲有灵泉。真君座下童子常年于井中取水炼丹。一日童子不慎,把个烧丹用的烧火棍掉下井去,那烧火棍久经真火淬炼,又得灵泉浇铸,一时灵性勃发,有了神通。便是这玉柄龙。这玉柄龙旧年折损,曾化凡铁,入过人世,在汾阳郭子仪家受过香火。”飞廉从旁听了,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什么金镶玉,竟是个烧火的棍子!果然好马配好鞍!”
她那里奚落,正个得意,一旁王览却就冷笑道:“少兴头些,那到底是峨眉仙剑。你个妖邪,保不齐哪天就死在他剑下。做出这等丑态,没得惹人厌,何苦来?”飞廉瞪他一眼,却也果然闷不做声。冰砚不以为忤,不过微微一笑,便就领着众人走下祭台。
下了祭台,那面前的广场之上便就荡然无物,空空落落,并不见物什。孰知走上这广场,周遭那景致登时就变了形容。
这广场远远瞧着,也还是砖石砌成,踏足其上,放眼看来,却是一块巨大无匹的虚空碎片雕琢而成。广场下方,赫然便是剑冢。众人低头,这虚空广场离那剑冢恐有数千仞之远。广场前方,虚空断裂之外,窅然可见一座浮空小岛,与广场隔着不知几许远,中间只一条木板索道相连。
广场左右,各自立着一个数百丈高的青铜巨像。左首这巨像,乃是太阳帝君,头戴星冠,身披金袍,脚踏朱履,后脑上罩着一个赤红火圈,其左手立在胸前,如捏法印,右手向后,却是扯着一条火光勾连而成的巨大锁链。这火焰锁链曳地向左,奔出虚空碎片之外,拖出数千丈之远。锁链那一头,却见锁着一块巨大无匹的虚空碎片。那虚空碎片平整如镜,方圆恐有数百里。这虚空碎片四周,燃着数千尺高的火焰巨浪,盘绕飞舞,令人视之瞠目。虚空碎片正中,赫然立着一座水晶之山,水晶山巅之上,耸立着一座水晶宫阙,那宫阙之中立着许多高塔,远远看去,映着火光,仿佛一朵光华灿烂的白莲。
广场右首这巨像,乃是太阴元君,瞧着仪容柔顺,瑞相端严,穿着一袭白纱素衣,左手捧着一本玉简,右手前伸,倒提一个玉瓶。那玉瓶之中有玉泉滚落,簌簌落地,向右奔流,淌出虚空碎片,在虚空之中流出数千丈远,于虚无中汇成一个烟波浩渺的湖泊。那湖泊之中,却见浮着一只巨鳌。这巨鳌身长数百里,背上驮着一座危然高山,高山之上峰峦起伏,内中一峰孤高在上,这峰上屋宇连绵,亭台楼阁从山脚一直缠到山顶,其间绿树红花,影影绰绰,真个是神仙福地。
冰砚等立在当地,瞧得讶然失神。惊异时,却见赊月独自走出数步,立在太阴元君足前,伸手在那青铜巨履上轻轻一抹,慨然叹道:“华妙洞天倾颓至此,内中竟还有这等地方!果然烂船还有三斤铁……”正个言语,众人头顶之上突地“崩”然一声巨响,骇然抬头,却见上方那虚空之中,陡然裂开数丈宽的裂缝。
裂缝一开,内中便就急扑而出数十个怪物来。这怪物远远瞧着,身段袅娜,如二八好女,穿着轻纱长裙,一个个真是娉婷招展,然扑得近些,却见她等皆生着一张猴脸,翻天鼻子雷公嘴,斗鸡眼睛招风耳,满脸黑毛,竟是奇丑无比。这怪物手中,个个提得一柄长剑。那长剑不是凡铁,瞧着凛然生光,极其刺眼。
这些个怪物飞扑而出,口中叽叽喳喳一阵乱嚷,电也似的四面扑开,只是堪堪扑出数丈,那太阳帝君的锁链之上,陡然便就疾射而出数十道炽热的剑气来。那剑气快不可言,如飞箭一般望着那怪物疾射而去。那怪物想是早有防备,见着剑气飞来,一个个挥着长剑便朝剑气当面斩去。长剑挥落,与剑气斩个正着,孰知“嘭”然一响,那剑气竟是一碰便炸,几是转瞬间隙,满空里一通炸响,那持剑之怪竟被炸了稀碎,化作了无数个火球四面飘落。
赊月睹见其状,被唬个半死,慌忙退将回来,站在冰砚等身后,骇然不能言语。那怪物死亡殆尽,空中那虚空裂纹“噗噗”数声,便就闭合不见,再不见个行迹。飞廉瞠目结舌,好一时,才道:“这是什么怪物?却是从哪里来的?”重明默然片刻,摇头道:“我也未曾见闻。”疑惑时,又回头瞧向冰砚,“这华妙洞天的防护之法,是个什么来头?竟这等厉害?”冰砚默然片刻,缓缓道:“我瞧着同咱们的流火金铃是一个路数。”
重明迟疑片刻,缓步而前,走上前来,同冰砚轻声道:“息壤在前面那浮岛之上。折光镜的正面在左边那水晶山上,背面在那巨鳌背上。”飞廉听得这话,却是“啊”得一声,道:“那先去取息壤吧。你这镜子还分个正反两面,这一去,也忒麻烦。”重明听得这话,却是将眼一瞪,道:“既然镜子难得,那就先取镜子。万一你弄得息壤跑路,我却找谁去。”飞廉听得这话,却是啐她一口,笑骂道:“你这婆娘,也没见有多少良心。若取了镜子,你翻脸不认,我又同谁说道去?”
葛年打个哈哈,笑道:“亏得我在。既如此,镜子也好,息壤也罢,若取得了。都存在我这里。这两个东西我都瞧不上。取中而处,自然是妥的。”她原是打趣,孰知话说出来,飞廉竟笑道:“使得。”那孤拐重明也点头道:“你虽瞧着不正经,实则诚恳老实,倒果然信得过。”葛年讪笑两声,叹道:“想不到我为同门驱逐,落魄至此,反倒得这妖精赏识。”
言语时,冰砚却就领着人望前行去,一行走,一行说道:“倒是飞廉说得在理。那息壤只在一处。不必两地奔波,且先去瞧瞧。”她心动时,那赊月一改常态,跟得甚紧,一边走,一边说道——“怪说这里没个守卫,也没见旁人来往。原来是有你们峨眉的秘法护着。若离你远了,只怕有些龌龊。”
众人慢慢前行,至于那索道之前。那索道瞧着乃是四根长索,下面两根上面铺着木板,上面两根一左一右权作栏杆,瞧着摇摇晃晃的,似乎不甚结实。踏足其上,那木板有些溜滑,下细看去,那木板边缘已然发黑,大半木板都铺着一层浅灰色的苔藓。走没两步,那吕叔敖便嘀咕起来——“你背稳些,晃晃荡荡的,没得颠得我头昏。”赵王背他走了这许久,牢骚听得多了,倒也没了先前的愤懑,反是笑道:“你老人家仔细些,莫扯着我说话。这地下滑腻腻的,你同我啰嗦,一个不留神,看把你簸出去了。”吕叔敖疯疯傻傻的,听得这话,这当口竟果然闭嘴不言。
那索道两侧皆是空然无物的虚空,自索道两侧望出去,不过茫茫一片淡蓝色的虚无。孰知走出百来十丈,那索道之外,却就见弥漫着许多白色的烟霭来。行于其中,飞廉满脑袋的眼珠子便就转个不休,惊惊乍乍道:“这烟是哪里来的?在那广场上,可未见着这烟气呢!”正个言语,身下那索道却就似乎微微有些晃动,众人讶然停身,默立一时,竟觉着这索道两侧竟然有风。只是这风也奇怪,一时从左来,一时从右来,一时又左右都有,叫人摸不着头脑。
重明停驻身形,朝两侧打量一时,那两边烟雾濛濛,目力难远,迷瞪一片,并未见着甚么境况,心下诧异,道:“这虚空之外,空洞无有,这风却是哪里来的?”一干人众,独冰砚看了个实在,默然片刻,缓缓道:“这索道中间,已然被一道虚空裂纹包裹。咱们如今虽还在桥上,却已经不在华妙洞天了。这烟霭乃是幻术所起,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
第二百零三节 阴蚀
冰砚言语之时,便就施出隐形藏身之法,将一干人等悉数隐去影踪。行迹隐没,走没几步,前面那索道之上,却突地扑出一条大鱼来。这大鱼长有数丈,通身无鳞,瞧着同鲛鲨相仿佛。这大鱼悠然而来,长尾摇摆,竟如在水中一般自在。大鱼背上,盘坐着个怪物,人头鱼身蛇尾,饶是如此,竟还穿着一件网状长袍,其头顶戴着个浑圆帽子,帽子后面系着两条数尺长的丝绦。
赊月行在冰砚身后,睹见此物,却是吃了一吓,骇异之中,却见冰砚将手望前轻轻一碰,前面那虚无之中,竟微微荡起一点涟漪。涟漪虽小,赊月却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后退开一步。那大鱼同怪物却都浑然无觉,就此悠然而过。
飞廉瞧得真切,却也有些忐忑,上前些,压低声气,同冰砚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万不可大意。”冰砚微微侧头,瞄了她一眼,伸出左手,捏个法诀,既不见她施法,亦不见她咒语,几是倏尔之间,其指尖便就放出一道微光,那微光现而成形,化作一个光华罩子,将众人笼罩其间。
这光罩子笼而一统,霎时化作一个水球,冰砚将手一招,这水球便就颤颤巍巍的朝前一滚。不过滚出数尺,众人眼前一花,这水球竟就此滚进了一个深海之渊。
这深海之渊两侧隔着数千丈,若非众人道力有成,哪里看得分明。那深渊之壁高有千仞,恰似两座并肩绵蛮蜿蜒的山峦。众人身前,依然是那一道索桥。只是如今这索桥并非悬在虚无之中,却是实打实的铺在这深渊之底,贴地而前。索道左面数丈开外,沿着索道排着一列二十来丈高的珊瑚柱子。那柱子粗如磨盘,上面镶满了碗口大的珍珠,整根柱子祥光四射,将这索桥周遭照得纤毫毕现。索道右面十来丈远处,却见立着一个绵延数里的营砦。
这营砦与中土人间所见不同,外围并非栅栏,却是三丈来高的空心石塔。那石塔下面是个两丈高的墩子,上面吊着四角,四角悬着铃铛,中间挖开镂空,里头却就镶着一粒浑圆的虚空圆球。那圆球之上“兹兹”有声,却是不住放出闪电。这一众石塔之上的闪电彼此勾连,便就连成了一面电光屏障,将那营砦护在里头。
石塔电网之后,瞧着也简单,不过是连片的房屋,内中隔不多远便就耸立一座七八层高的石楼。这石楼八面吊角,形状同中土道宗古塔相仿佛。其八角之上,皆悬着个挂杆,杆上蹲着一只半人大的石兽,身如狮子,头如巨龟,那形容瞧着既端肃,又有些可怖。
那营砦之中,有许多异样人物往来。皆是众人未曾见过的,或半人半鱼,或全然是个怪鱼,甚或还有一等怪诞到极致的,人不人,鱼不鱼,浑然瞧不出是个什么怪物。
赊月瞧着那景致,真个唬得心惊肉跳,便是大气也不敢出。飞廉原是个不怕事的,这当口却也被吓住了,低声同重明道:“这里敢是个魔窟?如何见着这许多妖魔鬼怪?”赊月看了两眼,真个害怕,低声道:“若无必要,莫言语。若叫他们知觉,不是耍处……”孰知他这话音未落,那赵王背上的吕叔敖却突地一声怪叫,两足一蹬,“噗”然一响,竟就此从冰砚这水球中扑了出去。
这吕叔敖虽个伤势未愈,到底比当初强了许多;且他虽疯疯傻傻的,术法却在,落在海底,放出护身之法,辟开身周海水,却是朝那营砦急冲过去,一行奔赴,一行口中只是乱嚷——“窦伯颜!你这老混账!你弄出这障目之法,便当我认不得你这水晶宫了么?”
他口中吆喝,那边营砦门口却就惊起几个巡守。那当头一个,人头鱼身蛇尾,鱼身之上,左右各有鱼鳍,那鱼鳍细长,瞧着竟与人的手臂一般无二。这巡守见窜出人来,显是吃了一惊,放眼一看,竟开口讲起人言——“你这泼贼,却是哪里来的!上神之地,也是你个凡人好吵嚷的哩!”
吕叔敖扑在营前,却是笑骂道:“这冷月猢狲!弄出这许多丑怪形容来唬谁呢!你这小辈,想来也认不得爷爷,快去通传,叫窦伯颜那糟老头子出来见我!我只同他算账,与你们这起小猴子不相干。”
斥骂之下,又自“咦”了一声,将这几个巡守细看几眼——“怪哉,你们这样貌瞧着怎么倒真真的,不像是幻来的!这糟老头子失心疯了么,哪里去搜罗来这么一群王八乌龟蟹,只在这里装丑弄鬼!”
那巡守听得这话,却是被吕叔敖气了个倒仰,环顾左右,叹道:“这些许年,到底见了几个中土道人。虽都不成个什么样子,到底还不算糊涂。这蟊道士,蝎蝎螫螫的冒出来,开口便伤人,若不收拾了,倒没得叫人害臊。”旁边一个巡守劝道:“青公,这中土道人如今稀奇,有用无用也难说得紧。依我说,将他拿下便是,好好捆了,交给黑帝发落,是留是刮,听黑帝吩咐便罢。不要一时意气用事,害了他性命。”
各位真是不好意思,工作太忙,要停更几天。加班现在才回家。真是抱歉。
孰知那青公听得这话,转头却就给了那巡守一个耳刮子,厉声叱道:“如今我虽被那黑雷公算计,贬谪来此,却哪里轮得着你来教训!你算个什么东西,倒好来教我行事!”那巡守吃了一巴掌,全没半分羞恼,反是满脸堆笑,弯腰伏地,一边狠狠扇自己巴掌,一边赔笑道:“是小的糊涂。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知天高地厚,满嘴胡言乱语。青公要打要骂也容易,仔细脏了手。”
那青公见他这行止,蛇尾一扫,将这巡守摔了出来,啐道:“将这老疯子拿下。”那巡守滚扑上前,爬将起来,将个吕叔敖从头到脚打量两眼,皱眉道:“老道士,瞧着你不像是这华妙洞天的旧人,你是哪里来的?”
吕叔敖瞪大眼睛,将这巡守细看了一阵——这巡守与那青公有些不同,虽个穿着衣衫,身形却同青蛙有些相似,腿脚盘盘的,瞧着站不太直,两臂奇长,腆着个大肚子,脸面倒同人相似,四四方方一张脸,倒也白净,只眉毛稀疏,眼睛细长,又生着个蒜头塌鼻子,瞧着有些不太好看。他那手上,提着一根三叉戟,戟身瞧着红白相间,乃是珊瑚打磨成的,看着有些不结实,似乎略碰一碰便要断折。
吕叔敖看了两眼,叹道:“这老疯子,收不到徒弟,如今竟真个收妖怪入门了哩!”又同这巡守道:“可怜。你这小东西知道什么。我是你家老祖宗,便有话也不能同你讲。快去请你家老人出来。”
那巡守听得这言语,不气反笑,道:“真个是疯的!”话音一落,却是陡然化作个七八丈高的巨蛙。变化一成,其口中猛然窜出一条猩红舌头,望着吕叔敖便就猛卷下来。
那吕叔敖虽个疯疯癫癫,一时也在说笑,到底有些岁数,变故虽个突然,竟也未曾慌张,其左手一抬,左手那巴掌“轰”然一声化作一面数丈宽的溜圆铜镜。那舌头“噗”然一声,撞在那铜镜之上,沾了个瓷实。吕叔敖冷笑一声,右手一抬,那手臂“嗖”然一下蹿起数丈,手掌“咵”一下化作一柄巨大的铁剪,“喀嚓”一响,便就将那巡守的舌头剪成两截。
那巨蛙自谓得意,出手快甚,却没曾想碰着个更快的。这凌霄阁的道法,胜就胜在一个快字,既不捏印,亦不咒语,气随意动,术听心法,真个是快逾闪电。一剪得手,吕叔敖左手一扬,猛然一扇,那水浪一扑,登时将个巨蛙扇出十来丈去。吕叔敖哂然一笑,道:“可怜。这破落货,祖宗跟前放肆。今日小惩大诫,可认清了,将来学个乖……”
话音未落,那巨蛙一个鲤鱼打挺却就翻身回来,口中“呜呜哇哇”含混不清的一通乱嚷,两手合抱三叉戟,望着吕叔敖猛搠过来。这水下不比岸上,身法行动,远不如上岸伶俐。吕叔敖见他这行止,一声冷笑,左手微微一晃,那铜镜霎时化作五柄拴着铁链的鱼叉。那鱼叉变化一成,“嗖”然一响,便就朝那三叉戟猛射过去。
那巨蛙原是水生之物,然水下行动,却比吕叔敖慢了不知几何,他持戟扑来,尚有数丈,但听“嘭嘭”数声,那鱼叉便就猛然扎来,且是一扎便中,两臂登时被鱼叉锁链套个正着。这巨蛙吃得一吓,两臂之上绿血翻涌,尚未回过神来,吕叔敖右手一甩,那巨剪霎时扑到了巨蛙眼前,望着他脖子便就猛剪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这巨蛙眼看自己脑袋不保,两肩一抖,两条臂膀陡然断裂,其身“哧溜”一声缩将回去,只一眨眼,便就滚出七八丈。翻身落地,化回那巡守本相。变化回还,他那断肩处“噼啪”两声,便就从断折处扑出两截骨头来。那骨头支楞在前,不过眨眼功夫,便就重新生出皮肉来。
这巡守“啐”然一声,吐出一口绿血,口中便就又新生出半截舌头。回还原貌,这巡守望上一跃,跳到就近一座空心塔中,伸出鱼鳍,却就从那珠子上扯出一截闪电来。那闪电扑在他鱼鳍之上,“兹兹”作响,眨眼功夫,便就化作了一张闪电渔网。
这巡守瞧着吕叔敖,恨声道:“这老头子,人虽个疯的,手段倒不坏。下手也忒狠辣了些。我没想着取你狗命,你倒处处都是杀着!这中土道人,果然都不是好人!”
咒骂时,手中那渔网猛然一抛,那渔网“嗖”然一响,便就朝吕叔敖兜头撒来。孰知这闪电之网堪堪抛出,那吕叔敖却是“哈哈”一笑,两臂陡然一缩,化回原相,其左手捏作法印,右手望前一挥,疾声咒道:“空无之化,虚生自然。”咒声一动,登时听得“嘭”然一声巨响,那巡守立身的那空心石塔之上陡然炸出个响雷,不过转瞬间,那石塔便就炸了个四分五裂。那巡守猝不及防,一声惨叫,却是给炸作了两截。
他那下半截炸抛出来,滚在了那青公身前,上半截被抛将上空,浮起十来丈,手中那闪电之网裂作一片零碎的电光四面荡漾,像是被剪碎的一片月光。只是断作两截,那巡守却未曾毙命,只是被弄得怕了,不敢再近前,上半截浮在上空,朝吕叔敖厉声骂道:“老泼皮!好狠辣的手段!”
吕叔敖哈哈大笑,“猪狗鱼虾,命如草芥,便成精了,也是要杀便杀。可有什么好留情的。若乖觉些,讨人欢喜,留着也无妨。若嘴嘴舌舌的讨人厌,便杀尽了,又有什么可惜可怜。我已好言好语同你讲了几次,你偏不肯听。这会子倒怨我心狠手辣了!”
言语时,又回头同那青公道:“你瞧着像是个省事的。快去通传。若没眼色,保不得将你炸个半生不熟。”那青公听得这话,并未搭理,却是回头瞄了那巡守一眼,长尾一扫,将个下半截身子与他扫过去,嗤然一声,冷道:“果然都是废物。”鄙薄之中,回转头来,瞧着吕叔敖,森然道:“老道士,倒是真小瞧了你。这中土之人,果然得天独厚。洞天福地,果然养人。”
吕叔敖见他言语倨傲,心下不快,冷哼一声,左手印法略变,右手往前一指,疾声咒道:“制御天宿,回转三辰。”咒声一响,其右手掌心轰然一声,陡然炸出一道五彩神雷来。这神雷奔涌而出,电射而至,望着那青公当面击来。那青公昂然而立,却是不闪不避,神雷射来,不过伸出左边鱼鳍微微一晃,那鱼鳍晃动时,其身前陡然闪出一面水光凝结而成的圆盾。
吕叔敖的五彩神雷奔涌而来,“嗡”然一声闷响,却是霎时化作了一条五彩锁链,这锁链前端套在那水光圆盾之上,尾端一扬,却如鞭子一般,猛然一抽,“啪”然一下,便就抽在了吕叔敖脸面之上。吕叔敖“哎唷”一声惨叫,身前那避水结界登时破裂,海水便就猛灌进来。吕叔敖修真之身,自然有闭气之法,只是吃了一鞭子,仓促之下,被那海水一扑,便就又有些惊骇,又有些慌张,竟被呛了好几口海水。且被那海水一荡,险得没站稳身子。
帖子恢复了,但我因为突发胆结石住院了。。。。已经做了一次手术,还在恢复等待做第二次。。。。请各位书友安心,会恢复更新的。
@去马如风 2021-07-14 22:26:54
不知楼主手术恢复的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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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关心。上周出院了。今天已经开始上班了。伤口还没愈合。这次是真的受够了。做了两次手术。一次局麻,一次全麻。这个全麻的还好点,局麻这个手术真的太受罪太痛苦了。过程就不说了。当时痛得受不了,嘴里插着管子都顾不得,差点直接从手术台上站起来了。医生都被我吓住了,也是他手快,一把把我压住按下去了,不然后果真的不敢想象。恢复得还算好,就是插导流管的创口还是个小窟窿,感觉没长好。还需要时间恢复吧。
第二百零四节 青公
不等吕叔敖身形站稳,那青公右边鱼鳍略抬高些,不过轻轻一划,那鱼鳍之上“叮”然一响,霎时化出一个紫红色的炫光符文。这符文一成,“嘭”然一声闷响,便就炸出一蓬暗青色的霹雳电光。这电光破水而来,“噗噗”两声,好似利箭一般穿身而过,将个吕叔敖生生钉在海底那沙地之上。
吕叔敖痛不可支,只是嘴一张开,便就猛灌海水。剧痛钻心,他那脑袋却意外的清醒起来,右手抓住电光,猛然一扯,将那电光拖将起来,狠狠一摔,那电光霎时化作一条十来丈长的电光长鞭。吕叔敖两腿一蹬,猛然窜起数丈,掌中长鞭一抽,便就望那青公当头劈下。
孰知那青公瞧在眼里,不过哂然一笑,右边鱼鳍望空一扬,那电光长鞭“啪”然一响,霎时倒卷回去,“哧溜”一声,便就将个吕叔敖捆了个结结实实。吕叔敖还要挣扎,旁边那巡守已然将两截身子拼在了一处,跳将上来,一把便拎住了吕叔敖的后颈,提在手中,“啪啪”作声,连扇两个巴掌,破口骂道:“泼皮!你便有翻天的本事,碰着咱家青公,管保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咒骂声,这巡守落将下地,拖着吕叔敖跪在青公身前,连连磕首——“属下无能。”那青公却是正眼也不曾瞧他,反是将个吕叔敖细看两眼,两眉一皱,问道:“你这老道士,其实有些本事。你若本分些,实话实说,我自然饶你。我且问你,你姓甚名谁?出身何处?族中可还有别人?”
吕叔敖听得问询,两个眼睛瞪得溜圆,如同看稀奇一般将个青公上下打量——“这孩儿,瞧着年纪轻轻,却有些手段。这窦伯颜是个草包,弟子倒还不错。只可惜什么都好,可惜人却是个疯的。自家祖宗都不认得!咱们同宗不同门,可还有什么好问的?”
青公听得他这话,牛头不对马嘴,净是些胡扯言语,两眉一皱,将个鱼鳍一挥,也不交代,也不发落,却是扭着个蛇尾转身便走,不过一时,便就走入那营砦中的一座石楼中去,不见个行迹。后面几个站得远些的巡守齐齐围上来,却是七嘴八舌的说道起来——
“你活得不耐烦了么!竟敢同青公说话!还敢辩解!”
“你好糊涂,你这般胆大包天,自己赔了也罢了,一个不防,岂不把咱们这几个一起葬送了?”
“他便再落魄,到底身份贵重,他发起狠来,便将咱们都杀尽了,便是黑帝也不好同他计较。你是个什么人,竟就敢凑到他跟前卖弄口舌?”
那巡守听得责备,摇摇头,却也有些后怕,缓缓道:“都是我自作聪明,以为他便古怪些,到底同咱们一样,乃是血肉之躯,便算他无义,好歹每日见着,也有些情面。何曾知道是这样。”
那后来人叹道:“他一个国公,一路贬下来,跌了几十阶,如今成了个前哨站的门房头子。凭他是谁,心里没个怨言?他族中多少人因他获罪,多少人掉了脑袋?你难道不知?他爱如何行事,你看着便是。莫多言莫多语,少去他眼前讨厌罢。你活得不痛快了,我们还想苟活几日哩。”
那巡守叹一口气,同几个同僚赔个不是,又道:“青公未说下文。这个人却要如何处置?”那几个同僚你我看,我看你,却是谁都不敢出主意。那巡守嘀咕两声,道:“青公未发话,我也不敢提他去见人。索性一刀砍了干净。”那旁边一个听得,却就劝道:“若说杀了,青公哪一日想起他,你又提不出来,岂不是自寻死路?依我说,你将他捉起来关着便是。要活的有人,要死的现提头去见,岂不两全其美?”那巡守听得这话,却就点头道:“说得很是。若放别处也不放心。将他收在嗉囊中罢。”言语时,脖子一伸,脑袋陡然变得如磨盘大,“呜哇”一口,便就将个吕叔敖吞下肚去。
吞下肚腹,这巡守却就掉头瞧向那索道远处,皱眉道:“这人虽是个疯的。但瞧着有些来历。未必是孤身一人来此。咱们勤勉些,四面看看罢。”孰知这话说来,那几个却都不肯动身。
一个抬脚望营砦里走,一边走,一边说道:“咱们职责所在,便是守这门户。若出去了,捉得人了,便断手折脚了,也未必有功;捉不得人,那便是擅离职守。好兄弟,你这心思虽好,却有些越殂代疱。安排调停,自然有青公来吩咐。何苦自作聪明。”
一个跟着望里走,揶揄道:“青公见责,你要将功赎罪,你且去。我仗义些,你当值时替你当班,那也就罢了。怎么好同你外面巡看去?若乖觉的,说咱们勤勉,那厉害些的,便说咱们藏着吃酒去了,也未可知。我本本分分的,你何苦累我?”
又有人忿然变色,奚落道:“你也忒不记教训。这中土道人手段如何,你心里没底么?若当真有人来,便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能作甚么?若不是青公出手,你能降伏那疯子?没的好笑。你自己没用,倒要拉着咱们同你一起去送命。真个可笑。你少兴头些,老老实实的在此当个耳目便了。自家寻甚么高枝攀折?”另有一个,倒是好言相劝——“你若害怕,且去塔里答应着些罢。青公跟前殷勤些。强胜过外面去寻死。”
那巡守听着,既愧又悔,瞄了众人一眼,再不好言语,独自一个,躲开众人,望边角处去。一个人怔怔的呆了一晌,却就望青公处去。青公所去之地,乃是一座石楼,那石楼瞧着高有三十来丈,约有一进院子大小。
见人去了,飞廉却就压低声音道:“这老疯子,好死不死,自去寻晦气。这等地方,瞧着不像是善地。咱们这就去吧。万不要惹火烧身。”冰砚未及说话,那赵王却就扭头同冰砚道:“师叔,那老头子疯疯癫癫的。人其实不坏。想着他也怪可怜。你若有把握,不如救他一命。”
飞廉听得这话,却是啐一口,道:“你胡说什么。这老疯子原是累赘。带他行走多日,已然仁至义尽。如今他自家寻死。你管他作甚?你一个妖精,茹毛饮血的,学什么圣人,装什么慈悲,没的笑掉我大牙。”重明亦道:“他一个疯子难道比咱们这么多人都值价?这地方瞧着危机四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路过来我看得分明,这人同你们也没甚交情。况他也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良善之举,你们犯不着把自己搭进去。”
冰砚听着这些个话,却也未言语,御使术法,悄没声息的顺着那索道前行。行走一时,渐渐远了那营砦,至于一处,却见那索道似乎到了尽头。这尽头处乃是海底的山崖,那索道径直来此,贴在了山崖底下。
那山崖底下,却见立着个营帐,约摸两三丈高,营帐前放着十来个贝壳,贝壳中皆胡乱散着一堆指头大的明珠。那明珠光华盈盈,将个营帐周遭数十丈内照得纤毫毕现。贝壳左侧,堆着几个珊瑚石打磨成的架子,上面撂着些器具,犁耙、砧子、斧头、绳子和网罘之类,横七竖八的,也没个归置的样子。
明珠贝壳右侧,有四五个珊瑚石打磨成的座椅,只是这椅子有靠背有扶手,却没有脚踏。那座椅之上,如今皆盘坐着一个蛇尾鱼身人头的怪物。这些个怪物盘在座椅之上,正个彼此议论。
一个披着个大红羽纱缎面大氅的正言语——“……青公率直,不知此间奸猾。到底吃了亏。他虽个手段了得,然族人甚多,前番又灭了几处荒僻之界,夺占了些地方,未免有些骄奢。他不比白公,知道些进退,一味居功自傲,恃宠而骄,这才惹祸上身。”
一个穿着玄色鹤氅的笑道:“说到白公,倒真个可叹。这胡可寻真个机巧,原是胡臣出身,何等卑微,步步煎熬,步步为营,竟成了三公之首。可见有些城府。如 神器重,又是许他灵丹妙药,又是传他修道法门。当初他与你我提鞋都不配,而今咱们却连他家门槛都踩不着哩!”
那大红羽纱又笑道:“白公也罢了。如今一味扑在旬他罗上。与咱们不搭界。是好是歹,隔着万水千山,也只等闲。这青公却在咱们这跟前哩。这青公惹恼上神,流放来此,咱们没得倒多出许多事来。这破落地方,多少年不曾守卫,如今他倒要设个营房在此。叫咱们这么没日没夜的守着,也不知有甚用场。”
又见一个穿着鹅黄长袍,系着翠绿腰带的啐道:“你知道甚么!小小蝼蚁,也好非议三公!你有多少见识,有多大道行,就敢这么指天画地的议论起来?就凭你那点狭窄心胸,就你那两双寸光鼠目?真个可笑!”
那大红羽纱听得这奚落,却也不恼,反是笑道:“你且细算,自从发现这息壤击碎的洞天虚空,咱们可费了多少力?铺建折丹之阵,构筑噎神之门,用了多少年?扭转天枢,将这阴蚀之海接驳过来,咱们又用了多少年?好容易两地相接,偏又是这么个地方,又有先天剑气,又有流火金铃,眼睁睁瞧着,竟过不去!这一耗,又不知要耗几许年。你说可恼不可恼?若非如此,上神又怎么能不念旧情,将他发落至此?当年他何等得意,高坐庙堂,发号施令,如今却不得不亲来营砦,苦守巡察。可怜你我,也是遭了瘟,被他连累,弄来这地方,守这一两百年,难有半分进益。”
那鹅黄长袍瞄他一眼,冷道:“青公便没来,你难道还能有甚成就不成?你在营砦守着是守,来这哨所就不是守?有甚分别!自家无用,倒望青公身上混赖,可笑不可笑?”
那玄色鹤氅从旁听着,却就忙劝——“罢,罢,罢,又要吵!每每闲聊,总要置气。这何苦来。不过闲嚼蛆,哪里就这般急赤白脸的了!”那鹅黄长袍听得这话,却又哂然一笑,道:“他一总浑说,同那郁察山一个德行。听着未免叫人生气。我虽不是青公座下出身,听着到底不像意。”
那大红羽纱听着,却也一笑,道:“胡说八道,我再不济,总比郁察山强些。他惯会争强好胜,又爱出头冒尖,营砦里多少人厌弃,你也好拿我同他比!”那玄色鹤氅笑道:“你也别清高自诩,我且听说,郁察山也有个好出身,只是人蠢了些,说话不防头,得罪黑帝,这才被撵出来的。然他族中有人,或富或贵,到底比你我强些。”
那鹅黄长袍又道:“你们总这么浑说,全不上心。有时间,好歹去前头瞧瞧。那息壤如今发作厉害,这洞天裂缝一日大过一日,再过些时日,怕不把蜃海城都接过来了。先时嫌这接驳处小了,如今却怕它太大要垮。你们都留心些,若有个异样,早些逃命才好。”
那大红羽纱啐他一口,笑骂道:“看把你乖得!你有这心,你不去瞧瞧!自己盘尾盘腰的瘫着,倒好意思说嘴!要去你去,我是不去。这么些年,哪里还有人来往!那孤岛被息壤刺得稀碎,险象环生,便有人,也早死绝了。这半截破索道,风都没一丝,可去看什么?当真要提防,也是防着俱耶尼那一干人才是!也不知谁走漏了消息,让他们顺藤摸瓜搜了过来。”
那鹅黄长袍听得这话,却是嘿嘿一笑,道:“这俱耶尼的,都是些死心牛性的。这两年死了多少人了,还不死心!隔三差五便弄人去送命。”那大红羽纱笑道:“前几日我去营砦搬运补给,同浮罗岳闲话了一阵。听说是胡奔座下洞波滨与灵馥烟两位仙真的门人。他家都是卵生的,十天半月便能孵一窝,死伤这几个人,想来不算什么。”
第二百零五节 息壤
这几个人物闲话议论,冰砚驻足听得一阵,便就继续前行。至于那断崖前,见那索道穿入山崖,那穿入处有些破碎流光,晓得有些蹊跷,搬弄术法,护住人众,却就沿着这索道望那山崖迎面而去。一头上来,却是果然穿崖而过。
只是这一过来,放眼看去,哪里还有什么汪洋,哪里还有什么断崖,却又见漭漭一片虚空,那索道依然窅然,径直伸向虚空极远处。行于索道,两侧莽莽而无物。
行得一时,渐渐近了浮岛。这浮岛外围,悬空漂着无数巨大的虚空破碎。这破碎晶莹剔透,每一片都有数十丈长,然瞧着极薄,好比无数巨大的莲花花瓣,不知被谁扯碎了,胡乱抛掷在这浮岛周遭。
浮岛上空,蓬着一把虚空破碎,仿佛在浮岛上撑开了一把遮天蔽日的巨伞。这破碎大大小小,大的如同中天之云、悬山之霞,小的好比过江之帆、泛河小船。那浮岛正中,冲天冒起一道百来丈宽的光柱,这光柱从下而上,径直连接着上空的那一把虚空破碎。那光柱纯白耀眼,越是靠近浮岛,那光柱越灼目,光华也越盛,至于上方,便渐渐暗淡,且光柱上便如同摔碎的白瓷瓶一般,现着数不清的皲纹。
冰砚不疾不徐,至于这索道尽头,慢慢登上这浮岛。这浮岛边缘,没有水浪侵蚀,瞧着如同高山大岳的悬崖绝壁。步下索道,迎面便是一大理石铺陈的广场。这广场近索道处,立着一个亭子,这亭子分有八面,四面立着玉橱之墙。那玉橱中也没放别的杂物,竟是撩满了书卷。亭子正中,放着一个半人高的青铜香炉。这香炉形容别致,竟是一只展翅欲飞的仙鹤。鹤嘴之中隐隐几点暗红色的火星,喷着一缕淡淡烟气,袅袅腾起,隐约有些暗香氤氲。
广场正中,凿有一个七八丈宽的池子,里头汪着水,立着一个三四丈高的假山。那假山之上,缀着一棵矮松,便就只有些许苔藓,并不见旁的草木。那池子里头养着些金色鲤鱼和绿背乌龟,那乌龟伏在水底,一动不动,晃眼看着像是沉在水底的碧玉。水池旁边,却见有七八只金毛狨猴,正个匍在水边舀水饮用。
别人也罢了,赊月看见有书,却是立刻精神起来,径直去那亭中,随手取看。孰知那书卷也怪,他这手一碰着那书卷,那书卷立时“噗”然一响,霎时化作一蓬火灰。但一缩回手来,那书卷便又立即化回本相。赊月嘀咕两声,讪笑道:“原来只是个样子。这峨眉旧家也是个好脸面的,便这起地方,也充个书香之家。”
赵王瞧着,却也好奇过去,只是他伸手下去,那书卷却是稳稳当当的拿了起来,并不会一触化灰。赊月见状,却是“啊”得一声,却是有些忿忿不平——“这怪法子!有甚用!若肯普惠,万世之后,这峨眉山的道人死绝了,道法还可传承,若一味留与峨眉后人,一旦人没了,这道法可就失传了嘞!”念叨时,却也无可奈何,只探头去看赵王手中书卷,哪知从旁看下去,那书卷之上,一个字没有,只得满卷的墨痕。
赵王拿着书卷,心下高兴,便朝冰砚走来,一行走,一行说道:“也不知这是些什么书,师叔你先瞧一……”哪知一脚走出亭子,那话音未落,手中的书卷登时化作一蓬飞灰,飘洒一阵,便又回了那玉橱之上。赊月将舌头一吐,笑道:“呆子,带不走的。只能在这牢笼里头看!”
冰砚未应声,惊蛰便就唤赵王——“将来若有机会再来翻它!谁知道是什么宝贝!这时候还有旁的事哩。”赵王忙忙过来。冰砚环顾周遭,见广场旁开有一条小道,蜿蜒而前,望岛内顺去。招呼一声,便就领着人众沿路而去。
这小道乃是鹅卵石铺设而成,也还宽敞,能容三四人并肩而行。小道两侧,靠近浮岛边缘的,乃是高低起伏的斜坡,那斜坡上绿草如茵,或有几株高树,或有些许花丛,莺莺燕燕,蜂蜂蝶蝶,瞧着如世外桃源一般。只是行出数里路,那小道两侧的草地地面上,便就见裂着无数尺许宽的皲纹。那皲纹之中渗着许多黑烟,腾腾冒起十来丈高。
再走得一时,众人眼前,便就现出一座宏大到让人瞠目结舌的旧城来。
这旧城有数不清的亭台楼阁、高馆敞轩。绵延开来,竟是极目而不能尽。只是这旧城地面之上,到处都是皲纹,破裂的皲纹中冲出的黑烟将整个旧城都笼罩其中。这旧城之中,却也并非静谧无声,里头人来人往,竟是喧嚣莫甚。只是这往来之人,并非什么华妙洞天的旧人,却是些奇形怪状的妖魔。
旧城外围,原有十来丈高的城墙,城墙如今虽大半坍塌,然残留的墙体上,也还林立许多箭楼。那箭楼上,盘绕着许多绿衫怪物。这些怪物身高与人相近,腰肢之上与人无异,只肩头后背生着数条螳螂绿臂;其腰肢之下,竟是一条盘绕的蜈蚣,虽穿着碧绿纱袍,然内里如何,因那行迹过于诡诞,却也是一目了然;其面目虽个似人,然皆是尖嘴猴腮,面上无眉无鼻,两只眼睛斜立,如同嵌了两片淡黄色的琥珀。
这怪物在那箭楼上下逡巡,像是巡守,然瞧着十分松散,并不甚上心,内中有几队在空中飞巡的,腰下那纱袍便化作了白绿相间的软翅,扑楞扇动,远远看去,若不留神,真个要看做一行行列序而飞的螳螂。
睹见此状,众人无不讶然,冰砚恐一个不慎,露了行迹,不敢大意,弄出神通,将众人藏好,问了重明方向,便就悄然潜行。绕过颓墙,迎面一个向下斜坡,这斜坡左右皆是一条七八丈宽的石板路,路旁皆有四尺来高的石栏杆。走近斜坡,却见下方是一座已经毁损大殿。这大殿没有屋顶,只有几面高墙,大殿正中有个数十丈宽的水池,水池正中有个水晶祭坛,只是那祭坛之上没有香炉,也没有神像,只得一个空空落落的王座。
王座背后,又是一个斜坡,左右各有一条数丈宽的石阶,蜿蜒向上,通向大殿后方。大殿四周,放着许多三丈来高的水缸。那水缸之中喷有泉水,一道道的,沿着水缸下的水沟流向大殿正中的水池。水沟两侧,胡乱堆着许多半人高的瓦罐。瓦罐旁边,有许多书桌似的石台,那石台周遭立着许多邪物,皆是兔头人身。这些兔妖穿着青色长衫,头戴赤色软帽,正个围着那石台忙碌。葛年定睛细看,那石台上放的,却是些拳头大的透明圆球,黏糊糊的,瞧着有些像鱼卵。
石台侧旁,皆放着个六尺来高的石鼎,那鼎中汪着大半绿幽幽的黏液,鼎下虽个无火,那黏液却“汩汩”翻涌,瞧着像是沸水。那兔妖将鱼卵取下,轻轻放在鼎中,也不多时,那鱼卵“噗噗”微响,一时皮开,里头便就扑出个拇指大小的怪物来。这怪物囫囵看着,头身俱全,有手有脚,也还有些个人的形容,只背上生着纱翅,腰腹滚圆,瞧着有些像蟑螂。
这怪物化生,那兔妖便就揭开一个瓦罐,从中捋出一团烟气来,望这怪物脸面上轻轻一抛,那烟霭“哧”然一响,便就窜入那怪物口中。但一进去,那怪物“呜哇”一声,登时便就哭喊起来。这怪物但一哭嚷,那兔妖便就将它拈将起来,抛在水沟之中,那怪物也不沉底,顺着水流,便就漂向正中间的池子。
葛年抬眼细看,那怪物一路蹬腿挥手,漂到池子中间,将近水池正中的祭坛,“咕咚”一下,便就沉下水去,只是下沉不过数尺,倏欻间,便就没了踪影,不知沉去了哪里。
兔妖之中,另有几个中土道人形容的男子,瞧着都是三十来许岁,一个个面目也还周正。这些道人面目冷峻,神色阴郁,逡巡其中,似乎监工。葛年瞧着诧异,凝神细看,却见那监工都有些古怪。有几个脸色蜡黄,同兔妖说话时,一不留神,便有些眼斜嘴歪,更有甚者,或是口中突然露出一口细碎尖牙,或是半张脸陡然变得如同蟑螂,瞧着未免叫人毛骨悚然;有几个脚步有些轻浮无力,走着走着,便就踉跄扑地,或是漏出一两条螳螂般的碧绿长腿,或是突然扇出一蓬深褐色的轻纱软翅。
冰砚施展神通,带着众人缓步而下,一路小心翼翼,避开这些魔物,这兔妖与道人皆在大殿四面,少近中间那水池,冰砚便就靠水池些前行。行走时,将这些个道人的吆喝都听在了耳中——
“勤勉些,昨儿洞波滨还在胡奔尊圣跟前告状,说是咱们惫懒,他哪里人手接不上来。已经无人可派了……”
“你们也把细着些,先瞧瞧这坯子可用不可用!如今不比往日,补给早没了,这些个中土的孤魂野鬼用一个少一个。若用尽了,只怕要你们去闯那流火金铃……”
又有兔妖于中应答——
“可瞧瞧,这血卵虽有,瓦罐里的亡魂已经所剩无几了哩!他家到底中不中用,试了这么些年,全然没个进展。他能不能大胆些,自己亲去走一遭不成么……”
“要去也是他家下人去,这孤魂野鬼没了,也是他家用尽的。他自己愚蠢,破不了流火金铃,却是关咱们什么事……”
那里一来一往,言语不休,冰砚小心让开,却就贴着那水池边前行。孰知走未多远,那水池之中突地“噗噗”乱响,几是眨眼功夫,那水池之中便窜起一道十来丈高的水浪。
这水浪喷扑而起,上端却是化作了个水体怪物。这怪物腰身之上,与人相类,头肩皆有,腰身俱全,只腹下不过是一道喷薄不休的水柱。这半水之人巍然而立,赫赫然好似一尊神像。它变化得来,立时瞪着一双眼睛,朝冰砚等怒目而视,口中亦发出人声——“哪里来的阿物儿!鬼鬼祟祟闯进上神居所,可是要作甚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呵斥之下,那水体怪物左手一抛,其掌中陡然疾射而出数道碧水长枪。那长枪说来就来,快不可言,冰砚身侧一干人等齐齐吃了一吓,不等招呼,下意识的四散避开。那水枪密匝而来,却是先将冰砚的退路皆猜着了,叫她避无可避,让无可让,冰砚眼见无从闪避,索性稳住身形,左手捏个法诀,右手望空一指。
葛年等见她既不咒言,又不结印,稳在当地,却是有些忐忑,惶然中,却见冰砚指尖指点处,那虚无之中,陡然弹出一蓬白烟,那烟霾倏尔成形,却是化作了冰砚一形容。
那烟霾堪堪化形而成,那一众水枪却就同生了眼睛一般,齐齐折而反转,“噗噗”一通乱响,却是一齐射在了那烟霾化成的幻影之上。那幻影不过一团虚影,有形无质,绕是吃了一通乱射,却是毫发无损。
变故一生,冰砚那藏身之法便难周全,众人皆现出身来。周遭那一众兔妖与蟑螂道人登时哗然,一个个叫嚷起来,将冰砚等团团围住。中间那水体怪物瞪着铜铃般的眼睛,将个烟霾冰砚下死盯住,口中兀自厉声斥骂——“你这肉虫竟真有几分本领!只是你贼胆包天,旁处也罢了,竟寻到了俱耶尼真神的殿堂来!果然是活得不耐烦了!”
它喝叱之时,右手高举,其掌心之上“吁吁”作声,却是扑出数十个水球来。那水球扑在半空,“簌簌”作声,霎时化作了数十个裹着水汽的水体怪物。这些个怪物身形似人,只肩头生着的不是臂膀,却是六条螳螂刀臂,腰身之下不是双腿,却是一蓬飞旋的水汽。
这一团怪物口中“呜哇”嘶吼,四面八方的朝烟霾冰砚飞扑过来,声势赫赫,寥寥数十人,却扑出了千军万马的架势。只是这一扑出,那底下一个蟑螂道人便就叫嚷起来——“水圣!那是个幻影!不是真身!”呼唤时,却听冰砚一声冷笑,其两足一点,“嗖”然一声拔地飞起十来丈,只是其身窜起,竟就此在众人眼皮底下窜了个没影。其身形就此平白化在了虚空之中,再不见个行迹。
这厢一去,那烟霾冰砚左手一捏,其身前那水池之中陡然立起一面七八丈高的水波圆镜。这镜子兀然立在当地,烟霾冰砚右手望那镜子上一拍,但听“嗡”然一声,那镜中陡然华光一闪,霎时化出数十个手持水波长剑的水汽女仙来。这女仙一个个身着水汽幻作的白纱长裙,挽着圆髻,甫一现身,却就都在那些个水汽怪物的身后,说时迟,那时快,这女仙手中长剑一挥,且听“噗噗”之声此起彼伏,只一霎时,便就将那一干水汽怪物斩杀殆尽!那水汽怪物不及作声,便就滚落下地,尸身“砰砰”作声,悉数摔在了水池之中。这尸身扑在水中,翻扑两下,便就化作了浊浪与涟漪,些许片时,便就落得无影无踪。
第二百零六节 山神
冰砚一击得手,那众妖口中的水圣一声喝叱,其口中登时急撒而出一团绿色烟霭,这烟霭“突突”散开,如同一团压城黑云,从上而下,望神殿下方滚滚扑下。那烟霭下坠,内中竟隐隐现出些张牙舞爪的恶鬼身形;这烟霭落下,四面墙垣一碰这烟霭,那墙上竟如被刀刮一般,“簌簌”作声,落下一蓬蓬的絮灰来,显是蕴有剧毒。空中那数十个手持长剑的女仙挥剑砍剁,那毒雾有形无质,长剑下去,无不落空,毒雾沾身,那水汽化形的仙女便渐渐融作水汽,化在了那毒雾之中。仙女化尽,那雾中的鬼脸愈发清晰,一个个露出狰狞面容,只管望着众人嘶吼。
毒雾撒下,葛年骇然而惊,恐冰砚难以抵挡,正待出手,却见那烟霭冰砚将身一晃,陡然一化为二,一个腰身摇摇,霎时化作了被发跣足的真武大帝形容,但见他身着玄袍、金甲玉带,一个两肩晃晃,拔地变作了巨神灵真容。那真武手中捉得一柄神剑,其变化落地,长剑一拔,望着那水池便猛然一刺,长剑下池,且听“嘭”然一响,一池清水与那水圣一遭,霎时化作一团冰雕。那巨灵神睹见其状,一声怒吼,将个掌中抡着的宣花巨斧猛然一掷,但听“乓”然一声巨响,那水圣霎时被击个粉碎,跌坐了一地的破碎冰块。
水圣败亡,那空中飞落的毒雾不攻自破,“嗤”然一声轻响,好似一把火抛在了青纱账上,火光一闪,登时卷了个精光。四面那蟑螂道人与兔妖齐齐大哗,一起取出兵刃,潮水一般朝众人涌将过来。
重明见状,不慌不忙,却是扭头同飞廉道:“你去织网,将路都封死。这些喽啰,一个都不能放走。”飞廉嬉笑一声,道:“向往想吃肉,你们总有说辞,这满地的妖精,弄个把打牙祭,你们怕也不好说嘴了。”
两个正言语,却突见真武与巨灵“嘭”然一声,霎时又聚合在一处,化作了冰砚真身形容。冰砚见众人扑来,左手捏作法诀,右手却是望空一招。其手扬时,神殿四面那瓦罐登时“砰砰”炸响,几是转瞬间隙,便就爆了个干净。那瓦罐毁弃,内中登时飞扑而出无数隐约有个人形的烟霭。
那兔妖见瓦罐毁弃,亡魂飞出,内中一二忍不住出声奚落——“这些野鬼,能抵何用?”孰知话音刚落,一个个的,突然觉得头疼欲裂。一干兔妖蟑螂道人剧痛难忍,扑倒在地,却是满地打滚;哀嚎之中,头顶之上却就纷纷腾起其三魂七魄来。
重明等看得莫名其妙,独惊蛰看得分明,这是冰砚的神术离魂大法。只是向往她只知这法子能摄取土木精怪之魄,却不知能从活物身上扯出魂魄,如今睹见,却也有些难以自持,真个惊骇莫名。
向往之时,那瓦罐中的烟霭不过都是些飘忽无力的孤魂,在这些个兔妖手中,与纸人无异,如今得冰砚助力,顷刻间,却都成了索命的厉鬼。这些亡魂“噗噗”作声,自烟霭之中跌将落地,或扳手,或砥足,将一众兔妖、蟑螂道人的魂魄齐齐抓扯住,一个个嘶喊嚎叫,无不奋勇发力,顷刻间,四面都响起“哧哧”之声,那兔妖、蟑螂道人的魂魄如今真个如浆糊纸扎一般,被撕了个稀烂。
魂魄破碎,一干妖物的真身便就直挺挺的倒在地上,瘫作一地,再没个动静。那无数亡魂,却就飞将过来,聚在冰砚之前,黑压压的跪了一地,磕首跪拜。惊蛰下细看去,那有一等哀恸莫甚的,许是自怜自伤,许是遗憾未消,只管痛哭流涕;有一等豁达些的,或是大仇得报,已然了无牵挂,或是孑然亡魂,尘缘已尽,已然无有可恋,一个个面容惘然,似乎不知何去何从。
葛年站在一旁,将一干亡魂细瞧一阵,却是轻轻一叹,同惊蛰叹道:“尘世之上,还有这许多地方,没甚天理可言。那有些法力的,为所欲为,人命瞧得如尘沙草灰一般轻贱。真个是蝼蚁不如。”重明从旁听着,却是哂然一声冷笑——“弱肉强食,天道如此。有甚好说的。皆是他个人的命数罢了。”
葛年听得这话,嘀咕两声,道:“若天命要你也这般轻贱呢?天道不公,人心却还可修……”那重明嗤然一笑,冷道:“你这丫头,我看着其实还好,就是时不时的酸一回,没得令人作呕。”言语时,却就掉头瞧向冰砚,含笑道:“我就中意这丫头,心狠手辣的,只管痛下杀手,干净利落,很是叫人痛快。你看看她,行事何曾拖泥带水。都如你这般假惺惺的,咱们自己还活不活了?”
惊蛰听重明这话,却是瞪她一眼,嘀咕道:“你这夸人都夸得怪瘆人的。听着叫人心头不是滋味。”冰砚听在耳中,恍如未闻,往前略走数步,朝一众亡魂道:“此地已然被这些个魔域之主盘踞,你们若是自去了,恐也难得走脱。不如暂留在我这里,待我离开此地,你们再各去安身。若另有心意的,我也不苦留,自去便是。”
那一干亡魂听得这话,却都是被折磨久了的,并无一个离去。冰砚见状,也不多言,不过略一抬手,一干亡魂便“嗖嗖”作声,短短片时,便就被拧在了一处,化作了一根碧绿的簪子。冰砚将这簪子收好,环顾四周,同赊月等不甚相关之人道:“这里的行景只怕是藏不住。势必惊动旁人。只是既来了,也没个回头的道理。少不得要以身犯险。你们不过有伤,这才跟着咱们走了一路。先时过来,我只当不过有些魔怔了的华妙道人,便有些龌龊,全身而退应是无碍。如今看着,真个凶险万分。我实在没甚把握,能护诸位周全。若各位忐忑,另有考量,直言不妨。不必同咱们一道,平白涉险。”
苗璧泉听着这话,却是摇头道:“我这针毒未尽,若自去了,岂不是死路一条。我师叔如今半死不活,也还在这里,我岂能去了。”飞廉听得这话,却是“嘿嘿”一笑,奚落道:“先时你抛下他自家逃生,何等干脆,这会子倒要生死与共了。”苗璧泉瞪她一眼,并不答言。冰砚道:“你们也可在这左近寻个地方藏身,等咱们出来,再来相会不迟。”苗璧泉讪笑一声,道:“我叔侄两个,如何能够自保。自寻地方,还不如同你们一道稳妥些。”
赊月亦道:“一人计穷,三人计长。多个人多个商量。一道行走,到底安心些。”王方平也劝道:“咱们一路过来,相扶相持。多少灾厄都过来了,可见到底强过散兵游勇。”冰砚见他等坚持,亦不再劝,只轻声道:“既如此,都小心些。若我有些大意处,只管言语。”
言毕,依然领众人循重明先时指点而行。前车之鉴,冰砚愈发小心,放出幻术,将众人行迹掩去,一行沿着神殿后面那斜坡向上而行。这斜坡上的石道大半坍塌败坏,越往上走,两边的石墙便愈见残破,将出神殿,却见后门的门梁都摔在地上。步出左侧后门,却见前方是个缓坡,缓坡半中,斜插着一块巨石,这巨石瞧着像是远处山上折下来的峰顶,被抛在了此处。
这巨石正中,乃是一个环形石塘,那石塘径长三十来丈,周围砌着十来层石阶。石塘中间,散落着许多大小不一的褐色巨石。石塘四面,立着七座祭坛。那祭坛形如“金”字,高不过十来丈。这金字祭坛四面皆是台阶,顶上四四方方的,只有三四丈见方。那祭坛顶上,一半之地,都叫一张祭台占了去。那祭台之上,无一例外,皆放着三个巨大的灰石盘子。那盘子之中,放的不是牛羊牺牲,不是瓜果供奉,都是中土人类的尸骸。
那盘中的尸骸,有男有女,皆是三四十来许岁模样的人物,一个个被洗剥干净,如螃蟹一般捆缚在盘中。这些人类,虽则亡故,然皮肉看着未曾变色,像是新殇未久。那脸面之上,五官扭曲狰狞,显见生前曾经苦苦挣扎,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活罪。那重明飞廉皆是心狠手辣之辈,睹见此状,却都有些惊讶。重明瞄得一眼,忍不住摇头叹气。飞廉看在眼中,略迟疑一二,亦道:“可怜见的。若落个干脆也罢了,我看大半都是被吓死的。我一个妖精,看着都有些不落忍。”
祭台之畔,皆站着个身穿长袍的道人。只是这道人远远看去,虽个身段与人依稀相识,头顶生着的,却是一张蟑螂般的面孔。那脸面光滑可鉴,略带金色,头顶光秃秃的,没有头发,长满了七八寸长的触须;又戴着个小巧的赤金宝冠,宝冠左右还有两根奇长的雉鸡尾羽。这长袍妖道瞧着与蟑螂相仿佛,却又生着八条黝黑锃亮的螳螂刀臂,长袍底下,又密密匝匝的生着十来条如蜘蛛腿一般的虫足。真个说不出是个什么妖物。
这些个妖物在那祭台之上,手舞足蹈,正个吟唱咒言,吟诵之时,那石盘中的尸骸便就应声发光。那尸骸上的光华如虹飞起,在石塘正中汇集,化作一个淡金色的光球。冰砚驻足细看,这才惊觉那石塘中的巨石竟拼出了个人形。只因这人形有四条臂膀,先时才未曾看分明。那光球光芒四射,正就浮在这巨石人形的胸口之上。
重明走近两步,下细端详一阵,颇有些惊讶,同冰砚轻声道:“这些个妖魔,用生灵献祭,却是要将个亡魂复活在那石头中。你看那魂灵之珠如今这般大了,不知祭祀了多少人哩。”葛年看着,听着,摇头叹息——“真个作孽。”
巨石侧旁,另有一片倾斜的草地。草地上立着一个巨大的蜂巢之塔。那蜂巢塔金黄透亮,瞧着像是琥珀修建而成。蜂巢孔洞之中,大半都放着一个半人高的雪白虫卵。那虫卵外壁厚薄不一,厚的瞧着像是温玉雕琢而成,里头朦朦胧胧看不分明;薄的看着像是水晶打磨而成,里面藏着的幼虫头尾可见,那形容与祭台上的长袍妖道看着一般无二。
蜂巢塔下,既有成行成列的守卫,又有逡巡往来的苦工。守卫与长袍妖道虽生得一样,却都穿着金色甲胄,若不细看,真个像是一个个巨大的金色蟑螂。那苦工衣衫褴褛,却都是些鼠头人身的怪物。
蜂巢往上,与冰砚等立身处略近些的地头,另有几块巨石。这巨石远不如斜坡半腰处那巨石大,也有大有小,大的不过二十来丈,小的不过数丈。这巨石之上,皆按石头大小建有高屋,彼此间以游廊相接。只是这高屋游廊,功用与中土建筑相类,那构建与装饰却又大相径庭。
这些个高屋,大半是仓储之所,那屋子高大,有户无门,有洞无窗,里头堆放之物,往来之人,一目了然。冰砚等放眼看去,那屋子里撂满了水晶箱子。那箱子里的东西奇奇怪怪,不一而足,别的也罢了,只是数百具中土人类尸骸,放在水晶箱中,瞧着未免叫人毛骨悚然。内中那往来之人皆是那鼠头人身怪,这些个怪物显是将这中土人类与旁的禽兽鱼虾视为一类,胡乱塞在一处便罢了。
那鼠头人身怪往来之时,彼此也言语,冰砚等皆是修道之人,耳聪目明,隐约也都能听个大概,或是商量堆砌箱子事宜,或是争执登录账册职责,又或是哀叹劳作之苦,奔波之累,不一而足。冰砚细看一阵,在这斜坡乱石之中,寻出个隐蔽之地,嘱咐众人勿动,独自去那高屋之中。葛年劝她谨慎些,本欲与她同往,冰砚只是坚持——“人多了,行动反倒不便。不必如此惊扰。我去去变回。”重明皱眉道:“那里头不过是些无用的废物,你去作甚?”
冰砚朝她微微一笑,并不解释,将身一晃,便就化作烟霭去了。飞廉见她去了,低声嘀咕道:“这丫头大胆得紧,天不怕地不怕,行事竟没见她谨慎过。这等地方,一个人,说去便去。先时在那大殿动手,也不与咱们知会一声。只是逞强。”又同惊蛰道:“你这师父拗得紧,你也不说劝劝她。这等性子,将来只怕吃亏。”惊蛰瞄她一眼,却哪里同她答白。
赊月与众人皆不甚投契,原少言少语,这会子却同飞廉道:“我倒觉着她小心得很。但凡行事,又是细致,又是周到。”又同惊蛰道:“也是她,做甚么我都觉着自然有她的道理。她便不言语,我也莫名放心。”
几个正言语,眼前烟气一晃,却就现出冰砚身形来,只是她现身出来,身旁却就见提着个鼠头人身怪。这怪物满脸惊骇,一张嘴张得老大,嘴角的长须哆哆嗦嗦的抖个不住,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子左右乱瞟,将一干人等看了又看,瞪了又瞪,只是上牙敲下牙,下牙打上牙,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众人讶然间,却见冰砚将这怪物望地上一放,转过头来,同众人温言轻声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弄个他家人来,好歹问些底细。”飞廉听闻,却是摇头叹道:“这等蝼蚁一般的苦力,知道甚么!哪里能问出个子丑寅卯!怕不是白费心力!”重明白她一眼,道:“又不是要问他家甚机密之事,问出来历,那也强过一无所知。”
第二百零七节 清静
正个议论,却见冰砚左手捏个法印,右手望这鼠头人身怪脑门上轻轻一弹,但听“啪”然一声微响,那怪头顶便就冒出一蓬轻烟。烟霾升腾,却就落出这怪的魂魄来。那魂魄立在烟中,满眼惊惶,两只手蜷在胸前,战战兢兢,拱肩缩背的不敢看人。
冰砚右手一晃,却就放出一枚七尺来长的烈火之针。这火针悠然飞起,轻轻巧巧望那魂魄胸口刺下。那鼠头怪的魂魄睹见火针,唬得觳觫颤栗,孰知那火针瞧着可怖,穿胸而过时不过微微有些灼热,竟全无痛楚之感。
冰砚见他疑惑,轻声道:“此术唤作炼心针。我且问你话,你若实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便全无妨碍;若问牛答马,语焉不详,这炼心针便不会与你客气。我原也不是这样人,只是瞧你们那行事,且将咱们这般人都视作了蝼蚁。情形非常,自然手段也非常。你若是个明白人,也少些委屈。”
那鼠头怪见胸口插着这么一根火针,一时虽没觉着苦痛,细想去,却有些害怕,颤声道:“你有话,只管问。这东西滚烫,怕不将我这三魂七魄炙坏了哩。”冰砚轻声道:“我若不施法,自然无害。我且问你,你们来自何处?是何族类?可有个宗门来历?”
那鼠头怪听她一问,忙道:“上仙这话,问的原是常情。只是咱们这里,来历门路,都与寻常相悖。还请上仙听我细说。咱们所来之处,唤作俱耶尼。这俱耶尼在中土世界之外,水土不接,相隔无量之距。便有日行千里的神术,万万年只怕也只走个万万之一。
这俱耶尼之地,并无生灵,只得一个转生无万之地,历经无量之劫的圣灵。这圣灵不死不灭,永存绵绵,唤作恍莽。这恍莽以无有为正,以混沌为真,原隐于寂然之中,藏于虚无之内,无人知其所存。只忽然一日,这俱耶尼之外,有数个相近的生灵之界,出了得道真仙。这些个真仙动用仙法,先天之气涤而荡之,如涟漪一般传入俱耶尼,扰了恍莽的清静。
一则这恍莽并无肉身,不能操戈相向,二则这恍莽乃是寂灭之物,不愿为尘世的惊扰而伤神,它便自虚无之中,创生了神灵阳勃,又名之为天纲正神。阳勃化生,辖制了天序与天阃两位旧神。这天序与天阃,于中土之中,另有名号,唤作石夷与帝江。天序石夷,有颠倒古今之法,天阃帝江,有贯穿虚空之能。
正神得天序天阃之力,穿越无方之地,去了俱耶尼左近的生灵之界。正神同恍莽一般,并无肉身,并不能将那生灵之界屠戮一空。因是之故,正神在那生灵之界,选中一人,收而服之,濯其心志,擢其灵智,传之以秘法,授之以神力,以彼界之物,灭彼界之灵。
正神收服的第一个,被唤作胡连真仙。真仙以一己之力,剿灭了数个生灵之界。然灭去数界之后,正神才知觉莽然虚空之中,生灵之界不可胜数。胡连真仙力有不逮。因此之故,胡连每去一界,便会寻出那可造之材,收编成军,以为己用。
真仙经过数万之界,也得了些人物,各色族类,亦有数十种。如今名头大的,有危宿、虚宿、鬼宿、女宿、参宿和商宿等十来处生灵之界的族类。各族人中,危宿的扶司马、石苏和,虚宿的女涂祖、涂徐泽,参宿的洞波滨,商宿的灵馥烟,那都赫赫有名。此地之前,有个水圣殿,便是参宿洞波滨的神殿。那里的道人,便是参宿之灵。”
言语时,回头指了指身后远处那蟑螂般的怪物,道:“那是商宿的灵馥烟的族人。”又讪笑一声,低头道:“我这一族,来自鬼宿,唤作嗅地。咱们素来蠢笨,习法艰难,炼道难成,所幸体格健壮,颇有些蛮力,又好生养,真仙便留了咱们 一族活路,与他家作个搬运苦力。咱们鬼宿,被真仙收服的,还有一族,三头蛇身,唤作蟠灵。这蟠灵一族如日中天,族中有紫延与赤维两人,被真仙封为门下护法,极是看重哩。”
冰砚凝神细听,至此,才蹙眉道:“这恍莽真个可怖,旁人活着喘气都惊着了他,非得屠戮一空,什么圣灵,可不是个天生的魔物!”又同这鼠头怪道:“你唤作什么名字?”那怪呢嚅一阵,低声道:“小的唤作木徐他。”冰砚惑然道:“你们这名字真个古怪,这却是个什么意思?”
那怪犹豫一阵,缓缓道:“咱们各族人等,原都有自己那一界的言语,与中土言语不通。因石夷帝江之故,这中土言语便成了官话。只是言语易改,名字称呼惯了,却难改口。小的这名字,木是姓氏,‘徐’是‘走得慢,’,‘他’是‘车夫’,换做官话,便是‘一个姓木的走得慢的车夫’。若用官话,也忒难称呼了。”
重明听了一时,冷笑道:“既如此,那底下的也不必问了。自然是中土的道士成真,术力波动,扰了这恍莽的清静。为了他的安宁,这胡连真仙,便就要领军下临中土了。这一来,若有入眼的,便收归己用,不入眼的,自然就通通杀戮了事。真个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那飞廉叹道:“我得道以来,啖人无数,旁人唤我一声妖怪,骂我两声魔头,我都认了。如今同这恍莽一比,竟显出几分慈悲心肠哩!”
那木徐他听得这话,迟疑一时,道:“真仙如今经历多了,知道杀伐不尽。并不会赶尽杀绝。那凡夫俗子,一概不理会。只这道真,若肯归服便罢,不肯的,便都要杀尽。”又道:“我虽没脸,未曾见过恍莽。但听家中人言,那恍莽居于俱耶尼之中,周遭寂寂空荡,祥和宁静。然一旦某处仙真惊扰,便如悬崖滴水入潭,淅淅沥沥,滴滴答答,无休无止,令人焦躁莫甚;又好似静夜之中,有蛇鼠穿行屋中,一时梁上窸窸,一时床下窣窣,叫人烦恼难堪。这尘世生灵,成仙了也好,得道了也罢,在那万世不灭的恍莽眼中,同蝼蚁并无分别。是以他那里,并没个慈悲一说。妖怪邪魔,神仙圣灵,于他总没分别。”
那苗璧泉立在一旁,原是个默然寡言的,这会子听说,却探过头来,两条眉毛立起来,瞪圆双眼,满脸惊讶道:“听你这般言语,这真仙历经数万之界,若没个万万之岁,焉能及此?既有无万之岁,那修为道力,岂不是如海无量了?若他要来神州作恶,咱们哪里还有还手之力?”
那木徐他未及作声,飞廉却就笑将起来,道:“听你开口,便知是个没见识的。妖精也好,人也罢,到底都有个肉身。这肉身便好似个瓢壶,那修为道力便如瓢中水、壶中酒,总有个限。人身虽好,寿延有限,大半人等,穷尽一生,竭力而行,都活不到瓢满壶尽那一日。是以人人都觉着活得愈久,道行愈高。殊不知这盛水之瓢,总有盛满之日,斟酒之壶,终有倒尽之时。他这异界之怪,想来有甚古方,能有绵延之寿,但那血肉之躯,再肯修行,不过多些异样法门,会些刁钻技法,那肉身所能承载若是满了,修行一千年同修行一万年,又有甚区别呢?却是哪里来的如海无量呢?”
苗璧泉听得这话,却是满脸惊诧,重明从旁冷道:“若非如此,她这妖精,又何必苦炼人形?到底那妖精虽个长寿,肉身修行,终究不如人。便是你们,不也苦修苦炼,只盼哪一日得道飞升成仙么?想来仙体不同,修为自然能更上重楼。”那飞廉听了,笑道:“其实我也想,咱们从妖化人,得蜕去本相,生出这脸皮,长出这手脚;那人炼化成仙,却又会变成什么形容呢?敢是再生两条臂膀?再长两个脑袋?”赊月一旁啐道:“真个胡说八道,那岂不又成了妖怪了!你看观中供奉,那神也好,仙也好,同人都没两样。不过是泥胎换了金身,精气骨肉变了,那形貌却是不变的。”
正个议论,众人藏身之地未远处,忽地传来一声轻笑。众人唬得一跳,骇然侧目,那笑声处,明明白白,空然不见人影。正个惊怪,那笑声又起,下细听去,一时在左,一时在前,竟无一定。重明知是露了行迹,暗叫一声糟糕,思量一二,总不知何时现了踪影,疑惑中,却也暗暗捏起法印,只待动手。
一干人正琢磨时,却见冰砚微微仰头,也不见她列印,不过右手一抬,神剑纯钧“嗖”然一声,便就脱空飞去。神剑去时,不过淡淡一道微光,好似白虹穿云。神剑破空未远,那空中“嗤”然一下微响,猛然蹿出个人来。这人身迅如电,倏尔间,便就落出数丈之地,远远避开纯钧。
比及落地,众人细看,那人却是个男相玉像。这玉像瞧着通体洁白,穿着一件软丝白袍,穿着一双绑腿白布鞋,肩头系着一领细丝白斗篷,虽是玉像,头顶却有一蓬晶莹透亮的银白长发,绾着个发髻,斜插了一根青玉簪子。手中抱着一把纯白玉的琵琶。
这玉像瞧着虽是玉质的,却同活人一般伶俐。落地之后,将个琵琶拎在手中,随手拨弦,但听“嗡”然一响,那弦上便就陡然扑出一蓬飞烟,烟中窜出一个手持长剑的中土道人,望着飞来的纯钧猛然一砍,孰知才刚出手,玉像背后“乓”然一响,那玉像霎时被一切为二。
玉像切断,空中那持剑道人登时一顿,只这一顿,纯钧一剑扑来,“噗”然一下,将个道人从头劈开。那道人出师未捷身先死,一声未出,“嘭”然倒地,只一下地,便就扑做了两团淡白色的烟霾。
旁人不知,那暗中出手的,正是冰砚的神剑承影。苗璧泉从旁看着,真个心下打鼓——‘这丫头真个可怖。不出手便罢了,竟如此狠辣。见面便是杀着。竟全无余地。’细想当初种种,竟有些后怕。飞廉亦有些意外,看在眼中,口里虽个没话,却回头瞄了一眼重明,重明同她四目相对,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却就淡淡道:“真是大惊小怪。那玄门正宗,除妖荡魔,可不向来如此?”
话声未落,那断开两截的玉像“噼啪”一声,那上半截生出了腰腹腿脚,依旧是个翩翩公子;这下半截长出了脑袋胳膊,却是个纤柔女郎。只是变化长成,那女郎手中提着的不是琵琶,却是一把月琴。
那女郎成形,跨前一步,月琴一抡,“铮”然一响,陡然化出一蓬淡白光华,如同蛋壳一般,将两个玉像皆笼罩在内。男相玉像拖着琵琶,立在女相之后,拉长个脸面,将个冰砚下细打量两眼,森然道:“你这妮子,仰仗异界神兵,出手竟这般狠戾!”
冰砚嘴角一抿,右手一晃,纯钧升高丈余,悬在那蛋壳般的光华上空。承影紧随其后,望空一扑,同纯钧合在一处,双剑合璧,但听“叮”然一响,便就行迹全无,无形无影,竟不知化去了哪里。
神剑踪灭,那双像头顶的光华罩子突地“咔咔”作响,霎时间,便就迸出几道裂口来。说时迟,那时快,那女相一声呵斥,月琴提在身前,猛然一拨,“崩”然一响,那弦上陡然放出一道紫光,紫光巍然,升起三四丈高,化作一个三目神人。这神人三目齐齐放光,光华过处,却就从空无中照出了冰砚的双剑“美人”。
神剑显形,冰砚左手一捏,“嗖”然一响,美人便就化作一道针也似的光芒缩回冰砚掌心。那男相双目怒睁,琵琶一抡,“嗡”然声中,弦上霎时奔出两个手持巨斧的神人。这神人高有数丈,身披紫金甲,头戴紫金冠,掌中巨斧柄长丈余,斧面赫然,如磨盘一般大小,一左一右,望着冰砚疾砍而来。
这厢冰砚未有动作,侧旁那木徐他的肉身忽然一声怪叫,其魂魄胸口那炼心针“呼哧”一声,陡然熄灭。火光一去,那魂魄立时回身,木徐他将头一埋,如鱼下水,如蛇归洞,一头便扎进了身下那土块之中,霎时便没了踪影。
变故突然,众人皆有些措手不及,重明心下一跳,登时明了——‘这玉像是这木徐他招来的!’又暗暗惊骇——‘这木徐他瞧着甚不起眼,竟能在众人眼皮底下弄鬼,真个有些手段!竟小瞧了他!’
孰知这木徐他才刚遁去,却听冰砚一声冷哼,两手齐齐捏起,手腕交叉,横在身前各成一印,但见她微微侧头,口中轻声咒道:“无而立有,有而生空。”咒声一起,其右手掌中“哧”然一声微响,陡然放出一蓬绵密的冰针来。那冰针脱空扑出,恰似一张密网,那两个紫金甲神人扑将过来,登时撞在针网之上。那冰针瞧着纤巧,孰知但一撞上,竟是坚逾金铁,慢说那巍然两个神人,便是他等手中的巨斧,竟也霎时被扎了个千疮百孔。只一照面,便就被射得七零八落,跌将在地,裂作了一地寒烟徐徐的破碎冰块。
冰砚左手之中,亦未落空,其咒声响时,便就见疾射而出一股飞旋疾风。那疾风贴地一扑,一卷一刮,那地下陡然听得一声惨叫,“砰”然一响,竟就从地下扯出个魂魄来。众人定睛一看,不是木徐他,却又是谁?魂魄被擒,那地面“噼啪”一声,陡然裂出三尺来宽的一道沟壑,众人放眼一看,那底下十来丈深处,却见木徐他的肉身蜷作一团,正个瑟瑟发抖。
第二百零八节 捉虫
冰砚捉得木徐他的魂魄,左手五指一捏,木徐他那魂魄“哧溜”一下,霎时化作圆溜溜的一粒雪白珠子,在冰砚掌心略略一颠,便就沉下掌心,再没个行迹。这魂魄一去,那裂缝中的木徐他手足一扭,陡然立起身,两足一点,“嗖”然一下,便就窜将出来,落在冰砚身前。
这木徐他两足落地,身子微弓,指着那一对玉像,缓缓道:“这是商宿的山神。其本相非阴非阳,唤作灵馥烟。他有两个化身,男相唤作沉璧,女相唤作破云。这两个化身,能以弦作法,役使魔神……”
言语未落,那沉璧瞄了一眼破云,两人眉头一皱,齐齐跨前两步,“呔”然一下齐声呵斥,将个琵琶月琴抱在胸前,一按一捺,那琵琶月琴“铮铮”两声,响动之时,两人弦上陡然弹出一蓬黑气,黑气扑空,霎时化出个身披藤甲的巨人。
这巨人巍然落地,高有十来丈,左右两手各拿一把宣花巨斧,口中“呜呜”嘶吼,望着冰砚猛扑过来,其两足动时,那地面被他踩得“轰”然作声,每跨一步,那脚印四面的土地都被踩出深如沟壑的迸裂皲纹,真个是一脚踩出一张泥纹网。
葛年见这巨人声势如此,下意识的直起身来,捏出法印,正待施法相助,却见冰砚神色淡然,左手捏出个法印,右手望空轻描淡写的一指,其指尖“叮”然一响,猛然窜出两个人影来。这人影迎风便长,只一霎时,便就化作了两个七八丈高的巨人。
下细看去,哪里是人,却是两个半人半兽的异样神魔。这两个皆有人身,只一个身量宽阔粗壮,通身墨黑,穿着个短襟短裤,赤着双足,身形虽然如人无异,身后却有七八尺长的一根短尾,颈项之上虽有个脑袋,然那五官,却是个乌龟无异;这乌龟背上无壳,手中却擎着一根长约十丈的黑铁棍子。这棍子之上满是龟壳花纹,黝黑锃亮。另一个身长手长,身后悬着三丈来长的一根铁链般的长尾,尾端如黄蜂针一般,锃亮夺目;这人身量瘦削,虽生着人面,头顶一左一右,却有两个巨大的蛇头;其手中各捏着一柄雪白的月刃,凛然生光,竟似象牙雕琢而成。
旁人不识,自家法术,惊蛰却是熟稔;冰砚这法子,却是借了傀儡,化出了黑灵与赤灵的法相。那黑灵变化一成,不待吩咐,往前便是一跃,别看他身材五短,身形却是伶俐莫甚,但这一跳,好似猴儿上树,,便就从两柄巨斧中一穿而过,但听“嘭”然一声巨响,却是不偏不倚骑在了那藤甲巨人的腰上。
黑灵两腿一勾,将个巨人死死盘住,黑棍一夹,箍住那巨人脑袋猛然一扯,“乓”然一响,便就将这巨人的脑袋生生扯将下来。沉璧破云睹见此状,真个骇然不敢置信,正惊讶莫甚,那赤灵两足一蹬,早飞将起来,悬在两人头顶,“嗖”然一响,月刃便就脱手飞斩而去。
沉璧破云识得厉害,不敢硬接,两人齐齐将腿一蹬,“倏”然望后飞退,孰知赤灵早有所料,两人身形在空,赤灵那铁链长尾猛然一甩,“砰”然一响,“咵咵”两下,便就将人一齐套锁起来。赤灵长尾套中,奋力一扯,“哐啷”一声,便将两人摔在了冰砚身前。沉璧心有不甘,但一落地,右手拇指陡然伸出三四尺长,想要拨弄身前琵琶,孰知指头堪堪碰着那弦,尚未出声,那长链尾端的尖针“乓”然一下,猛扎而中,将沉璧这拇指刺个对穿。
沉璧一声惨叫,拇指猛然缩回,尚未及挣扎,赤灵肩头那蛇头“夯”然一响,猛扑下来,一口咬住沉璧的脖子,沉璧“呜”然一声,口中有言,却哪里说得出声。赤灵另一个蛇头缓缓游下,悬在破云咽喉之前,口吐人言——“小心些,别妄动。我手下准头不好,一个不慎,怕不就咬断了。”
破云被冰砚这法子震慑,然有惊无惧,避开眼前的焦黄蛇眼,两眼微抬,瞟着冰砚,缓缓道:“你别得意。木徐他已经传声示警,我不过来得早些。还有厉害的,只在后头。你赢了我,也不算本事。有命活着离开,才算你厉害。”
冰砚未动,那赤灵弯下腰来,瞧着破云脸面,缓缓道:“你怎么就不问问,咱们来此何为呢?”那破云听着这一问,却是嘿嘿一笑,冷道:“若是来投诚的,那倒使得。只不知胡奔大人瞧不瞧得上你这两脚虫。若你将我放了,好言相求,我倒可以替你美言两句。若不是来投诚的,管是作甚,杀了干净。”
飞廉从旁听着,嘀咕两声,同冰砚道:“木徐他说这灵馥烟颇负盛名,想来这些个虫豸还是看重他的,好歹留下一条命,也算个质子。”破云两眼斜睨,瞄了飞廉一眼,冷道:“商宿之中,高手辈出,能人异士不计其数。我算个什么东西,你若想用我去辖制旁人,却是打错了算盘。”
飞廉听得这话,却是点头道:“这话听着真个是自寻死路。若不是早有求死之心,便是极蠢。若是真蠢,想来那劳什子胡奔未必将他放在眼中。既如此,一口咬死他便罢了。留着也是无用。”那破云听着这话,却是两眼一瞪,厉声道:“你敢!”飞廉听得喝叱,却是有些唏嘘,摇头同冰砚叹道:“亏得还是名宿,竟是真蠢!”重明冷道:“一条爬虫,能有什么心智可言。”飞廉听着却有些刺耳,冷哼一声,指着苗璧泉等人,忿然道:“爬虫怎么了,你看看这些个肉虫,哪一个不糊涂?也没见谁玲珑七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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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砚瞄看她两眼,微微蹙眉,轻声道:“这起时候,何苦计较这些个不咸不淡的话。”言语毕,收却术法,将个破云沉璧捏作一团,捏回灵馥烟,又调转头同葛年道:“这灵馥烟能瞧破我的行藏,后面的自然也能。以我一人之力,恐难以周全过去。你我携手,梦境之法与万象神功齐驱并进,想来未必不能功成。”
葛年点头道:“正可一试。”言语下,不等冰砚招呼,立时列印作法。她这术法一动,众人身下登时腾起一层薄雾,这薄雾团团围聚,将众人笼罩其中,恰似结了个灯笼。冰砚紧随其后,一般捏指结印,她这法印发作,那烟霾灯笼便就如同车马一般,带了人众缓缓前行。
灵馥烟被冰砚的法子捆缚,不得动弹,嘴巴却能开阖,见冰砚全部避忌,只管寻路前行,哂然道:“真是不知死活。”孰知奚落中,冰砚一行竟悄然过了那石塘,那商宿、鬼宿等一干人物,竟是无一知觉。
越过石塘,那斜坡之下,却见一处空谷。这空谷极是广袤,里面竟一个人影也无。空谷四面皆是矮岗乱石,中间零星立着几处废墟。那废墟之间,有数丈宽的砖石大道相连,想来旧日也是一处极恢弘的殿堂。只是如今那些个敞轩大屋如今都坍尽塌光,不过剩下些残垣。这废墟之中,立着许多数丈高的槐树,只是早便枯死,叶片全无,不过只剩下些灰褐色的树干。瞧着愈发有些荒凉。
各处废墟之上,皆冒着一蓬黑烟,那黑烟下面极宽,颜色却又极淡,越是望上,越是细小,那颜色也越见发黑。这许多黑烟腾在数十丈的高处,汇集在一起,团成一片黑云。那黑云悬在半空,上面铺着一层玉也似的黑色镜面。那镜面之上,没个别的物什,一无所有,独坐着个怪诞之人。
这人头肩手俱全,从胸而下,皆是一团白色烟霾,脸面也还周正,瞧着像是个人间三十来许岁的男子。其一头银发如雪,头顶戴着一顶翡翠王冠。他那身子虽是烟霾,却也隐隐有个人形,如今盘腿坐在那黑玉镜面之上。左手捏成个法印,横在胸前,右手身前略举,掌心栓着数条烈火串成的锁链。那锁链飘扬飞空,末端系着个同这人形貌一模一样的火焰人。晃眼看时,好比放了一把人形风筝在天上。
睹见其状,重明却欢喜起来,指着高处道:“那黑玉镜子,便是息壤。”飞廉“啊”得一声,道:“若取这镜子,自然惊动这妖怪。我看他很是诡谲,想来不好对付。”重明回头暼了一眼灵馥烟,问道:“这妖怪是谁?有什么本事?”灵馥烟冷笑一声,叱道:“此是俱耶尼的星官,胡奔上尊。真个是不知死活,竟敢唤一声妖怪。他的本事,通天彻地,无所不能。何消问我,你且上去一试,自然知晓。”
这厢言语,那黑玉镜面上空突然“嘭”然一响,那空无之中陡然生出一团火焰来。那火焰从空坠落,跌在镜面之上,倏欻间,便就化作了一面火焰镜子,这镜子四面燃火,中间却就现出个猪头人身的怪物来。那怪物现出形容,朝胡奔低头揖手,惴惴道:“上真,信已经送达,白公却没回话。”
胡奔两目微闭,并未抬头,口中缓缓道:“这老贼滑头得紧。这一路去,可瞧出什么名堂没有?”那猪头怪低着头,并不敢抬眼——“我特意寻了胡可寻。他支支吾吾的,只推说没头绪。想来是被人知觉了,有些话,他也不太敢传递。他虽没说,但我看他家人少了一半,有几个相熟的,原说上门拜会,却都不见。或是中土,或是旬他罗,只怕已然有路可通。旬他罗如今虽已残破,远不能同中土神州可比。但里面却有几族人等,日夜苦练道法,特别是太玄都同天镜两处,那术力波动,震得百灵幡招摇不休。再不剿灭,只怕会让胡连上真动怒。”
胡奔听着这言语,岿然未动,不过将手一招,那猪头怪通身火焰一熄,“哧溜”一声,便就如烟化尽,全然没个行迹。这边一去,那胡奔左手微微一抬,右手掌心那无数火焰之人“突突”作声,一个接一个的掉落而下,坠在那黑玉镜上,倏欻间,却就开出数道三四丈高的火焰之门来。
这些个大门巍然立在镜面,同镜中的火焰之门组成一个浑圆。大门开启,门中便就现出人影来。那镜中之人,形容各异,有猪头人身的,有狗头人身的,也有兔头人身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这些镜中之人,见那火镜开启,一齐弯下腰来,望向镜子行礼。那镜子之中,却就又幻出个胡奔的火焰之身来,同这些人等一齐言语。一时间那黑玉镜面之上,便就嘈嘈杂杂响将起来。
重明等立在下面看得真切,重明眉头一皱,侧转头来,同冰砚缓缓道:“我看这人厉害。你虽手段高明,只怕一时也难以取胜。咱们原是一群乌合之众,向来没个契合,便都一哄而上,只怕也讨不着什么好。莫若让我先行,去引开这妖怪,你再去取镜子。彼此脱身,在那索道左近相会。你看如何?”
冰砚听着,还未应声,飞廉却有些迟疑,瞄看重明几眼,道:“你去做这诱饵,若是不能脱身,那该如何是好?”重明冷道:“我若不能脱身,你不就可以独得这折光镜和息壤了么?天大的好事,你担什么心?”飞廉白她一眼,闷声道:“我得意了,自然盼着有人瞧着,那才开心。若有天大好事,只这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岂不无趣?”
葛年略作犹豫,道:“你去不妥。我有梦境之法,脱身只怕容易些。”言语下,也不等众人开口,却是将身一纵,“嗖”然一声,却是化作了一只飞蝉。这飞蝉羽翼展纱,排烟而上,径直闯上那黑玉镜面。
葛年身形将近,那胡奔登时知觉,那闭着的两眼陡然一睁,两目如炬,却是将个葛年下死盯住。葛年长翅一拢,“哧”然化作一蓬淡淡的烟霾,飘然立在胡奔未远处,“嘿嘿”两声,却就笑道——“老修士,你是哪里来的?这是中土地界,乃是古神成圣之地,你来这里,是要作甚?”
胡奔听得言语,却就款款起身,那烟霾之身飘忽不定,恰似一团浮在傍晚水塘上的残霞余光。
“我从哪里来?你这道士,倒是有趣。”胡奔听着问话,那脸面之上竟显出几分笑意,“我那出生之地,在中土世界的西方。唤作尼维罗绿那,我那母族,唤作胡月支。尼维罗绿那,原是个寂静之地,那里有三个太阳,有七个月亮。在那里,白昼很长,夜晚很短。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再见宏伟壮观的胡月支国了。那里有世人见所未见的高塔与殿堂,那里也有中土闻所未闻的道德与道法。那里天如碧玉,海似白银。”
“但那里的土地没有被赐福,那里的人没有被眷顾。”胡奔微笑着低下头,轻轻抚摸自己身上腾起的烟气,“胡月支国的道士过于聪慧,他们深习的道法惊扰了不该惊扰的宁静。现在,那里一片死寂。只有我,只有这个被胡月支人称为罪人的我,如今还活着。胡月支那些悲壮的历史,那些哀伤的传说,如今都在我这里。你问我到中土来干甚么?”胡奔笑得越发诡异,“我来镌刻你们曾经的一切,现在的一切。让你们的湮灭变得更有意义。”
第二百零九节 荒凉
“中土之界,历经万万年,如今日月照临,道德彰显,怎么会湮灭?”
“因为中土和胡月支一样,惊扰了不该惊扰的宁静。”胡奔的身形慢慢的升高,他的身形就像一团渐渐散开的云雾,“胡连至尊选中了我,给了我一双慧眼。让我看到了胡月支的过去。”
“那些过去残破、衰败。但那些过去壮观而美丽,令人赞叹。那些蓬勃的草木,那些奔涌的河流,那些鲜活的生灵,让胡月支曾经的历史如此繁荣,如此辉煌。他们一次次创生,又一次次毁灭,永远陷在痛苦的轮回之中。只有彻底的湮灭,才能让他们的魂灵得到解脱。”胡奔弯下腰,巨大的脸孔像一座倾倒的山峰,“中土和胡月支的过去并没有什么分别。中土已经喧闹很久了。它就像隐藏在海面浓雾里的渔船,在暗夜之中缓缓前行。我们听得见这隐隐约约的欸乃桨声,也看得见那影影绰绰的闪烁渔火。但海面太广阔了,中土这艘船,又太小了。俱耶尼的飞箭全部都落在了海水之中。”
“所有的天地,都以为自己是浩瀚世界的中心。都认为自己的世界永恒而独特。井蛙不可语于海,只为所见之地拘于弹丸,不知天地之广阔。夏虫不可语冰,盖因所历春秋笃于弹指,不知日月之无尽。你这小小道士,见过几多世界,活过几许劫数?怎么就知这中土之界永不湮灭?”胡奔的脑袋微微扬起,那张面容之上瞧着极是恬淡,并没有什么慷慨之色,“但中土确乎是个与众不同的天地。”
“中土并不是道法觉悟最早的天地,中土的道法也并不是所有天地中最强大的存在。但中土的先圣们睿智而机敏。他们很早就发现了俱耶尼和阴蚀魔城。意识到了世界的危险。他们为中土设下了重重庇护。他们知道法力的波动无可避免,知道胡连至尊的追猎无法抵挡,他们便在中土天地之外设置了不计其数的镜子与铃铛。这些镜子和铃铛把中土的法力波动转移到了其他天地。胡连至尊的鞭子,跟随着这些虚假的法力波动,发现了数不胜数的天地。”胡奔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很多天地还在襁褓之中,就被胡连至尊的火焰烧成了废墟。这些天地之间那些被胡连至尊允许生存下来的生灵,浴火重生。他们接受了胡连至尊的赐福,领受了虚无附体的宁静。但他们内心当然还有复仇的怒火。他们不敢对胡连至尊心怀怨恨,只能把狂热的愤怒和无尽的憎恨留给了中土。这些心怀仇恨的生灵,慢慢的,就成为了中土人口中的‘魔与怪’。所以,不管是俱耶尼还是阴蚀魔城的生灵,对于中土,大都心怀仇恨。中土,也就渐渐成了这个世界中最独特的一个天地之一。”
“我当然没有仇恨。”胡奔瞧向葛年的眼神极其坦荡,“我不知道胡月支的毁灭和中土有没有干系。但我知道胡月支最终的命运只能是湮灭。耄耋老者,行将腐朽。在永恒者的眼里,他的生命,就像一朵的花的凋零一样无足轻重。”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么多的秘密?”
“这不算是什么秘密。就算是秘密,我也希望中土之人都知悉这一切。”胡奔看向葛年的眼神完全没有恶意,“中土的毁灭只是迟早的问题。中土道法的波动已经越来越强烈。整个世界都回荡着中土的涟漪。”
“但中土太隐秘了。它距离俱耶尼也太遥远了。中土就像是藏在大海中的一滴水,就像是埋在沙漠里的一粒砂。我们需要把它找出来。”胡奔望向葛年,“我们在虚空之中开启了数不胜数的虚空之门。但没有一扇可以正确的通向中土。当然中土也并非全然无迹可寻。我们发现了像华妙洞天这样的地方。但这些地方被布下了无可逾越的限界。我们无法安全的通过。我们需要帮助。”
“你可以成为这个人。你可以成为记录中土过去的伟大之人。你将铭记中土过去那独一无二的历史,你可以亲眼目睹这个恢弘壮丽的天地走向消亡,而你,将成为这个天地永恒的记录者。不会再有任何人把你抹去。那些过去因为你的存在,而将永垂不朽。”
胡奔伸出手,他的掌心渐渐散发出一个光华夺目的圆球,圆球里,是一个山河壮丽的天地。那片天地之中,散落着数不清的巨大城池,里面耸立着不计其数的高塔。
“你看。这是在我心魂之中重生的胡月支。它复刻了胡月支的所有过去。所有在尼维罗绿那曾经存在过的生灵,都在这里同时得到了永生。他们永远都不再消亡。他们在残破的真实中消亡,在虚无的永恒里苏醒。他们将不再面对恐惧,不再面对未知,所有的苦痛都和历史一起湮灭,他们和真正的宁静融为一体。”
“总会有人走出这一步。”胡奔低下头,双目如冰泉一般明澈清静,“每一个天地,都会有痛苦。痛苦是生灵最真切的存在。生,是如此脆弱;老,是如此残酷;病,是如此苦楚;死,是如此可怖。所有的生灵都无法逃脱。总有人在生老病死里惊怖交加,总有人会为了解脱而不择手段。这样的人,你憎恨他吗?你愿意让这样的一个人成为中土在世界上最后的残余吗?不,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你呢?为什么不能让心怀慈悲的你,成为这个世界最后的回响呢?”
“你有什么手段,就敢说出这样言语?”葛年脸面漠然,全然不为所动,“是有震铄古今的修为?抑或有纵横寰宇的法器?”
“说来说去。你是要我显个神通。”胡奔微微低头,左手收却那光华湛湛的圆球,也不咒言,也不列印,右手望空一抛,其掌心“嗖”然一声,便就抛出一张放金光四射的火焰网罘来。
这网罘瞧着像个渔网,呼喇喇抛在半空,霎时盖去十来丈见方之地,那网罘乃是火焰成丝编织而成,勾股相会处,皆有七八尺高的一个火焰小人。这小人手中或拿鱼叉,或拿尖枪,口中“嗷嗷”叫唤,随着火焰网罘一起落下。
胡奔抛掷之势轻巧随便,然那网罘落下之时,却似云峰倾倒,真个来得又快又急,满空里都陡然响起“呜呜”风响。网罩之中陡然变得有些凝重,旁人便是抬头望眼也难;网罘之外,却又有狂风四面翻卷,烈风在镜面之上刮擦而过,直是“咵咵”作声,竟似磨刀一般的声响。
孰知这胡奔动手,却是小看了葛年。火网一落,葛年立时将身一缩,且听“噗”然一声微响,其身形陡然弹作一蓬迷烟,霎时散了个没影。她这身形一去,那火焰网罘落下,却就罩了个空。网罘落在镜面,胡奔身周突地“嗡”然一响,瞬时爆出数百支纤如发丝的细针来。
那细针“吱吱”作声,正是霍桐山的秘技鸣蝉针。这飞针好比千百只猴子齐齐叫唤,劈头盖脸的朝胡奔脸面扎去。胡奔一时大意,猝不及防,给这飞针扎个正着。只是这针瞧着明晃晃的,一碰着物什,却就如同卵泡一般,“砰砰”作声,便就炸响起来。这飞针每炸一根,那胡奔身侧便就猛然崩出一块透明的四方晶体来。那晶体弹在半空,只一霎时,便就密密麻麻排成一团。
这四方晶体每一面,都现在一张胡奔的脸。这些个胡奔脸面,或悲悯,或羞愤,或恼怒,或惊惧,不一而足,个个都高声吵嚷,那口中或长吁短叹,或呵斥怒骂,却是将他曾经的梦魇都印了出来。
梦魇悬空,胡奔登觉头昏脑涨,放眼看去,满眼密密麻麻都是自家过往。眼花也罢了,从前种种,陡然涌上心头,却叫人有些唏嘘,有些意乱情迷。正个心神不定,身前那虚空之中“咔咔”作声,却是陡然升起一株光华莫甚的神树来。这神树叶如新竹,却都赤红如染;开有奇花,花朵大如铜镜,每一朵都光华四射。正是葛年的神技鹤林术林生育华。育华神树升起,葛年的四德结界便就铺陈而就。
结界铺成,葛年暗中捏动指印,放出杏林术灌坛雨。咒印捏动,葛年头顶“咵”然一下,便就陡然裂开,整个脑袋裂作四瓣,脑中间“哧”然一响,便就急喷而出一蓬青烟。这青烟倏尔升空,霎时化出一片斜风细雨。这斜风徐徐而动,将那细雨望胡奔飞赴浇去。
胡奔一时轻敌,被鸣蝉针牵住,堪堪稳住身形,又落在了四德结界之中。只是可怜葛年一番算计,她这四德结界,却叫胡奔一眼瞧出了行迹。细雨将至,斜风拂面,胡奔左手微抬,口中“嘘”然一声呼哨,其掌心陡然放出一蓬炽热白光,光华照出,身前身后那无数透明晶体登时“噗噗”作声,霎时团在了一起,化作了一面光滑可鉴的晶体之墙。那斜风细雨飞扑而来,撞在晶体之墙上,墙面上的胡奔之像齐齐吆喝,那风雨登时“簌簌”而响,好似滑坡而下的泥水,登时滚滑落了个干净。
胡奔右手轻轻往前一抓,口中轻叱一声,葛年那育华神树“咵嚓”一下,陡然化作了一头通体黝黑的山羊,“咩咩”两声,便就朝葛年幻化藏身处猛撞过来。葛年两足一蹬,霎时窜起十来丈高,结出法印,疾声咒道:“林生服常。”咒声一响,那黑羊一声怪叫,就地一滚,霎时化作了一株服常树。
服常一起,四德结界立时化成四凶结界。结界一起,葛年的身形立时一闪而没。那胡奔两目瞪得溜圆,却是果然看不出她行迹。只是胡奔虽个目中空落,无有所见,却成竹在胸,全然没个犹豫,左手指天,口中“嘘嘘”两声,只一呼哨,其胸口光华一闪,陡然放出成千上百个巴掌大的火焰胡奔来。
这些个火焰胡奔,手中皆拿着一把虚空暗刃,这暗刃长不过寸许,劈空一划,那空无之中,竟就被它划出虚空裂纹来。这裂纹一出,登时好比一拳砸在了冰面之上,那虚无之中“矻矻”作声,无数破碎的虚空裂纹如同狂舞的黑蛇朝四面八方飞扑开去,皲裂的纹路在空中碰撞撕扯,恰似盖了一层又一层的黑色蛛网。
这裂纹破空急窜,但有触碰之物,无不立碎,葛年是隐身藏行,不是化形脱身,给这怪诞之法唬了一跳,无有犹豫,立时按计划脱空飞去。她一离四凶结界,真身立现,虽是淡淡一点虚影。却叫胡奔看出了行迹。胡奔见她奔逃,微微一笑,果然纵身追去,口中兀自笑道——“既来此地,焉能走脱!”
只是他堪堪追出,出行不过数丈,眼前“嘭嘭”两下,却是连着撞上了两层虚无之墙。这墙体一撞即破,那破灭处,却就现出些胡月支的景象来。那景象之中,一重是胡月支繁华盛世之况,群真修行,百姓安居,帝王乐业,仙家人家,无不欣欣向荣;一重是胡月支败亡无人之境,那云天浩渺,荡然无物,人间城池无存,宫墙院宇悉数埋在了草木阴翳,一派死寂。
扑入墙中,睹见此状,那胡奔突地有些恼怒起来,两手举起,口中猛地发出刺耳的尖啸。他这啸声,孤高尖锐,仿佛夜枭哀啼,啸声起伏时,葛年幻出的梦境登时“嘭嘭”作声,四下里都破碎开来。无数残破的梦境碎片从空跌落,纷纷扬扬,好似仙人剪碎了满空的云彩,一把抛洒下来。梦境破碎,胡奔身形再无阻滞,跟着葛年急追而去。
这边一去,冰砚立时领着人众脱空飞起,立在那镜面之上。立足其上,但觉身下冰凉,似乎履步寒冰。飞廉低下身来,在那镜面轻轻一摸,轻声道:“这息壤如此宝贝,他就这么放着便去了?”重明鼻孔看人,冷道:“他若是能带着,自然带着。只怕是搬动不得。若有动静,只怕同俱耶尼的连接立时便会断折。”言语时,却见冰砚俯身下腰,伸手在那镜面上轻轻一按。她这一按,那镜面登时微微有些晃动。飞廉瞧着心惊——“小心些,只怕有些机关。”重明冷笑道:“你看他何等自负。未必会有。”又道:“想来他等来此,已不知多少年月,只怕已经久无人来了。”
冰砚两眉微蹙,掌心催动真力,法力一动,那镜面“锃”然一响,霎时之间,镜面之下便就现出一对硕大的眼睛来。不等众人回过神,那镜面“咵嚓”一声巨响,瞬间破裂开来。镜面破碎,镜中“夯哧”作声,便就爬出一头䱻鱼来。这䱻鱼形如巨蟒,长有数十丈,背上有鳍,腹下四足,足上生有三趾,两眼褐黄,瞧着像是两团巨大的枯叶堆,背上蛇鳞皆是青铜色,腹下皆是铁青色,虽个牙口紧闭,然一条猩红的舌头却吊在唇外,“哧哧”有声,瞧着极是唬人。
第二百一十节 破镜
这䱻鱼破镜而出,四足撑开,俯身低头,口中“哧”然一声怪响,猛然便朝冰砚等疾扑过来。冰砚左手按住镜面,右手一挥,其指尖“嗖”然一响,霎时弹出纯钧、承影。纯钧甫一脱空,立时望着这䱻鱼头顶猛斩而下,剑势如虹,那䱻鱼不及闪避,被纯钧一斩而中,但听“当”然一声脆响,纯钧弹飞数尺,那䱻鱼头顶毫发无伤,不过头顶那蛇鳞被砍出浅浅一道白痕罢了。
纯钧击中,承影也未落空。纯钧无影,承影无形。承影径直往这䱻鱼七寸处刺下,神剑落下,且听“叮”然一声,这䱻鱼七寸处登时被刺出个寸许深的窟窿。皮肉破裂,鲜血飞溅,猩红的血液略略勾出了神剑形容。
䱻鱼吃痛,扑出的脑袋猛然一缩,回转头来左腿一蹬,“噗”然一响,承影便被弹飞开去。神剑脱身,这䱻鱼怪啸两声,两条后腿“砰砰”两下,却就化作了两块石板一般的硬甲,将那七寸处盖了个严严实实。
护住七寸,这䱻鱼立时将头一伸,脖子“蹭蹭”望上窜起十来丈长,变化一成,“轰”然一声,便就朝冰砚俯冲下来,下冲之时,那脖子上的鳞片“兹兹”作声,好似金铁磨砺,不过霎时间,那蛇鳞就全部化作了黑色的铜片;那大口望着冰砚等猛咬下来,口中尖牙银光烂然,好似无数尖利钢刀,口中血红一片,瞧着令人毛骨悚然。
飞廉睹见其状,心下骇然,下意识的催动真力,但有不对,立时便要出手。正个着紧,却见冰砚两手一招,纯钧承影双双落回其掌心。也不见她列印施法,一声冷哼,双剑在身前轻轻交击,“叮”然一声微响,纯钧之上登时烈火飞绕,而承影之上却就卷出浓浓一层霜雾。变化一成,其身“倏”然一下,霎时便就闪到䱻鱼头顶。
其左手纯钧猛然一挥,霎时化得有两三丈长,翻手一扎,且听“噗”然一声,那䱻鱼后颈的铜片全然无用,如纸扎一般,竟被一剑刺了个对穿。长剑透穿,剑上的火焰如同实物,“当”然一声钉在镜面,那蛇头“嘭”然一声,顺着火焰猛然摔落。
蛇头跌伏,那䱻鱼行将丧亡,然一息尚存,意识还在,愤恨中长尾猛然一卷,望着冰砚猛抽而下,声势之盛,便是山呼海啸,亦不过如此。虽个势道极猛,然强弩之末,未必必须硬接,避让亦可。飞廉只当她会侧身让开,孰知冰砚略略低眉,扫了一眼镜面,右手一挥,承影望着尾尖挺然一刺,“当”然一响,长剑接个正着。剑尾一撞,那剑上的霜华一闪而过,长尾登时被从中剖开,一分为二。这长尾便就变作了个分了岔的蛇舌。蛇尾剖开,下落之势不衰,只是尚未落及镜面,那皮肉便就化作了腥臭的黑色霜雾,腾腾升起,比及落下,坠在镜面,便就只剩下了一条尾骨。
斩杀䱻鱼,冰砚俯身而下,左手按住残破的镜面,猛然发力,但听“嘭”然一响,那镜面霎时碎裂,残破的镜面四面飞坠,镜子中心飞旋而出巴掌大一块黑色美玉,“嗖”然一响,便就落在了冰砚手中。镜子破灭,四下废墟里的黑烟“砰砰”炸响,登时零落散去。
飞廉惊喜交加,笑道:“这也忒容易了!不防竟这般……”话说一半,整个天宇突然“咔嚓”一声巨响,众人骇然抬头,却见头顶猛然裂出一道皲纹,那皲纹从上急下,宛如巨龙入水,“噼啪”声中,从天直坠地面,这皲纹如巨柱一般撑在浮岛的天地之间。不等众人回过神来,那柱子“嘭”然一声,就此爆裂开来。这皲纹爆裂,整个悬空之岛登时轰然迸裂。偌大一个悬空浮岛,就此崩作无数巨大的残片。
但一皲裂,浮岛的每一块碎片,都霎时被包裹进了一块巨大的虚空碎片之中。浮岛迸裂,冰砚等人猝不及防,登时被四散冲开,有孤身的,有三五一起的,各个分散,落入了不同的虚空破碎之中。
巨变之中,惊蛰未同冰砚立在一处,惊骇之下,忘乎所以,朝冰砚猛扑过来,堪堪将近两处破碎边缘,同在一处的飞廉大惊失色,一把拉住她后衣领,猛然一扯,将她拖将回来,饶是快甚,惊蛰右手手指已然撞在那虚空壁上。但一撞着,惊蛰那手指之上的皮肉登时如棉花一般絮烂开来。飞廉眼明手快,伸手一刮,她那指尖刀片一般,却是将她指尖连皮带肉削去一块。那皮肉飞在半空,不过“噗”然一声微响,霎时便化作了一蓬细烟。
浮岛破裂,虚空破碎望着四面飞速散开。这些个碎片有飞的快的,有跑的慢的,彼此或就相撞,撞击之时,碎片间火光四射,尘沙碎石四卷,其中甚或还有闪电吞吐。
众人分别落在不同碎片之中,个个目瞪口呆,不知竟是这等行景。惊骇之中,却突然听得赊月尖叫。悚然回望,却见赊月被弹射飞远,独在一处虚空破碎之中,他偏安一隅,原也还算周全,孰知时运不济,一块飞速盘旋的虚空破碎撞了过来,两相一撞,两块破碎一起皲裂,无数皲纹如水浪一般向两块虚空破碎其余地方传递过去。那皲纹过处,草木也好,屋宇也好,无不被撕裂成了齑粉。眼看赊月行将破碎,众人却都无计可施。
正个惊骇,旁边一处虚无之中,却就猛然卷出一团火焰。那火焰如网罘一般,将个赊月笼罩其中,但就一扯,“呼”然一下,便就将他扯出了那行将碎裂的虚空破碎。立在了无数虚空碎裂中的虚无之中。众人讶然看去,这救人的,不是旁人,正是急急赶回的胡奔。
赊月落在胡奔手中,骇然不可自持。整个惊惧交加,这一堆虚空破碎的下方,陡然间,便就裂出一个巨大莫甚的虚空裂缝来。那裂缝像是突然绽放的一朵冰蓝色的夕颜,边缘泛着淡淡的白色,内中涌动着盘旋的虚空涡流。漫空飘散飞撞的碎片被那涡流一吸,便就接二连三的向下飞坠。
胡奔捉得赊月,左手一捏,赊月一声怪叫,霎时化作一缕紫色烟霭,“噗”然一声微响,便就沉赊月左手手心,再不见个行迹。胡奔腰身之下,已然悉数化作烈火,那烈火之躯“轰”然一响,便就扑在了冰砚所在的虚空破碎面上。
他身躯落下,那虚空破碎的表面便就“兹兹”作声,陡然燃将起来。那虚空碎片的皮面,原晶莹通透,极是光滑,他这一落身下来,那表面便就如水纹一般涤荡起来。胡奔俯下烈焰之躯,烈焰如钳子一般将个虚空牢牢抓住,他低下头来,嘴角裂到耳根,同冰砚嘶声哑气道:“小丫头,好大的胆子,快将息壤还我。”
冰砚抬眼看去,冷道:“此是中土之物,与你何干。”胡奔听得这话,嗤然一声冷笑,“看你这神气,我便知道,你是不怕死的。只是也好叫你得知。于我而言,死,倒是一种解脱呢!便怕你这命,活不成,也死不掉。”
言语之时,其右手微微一勾,其身下那烈焰“呼哧”一声,便就猛然穿过虚空碎片,朝下方的冰砚猛扑而下。那火焰“噗噗”而来,好似万千火鸟从空飞撞而下,声势极其煊赫。冰砚看得实在,全然未惧,左手捏个法印,右手望空一指,指尖“哧溜”一响登时放出一蓬紫色烈火。恰似撑开一面紫色巨伞。
王方平重明等同冰砚在一处,见她以火焰扑开防护,面面相觑,王方平心下疑惑——‘这火焰皆是无形之物,如何抵挡得住。’重明心下亦有些不明所以——‘两火相向,上下相交。上崩而下,下不能挡;下奔而上,上不能却。这丫头弄的却是个什么名堂。’正个疑惑,但听“砰砰”之声不绝于耳,那胡奔落下的烈火扑在紫伞之上,恰似飞流扑石,四面飞溅,却哪里窜扑得穿。
那胡奔看在眼里,“咦”了一声,诧道:“紫凝霞?”惊讶时,却见冰砚右手望空一招,那紫伞之上“嘭”然一声,却就陡然喷出一股流泉来。那流泉从下而上,恰似一条白龙夭矫升空,望着胡奔便就急扑而去。胡奔看得真切,冷笑一声——“阴陵泉!果然是峨眉山的道士!”
他这言语时,那飞流便就已然扑至跟前,胡奔亦不躲闪,身下火焰陡然聚合,霎时化作人形。他变化成形,两足踏在虚空破碎表面,不敢再托大,左手列印,右手望着那水流一指,指尖华光一闪,那堪堪扑到眼皮上的飞流陡然一僵,偌大个水流顷刻结成冰柱。
冰柱一成,胡奔右手望那冰柱顶端猛然一拍,那冰柱之上“兹兹”两声,猛然扑出两股火焰。左面这火焰碧绿青幽,右面这烈火金黄刺目,两股烈火恰似两头巨蟒,一左一右急窜而下。火焰蟒头张着嗷然巨口,瞧着像是要将这天地焚尽。别的也罢了,睹见这烈火,重明却是吃了一吓,骇然道:“不要硬接!那是无阳黄火无阴青火!快闪开……”
急喝时,却忘了这破碎虚空之地,哪里还有避让余地。冰砚睹见其状,不避反进,往前一步,两手一齐结印,口中一声呵斥,背后“嗖嗖”两下,纯钧、承影双双飞出。纯钧、承影飞在半空,剑身之上“哧哧”作响,几是霎时间,便就化作了一条十来丈长的赤色巨蟒,一只身宽七八丈的玄色巨龟。这巨蟒通身缠满紫凝霞,瑞气华光千条,那巨龟从头到尾结满寒霜,晃眼一看好似裹了一层坚冰在身,两个并肩向上,望着青火黄火便就扑了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两相相扑,其实不过眨眼之间,但听“砰砰”两声,两边齐齐撞了个正着。冰砚那赤色巨蟒与玄色巨龟“哐”然一下,霎时被撞回原形,双剑从霜火之中弹飞回还。那青火黄火余势不消,声威更甚,呼喇喇朝冰砚左右扑来。情势险峻,重明一声惊呼,两足陡然一点,也不助冰砚抵挡,却是猛然扑向空中的胡奔。
危急时,冰砚却也并未张皇失措,左手法印捏稳,右手猛然一扬,掌心“嗖”然一下,猛然放出一道红黄相间的光华,正是玄黄钩。玄黄钩扑空而出,霎时化作一个月牙。这月牙横在冰砚身前,“哧哧”作声,内中好似伸出了无数瞧不见的手掌,撕纸一般,将那青火黄火扯成碎片。那火焰碎片飘飞开来,绕着玄黄钩急旋一阵,却就“噗噗”作声,化作了一团团惨白的灼热之气,滚跌在地。将这地面烫出一个又一个的漆黑焦痕。
重明飞扑上空,两手一挽,陡然现出一弯长弓。重明一声喝叱,那弦上“嗡”然一声,便就猛然疾射而出一排灼热火箭来。胡奔看得真切,啐得一口,森然道:“三焦离火,也敢来我跟前卖弄!”鄙薄时,伸手在身前那冰柱上猛然一拍,那冰柱“咵嚓”一声,陡然破裂,破碎的十来块冰块“噗噗”而响,望着那火箭便就飞射而去。
那冰块飞出未远,一块块“当当”乱响,几是转瞬间隙,便就化作了十来面数寸厚的冰盾。重明的三焦离火撞在盾上,“噗噗”乱响,却是齐刷刷的断折,崩裂做一天的破碎流光。那冰块撞碎烈火,余势未尽,望着重明急射而至。重明左手列印,右手如镜子般望前一照,那掌心“哧溜”一声,陡然放出一团浓烟,那浓烟之中,现出个黄发童子的幻影。这童子手中捉得一柄芭蕉扇,望着那冰块猛然一扇,“嘭”然一声,霎时刮出一股黑风,那黑风如飞旋的刀刃一般,冰块射来,“咵嚓咵嚓”数声,便就被削做了齑粉。纷纷扬扬,飘洒开去。
胡奔看在眼中,却是有些恼怒,正待施法,身下那虚空碎片陡然一震,将头一低,放眼看去,原来这巨大的虚空破碎已然跌入那虚空涡流。远在上时,从上下望,那涡流旋得似乎不快,比及落下,才惊觉这虚空涡流真个转得快如惊风。这虚空破碎落在涡流之中,如树叶落入江海巨流,四下光滑莫甚的晶面被刮得星火四溅,黑烟四扑。
胡奔站在破碎顶上,却是有些立不稳身形,那烈火之躯几次被刮擦散开,仅仅剩个臂膀脑袋勾在那破碎表面。冰砚看得真切,捏动印诀,纯钧、承影双双升起,甫又化作玄龟赤蟒,沿着破碎的冰柱窜将上来,望着胡奔飞扑而去。胡奔被虚空涡流裹挟,力不从心,眼见冰砚作法,怒骂一声,却就将两臂一松,其人登时“嗖”然一响,霎时便被卷入那涡流之中。见其行迹全无,重明心下一松,正舒一口气,那涡流之中“轰”然一声,陡然疾射而出一根十来丈长的手杖。
那手杖乃是青火黄火缠扭而成,通体皆是火焰,不过徒具一个形容。火杖飞射而至,但听“咵”然一声,重明头顶那虚空破碎被刺穿之后陡然破裂,无数残破的虚空碎片好似飞刃一般四下乱射。冰砚立在下方,眼疾手快,法印一动,赤蟒登时跌落,霎时化作了一面撑开的赤红巨伞,将众人覆盖在下。重明人在高空,猝不及防,却是被数片虚空飞刃刺个正着。重明一声惨叫,登时身不由己,被手杖刺穿的虚空空洞吸了过去。眼看要被拖将出去,下方那巨龟一口咬来,却就将个重明的腰身死死衔住。
第二百二十一节 裂魂
巨龟一口咬中,身子立时急坠,须臾落地,冰砚一把扶住重明。重明身上被扎出七八个碗口大的窟窿,窟窿里头却一丝血迹没有。虚空飞刃刺穿两头,两头都微微晃动,光滑的棱角熠熠生辉,像是精细打磨过的宝石切面。
王方平骇然上望,那烈火手杖已然被虚空涡流扯了个风流云散。飘忽的火焰散落在虚空涡流之中,化作了无数若隐若现的火星。惊蛰飞廉与王览王祥同在一处,其立身的浮岛碎片早已不知被卷去了何方。冰砚等立身的四周,已然看不见任何一片其他的浮岛碎片。
重明被飞刃刺中,哪里还能立住身形,软塌塌的倒在冰砚怀里,浑身颤栗,满头满脸全是汗珠子,仿佛一团被雨水淋透的棉絮。冰砚握住她手掌,下细端看一时,到底不敢贸然将那飞刃拔出,思量时,心头便有种种,却也顾不得,镇定心神,侧转头,同王方平轻声道:“你有药没药?有没有能稳住伤势的?”
王方平瞄看两眼,摸出几粒丸药——“不过试一试,有用没用,我也不敢担保。”冰砚也不多言,撬开重明牙关,将这丸药摁了进去。重明药丸下喉,惨白的脸色果然好些,鬓角边隐隐出现的凤凰毛也慢慢变成了乌黑发丝,两眼之中也不再时不时冒出些火星。
苗璧泉同冰砚跟在一处,满心惊骇,顾目四盼,半晌不能则声。好一时,这浮岛碎片终于落出了这虚空涡流。苗璧泉奔至这浮岛破碎的边缘,放眼一看,这浮岛原来是从虚空涡流的最下方出来,但仰头看去,上方乃是浩瀚无垠的无有之境,除了如今看着跟巴掌一样大的虚空涡流出口,竟再无别物。
惊怖之余,下意识的低头,本以为放眼看去,下方定是渺然无物之地,孰知但这一望,下头却有个奇异所在。那地方亦是一座浮岛,只形状像半个随手撕开的烧饼,半边浑圆,半边却如狗啃一般凹凸不平。这浮岛巨大莫甚,岛中有数个偌大湖泊。几个湖泊的中间,耸立一座高山。这山下半截都是深灰色的山岩,上半截却是晶莹剔透的水晶。这水晶之山的上半截,悉数破碎裂开,每一块裂片之间都缠着巨蟒一般的紫色树根。水晶之山的山巅,完全被一株紫色的巨树占据。巨树的底部,在盘虬纠缠的树根之中,散落着数百座别致的庭院。这些庭院交错在一处,远远看去,像是棋盘上散落的棋子。
在树根的最高处,耸立着一座水晶雕琢的巨大庙宇。沿着巨树树干起伏的高庙围墙,围墙外密密麻麻的挤着树根上冒出来的“树芽”。这些树芽同巨树一比,当然不值一提,但同那庙宇比较,却都是巍峨高耸的参天大树。
山下那湖泊的四周,散落着无数的村落,这些村落或在水湾之中,或在山坳之内,炊烟袅袅,竟是一派宁静气象。湖泊沿岸,有成群的白鹭,或在湖边泥滩草泊中啄食虾蟹,或是低掠水面,照水弄影,扑食浅滩中那欢脱的细长银鱼。那群山之中,多有灰鹤,或在高松之间引吭长鸣,如野老吟诵古今奇文;或在绝壁陡峭处垂头自梳,有的婉婉然,娴静温柔,如好女临窗生愁,一时伤了明月,一时怨怪春风;有的宛宛然,闲适幽雅,如老翁抚书而醉,一时似看尽上下,凭古吊今,叹岁月峥嵘无情;一时如读圣贤之文,感激而涕零,胸怀千古之悲,气吞万年之恨。
冰砚等立身的这浮岛碎片,摇摇飘落,如同一片随风柳叶,无从寄身,恍恍而下。也不多时,这浮岛碎片近了那下方的巨大浮岛,那下落之势突然加快,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拖曳一般,直是越落越快。这破碎边缘的虚空界面在拖曳之中,渐渐皲裂,比及将近那水晶之山山巅的树冠,这浮岛破碎的边缘已经磨灭殆尽,整个浮岛碎片的下方都燃起了刺目的红色火焰。王方平心下骇然,正不知所以,冰砚两眉一蹙,放出纯钧。也未见她列印作法,那纯钧剑身一晃,霎时化作一头生了翅膀的巨蟒。
不及招呼,冰砚放出法术,将众人齐齐撮在这巨蟒头顶。立身才稳,那巨蟒两翅一展,登时从破碎浮岛之上猛然飞起。其两翅“呼呼”扑扇,却就立在了那紫色巨树树冠上方数百丈处。
众人堪堪脱身,那浮岛碎片便就“咔咔”作声,渐渐碎裂。不过眨眼功夫,便就裂作了无数烈火缠身的碎片。这些个碎片拖着火焰,曳着浓烟,从高空扑向下方的湖泊。王方平举目眺望,以为那碎片会撞起滔天的巨浪。孰知那碎片从上而下,未及落地,却就已经烧成了灰屑,那火也灭了,烟也散了,不过簌簌的厚灰,被刮散在了湖面,竟是一点涟漪也没见。
冰砚缓缓落下,停在了那巨大的紫色古木的枝桠之上。这古木着实有些唬人,细枝上的一片叶子,竟也有人间帝王家的高屋敞宇那般大小。浓叶之中,藏着许多硕大的紫色花朵,那花蕊上密密麻麻的铺着厚厚的花粉,远远瞧着,像是堆着一座座谷草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