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得枯荷听雨声——历数流年,我和他15年的断背情

  九十,
  
  “不过一天没见,就说想我?”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么。”
  “切,我怎那么不信呢!”
  “两年前你死活不让我跟你到地里来,这回拦不住了吧?”孝寒挤了挤眼睛,嘴角飞扬,面露得意,又欠身对我父母道:“叔叔好,阿姨好。”
  父亲只是嗯了一声,再无他语;母亲笑道:“孝寒,对吧?你怎么找到地里来了?赶紧跟子枫回家去吧,别弄脏了衣服。”
  “没关系,我就是来干活儿的,衣服脏了让子枫给我洗。”
  “怕是你来迟了,活儿都快干完了,就剩下回家洗衣服了,你要是真想帮忙,家去一百多件衣服等着你洗呢。”
  “去,你少哄我,干什么活儿不由你说了算。是吧?叔叔。”
  父亲低头道:“我回去开车,你们把剩下的这点儿掰了。”
  “掰玉米是吧?我会。”孝寒蹿到前面,果真动起手来:“喂,这个皮要剥开么?”
  “不必,掰下来就行了,回家再剥皮。”
  “哼,我偏要剥开看看。咦,这个还没长熟吧?玉米粒还是软的。”
  母亲插话道:“嫩的回家下锅煮着吃。”
  孝寒拍手笑道:“是么?那我有口福了,我最爱吃煮玉米了,这回吃到原味儿了。”
  我笑笑说:“你不爱吃什么呀?”
  他白了我一眼道:“少打岔,这是我从小就爱吃的,嗯,香的很哦。”
  我不屑地说:“这算什么?在这田野中簇起一团火,把嫩的玉米棒子烤熟,那才有趣呢。”
  “真的?好弟弟,带我玩一回吧。”说着凑过来直摇我胳膊。
  我故意吊他胃口道:“今天太晚了,你看太阳都快落山了,一会儿我爸回来见我们还没干完活,又该骂我了。”
  母亲忙笑着说:“孝寒喜欢,你就带他玩去吧,剩下没多少了,我自己干就行了。”
  “谢谢阿姨,快点啊。”孝寒兴奋地拉起我:“天晚了才更有意思啊,篝火映晚霞……哇,太美妙了。”
  “看好火堆啊,不要烧了别人家庄稼。”母亲又嘱咐到。
  我向旁边大哥借了个火机,捡了些干透的秸秆做引火之物,又到地头折了些树枝,找到空旷地界生起火来,孝寒吹着得意的口哨,拿着几个嫩玉米棒子,欢快地跟在我身后:“直接往火里扔就行了吧。”
  “嗯。唉,别剥皮啊,那一烤不就糊了么?”
  “噢,已经剥开了,怎么办?扔了怪可惜的。”
  “给我。”我把玉米皮合上,又到旁边刚浇过的地里挖了些泥土裹好,然后放到火中:“等外面的泥烘干了,里面的玉米就差不多可以吃了。”
  “噢,拭目以待,口水都流出来了。”
  “哼,瞧你那出息。你闻,香味出来了吧?”
  “嗯,是,真香,每次到你家都不枉此行啊,我的诗又有了。”
  “什么?”
  “馔玉炊金何所羡,半两红泥半缕烟,无风香飘八千里,四海三江卷龙涎。”
  “还是打油诗水平,后两句欲效太白之形,却失太白之神,而且,把前面‘绿蚁醅酒,红泥火炉’的怡然气氛都破坏掉了。”
  “哼,让你一说,一善俱无咯,那你帮忙改改?”
  “想不出,你还是赶紧吃吧,凉了就不香了。”我用两根树枝夹起一根玉米棒子,掸掉上面的火星,吹了吹,剥开皮递给孝寒:“留神别烫着。”
  “嗯,你也吃。”
  “好吃么?”
  “太好吃了,真是人间美味,如果再来壶烧酒的话,那神仙都不想当了。”
  “想得美呀你,我爸来了,我得干活儿去了。”
  九十一
  
  “咦,你们家什么时候买的拖拉机啊?”
  “去年麦收时节就买了。”
  “哦,难怪不见你家骡子呢,改机械化了。”
  “是啊,现在基本上什么活儿都用不到牲口了。”
  “那不挺好,你家子丹就剩下养老了。”
  “挺好?难道你不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要不是我拦着,早就把子丹卖掉了。”
  “快点快点,赶紧装车,没看云彩涨上来了,预报今天晚上有雨!”父亲向我吼道。
  我抬头,果见乌云已盖满了大半边天,唯有西边天际,夕阳躲在云后,洒下一道狭长的光亮。阵风拂过,黄沙卷着败叶呼啸而来,我脱下帽子给孝寒戴上:“赶紧把火熄了,没烤好的玉米也不要了。”
  “别浪费啊,带回去给子丹吃。”
  两边邻居也过来帮忙,终于装了满满一车玉米,拉到了家中,哪知响了两声雷后,风又停了,乌云也渐渐稀薄了,孝寒笑道:“哎,虚惊一场。只可惜今晚的月是无论如何也赏不了了。”
  “子丹还在外面拴着呢,我得赶紧去牵回来。”
  “我也去。”孝寒拿着几个半生不熟的玉米棒子,跟在我身后。
  我家门前是河堤,堤下是一条废弃的河道,只有滹沱河水暴涨时,才会放下些许流量,河床上杂草丛生,间或有牧羊人响着皮鞭,哼着小曲儿经过。
  我们刚到堤上,就听远处子丹一声长嘶,大概是饿坏了,我跑上前去解开缰绳,见它把周围的草根都嚼了。孝寒把玉米递到它面前:“子丹小姐,还记得哥哥我么?”
  子丹看看他又看看我,大口大口地嚼起玉米来。
  孝寒轻轻地摩挲着它的鬃毛:“今晚天气不好,你先吃饱喝足了,等明天我再骑着你出去转转,看你还摔不摔我了?”
  “嗯,你明天还不回家啊?”
  “干嘛,赶我走啊?我爸妈被我姨接到北京去了,疗养一段时间,暑气退了才回。”
  “噢,今晚还想不想到我们的苹果园里去了?”
  “不必了吧,我看你怪累的,踏踏实实睡一夜觉吧。”
  “子枫!”母亲突然喊道:“俩人怎么散起步来了?饭做好了,赶紧洗洗吃饭吧。”
  我把子丹栓到棚里,又饮了些水给它。
  晚饭过后,我还真觉得有点累了,靠到床上,漫不经心地翻着本《古文观止》,孝寒拿着我的竹箫,摆弄了半天,终也吹不响。
  “你爸妈什么时候去的北京?”
  “早了,刚入夏就去了。”
  “没听你提过,那家里就剩你自己了?”
  “是啊,昨夜‘桃花坞’里长夜孤灯,想起你这来去匆匆的‘武陵客’……我再去看看子丹。”
  “咳……”我叹了一口气,心想他是想我还是想子丹了,于是放下书,躺下装睡。
  “子枫,快出来!你看子丹怎么啦!”孝寒突然大喊了起来。
  我忙穿上鞋出门,跑到牲口棚里:“怎么啦?”我见子丹倒在地上,四脚腾空,左右前后地乱踢,孝寒离着老远不敢上前。我把棚里的灯打开,母亲也闻声赶了进来。灯光映照下,子丹一副痛苦的神情,依然疯狂得打着滚,把栓它的木桩都拽斜了。
  “不好。”母亲惊呼道:“大概是它把这里的老鼠药吃了?”
  “什么?这里怎么会有老鼠药?”我喊到。
  “我想这几天要收玉米,怕被这里的老鼠偷吃,就放了一些药在这里。”
  “那你放远点啊,怎么让子丹吃到了呢?”
  “是啊,本来它是够不到的,我每次都把它紧栓到桩上,只有你把缰绳栓那么长。”
  我没时间和母亲理论,赶紧过去拉子丹:“赶紧起来啊,子丹,去找兽医。”此时子丹已经没了力气折腾,只剩下浑身的抽搐了,我使劲了平生力气,又如何拉得动,我只得掰着它的眼眶:“子丹,你要挺住啊,不要闭眼啊!”
  “没机会了,就算兽医来了也……”母亲叹口气道。
  子丹呆滞的目光看着我,眼泪滑到了我的手心里,绷紧的四足缓缓舒展,闭了气。
  父亲听说也走了进来:“死了正好,白养着它也没什么用。”
  我抹了一把眼泪,回头向父亲吼道:“你早盼着它死是不是?你就是要故意害死它,是不是?”
  “你放肆!”父亲愤怒地瞪着我:“它是畜生,你也是不成?哪天我死了,你他妈这么难过,我也就瞑目了!”说完父亲砰地一声带上了门。
  “别难过了。”母亲劝道:“我们不是故意的,谁家养不起个牲口啊?要是真想卖它,活的比死的值钱,我们也没必要害死它啊。”
  “妈,给子丹留个全尸吧?”我回头向母亲哀求。
  “你这孩子也忒不懂事了!好啊,你明天退学不要钱了,我就不卖它了。”母亲也面带少有的严厉,甩甩手回屋去了。
  孝寒在一旁呆了许久,见我父母都离开了,才蹲下来搂着我的头说:“枫,别哭了。我们不如把子丹的鬃毛剪下一些,也算留个念想吧。”
  九十二,
  
  我依然蹲在子丹的尸体旁一动不动,看孝寒小心翼翼地剪下子丹的鬃毛。
  “给我用下。”
  “噢。”
  我拿过剪刀,把子丹的辔头和缰绳一并剪断了:“你剪下那么多?放哪呀?”
  孝寒想了想道:“我觉得还是找个地方埋了吧,终归是要归于尘土的。”
  “也好,只是埋哪呢?又不能做什么标记,日后想去看看却也难找。”
  “嗯,是,得找一个相对稳定的地方。哎,你家祖坟在哪啊?埋那里最好。”
  我不禁惊诧地喊道:“你开什么玩笑,让我爸知道还不扒了我的皮!”
  “嘘,轻点。这有什么吗,人死灯灭,皆归于尘,何必那么计较呢。”
  “把牲畜跟我列祖列宗埋在一起?”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孝寒:“好,就这么干了!爱怎么地怎么地了。”
  “埋到旁边就行了,便于我们日后寻找。”
  “好,我们先回屋歇着,等我爸妈睡熟了才好行动。”
  我们耐心等到午夜零点,料定不会被我父母发现,才蹑手蹑脚地起身,我带上手电筒,又给孝寒找了几件厚衣服穿好。不能走大门,只得翻院墙,我搬来梯子,孝寒先让我拿着铁锹爬上去,他又把梯子放回原处,小跑几下,纵身一蹿,我还没来及伸手去拉,他已经扒住墙头爬了上来。
  “你这身形,不当贼太可惜了。”
  “我先跳下去,你把铁锹递给我,我再抱你下来。”
  “谁叫你抱?”说完我先跳到了墙下。
  天依然阴沉沉的,没有月光,村子内外一片漆黑,我们凭着手电筒微弱的光亮深一脚浅一脚地找到我家的祖坟,由于世代单传,坟头并不多,只是纵向排了七八个,曾祖父坟前立着一块石碑,算是最显眼的标记了,我来到碑前,鞠了一躬道:“孙儿不孝,破了祖坟的风水,还请列祖列宗原谅。”
  孝寒打了个冷颤:“别唠叨了,一会儿把鬼叫出来了。”
  “叫出来也是我们家的鬼,我不怕。”
  “从这块石碑算起,向右走七步,我们就把子丹葬到这里了。”说罢,孝寒动手刨起坑来。
  坟地坚硬,我们只有一把铁锹,轮换着费了不小力气,才挖好一个一米左右的深坑,想着埋深一些,以免日后被雨水冲开。
  “枫,你的洞箫带了没有?”
  “没,干嘛?”
  “吹一曲《葬花吟》吧。”孝寒一边埋土,一边喃喃自语:“侬今葬骡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我听后不禁破涕而笑:“若是曹公听到你这么糟蹋他的诗,非气活了不成。”
  “他自己都说世法平等吗!我还想去找三杯清水,也算是有些祭品给子丹了。”
  “水好找,那边垄沟里就有,只是这杯子,要回家去拿,我怕惊动了我爸妈……噢,对了,到我家老屋去找找看。”
  老屋的钥匙就藏在门旁的灯龛里,我取出来打开门,被我名之为“一心管二”的灯泡还能亮,我们找了找,没有杯子,只有些古旧的白瓷碗。
  孝寒笑道:“就用这个吧,挺好的。”
  我们把碗洗净,舀来三碗水,端到子丹的“坟”前。
  孝寒又道:“谨以清水三盏,净土一抔,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
  “别在那胡诌了,我们折腾了这半天,该回去了,被我爸发现就惨了。”
  “嗯,再烧点什么吧?”
  “烧什么?纸钱?子丹又不会花,对它来说,有吃有喝就足够了。我看就烧点秸秆吧,它生前爱吃的。”
  我摸了摸兜,下午用的火机还在,不远处正好有刚收下来的玉米秸秆,别管是谁家的,抽来一些干的,簇起火来。我蹲在火堆前,孝寒搂着我的肩膀,我忽然觉得子丹逝去的悲伤已经变成了一件很浪漫的奇遇。如果不是轻身经历,有谁相信这是真的?如果不是孝寒在,我怎么会来这里?
  火堆还没有燃尽,突然一道闪电刺破夜空,紧跟一阵轰隆隆的雷声。
  “不好,要下雨,赶紧回去。”孝寒拉起我,踩灭了火,就往回跑。刚刚跑进村里,稀疏的雨点已经落了下来。
  “来不及了,先到老屋里躲躲。”
  由于父亲常常修葺,老屋并不曾漏水,只是里面乱七八糟,没有休息之地,我们只得站在屋檐下,等雨停歇,可是雨越下越大,转眼院子里都有积水了。
  孝寒急道:“不会‘水漫金山’吧?赶紧找找有没有雨具,我们好逃离这里。”
  我依然站在屋檐下不动:“你慌什么?我就是在这长大的,见得多了。”
  “谁慌了?我是想要有把油纸伞,那该是多么美丽的雨夜啊。”
  “没有,那边窗棂是油纸的,要不要卸下来给你顶着?”
  “不必了,怪傻的。我还是跟你站着欣赏这雨景吧。”
  暑气渐退,孝寒从后面抱着我,下巴搭在我的肩膀上:“冷么?”
  “还好。”
  “没有烟蓑雨笠,没有油纸伞,只有这悠长的雨巷,悠长的雨。”
  “还有……”
  “什么?”
  “神经病的你!”
  “咳,真是扫兴,枉我把你当做知音,你却只知道打趣我。”
  “只是知音么?”我扭回头看着他,一动不动
  他敛住了笑容,一声不响。
  砰,砰,砰——是夜雨敲打窗棂,还是我们的心靠得太近。
  “枫……”他摩挲着我的头发,凑上前,轻轻的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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