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看到这种景象,战战兢兢地走过来,颤着声音问道:“你是……?”
中年男子说道:“周济。”
知府吓坏了,他噗通一声坐在地上,浑身抖动如同筛糠,他用手掌抽打着自己的脸,一下又一下,他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大人千万不要在意。”
周济,是官场如雷贯耳的名字,当今皇帝最倚重的人。他出生在江南书香之家,文武双全,被当地称为神童。他十几岁参加乡试和会试,连中两元【注】,二十岁参加殿试,又高中探花。皇帝看他少年英俊,才思敏捷,就让他给太子当老师。其实,他比太子大不了几岁。在教太子读书的时候,他好奇心起,又参加武科举考试,最后又高中武探花。所以,当世的人都称他文武探花。
后来,太子继位,对自己的老师周济极为倚重,凡是难解之事,均听周济裁断,而皇帝也对周济言听计从。再后来,南方海盗蜂起,北方后金崛起,天下纷扰,周济临危受命,担任天下总捕头,运用刚柔并济的策略,让天下回归太平。
知府没有想到,文武探花周济会孤身离开京城,来到江南水乡;更没有想到,他喝令衙役和捕快殴打的,居然是当今帝王师、天下总捕头周济。他清楚地知道,只要周济动一根指头,他就会一命归西。他就是周济脚前的一只蚂蚁,周济只要一抬脚,他就会化为齑粉。
周济看着可怜的知府抽打自己的脸颊,他连他看都没看,说道:“此案肯定有极大冤情,你赶在天黑前查明。日落时分,我会来找你。”
周济说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衙门。知府看到周济的背影在远处消失了,这才敢爬起身来,他对着周围的人群喊道:“今儿个这事谁给老子传出去,老子就要他的脑袋。”
这个案件看似很复杂,其实很简单,对于擅长动用板子的知府来说,更为简单。知府把那几个证人全部赶到衙门外,交给捕快看押,然后,一个个叫进证人,先打二十大板,打得证人鬼哭狼嚎,然后知府追问案件真相,证人们众口一词说出了同一件令人震撼的事情。
芳村有个寡妇,守着已死丈夫留下的十亩良田,拉扯孤儿渐渐长大。村中有个恶霸,看上了寡妇这十亩良田,就出钱购买。可是,这十亩良田是母子俩安身立命的根本,说啥也不愿意卖。恶霸就绑架了寡妇,逼她在地契上签字。寡妇是个烈性子,坚决不从,恶霸失手打死了寡妇,将她沉入自家的水塘。第二天,尸体浮上水面,全村轰动,恶霸出面主持公道,污蔑儿子打死母亲,沉入水塘。为了坐实这起冤案,恶霸出钱买通村中各个头面人物,然后来到衙门报官。
在这么多人证面前,糊涂知府相信一面之词,差点酿成不白之冤。
知府明白了案件的整个经过后,脸都吓白了。现在,他连自己的脑袋都可能保不住了。
黄昏时分,周济回来了,随同他来到的,还有宣州府同知。
周济一来到衙门,就宣布宣州府同知暂时代理宁国府知府,宁国府知府打入牢狱。知府知道自己难逃一劫,他挣扎道:“我是朝廷命官。”
周济说:“我已禀报朝廷,你就在牢狱中安心等候皇帝的敕令吧。”
知府继续辩驳:“哪个知府县令手中没有冤狱?”
周济道:“是这个道理,每个知府县令手中都不敢保证没有冤狱,但三天之内,制造两起冤狱的,前所未有。”
知府大惑不解:“还有冤狱?”
周济道:“你自作聪明,自以为是,三天前制造了金印冤狱,三天后又制造良田冤狱。”
知府道:“雌雄盗贼偷走金印,证据确凿,没有冤枉他们。”
周济道:“你见过哪个窃贼盗走赃物,又将赃物送回?你见过哪个窃贼盗走赃物,会在墙上留下记号?从古到今,你听过哪个窃贼盗取金印?就算金印偷窃到手,又如何出手?谁敢买金印?”
知府嘴唇翕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八节:角丸 妙手神技
《戚绝书》的消息在江湖上传开了,也传到了天下总捕头周济的耳中。周济从京城出发,来到江南,打探消息,他想尽快找到这本《戚绝书》,如果这本书落入了日本人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周济是文武双探花,尽管他在京城为官,但自幼在江南长大,他对江南的风土人情、江湖掌故、各色人物都很熟悉。
周济明白,要找到《戚绝书》,说难很难,大海捞针;说简单也简单,撒网出去,就能打捞上来。而江湖,就是这张网,只要找到江南各地江湖的总瓢把子【注】,就能够找到《戚绝书》。
颜升是宁国府的总瓢把子,他的义举和技艺,即使远在京城的周济,也听说过。
周济来到江南,先找颜升。
这一日,周济来到赣江边,遇到解差押解着一群囚犯,有的囚犯戴着木枷,有的囚犯被绑着绳索。这是滕雨和何蓉在渡船上看到的那群解差和囚犯。
那群人沿着江边走了几里路后,拐入了一道山谷里。山谷里有一家酒店,方圆几十里也只有这一家酒店。那群人走入了酒店里。
酒店里靠窗的位置,面对面坐着两个人,他们一个穿着陈旧长衫,像个落魄文人;另一个短衣打扮,像是落魄文人的随从。这群人走进酒店后,谁也没有太在意他们。江南的通衢大道和蜿蜒小径上,经常会有上京赶考的人,和从京城回家的,名落孙山的人。
几名解差坐在桌子边,戴着枷锁的囚犯,和捆绑绳索的囚犯,坐在地上。囚犯们靠着墙壁,伸长走得又酸又累的腿脚,脸上满是汗水冲刷后留下的污垢。
店小二把饭菜端上来了,是几只焦黄的,香喷喷的烤鸡,解差们一人一只,撕掉鸡腿,放进嘴中,鸡骨头被嚼得咯吱直响,浓郁的香味在酒店里氤氲。囚犯们一齐吞咽口水,喉结剧烈地上下抖动。
解差们快要吃完了,囚犯们的饭菜也提来了,是两桶洗锅水,上面飘着几片菜叶。戴着枷锁的囚犯站起身来,排成队伍,头伸进木桶里吮吸;捆绑的囚犯也站起来,他们中有几个人咬牙切齿,怒不可遏,有一个人踢翻了木桶。小二吓得赶紧躲在后厨里。
一个吊角眼的解差不怀好意地讥笑:“踢得好,踢得好。”
戴着枷锁的囚犯们吸干净了木桶里的菜汤后,黑痣宣布过会儿继续赶路。捆绑的囚犯说:“我们还没有吃饭。”
吊角眼说:“是你们自己不想吃,怪老爷们屌事。”
这边解差和囚犯吵了起来,那边的落魄文人和随从冷冷地看着。他们的眼睛像刀子一样,刮得每个人的脸上窸窣作响。
捆绑的囚犯不愿走,押解的解差赶着走。双方推搡中,一名囚犯的衣服被撕破了,露出了臂膊上的黑色印记,那里纹着一只展翅飞翔的老虎。
落魄文人和随从的眼睛睁得滚圆滚圆,他们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囚犯和解差争执不下,解差们抽出刀片威逼,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了说话声:“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这些人的饭钱,我包了。”
大家回头一看,是刚才坐在窗口的那个穷酸文人。
【注】总瓢把子:江湖上职位最高的人。
@dongmi18 2017-10-20 15:45:09
@我是骗子他祖宗 :本土豪赏1个 赞 (100赏金)聊表敬意,点赞是风气,越赞越大气【 我也要打赏 】
-----------------------------
谢谢你。
吊角眼上上下下打量着落魄文人,他问道:“你大爷的,驴槽里伸进来个马嘴,你是干什么的?”
落魄文人说:“上京赶考。”
黑痣在旁说道:“甭以为你是个秀才,就来管大爷的事,大爷有公务在身,你敢阻拦,连你一块抓了。”
吊角眼趁机说:“就你这种穷酸样,考一百年也考不上。”
落魄秀才听到有人诅咒他,也不生气。他从桌子上抓起一只茶杯,抛向空中,茶杯丢溜溜乱转;这只茶杯尚未落地,他有抓起第二只茶杯,抛向空中,两只茶杯都在空中转动,他有抓起第三只茶杯抛向空中。三只茶杯走马灯一样在空中转动,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少顷,三只茶杯都落下来,落在落魄秀才的手中,落魄秀才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吊角眼又讥讽道:“原来是个玩杂耍的,玩杂耍的不好好玩,偏要上京赶什么考,我刚才说你一百年开不上,现在看来,二百年都靠不上。”
解差们一齐哈哈大笑。
落魄文人脸色神色如常,一点也不恼怒,他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然后转身走出酒店。他身后那个随从,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落魄文人和随从走出去后,黑痣叫来店小二,要结账。可是,他一摸腰间,愣住了,钱袋子不见了。他把身上的每个口袋都检查一遍,还是没有找到钱袋子。他对解差们说:“谁先把账结了。”
解差们答应一声,手都不约而同地摸向腰间,装模作样,争后恐先。每个人一摸后,都脸色大变,腰间的钱袋子都不翼而飞。
黑痣看到解差们的脸色,知道着了道儿【注】,他对店小二说:“暂时赊欠,下次给你统一结算。”
店小二为难地说:“主家不在,我实在做不了主。”
黑痣拉长脸说道:“做不了主?让这个给你做主。”他想把腰牌掏出来,可是,腰牌也找不到了。他让解差们掏出腰牌,可是没有一个人能拿出腰牌,他们的腰牌也都不见了。
黑痣怀疑是刚才那个穷酸秀才捣的鬼,他提着刀追出门外,门外早就没有了落魄文人和随从的身影。
黑痣愤愤地说:“老爷抓住他,一定碎尸万段。”
黑痣带着解差们强行闯出店门,店小二看着他们手中明晃晃的刀片,也不再敢阻拦。
解差们押着囚犯又上路了,他们一路都在骂骂咧咧,把落魄文人的十八代祖宗都翻出来了,囚犯们像一群疲惫的人慢腾腾地走着,只有金植勋和河川的心中翻江倒海,他们知道这个落魄文人的手法出神入化,但都不知道他是什么路数。
一群人继续前行,来到了修水边。修水上有一座木桥,木桥已经被捣毁了。木桥前站立着两个人,他们抱着膀子,江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遮没了半张脸,但从他们的衣着上能够看出来,这两人就是方才在山谷酒店里的两个人。
金植勋知道来者不善,一场大战即将爆发,他对那群戴着枷锁的人,用朝鲜话只说了一个字:“逃!”
【注】着了道儿:中了计。
解差们也知道这两个人来者不善,但是,他们没有把这两个人放在眼里,因为对方只有两个人,而自己这边一群人,对方赤手空拳,而自己这方人人手持腰刀。
虬髯大汉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走到距离那两个人只有一丈多远时,站住了,他用腰刀指着落魄文人说:“胆大包天,太岁头上动土,敢偷老爷们的东西。”
落魄文人鼻子里哼了一声。随从模样的人依然一句话不说。
虬髯大汉说道:“把老子们的钱袋腰牌通通拿出来,饶你不死。”
落魄文人指着河川这群被捆绑的人说道:“放了他们,我饶你不死。”
虬髯大汉杀气腾腾地看着落魄书生,落魄书生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腰牌,他一扬手,腰牌全落入了修水中。
虬髯大汉非常气愤,他抡起腰刀,砍向落魄文人。落魄文人站立不动,他旁边的随从跨前一步,在腰刀尚未落下时,已经架开了虬髯大汉手持腰刀的胳膊,然后手腕一扭,抓住了虬髯大汉的手腕,另一只手向着虬髯大汉的肘部切去,虬髯大汉的肘关节咔嚓一声断裂了,腰刀掉在了地上。
黑痣看到虬髯大汉仅仅一照面,就被打得手臂骨折,他对所有的解差喊道:“冲上去,剁了这个王八羔子。”
解差们一齐冲上去,围了随从一顿乱砍。随从一闪身,一名解差的腰刀砍空了,随从飞起一脚,那名解差的身体就像麦捆子一样向后飞去。
落魄文人捡起虬髯大汉的腰刀,走到那群被捆绑的人群前,用日本话问道:“德山将军的飞虎营?”
河川喜出望外,他忙不迭地用日本话说:“我们是德山将军的飞虎营,作为先遣队潜入中国,为德山将军进入中国扫清障碍。”
落魄文人提刀割开了河川身上的绳索,然后把腰刀交给了河川,河川割开了另外几个日本人身上的绳索。
修水岸边,解差们围攻随从,落魄文人和河川解救日本人和丐帮,戴着木枷的朝鲜人无人搭理。金植勋看着身边的修水,用朝鲜话喊道:“跳下去。”
朝鲜人举着木枷,一齐跑进了修水中。水流湍急,湍急的水流冲走了朝鲜人,朝鲜人漂在河水中,木枷好像救生圈一样,一路载沉载浮。他们的身影在河水中愈来愈小,最后消失在了远方。
解差们手持腰刀,围攻随从,却被随从指东打西,连连中招,不断有人倒下去。那些被解除了捆绑的日本人也加入了战团,黑痣看到情势不妙,率先逃走。其余的解差也纷纷逃命。
落魄书生用日本话喊道:“全部杀死,一个不留。”
解差们跌跌撞撞逃向一片树林,日本人穷追不舍,就在解差们面临灭顶之灾的时候,树林里走出了一个中年男子,他放过解差,拦住了日本人。
冲在最前面的河川看到解差们来了帮手,他一言不发,就抡起虬髯大汉的腰刀,砍向中年男子。中年男子一低头,让过腰刀,然后一脚踹向河川的膝盖,河川闷哼一声,倒下去了。
河川倒下去后,跑在第二位的随从冲上去,他跳起来挥拳打向中年男子。他身体的力量加上跑步的冲力,威力十分惊人。中年男子抓住他的手腕,往前一带,借力打力,满心以为随从的身体会像纸鸢一样飞出去,可是随从却在空中一反腕,抓住了他的手腕,身体落在地上。
随从的身体刚刚落下来,中年男子就起脚蹬向随从的心窝,随从被迫放开了抓住中年男子手腕的那只手,却起脚踹向中年男子那条支撑身体的腿脚。
双方电光火石般地交手了好几招,谁也没有占到任何便宜。双方停住手脚,都好奇地打量着对方。
逃入树林中的解差们,看到中年男子挡住了追兵,又一个个从树林里走出来,他们向着追兵破口大骂,追兵也破口大骂他们,一场生死决斗变成了泼妇骂街。
后来,双方都骂累了,各自收兵。
河川这群人向南走,中年男子和解差向北走。
河川对随从满脸崇敬,他用中国话一再表示感谢,随从神色木讷,充耳不闻,落魄文人说:“横冈君不会说中国话。”
河川问道:“莫非是日本第一武士横冈?”
落魄文人答:“正是此人。”
河川激动得眼泪差点掉下来,他说:“德山将军派横冈来中国,可见责任重大。”他看着落魄文人问道:“阁下是谁?”
落魄文人说:“我是角丸。”
河川激动得眼泪汪汪,他说:“我们飞虎营能够同时见到日本第一神偷和第一武士,实在荣幸之至。”
日本人和丐帮人数占优,但不占地利优势,他们担心对方随时会有人增援。中年男子和解差人数处于劣势,但丝毫也不胆怯,他们知道时间愈长,愈对自己有利。日本人和丐帮离开了,他们也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黑痣对中年男子说:“谢谢壮士救命之恩,请留下姓名。”
周济拿出腰牌。
黑痣和解差们大惊失色,赶紧弯腰参拜:“原来是总捕头大人。”
中年男子正是当今帝王师、天下总捕头周济。周济问道:“和我动手的那个人是谁?”
黑痣说:“我们也不认识,今天才碰见的。”
周济又问:“捆绑的这些人是什么人?”
黑痣说:“他们偷了我们的腰牌,我们才把他们押解回来,尚未来得及审讯。”
周济看着黑痣那张蠢笨无知的脸,问道:“那戴枷的那群人呢?”
黑痣说:“那是一群高丽人。”
周济嗯了一声,他知道了这群高丽人的来临。他们是一群朝鲜反贼。唐朝时期,朝鲜半岛建立了高丽王朝,中国人把来自那个半岛上的人都叫高丽人。尽管此时,高丽王朝早就灭亡,那个半岛进入了朝鲜时代,但中国人还是习惯把朝鲜人叫做高丽人。
几年前,统一强大了的日本,开始进攻朝鲜,双方兵力悬殊,日本很快占领朝鲜大部地区,尽管朝鲜水军在海上击败了日本水军,但于事无补。日本仅用几个月就占领朝鲜半岛。朝鲜自古以来都是中国的属国,朝鲜向中国求援,中国派兵增援,终将日本赶出半岛。
朝鲜战乱刚息,内部纷争却又开始。右议政【注】联合江湖首领金植勋,向国王发难,发动宫廷政变,想要取而代之。不料走露风声,国王先下手为强,处决了右议政,然后把金植勋和一大群江湖人士流放中国,永世不得回朝鲜。
没想到,在修水边,这群朝鲜囚犯趁着解差和日本人交战,跳河逃脱。
周济命令黑痣和那群解差道:“沿着修水,寻到下游,一定要找到这群朝鲜囚犯。”周济知道,这群朝鲜囚犯个个身怀绝技,如果从这里逃脱,为害一方,则极难剿捕,后果不堪设想。
黑痣带着解差沿河追下,周济转身走向那群日本人逃走的方向,他要查明白这群人的身份。
【注】右议政:相当于中国朝廷的宰相。
当天下午,周济走出山谷,来到宣城县。
宣城县正在过集,县城仅有的一条街道上人群熙攘,周济穿行在闹煎煎的人群中,左顾右盼,寻找那群逃走的人。前方传来吵闹声,周济快步赶过去,看到三个壮汉在殴打一个男子,男子倒在地上,不敢还手。
三名壮汉打完后,扬长而去,那名男子从地上爬起来,灰头土脸,羞愧交加,低着头快速离去。周济觉得这个被打的男子似曾相似,但又不知道在哪里见过,急切间想不起来,就快步跟上去。
走到街边,男子似乎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转过身来,周济一下子想起来了,这是自己当年的同科武举刘安杰,他一贯性格懦弱,说话像个女人一样细声细语。正因为他这种性格,周济才能记住他。
刘安杰也认出了周济,他走回来热情地握着周济的手臂,但周济看出来他的笑容很尴尬。周济说:“我跟你回去吧。”
刘安杰带着周济回到军营里,他在军队中做把总【注】。同窗多年不见,刘安杰非常热情,拿出了一罐白酒,张罗着做酒菜招待周济。周济想着那群人也逃不掉,就决定在同窗这样盘桓一会。
周济问道:“这些时日,兄台生活如何?”
刘安杰脸上挤出笑容说:“我很好。”
周济又问道:“有没有遭人欺凌?”
刘安杰神色尴尬,但还是摇摇头说:“没有。”
周济说:“我们是同窗好友,就打开窗子说亮话,我听人说你虽然是把总,手下也有四五百健儿,但总是受人欺负,我今天就是为此事而来。”
刘安杰听到周济这样说,神情突然黯淡,他说:“不瞒你说,此处屯兵数千,是东南沿海的后卫之所,有几个把总是土匪招安过来的,动辄找上门来,合伙欺负我。我势单力孤,不敢和他们对抗。”
周济站起来,虎目圆睁,他说:“你去把他们都叫过来,看我如何收拾他们。”
少顷,六个膀大腰圆的把总走进房间,其中包括在集市上殴打刘安杰的那三个人。他们看到房间的地面上,两张方桌并列在一起,周济坐在面对门口的上座,面如冰霜,冷冷地看着他们,连起身让座的姿势也没有。
六个把总不知道这个神情冷淡的人是什么人,他们刚想出言探询,周济说:“上酒。”
刘安杰抱着三罐酒放在桌子上。
六个把总知道这个人来者不善,但自恃这是在自己地盘上,自己这边人多势众,就大喇喇坐下来,用骄横的目光望着周济。
刘安杰在每个人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三个粗瓷大碗,所有碗里都慢慢地斟上烈酒。
周济说:“先喝为敬。喝完之后,我有话说。”他说完后,就端起第一只粗瓷大碗,一口气喝下去,然后碗底朝天,没有一滴剩酒。第二碗,第三碗,依然如是。
六个把总看到周济这样做,他们不服输,也全部喝光了面前粗瓷大碗里的烈酒。
周济对刘安杰说:“继续倒,满上。”
刘安杰倒满了七个人面前的二十一碗烈酒。
周济又一晚一碗端起来,一口喝完,一滴不剩,面不改色,气不粗喘。六个把总要逞强,也不得不喝碗面前的烈酒,有的眼色迷离,有的面红耳赤,有的摇摇晃晃,当每个人都在强力支撑着。
周济又让刘安杰倒满了二十一碗酒,然后,他站起来,指着门外的旗杆问六名把总:“此处距旗杆顶,有多远?”
六名把总很认真地看着门外的旗杆,有的说有一百步,有的说有一百二十步。周济绰弓搭箭,连瞄准都没有,一箭射去,箭镞插入了旗杆顶部。六名把总全都惊呆了。
周济坐下来,又是连干三碗,一滴不剩。他说:“这次我们变换酒令,谁的碗里剩下一滴酒,就让我射上一箭。”然后,他张弓搭箭,对着六名把总。
六名把总吓坏了,一齐跪在地上,叩头求饶。
周济说:“刘把总是我的同窗好友,谁以后再敢欺负他,我一箭射穿他的心窝。”
六名把总连声说:“不敢了,不敢了。”
周济说:“滚!”
六名把总抱头鼠窜。
【注】把总:明朝正七品武官,相当于现在的营长。
@菂华在心 2017-10-21 10:49:40
这篇小说写得太好了!情节的架构,人物形象的刻画,文字的开和放,不枝不蔓,节制,准确,都很老到成熟。从这篇作品开始,李幺傻不再是记者,而是一名真正的作家!
-----------------------------
谢谢兄弟。
@大树高叶子绿 2017-10-21 17:08:48
哈哈,看的太不过瘾了,每每都是惜字如金,还没看就完了啊!
-----------------------------
谢谢,一定多写多更。
周济离开军营,来到集市,集市已经散了,街头开店的人向周济指引,有一群行色匆匆的外乡人,在他的店里买了两蒸笼馒头,向东走了。因为他开店多年,从没有人会一次买这么多馒头,所以他对这群人记忆深刻。这群人有的操着外地口音,有的一言不发,神情诡异,行色匆匆。
周济向东追下去。
追到黄昏,进入一座山林,酒劲开始涌上来,周济脱下衣服,绑在腰间,大踏步前行,脚步咚咚作响,树林里的兔鼠鸟雀惊慌逃窜。天色完全黑下来,周济正想着今晚如何住宿时,突然看到前方有一星灯光。
又向前走了三四里,周济来到一座寺庙。他揩去脸上的汗珠,将衣服穿在身上,上去敲门。庙门里传来了迟钝的脚步声,一名老和尚颤巍巍地端着油灯,打开庙门,把周济让进去。
周济看到塑像前的长明灯飘飘摇摇,听见寺庙里冷冷静静,就问:“寺庙里还有人吗?”
老和尚说,小和尚白天下山买米,明天才能回来。老和尚又歉意地说:“寺庙里已没有吃的了。”
周济说:“不要紧,我睡一觉起来,还要继续赶路。”老和尚安排周济睡在小和尚的房间里。
周济躺在禅房里,看到月光溶溶,听到虫鸣啾啾,想到这几天遇到的事情,却怎么也睡不着了。酒劲涌上,似乎有万千猛兽在胸中嘶鸣,有万千毒蛇在心中奔涌,只需有一个小小的缺口,就会喷薄而出。他爬起身,来到禅院里,想要打一趟拳,突然听到远处传来马蹄声。
周济蹲下身去,伏地听声,听到远处共有五匹马奔跑的声音,而且声音愈来愈近,他看到禅院里有一棵高大的银杏树,就爬了上去。
五人五骑来到寺庙外,一齐下马,其中一人走上前来,仓仓仓拍响了门环,其余四人分立左右,向两边张望。老和尚听见拍门声,端着油灯,又颤巍巍地去开门。
五人一齐涌入寺庙,差点扑灭了老和尚手中的油灯。有一个人说道:“把吃的都端出来。”
老和尚说:“没有了。”
那个人说:“没有了,怎么会呢?”另一个人说:“肯定是藏起来了,不想让我们吃。”还有一个人说:“你不拿出吃的,把你的寺庙点把火烧了。”
先前说话的那个人在禅院里观望片刻,就去厨房翻找。片刻后,他又出来了,说:“真的没有了。”另一个人说:“佛堂里有供品。”那个人就从厨房直接走向佛堂。
老和尚听到这伙人要吃供品,就跑过去拉住那个人,苦苦哀求说:“供品吃不得,那是给佛祖的。”那个人一把推倒了老和尚:“佛祖吃得,我也吃得。”老和尚在地上哀号,其他四个人哈哈大笑。
那个人走进佛堂,刚要去拿桌子上的供品,突然看到灯影里走出了一个人,身材高大,如同天神。这人啊呀一声,就失魂落魄逃出了佛堂。
天神正是周济。周济趁着他们和老和尚纠缠之机,跳下银杏树,躲入了佛堂。
周济走出佛堂,先前那个人肝胆欲裂,连呼有鬼有鬼,其余四个人纷纷拔出弯刀,站成一排,问道:“什么人?”
周济不答话,继续向前走去。一个人提着弯刀,向着周济砍来,周济突然抓起院子里的香炉抵挡,弯刀砍在香炉上,铿然有声,火花四溅。香炉是生铁铸造,少说也就上百斤。周济抓住香炉的两只脚,左右挥舞,举重若轻。
先前那人还在喊:“有鬼,有鬼。”旁边一人骂道:“有什么鬼!哪里有鬼!”
四个人围着周济,刚才叫喊有鬼的人也提着刀围上来。周济站立着,以静制动。突然,那些人发声喊,抡圆弯刀扑上来,周济举起香炉横扫一圈,那些人赶紧退后,喊叫有鬼的那个人动作稍慢,被周济一脚踢翻在地,他哭喊着:“我的腰,我的腰。”
周济把香炉放在地上,向斜刺里迈出几步,指着其余的四个人喊道:“老子赤手空拳,谁敢上来送死?”
又有一个人举着弯刀上来,趁着弯刀尚未砍下,周济跨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腕和肘部,一扭一送,那个人的胳膊就断裂了。弯刀仓啷一声掉在地上。那个人也算硬气,用另一只手捡起弯刀,始终连呻吟一声也没有。
其余的人看到情势不对,就慢慢退向庙门方向。叫喊有鬼的那个人和胳膊断裂的人先逃了出去,然后,一声唿哨声响起,这伙人跃上马背,向远处逃去。周济在后追赶,他想知道这些人的身份。
突然,前方射来一箭,带着凌厉的破空之声,周济侧身躲避,一支利箭射入了身边的树身,箭杆还在嗡嗡作响。
那群人骑着马跑远了,周济追赶不及,回头拔出利箭,看到箭声是用硬硬的柘木做成。他心中一惊,这群人是从北方来的。北方多柘木,南方多竹子,北方制箭用柘木,南方制箭用竹木,柘木制箭更佳。
这群人柘木制箭,使用弯刀,莫非他们是从东北方向来的?东北距离江南路途迢迢,山重水复,何止千里,那是后金的地盘,他们来这里干什么?
第九节:周济 江湖撒网
周济囫囵睡了一夜,天蒙蒙亮,就上路了。
太阳升起一竿高的时候,他来到了唐村里【1】,唐村里有上千户人,街道上密密麻麻围了很多人,却都鸦雀无声,神情惊恐,有人睁大眼睛,有人张大嘴巴。圈子里,横排摆着十八具尸体。
周济站在一处断墙上,登高望远,能够看到人群里的一切动静。他看到仵作【2】站在圈子里,不时弯下腰去,查看着地上的死尸,然后站起身来高声喊道:“入口四分,出口三分。”旁边一个人拿着纸笔,忙忙碌碌地记录,不时用舌尖舔着毛笔尖。
周济走下断墙,挤入人群中,听到那些人说,昨晚,唐村里最富裕的一户人家,上下十八口,全部被杀,家中金银被洗劫一空,蹊跷的是,主人收藏的古玩却没有拿走,有的古玩价值不菲,远超被盗走的金银。这户人家,一向乐善好施,从不与人结仇。
既然没有深仇大恨,为何要灭门?既然是要抢劫钱财,为何又不要古董?周济想:很显然,这是过路劫匪所为。他们杀人灭口,他们只要能够很快出手又携带方便的钱财。
周济想,很可能这是那伙自己正在追踪的人所为。
正午时分,周济来到了岐王府。
岐王府有一家饭店,吃饭的人很多,周济也走了进去,付款的时候,他拿出钱袋,看到旁边有一个瘦削的人用眼角瞥了他一眼,然后飞快转过头去,装着没事人一样走开了,他的手臂上搭着一件外套。周济看到他走路的时候,脚尖先着地,很小心地耸着双肩,立即知道了他的身份。
走出饭店,走在大街上,大街上人流穿梭,不断有抬着轿子的,拉着胶轮车的,挑着担子的,吆喝着走过,行人不得人避让在一边。你踩了我的脚,我碰了你的腰,有人不满地嘟囔,有人愤怒地叫骂,街道被吵成一锅黏粥。
周济一直走到街头,再没有看到那个瘦削的人。他停住脚步,身后赶来了一个圆脸庞的人,他拿出旱烟袋,向周济讨要火石火镰,周济和他的眼睛一直视,他的视线立即移到一边,他的头颅没有动,只有眼珠在动。周济又看到他右手的食指中指伸出来,微微张开,他明白了,这个人和那个瘦削的人是一伙的。
周济沿着道路向前走,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头顶,他走得汗流浃背,道路上再没有行人,甚至连一只鸟雀也没有。前方出现了一件废弃破败的房屋,周济走过去,躺在门前砖石铺就的台阶上。
房屋里一片黑暗,鸦雀无声。
周济对着黑洞洞的房屋说:“出来吧。”
房间里没有动静。
周济又说:“出来吧,我知道你藏在里面。”
房间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从房梁上跳下来,周济一看,正是先前那个瘦削的人。这个瘦削的人和那个圆脸庞的人都是老荣,他们一路交替偷窃,瘦削的人发现目标,圆脸庞的人借机下手,如果没有得手,又换作瘦削的人。天气炎热,他们算好了周济会在这条路上这座废弃的房屋里休息,然后趁机偷窃,没想到被周济看破了行藏。
周济威严地说:“叫瓢把子过来见我。”
【注】
1、里:古代中国农村的行政单位,比县小,比村大,约相当于现在的乡镇。
2、仵作:查验尸体的人,由低贱的人担任,约相当于现在的法医。
半个时辰后,史敬来到了这件废弃的房屋前。他用疑惑的目光望着周济,他不知道周济是什么来头,但直接要让瓢把子前来见他的,一定是有很大的来头。
周济问:“你是瓢把子?”
史敬说:“我不是瓢把子,瓢把子被打入死囚地牢里。”
周济拿出腰牌,问:“为什么?”
史敬说:“知府带人在瓢把子家找到衙门丢失的金印,就认定瓢把子盗取金印,按律当斩。”周济看到史敬神色平静,他看着周济的腰牌,就像看着一张普通的竹片一样。周济第一次看到有人面对当今帝王师、天下总捕头,还如此泰然。
周济看出史敬绝不是一个普通的老荣,他问道:“瓢把子叫什么?”
史敬说:“房磐。”
周济故意问道:“房磐为什么要偷窃府衙的金印?”
史敬说:“瓢把子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他家产万贯,良田千顷,他知道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能做,而盗窃府衙物品,则是万万不能做。瓢把子一生笃信道义,只取贪官奸商,所以才能赢得江湖中人尊敬。”
周济又问道:“府衙金印,何以会在房磐家中?”
史敬说:“这是日本人的阴谋,据宁国府瓢把子说,有一群日本人潜入东南沿海,他们盗窃府衙金印,放在当地瓢把子家中,又故意留下标记,把捕快引到瓢把子家中,制造官府与江湖的矛盾,他们从中取利。”
周济惊讶道:“宁国府瓢把子?姓颜吗?”
史敬点点头。
周济急切地问:“你什么时候听他说?”
史敬说:“五天前。”
周济问道:“他去了哪里?”
史敬说:“这群日本人用心险恶,他们除了借刀杀人,制造官府与江湖的矛盾外,还屠戮了象山郡义军首领孟明的全家人和全村人,嫁祸给定海郡义军首领,妄图让两支义军自相残杀,然后他们趁机攻取东南沿海。颜瓢把子得知这个消息后,就赶来岐王府,通知房瓢把子,但还是晚了一步。他看到事情已无法挽回,就匆匆赶往象山郡说明真相。”
周济又问道:“日本人在岐王府栽赃陷害,在宁国府没有栽赃吗?”
史敬说:“有的。颜瓢把子得知消息后,让徒弟回到宁国府通知家人躲避,而他自己亲自赶来通知我们。”
周济感叹道:“恩公真是义薄云天。”
周济看到史敬疑惑地看着他,便说道:“少年时,我上京赶考,船过赣江,触礁沉没,我的盘缠行李全部被冲走,只逃出一个人。当时,恩公看到我孤苦无依,就购置行李,送我盘缠,让我能够顺利进京赶考。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恩公的大恩大德,但公务繁忙,一直无暇来江南看完恩公。这次,终于有机会来到江南,顺道去看望恩公,没想到却难以遂愿。”
顿了顿,周济又说道:“恩公家中有难,我一定要去看一看。另有两件事情,需要你去办。”
史敬说:“请讲。”
周济说:“第一件,我写一张便笺,你送与岐王府知府,他必不会加害房磐一家。第二件,我跟踪一群可疑的人来到这里,他替我继续跟踪下去,万万不可跟丢,这群人,很可能就是偷金印、杀无辜的那群日本人。”
史敬说:“请放心,绝不辱使命。”
两人走出那间废弃的房屋,沿着道路向前行走两三里,看到了一所私塾学堂,神情威严的老先生一手拿着戒尺,一手领读“欲修其身者,先正其身;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注】”先生的声音如船行浪谷,抑扬有节;学生的声音如黄昏蚊蚋,漫天飞舞。周济从老先生处讨要了纸笔,略一思忖,写了一首诗歌:“吕布沦为阶下囚,孟德惜才欲收留。刘备说句三姓奴,借刀杀人血不流。”落款处,写上“周济”两个字。
史敬收好信笺,对周济说:“此去宁国府,尚有近百里。我有良马一匹,请牵去骑乘。”
周济答应一声,说:“谢谢。”
周济一路快马加鞭,来到宁国府,打听到恩师的两个徒弟被知府关押,于是直奔府衙,结果看到糊涂知府判断糊涂案。周济怒不可遏,将知府撤换,然后,从死囚牢里救出了滕雨和何蓉。
周济询问恩师的下落,滕雨说起这些天的经历。周济坚信了自己的判断:这些人就是日本人。
目前,南直隶出现了日本人、朝鲜人、后金人,史敬奉命一路追踪日本人,而朝鲜人和后金人下落不明。周济决定,继续追下去,先了解这些日本人的行踪。
【注】语出《大学》。古代学子读四书五经,参加科举考试,《大学》是其中一本。
@梁冠华我爱你 2017-10-22 10:25:29
历史可以很精彩,后俩部还出吗
-----------------------------
谢谢你,会出版的。
滕雨说:“我也要去。”
周济说:“此去危机重重,险象环生,你留在颜府吧。”
滕雨说:“师父是因为我而卷入这场纷争中,我不能袖手旁观,师父一个人向东行走,生死未卜,我一定要找到他。”
周济说:“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你不能轻入险地。”
滕雨说:“我要去。”
周济说:“我们在明处,而对方在暗处,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有多少日本人潜入了东南沿海;也不知道那些逃脱的朝鲜人去了哪里,他们会不会蓄意报复;还不知道后金了来了多少,藏在什么地方。这一路上,每一步都暗藏杀机,你很年轻,你应该陪着何蓉好好生活,你们都很年轻。”
滕雨说:“师父和你都救了我,我不能眼看着你们深入险地,而自己躲在家中,这不是男子汉所为。”
周济看到无法说服滕雨,就说:“那好吧,这一路上小心行事。”
何蓉也要跟去,周济坚决不答应,他不愿意让一个女子深入刀光剑影的凶险中。周济说:“颜府大小事务,都需要你来办理协调,你怎么能离开?”
何蓉说:“我跟着你们,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周济说:“你坚守后方,就免除了我们的后顾之忧。”
何蓉拗不过周济,只好拉着滕雨的手说:“我等你回来,你一定要小心。”
滕雨点点头。
何蓉又说:“别忘记了我们的约定。”
滕雨说:“去一个山清水秀的所在,过男耕女织的生活。”
何蓉说:“我等着你,无论等多久,哪怕地老天荒,哪怕海枯石烂,我都会等着你。”
滕雨说:“我一定会回来的。”
颜府喂养了十几匹马,都是清一色的伊犁马,滕雨挑选了最高大威猛的一匹。这匹伊犁马和史敬送给周济的那匹马比起来,肩膀更高更宽,显得更为有力。两人骑乘在马上,向着东方赶去。
从宁国府向东百里,都是通衢大道,两人放开马缰绳,让马尽情奔跑。滕雨的伊犁马步幅大,很快就将周济的马甩在后面。滕雨少年心性,禁不住洋洋得意。然后,跑过了十几里,周济就从后面赶上来了。滕雨抖动马缰绳,伊犁马又像离弦之箭窜了出去,他回头看到那匹马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幅,又禁不住暗自得意。
然而,跑过了二十里后,周济又追了上来,并超过了他,那匹马的步幅还是不紧不慢,很有节奏。滕雨催动马缰,想让伊犁马追上去,然而伊犁马喷着响鼻,气喘吁吁,口中的白沫一直拖拉到地上。滕雨看到这种情形,再不敢让马奔跑了。
周济放松马缰,那匹马慢了下来,等着滕雨。滕雨赶上来,看到那匹马四条腿欢欢喜喜地走着,连大气也没有喘。就好奇地问:“这是什么马?”
周济说:“我也不知道。”
滕雨说:“真是一匹好马。”
因为有两匹良马,路上速度大大加快,当天黄昏,两人就走出宁国府,穿过岐王府,渡过赣江,来到了长兴县,此处已属浙江。
县城外有一家客栈,周济和滕雨牵马走了进去。看到客栈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枝繁叶茂,散发着淡淡的芳香。桂花树下摆着一张矮桌,桌子上放着一大壶茶水和十几个茶杯,桌边零零散散地坐着住店的人。他们边喝茶,边听桌边的一个人讲故事,那个人长着一部长长的胡须。
两匹马踩在青石板上的蹄声,惊动了所有人,他们都扭过头来看着周济和滕雨。店老板从房间里走出来打招呼,周济指着马,对店老板说:“喂好草料,明天一早赶路。”
店老板答应一声,让小二牵着两匹马去了马厩。滕雨回头看到很多人的眼光都落在长须的身上,听长须讲故事。只有窗户下的两个人眼光追着两匹马看。
长须讲的是唐朝一个侠客的故事,滕雨最喜欢听这类故事,周济跟着店老板去了后院的房间,滕雨留在前院听长须讲故事。
长须说,唐朝有个进士叫崔慎思,在长安没有买房,租住在一户妇人家中,妇人有些姿色,年龄三十多岁。妇人这个院子分前院后院,崔慎思租住在前院,妇人带着两个丫鬟住在后院。
有一天,崔慎思给丫鬟说,他想娶妇人为妻。妇人说,你是读书人,中了进士,而我没有读过书,又不是大家闺秀,不配给你当妻子,如果你愿意,那就给你当妾吧。
长须讲到这里,坐在窗户下的一个人吃吃笑了,他说道:“这个姓崔的肯定交不起房租,就想当上门女婿。”
另一个人说道:“姓崔的肯定是贪图人家这套大宅子。”
先前一个人说:“不是的,他想和人家做那种事。”说完后,他又放肆地吃吃笑起来。
所有人的眼光都望向坐在窗户下的那两个人,那两个人看到大家都望着他们,洋洋得意,故意偏着头,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模样。滕雨仔细看着他们,看到他们一个刀疤脸,一个厚嘴唇,长相奇特,不堪入目。滕雨想,丑人多作怪,看起来很有道理。
长须接着说,崔慎思和妇人住在一起,但是,妇人从来不说自己的名字,也不说自己的身世。妇人很有钱,崔慎思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妇人从不过问。一年后,他们有了儿子……
窗户下的刀疤脸又说话了:“这样的女人,谁不想要?给我我也要。”
这次,大家都没有理他们,知道他们是贫嘴。
长须说,有一天晚上,崔慎思回到家中,看到妇人没有在家,寻思着妇人肯定是去偷汉子了,非常愤懑。到了夜半,还睡不着觉,就在院子里徘徊,突然看到妇人从天而降,手臂缠着绳子,绳子挂在树梢,另一只手提着一颗人头。
听到这里的人全都惊呼一声。
长须接着说,妇人告诉崔慎思,我来到长安城,已有五年,为的是替父亲报仇雪恨,现在仇怨已报,我也要走了,此处不宜久留。崔慎思苦苦挽留妇人,妇人说,这座院子,两个婢女,都留给你,只愿你能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说完后,妇人就越墙而出。崔慎思想着和夫人在一起的幸福日子,悲痛交加。突然,妇人又回来了,她说,还没有给孩子喂奶。妇人走进房中,崔慎思等在门外,少顷,妇人出来了,说孩子吃饱了,又逾墙而出。崔慎思回到房间,看到孩子已被妇人杀死。
窗户下的厚嘴唇说:“最毒莫过妇人心,有真没假。”
刀疤脸接着说:“白睡两年,还给了一座院子,两个丫鬟,太值了,太值了。”
长须摇摇头,不再说话。
桂花树下的人听到这两个蠢货谈论得兴高采烈,纷纷回到房间里去睡觉。
桂花树下只剩下了长须、刀疤脸、厚嘴唇和滕雨。滕雨准备起身的时候,刀疤脸涎着脸凑过来,问道:“你那匹高头大马真是一匹好马,多少钱买的?”
滕雨还没有回答,厚嘴唇说:“你问干什么?问了你也买不起。”
刀疤脸说:“买不起,难道还不能问问,问一下又不会少了什么。”
厚嘴唇说:“既然你买不起,那你还问什么。”
刀疤脸说:“谁规定说买不起就不能问?”
厚嘴唇说:“你问了也是白问。”
刀疤脸说:“我就喜欢白问,咋的了?”
两个蠢货你一言我一语,争得不可开交,一直没有说话的长须说:“那个矮马更值钱,知道是什么马吗?”
两个蠢货一齐望着长须,滕雨也好奇地侧过耳朵。
长须说:“我在北地飘荡了几十年,无论什么马,我只要看一眼,就能看出来。那匹高的是河曲马,矮的是蒙古马。”
滕雨说:“这一路上,两个马比赛,刚开始河曲马跑得很快,把蒙古马远远甩在后面,但是跑过几十里,蒙古马就追上来,步履均匀,大气不喘,而河曲马已经跑不动了。老人家,你说这蒙古马有何稀奇之处?”
两个蠢货听到长须是个行家,也凑上前来。长须说:“蒙古马貌不惊人,实际上是马中之王。前朝成吉思汗征西,每个骑士乘两匹蒙古马,骑一匹牵一匹,马歇人不歇,所以长驱万里,横扫天下。而且,蒙古马极为吃苦耐劳,登山涉水,横穿沙漠戈壁,韧性十足。此马对饲料毫不挑剔,数九寒天,万木枯涩,没有食物,此马可以刨开积雪,以草根充饥。如果没有蒙古马,就没有蒙古人的万里江山。”
刀疤脸说:“那这两匹马肯定值不少钱。”
长须说:“那是自然。”
滕雨听到有人夸他的坐骑,禁不住洋洋得意,他说:“这样的马,我家里还有十几匹。”
刀疤脸和厚嘴唇惊讶地对望一眼,沾沾自喜的滕雨没有看到他们的眼神。
时间不早了,滕雨回到房间,他看到周济准备出门。周济告诉他说:“刚才我听到墙外有个熟悉的口音说话,出外查看,却没有找到。你呆在房间,我出去一趟。”
他们的房间外面就是围墙,围墙外面就是大道。
滕雨说:“我也出去,可以帮你。”
周济说:“我只是想摸清这个人的底细,不会打的,如果真的打起来,你也帮不上什么忙,你还是呆在这里安全。”
滕雨说:“好的。”
周济又叮咛说:“别睡太实,留意两匹马,如果把马弄丢了,我们就没法赶路。”
滕雨说:“你放心,我会的。”
周济换好夜行衣,翻墙出去了。
周济离开后,滕雨躺在床上,由于奔波了一天,他很快就睡意蒙眬,尽管他一再告诉自己,不能睡不能睡,但眼睛很快就睁不开了。后来,他告诉自己,先睡一觉,睡一觉起来再去看马吧;又一想,马交给了店主,可以放心睡觉,不必过分担忧,于是呼呼睡去。
周济来到长兴县城,爬上县城外一棵非常高大的樟树,看到县城中心有一柱黑魆魆的佛塔,在县城一排排低矮的房屋中鹤立鸡群。周济跳下樟树,沿着纵横交错的房脊,走到了佛塔下。他想要登上佛塔,查看县城环境,突然听见佛塔里传来说话声,正是在客栈里听到的那个声音,还是寺庙里呵斥老和尚的那个声音。
一个声音说:“寺庙里的那个人又在这里出现了。”
另一个声音说:“这次绝对不能放过他。”
还有一个声音说:“他们有两匹好马,一旦动手,他们骑上快马跑了,咋个办?”
第一个说话的声音说:“多准备弓箭,那个老的功夫极好,小的不知道怎么样。一照面,立即射箭,把他射成刺猬。”
另一个声音说:“这人的功夫,平生未见,我们那里没有这等人物。”
第一个声音说:“任他有通天的功夫,也敌不过一阵箭雨。”
第三个声音说:“不知道这人是不是奔着那件事情来的?”
第一个声音说:“是不是都不重要,射死他,就少了一个对手。”
第二个声音说:“那两匹马确实是好马,先把马搞到手,再把两个人射成刺猬。”
周济耳朵贴着门缝,把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他想知道这些人说的“那件事情”是什么事情,可是他们不说了。他们开始说哪里的妓女漂亮,最后统一说最漂亮的是扬州瘦马【注】。现在来到江南胭脂地,那件事情一了结,就找扬州瘦马乐活乐活。
远处传来了驴叫声,先是一头毛驴叫,接着毛驴叫声此起彼伏,周济知道过了夜半。民间传说:驴叫半夜,鸡叫天明。
突然,有脚步声传来,向着佛塔的方向。周济赶紧闪身出去,藏在树后,他看到有一个人走进佛塔里,接着,那三个人匆匆走了出来,其中有一个人说道:“快追,这次可别让他跑了。”他们走到几十步开外的一座房屋前。里面一个人牵出了五匹马,五个人翻上马背,一溜烟跑远了。
周济觉得奇怪,他们说的明明是自己,而追赶的却不是自己,难道他们所说的对手是另有其人?他从藏身之所走出来,回到客栈。
他一回到客栈,就大吃一惊,客栈门大开,两匹马不见了。
【注】扬州瘦马:指的是从南方来到北方的妓女。古代北方人对南方城市不熟悉,就以名气极大的扬州指代南方。南方女子和北方女子相比,纤细娇小,所以称为瘦马。
周济跑进房间,看到滕雨还在呼呼大睡,他叫醒滕雨,又去找店老板,店老板在门内含含糊糊地答应着,夹杂着鼾声,周济说我们的马丢了,店老板的鼾声戛然而止,他光着脚跑出了房间。
店老板说:“我的院门关得死死的,怎么会丢东西呢?这是出了内贼。”店老板一家家查看房屋,走到一家房屋前,一推,房门就打开了,房间里只有凌乱的被子,没有一个人。
这间房屋住的是刀疤脸和厚嘴唇。滕雨一看到这两个人不见了,才知道怎么回事。
周济和滕雨沿着街道向前跑,看到街边有一家店铺亮着灯光,一对老年夫妻系着围裙,忙忙碌碌地磨豆浆蒸包子,周济问道:“有没有看到骑马的人路过?”
老头睁着一双被蒸气熏得流泪的眼睛,指着远处说道:“大约半个时辰前,先有两个人骑着马从这里跑过去,后来又有五个人骑着马跑过去,都跑得很快,不知道什么事情。”
周济和滕雨向前追去,听见老头在后面喊道:“你们两条腿,怎么能追上四条腿?”
周济和滕雨追到县城外,看到四野茫茫,远处的村庄和树林,漂浮在夜色中,就像一座座岛屿漂浮在茫茫大海上,到哪里才能找到他们?
因为没有马,他们的速度就慢了很多。日上三竿,他们赶到一座村庄,村口坐着一个货郎,脚边的担子里放着针头线脑之内的小东西。周济向他打听情况。他说:“天没亮,我就出门了,突然听到后面传来马蹄声,赶紧让在一边,是两匹马跑过去。两匹马跑过去后,我继续赶路,突然后面又传来马蹄声,我赶紧避让,背上挨了一马鞭,这次,是五个骑马的人跑过去。”
周济问道:“他们过去了多久?”
货郎说:“估摸有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骑马最少跑过了上百里。滕雨一下子泄气了,坐在树根上,呼呼喘气。周济说:“继续追,一定赶得上的。”
正午时分,他们来到了一座集市,集市边第一家是卖杂货的店铺。店老板在门口支起木板,木板上放着切菜板小扫帚捣蒜锤等等一些玩意。周济又向他打听,店老板说:“没看到骑马的人经过。”
周济感到惊异,问答:“你什么时辰开门的?”
店老板说:“天一亮,我就开门摆摊,没有见过一个骑马的男人从这里经过,骑驴的小媳妇倒是有几个。”
周济明白了,他拉着滕雨走回去。偷马的人和追赶的人,一定是半路走上了岔道。
@13002216977 2017-10-24 12:49:57
一口气追完,太精彩了!
-----------------------------
谢谢,既然大家喜欢看,我就一直写下去。
周济和滕雨走上来路,正午的太阳晒在身上,热烘烘地,没有一丝风,一只鸟雀落在路边的枯树上,叫了两声,听到没有回应,就无趣地止住了。
他们沿着通衢大道向回走,路上没有一个人影,旷野里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走了十几里后,来到了一片树林边,看到有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往树林深处。周济蹲下身,查看着地上的蹄印,他说:“这条小路上的蹄印和大道上的蹄印不一样,小路上的蹄印较深,边缘模糊,步幅较大,显然马背上有人骑乘,马在奔跑。”
两人沿着小路走进树林,突然听见前方传来纷杂的狗吠撕咬声,他们快步走过去,看到一群野狗正在争抢地上的一具死尸。滕雨捡起一块石头丢过去,野狗群轰地一声散了,却没有跑远,零零散散地站了一圈,围着他们观看。
滕雨一看到死尸的衣服,和脸上那条长长的丑陋的刀疤,就知道这是昨晚和他聊天的那对蠢货中的刀疤脸。刀疤脸的肚腹已经被野狗撕开,五脏六肺流了一地,惹来一群嗡嗡飞舞的苍蝇。
刀疤脸的肩膀上有一支箭,箭镞朝向胸前,这支箭穿过了肩膀,可见射箭人的臂力极大。周济拔出箭,看到箭杆是柘木做成的,拿在手中沉甸甸的。
他们继续向前奔走。前方没有了道路,但马蹄踩折的草丛给他们指引了去向。他们追出了两三里,看到有一座开满野花的小丘,小丘上站满了凶狠的老鹰,它们用愤怒的圆滚滚的眼睛望着渐渐走近的周济和滕雨。空气中飘荡着血腥的气息。
他们在齐膝深的草丛中艰难前行,走到那座小丘旁,老鹰戾叫着展翅飞上树杈,翅膀扇动的呼呼声清晰耳闻。
小丘边,倒着一个人,身首异处,他的嘴唇大张着,可以想到他临死前的极度惊恐,他的嘴唇突起而浑厚,正是昨夜那两个蠢货中的另一个。
刀疤脸和厚嘴唇都找到了,可是,伊犁马和蒙古马却没有找到。
周济说:“昨天,我们骑着两匹骏马,一路向东,南方没有草原,所以不产马,这两匹马一路没人留意。然而,进了长兴县,遇到了那五个来自东北的人,他们偷偷跟着我们。我们住宿后,他们就准备盗走这两匹马,然而,这两匹马也被住在客栈里的另外两个人盯上了,这两个人先下手为强,东北人看到后,就一路追赶,在这片树林里,他们杀死那两个住店的人,夺走了两匹骏马。”
滕雨问道:“现在我们怎么办?”
周济说:“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