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纷扰
京子,曾经的笹川京子,如今的堂本京子,彭格列十世晴守的妹妹,也是这个刚强男人最虚弱的软肋。
与笹川了平的妻子笹川花不同,京子直到现在都不知道纲吉与大哥到底在做些什么,大哥每年只能回日本看望她一次,她与她的爱人始终以为大哥在国外某家大企业做高管。
沢田纲吉也好,笹川了平也好,一直希望,京子是个真正的局外人。
“慢慢说。京子是什么时候……”山本说话间,又给了平倒满一杯,慢慢递给晴守。
“已经五天了。她打电话跟我说要带着妹夫还有我那两个外甥去埃及旅游度假,看狮身人面像,游金字塔,我当时不敢跟她说,那里有我们的敌人。京子,她不应该被牵扯进来的。我极限的没用……”
“前辈,前辈。你不要着急。”山本联想到埃及暴露出彭格列在进行毒品交易的事件。果然,了平在那件事上出了纰漏,跟担心妹妹全家的安危不无关系。
是心急如焚,举止失措?抑或被人要挟,不情愿地将彭格列的水搅浑?
“京子,我的京子……为什么……”了平的情绪完全稳定不下来。他垂下头,缠着绷带的双手紧紧抓进那头白发之中。
“前辈,听我说好吗?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雨部的情况你也是清楚的,不过即便抽调不出大量人手,我还是会竭尽全力帮你找到京子的。”也是帮纲,山本武暗想。
“我知道你会帮我,极限的好人啊,山本。”大哥的眼中似乎又释放出了光芒。他双手持住山本的肩,一下子高兴起来。
“痛痛痛……”山本被捏得连声叫唤,虽则笹川前辈已多年未再以拳击手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他那膀子力气可是有增无减。前辈可真是个容易乐观的人,不过是答应帮他调查,就高兴得好像京子已经安全出现在他面前那样。
明明是处理着数以亿计业务的大忙人,为何就能如此简单而直白地活着?而自己呢?为何心中总是装着如许多苦闷与不快呢?山本苦笑,不知是为了平还是为他自己。他伸出右手打了个响指。“罗格。”
也许是过于疲惫,加上持续的神经高度紧张,山本醒来后完全没有神清气爽的快感,他单臂支起昏昏沉沉的脑袋,睁开眼看了看墙上的钟。
十点十分……不对,是下午一点五十。
居然睡了这么久,而且还睡得这么沉。山本不由得晃了晃头,也难怪,在外面的时候,总是睡不踏实,即便深知罗格是个极为忠诚又非常称职的警卫,可他身染如此多的血债,实在无法放下一切睡个安稳觉。也唯独在总部,在纲身边,他才能放宽心,睡得那么死。
他努力回想着一头栽倒在沙发上之前最后发生的事情。了平放宽心后,就在罗格陪同下坐雨部的车回晴部驻地。而他自己是硬撑着送走了了平,也实在没有精力再洗澡,上衣还没脱完,便被沙发紧紧吸住,瞬间坠入梦乡。
不知道,纲那边的会开完了没。山本冲了个澡,对着镜子仔细地刮着胡子,暗自思忖。镜子中自己的脸有些憔悴,令他好生纳闷,按理说,他是六守中最注意自己身体的人,狱寺的烟瘾极重,工作强度也高,而且两者还相辅相成,情绪越是投入,吸烟越是猛烈,以至于岚部所有的属员都可以通过他们身上烟味的轻重来区分他们的职位高低;笹川前辈则常年投身中东的商圈,应酬方面总少不了喝酒,据他所知了平的酒量已经被锻炼到颇为夸张了;蓝波则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才二十出头,已经不知与多少美艳女郎有过一夜之情,而且毫无收敛的意思。
而他自己呢?山本对着镜中的自己努力翘起嘴角,试图找回年少时的那种无拘无束的笑。运动?早就放弃了,他的躯体从来就不是以成为名门贵妇的收藏品而锻造的,只经过最强杀手短短两年的调教,已然成为一部杀人机器,而浸没在所谓无辜者鲜血中的,除了这副身体,还有自己的心。
那是令人永生难忘的红蔷薇,及与之极不般配的枪械。
从他杀的第一个人开始,他就开始质疑他的人生。
不过,这些都是多余的。如果他不杀人,自然会有人杀了他。
或者杀了纲。
磨磨蹭蹭洗漱完毕,换上了一身干洁的衣服,打了半天的领带,不管是松是紧都觉得不舒服,不知道狱寺和简妮妲是如何把这根勒脖子的带子弄得那般熨帖。对他这样衣着从来不讲究的人来说,领带这玩意简直就是绞索。横竖弄不顺,山本无奈地将领带扯下,丢到了昨天扎入墙壁的短刀上,外套扣子也懒得扣了,就这么敞着怀,露出天蓝色的软领衬衫,又从沙发下找到竹刀,走下了楼,一如往常,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简妮妲正在机要秘书办公桌前打着字,头发已经仔细梳理过,脖子上的创口也被女士西装衬衫那高高的立领完美掩饰住。看到自家部长下楼,她迟疑了一下,迎了上去。
山本武本能地抗拒与她的接触。他嫌恶地别过脸去。
“部长大人……岚守大人来电,说请您睡醒后立刻去总部……”
“知道了。”山本正准备大步迈向前,简妮妲却一把拉住他的袖口,急切道:“部长大人,我真的有很重要……”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简妮妲的脸上。
山本自己都有些惊讶。他是杀手,不是狱卒。他的凶器向来附带高纯雨炎,在下手时直透要害,为的就是让目标在平静中死去,不用忍受额外的痛苦。他从来没有折磨过任何一个人,也不想去折磨别人。
此刻他的手,却抽打了自己的机要秘书。
四周的人发现了这一异状,可没人敢吱声。雨部的人,都知道雨守的好脾气,也都见识过,好脾气的人发起怒来,流血千里。他们也习惯于服从雨守的一切。
简妮妲的自尊心崩溃了。
山本有些愣神,一时不知道该如何遮掩过去,只好胡乱找补道:“以后工作上再出差错,就不是这么轻的惩罚了。”说完,头也不回继续往楼下走去。
罗格在一楼,见雨守走下来,又行了一礼,凑近对山本道:“部长大人,人已经连夜派出去了。”
是晴守妹妹的事情。山本赞许地点点头。
“秘书长先生一直在首领特区外候命,说没时间单独见您。”
“算了算了。我亲自去找他。带上一名司机,一同护送我去总部……不,你来开车吧。”
“是的,部长大人。”罗格纳闷,这些事不应该让简妮妲来安排吗。
彭格列总部,主楼。
大空特区外依然侍卫林立。
“山本殿下!”巴吉尔在特勤房内待命,看到山本在楼梯的尽头冒出一个头,便赶忙跑了过去。
“哟,巴吉尔。”山本挥了挥手。
“山本殿下。您怎么才来。”巴吉尔显得有些焦急。
“纲出事了吗?”山本一脸无辜地朝着巴吉尔站住了,抬起左手顺了下头顶那几根刺猬毛,“算了,我还有事要找你。想问你借个人。”
“借人?”巴吉尔一本正经地念叨起来,“殿下,您是知道的,B级以上的人事调动得经过沢田殿下,而A级的调动,还得额外经过门外顾问首领……”
“嘛,不是什么高层的借调。是这样的,我原来的机要秘书已经无法胜任现在的工作了,想让你帮我物色个会干事的,男女都行,头脑得好,性格嘛沉稳一些,年纪得轻一些,体力好一些,牢骚少一些的那种。你也知道,雨部的工作负担一向是……。”
“我明白了,山本殿下。”巴吉尔点点头,“虽然您的要求很过分,不过在下会为您寻找一名合适的机要秘书的。”
“根本不过分啦。比如巴吉尔你,就完全符合啊,哈哈。”
巴吉尔受宠若惊,连连摆手,“在下是没有意见,不过还是得让沢田殿……”
“啊哈哈,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是你的话,只要我提出,纲不会说什么的啦!”山本说着,向巴吉尔眨眨眼,继续朝楼上走去。
“纲。”山本推开大空特区那扇厚重的门。
沢田纲吉正静静伏在会客厅的书案上,似乎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身上披着的是狱寺的外套。山本看到这幅景象,不由得露出温柔的笑意。
忽然觉得侧脸有些刺痛,山本警觉地朝一旁望去,却与狱寺要吞噬他的眼神交在一处。哎呀,自己真不是故意的,再说纲也没醒对吧。
狱寺担心地看了眼纲吉,便轻手蹑脚走向山本,一把扯住他的领口,将他往门外拽。
“哎,你做什么狱寺。”山本被拽出去的时候顺手关上门,神色尴尬。
狱寺没有松手,也没有回答。他喊来了塔梅里克,压低声道:“十代目有令,撤销二级警戒,侍卫班回原岗执勤。”
塔梅里克没有回答,面带严肃望着两位近侍。
“真是的。”狱寺从怀中掏出一张烫金的便笺,上面龙飞凤舞的是纲吉的亲笔命令,他略一燃起岚炎,便笺上标志性的大空死气炎封印就熊熊燃烧起来。
“遵命。”塔梅里克这才有了表示。
“喂,狱寺,你放手啊倒是……纽扣都要被你扯下来了……我就没几件衬衫可以换,雨部资金有多紧张你又不是不知道。”山本伸手试图去掰开狱寺的手。
“我说,十代目从昨天凌晨一直到今天中午都没合过眼,期间也就吃了块蛋糕喝了几杯浓咖啡,你要是再敢打扰他睡觉,我就当没你这个兄弟。”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山本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先松手好吗?衣服真要被扯坏了。”
“哼!反正那粒纽扣也没见你扣上过,邋遢的肩胛骨。真扯坏了,我送你十件粉色的。”狱寺这才松开手,从口袋里摸出烟来,骤然意识到十代目不喜欢烟味,于是又放了回去,从另一侧的内袋摸出奇形怪状的棒棒糖,开始剥糖果纸。
“啊哈哈,挺会享受的嘛。是烟草味的吗?”山本眼中含笑,不着痕迹地调侃着。
“什么烟草味的。这可是斯帕纳特地帮我批量生产的。”狱寺说着,拿着棒棒糖在山本面前晃了两下,“你看,如假包换的彭格列的族徽!”
“嘛,光补充糖分也不是办法。你也是30多个小时没合过眼了吧。”山本看着狱寺的黑眼圈,关切道。
“我?哈!30个小时没合眼算什么,太正常了。要是都跟你一样,一边办公一边瞌睡,彭格列早被你毁了。”狱寺甩了一下头发,逞强的炫耀自己精神好的出奇。
“我哪里这么嗜睡,我可是睡觉都睁着眼。对了,会开的怎么样?可以对作为近侍之一的我透露吗?”
“不怎么样。”狱寺倚靠在栏杆上,银发下那一对祖母绿仔细打量着庭院中每一位离去的侍卫。
“不怎么样是怎么样?”
“就是不怎么样啊你个白痴。”
“怎么样算不怎么样?”山本歪着头,继续追问。
“有些事,十代目不想让你知道,所以我也不便告诉你。”狱寺想了许久,挤出这一句。
“那,我可以知道的是哪些事呢?”
“斯帕纳的研究还在卡壳中。莫斯卡依然无法脱离使用人作为媒介来获取死气炎动力。所以被十代目毫不留情的否决掉了。”
“嘛,果然是纲的风格呢。”
“拉尔?米尔其不同意与艾斯特拉涅欧家族结盟,而且责令十代目立刻召回雾守。骸那家伙也真是的,身为六守之一,居然在海皇殿公然攻击十代目。对他的惩处恐怕不会轻了。反正,我是从来没承认过他雾守的身份。”
“门外顾问会这么决定,也是情理之中。狱寺你会这么发表意见,一样是情理之中。”
“所有同盟家族中,只有迪诺先生与古里炎真同意向艾斯特拉涅欧家族发出邀请。马尔科、波维诺、多玛佐他们全部不同意。”
“事情难办了呐。”山本叹了口气。“自己珍视的东西,还是要靠自己去守护啊。”
“白痴,我说,你真的不同意十代目的建议吗?”狱寺忽然转过头,看着山本。
“我不同意。这样一个在黑手党界都臭名昭著的家族,会有什么结盟的价值?”山本又压低了声音,“纲提出这个建议,肯定有其他的考虑。不过无论因为什么,至少,对六道骸不那么公平。”
“连你都看出来,艾斯特拉涅欧家族给我们带来的弊端远大于益处。我不认为那些短期可以量产并装备的所谓特殊武器,会有什么实际的用处,要知道,彭格列的实力在过去的百余年里一直位于黑手党界的巅峰。更何况,我们如果问艾斯特拉涅欧索要特殊武器,他们会开出什么样的价码,还是个未知数。不过可以确信,十代目这一切都是为了家族,虽然不知道内情,不过,他决定的事,肯定不会有错。你还坚持以为,你会比十代目更聪明吗?至于六道骸,哼,他差远了。”狱寺嘴里含着棒棒糖,有些含混不清的说道。
“呐,别这么说,狱寺。”山本示意狱寺把嗓音压低一点。尽管特区的门窗墙经特殊处理,子弹也好声音也罢都穿透不了,可阻挡不住纲的超直感。他又想到了自己回到总部前得到的一些消息,试图告诉狱寺,可还是忍住了。这一切还没有串联成有用的线索,现在告诉狱寺,他一定会想太多。那,纲忽然提出艾斯特拉涅欧的事,也许,并不是巧合吧。
“怎么,有话要对我说?”狱寺立刻察觉到了山本的异样。
“没有啊。你太敏感了。”山本的脸上堆满了傻呵呵的笑容。
“啧,有什么事还值得瞒着我。你们雨部也是越来越神秘了,都是被你这个神神叨叨的雨守带坏了。不过无所谓,不管是什么样的情报,我的岚部肯定会全力支持的。”
“呐,狱寺,我确实有话要跟你说。但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山本凑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
“你这个白痴,离我远一点!就站在那里说话。”狱寺一使劲,嚼碎了嘴里的棒棒糖。
“我与你就好象是太阳与月亮,永远在纲的两端,几乎没有碰面的机会。有几句话我很早就想跟你说了。”
“什么太阳与月亮……”狱寺咧嘴笑了,“要知道,我才是十代目的左右手。说你是肩胛骨都抬举你了。”
“狱寺,我是认真的。”山本板起脸,如同他在外时那样,“给纲留点空间吧。”
“嗯?什么意思?”狱寺眉间的褶皱更为深刻了,“我从来不侵犯十代目的私人空间。身为近侍,你我都应该清楚,首领有很多事是不允许被任何人知道的。”
“但是,你太聪明了,总能飞快领会纲的用意,这是你的优点不假。可很多时候,还是希望你能装一下傻。昨天的事,我彻底想明白了,纲需要的并非六守的鼎力支持,而是我们的适度退让,他应该有放开手脚去做某些事情的必要。既然你也相信他的考量,那么我们就退到一边,给他腾出空间。”
“啧,你真是完全不了解他。”狱寺有些不悦地斜过眼,“十代目最在意的就是这个家族,包括我,包括骸,包括所有家族成员,当然也包括你这个白痴。你还记不记我们与米尔菲欧蕾战斗的那个平行世界,十代目为了家族……你居然说出什么让他一个人放手去做这种蠢话!你是没有资格继续做近侍了。”
“……你说什么?”山本似乎听出点什么。
“啧。” 狱寺赶紧打住话头,略有游移的目光不敢与山本有任何视线接触,他清了清嗓子,极为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话说,十代目似乎有让‘极乐鸟’提前觉醒的考量。不过……”
“还……不到时候吧。”山本听到这个名字,脸色越发凝重。费利亚,卡鲁卡沙,艾斯特拉涅欧,果然,这几个家族,头顶笼罩着的是同一个阴影,但绝对不是彭格列。他必须立刻将刚刚获得的情报告诉纲,就在纲醒来后的第一时间。
“算了,不提这些了。总之,艾斯特拉涅欧也好,那位神出鬼没的雾守也好,都靠不住。”碧绿色的瞳仁,透射出冷峻的目光,山本也无数次见到它燃起崩解的狱火。也许这才是岚守的真实形态。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与你的岚部是最靠得住的。所以乖乖给我休息去吧。”山本一面说,一面把狱寺往旁边岚之特区里推,“你安心休息,纲这边我守着。”
狱寺半推半就往岚之特区里走。他也有件事在心里盘桓了许久,决定暂时对山本隐瞒,可方才居然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十代目不再需要第二名近侍了,雨之守护者,兼任雨部部长山本武,即将常驻美国分部。早个十年,自己肯定得开心得整宿睡不着觉,毕竟他才是左右手,应该独占长伴纲吉左右这一恩宠,可今时今日,他的第一反应却是反对——虽然他并未敢有任何表示。他们三人是永远稳定的铁三角,不应该被拆散,而彼此间也早有约定,谁都不准轻言死亡,因为死亡,才是唯一可能把他们拆散的东西。十代目有着某种犹豫,但看得出来,他已经下了决心。尚不清楚到底为什么,狱寺本能地察觉到,虽则山本与他依然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可与十代目,已经越来越貌合神离。
不,应该说十代目对雨守越来越疏远了,也许由于愧疚,也许由于惧怕,也许由于厌倦,也许是别的原因。狱寺深知自己情商不足,不敢妄自揣测,更不敢以诚相告。
就像风与风筝,当风筝已经飘摇到足够高的时候,或许就不再需要风了吧。
十三 血之骤变
纲吉醒来时,已是满天星斗。正值春末夏初,笼盖于巴勒莫的夜之天空,半明半晦。窗外浓厚的云朵遮盖了本该清朗的月,却意外将平时被月亮光芒所压制的群星凸显而出。
星空,好美。无论在并盛,还是巴勒莫。
初夏的风,从半开的窗扇奔涌而入,吹拂着头发抚过脸颊,痒痒的。好像,妈妈的手。
已睡了近十个小时,纲吉依然感觉很累,不是身体,而是心。
入住到这幢总部大楼,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那一年,他才未满十八岁。
正式继承了彭格列的一切,接受了九代首领及其六守的权责,他在自己守护者的簇拥下进入了这幢大楼。一住就是十二年。
这十二年间,他几乎一直呆在巴勒莫,偶尔离开西西里岛。彭格列家族的首领,是如此位高权重之人,即便必须面对形形色色的社会名流,抑或黑街精英,他都很少露出真面目。很多时候,都是他的守护者代替他出面,甚至未够资格的家族首领,都不会有这份荣幸邀请到“守”。但对有些一睹“守”们真容的人来说,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守”们主动去找他们的时候。
强大无匹,冷血绝情,工于心计,又云遮雾罩,行踪诡秘,神秘至此,这大概就是绝大部分人对于彭格列十世的印象。不过纲吉自己清楚,自己绝非如此。
可他又不得不尽量伪装成这副模样,他的守护者们也在主动或者被动地配合他。他不止一次想过,如果不是Reborn过早离开,也许真可以改变他那软弱的内在,犹未可知。
纲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忍不住怀念起过往岁月,母亲会温柔地呼喊他起床。有时他会撒娇赖床故意不起,等着妈妈轻轻吻他的面颊。
终究……再也回不去了呢,那些日子。
“妈妈……”纲吉柔弱地呼唤着。当然,奈奈不会听见,可母子连心,奈奈定然在异国他乡想念着儿子。
“纲?”
“……”听到其他人的声音,纲吉警觉地微微仰起脸,发现是正在一旁处理外务的山本。此刻山本放下了手头工作,端了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向着纲吉走来。
难为情,真的难为情。自己最脆弱的样子,被别人看到了,即便这个人是跟随自己十几年的近侍山本武。纲吉想到这里,脸上有烧起来的感觉,只好顺势把头垂下,装作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山本武轻轻将咖啡放在一边,看到首领的柔软发丝倒垂下来,覆盖在恬静的半边脸上,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触摸。可手伸到一半,他猛然停住了。
纲不喜欢被这样,很早以前就不喜欢了。
山本倒吸了口凉气,转而镇定了一下情绪,收回略微颤抖的右手,温柔地凑近首领被乱发遮掩的耳廓,轻声细语道:“纲,去里间床上好好睡一觉吧。这么睡不舒服。”
没有回答。
“没事的,这里有我。”
仍旧没有任何反应。
山本挠了挠下巴,露出无奈的笑容,转身离开纲吉的办公桌,走回案牍,继续方才的工作。
纲吉的内心也很矛盾。自从六年前云雨两守大打出手,闹出天大的负面消息后,他对山本武的感觉就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以往无话不说,随意触碰,相处最亲密最无间的守护者,被他逐渐嫌恶了,疏远了。虽然山本依旧是那副傻呵呵的样子,呆在他身边“纲”长“纲”短地喊着,可他不由自主地认为,这不过是出于惯性。山本武从来不傻,相反他比任何人都要敏感,要成熟,他只是在用那一贯的挠头傻笑与插科打诨,试图继续扮演那个把大家糅合在一起的温润之雨角色罢了。
山本,早就察觉到了吧。
数次闲谈中,他也明说或暗示,山本你变了。可山本总是面带那副无所谓的表情,笑着说“我是早就变了啊,都是因为纲你啊”之类完全不着边际的话。
当然纲吉强迫自己的内心去确认,他从未因为任何纷争站在任何立场责怪云雀或者山本,只是,他觉得,这样处处被人保护,毫无招架之力的日子,根本不能继续下去了。
尽管在外人看来,他是全知全能的教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阴一晴都能卷起狂风怒雷,可改变不了总是过于的依赖守护者们的现实,尤其是他的雨之守护者,山本武。
在岚守的面前,他是无所不能永远正确的首领;在晴守面前是知书达理面面俱到的后生;在云守眼里是里世界最强大最无畏的战士;在雾守眼里是有着特殊存在意义,不拘小节却又颇有担当的“黑手党中的异类”;在雷守跟前他则是个能遮挡一切的大哥哥,贴心照料的全天候保父。
唯独在雨守身边,他总觉得自己不像是个首领,他才是被照顾的人,他才是脆弱恐惧无助悲观需要被遮蔽被安慰被呵护被逗笑的小婴儿。
无论历经十年抑或二十年,无论现在是十岁还是二十岁,这种角色的扮演似乎未曾改变。
他不想这样,乃至于憎恨这种依赖。越是成长,越是成熟,越是成功,越是希望摆脱这样的依赖。
长老们总说,作为首领,他担当太少。他赋予守护者太重的权限,也给予他们过多的信任。他总是不以为意,毕竟那帮老废物罗里罗嗦一百句话里面都很难有一两句中听的。
直到他渐渐发现,其实守护者都是分表里两面的,对外坚硬如铁,对他则百依百顺。即便最年幼最任性的雷守,也不例外。
他渐渐开始恐慌,生怕永远用同一面示人的月亮,在未来的某天终会将令他无法接受的背面展现给他。
因此,他的选择就是让自己变强,越来越强,进而用坚硬的外壳来包裹自己柔软的内心;进而摒弃掉不必要的感情,让融化的铁与冻结的血灌注进自己的软肋之中,让自己不再有弱点;进而习惯怀疑,习惯冷漠,习惯威吓,习惯不露声色。
这也许就是Reborn所说的,成长吧。
他是家族首领,尽管他深知自己依然天性柔弱,可为了家族,他必须将自己精心打造成无懈可击的神。他拥有权势,拥有金钱,拥有部队,拥有部下;拥有秘书,拥有侍卫,拥有支持者与反对者,拥有漫山被野密布表里的敌人。
唯独,不可以有朋友。
有得,必有失。
况且,让自己对山本发生改观的那件事,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必然是场令他都毛骨悚然的血雨腥风。越是温柔和善的人,发起怒来越是山崩地裂;云雨两守决斗,起因也不过是云雀那小小的冒犯——甚至以云雀的性格根本算不上冒犯,导致的结果却如此惨烈,乃至于两败俱伤。况且以山本现在的实力……自己都不敢说能阻止得了。
纲吉侧过脸头,趴在桌上,透过垂下发梢的间隙默默凝望着伏案工作的山本武出神,瞳孔中闪过一抹异样的失落,宛若闪耀的流星划过蜜色夜空,绚烂璀璨,又转瞬悄无声息。
以后大概不会再如此频繁地见到你了吧。
十二年了,让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感激不尽,可更多的是无法道明的歉意。你太过于操劳,是该休息一阵了。总部的工作与近侍的职责,有隼人就足够。
毫无预兆,门“嘭”地一声被撞开了。
纲吉略略皱起眉。这里可是大空特区,在近侍尚在的时候能如此贸然闯入而没有身首异处横尸当场,放眼整个世界也不过寥寥数人。
“沢田!”晴之守护者笹川了平,瞪着血红的双眼,一面呼喊着Boss的姓,一面快速冲了进来。
光冷如霜的武士刀,悄无声息地横亘在了平喉前不到半寸的地方,而且是刀刃朝外。
“前辈。有什么事情,要如此怒气冲冲。”山本武不温不火的问道。其实即便昨日了平没有找他,他也大概知道是什么事情。
纲吉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示意山本把武器放下,可是近侍似乎故意无视了他的暗示。首领略微清清嗓子,威严如常地紧了紧肩上披着的狱寺的西服,对了平道:“前辈,你这是怎么了。”
“京子……京子她……”笹川了平步履蹒跚挪动到椅子上,好似被戳破的轮胎一下子泄了气,继而双手捂着脸,放声大哭起来。
纲吉也好,山本也罢,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恸哭,而且哭得如此惨烈。
狱寺顶着一头乱发,穿着睡衣奔跑从隔壁岚守特区赶来,口中骂骂咧咧,他的起床气一向不小,加之有人擅闯十代目的禁地,他就像受刺激的河豚一肚子的气立刻冒了出来。“草坪头,你吃错药了?!你……”
“狱寺。”山本回过头,眉头紧锁,用眼神制止狱寺。
“啧,真是!”狱寺也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理了理头顶乱蓬蓬的鸟窝。
“京子小姐……怎么了?”山本试探性地发问,可率先回答他的是了平快瞪出血的眼睛。
“京子她……被……被杀了……啊!!!!!京子!!!!!!!!!!呜呜呜……”
纲吉心头一紧,有种要失去意识的感觉,他顽强地撑住桌子,不让内心的震惊表露出来,生怕让人看穿。
京子,笹川京子。那毕竟是自己深爱过的人,封存在自己记忆最深处永远的女神。离开日本前,他曾与京子交往了一段时间,也许是人生中最快乐的岁月;可后来,他被迫放开了手。
对,是被迫。这是他几乎洁白如纸的感情履历表上,辞藻并不丰富韵律几乎无感的一首三行诗。可诗的尽头,却赫然一滩漆黑的墨渍。墨渍在自己心里,被浸泡得褪了色,将自己的心也慢慢沁成了灰暗,到了最后,他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墨渍,这是赤子之心被所谓的理性之手无情地揉捏紧攥所挤榨出来的殷红鲜血。纲吉难过地闭上了眼,腾出手按压眉梢,却止不住阵阵耳鸣汹涌而来。
“我说,你能不能别哭了!”狱寺对了平吼道,“有话就说,黑手党从来都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真是的!”
“狱寺!你不要再刺激前辈了!”山本低声呵斥道。
“啧。”狱寺别过脸去,揉着右侧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他大概忘记了,当所有人都告诉他碧洋琪去世的消息时,他将自己关在岚之特区里哭了整整两天,谁都不敢劝,连纲吉的面都不见,到第二天午夜忽然发神经般戴上VG,挂了满身匣子去找Reborn拼命。如果不是山本武拼命拉扯,不知道事态会走到何种可怕境地。当然,最后山本被他痛揍一顿了事。
“……前辈。”纲吉很想喊他声大哥,可他不能。“京子,是被谁杀害的,麻烦你告诉我,好吗?”
了平用哆嗦的手,拿出一份已经被洇湿的报告。
山本心里一沉。浅蓝色防影印特种纸,这分明是出自雨部的报告,怎么绕过自己直接交到了了平手里?
罗格?不,不大可能……简妮妲?!……
纲吉略带迟疑地接过报告,细细阅读起来。好几次泪水入侵到眼眶,可他硬是皱起眉闭着眼将眼泪逼退回去。山本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卡鲁卡沙家族策划的一起普通绑架案。但京子却选择了最不妥善的办法:赴死。她进行了激烈的反抗,甚至试图抢夺看守的枪。
纲吉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过去十分钟里他所看到听到想到的一切。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京子为什么要这么做?就算她不爱惜自己,难道连她的两个孩子,也……纲吉感觉心口越发堵得难受,心头的那滩淤血,终于在十二年后,涌到了咽喉,让他窒息,天旋地转。
狱寺嘴里叼着烟,望着脸部肌肉抽搐的纲吉,没敢点上。以冠绝六守的聪颖,他早已猜出七八分。黑色世界的法则,黑色世界的残酷,京子怎么可能完全不知情?她曾经的恋人,与永远的大哥,被裹挟上黑色,无法继续行走于阳光之下,想必她早已了然于心,只是习惯性伪装那么多年,伪装到所有人都以为她完全不知情,或者宁可相信她完全不知情。她很清楚落入敌人之手对了平与纲吉是多大的掣肘。
“前辈……”纲吉用不住颤抖的手,拍在了平因为抽泣而不断晃动的肩头,身为首领,理智的防线在瞬间被汹涌而来的感情冲溃,让他暂失言语。
山本的嘴角倒挂下来,如同被人强行塞下一枚苦胆,他转过身,背对着了平与纲吉,低声道:“狱寺,我去你那儿坐坐。让前辈安静一会,有纲陪着他就行了。”
“我绝对……我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的!我要,我要用我的拳头,把他们轰碎,全部轰碎!”了平暴起,脸上的泪水飞溅开来,他高举双臂对着天花板放声狂吼,对妹妹的亡魂许下誓言。
山本赶紧回转身,抓住了平的胳膊,努力压低声音道:“前辈,冷静,请务必冷静。京子小姐是你独一无二的妹妹,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京子对你有多重要,纲心里非常明白,我和狱寺也都理解。可对纲来说……现在我们要想对策,而不是凭着自己的冲动……”
“京子!京子!!!”了平几乎失去理智,他大吼数声,瞪大了满是泪水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山本,大口喘着粗气。
忽然间,了平一用力,甩开了山本的手,随即扯掉西装外套,取下晴之臂镯。
“前辈,你这是……”山本大惑不解。
了平大声对纲吉道:“对不起,沢田。极限的明白,你有你的难处。我不会让你为难。请下令将我驱逐,我不会以彭格列守护者的身份去为京子报仇的。”
“喂,草坪头,你疯了吗!”狱寺再也忍不住了,又冲着了平嚷了起来,“仇家是卡鲁卡沙家族,是彭格列战力全开才能与之一战的敌人,你要一个人去送死吗?这样能为你妹妹报仇吗?”
“前辈,狱寺说的没错。请你再考虑一下。”山本也不住劝解,他又转向纲吉,“纲,你赶紧劝一下前辈。前辈他……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应该能明白的。”
纲吉忧伤地叹了口气。与他共处一室的晴岚雨三守,对他是绝对服从的。可是,每个人都有弱点,正如每条龙都有逆鳞。晴守失去了妹妹,这是塌天的大祸,了平现在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可,自己又能好到哪去?他曾无数次告诉自己,放手是对京子最大的爱。可现实却告诉他,他好幼稚,幼稚到可笑。“前辈……京子曾经是我的情侣,她丧于仇家之手,我的心里也……”
“十代目……请您,节哀。请您……”狱寺对京子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可对纲吉长期以来的意气相投,使他感同身受,也遭受了莫大的悲恸。
纲吉的眼圈有些发红,他背过身去,眨了眨眼,让泪水快速掉落,努力扯住嗓子,不让自己的声音变调,继续道:“有的时候,我也会想,要是大家还是在并盛中学,每天快乐地做着各种‘黑手党游戏’,该多好。可是,我们终究是长大了,朝向这个世界最黑暗的深渊不断坠落。我……于心不忍。前辈,我是一直爱着京子的你知道吗……但是,我不能,因为我和前辈一样,不想让她再沾染这个世界的分毫。”
山本闭上眼睛摇了摇头。那个时候极尽所能让纲吉与京子分开的人,是Reborn。他明白这有多残酷,也明白这有多必要。自己不过是个袖手旁观者,毕竟当时的自己还没有勇气顶撞Reborn,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他无能为力。
“前辈,还有山本,对你们,我是一直怀有歉意的。因为你们本不该属于这个世界,是因为我,一切都是因为我……”
“纲,你怎么又说这种话。”每次听到纲吉这样的论调,山本总会无端感到烦躁。
了平的情绪稍稍平复,可胸膛依然在不规律地起伏。
“听我说完。”纲吉的话语中夹带了几分怨怒,“进驻总部以后,虽然大家还能跟以前那样像朋友般相处,可时过境迁,最终还是变成可笑的上下级关系了呢。我曾以为,是因为我,是我,我在制约着你们,从同学到朋友最后走到上司,我背负了莫大的罪孽。可后来明白,我们身处在世界的阴暗面,有无数规则在制约着你我。即便我想要让你们尽可能少沾染那些肮脏的东西,那些我自己都不想触碰的晦暗,规则还是会将我们的关系推向更为尴尬的境地。前辈,京子的仇,要报,当然要报!让那些该死的规则见鬼去吧!能让我任性这一次吗?我……京子……我允许,我放你自由。”
“十代目!十代目您永远不会错!是草坪头,还有这个白痴,不了解十代目的苦心。”狱寺赶紧劝慰纲吉道。
“隼人,你错了。前辈的尊严与骄傲,你能理解吗?前辈的丧亲之痛,你能体会吗!都是……这该死的规则,让我们连轻言复仇都做不到。这样怎么对得起死去的京子?我还算是……算是……”纲吉向了平伸出手,接住晴之臂镯的手掌有些不自然的痉挛。
山本惊讶得说不出话。纲,你清楚你在说什么吗?这就是对待与你出生入死患难与共十数载的六守应有的态度吗?京子的突然去世,让你的首领气度,无尽宽容与睿性理智都崩溃了吗?之前对骸如此,现在对了平也如此?
“前辈,我知道我可以阻拦你,可以动用大空部压制住你,但这或许会让你更不快乐吧。我想让前辈你能……能……我接受你的请求。”纲吉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了平面带感激点点头。他拍了下纲吉的左肩,一如多年以前,他对这位一鸣惊人的学弟投以无比信任的目光,希望他加入拳击部时那样。他向纲吉深深鞠了一躬,便转身离去。
“等等。”山本又横过刀,挡住了平的归路。不过这次,是刀背。
“山本,极限的感谢你。不用再劝我了。我已经不再是彭格列的人,但我永远是京子的大哥!”
“你不能去。这是去送死。”山本摇了摇头。他等待着纲吉能收回刚才的话,毕竟,这是笹川了平,是用生命极限照耀着整个家族的晴之守护者,是“彭格列的心脏”。
“山本……刚才的话,我都白说了吗?”纲吉攥紧手中的臂镯,声音低沉却充满戾气。
“纲……笹川前辈的性命就这么不……”
“那京子的性命呢!”纲吉被戳中痛点,本有些潮红的脸颊顿时露出怒容,“你没有资格对着我说这些,口口声声京子对前辈多重要,对我多重要,可是Reborn在拆散我和京子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你不过就是他的帮凶!”
有什么东西,裂开,破碎,最后消散的声音,但只有山本武一个人听的到。
“……说的是呢。”山本缓缓放下了手里的刀,略微垂下了头,转而强打起精神对了平道,“这样吧,前辈,我陪你一起去。我来保护你。”
狱寺再次震惊了,过滤嘴几乎被生生咬断,他一跃而且,猛力拉住山本,尽可能地呀低声道,“草坪头疯了,你个白痴也疯了?还嫌十代目心里不够堵吗?”
“隼人。”纲吉弯下腰,拾起掉落在地上那件狱寺的西服外套。“够了。”
“十代目……”狱寺难过地唤了一声,抬起碧绿色的双眼,失落地望着共事多年的另一近侍,迟疑地松开了手,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了平大步流星走了出去,没有半点迟疑。
山本收起了时雨金时。“纲……我的性命呢?”
纲吉站在窗口,背对着所有人,故作轻松地道:“山本……你很强,我相信你。我会等着你回来的。”
山本武平静地听完纲吉的话。
月亮从层层云雾中爬了出来。银白色的月光如不合时宜的碎霜洒落在山本的短发上,也将冥武者的身影无限拉长,直直投射到纲吉的后背。
他略微扬起嘴角,有些颓丧地回过头去,茶色的眼中,满是不解,委屈与失望,可背着月光,他的眼窝是如此深邃而不可触碰的黑暗,谁也看不清,谁都看不透。他吸了口气,用有些颤抖的声音问道:“呐,纲。最后的最后,你还是只叫我山本吗……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再喊我一声阿武,能不能?”
狱寺唇上的烟,悄然坠落在地。棒球白痴,你这是在……你想背弃我们三人之间的约定?他数次试图开口,可纲吉那句“够了”却始终萦绕于他耳畔。他愤恨而又无奈地望着山本的背影,可什么都说不出来。
“什么?”纲吉眺望着窗外的月色,心里想着的是与京子那已经逝去永不回来的快乐时光。他似乎没有在意到山本的话。
“……没,没事了。”山本背起剑,垂手打了下狱寺向自己伸出又被纲吉唤回的右手,便迅速消失在门口,留下他在大空特区最后的背影。
唔,不行了,银河的注意力分分钟被勇漫夺走[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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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离群头狼
雨部部长专车如蜿蜒潜行的水蛇,在漆黑的公路上疾驰。
山本武与笹川了平对面而着。两人各有心事,维持了良久的沉默。
了平总算从失去妹妹的巨大痛楚中暂时缓过神,他有些困惑地问对面的雨守:“山本,你想帮我,我很是感激。但是沢田不会同意的。”
“啊,纲有他的难处。其实他很早在意京子,也很在意前辈。”山本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话。“不过,自己珍视的东西,还得由自己来守护。前辈也是这么想的不是吗?”
“虽然沢田越来越像个Boss样,可是我极限的知道,他一直是那个沢田。”了平自言自语了一阵,又低头向山本道,“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把你牵扯进来。我太冲动了……”
“不用过分担心,前辈。纲不是那样的人。他……很珍视我们,不希望我们受伤。但是他不能给其他人口实,所以他接受你的臂镯并不是真心默许你退出家族,只要我们平安归队,纲定会既往不咎。这次行动,他也只能在官样文章上保持缄默而不能核准,就是这样。”山本安慰了平道。
“沢田真的同意了?”虽然带着疑问,不过了平还是选择相信山本。
“嗯。他……部分同意了。”山本含糊其辞蒙混了过去。他摸了下耳机,对着话筒另一端下达了命令:“今晚23点,驻地全体属员在准备室集合。”
略停顿不到一秒,他下达了另一个指示:“帮我接通加百罗涅十世……对,我知道这违反规则,我只是出于私交,并不是找迪诺先生谈公事。”
雨部驻地,准备室。
了平已经被安排睡下了。绑架事件调查报告中提到,虽则堂本夫妇先后遇害,但是两个孩子依然在,所以了平改变了想法,不再试图用他的拳头把卡鲁卡沙给击个粉碎,而是想要把外甥接回来,尽力保护他们。是的,他已经没有办法继续做一个好哥哥,因此他无法放弃身为舅舅竭力弥补这一切的机会。
明日便是关键。
而山本武此刻正失神地倚靠在准备室门旁,目光有些涣散,茫然看着身旁的下属一名接着一名走进准备室,站到自己面前。时雨金时也不知何时被丢在一旁。
巴勒莫雨部驻地的属员包括B级干部含各司司长与警卫组长共五人,C、D级干部含机要秘书、中层干部三十三人,E、F级战斗员与警卫员共七十九人,全部汇集在这里。他们不明白雨守此刻召集他们前来所为何事。
罗格有些忧心地朝着山本递了个眼色。
山本没有反应。
罗格立刻感觉到一丝异样。少年时的他被这位不知名的剑客从新奥尔良的黑街解救出来,出于对这个男人的感恩与崇拜,他宣誓了效忠;从毛头小子成长为雨部的高级干部,任劳任怨舍生忘死跟随这个男人已经是第八年,深知哪怕是风吹草动,都足以撩拨冥武者敏感的神经,激发出杀手的本能。看来,连年的工作与坚守,持续的暗杀与遇袭,让自己所仰望的雨守衰老的步伐迈到了时光年轮之外。
山本却在此时站直身子,走向自己的下属。脚步依然稳健,没有一丝声响,不负冥武者之名。缠绕锁链的宝蓝色吊坠从他健硕的脖颈上倒悬而下,随着脚步左右摇晃,如象征着时之旅者永不倦怠的钟摆图腾。他缓缓走过每一名下属身边,不时侧过头,或仔细端详,或若有所思,好似一匹年迈的头狼,在狼群中昂首阔步却无声无息地逡巡着,为了找到心仪的继任者,或潜在的背叛者。
“事发突然,时间紧急,恕我不能向诸位解释清楚,这是我工作的错失。首先明确告诉诸位,这次行动,是我的私人意愿,也就是说,这是一场未经彭格列十世授权允许的行动,并伴随着双重极大风险:不仅仅是因为任务本身极为凶险,更因为即便成功,也无法再回到彭格列。在座诸位如果不愿意参加这次某种意义上来说铁定失败的行动,可立即解散归位。只是抱歉……”山本一脚挑起墙角的时雨金时,继而踹向刀柄,锐利的太刀在坚硬的水磨石上划出一道纤细而深邃的伤痕,伴随着强烈的斗气在室内乱窜。“到明晨我出发为止,你们将被采取强制措施。之后,新任的雨守,或大空部,会来接管你们。”
众人面面相觑,躁动了约莫两分钟,无一人退场。
“不需要那么多人,十人足够。而且禁止B级干部参与。”山本的声音,依旧从容,一如既往,不管发生任何事,这位雨部部长总能镇静地安排一切。属员们也早已习惯自家部长的种种安排,继而全身心投入其中,不掺杂一丝疑虑。
经历一阵细声而漫长的讨论,大部分人都走向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的雨守,单膝下跪右手捂住心口行礼,然后默默离开准备室。留下的只有警卫组长罗格,机要秘书简妮妲,还有四名D级干部,两名E级战斗员。
“罗格,你是B级干部。”冷峻的声音从山本口中传来,他甚至都没有改换姿势。
“山本大人,其他五部的警卫组长,都是C级,属下忝居B级是因为您的赏识。况且身为您的贴身警卫,属下绝不能让您独涉险境。这是我们讨论后的最佳阵容,都是雨部最出色的搭档,属下也自以为与您有着一流配合。至于简妮妲,她执意要参加,提供技术支援,所以我们也就同意了。”金发警卫组长如是回答,跟随山本武多年,他的性格也早已滴水不漏。
拒绝的念头在看到罗格寸步不让的神情后,如遇见阳光的朝露般悄然消散了。山本略带赞许般点点头,又回头对身边留下的八人道:“再强调一遍。只要听完我的计划,你们就断然没有回到彭格列的可能,即便逃出生天,也必须在两个世界的缝隙中度完余生。而且,很有可能不会得到任何回报。”
坚定的八张脸,甚至不带有一丝倦意,半点畏缩。对他们而言,与雨守共赴生死,就是至高的荣耀。
山本闭上眼,又倚靠回墙壁,喉结上下滑动着,带着某种刻意的迟疑开了口,“下面是重点,明晨七点,我们即将飞赴开罗,参与一场解救行动。雨部一直以来的职责是侦查与搜集情报,对于战斗,我们远逊于岚部与雾部,这点我很清楚,不过诸位都是雨部的精英,象征着‘彭格列的神经’的最强战斗力,我坚信此役必胜。出发前,还有几件事要做。”
山本已经无暇再说其他。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整合所有已知情报,周密考虑所有细节,完整部署所有行动。
翌日造成,八点刚过,迪诺提早一个小时达到雨部驻地。
“山本呢?”他匆匆闯进雨部的驻地,太过于紧张,差点滑了一跤,还好罗马里奥眼尖手快,把自家Boss扶住。
“部长大人在一个多小时前就出发了。这是他留下给您的东西。”雨部值守干部将一枚精致的靛色匣子交给加百罗涅十世。
“山本这是准备做什么!”已经年近不惑的迪诺,依然穿着昨天会见师弟时的那身西服,有些起皱,金色的头发与唇须上还沾着露水,这是连夜赶路风尘仆仆的明证。昨晚山本以私人名义联络他,说劳烦他明天上午九点到雨部驻地,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协商。本已离开西西里返回罗马的迪诺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就折返了回来,可没料到的是,山本给他的时间居然晚了两个小时。
自己是不可能提前赶到的,八点这个时间,山本武早已算得死死的。
而山本的目的,就是为了把这个匣子交给迪诺。
匣子是雾属性的,这意味着只有大空炎与雾炎可以解锁,雨部无人能在不破坏匣子的前提下打开。迪诺将这枚小巧的盒子攥在手中,不解地发问:“你们部长有什么话留给我吗?”
“先生,部长大人说想请您帮忙,将这个匣子转交给首领。”
“……他不能自己交给阿纲吗?”迪诺先是有些困惑,可转而吃惊起来。
这名干部眼神开始游移,继而低垂下头。
“快点告诉我,山本到底去了哪!”迪诺几乎是拍着桌子在对雨部属员咆哮。
“抱歉,我无权透露。”
迪诺差点气晕过去,“你们部长去送死,你们还不许我去救?”
“……”那名干部的脸涨的通红,可依旧不肯松口,“部长大人只告诉我们他要做一些不利于组织的事,是私自行动。另外,虽然我们也很想让您去救部长,不过他没有透露任何有关行动的具体内容。”
“不好。”迪诺回过头去对部下喊道:“伊万!伊万!接着,拿着我的凭证赶紧去彭格列总部把东西交给阿纲,就是彭格列十世!不要怕,他是个很和善的人。”接着又转向近侍罗马里奥:“有没办法找到蛛丝马迹?坐船很容易被追上或者发现,一定是坐的飞机!跟我去彭格列的机场!”他又对已经跑出去的伊万喊道:“伊万,伊万!让彭格列十世无论如何给我一个许可让我调查机场,如果你搞不定,我就亲自联络他!”
加百罗涅首领专车正驶向阿尔卡莫北郊。迪诺则在车内通过腕表与自己的师弟通话——那是同盟家族之间的通讯工具。
“阿纲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山本让我……”
“匣子我拿到了。迪诺先生,你怎么了?为什么又这样急吼吼的?”纲吉对自己这位快四十岁的师兄依然如此风风火火到处乱闯的做派实在不感冒。
“你的守护者私自行动离开了巴勒莫,你还问我怎么了?”迪诺气急败坏地反诘道。
“是指山本和笹川前辈吗?……这件事我知道。”
“……原来还不止山本?”迪诺扶额,“他们是你的守护者,是彭格列的高级干部,你居然漠不关心?”
“迪诺先生,我不知道你为何会对我有这样的非难。我很在意他们的感受,你最清楚了。正因为太在意,我才默许了他们这次行动……”
“你还没明白吗阿纲!山本为什么要让我转交匣子,为什么不亲手交给你!”迪诺一把推开递过手帕让自己擦汗的波诺,瞪眼示意他别打岔。
“我也觉得很奇怪啊。”纲吉显然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不过既然笹川前辈和山本在一起,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他们两个别把动静闹太大就行。山本嘛……他一直在外面乱杀人,给我惹事,老有些不明就里的人说彭格列又不讲江湖规矩之类,我也习惯了。”
“他们去了几个人,行动危险吗,有计划吗,有支援吗?算了。我已经到阿尔卡莫机场了。阿纲,给我一个授权,我来帮你调查清楚这件事,帮你把山本和了平带回来。”迪诺侧过手腕看了看时间,已经接近上午十点。
机场门口警卫森严,迪诺顾不上那么多,径直把车停在正门口,快步走了过去,对着警卫出示彭格列十世的授权书,“我是彭格列同盟家族加百罗涅的十代首领迪诺?加百罗涅,彭格列十世有许可给我,允许我在今日拥有调查机场与使用飞机的权限。请诸位配合。”
“哼。”熟悉的冷笑从机场门口另一辆车内传出。旁边的彭格列云部属员恭敬地打开车门,一名典型东方相貌的美男子从车内走了出来,乌黑的中短发,夹杂着一抹白。
“恭……恭弥?”迪诺认出了来者,方才的气势立刻消散无踪。“好……好久不见了。你从日本回来了吗?”
“专程赶来阿尔卡莫,就为了问好?”云雀诡异一笑,拿出浮萍拐。
“等,等等,恭弥!”迪诺赶紧伸出双手阻拦,“我现在有很紧急的事情要办,等办完了再与你战斗可以吗?”
“看来即便是现在你依然有自信可以赢过我。”云雀说着,甩开了浮萍拐上的链鞭。
“Boss,这如何是好。”罗马里奥紧张得又多了好些白发。
迪诺无语。他拿出鞭子,摆开架势。
可云雀却一反常态收起武器,回转过身,“这样赢你,无趣了些。等你回来后,再安心与我一战。”
迪诺一愣。
“说起来,云部属员有报告称早晨六点五十七分左右有架飞机飞往埃及开罗。左边机库外停机坪上那三架飞机都加满了油。这些事情,不如给我调查清楚。还有,记得把那个弱者带回来,不管死的活的,我要亲自整顿风纪。”言毕,将武器甩给身后的随从,略略整理一下衣服,返回了车内。
“啊……谢谢,恭弥。”迪诺感激地望着云部的车,旋即又转身喊道,“波诺,罗马里奥,上车,带上你们的战斗员往左边机库开!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好的,Boss!”
十五 阿代比耶之泪
四辆越野车稳稳停在开罗东郊一处废弃工厂外。
天空下着雨,在眼前这个季节,脚下这个国度,是件极不寻常的事。
山本身穿连帽风衣,率先一步跨下车。随从连带了平在内四人也从车里走了出来。松软的浮土,已经被细密的雨丝浸润,化作泥泞记录下每个人的足迹。
对方大概已经等了好一阵。为首者身穿迷彩服,歪戴着军绿色的贝雷帽,在一群荷枪实弹的战斗员簇拥下坐在破损的木箱上;脚边赫然两名黑发小孩,双手均被反绑,蒙着眼,四五岁模样。而他身后,是两具尸体,被极为凌乱地蒙上了白布单。
“欢迎欢迎。你们倒是很守时嘛。”为首者用带有浓重口音的英语与山本打起招呼来。
山本把手提箱拿到自己面前,继而缓缓顿了下去将箱子放到地上,顺势打开密码锁,露出一叠叠崭新的美钞,压低声道:“这是三十万美元。赎金我带到了,我想……”
“哈哈哈哈。三十万,跟说好的不大一样哦。”为首者把玩着手中枪,忽然顶在某个孩子的太阳穴上。小孩被吓得哇哇大哭。为首者摘下头顶的帽子,朝着小孩的后脑抡了一下,用阿拉伯语大声呵斥着。
笹川了平的指关节发出爆裂般的响动。山本担心了平会沉不住气。此刻耳机中传来机要秘书依然柔静的声音:“部长大人,对方是卡鲁卡沙红海分部方面的高手,‘圣甲虫’塔希尔。潜伏在四周的手下大概不止一个中队,一百五十人以上。”
“请……请你们不要吓到孩子们。”山本武露出畏怯的神态,看起来犹豫而动摇,实则在迅速观察四周,他料到对方会玩这一套:临时加码,看来要想兵不血刃地夺回两个孩子,应该不可能了。
“山本大人,情况有些不对,四周制高点也有他们的人在,而且不是一个两个。”罗格不甚清晰的声音接踵而至。
“你们看,我一时也筹不到更多的钱了,要……要加到多少才能放人?五十万可以吗?”
罗格朝另外3人做了个手势。含义是“‘五十万’代表‘计划C’,等待山本大人下令变打开雨炎屏障匣子,迅速压制高处火力点。”
塔希尔将哭闹不已的小孩拎在手上,哈哈大笑:“不用演戏了,彭格列的晴之守护者。我们抓到了令妹,还留下这两个小孩,知道你肯定会来,也免去不少麻烦。等我们抓到你,还会有更大的鱼上钩的。”
“你们这群人渣!”了平的眼中喷射出无可阻挡的愤怒火焰,他一跃而起,晴之死气炎包裹了他全身,全身肌肉与神经被高度激活,如同发现了猎物的金色猎豹,以极快的速度冲了过去。
不行,太早了!山本心里一沉,他现在还没有足够接近敌人,短刀命中率无法保证。他扬起一脚踢飞手提箱,抻直袖口,两柄短刀借着漫天飞舞的纸币径直飞向了平后背;了平的反应在晴炎作用下已经捕捉到短刀的轨迹,身体也毫无迟疑地敏捷闪开,原地转过很小的角度,顺势转身抡拳击中刀柄,附加以高纯晴炎,两柄短刀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朝塔希尔飞去,一刀扎飞塔希尔的枪,另一刀直接扎穿了其咽喉。霎时枪弹纷飞,简妮妲在防弹车内紧张扫描着战场情况,另外三人拿起藏匿在身上的武器开枪还击。
“前辈,先救孩子!”山本武大吼。了平冲到塔希尔面前,伸手去拎那两个小孩,却发现一把短刀朝着自己扎来,他轻松躲过,继而一个上钩拳把塔希尔手中的短刀打成两截,这才发现那居然是山本的武器。塔希尔明明被扎穿了喉管,可非但完全看不出受伤的痕迹,甚至还把短刀从自己的咽喉拔了出来,作为武器来用。
卡鲁卡沙的火力实在太密集,山本不得不提早打开口袋中的匣子,将雨炎屏障笼罩在了平身前。
“看来,钓到不止一条鱼呢。”塔希尔咧开嘴,扔下手中的两个小孩,继而抹了一下脖子上流出的黄色液体,咽喉处的创口居然在迅速愈合,“下巴上的那道疤,我居然一时没反应过来,大名鼎鼎的冥武者,彭格列的雨守山本武啊。有你给笹川了平殉葬,想必他一定很满意。”
山本丝毫不受挑衅,他四下望去,废旧工厂与仓库内涌出战斗员,均携带武器,有一个小队甚至持有重型武器,占据了有利地形开始朝着他们射击,若不是自己于昨夜给每位下属配备了雨炎屏障匣子,这种悬殊的战力对比可以瞬间决出胜负。简妮妲踢开车门,将时雨金时扔向自家部长,山本朝着自己的爱刀冲去,略一伸手,握住刀柄,继而扬手甩开时雨金时的真实形态,“守式,第四式,五风十雨。”无需雨炎屏障的庇护,山本依旧能够在敌人密集的火力网中找到缝隙穿梭而过。
了平想要赶往外甥身边,耳机中却传来山本的声音:“先夺回你妹妹与妹夫的遗体,机不可失,敌人的焦点都在那俩孩子身上,我来想办法把他们带回来!”
“山本!我极限的相信你!”了平说着蹬地转向,溅起数米高的泥泞。
罗格小队的进展犹豫得到简妮妲战场扫描的帮助,尚算顺利,已然解决掉大部分屋顶上的敌人。可即便如此,敌人数量实在太多,凭他们六七个人的火力根本无法形成反制,且已有一人阵亡。
这是个圈套,敌人对京子的身份了然于心,这才设下埋伏,就是为了要晴守的性命。
因为最疼爱妹妹的哥哥定会不顾一切赶来的。
只是,卡鲁卡沙对自己的实力过于自信,却低估了“守”的强大。要知道,彭格列十世的六守,每一人都堪称万人之敌。
“奥义,时雨之化。”山本甩手使出最大力量的高纯雨死气炎,瞬间压制了大半战场的敌人。他们的弹药射速都被压制到了极慢,可战斗员本身却并不受雨炎镇静作用的影响。“入江基地长的分析果然没错,死气炎抵抗技术,大概也是人体改造的所谓成果。”山本暗暗想着,急奔后一个前冲,在地上翻滚数圈,撑地跃起,将两个小孩庇护在自己的胸前,右手中的太刀如雕花般扭曲舞动,精确绕过所有敌人的火力范围,直抵咽喉。“守式,第六式,梅雨。”
手起刀落,冲在最近前的五名敌人身首异处。黄色的血液泼洒而出,继而冒出了火光。
“这是!”山本大惊失色。
“轰!”山本近前发生了剧烈的连环爆炸。可怕的黄色火焰瞬间卷起漆黑的硝烟如同剧毒蝮蛇将彭格列的雨守瞬间吞噬。
了平扛着两具尸体,耳膜在那一瞬被尖利的啸叫深深刺痛。他不由得停下脚步,惊愕地望着发生爆炸的地方。“山本!山本!!”
硝烟散去,山本的外套被炸烂了,露出紧致的防弹背心。即便如此,他受伤依然很重,尤其是头部。在感觉到异样的那刻,他扔下时雨金时,从袖口中抖出最后一把也是保命用的短刀,利用死气炎往回推行了一小段距离,外加凝聚雨炎于周身,这才保住了自己与他身下那两个孩子的性命。
“咳咳……”山本大口吐着血。了平已经冒着枪林弹雨把尸体送上了车,又冲回到山本身边,一面侧过身利用雨炎屏障护住山本,一面利用死气炎帮山本疗伤。
“不行,前辈……”山本把身下的两个孩子塞给了了平,“赶快离开,顺带帮孩子疗伤,刚才那几下爆炸怕是对他们伤害不小。在这么密集的火力下,雨炎屏障维持不了太久,你必须带着他们现行撤离。”
“你在说什么啊山本!你要是死了,我极限的不安心!沢田也不会放过我的!”了平不听劝告,开始释放晴之死气炎。
“‘前辈,你别忘记了,冥武者’可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刚才不过是没意识到敌人的后手。”山本的鼻中也激出血来,“他们是改造人,对死气炎有抵抗,而他们的体液与空气会反应而产生爆炸……是不折不扣的人体炸弹。”
“什么!”坐镇中东的了平也算见多识广,可山本叙述的事实依旧让他无比震惊。
“呐,我是每天在与死神打交道的人。这些杂鱼想要挑战彭格列,还早了一百年呢。”说着,山本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孩子救了,遗体也夺了,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前辈,我的耳机被炸坏,你率先找到我的副官罗格,让他下令撤离。记得千万避开他们的尸体,如果车辆碾压出血液,就跟压到地雷一样。还有跟我的属下们说,让他们迅速撤离,不要恋战,不要使用死气炎,更不要轻易使用爆炸类武器。”
“可是……”了平用晴炎给孩子做着紧急医疗处理,眼见敌人的数量有增无减,怕是增援达到了。果然,敌人为了取他的性命,布下了天罗地网。
“没时间了。”山本吐尽口中血,望着四周不断围拥而上的卡鲁卡沙战斗员,眼神似乎有些迷离,“带着京子的孩子……去见纲吧。驱逐之类,他肯定不会当真,尤其,你可是‘彭格列的心脏’啊。”
“我明白了。山本你一定要回来,这样我才好向沢田交代!巴勒莫见!”了平站起身,一手搂过一名孩子,将晴炎活化到极致,提升了自己的腿部力量,飞速奔跑而去。
“你明明说过,等着我回去的啊,纲。”山本惘然望着西北方的天空,雨燕从天空中缓缓飞到他的肩头,甩着被雨水淋透的翅膀。“对不起,我食言了。”
越野车总算开始发动。数名敌人肩扛RPG试图发射榴弹炮,却见一道冷光闪过,锐利的剑气将连绵不断的雨幕都彻底隔断,留下的是数颗人头。那是冥武者丢出的手中最后那柄短刀。
“真是愚蠢。”塔希尔带着大部队围拢过来,“想不到,黑道人人闻风丧胆的冥武者,会死在这个地方。为了这场毫无用处的镇静之雨让晴守与那些无能的部下撤离,想必消耗了不少的体力。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像你的头颅被首领当夜壶的有趣景象了,啊哈哈哈!”
“言多必失。”山本兀然立于雨中,雨水夹杂着他的血,顺着脸颊,脖颈,在他身上缓缓流淌,如同火山爆发时奔涌的岩浆。他猛然抬起头,露出锐利的双眼。
杀气,令人胆寒的杀气,铺天盖地奔涌而来。
塔希尔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他也是经历过枪林弹雨,在严酷战斗中脱颖而出的强者,沙漠佣兵中的翘楚,在卡鲁卡沙算得上极富盛名的高手,甚至还学会了使用晴之死气炎。每每听人说起彭格列的六守,他总摆出一副取笑的态度:这些恪守着陈腐规则的老牌黑手党高级干部,会有什么能耐,无非是借着彭格列人多势众仗势欺人罢了,以讹传讹,徒有虚名。可今天当真见识到“守”,乃至只撞见“守”的一个眼神,他就深感自己完全没有胜算。这根本不是谁强谁弱,分明是次元间的差距。塔希尔扭头看着手下,做了个手势。众人一拥而上。
山本避开枪弹,轻盈在人群中钻过,顺势扭断数人的脖颈,落于爱刀旁,一脚挑起时雨金时。“守式,第七式,繁吹之雨。”顿时,脚边泥水被逆卷而起,形成一道致密的水墙。
“冲进去!碾不死他也能炸死他,啊哈哈!”塔希尔丧心病狂地指挥着蜂拥般的卡鲁卡沙的战斗员前赴后继。
“守式,第七式改,寒晶之瀑。”山本忽然使出他们始料未及的招数。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厚实的水墙被迅速冻结,将数十靠近的敌人一并封冻其中。塔希尔也险些被冻在冰中,好在反应迅速,迅速抽身, “这……不可能!这不是彭格列初代的死气炎零地点突破吗!”
“攻式,第八式,篠突之雨。”刀光闪过,四道高耸的冰柱冲上云霄,被冻结的敌人连带冰墙被粉碎成了冰渣,飞散而出的冰渣又在强烈刀风的驱使下如同无数飞镖,天女散花般弹射而出。
塔希尔被冰渣打得遍体鳞伤,雨炎令他动作迟缓,可他依然不甘心,“不用怕,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刚才那些招数也是极大消耗死气炎的!”
“终式,第十四式,极光天谴。”山本武肩头的雨燕陡然增大,素洁冰霜如晶莹的翎羽将雨燕包裹起来,瞬间化作猛禽,继而张开翅膀,笼盖于山本正上方。山本将时雨金时在头顶挥过半圆,阴暗的雨空,闪耀过一道璀璨到犀利的极光,随着时雨金时的刀尖划过天空,宛若晦暗的羊皮纸上一字摆开的五线谱;雪雕倾洒出的雨滴,全部冻结成了冰锥,如同五线谱上跃动的音符。冰锥下降时裹挟了其他雨滴或者水汽迅速变的尖锐而硕大,并且以极快的速度砸向地面,奏响了死神降临的最强音,将镇魂曲的乐章推向高潮。
所有的战斗员全灭。附近的花草树木乃至厂房与岩石,也全部被封冻在一片坚冰之中。
山本收起匣兽,以剑支撑住躯体,摇摇欲坠。更多的血从他的口中、鼻中与耳中流出。
塔希尔蹲在厂房高处,解除了浑身覆盖的晴炎,小心翼翼地窥视着山本,总算露出邪恶的笑容。他知道,山本刚才的斩击已经耗尽全部体力。他从军靴中摸出匕首,蹬离檐口朝着山本冲去。“啊哈哈哈,杀死‘冥武者’的是我!”
“是吗?”泛着寒光的刀刃没有沾染到半点泥星子,将死寂般的空间划开一道锃亮的裂隙。山本甚至都没有看对方一眼,本能将刀亮出那般。
塔希尔被拦腰斩断,继而冰封,摔落在地,粉身碎骨。
空间中弥漫的坚冰也同时破碎,升腾出阵阵白色雾气。
“哦,哦!好可怕的实力。难怪被人称为‘冥武者’。”站在远处山顶的紫发青年穿着不合时宜的紧身衣,用望远镜观看着这场战斗。“快,再派援军!随便是谁,杀了就好,杀一个,沢田纲吉就肯定会来的!”
“可是,军师大人,附近所有的备用力量都已经投入进去了……”
“什么什么!真的好可怕。我们还需要研究克制他的办法!高纯死气炎的抵抗与免疫,再多花人力进去!”
“是的,史卡鲁大人。”
山本武精疲力竭,单膝跪了下来。让了平撤退,确实太过逞强,但这也是避免了平与部下被极光天谴波及的唯一办法。没想到的是,那几下近距离的爆炸让他的头部与内脏都遭受很重的伤,过度使用死气炎之后,某些症状加剧了,本来强行依靠雨炎压制住的疼痛开始阵阵往上泛。头部应该有内出血,现在连视物不清晰起来。
他用剑强支身体,不让自己倒下。冰面上倒映出他的面庞,呵呵,山本武,没想到,你会死得这么狼狈呢。
已经无法对焦的双眼,只能任由自己的血在角膜留下红色印记;渐渐松弛的双手,也只能感觉到染血的时雨金时越来越沉重。他忽然想起山本刚说过的话。
“阿武,记住,剑,只能为了想要守护的东西才会挥舞!”
父亲,阿武怕是不能为你报仇了……
纲,对不起,我没能遵守约定,无法再为你做得更多,无法继续守护你了。也许,你也不再需要我的保护了吧。明明你早已是黑手党教父,我却总把你当作那个柔弱少年,做着那些你不想让我做的事情,让你左右为难,我太可笑了,不是吗?
只是,有些事,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对不起……
好想再看到你的笑,看到你无忧无虑的笑,就像并盛那片永远湛蓝的高空……
他感觉一辆车在他身边停了下来。有人拖拽着他已经不大灵便的身体,上了车。
是谁?他来不及多想,便失去了意识。时雨金时也随着他骤然松开的手,掉落在逐渐消融的冰雪之中。
“山本大人……”简妮妲从后视镜中望着这个她深爱着却永远得不到的男人。
她的时间也已所剩无几。
她是长老院派遣的卧底。
作为一名平凡的新人,她不可救药地爱上了终其一生都无法靠近的男人。
于是她接受了长老的建议,进行脑部改造,让她变得睿智,有活力,精巧能干,让她一步一步接近雨部部长,成为令他十二万分满意的机要秘书。
可她也发现,自己会时常做出某些她根本不想做的事情,脑海中总有一个声音在驱使着她执行莫名其妙的任务。她居然变成了一架受人操控的监视器,无时无刻记录着雨守的一举一动,并将这些反馈给长老们。
她一直没有勇气,把真相告诉山本。她多想让山本带着她远走高飞,远离这潭泥淖。
可是她做不到。她太羞于启齿,既怕伤害到山本,又怕家人受到牵连。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将方向盘交予他人的司机,只想着爱却不知被爱的懵懂少女,迈出的步子从伊始就已经注定滑向深渊。
所以,当长老院让她见机行事,捏造证据陷害山本武时,她绝望了。因为断送掉山本性命的,正是她在三天前提供的那份关于加百列的情报。那是遮掩住无数罪恶喜剧黑色幕布的一角;有的放矢或误打误撞,山本武正试图将其揭开。
幕布后所遮掩的,或许是所有人都无法面对的。
于是,彭格列的某些人,想让知情的山本永远消失。
简妮妲被迫停下车。她感觉头痛欲裂,那个声音又在不断诱使她杀了山本武。她双目失神,迟疑地摸出手枪,指向已经奄奄一息的上司。
还未下定决心,却已泪流满面。
“对不起,山本大人……对不起……我做不到……”简妮妲丢掉了手枪,痛苦地抱住了头,蓝色眼眸中,泪水奔涌而出。
“简妮妲!”身后传来罗格的喊叫声,通过GPS,罗格总算找到了简妮妲。“好样的简妮妲,你把山本大人救出来了。”
“不……不行,不能让他离开我……”简妮妲惊恐得望了眼罗格,猛踩下油门,越野车如脱缰野马撞开栏杆偏离公路,一路颠簸朝向海边悬崖开去。
“简妮妲,你在做什么!”罗格发疯般地追赶而去,可他只能眼望着汽车就这样坠落悬崖。“快停下!山本大人!山本大人!!!”
“山本大人,这样,无论是你的身体,还是灵魂,都不会是别人的了。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