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余光瞥了一眼沙发上的两个男孩,小声咬了一句‘抱歉’。
“安总,我可能是因为……心里有点乱,不怎么在状态。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安湛径自走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
“撑不住就休假,不用太勉强。”
他用修长的手指挽起衬衫袖子,露出精壮白皙的手臂。
“不不不,不用的安总,我能撑住。”
我赶紧表表示,说这是最后一次了,等下回去把这孩子还给徐晓峰他姐,我就给你出星月岛嘉年华的企划案。
“你放心安总,我知道这个项目是股东监事很重视的,绝对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给你添乱。”
哗啦啦的水流冲出洗面池里旋涡,我不知道那是否能倒映出我的强颜欢笑。
但我明白,以安湛的城府和情商,一定很轻易就能看出我话语里惺惺的表态。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子跟他讲话,显得仿佛生疏又刻意。
可是……
“女儿跟你?”安湛关掉水龙头,抽掉镜子左侧的毛巾,擦脸。
我怔怔地站在他身后,可是无所遁形的镜子却把我们之间的对视一瞬间牢牢捕捉。
我轻轻攥了下拳:“我……还没谈好,但我不想放弃心心。”
安湛从镜子里看着我:“是么?可听你现在这个语气,好像不怎么坚定。”
“我……”
我紧紧抿了下唇,牵出一丝苦笑道:“我只是做两手准备而已。之前也跟骆超请教了些,他也没说一定能打赢这类的官司。我想,就算心心最后……”
“律师能不能作保,第一步是看他们当事人的意愿。”安湛放下毛巾,转身过来。
一双深邃的眼眸只轻轻一掠,仿若盯到我无法自主呼吸!
“你连自己的心意都不坚定,又能寄希望于律师花多少心力来为你保证胜率?”
我被安湛突然仿佛咄咄逼人的口吻弄蒙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我不知道眼前升腾起来的雾气是不是他之前开放热水所致——
还是我眼中,无所遁形的泪意。
“我只是……”
“你只是从来都不够自信。沈夏,”安湛说,“你只是在潜意识里认为,徐晓峰会找到比你更优秀的女人。你担心自己性格里深藏的懦弱在女儿未来的成长历程中,会为她带来负面的影响。你担心原生于单亲的家庭,会让这份自卑一代代传承下去。你甚至都不敢相信,你能带着你的女儿,找到一个比徐晓峰更适合给她做父亲的男人。所以,你没有你想得那么坚持,一定要得到女儿的抚养权,对吧?”
我不知道我口腔总的血腥味是什么时候蔓延出来的,大概是唇角咬破也体会不到的痛感,在心如刀绞之下,显得那么无足轻重。
泪水夺眶,压抑的情绪撞击胸腔。
就在我近乎崩溃地蹲跪下身的一刹那,安湛突然上前一把搂住我的臂膀。与此同时,一手关上了洗手间的门!
外面还有两个孩子,他知道我不愿意就这么失控。
我死死咬着唇,嗓音拥堵着呜咽。
含糊不清的语句断断续续,和着鼻涕泪水尽数交付给眼前的男人。
“我要心心……她是我的命啊。我宁愿付出一切代价,只想要心心……”
“那你就这样告诉自己,你要定了女儿。”安湛抱着我,将我的脸深深埋在他的肩膀上。
消音器一样的衣料摩擦在我口鼻中迸发的抽泣声里,任我宣泄肆意。
“可是我真的好害怕,我怕我斗不过徐晓峰,我怕他这些年来满口谎言早已把我算计得体无完肤。我只想逃走,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勇气跟他周旋下去。我以为,我以为心心至少也是他的女儿。我以为,我给自己留条得过且过的后路,将来就可以不那么难受……安湛,你能明白么?你这么优秀的人,双商出众,得天独厚,你对一切都是那么的胸有成竹,所以你能明白我们这些平庸的不安么?”
我不知道我哭了多久,只记得最后把脸颊从男人胸口上撑起来的时候,他纯白的衬衫几乎已经被洇湿成透明。
“沈夏,没有谁是得天独厚的。也没有谁能够掌控一切,心想事成。”安湛扶着我的肩膀,帮我站起来,“那些看起来毫不费力的人,只是在别人看不到的时候比你想更加劳心劳力。作为朋友,我不擅长只是给人不痛不痒的忠告。如果你有需要,我会义不容辞地帮助你。至于原因,也没什么特别的。赶上了,遇上了,举手之劳而已。”
“你,你真的愿意帮我?”我胡乱擦了下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难道我没有一直在帮你么?谁给你烧饭,谁照顾你发烧感冒?”安湛脸上的表情略有受伤,“忘恩负义的女人。”
我轻轻啊了一声,说,以前也算?
“当我没说。”安湛拉开门,出去了。
我这才看到他留在洗面台上的那块手表,表盘上深深裂了一道纹路,看样子像是摔的。
走出洗手间,我看到安湛站在沙发前,而小光和扬扬这会儿已经一颠一倒睡着了。
安湛把两个孩子分别抱到套间里面的大床上,然后径自走入衣柜,很快换了一身出来。
“孩子你帮我看着,我出去一下。”
“啊?”我瞄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十点多了,你是要……”
我小心翼翼地表示,说自己刚才看到扬扬脸上有泪痕,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嗯。他妈妈割腕了,在医院抢救。”
我:“!!!”
我说难道是当着孩子的面?安湛,那扬扬他……
“是。”安湛的口吻蛮平静的,“我带他去看望,他把幼儿园做的易拉罐水培给她妈妈送去,然后就看着她用锋利的金属皮……”
我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我无法想象那一幕回给孩子带来怎么样的心理阴影。
扬扬才刚刚四岁啊!
“沈夏,那是扬扬的命。他的爸爸死了,妈妈现在是这样一幅状态。我极尽所能照顾他,教育他。但我不可能永远替他承担他命格里的真实和责任。这是为人养父母最大的无奈。”
我连连摇头:“安湛,你别这么说。我觉得你真的做的特别好了,扬扬谦逊有礼,出落得比同龄孩子优秀很多很多,其实你已经……比很多亲生父母还要成功了。”
安湛没说什么,只在唇角牵了一丝苦笑。
“走了,有事打我电话。”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我守在安湛房间的大床旁,一步不离地看着两个熟睡的男孩。
梦里的他们,神情纯真,简单可爱。不用面对世间的一切残忍和真实。不被过度解读,也不受指点评价。更也不用被成人有意去划分优秀与恶劣的等级。
我记得纪伯伦有说过这样一段话——
你的孩子,其实不是你的孩子
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
他们通过你来到这世界,却非因你而来
他们在你身边,却并不属于你
你可以给予他们的是你的爱,却不是你的想法
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
你可以庇护的是他们的身体,却不是他们的灵魂
因为他们的灵魂属于明天,属于你做梦也无法到达的明天
我希望我的心心可以幸福,可以优秀,至少可以比我更幸福更优秀。为了‘我希望’,我甚至以为我可以为她付出任何代价。
可是从扬扬身上,我今天就亲眼看到像安湛那样仿佛无所不能的人,也一样会屈就于所谓的宿命论。
因为在孩子以个体成长于世的这整个过程中,父母能做的,其实远远要比我们想像得少太多。
安湛说的没有错,我只是太没自信了。与徐晓峰在一起的这五年婚姻生活里,最可怕的不是丈夫的背叛和婆婆的刁难,也不是那些琐碎的矛盾蚕食了爱情的养分。而是伴随从一开始就阶层固化的暗示,让我在所有无意义的争吵和猜忌之下,变得越来越没自信。
看起来光鲜的事业外表之下,我只是个强迫自己用一味的忍让来换取婚姻太平的可怜虫。
而事实上,我怎么就带不好心心?我怎么就不能成为一个打了鸡血的强悍单亲妈妈,带着女儿活出真正的潇洒和犀利?
去他妈的徐晓峰吧!我要离婚,我也要心心。
当然,只是那时候的我并没有意识到,我此刻的决意与安湛的那一句‘我会帮你’,到底占了多少比例的关系。
后来,徐晓峰的电话打了过来,问我在哪。
我看了眼熟睡的两个孩子,转身到套房的另一间去打电话。
“我在酒店,妈怎么样?”
我问。
“还好,医生说只是一过性的血压升高,保险起见先在医院观察一晚。我姐在照看。”
我说哦,你过来把小光接走吧。
“夏夏……”徐晓峰顿了一下,“你不跟我回去?”
我有点没耐性了。我知道今晚徐家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真的很让他们措手不暇,但我不会因为我公公这一档子事儿而改变主意。
“不了晓峰,我把箱子都拿出来了,本来就是打算让你或你姐过来接小光的。我想,该说的话我都说清楚了……”
我平静地回答。
“我没想到你会是这么绝情的人,沈夏。”徐晓峰重重叹了口气,“我家发生这么多事,你心里觉得很解气吧?先是我姐夫,然后是我爸。你明知道我公司急缺融资,在这个节骨眼上又要闹分家。沈夏,你真的就那么想看我笑话么?”
徐晓峰说到后来,声音仿佛哽咽了:“就算一点不顾夫妻情份,你好歹该为心心着想。你希望有天让她知道,她的妈妈是在爸爸多绝望的情境下,弃他不顾——”
“徐晓峰你别拿心心说事儿!”我吼道,“我知道你心里有女儿,可你疼爱她与不爱我,本就是两件不矛盾的事儿!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想尽一切办法让何曼亲近心心,不就是希望有天真能跟她修成正果么?徐晓峰你但凡对我们的婚姻还有一点留恋,当初就不会那么肆无忌惮!”
“沈夏我怎么就肆无忌惮了我!我跟何曼又没上——”
我冷笑说,我知道你们没上1床,但那不是因为你有良心,是何曼有良心。
“另外你也不用太担心女儿以后会怎么看待我们这场离异,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夸大事实的负面,不会像个怨妇一样——”
“沈夏你什么意思?”徐晓峰提高声音,“你是说,心心要跟你咯?你之前不是说可以商量么!”
“我改主意了。”我说,“心心我要定了。”
“不可能!我不会放弃女儿的。”徐晓峰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你之前不是答应过——”
“我没答应任何事,甚至我可以告诉你徐晓峰,就算法院真的判了孩子归你,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会停止抚养权的争夺。我下定决心了。你争不争,都没所谓。如果,你确定现在焦头烂额的你还有心力跟我打官司的话!”
这番话落地,飚出我前所未有的扬眉吐气。
我最后表示徐晓峰我给你半小时时间,赶紧到我们酒店楼下把你外甥接走,这是我最后一次管你家的烂屁股事儿了。
电话挂了,我心情轻松得像在飞。
窗外霓虹林立,把我映在窗子上的脸庞显得更加惨白了。
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病态,反而觉得那是一种重生的纯净之白。
我看看时间,猜想徐晓峰过来也要不了多久了。以他的性格,保不齐等下我送小光去大厅的时候,他又要纠缠我几句。
安湛还没回来,扬扬一个人在房间里睡我可不放心。
我总不能在同一天晚上,把同一个错误犯两次吧?
于是我只能打电话给林千仪求助。
没想到这边刚接通,她那边开口就是一句:“夏夏,你真跟徐晓峰提离婚了?”
我愣了一下,心里还有点纳闷林千仪怎么知道的?
我旋即回答:“对啊,今晚摊牌了。我跟你说哈哈哈哈,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让你相信这么巧的事真的不是在拍电视剧。那个,你有空不?过来下,先帮我看一下孩子。然后晚上我请你吃宵夜,我们酒店这边的bar通宵营业——”
“看孩子?你跟心心又住酒店?”
“不是心心啦!”我哎呀一声,“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你方便过来么?是安湛家的扬扬,他有事儿出去了,我还得跟徐晓峰出去说几句话,不能把小男孩自己扔在这儿啊。你要是能过来,就帮我照看一小会儿。”
说完,我还略有不厚道地避重就轻道,我说千仪这可是绝好的机会,你别怪我不帮你做最后一次努力哦!
“行了吧!”林千仪的态度似乎有些奇怪,“人家都说女人离婚了智商会直线升高,我看你本来就低!我和安湛已经没可能了,人家上次都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我有病吧还没完没了上杆子?”
“那有什么啊?”我说女追男隔层纱,只要他一天还是单身的,“而且千仪你上次不是还想问我,有关他喜欢的人的信息么?虽然我跟安湛没有直接聊起来过,但通过上回他妹妹的事,和一些细节判断。我觉得安湛很有可能是喜欢自己的嫂子,他哥去世以后,他怕是不仅仅单纯可怜扬扬没有爸爸……”
“那我就更不想蹚浑水了。”林千仪冷笑了一声,“这样的男人跟毒药没什么区别。有吸引力又经历丰富的,你碰他吧,他好像从双眼射出警告,跟你说我有刺。等你说你不在乎的时候,他却拔下刺来直接扎你。我放弃,沈夏。你要是对他有兴趣,反正也要离婚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