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帝记》鲜于冶銋原创长篇:天下巨变时,那些人经历的波澜诡谲事……

  (三)
  钱千金却叹道:“其实太史公只是为人熟知罢了!”
  “在他之前几百年的春秋,不知有多少脊梁刚直、不屈权贵的史官家族都因如实记史,而几被灭门,甚至连名姓都没留下!”
  “比如记载‘崔杼弑君’的齐庄公太史官,就是不肯迫于崔杼的淫威,一门四兄弟三人被杀,直到老四仍不肯在竹简上修改一字,这才能让我们得见礼崩乐坏的真相!”
  “所以说魏晋前,所有的史官都可谓永垂不朽的无名英豪!”
  盛思蕊疑道:“难道之后就没有史官了吗?那各朝的历史又是如何撰写的呢?”
  莫沁然却说道:“有是一定有,只是撰史的人再也没了古人的大义,是也不是钱先生?”
  钱千金点头长吟道:“魏晋后史官就由各种起居吏、给事中、起居郎担任,但明朝之后就逐渐废了!也再没有家族承袭的了!”
  “修史也多为翰林院学士编修兼任,历史的真相也就更加模糊了,满篇的歌功颂德也就不奇怪了!”

  秦潇想了半晌突然问道:“可是先生,你说的‘崔杼弑君’一事我记得在孔子的《春秋》中并未提及呀?”
  钱千金又叹道:“那是在左丘明的《左氏春秋传》中记载的!孔夫子笔削春秋,呵呵,这到底是不是他的本意呢?……”
  在旁听着的黄呈敬一直心潮起伏,此时突然就说道:“我自幼本立志做个庄直的读书人,但我是家中独子,为了不韦父训孝道,才被迫进了太医院。”
  “也罢,当初发生的事我就一五一十说了吧,也好给后人留个见证!”
  众人见他被触动要说出实情,都聚拢过来听。
  咸丰十年春,黄呈敬二十一岁,父亲身故,他承了父亲的班进了太医院。
  像他这样有承袭背景的,都是跳过助理和医生直接进级医士。
  谁知不久后,英法联军进犯北京,他们太医院就随着浩浩荡荡的圣驾避祸热河。
  可是在承德熬了不到一年,本就体弱多病的咸丰帝驾崩了。
  因为这事的牵连,几位御医都因救治不利被斩了。
  而黄呈敬也因出缺被提拔到了吏目,虽然是升迁却令他不寒而栗,如履薄冰。
  本来皇上的身子就是个漏勺的底子,撑不住是迟早的事。
  可是朝中宫内两派势力为夺大权势同水火,在这节骨眼上皇上死了,当然要迁怒于下面无辜治病的医生。
  所谓‘伴君如伴虎’,其实那些身在权力中心的小人物,命运更不见得比蝼蚁更值钱。
  太医院众人都是每日求神拜佛,乞求宫里的主子千万别再死了。
  (四)
  次年七月咸丰殡天,六岁的同治继位。
  以载垣、瑞华、肃顺等八人组成了‘襄赞政务王大臣’主理朝政,独霸朝纲,而后宫的慈安、慈禧两位太后则正式被架空。
  九月二十九,太医院随圣驾回抵京城。
  众人都是许久没回家了,难免都是心生感慨,思家心切。
  加上朝中现在大局已定,后宫的各位主子也都身体安泰,院使就下令各人都回家去看看。
  只留下了从热河被扩充进来的满人萨维琦御医,和新近提拔的黄呈敬当值。
  那满人萨维琦是刚到太医院,见什么都新鲜,当然乐得留下。
  而黄呈敬则是父母双亡,家中冷清无人,留在这里反而热闹些。
  萨维琦虽然官职比他要高,但却是平易近人,与他聊得倒也投契。
  原来这萨御医是咸丰皇帝病危之时从盛京被急诏来的,结果人还没到皇上就崩了,这也是人算不如天算了。
  而萨太医是满蒙医师的传承,精于内外伤,与中原传统医道并非一脉传承,所以黄呈敬对他的问诊用药法门不得而知。

  二人用过晚膳,边整理着各色书卷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的时候,门外的夜灯已被挑起。
  萨维琦就说:“哎小黄,你看这都入夜了,也不见有啥动静,不如我们出去弄点酒菜一起喝会儿子?”
  黄呈敬忙摆手推道:“哎,萨御医,这太医院的规矩您可能不知道,当值期间禁止饮酒!”
  萨维琦嗞道:“啥破规矩呀!净扯犊子!”
  “以前太宗爷那会还在盛京,俺们祖师就经常陪着他老人家酎的人仰马翻的!”
  “这家伙入了关得瑟了,还整上事儿了!都忘了以前都是奔喽瓦块的喽?”
  黄呈敬见他说得激动,虽然当时听不太懂这关外的方言,但也知他失言了,忙告诉他这京城里一定要慎言。
  谁知萨维琦却不屑道:“咋地,尿性!扯这王八犊子!”
  “大不了,老子不伺候了呗!”
  “咱在家里是日子过得那叫个痛快,这圪垯连口酒都不给喝,那非得在这儿遭这罪干啥呀!”
  (五)
  黄呈敬见这关外来的萨御医果真是粗犷豪迈,口不择言。
  这话里虽没有脏话,但也绝谈不上文雅。
  本欲出言规劝,但他的级别又比自己高,真是不知该如何说起,只是盼着他不要再无端妄言了。
  这时大门外突然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声音近前,正堂的大门已被推开。
  只见一个小黄门和两名侍卫出现在门口,那小太监已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道:“太后,太后急诏御医入宫诊治!”
  黄呈敬是大吃一惊,这进宫前各位主子还都好好的,怎么半天功夫就有人病了?
  而且看这小黄门喘得像条狗一样,肯定不是什么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发烧头疼的小毛病。
  他忙问道:“公公,宫中是谁得了重病吗?”
  那小太监喘匀了气,白了他一眼道:“怎么?出去转悠了一趟,连宫里的规矩都忘了?这是你该问的吗?”
  黄呈敬忙道:“公公息怒!下官只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病,总要提前准备些药不是?”
  “要不等给主子诊治完了,再返回来配药煎药,耽误主子的事儿不是?”
  那小太监也觉得他说得有理,就道:“那你多备些内外伤的药材,咱们帮你一道拿了,到了宫里诊治完直接就地煎药!”
  萨维琦初来乍到,根本不懂规矩,也就没插话,更别提找药材了,只得在一边干看着。
  黄呈敬在太医院的药方中一边抓着各式的药材,一边暗自叹气。
  本来呢太医院曾经制了不少成药丸剂,以备紧急之需,但一次京城浩劫,这些成药早就不见了踪迹。
  他只得把几十种内外常用所需尽数装起,裹了个大包袱,交给侍卫帮忙拿着,就和萨维琦几人一路紧赶进了禁宫。
  等几人小跑着接近了要去的宫殿,门前的大匾上‘长春宫’三个字却让黄呈敬吃了一惊!
  他心下暗道:‘这是西太后的寝宫,莫不是太后有了什么闪失?’
  他不敢再多想,而是低着头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他暗自琢磨道:‘这太后要是重伤,那可是滔天大事,万一有了什么闪失,届时小命难保!’
  ‘等下,一定要让那满人萨维琦主诊!’
  就这样想着,几人的脚步可是未做稍许停歇。
  等前面的脚步一停,就听见了小黄门的回禀声。
  他不敢抬头,而是向前拉了一把萨维琦,率先跪倒拜道:“微臣参见太后!”
  前面的萨维琦回头一见也是有样学样,跪倒施礼道:“奴才参见太后!”
  他就听到一个柔美却冰冷的声音说道:“都起来吧,赶快上来看看病人!”
  (六)
  黄呈敬跟在萨维琦的身后猫腰低头来到寝宫的床前,只见太后身着宫装正坐在床榻边。
  他偷眼一看,只见太后二十几岁的年纪,容颜秀丽气质端庄,眉宇间却露着冷鸷之色。
  此刻她正紧望着床上的人,眼中满是焦虑和关切。
  黄呈敬忙收回眼色,要知道宫内偷看后宫的主子可是大不敬之罪。
  萨维琦却不甚在乎,盯着太后瞄了几眼,这才到床前开始诊断。
  要说这满蒙医道却是与中原不同,他除了腕脉还探了颈脉,并在病人身上各处关节都摸索了一番。
  之后翻眼皮撬口又查看一遍,最后竟将左掌平放于病患胸部,右掌握成中空在左手背上敲了几敲。
  这举动却把太后给惊到了,她问道:“你这般是为何?岂不要他伤上加伤?”
  萨维琦忙回道:“禀太后,这是关外诊伤用的敲击法!”
  “用以判断伤者伤情,绝不会伤了病人!请太后放心!”
  黄呈敬心中疑惑,这是何人,为何能躺在太后的卧榻上,还引得 如此关切?
  他不禁越过萨维琦向床上的人观瞧,一看之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心道:‘怎么会是他?!’
  只见那人二十几岁的年轻模样,身罩蟒袍,此刻正面色青白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萨维琦刚到还不认得此人,但黄呈敬却可分辨出来。其实他也进入太医院不久,也没接触过什么达官贵人。
  但承德的避暑山庄却是个好地方,规模虽然不大,却能每日看见满朝的王公亲贵们,对其中的主要人物十之八九也认个大概。
  这床上的人不是恭亲王奕訢又是哪个?
  这位爷是有名的青年英朗,俊杰之辈,在众多皇亲国戚中十分突出显眼。
  因计谋深沉,被朝臣暗中戏称为‘鬼子六’。
  他虽是咸丰爷的六弟,但一向不招皇帝待见,所以饱受冷落,连‘襄赞政务王大臣’都没进去。
  可是宫中小道消息传言,正是因为他与慈禧太后的私交关系不一般,才遭受了咸丰爷的记恨。
  黄呈敬本是对这些小道花边新闻一贯不理不睬,一笑置之。
  可是此刻他却在慈禧太后的卧榻之上,见到了重伤昏迷的恭亲王,心中不禁忐忑。
  但他也知道此次出诊是凶险万分,务必装成瞎子才好,所以马上低头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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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这时萨维琦的诊断已经结束,他接过毛巾擦了一下手,面容深沉地对太后说:“禀太后,这人是遭外力重伤造成的!”
  “看情形,当时至少有一堆巨石原木啥的一堆儿砸在他身上。要是换一般人儿,早就砸死了!”
  “可是这位爷身上曾经穿着重甲,而衣服里头呢又套着金丝勾连软甲,这才捡回一条命!”
  他兹了一下接着说:“可是呢,这也只是把他离鬼门关拖远了半步!”
  “他呀现在是四肢躯干没有大的折损,但五脏六腑全部被震伤了,六脉都震移位了,要我说他这离死也就差几口气了!”
  黄呈敬听他这般毫不遮掩地,就下了不治的诊断,心中是又急又恼暗道:‘好你个关外老客,想是满嘴胡说惯了!’
  ‘当着太后你这样说,显是嫌命长了!’
  ‘这太后要是失落至极一恼,我还不得陪着你一道脑袋搬家!’
  想到这儿,他忙头也不抬地低头拜道:“禀太后,万事都有一试,萨御医尚未用药就下此判断,显是急切了!”
  “微臣携带了许多平内散瘀治疗内伤的药物,请准许微臣煎药一试!”
  这时就听萨维琦的声音响起:“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
  黄呈敬心中这个气,你说你卖关子就卖的有些头绪呀,这么无端说起又算什么?
  只听萨维琦道:“禀太后,奴才呐此次从盛京被召来,本是为了治疗先帝的内伤。”
  “谁知晚了一步,心里也是十分懊恼没派上用场。”
  “你说巧不巧,这又来了一个,看样真是合该我显些手段!”
  黄呈敬心中更气:‘这人没喝酒就全是醉话,这般胡言乱语要是放在平时早就被治大不敬之罪了!’
  他接着说:“奴才此次入关可是有备而行,是带了先祖秘制灵药前来救治圣体的,不过这灵药甚是珍贵,不知太后想不想用在此人身上!”
  太后显然是强压怒火,哼了一声道:“叫你来救人自然是无药不用,那么多废话,难道你这药是起死回生的仙丹不成?”
  黄呈敬听太后的语气已经有了十足的怒意,心中暗指望那关外老满千万别再卖关子了。
  可是萨维琦却说道:“哎,太后,还真让您说中了!”
  “这药虽不是仙丹但其历史和配制却丝毫不亚于仙丹呐!”
  说到这儿,他四下张望好像想找口茶吃,太后还是强忍着挥手叫小太监递上茶水。
  (八)
  萨维琦咕噜噜喝了几口茶,抹抹嘴接着说:“这要回说到太宗爷皇太极入关前,当年他老人家在冬天带兵攻打山海关时,与前明守军在前所一带对峙起来。”
  “守将吴三桂是个老谋深算的主儿,在前所一带构筑土城,浇水为冰,在土城墙外披上层冰甲。”
  “当时我们八旗兵是久攻不利,损兵折将呀!”边说边端起茶碗将茶水一饮而尽。
  黄呈敬见这架势心道:‘好嘛,这是要说书了,真是屎壳郎上书房,好大的架子!’
  就听他接着说:“太宗爷当时在盛京当然是坐不住了,就亲临前线督战。”
  “到了外围手下一瞎眉楞眼的就说可以修建高楼战车,这样就可以居高射杀城中守军。”
  “太宗一听可好了,忙命人采伐山中大木建造。”
  “仅仅一天就造好了一辆十丈高的木质高台,底下还带着轮子,可以推行。”
  “太宗那个高兴,亲自登台视察,没成想……”
  萨维琦本以为他这一停顿会有人追问接下来怎么了,但没人出声,迎来的只是太后冰冷如刀的目光。
  他只好接着说:“太宗当时就带着几十亲兵卫队登上台顶!”
  “正瞭望得意间,这台子却经不住这许多人的重压,哗啦啦垮塌了下去!”
  “当时太宗爷边落下边被无数巨木砸在身上,等随行救出已是奄奄一息,昏迷不醒。”
  “幸好我家先祖做为随行御医,拼尽全力,绞尽脑汁,并急搜所需珍异药材,终于制得灵药,救了太宗的性命!”
  慈禧冷笑道:“好个信嘴胡言的奴才,这些事为何皇史中未曾记载?”
  萨维琦忙道:“绝不是奴才乱讲,可能是此事不甚光彩,所以史书并未提及!”
  “但灵药救治太宗性命是确有其事,要不奴才怎能过了这许多年还能受祖宗的荫庇做得太医呢?”
  慈禧哼道:“那就别废话,药在何处?还不快用?”
  萨维琦却跪倒拜道:“启禀太后,这灵药还是我先祖制成,可谓吃一颗少一颗,奴才没了这药也就什么都没了……”
  太后何等聪明之人,马上明了道:“你快取来,倒时少不了你的赏赐!”
  萨维琦忙谢恩起身道:“奴才这就去取,但要留下黄太医来煎药引!”太后挥手让他下去。
  萨维琦对黄呈敬耳语道:“实际上用温水就可以服了,老哥这是让兄弟你也沾些好处!”
  “等下你用老山参,再混点别的无害的,煎它一碗就成!”
  说罢,朝黄呈敬眨眨眼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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