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城往事》(长篇小说连载·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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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爷的四个儿子即便在轻狂张扬的年轻时候,也遵循并延续了宋家人之间彬彬有礼相敬如宾的风尚,四兄弟之间,若非大事,不轻易来往,成家娶妻生子之后,更是如此。随着年月的增长,也就是在被一律称为大老爷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之后,他们更是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但在一直关注宋家大院人事变迁的某些三角城人眼中,这种看起来风平浪静的大户环境,也只是假象,四兄弟之间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有人询问缘由,回答说,三爷老了,四兄弟终于成了孙猴子,从山底下蹦出来了。还问,你说的较量指的是要出大事吧?说说看,是什么大事?回答道,你没长眼睛脑壳,不会自己看自己想?问话者被刺,大怒,三角城街面上便有一场好斗。
  三爷之后,宋家的男丁便对三妻四妾的家庭组合方式失去了兴趣,只有大老爷娶过两房妻室,但第一房跟他只过了不到两年,就患绝症死了,好在死之前,生了一个儿子,就是时下身体有好转的大老爷的大娃,小儿子宋大元便是后娶的大嗓门二房所生,可惜英年早逝,其余三兄弟都是一房妻室。这让官府大感惊讶,上报县府,县府更是惊乍了,派人到三角镇,到宋家,探实了,便嘉奖了三角镇官府和三爷,被说成是三角镇模范人物,实则是在讥讽埋汰宋家。官府在钱财方面,最忌惮宋家,在地方上的名声上,官府也不及宋家,唯独在男人婚事方面将宋家男人全看成了憨包傻瓜,其中有个官员还偷偷问过阴人郎中,宋家男人是不是裤裆里那东西犯了忌讳,只能生一个,以后就不举不阳,成了吊在房梁上的熏物了。那官员指的是旧时太监一进宫中,就得割去宝贝,放如小袋中,悬挂在住处房梁上,死后放在尸体裆部,算是有了一具完整的失身,到了阴间,不至于被人耻笑。
  阴人郎中说:“什么差池都没有,他们裤裆里那乌龟脑壳比年轻时还雄。三爷估计是将世道看穿了,想透了,就教给了娃娃们,娃娃们多是读书人,脑壳灵光,眼界不低,也想穿了,多生一个跟少生一个一样,只要能传宗接代就行了。”
  官员道:“你这不是说废话吗?传宗接代是男人本分,干不干都由不得谁,要是不听老人言,老人可以拉他们到祠堂用大板子打屁股,还是不听,官府出面,绑了,丢进班房,看他们还叫唤不!可这宋家的娃娃们,不按规矩出牌呀,又不是娶不到婆娘,他们随便扔几个小钱,就把那河填了。我看有差池,还是大差池。”
  阴人郎中说:“真没差池。我常去宋家大院,哪个人气色怎么样,哪个人一看就病得不轻,哪个人裤裆里没有火只有臭水,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三爷是过来人了,不说也罢了,他那几个娃娃,真还是干事情的人,你们也看见了,买卖做得不必三爷差。有大事情做,忙,分不开身,哪还有心思再找婆娘?这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些,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那官员肚皮一凸,道:“宋家给你了不少好处吧,尽说他们的好话?他们顶天了,也不过是三角城这野蛮地方上的土鳖,能看透人事?不过,这世道不说你们这些在地上爬水里蹿的人看不透,连我们这些今天在这为官,明天又不知道要调道何方去的人都看不透,是啊,朗朗乾坤,竟然是人不人鬼不鬼的,确实得好生想想。”
  阴人郎中说:“那你慢慢想,我还有病人要诊治。”
  官员被呛,却没发作,抹了一把脸膛上闪光的肥油,要走开,转身却看见阿芝从码头上上来,身后跟着两个胖胖的丫鬟,便对阴人郎中说:“这女子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可怜!可姿色不错,只看一眼,我就快撑不住了,幸好我裤子的裆大,兜风,还兜宝贝。”
  阴人郎中看了看朝宋家大院而去的阿芝,说:“她可是搞了阴婚的,不可随便说她,否则自身难保,裤裆再大,都不管事。”
  官员一吓,脸上的肥肉便扯动了几下,油光就散开去了。他道:“去你娘的,啥阴婚不阴婚的?老子就从不信鬼,更不敬神。这人跟人确实不一样,有的人能干事,会做官,有的人就是天天揪着他们耳朵,敲他们脑壳,开不了窍就是开不了窍,一辈子受穷。即使把天上的神仙鬼怪全敬了,也还是做下人的命。当然,宋家人不欺男霸女,是有名望的,官府也看在眼里,记录在案的,但他们也没干下多少好事,你瞧他家老三,不是做人肉买卖吗?赚的都是油腻腻臭烘烘的钱。”
  阴人郎中道:“这不关我的事。”
  官员说:“这种事情嘛,按理说当查,也可以不查,就看他宋老三怎么说话了。古今钱好赚,但谁也不敢说大话,把天下的钱都赚完了。我看他是赚得太多了,撑着了,什么事情啥都不怕,就怕一个人独吞,还有那么多姑娘——”
  阴人郎中塞了两张票子在官员手中,道:“那你还在我跟前废什么话!还不赶紧去快活,听说又来了几个鲜活,晚了就没你的事了,下次轮到你,都是回锅肉啦!”
  官员眼睛笑成了两根细草,拍了拍阴人郎中的背,道:“还是你懂事,还会给老子说笑话,我瞧得起!以后遇到什么难事,找我就是。”说完,大摇大摆地走了。
  阴人郎中朝他后背猛啐一口,道:“可惜了老子的票子!”
  一个声音传来:“嗨嗨,你一个人戳在这里,骂谁哪?”
  阴人郎中定睛一看,立即拱手道:“原来是二老爷,失礼失礼!”
  二老爷看了看那官员肥大的背影,道:“你敢骂官?”
  阴人郎中笑了笑,道:“二老爷恐怕是听错了吧,你就是把你武馆借给我,帮我扎起,我也不敢骂官哪。自古这官有好的,也有坏的,不是都逮着谁就开骂,再说啦,谁有那个胆。”
  二老爷道:“你敢骂官,有种!”说罢,便大步走去。
  一个病人走过来,带着老练、害怕和幸灾乐祸的复杂神色道:“你恐怕要倒霉哦。”
  阴人郎中整理着一沓药方子,头也不抬地说:“我清楚二老爷,他不是那种人。退一万步来说,即使他告官了,我也不怕,我能去阴间,还怕阳间的人?再说啦,宋家四个老爷,比三爷还精,又各自为阵,踏遍三角城没对手,不可等闲视之,更不可肆意妄自揣度其人品。”
  病人道:“算了算了,我就说了一个字,你话就塞了一箩筐。赶紧把脉,下午我还要干活,回去晚了,我那婆娘要骂我几天。”
  七七之后,阿芝虽说意识到了寡妇不好做,却还是将心安定下来,过上了轻松的日子,也渐渐看明白了宋家的情势,便开始厌恶属于大宅院的诸多不相干人事,尽量避而远之,实在避免不了,也尽快将事情做完,然后许迅速走开。对于宋家的人来说,这种情况实在不足为奇,几乎每个嫁到宋家的女人,前脚刚踏进宋家大院,后脚就要将她们带回娘家。规矩多,人多,人的心思也多且重,眼也更杂,但每个人之间,除了做事和必须要交待的话语之外,几乎没有关系,下人之间却例外,只要一回到他们简陋的房中,便是一番嬉笑打闹、甩色子赌钱的场景,极为热闹。但阿芝是宋家媳妇,自然得服从那些规矩,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但阿芝却感到自己并不太活泛和自在,因为她只能在宋家自由走动,要是出门,去街面上,去那河码头等地方,就得有人跟随,至少得有两个丫鬟陪着,即便阿芝年轻气盛,肆意发火,要赶丫鬟们走,丫鬟们却也忍得住,丝毫不为所动。
  大老爷做了阿芝的公公,原本要好好显摆显摆做老子的权势,享受一番做公公的得意,无奈儿子死了,对他的打击很大,他尽管对外表现出承受得起,对别人得安慰不以为然,但一回到家中,就倍感难过。当一切都恢复正常后,他却对三爷便有了疙瘩,以为他对儿媳妇的管束太严,有失大户人家的脸面和度量。三爷说,自古女人乃祸水,不严加管束,假以时日出了差池,悔之晚矣。大老爷尽管对三爷的几个太太私下里以为阿芝是宋家灾星的说法也不是完全不同意,在大元刚死的那一段日子,他也是这么认为的,自己的那个大嗓门婆娘,更是将阿芝恨得牙齿痒痒,她对男人说,虽说死了男人,哪个当婆娘的都不好过,可她也不能把对老天爷的怨恨转到我们头上,现在更是不好打整,整天东跑西跑的,哪像个做媳妇的。但大老爷毕竟还是有脑壳的,时间一长,眼见一个刚过门的女人,年纪轻轻就守了寡,没日没夜地一个人过不说,连走动都得瞧长辈脸色,出得三角城都得有人跟着,不像是大话人家的人该过的日子,大嗓门婆娘原本是一个没主见的妇人,见男人改变了看法,看上去也不是装的,便也跟着改变了对阿芝的看法,有时也跟自己的婆婆,即三爷的大太太说几句阿芝的好话。不料那个经常感叹在世的日子业已不多的老女人,瘪着漏风的嘴,薄薄的嘴皮费劲地翻动着,喘着气将她狠狠训斥一顿,儿媳妇就是婆婆的丫头,牲口,不严加管束,还得了?即使她事情都做对了,你也不能说对,要是她错了,你就用荆条抽。婆婆不是熬出来的,而是横出来的。大嗓门女人原想顶撞一句的,意思是你再横,敢惹三爷吗?却还是忍住了。回来跟男人说起这事,男人道,娘没几颗牙齿了,嘴巴关不住风,但舌头还是很灵巧的,骂人的功夫不减当年。你也是,明知他们几个老人不待见阿芝,却偏偏跑去跟她们说阿芝,还说好话,娘没拿黄荆条子抽你,是你踩狗屎走大运了,不是我糟蹋你,你就是不长脑壳。女人大声道,你狗日的长了脑壳,猪脑壳,耳朵比脸还大,那你咋不到爹和娘那儿去刷刷牙腔,说句公道话呢?他们就是不拿人当人呢。大老爷在床上翻了个身,感到不舒服,便侧了身,长了肥膘的肚子立即便堆在了床上,双腿一曲,碾盘似的屁股对着女人,嘴巴朝着墙壁,瓮声瓮气地说,以后就别白费心机了,好找骂,他们是真的老黄牙,脑壳不打褶子了,阿芝可怜,过年过节的,多给点钱财,平时不拿脸色,就对了。话是这么说,但一大早起床,被那河上升起的太阳浑身上下扎了个通透,便将枕边的话忘了。阿芝也懒得搭理宋家上下不停地嚼舌根,她觉得那些衣着光鲜、细皮嫩肉、斯斯文文的宋家人就是一个个在高墙深院中怪声怪气地独来独往的鬼魂,下人们不像鬼,却被鬼魂们支使,办事却极为迅捷,就跟她某几次跟她亲娘在省城县城看到的机器一样。
  二老爷在宋大元死后的第一个中秋节回到宋家大院的时候,阿芝身上的白衣服已经脱去,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活脱脱的带着几分妖野之气的美人,身子该凸的部位,极其明显地凸着,该凹的地方,凹着,要把看它们的人的眼珠子给活吞了。日日在宋家大院跟阿芝麻打照面的宋家人和下人,在二老爷一声压低了音量的惊叹中,也像是刚认识阿芝似的,眼光粗鲁而飞速地在阿芝身上上下左右地到来扫去拍来拍去,发出啪啪的声响,然后变成擀面杖,在阿芝身段柔软饱满处恣肆地碾着、压着、滚着,却仍不解渴,手上偏偏又没茶水,只好将口水一口口吞下,肚子胀了,也不停止。所有的男人都痴呆了,傻了。阿芝那张脸涂抹了满月清雅的光辉,散发着勾人心魄的气息和魅力。男人们便想,要是在这个妖人的脸上亲一口,即使脸上有毒,亲完了就死了,跟阴人郎中立马到阴间去,也划算。
  宋家年年都要过中秋节,节前两三天就派家丁知会在三角城的宋家各路人马,务必在中秋之夜回家过节、赏月,或看戏。有时远嫁他乡的女儿中也有在中秋或正月初二回娘家来的,一见到娘,先是双臂朝身体两边一伸,将手中的东西扔掉,扑过去抱住老女人就是呜呜呜地大哭一顿。过完了节,必须得离开了,女儿便又拉着娘的手,从大院走到街上,再到码头,手都不松开,母女便又是一通抱头大哭。三爷见不得女人哭哭啼啼,因此迎送女儿的场合,都见不到他,便让出嫁的女儿们心生怨恨,说他心硬。四个太太也这么责备过三爷,说生女儿才是福,生娃娃也就是摆设。三爷呵斥道,胡说八道!我们刚刚把她们养大,就被媒婆一撺掇,给了别的人了,跟我们当爹做娘的没关系了,这是福气?大太太说,你就只看到我们做女人的嫁给你们男人,没看到我们女人命苦,娘家婆家都要顾上,两边都是老人,都是爹娘。四太太说,大姐终于说了一句人话。要是不三爷在场,大太太的巴掌就扇在四太太脸上了。三爷看见二太太三太太在一边阴笑,便道,你们是不是把吵架也当成福气?二太太听出了三爷话中意思,便打圆场道,老爷不高兴了不是?大姐的话可是在理,老爷你也说得在理,这生儿养女,都累,但累得划算呀,儿女都是爹娘心头的肉,生下来都是福。四妹是直肠子,说话不会拐弯,大姐是清楚的,你大人大量,往开处想。尽管如此,后来过节,女儿们还是要提着大包小包礼品回来的,跟她们的娘照旧是见面时大哭,离去时哭得更凶。当然,这些情形多半出现在中秋春节时期,绝大部分时间里,宋家人还是将她们忘记了,不仅仅外来人,即便送家人自己,都经常性觉得宋家从来都只生男丁。
  阿芝在中秋这天早上给三爷请安之后,便顺便问了句几个姨妈今天是不是要回娘家来,三爷眼睛拉得很低,喉咙里咕哝了几句,阿芝一个字都没听清楚。她婆婆,即大太太在一边说,爷爷要吐痰了。话音未落,三爷下巴猛地超前一伸,脖子瞬间拉得很长,青筋暴突,被人在下巴处套了绳子猛拉似的。在他脑壳看起来即将脱离身子的时候,只见他嘴巴突然裂开一条缝,舌头从嘴巴后面猛地超前一顶,一口痰便从舌尖上飞出,不偏不倚地射在阿芝脸上。大太太还没回过神来,三爷的第二口痰又从嘴里子弹一般射出去,再次击中了阿芝的脸。几个老女人闻讯而来,见到这情景,都以为阿芝会受到惊吓,被臭痰臭晕,大哭大叫着跑出去的,没料阿芝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不惊不乍,不恼不怒,用手绢将脸上的口痰轻轻擦拭干净,跟几个老女人问过安,就退了出去。在退身之前,她看到了三爷得意洋洋地张开嘴时露出的獠牙,心里道,是狼牙。几个老女人问清楚了原委,也就不说话了,三爷也不想多说话,便要她们出去。她们刚走到门口,又被三爷喊住了,说今天是中秋,大事小事你们都得盯紧点,入夜赏月前再来叫他。几个老女人对过节都感到有心无力,本不想再跟着众人凑热闹的,但老东西发了话,便互相看了看,道,那就再过一次吧。说罢,她们的三寸金莲不快不慢地挪动,到了门外,叫来丫鬟,令其将大老爷等人叫来,将过节的大小事宜安排了下去。
  未完待续。
  大老爷骑着一匹驴从距离三角城十里许的盐场回到宋家的时候,二老爷还没从阿芝的美貌中挣扎来。大老爷瞥了瞥自家这个从小就跟自己对不上眉眼儿的兄弟,再看看旁边一群捂住嘴巴极力抑制住不笑出声的丫鬟,一些站在院墙边指指点点的长工和家丁,便回头仔细地瞅着二老爷,一时搞不明白他愣怔在阿芝门外到底在干啥,便跟他打了个招呼,将皮鞭在空中用力一挥,皮鞭便发出清脆的声响。二老爷这才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唐突了。他的唐突其实是从走过宋家大门那一刻就开始的,在大院转悠那阵儿他就隐约感到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当他走到戏楼下面时,那种意识不到却始终萦绕在脑壳和心里的感觉便达到了高峰。那时,阿芝正从戏楼一侧的木梯上下来,他先是听到木梯被踩时发出的咚咚咚的声响,偶尔时嘎吱嘎吱的怪叫,这些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但不熟悉的时走下来的女人。阿芝见是他,便站住了,不冷不热地叫了一声“二爹”,就朝宋家大院第三进的大门走去。带着武馆里的混小子们在三角城黑白两道滚打摸爬多年的二老爷自然有一身的眼力、痞子气和胆气,当即便被阿芝的美貌和气质所吸引,不管旁人诧异的眼光,直溜溜地跟了进去。其实这并非二老爷是第一次见到阿芝,只是之前几次回宋家大院时,阿芝正为死鬼宋大元守孝,浑身上下素帕素衣素裤,又不常在众人跟前走动,而二老爷一年中也难得回来,即便回来,也是行色匆匆,急着办事,事后屁股一拍又马不停蹄地离开,阿芝的相貌身段,自然就没加注意。这天离开武馆时,他重重地打了几个喷嚏,将旁边一个过路的女人吓得浑身打战,一条母狗在惊吓中极速转弯时摔进路边水沟中,送他出来的一个年轻人便笑着说,二老爷今天你要交桃花运。他说,要是你真说准了,回来给你发赏钱,还有一颗大烟丸。果然,一回到宋家来就瞅见了一个一直待在离自己眼皮不远的地方的美人,他大惊失色,既懊恼,又亢奋,还得意洋洋地寻思,宋家就是宋家,藏龙卧虎不算啥,金屋藏娇才是真宋家。
  “大哥放着好马不骑,偏偏骑驴,你就不怕那蠢笨的畜生把你拉到那河里去?”二老爷干咳了几声,装出啥事都没有的样子,对大老爷道。其实他根本就没看到大老爷骑的是马还是驴,但凭直觉,他这个讨厌自己比自己讨厌他还厉害的大哥这次是骑着驴回来的,两三年来,大老爷喜欢驴的习性三角城人几乎人人知晓,二老爷听说后,笑着说,老大一肚子驴性,不骑驴,对不起自己。二太太道,你这没大没小的话,到我这里就没了,他毕竟是大哥,即使以前你们有过节,但话却得好好说,烂牙腔的不应该是你。二老爷说,娘,我说着玩的,你就当没听见。二太太说,我长了耳朵,哪能听不见?二老爷说,那我不说了……大老爷虽说经管宋家盐场,但大多事后是四五天回来一次,遇上买卖清淡时,在太阳抖索着还没落山,其光芒在那河上铺了一层金粉玉屑,一些远出的驳船突突突地喷着一股股黢黑的浓烟,慢腾腾地出现在那河,停靠在码头时,他就已经到家了。
  大老爷狐疑的眼光在阿芝的门上扫了几下,又将皮鞭在靴子上狠狠地拍打了几下,道:“当大哥的穷,买不起像赤兔那样的好马,只好骑驴走路,而且还要看各路商客的信函,如今买卖不好做呀。还是老二你本事大,拉了那么多人马,比得过赤兔马的良马听说都有三四十匹,不简单,连官府都得把眼珠安在鼻子上,瞧你出气!”
  二老爷清楚大老爷话里的意思,不就是“走着瞧”吗?那好,就走着瞧吧,嘴上却道:“三角城的人可以没有马骑,没有驴坐,即使没有汽车坐,也没关系,但却不能没有盐巴吃。大哥的盐场,可是连官府都不敢得罪的地方,从小你拿的都是我们宋家的大头,我这个当兄弟的,就只能捡你的剩饭吃,本事还是你大,你大呀。听说要不了多久,汽车也要开间三角城了,你肯定是第一个开汽车坐汽车的人,那还不是你治盐场有方,大洋跟着汽车轮子滚滚而来”说完,头也不回地朝自己房子走去。
  大老爷又挥舞了几下皮鞭,啪啪啪的声音将几个小娃娃吸引了过来。大老爷却对几个家丁说:“你们二老爷最近肯定又遇到踢馆的啦,估计把那些自不量力的东西给几巴掌拍死了,得意着呢,说话砸得死人。”
  听到外面的说话声,阿芝先是在门后听了一阵子,极力想搞清楚两个已经过了中年的男人话里的意思。当她从门缝里看到二老爷满脸黑气地走开后,便开了门,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爹”。大老爷鼻孔里哼唧一声,算是做了回应,便迅速回到自家屋子里去了。阿芝立马便明白了他们的话都是冲着自己来的。
  这时,一轮金黄色的圆月从东边尖耸的山头上露出了半边脸,三角城的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感受到了一股凉意从那河上飘来,从北边的山岭中飘来,从满月中飘来。好事者拿着弹弓对着月亮射,结果射在别人家楼上的窗户上,玻璃碎了或窗纸被砸出一个大洞,主人立即从冲出来,抓住那男子就一番劈打。家中有鞭炮的,便拿出来在巷子里街道口放,稀稀拉拉的,跟过年时的阵势比,弱很多。拉胡琴的则坐在自家院子里,一杯炒青,一本乐谱,一条趴在他脚边的老狗,一同进入了它技艺并不高超的乐声之中。一个妇人锐声呼叫娃娃回家吃晚饭,于是一个娃娃飞叉叉地从另一条巷子里跑出来,抓住那妇人的声音,冲进自家那巷道。炒瓜子、花生、南瓜籽、西瓜籽的香味在月亮升起时弥漫在大街小巷,红糖拌芝麻做的汤圆,也不只是在春节才做来吃了,时下煮在锅里,在沸水中翻腾着,芝麻的香味让路过者都要偷偷吞一口口水。最后拿出来的是月饼,跟瓜子花生桂圆等好物摆放在一起。于是,读书人便长声吆吆地朗读起了苏东坡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只有独自坐在码头水上旅馆和三角城中客栈中的外乡人,默默地流着泪,或静静地想家乡,想心事,一方歇歇的月光落在地板上,竟然也被当成了月饼,起床小解或外出时,都小心翼翼地绕过,生怕将其踩烂了……
  三老爷回到宋家的时候,天刚黑。他看到拴在马厩里的那头浑身黑毛,长着两只鸡蛋般大小的眼睛的驴,便明白老大已经回来了。他将自己的马交给随从,看到自己婆娘正在戏楼下站着,笑吟吟地朝她喊叫,便在肚子里说,这看起来秀外慧中的婆娘是想自己裤裆里那根棍子了。他走过去,挥了挥皮鞭,对女人说:“大哥这辈子就一个字:装!现在装得过分了,成了驴,骑着自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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