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之交农家还会腌制辣椒,也就是剁椒,每家都会去三山菜市场批发上百斤青里泛红的辣椒,购回后洗净用菜篮滤干,将砧板置入澡盆中,剁椒便是在澡盆中展开的,一剁就是一下午,剁碎的辣椒撒盐添姜后投入钵罐里,平时烧菜置辣就是这种剁椒了。有的人家嫌剁椒不够火爆,总会掺剁些狗屌椒(朝天小尖椒),添入此种剁椒的菜吃起来更有川湘风味。而澡盆总是在兼职完成后浸入池塘里,褪去辛辣,重回岗位,有时辛辣未尽,夜间洗澡,热水入盆,极低浓度的辣椒水,也能辣的皮肤一身红,似火燎过一般。
辣椒据人推断,原产地南美,为舶来之物,我们农家称辣椒为胡椒,胡和番一样,皆是外族之意,如胡僧、番僧。《说文解字》也无辣字,五味是酸甜苦辛咸,今人改辛为辣,辛的味道就是噙金属之味,带些麻和微辣,辛是古代金属的通称,古人因物生味更是别趣。
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从此南美的植物在世界处处开花,烟草不足道,辣椒确实给食物丰富了不少。中国人吃辣椒的历史可能从清朝开始,而南方是最先引入,湖南四川嗜辣,好像自古迄今若此,其实并非古代楚人和巴蜀人的生活习惯,今人认为吃辣可以祛寒湿之气,南方潮湿正应,而过去没辣椒可吃,南人也过来了。我自来山西后,辣椒也吃少了,好像空气干燥地区是不需要吃辣了,某年去陕西韩城,点了份干煸豆角,红肥绿瘦,挑吃了几根豆角,辣的肚疼的。韩城属关中地区,盛产花椒,菜麻辣极似川蜀,关中虽属北方,吃辣却不逊南方。
农家在秋季,会去浮山或其他山去打树栗子(橡栗),树栗子肤色黄中带褐、体形椭圆滑溜,孩子经常用篾丝戳入栗尾作陀螺,都是找尖长没有完全熟透的栗,此种栗皮肉未分离,阻力小,旋转时间更久长些;敦实的栗多熟透,肉皮分离,转起来呼呼响,阻力大,很快便倒停。大人们将栗磨成粉,制成树栗子豆腐(橡粉)。唐张籍有诗曰:岁暮锄犁倚空室,呼儿登山收橡实。印象中收橡实是不等到岁暮的,待到岁暮估计都被松鼠和鸟类收走了,如今某些农家还有做树栗子豆腐传统,做的较多,自吃兼售卖。而北方每年十一过后,街上总有人兜售树栗子豆腐,我也常买,将豆腐切成厚片,点上蒜泥、撒上盐,用滚热的香油浇上,便是一道可口的凉菜,小时母亲会将剁椒铺在豆腐上,再浇香油。而今孩子们并不觉这道菜有什么可爱的味道,甚至微微带些苦涩。
秋冬季节,农家有时会去山上打野柿子,野柿都是未红时摘回,摘来的野柿总是混在秕谷堆里捂红,为了去其涩味,会在每只柿上插一根芝麻杆削的签棒。柿子我不爱吃,总觉得熟后太软,不似其它水果硬朗,我吃柿也仅仅吃些皮下物,而核包粘滑的感觉让人浮想,或因某句俗语作祟,总会吐掉。在北方也有农人售柿,多数售柿饼,饼耐放,年轻人对饼好感不足,买的少,某些老人依然很钟爱,总是提上一串一串柿饼,拎回去慢慢嚼食。如今去乡下,柿树很多,柿子却无人打,远望像红彤彤的小灯笼点缀着蓝天,熟透后也总是默默地"化作春泥更护花”。我去街铺的路上,也总能看见一棵高高的柿树,冬月的红叶红果在初出阳光映射下甚是好看,唐人李益句:柿叶翻红霜景秋,碧天如水倚红楼。这个翻字用的极好,柿叶萎缩如翻很是贴切,诗人显然无法看到如今红柿红叶相伴相依画面,这类果叶生死相依古代是不可能的。
树栗子和柿都是山上生长,生活在圩区的农家,有时也羡慕山里人。山高能避水,破圩也淹不到山里人;山上柴草多,烧火不用愁;五风(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山里食材多,人饿死的少。山里一切都是好的。某些农家闺女择婿,也总是优先山里的小伙。其实山里不仅食材多,药材也多,每年稍闲时,农家会去山里寻些药材,挖知了花(金蝉花)、剪牛末头(夏枯草),知了花季节较晚又难寻,农家渐渐不去挖,常剪的便是牛末头。阳历五六月份,母亲和伯母婶婶总是清晨出发,卷上蛇皮袋,携一把剪刀,拎些干粮(锅巴),便可去山上采收,她们总是去较远些的浮山,而回来时天已大黑。牛末头梅山塔山上都有,12岁那年,我和堂哥继楼、明锋曾去塔山上采过,我们一人采了半蛇皮袋,因家中尚有积余,趁着某个星期日的早晨,我们仨背着药材,乘三轮车去县城,贩于药材公司。
那天我是记忆极深刻:我们离城之时,天空阴云密布,昏黑如夜,坐上三轮后,便下起雨来,很快大雨滂沱,雨水泼漫,道路如插秧的水田一般,车主小心翼翼地驾驶,待到下车时,雨势依然不减,我们只好逗留在堂哥继成(继楼哥哥)的理发店,理发店此时已挤满了不能回村的避雨人,大家探在门口观雨,盼着雨停却总是不停,中午只能在理发店就餐,大米是有的,菜却不多,只能吃榨菜。大伙有说有笑,不经意的一场雨让从来没有在一起吃饭的人聚了一次餐。
堂哥继成的理发店在梅山脚下的马路边,是上乡下县的临时驿栈。店里总是人不断,理发的、下棋的、问讯的、吹牛的⋯⋯堂哥是理发师,平时也兼不领工资的邮传(因梅山村各家信件常放理发店,平时也常帮人捎口信),理发是传统行业,在堂哥未开店之前,大人小孩理发总是邻村表叔的业儿。表叔是真正的剃头匠,他不开店,而是挎着一个扁平的木质工具箱,走村串户,表叔腿脚不利索,他也总是在梅山村境内从业。进村后,先蹲点某家,家人先搬条长凳,他便卸下木箱置凳上,村中孩子们早已围在木箱四周,很急不可耐地等着开箱,表叔知道孩子们的意图,说:"小家伙不要老是抠耳朵,抠长了会聋的。"一边说一边掀开箱,一只长方状砺石、一块肥皂、一条荡刀皮、一把手推剪、一口梳、一个圆形去碎发的猪鬃刷和洗头用的圆硬刷、一筒掏耳朵的用具,工具总是有条不紊地排列在箱内,每次都各就各位,从不站错队。趁表叔和大人说话时,孩子们会悄悄取走那筒掏耳朵的,跑到一边去抠耳朵了,筒内装有一只耳扒子,一根一头有绒毛的小棒,一柄尖头镊子。孩子不用尖镊,都是耳扒抠后再用绒棒入耳清扫。
八九十年代有些老人理过发后,会要求理发的帮忙刮胡子掏耳朵,刮胡掏耳过去是剃刀匠顺带的活,表叔却很少帮人掏耳朵,因理发人多,如果掏耳会耽误时间。如今理发师是很少帮人掏耳朵,只有某些高端些理发店保留此服务。
理发的人一个接一个,某人理完后,自己会蹲到一边用肥皂洗头,有些大人也会让表叔帮忙刮一下胡子。腊月年末时,一个点总能忙上一天,到了吃饭时间,表叔是就点用餐,有时某家有些好酒菜,会提前相邀,邀家说:"老表,今天有点菜,中午去我家喝酒。"表叔总会乐呵呵地应允:“好的,老表。"
孩子们不太喜欢理发,理发的手推剪刃不利,理一次发,总会连根拔几根头发,很惊疼。大人们发型多是平头。孩子都是清一色狗铲子(捡猪粪用的一种圆形铲)头,(是两鬓剪的短,头顶和后脑勺留的长)理过后,都会互谑对方发型,也会被其他孩子偷摸头,曰:"头发不摸会不长的"。
昔清人入关,严颁剃发令: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细思极恐,估计当时各地剃头匠都随军而行了,而汉人第一批被杀的极有可能是留发不留头的剃头匠。明朝皇帝朱元璋一生杀人如麻,功臣勋旧屠之殆尽,却不敢害两种人,其一是厨师,其二便是理发匠,厨师掌控饮食,理发师的剃刀也是决定生死的。朱元璋生性多疑,有此意念自不为怪。如今后人是这样吟咏理发师:
烦恼如何变作丝,堪叹人世尽痴痴。剪刀有意纷纷落,却是新生换别离。(四)
节亦节矣
小时候,最喜欢过年了,农村有句俗话:小人望过年,大人盼种田",其实大人也喜欢过年的,过年大人们能歇一歇,种田是自己本质工作,也没有盼和不盼,到了什么时节就种什么。
每年进入腊月,年就近了,孩子们放罢寒假后,田里的活就少了,家中的副业会慢慢放下,农家会花上一整天时间来打扫家中卫生,确保过年干净整洁。腊月二十三,献罢灶神后,便开始准备过年吃的东西了,做炒米糖、芝麻糖、花生糖,炸干豆筋(馓子)、炸圆子。炒米糖中的炒米是烟米(音)饭炒的,用甑将浸泡好的米不放水直接蒸熟,蒸出的饭粒晶莹透亮,互不相粘,入口极有嚼劲,吃些来有些粽香,孩子们极爱此饭。大人们怕孩子不好消化,总是蒸熟后盛很少的饭给孩子点点胃口,农家称这种蒸熟的硬饭为烟(音)米。冷却后的烟米放入窝匾(一种篾制的匾)中晒干,晒干后将饭碾搓回米粒状,投入锅中炒透炒黄,便是炒米了,炒米是农家干粮之一,有时农家会将炒米和锅巴拌在一起,加入炒熟的芝麻,用磨碾成粉(类似北方油茶),下午饥饿时,用勺将粉舀入碗里,还会舀勺白糖掺入,用开水边冲边搅,搅匀后便是芝麻糊了,芝麻糊常作下午点心,其口感比泡过炒米细腻,香气也足。炒米虽硬脆,但香气不足,孩子不爱吃,最喜欢吃的便是爆米,用铅罐爆出的那种。
小时候村里"小癞痢"就有一台爆米机,他总是农闲时在自家门口为大家爆米,爆的时候放些糖精,孩子们吃爆米的时候总是一把一把往口里包,即蓬松又甜。小癞痢收不到什么费用,后来也就不爆了。村中会来一些外地爆空心长爆米花的人,他们会收些钱或多收点米作费用,家家都会去爆一些,孩子会将空心爆米花套在指头上作假指,伸出长指一口咬上"嘎嘣"一声,香脆可人。这种膨化食品伴着童年,一代一代,直到如今。爆米和爆米花最怕受潮,受潮后,爆米像泡沫般无味、长爆花就像"老油条"一样难咬难嚼。
炒米糖里的糖是麦芽熬制的,我们叫它糖稀,糖稀是种褐色的粘稠物,小时父亲熬罢糖稀置入钵中,我腹中饥饿时,也总像老鼠一样去偷嘴,用食指往糖稀里一搅一抠,沾满糖的手指往嘴中一吮,饥饿感瞬间全无。炒米糖便是炒米拌糖稀加热冷却后,切成一小片一小片块状的糖,做芝麻糖花生糖方法也和炒米糖方法一样,干豆筋是面粉做的,将面和好,用面杖摊薄,再切成一条一条类似手擀面样,放入油锅中炸透,捞出那金黄油亮的细条条便是干豆筋了。农家形容一个人瘦,也是用"那人瘦得像干豆筋一样"。炸罢干豆筋后会接着炸圆子,圆子是糯米饭搓成的,里面有时也搅入肉糜、藕糜,再拌上葱花,炸出的圆子是外酥内软,香气扑鼻。农家准备好这些零食小吃后,会上街买些小糖和葵花子,家中的糖碟子就有花样了,过年时客人来了主人相陪,边吃边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