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原创《峨溪河畔》:一部记录末代农耕文化的长篇叙事散文

  八九十年代,冰箱未普及,农家在腊月二十五过后,才开始准备荤菜的,家中有鸡鸭鱼肉之类,上街再买上猪头回来炖,猪头上猪脑很小,熟了也不能吃,小时我曾吃了一小口猪脑,腻的头晕了半天。炖好的猪头汤油腻可作高汤,素菜里面可舀些,更油润有味。炖熟的猪头肉炒着吃,猪头肉上数猪耳朵最好吃,用蒜苗一炒,又香又脆,一盘猪耳朵上桌,孩子们会忘了什么"推梨让枣",总是很快吃完,大人们只有吃蒜苗的份。(插段小曲:06年,我已在山西这边,某天中午,突然想到儿时吃猪耳朵场景,不觉指动,便去熟食店买来切成条的猪耳,用蒜苗炒好,其香不及儿时,入口脆感依旧,不料吃后的当天下午,自觉头晕心跳、小便增多,人也瞌睡起来,只觉异常,后来才知应是猪耳内瘦肉精未尽,自己中毒了,如此做了一回真八戒。)

  农家备好各式各样的菜后,就等着除夕了。除夕日早早起床,孩子们吃完早饭会去玩,但多数会帮大人们打下手,下灶烧火、摘菜、洗洗碗碟,大人孩子忙到中午也不觉得饿,农家有句俗话叫"年饱",年饱其实是吃零食所致,哪有不吃东西就饱得。下午时分,在门上贴上前几日写好的春联、灶肚贴上福字,仓门贴上丰字,等贴好这些红纸黑字后,年的味道就有了,此时饭菜也准备好了,年夜饭以前都是天擦黑才吃得,如今也改了,有些人家中午刚过,就吃罢年夜饭了。吃饭前必先"请祖宗":煮熟的公鸡一只、煎黄的豆腐一碟、煎好的鲫鱼两尾,圆子一盘、鸡蛋糕数块,熟肉块一碗,六个菜,摆在八仙桌上,放数双筷,置上酒斟好,外面开始放爆竹,大人们带着孩子去稻床或塘边烧纸钱,一边烧一边让孩子们对着火处磕头,大人们念念有词,多是慰问、许愿、吉利的话。而家中也从锅里盛上大米饭,碗中大米饭是用一只碗盛满后,翻转碗底盖入桌子上碗中,碗饭表面更光、更圆,请祖宗饭都是这样的。每年清明、中元,祭祀都是如此,鸡、鱼、豆腐、肉、鸡蛋糕五种菜是不可少的。
  爆竹响罢稍停一会儿,菜饭每碗夹去一些扔在稻床上,以酒酹地,即为仪式结束,撤下祭祀饭菜,端上准备好的饭菜,家中人便可以就餐了。平时农家伙食一般,过年时节,菜还是挺丰盛的,总是堆满一桌。大人孩子开始推杯把盏,大人喝白酒,孩子们喝葡萄酒,不一刻都面红耳赤、酒足饭饱。

  年饭吃罢,大人们会发压岁钱给孩子,一元两元五元不等,随着物价上涨,压岁钱也会跟着上涨,如今都已上百了。发罢钱后开始打扑克牌:"四十分、捉乌龟,抠十点半",有的人家也会打麻将,看春晚是八十年代以后的事了,毕竟那时电视也没有全部"飞入寻常百姓家",一家人在一起打扑克,其乐融融,平时大人们也没有时间陪孩子玩,只有过年时节才有工夫,打起牌来也会因某张牌争执,大人多是让孩子的,而孩子也会看到父母"孩子"的一面。
 三十晚上照明的灯泡会旋下平时二十五瓦的、安上一百瓦的,奢侈地点到初一早上,农家在这通明的灯下陪着孩子欢乐、自己也欢乐,忘却烦忧,期盼着未来的生活如一百瓦的白炽灯,又明又亮、光辉无限。

  夜慢慢深了,十二点的钟声很快敲响,大人会催孩子去睡,上床刚入眠,初一开门的爆竹声一家一家点响了,"爆竹声中一岁除",孩子赶紧起床,外面的天还未全亮,穿上新衣服,换上新鞋,一身新,新衣多是去年下半年裁缝那儿定制的,鞋子是母亲们晚上空闲时间一针一线纳得千层底,新衣好穿,新鞋都有些紧,后跟处提不上来,每家每户都会备鞋拔子,古人有诗曰:
但知峭紧便趋奔,不纳深如决踵跟。
适履何人甘削趾,采葵有术莫伤根。
只凭一角扶摇力,已没双凫沓踏痕。
直上青云休忘却,当年梯步几蹲蹲。

  初一早上我总是踏着鞋去奶奶那儿,奶奶会从柜里翻出鞋拔子,我用鞋拔子穿好新鞋后,再把鞋拔子交还奶奶,奶奶像传家宝一样再把它藏入柜中,奶奶那只鞋拔子是铜制的,表面很滑溜,年代应该很久远了,小时也没去问过,只觉得奶奶对这只鞋拔子感情很深。(一)

  

  
  
 八十年代,过年时节都是放些鞭炮和高升(一种单响粗状的爆竹),渐渐就流行"十六响、五十响、一百响"的大爆竹,如今已是烟花式爆竹了。初一早上穿好鞋,我便急匆匆地冲出门外,去稻床上寻觅没放响的哑爆竹,把捡回来的哑爆竹从中间一一折断,里面火药也顺着折口淌出来,用废弃的药瓶接住,不一会儿也能把瓶底盖满,将瓶内火药轻轻倾尽稻床上,堆成一小簇,用火柴一点,"呲"地一声,一道火光、一团蓝白烟,空气中瞬间弥漫着呛鼻的硝烟味,这便是孩子们自制的烟花了。堂哥以好他们可不舍得这般糟蹋火药,他们把收集的火药细心地装入瓶中备用,会自制一把"土枪":拆散废弃的车链条,把链条接口的孔排列好,七八个串在一起,用八号铁丝扭成枪形,将链条串安上作枪桶,封闭朝外的孔口,再做一根枪针,枪针尾部用车胎作松紧,针通过小机关与机把相连,将瓶中火药小心地用自制的耳扒子(将短铁丝一头敲扁)抠出,一勺一勺压紧填满枪桶。抠动机把,枪针像梭子一样射入枪桶中,"嘣"的一声闷响,顿时鸡飞狗跳,虎口也震的发麻,胆小的孩子早已捂住了双耳,胆大的孩子耳朵震聩欲聋,耳笼里蜂鸣一般。孩子们大呼"过瘾、刺激";平时没有爆竹的时候,也总是将家中火柴头上的硝剥去当火药,火柴怕受潮,连盒放在灶上,家中大人做饭点火抽开盒,瞅着一根根无头的光棍火柴,也无奈地笑骂道:又是这帮小摊炮子(挨枪子儿)的瞎欠(捣乱)。
 过年时"开枪放炮"是为了给节日添光加彩,有些少儿不适,大人们会因为游戏危险而没收"枪"。但"敲呆子"总是可以的,搬一块凹凸不平不规则的石头作墩,放在土稻床上,用树枝划线,众人在三四米开外往线上丢小石片、螺丝垫、铜钞、猪佬(直径两三厘米的圆形铁块)等,以离线近远定"一、二、三······"出场顺序,每人用规定的硬币下注,也可按谁押得最多谁第一个出场,五分,二分,一分,将下注的硬币从大往小堆起来置在石墩凹处,定好规则,在离石墩一米处划线,人在线外,瞄准用铜钞(光绪重宝)掷向墩上硬币,掉下石墩的便是自己的收获。孩子定顺序时吵吵闹闹,投掷时却也凝神聚气。半天下来,有赢得手中攥满硬币、也有会输干口袋里硬币的。小时候有些大人作老顽童,会要求孩子掺他玩,顽童都是输家,输了却也不像孩子般懊恼,反而极高兴。那时去小店买东西,店家找钱经常会见字迹不清、纹路不明的硬币,多半是"敲呆子"时伤得。
  敲呆子只适合孩子们博玩,大人们会摇单双(骰子单点双点押),在某家门前稻床上,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台八仙桌,有的人挤不到桌边,坐不上凳,干脆站在板凳上往桌上眼瞄,远看宛如人山一般。庄家站在桌边,用酒杯扣着碗里骰子,呼啦呼啦地摇着,待到"砰"地一声,碗座放稳,手按酒杯,庄家气定神闲,等着大家掏钱押。大家急急用钱开押,你一言我一句、你叫单我熙(方言,吼)双、你清醒我酒醉,你卖宝我买宝,颇有古时"呼卢喝雉"的样子。庄家一句"单人卖",远处一醉客说:我买!大家急急腾出空间,醉人赶紧钻进去,掀杯大笑:"运气真不错"。有些乐于博彩的人,在桌边一坐一整天,口袋输尽,灰头土脸的。农家平时都很忙,难以闲聊闲坐,而过年恰是休憩玩耍的时节,也是营造一个大家相聚的日子。

  农家说"过了三天年,还是原还原"。初一一般是不去走亲访友的;初二才开始走动;初三早上,各家各户得拿"子茶"(茶叶蛋),将煮熟的茶叶蛋放置碗中,盖上毛巾,给去年嫁女儿的家户送子茶,家户女婿女儿用小糖回礼。初三过后,大家便开始正式走亲访友拜年了,我记事起走亲戚时每户酒一瓶、烟两包、董糖(酥糖)一袋,米心糖一盒,蜜枣一斤、白糖一斤;发展到如今礼重些的:酒一件、烟一条、奶一提、礼包一份等。去了亲戚家,长辈们也会给孩子发压岁钱,二十岁那年正月,我去舅舅家拜年,舅舅还准备压岁钱给我,显然有些大了,我没有收,但在舅舅眼中,我依然是个孩子。农家还有"七不出、八不归"的说法,意思是初七日不去走亲友,初八日如果在亲友家,是不让回来的。如今已无此说法了,初七日也出,初八日也回。

  
  大家下午好
  过年就是这样,思想和肢体得到休息,吃喝却很忙。如果某年村子舞灯,就应别论了,舞灯是村子极其重要的大事,正月份舞不舞灯,都是去年腊月定下得,腊月份,只要有人把龙头从公屋中接下来,过年就必须要舞灯了。龙头接下后,农家就忙了,龙头龙尾都是在灯堂用篾扎成龙状,再糊上纸,绘上彩绘及刘关张等人画像,写上"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等农家期盼的话语,扎好的龙头龙尾固定在灯板上,灯板穿上灯棍。每家每户得自己扎灯果作龙身,我村灯果是四面如镜边上带角的圆灯笼,也有村子扎野山楂式(金樱子)灯果。灯果也是用篾扎成架,用纸糊好,再贴上各式各样的剪纸,一户一灯板,一灯板两个灯笼,两灯笼之间剪一束纸花插在灯板上,看似花花绿绿却传统尽显。灯笼以点蜡烛火照明。灯笼扎罢糊好,蜡烛统一装入,便等着初二朝山了,只有朝山归来后,龙灯才会有灵性。初二凌晨,筛罢锣,每家每户扛上灯笼板统一集中到灯田那儿,按顺序用灯棍作腿串连灯板,不一刻便接成一条长龙,盘旋在田中,鞭炮响起,大家撑起灯棍、架着灯板,一条长长的龙便动了起来。有《临江仙》词曰:
  遥望长龙身欲起,还需人力当撑。凡间突入笑豪英。春秋从此过,默默说生平。 红烛一支心透亮,远看大地星星。万千爆竹伴通明。古今多少事,都是客中行。(二)


  朝山是去神子山,山顶有座庙,将龙头朝向庙门,守庙的人对着龙灯摆弄些仪式后,纸灯才脱胎换骨变成真正有灵验的龙灯。朝山后归来,村中便开始挂红,每个男孩都得挂红,如果上次舞灯到这次间隔三十年,会出现父子同挂红的现象,挂红就是将红布和写好人名的红纸搭在龙头上,对着龙灯磕头烧香,而一边的爆竹声、唢呐声、锣鼓声更是响彻天地。龙灯还给六十岁以上老人送寿烛,给女童送喜烛。每逢舞灯的日子,村中热闹非凡,大人孩子都会陶醉在这欢乐的时光。
  南方都是氏族村落,村子与村子有同姓同宗的,我们张氏自明代分八房以来,各房分村而居,经数代繁衍,有些村子繁荣昌盛、人口大增;也有村子江河日下、几近灭绝。如今有外滩、张村、蟹夹、屋基宕、楼底张、施村宕几个大村,还有大村分出去的零碎小户,舞灯也在这几个大村之间走动,名曰:送灯给宗家看。欲去某村,先下清柬送入该村,该村便做好接灯准备,毕竟一条灯上舞灯的、打杂的、领头的、奏乐的、闲逛的有一二百人,光招待伙食也很费劲的,而且还要准备很多的爆竹。

  到了送灯之日,村民们个个精神饱满,扛着龙灯很快到达宗族村外,接灯的村子远远看见龙灯来了,便点爆竹欢迎,龙灯先在宗村外围转一圈,名曰:包村,寓意将好运和吉祥带入此村,保佑村子龙腾虎跃、兴旺发达。凡龙灯经行处,每家每户都会放爆竹,一时间村子会地动山摇、烟尘笼罩。真是:

  只知海上神仙窟,不是人间富贵家。
  又曰:疑是玉清殿,原来兜率宫。
  迎灯村子的领头人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过来,满脸欢笑地紧紧握住这边龙头前提香灯笼的长者,说:宗家辛苦了。长者也笑道:又麻烦宗家了。迎灯的人群中早有人接扛龙头、敲锣打鼓引入:

  一户好成两户好,两村人并一村人。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