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坟也是去爷爷、太公以上三四代祖宗的坟,坟头插上杨柳枝,枝上拴系剪好的纸钱,再将冥币在碑前焚化,放一挂鞭,孩子们只觉得坟是自家的,而祖宗并无印象,会学着大人在坟前严肃地磕几个头,大人们拿锹往坟上补些土。我小时上坟特别留心那些无人祭扫的老坟,也总去盯着墓碑看,多是康熙、乾隆、嘉庆、道光年间,甚至还有明代嘉靖万历年间,这些老坟其实是前好几代祖宗,有直系有旁系,经数百年后,后代渐渐不识,多是坟塌碑倾。02年修谱时,我去梅山上竟然寻到我十一世祖夫衡公的坟墓,坟虽塌,碑却未倒,字迹也清楚,康熙年间下葬的,已历三百年了。
宋.高翥有诗曰: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
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诗虽有及时行乐之感,更多有些无奈。试想祖先们一直从事着千百年来重复的农作,是农业生产亿万中的一员,似恒河沙数,生平事迹微不足道。生前繁衍生息,却也是修短随化,终期于尽,虽寄希望于后世,仅剩得荒冢一堆,无人祭扫,犹如蛾蝶一般,让人叹息。后人们踏着先人足迹,伴着时间的迁移,我们不过从发型服饰上有了改变,我们依然是过去的那些人,岁月带走了我们的年华,却带不走内心那份沉寂和孤独。即便我们走在长河落日的大漠、看着奔流不息的江河、登上巍峨高耸的山岳,我们愈发显得孤寂默默,自身的渺小装着曾经那份激情已是"飘然天地外",行迹却在五行之中。
每年清明前后,梅山脚下、马路边总有很多养蜂人,他们吃住睡都在窝棚里,棚有些像鸭休息的鸭棚,显然更小些,用三根木头对靠成三角形,圈上几平米,披上帆布遮风挡雨,棚内睡的被褥是铺在稻草上,衣服都乱七八糟堆在稻草床上,而锅碗瓢盆筷子撒满一地,碗锅中时常有来不及洗涮的剩菜剩饭。他们出进都是勾着头,操着一口半懂不懂的外地口音。棚外散放着一个个正方体样的蜂箱,有些像家中的衣箱,显然没有上漆,风吹日晒后变的灰黑色,在一片片金黄的油菜花映衬下,好像海滩上一颗颗贝壳,分行排列着。
养蜂人衣服虽不褴褛,却很邋遢;头发胡子蓬蓬松松,看着很脏,他们对人和善客气。三年级时,学校后面山脚下就有一位养蜂人,孩子们下课或中午时分也常去他那儿玩,养蜂人采蜜时头上套个纱网,好像《江湖奇兵》中那个使套圈兵器的新罗人,每见孩子们过去,便让孩子们扯拉上衣至头顶,把头发和后脑罩住,露出前脸观看。他很细心地抽开蜂箱内沾满蜜的板,用工具刮入桶中,有时养蜂人也会抠些蜜,让孩子们尝尝。养蜂人像燕子一样,花开时来,花谢后走,来时春天,去时夏天,其实他们更像春天的指针。
杨柳身重、布谷声啼、荷角林立、栀子花开,濠沟里香茅像茭白一样郁郁葱葱,田埂上的艾草也青色欲染,禾田已是碧绿,风儿吹过,田中禾香、村中花香、塘里荷香融融一起,滋味清淳,闻起来愈发精神。端午节就要到了,农家将塘里白茅用锹连根翘起,再去田埂上连根掘些艾草,把茅和草裹成一簇,用绳拦腰拴系好,覆土没根栽在火钵中,将钵置于家门外右侧,每天早上开门,闩落枢响,艾茅的药香味便扑鼻而来,浓郁醒脑,驱走了哈欠、挺直了腰板,仿佛给人置了针兴奋剂。小孩总觉得艾草有些冲鼻,不喜其味,却能驱蚊,最喜就是此时节开放的栀子花了。
栀子花骨朵是绿色的,像刚出水的菡萏,更像初生的桃子,怪不得刘禹锡说:蜀国花已尽,越桃今又开。骨朵颜色慢慢转青变淡,尖头一直些许浅绿,待到开时也就青中泛白了,如略施粉黛的素颜,绽开后更像玉琢的人儿笑靥如花。栀子叶青绿,叶脉清晰,一场雨后更是青脆欲滴。姑娘孩子老人都喜欢栀子花,栀子花是庭前屋后地陪伴左右,和农家格外亲切,它不像莲花植生水中,高洁清淡;也不像玫瑰生于荆棘中,难以攀摘;更不像牡丹远在豪门,富贵骄人,不可亲近。栀子花好像就是为农家而生,朴素纯洁、优雅大气。王建诗曰: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着中庭栀子花。好像冷落了栀子花有些不好意思。
村中族下二嫂院里有一株长的非常茂盛的栀子灌木,每逢花儿开放的时候,远远经过院外,花香便迎面漾来。母亲也经常讨取些回来,有的花已开、有的含苞待放,母亲常将开放的花别在我衬衫的扣缝上、也将花苞儿插满盛上水的碗中,摆在饭桌上,一两天后花苞总会在碗中裂开嘴儿,如一盘秀色可餐的花肴,吃饭时,菜香未闻,花香却已醉人。
栽上艾茅,直到某天早上吃起粽子来,才知端午节真的近了,知道端午节纪念屈原是上学后的事,屈原遭谗,流放江湖,其心如兰似芷,一股清流不入浊水之中,家亡国破,自沉汩罗,未了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后之名,可叹可惜!屈原走了,粽子来了,粽子是用粽叶裹的,端午时粽叶有刚采的芦苇叶,也有去年蒸团子时撕下来的箬叶,泡水洗净,旧叶带黄褐色,不像新粽叶那般浅青。用筛箕(一种篾制的淘米工具,似圆篮但缝小)淘好糯米,将洗净的红豆、绿豆、黄豆掺入其中,山区有的地方也往米里放火腿肉。左手将粽叶打个圈,圈成圆锥样,右手用勺把米豆舀入,用筷作舂米状,右手大拇指推按米粒,直到叶内米已夯实,用叶封上粽口,用绳扎系好,粽子便裹成了,下锅煮熟,就可食用。粽子是一头大一头小,四个角。有的地方是八个角的方形粽子,还有竹筒粽子,我孩子张简上幼儿园时,爱吃粽子,每至放学,校外便有竹筒粽子卖,竹筒粽子是一根竹筒,保留一头有节,中间劈开,用绳系住后合二为一,将米灌入筒中,用木塞塞住无结筒口,煮熟后拔塞,用筷往桶内一插,解绳后竹筒又一分为二,粽子肉包在筷上,沾上糖便是香甜可口的美食了。竹筒粽子做法简单,筒也能重复使用,不像粽叶包裹,工绪复杂、叶不能一直使用。(六)
每逢端午裹粽子时,母亲便和族下伯母婶母们聚在稻床上一起裹。放几张竹床,搬几条凳子,把筛箕连米端放在竹床上,粽叶泡在澡盆里,盆也摆在筛箕边,大家一边坐着一边裹,有说有笑,多是聊些闲杂事或八卦些远近传闻,边聊边裹时间过得也飞快,某家粽米少,先完工的也会帮忙米多的人家裹。裹好的粽子放在菜篮里,母亲一拎便是一篮。将粽子放在里锅煮,满满一锅,添水点火,水煮开后便有些许粽香了,待到粽子熟透时,屋内粽香缭绕,掀开锅盖,远处稻床上也能闻到粽香味,家家户户都会煮,粽子的香味也是满村飘漾。
母亲掀开锅盖后,趁着热气,很迅捷地拈上一串粽子,叫我给奶奶送去,我送完回来后,母亲早已提出一串放在锅盖上冷却,我用剪刀剪断绳,剥下粽衣,用筷子一插,沾上白砂糖便开始大口吞嚼起来。大人们吃粽子多是剥下后放在碗里像吃大米饭一样,也有边剥边吃,一顿是吃不完这么多粽子的,剩下的捞出锅、滤干水,一串串挂在墙上,和北方晾玉米棒子似的。有时母亲也会裹些很小的粽子,像羊角一样,看起来特别可爱,挂在墙上有些不忍心吃它。早上起来,不用煮饭,把挂墙上的粽子摘下往铁罐中热一热,配上咸菜,便是早餐了。
端午节那天,农家会杀鸡买鱼称肉过节,中午桌上摆上六七个菜,吃饭前先放一挂鞭,提着猫脸刀像斫油菜一样把门前钵中艾蒲斫断,将艾杆扔抛到屋瓦上晒,晒干后,干艾有外用药作用,农家平时干活沾些毛虫灰容易皮肤骚痒,可煎干艾水泡澡。古代端午节是要喝雄黄酒,白蛇娘娘也是端午节那天喝酒现了原形。长大后才知道雄黄是砷化物,有毒的,泡酒饮用,便不适宜。古人也许饮此酒为了驱体内之虫,也是可能的。我们农家端午是不饮雄黄酒的,大人们总是喝些白酒庆祝,孩子下午要上学是不能喝酒,不过胡乱吃些菜饭罢了。
端午是农历五月初五,阳历都在六月份,江淮流域便进入梅雨季节,雨季长雨水大,圩埂极易决口,此时外地的叫花子就开始活动起来了,叫花子都是江北口音,衣裳有的破烂邋遢、有的干净整洁,脚上多是穿上泛白而多重缝补过的解放鞋,手执一根木棍、背挎一口自制的布袋,袋上拴一只搪瓷缸,很像游方的和尚,往你家门口一站,卸下布袋,撑开袋口,你只需从米缸中抓一把米放入袋中,他就会收勒袋口去找下一家。叫花子多数不言语,偶尔闻听狗吠声,他也会抡棍"去去"驱逐狗,到吃饭时间,会取下搪瓷缸,一手执缸把,一手拖着缸底,佝偻着身子在家门前说:"行行好,还没吃饭。"每逢此时,母亲也赶紧放下碗筷,接过叫花子搪瓷缸,去锅里满满地盛上一瓷缸饭,夹上菜,倒些菜汤,递给叫花子。叫花子总是感激地说:"多谢大姐"。有一次有一个叫花子过了中午饭点,讨要很多家,也没有人给他饭吃,走到我家门口,说:"做点好事,我肚里饿得慌,能不能讨口饭吃?"一边说一边递上瓷缸,母亲当时正在织草袋,听说后连忙放下手中稻草,接缸后二话不说,去锅中铲下沾饭的厚锅巴,倒上白开水,夹了些菜,端给叫花子,叫花子连连作揖,眼含热泪,感激不尽地说:"讨了这么多家也没要上饭,大姐真是好人啊!谢谢!谢谢!"母亲常说:叫花子作孽(可怜的意思),给他们点也不会穷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