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原创《峨溪河畔》:一部记录末代农耕文化的长篇叙事散文

  
 菱荷伴着炎炎的夏日,给农家带了份清爽、也带了份家常菜肴,转眼间,中元节到了,中元节农家叫"七月半",是祭祖节日,会在家中宴请祖宗,请祖宗和过年时一样,杀鸡摆酒盛饭,会在塘边路边烧纸钱祭于先人,烧纸钱时还会让小孩对着火处磕头祈福保佑。每到中元节在塘边烧纸时,我见菱荷衰败景象,觉得有些凄凉,也总想如果荷叶一直茂盛该有多好!立秋后,大人们总不让孩子下河塘游泳,说秋后下水洗澡容易肚子疼,即便如此,孩子们也总是偷下河塘洗澡,只觉得水不似夏季温暖,特别是水底凉气较重,总会仰泳,而每年中元节都在阳历8月中下旬,此时暑假进入尾声了。

  8月下旬,村中有些家户开始做蜜枣,我们村做蜜枣家户并不多,同学敬全他们村,几乎家家户户都做。本地横山乡枣园村盛产长枣,但做家太多,原料不够。农家不得不去河南山东去贩,他们一走都是十多天,贩回的生枣青青圆圆,味不甜,只有加工成蜜枣才好吃,小时也总认为吃枣一定得吃蜜枣,直到后来在北方生活,才觉得品质好的干红枣比蜜枣还好吃。

  收购回来的生枣是一袋一袋的,由于天气还未转凉,袋缘磕碰的枣会烂掉,但仅仅是少数,毕竟枣都是青胚时摘得。扎紧袋口后的枣开始泛红,质地却硬,偶尔袋内枣发热,也是赶紧拆袋,摊在家中水泥地上晾开。
  
 农家一手拿着镰刀,一手捏一颗枣,像雕刻家一样在枣上一刀一刀割,把枣竖划成一棱一棱,后来农家嫌这种划切太慢,开始自制划枣机,划枣机类似铡草的铡刀,"刀座"是块厚板,凿上两三个大小不等的圆孔(适应各种大小枣),圆孔绕周镶插上十数枚铁皮制成的刀片,而"铡刀"也是一块厚木板,下方凿两三个木塞状的凸出,往下铡时,木凸正好与座孔合槽,将枣放入孔内,手往下一铡,枣便卡在刀片上,往孔内再置一枣,再铡,后枣入,前枣出,漏出的枣便划好了,这种自制机器划枣很快,不一会儿,便能划好满满一澡盆。将划好的枣下塘用菜篮淘净,滤干水。而屋外早已砌好了一口烀枣子的大锅灶,将白糖整瓢整瓢倾入锅中,烧火将糖熬成糖稀,待到糖稀煮沸时,将整篮枣子倒入锅中,用长柄锅铲像炒菜一样搅拌翻炒。糖稀会慢慢从划痕渗入枣内,完全烀熟后,再把熟枣盛出锅,滤一滤糖稀,再脱水干燥,脱水不是土鲁番葡萄一挂,阴干即可,得将枣放入家中烘(音讧,去声)上烘,烘(音讧)是篾制的,类似烤火的火桶,中间有一隔层放枣,下面置一木炭火盆,烘的时候上面盖个小窝匾。农家烘枣的房间为了隔温,会挂上门帘,烘房比桑拿房还热,为了烘的均匀有效,农家是二十四小时不敢打盹,烘久了枣色晦暗,质地变硬,影响外观和口感,时间短了糖稀未干,枣与枣容易相黏。做枣时节秋老虎常有,中暑更是平常。烘干的枣子呈黄红色,捏成扁平状,划痕似金丝,很多地方把蜜枣唤作金丝枣。加工好的枣子有贩子来收,也可在腊月份上街零卖,蜜枣街上人也爱吃,甜甜的蜜蜜的。

  小时,我家由于房子小,也就没有做过蜜枣,每到做枣时节,邻家伯叔们总会送些糖稀枣子,糖枣太甜,总是吃一两颗就放下筷子,有时也会夹上糖枣放入炒米或锅巴碗中,倒上开水,吃起来香香甜甜。

  

  
  中元节过后,数着数着,便进入八月了,八月份的热闹是不亚于过年的,农家要给18岁的男孩子操办一种成人礼——送号(方言,送名字)。送号之前,开始教孩子们学习鼓锣铙钹的敲打方法,一人敲鼓、一人打锣、一人执铙、一人鼓钹,还有一个较小的孩子敲小锣。“咚咚哐、咚咚哐、咚咚咚、哐哐......”让孩子们掌握这几种乐器组合程序和规律,待到远听无杂音、清脆,便是练成了。我出生是在八月,那一年正值堂兄继培等人送号,而出生当晚他们正在演习锣鼓。

  农家每个男孩出生时,都有辈名,也有的取小名,辈名其实取一个尾字就行,像我们张氏明代万历年间修谱时便定下二十个辈字:夫功君臣启,嘉文四居先。以景向绥达,修九正延龄。我是以字辈的,我们这一辈便是张以什么什么。送号并不是古人"青莲居士,六一居士"那类号。号就是字,又叫官名、通俗点就是大名,比如杜甫字子美、李白字太白。然后公布于众,此最正式的名字便是官名了,也是名扬天下的姓名。

  送号日子那天,锣鼓喧天,送号男孩的官名会用毛笔正楷体写在红纸上作匾样,纸中间是写上大大的名字,两边各竖写两行对仗的小字,比如"号达三江;名扬四海"等,而鞭炮和锣鼓声也会把匾送入男孩家中,家中再把这种简易的红纸匾贴挂在墙上,让来往亲朋好友也知道孩子正式的名字,大人们会改口,一律以大名相呼。夜晚村中也会用放电影方式予以庆祝,在放映之前喇叭通报某人取某名,比如景配取名张俊,以街取名继如等等。
  
 电影都是露天放映,影院便在村中大晒谷场或收割罢稻子的空旷稻田处,先在地上掘两个洞,将毛竹根部像栽树一样插入洞中,填土踩平踏紧,再将一根毛竹横搭在两根竖竹之间,如跳高的横杆一般,用绳索固定好。扯平电影幕布,四个角分别拴系在毛竹上,影幕便布置好了。放电影的专业人员会把电影机和音响喇叭摆置好,待到天黑,将胶卷装上,通电后便可放映了。

  村中人是赶紧吃完晚饭,纷纷端着长短凳来到"电影院",孩子们总是拿着小凳坐在靠影幕的前排。电影放映前会调灯光,白光映到幕上,有些人会伸手挡光,让影幕投上自己的手影,放电影人还会试音响,咳咳声会响遍整个场地,此时是人最嘈杂时刻,待到影幕突然出现画面,人很快安静下来,画面和音响震憾的效果让人群心无旁鹜、紧盯影幕。电影古装武打片居多;有时也会放映现代言情枪战,孩子们便不喜欢看现代剧,觉得婆婆妈妈,其中会穿插些少儿不宜的搂抱亲吻画面,孩子们总是将目光移出幕屏,或低头或东西张望,年轻小伙见此剧景却是"噢噢"起哄,武打片最是精彩,大家总是屏息,看得热血沸腾,也会为某个坏人气的咬牙切齿,为某个好汉痛打恶人而摇拳呐喊,孩子们看完,总梦想有朝一日能像电影里豪杰那样学成一身本领,扶危济困、惩奸除恶。
  送号都是连续放几天电影的,而毗邻的某些村子不仅送号放电影,年轻人结婚也放电影,小时只要周边邻村放电影,孩子们总是涌去,一个大些的孩子带把手电筒,"前照一后照七"地引着一群孩子走夜路去邻村看电影。放电影有时会打架,多是某村小伙和另一个村小伙打群架。事因有时仅仅白天看某人不顺眼,晚上瞅准看电影机会去揍;也有某村一些小伙见另村姑娘漂亮,上前说挑逗的话:"这个小妹妮真好看,哪家的?"姑娘总是扭头走开,而话却被姑娘村子小伙们听到,开始打抱不平,邀其他人去打说逗话那般人,双方拳打脚踢,即兴表演当代武打片。此时会传出"有人打架了",看电影人群便开始骚动、挪移、大部分渐渐散去。放电影人却不为所动,哪怕只有一个人看电影,他也是有始有终,待到打架之事平息,人群又开始回到场地,继续观看。放电影打架多是那晚电影不精彩,小伙子们无心观看,闲来生事。有时某部电影放了一盘胶卷,场地里嚷嚷闹闹,大叫:"不好看,换一部、换一部!"放电影人无法,只好更换,虽然影片是村中某人去挑得,有时影片名字听起来以为精彩,谁知道放映起来一点也提不起大家精神。
  
 每晚都是放两部影片,播完都是十点过后了,有时会碰上停电,停电多半下午或傍晚就知道了。闻说停电,孩子们是极其焦躁,9岁那年,村中那晚放映《东厂滴血》,我当时听闻影名,便觉好看,也是盼着天快黑,下午放学回来时却是停电了,吃完夜饭,电还没来,我顿觉扫兴,母亲劝我早点睡,我怕夜里会来电,误了电影,于是对大哥二哥说:"有电了叫我。"他们也答应了,我便放心地去睡了,谁知一睡睡到第二天早晨。我以为昨晚就没有来电。后来才知道昨晚快9点时电才来,那部电影也就上映了。我非常懊恼,便责备起哥哥,哥哥说:"昨晚本准备叫你,见你睡得太香,爸妈便不让叫醒你。"我也无法,只祈祷哪个村如果再放这部影片,一定得去看。
  看电影人虽多,但80年代初,看电视那才叫万人空巷,电视都是黑白12英寸,通过电视上两根天线收台,信号不好,屏幕上雪花点极多,有时仅仅看些人轮廓、分清男女,即便如此,白天有些大人们事也不想去做,去挤电视看,那时每个村也就两三户人家有电视,村子人是挤得他们家水泄不通,风靡全国的《射雕英雄传》仿佛给人们注射了一剂强心针,剧中黄日华扮演的郭靖、翁美玲扮演的黄蓉真正家喻户晓,成了全民偶像。我当时才几岁,也去凑热闹,人太多总是挡住荧屏,大些的孩子会把我举过头顶,让我瞄一下就放下我。直到六岁看《水浒》,我竟然也能背出梁山所有出场好汉的绰号。
  
 村人天天去看,某些有电视人家也会心烦,有些"谁家数去酒杯宽"的意思,告之来人,今天没有信号或是停台,把家门关上,拒绝外人进门,而自家人独享。淘气的孩子从门缝中听到电视里的声音,很是愤怒,会偷偷往人家屋顶瓦上抛掷小石头。真是"一升米养恩人、一斗米养仇人",好事不做到底,反倒成了坏事了。朋友文斌说他小时候去小德明家看电视,小德明并不嫌人,生意头脑很好,看一次收孩子们一分钱。后来小德明去小楼开店,生意倒也红火。

  九十年代,家家户户便开始添购电视了,挤看电视的场景是没有了,室内天线信号有限,夜晚总能听到电视频道旋扭的快节奏啪啪声。渐渐电视收台的天线也换成室外的,一副类似鱼骨的天线连着长线接在电视上,会用一根长毛竹竿顶端绑上此天线插在空心水泥管内,水泥管埋进土里,家中人逢某台不清楚,大人们便在外面旋转毛竹竿,直至清楚便喊一声:"好了。"大人们就不再转竿。每天看每天都会去转竿,直到后来一种电视锅家家户户相安,便不再劳驾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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