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原创《峨溪河畔》:一部记录末代农耕文化的长篇叙事散文

  大家中午好
  
 89年后,村中送号这种仪式便再也没有举办过了,而邻村张村一直坚持到本世纪初。送号是种仪式,更是一种传统,是家族对未来年轻人一种期许、一种有所作为的期盼。八十年代后出生的孩子也渐渐不取辈名了,直接取一个官名就0k了,我就没有取辈名,父亲在我出生时,取名继信,大哥叫我名时总是拗口,也可能是孩子的龀音,仿佛史湘云小时叫宝玉二哥哥叫成爱哥哥,大哥一直叫我继向,从此我便叫继向了。但祖宗碑上刻名和族谱记载是必须要有辈名的,我的辈名便将继改成以,叫以向。堂弟华金的辈名叫以金,而堂哥小金辈名也叫以金,辈名重复;父亲辈名先林,族下堂伯也有叫先林的,而族谱中叫先林的竟然有好几个,辈名其实是用于记录和记载的,便不适合别人去唤叫,除非这个辈名只限于你,有时辈名还不如小名通俗顺溜、人人皆知。小名有属相称喟、体形称喟、性格称喟、身体缺陷称喟等,甚至有些人的名字会被人用作小名,不欺世却被盗了名,但此人也没有想到去打假。堂哥继国小名叫老虎,他是属虎的;还有体型胖小名就叫胖子;性格闷闷地就叫他老闷;以身体缺陷的小名一般是背后议论时用,当面一般不去称呼,像"小癞痢"。以人名为小名的一般都是以某本地出名的人来取。小名比辈名、官名还管用,有些人村人只知道小名,外人来村中寻人,叫出某人官名,村人有时愕然,竟然不知是谁,直到道出此人小名,方才释然,原来你是找他啊。家谱上记载某些过去人,有的辈名官名皆不清楚,统统以小名记载,如狗儿、虎儿之类。 

  家谱是古代宗族和个人身份证,显赫的家族,其谱更是如《四库全书》般厚重,内容苛细烦琐、查询更是纷繁复杂。谱事始于周代,兴于魏晋南北朝,衰于唐末。《三国演义》二十回"曹阿瞒许田打围 董国舅内阁受诏载:帝宣上殿,问曰:"卿祖何人?"玄德曰:"臣乃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阁下玄孙,刘雄之孙,刘弘之子也。"帝教取宗族世谱检看......帝排世谱,则玄德乃帝之叔也。当然这是罗贯中撰写的故事,孝景皇帝至献帝是14世,玄德却是18世,玄德成了孙辈,叔侄自然是无稽之谈。族谱显然是为了证明身世而已,南朝宋开国皇帝刘裕自称是西汉楚元王刘交之后;三言《李汧公穷邸遇侠客》中房德也冒认宰相房玄龄之后。
  谱牒之事也渐渐促进魏晋南北朝的门阀制度的兴盛,士族庶族也是由谱而定,祖宗显贵,子孙便是士;祖先贫贱,子孙便是庶。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博陵崔氏等豪族相继而起。唐太宗时期,高士廉编纂《贞观氏族》,将山东士族崔民干列为一等,而当时士大夫也乐与同崔氏通婚,太宗不悦,命重新修纂,以皇族为首,外戚次之,崔氏第三。太宗姑意为之,以示皇族尊贵,却没有料到后之黄巢来了一锅端,当"天街踏遍公卿骨"惨象横生时,谱牒也被黄巢等人焚之殆尽,豪族自然无法认祖归宗,摆谱之说从此休也!士庶之论从此尽也!

  2001年,张氏修谱,我有幸参与,张氏是黄帝之孙挥发明了弓箭,而赐姓张,挥公便是张氏始祖,始祖到汉初留侯张良历70世,至迁繁昌始祖仁五公历119世,仁五公至我这一代历22世。修谱是一项文字工程,琐碎、复杂、浩大。将人名、生卒、娶妻、嫁女一一录入谱中。凡宗族家户一个不落,迁至外地的,也需访查,所谓"国史无名、家乘留名",就是这个道理。修谱其实都是续修,承接上次修谱内容,延续至今,如同修国史一般。我族宗谱是民国初年刊印的,1941年,还编纂了一份草谱(未刊印谱),草谱一般二三十年得整理记录一次,类似写文章打草稿,虽如此,但草谱上的字都是工整小楷,下笔极其认真,书写人更是一丝不苟,错字极少。解放后,农家各忙各的,也就没有再去整理,待到01年时,草谱已历60年了,其中家户变迁、人口变化,亟待整理,此时楼底村我祖辈张毅老先生领头,提出续修宗谱。

  

  
  张毅翁,生于民国二十年辛未,年幼失怙,家境较好,曾入私塾,受过传统文化教育,解放后,急需人才,于是进入公安系统工作,当时倡修人中还有一祖辈名传忠,传忠长毅一岁,属马,年少苦寒,与父兄凿石于梅山狮肾处,家族认为破坏风水,族中一武人出面干涉,不得不消停其业,由此生隙,他见前途无路,只好从军,文革期间得势,将武人投狱,报了昔日之怨。后来也进了公安系统,和毅翁成了同事,毅翁喜诗词,爱吟诵;传忠翁识字不多,人却干练,两人一文一武,日常工作恰是合拍。毅翁从副局长位离休,传忠翁股长退休。两人均住公安局家属院,闲来种花植草、养鸟喂鱼,自是悠闲。后闻听很多姓氏开始续修宗谱,想到张氏之谱六十年未草(毛笔手书、非正式印刷),便按捺不住,决定为宗族之事尽一份力,他俩开始邀约各村各房主事之人相商修谱事宜,大家都是异口同声,认为是好事、也是大事,均是赞成。二人颇感欣慰,便让主事之人挑选各房读书之人,参与修纂。



  修谱也类似人口普查,将每个人出生年月日以农历方式记载下来,嫁过来的女子,其父也要注明,比如我大嫂叫桂小菊,我大哥那栏先写他出生年月日时,再写娶跃房村桂万标之女桂小菊生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再写生女一,景(当时侄女张讯尚未出生),有儿子得记录生子几人,某、某、某。还未结婚的男子,只记录其出生年月日时即可,年长的有女儿出嫁的,必须记载嫁于何处、嫁于何人,过世的人,后面得载卒于何年何月何日何时,葬于何处。关于生卒年月日时,谱上很详细的,历史上许多名人生卒年,很多都是访查其家谱所得。
  宗谱修纂时,凡是族中之人都需记载谱上,即便出生几日夭殇之人也当记载。古人认为夭殇之人亡魂强,其实不然,庄子说: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虽如此说,倒不如说古人在治学上严谨细致、尽量还原家族真实的历史,家史不同国史,严肃性、公正性、真实性更具有参考价值,有些董狐笔之感。昔晋代孙盛作《晋春秋》,直书时事,大司马桓温见之怒,谓盛子曰:"枋头诚为失利,何至乃如尊君所言!若此史遂行,自是关君门户事!"盛子惧怕,为了家族未来,请父亲改写,孙盛大怒,不愿更改,其子无法,只好私下改史。但孙盛写好的那一份早已流传至外国了。后晋孝武帝求购天下异书,得到辽东版本的晋书,竟然和本国版本内容不同,于是把两个版本的都保存下来了。

  修谱时,还会有老人过来参观,村中一位叫祥盛的老人,有次听说修谱人员在我家二楼整理谱,便拄棍上楼,说:"我小时候,只听说修谱,谱长什么样,真得没见过。"他见桌上放着草谱,更是激动不已,好像发现某张藏宝图似的,急切要我们在草谱上找他的名字,他说我叫以豪,子文叫以杰(他弟弟),我拿谱一翻,找到他名字给他看,他用手指着一个字一个字往下读,以豪生于民国十四年某月某日某时,再读以杰生于民国二十二年某月某日某时,说:"一点不错。"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临走时还说:"想不到这辈子还能看到谱。"觉其言语,似有此生无憾之意。早先纸张昂贵,宗族刊谱,一房一份,张氏八房八份,再加某些房分出去另居他村也需分发一份、主修一份、族尊一份,也就十来份,我们二房民国时期家谱是景配曾祖保管,其曾祖去世后,其父接管,54年破圩时,家谱不好携带,其父便将家谱连箱用桐油沾布裹好,埋入自家菜园地内,待到水退返家后,再将谱掘出来,如今他家老谱上有的书角还有些水渗浸痕迹。平时太阳烈时,也会将谱从谱箱抽出来悄悄晾晒,谱书纸张皆是宣纸材质,虫极爱吃,即便干燥,也总见啮咬的孔洞。破四旧时,有人问景配父亲,家中可有族谱,他父亲说:“早就搞了(丢失),哪有那东西。”01年确定续修宗谱时,其父亲才将老谱搬出来,谱书虽历八十余年,偶有水渍,其它完好无损,其间天灾人祸、家道变迁,苦辛自不必说,然家谱若新,熠熠生辉,其护谱之功可见一斑!

  
  昔太平天国衰落时,民众开始躲避乱兵,张氏也历经磨劫,咸丰同治年间,很多人只知生年,无从考证其卒年,我房只剩我祖上文茂公,其他诸人生平皆不可考,可能亡于兵燹,也可能逃至外地,而有些小村落传言更是被屠戮待尽,在那朝不保夕的岁月,活中生存下来似乎成了唯一,族谱自然顾不上收拾,丢失已成常态化,谱上说幸亏六房嘉惠公冒死保留一份下来,才有了迁繁昌张氏七百年历史,否则后来修谱,也会变成一份前史难考、同宗难认的断代史。

  修谱总是一家一家访查,回来后整理,整理后再打印,打印部工作人员文化有限,还追求速度,常打错字,不得不又来核对、修改。再打印,再核对。总是一二在,再二三的重复工作,即便后来刊印谱书时,仍然有错字。修谱有时在村中写村内人生平,有时去宗族村帮助其他协修人员,有时还去毅翁家中考其老谱中字句。如此历经一年,待到排版刊印时,毅翁他们不顾自己年老,亲自去泾县买来上好宣纸送于打印部,打印部印刷后装定成册,放入新做好的谱箱内,便大功告成了。所有参与修谱人员和族尊(族中辈份最高、年龄最大)的相片也录入谱中,这也算时代的功劳,毕竟以前只有主修的人才可以请人画张像印上去,有意思的是印刷公司的那对夫妻不知是为了做广告,还是想在我张氏谱上留名,竟然也把自己的名字和相片以及公司名号统统录入谱书上。02年清明前,在梅山林场(原张氏宗祠遗址处)统一发放谱书,各房指定一人保存。我村老翁先红修谱时赞助一千块钱,要求修成后自留一份谱,大家满足其心愿。当天也邀请族中年长的人一起聚餐,老人们把盏言欢,亦庄严亦戏谑,说:"今天可是进祠堂了,得按祠堂规矩,不能呼名,按辈份叫。"大家均默认,白头孙儿、黑发爷爷书中所述的情况,现实中频现。
  毅翁因与我修谱相识,见我诗词颇好,常将我作品送于《繁昌诗词》,编者是称赞相刊,记得其七十九岁那年,他曾自赋一首:
  人生八秩近崦嵫,岁入光阴倒计时。晨起烹茶能醒目,兴来弄墨学吟诗。毕生勤奋无长物,律己清廉卓识知。不拜钱权持晚节,闲庭信步迈期颐。
  我也曾和了三首,其中一首是:
  人生徒乐莫言悲,一笑桑榆霞满时。往昔春华摹汉字,而今秋兴学唐诗。卧居无意留琴鹤,书案有闲对象棋。不屑古来千叟宴,何须持杖步期颐。
  前几年毅翁患老年痴呆,常出门捡拾矿泉水瓶、废纸,将其堆放家中,弄得家里乱糟糟的。想想曾经一位聪明能干的老者,如今成了这样,让人心酸!
  
 古时交通信息不发达,修谱就是一项耗时工程,我张氏仁五公从婺源县游汀村迁徙过来,明清修谱时,先辈们应该也去游汀村寻根问祖过。01年族中先寿曾携谱访查,回来后说那儿张姓人丁兴旺,人才辈出。去年大哥去婺源旅游学习,大巴车正巧从游汀村经过,他还特意让司机开慢些,用手机拍了几张村景,照片上是风景如画、山清水秀。当初仁五公也不知何缘故,定要出走家乡。也许那儿人口太多地太少?还是族中分家堵气?还是天生有冒险精神?后世不可考,也无需再考。02年谱成后,我曾和景配按族谱上地图去找仁五公坟茔,在山上松林、荆棘中盘找半天,也没有发现。05年后梅山开始兴办石子场,树断根刨,泉涸水尽,山都被削平了,祖茔也追随着梅山逝去。

  国人追根溯源,共同的祖先都是炎帝和黄帝。如西方都是亚当的后人,神可以用洪水消灭那些罪恶的人和动物,却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中国最朴素的哲学便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生之、养之、教之、会之。神虽留下挪亚与他的后人,人类的罪恶不会因挪亚是个义人,而统统变得仁慈、兼爱和虔诚,显然神有些急躁了,耶稣以人子的方式到来,更像是上帝明白"百姓为刍狗"的真谛。
  送号和修谱是过去的事,也许未来还会修谱,但送号这种仪式今人觉得有些麻烦多余,往后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农家给孩子们送罢号,中秋节也就到了,古人说"月到中秋分外明",中秋节那晩月亮特别皎洁特别圆,可能是过节的感觉。中秋节是团圆的日子,农家这天会备上各种荤素菜和酒,聚在一起吃晩饭。吃完饭后,再切上月饼,一人吃一些。月饼都是纸包的,外包装都印上嫦娥奔月的图片,小时只知嫦娥是月宫仙子,却不知嫦娥在八月十五这天吃下不死之药飘入蟾宫。李商隐说:嫦娥应悔偷灵药 碧海青天夜夜心。月宫虽寂寥无欢,却自由无束,不似人间处处约缚,只怕是诗人想当然了。月饼切开后,馅是冰糖花生和青红丝,口感不如饼外面的薄皮,我总是剥离青红丝,也会把入口的冰糖吐掉,饼皮虽酥却不甜,整个月饼口味很是一般。直到90年代后期,父亲从水泥厂拎回的月饼突然变成蛋皮裹豆沙枣泥后,口感软很多,已从圆圆的大饼换算成小饼,才觉得原来月饼也可以做成这样,如果早些出现,也不会浪费青红丝和冰糖了。如今的月饼更软,显然是一种糕点了。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