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原创《峨溪河畔》:一部记录末代农耕文化的长篇叙事散文

  小时过中秋节时,母亲总会切些月饼让我给奶奶送去,平时家中做些荤菜,也总是盛上一碗熟透易嚼的让我端给奶奶。奶奶牙不好,吃东西是用牙板根(牙龈)磨,眼有倒睫毛,睫毛刺眼时,便叫我给她拔睫毛,她有一把铜制的小钳子,是托人在横山街上铜匠打制的,拔睫毛就是用小钳夹才长出的睫毛,一般三四天便得夹一次,我很小时,是大哥二哥业余的工作,待到我七八岁时,拔睫毛的工作便交接到我手上,奶奶平时特别注意保养她的眼睛,经常去田间地头割"翳子草"(天胡荽),割回来的草用水煎好后,盛在搪瓷缸里用来薰眼;或将草与黑鸡生的蛋,像香椿芽炒鸡蛋一样煎炒熟后吃下。有时也会叫上我帮她去割。
  奶奶平时还会帮人"瞧吓"、"掐舍"(音)、"用土箭"等。"瞧吓"大多是抱在怀里的孩子有时被什么东西惊吓了,夜来啼哭吵闹,遇此情况,大人会抱着孩子过来,问道:"汪奶奶,你给看看毛毛是不是吓咯?"每逢此,奶奶是赶紧放下手中东西,用手把孩子耳朵往外轻轻一展,对着阳光看一下耳廓背面。没吓就说没吓,吓着了便说出是什么吓得。于是用碗在米缸内舀上米,拿毛巾连碗米一并裹好,手揪住扭紧碗底处毛巾,像一枚大手电筒头一样在孩子头顶来回照绕几圈,口中喃喃,一天一次,如此两三日,孩子便不再夜间啼闹了,大人们也会给奶奶捎斤白糖或董糖之类,略表谢意。我有次被狗吓得汗毛管都竖起来了,奶奶也给我照了照,感觉头顶有些暖洋洋的,只觉得好玩。掐舍是指某些人腿上长了些皮肤瘢疹,抽一根草房屋檐下的稻草,左右手食指拇指将草掐紧扯直,对着瘢疹四周点跳,作包围状,口中也是念念有词,一天掐一次,如此几日,红红的瘢疹竟然也能变焦。土箭是一种自制的类似玩具弓箭,用纸做成后,再将红纸绿纸将弓箭包扎的花花绿绿,天黑时某些腰部疼痛(用膏药不见好转,怀疑摊上什么)的人用篮子携上弓箭和公鸡,趁着路上无行人,偷偷将弓箭扔在路边或某处高田的田埂上,杀掉公鸡,用血淋在弓箭上。过不了多久,也会好转。小时清晨上学路上突然看到土箭,以为是遇上什么死蛇,总是吃一惊,会认为是在搞迷信,有些孩子极讨厌地把土箭踢到田里,多数是看见后默默走开。06年奶奶去世,瞧吓、掐舍,土箭等事也就慢慢消失了。
  中秋过后,天气渐渐凉了,河塘水静了、荷叶枯了、嬉戏的鸭子也长成大鸭了,农家喂的鸡开始开窝(下蛋)了。傍晚时分会收掉鸡窝里的蛋,将它一颗一颗插在缸中米粒里。煮饭时,敲几个鸡蛋到碗里,趁着饭锅内舀上将滚的米汤水搅匀,添些盐,连碗往饭锅里一放,待到饭熟,鸡蛋也就蒸熟了,熟透的蛋黄白如脂,像豆腐一样。鸡蛋除了自家吃,有时也会卖一些。有一位老奶奶,头发花白,每隔一段时间便拎着腰篮,挨家挨户地唤:"收鸡蛋噢,收鸡蛋噢。"孩子们听到老奶奶声音,会从米缸中抠出一两个鸡蛋与她,她便从口袋内掏出一小捆橡皮筋扎好的块票毛票分票,随手抽出五分一毛递于孩子,孩子接上钱,便去小店买铅笔、橡皮、小刀或本子,剩下一分二分有时也不让店家找,换成小糖。有一种一分钱一颗的小糖,黑褐色,味甜得有些发苦,裹糖的纸也很简陋,破的地方会露出"糖肤"来。我们见它黑黑的,些许牛粪颜色,便叫它"牛屎糖",大人们说牛屎糖是麦芽熬制的糖稀做成。那时三叔家是开小店的,见牛屎糖成份单一,制作简单,便购回一台压小糖的手工小机器,后由于糖稀火候不好掌握,不是脆了就是软了,无法压制,无奈之下机器也就闲置了。我和堂弟华金倒是喜欢机器,常来鼓捣,先在屋外抠些土,掺上水搅拌成泥,像揉面一样把泥揉搓好,待到干硬适中时,将泥放入机器槽口内,用手按下机器把手,机器像压砖机一样从槽口下掉出一颗两头圆中间方的类似椭圆状的泥巴糖,再将废弃的糖纸把"泥巴糖"包裹扭紧,携着这种假糖趁路上无人时,扔在路上,然后悄悄躺在墙角后,等待好玩的事发生,大人们总是急匆匆地走过,便不关心脚下,只有很少的大人走路背叉着手慢慢走,还会左瞄右扫,发现地上"糖"随手拾起,见有人中计我俩在一边是窃喜,却不敢出声,待到拾糖人剥开糖纸,见泥巴时,骂到:"热嘶,又是假的。"见人走开,我俩忍不住哈哈大笑,跑回屋后更是瘫在地上,笑的前仰后合,打心里希望某些人不分青红皂白,剥开就吃。

  

  
  村中有时会来打芒糖的,打芒糖的都是外地人,他们拖着板车在村内路上慢行,一边拖一边撇着外地腔调唤:"换芒糖了,换芒糖了。"孩子们听到换芒糖的声音,心仿佛是被磁铁牵引的铁块,有些不由自主,芒糖在孩子的心中那是最好的糖,即甜又香又耐嚼,但想起换芒糖人吝啬样,心又不免失落,总是寻遍家中废弃的塑料鞋、球鞋等带些胶底的鞋,弄了一堆提到换芒糖人那儿,换芒糖人先把废鞋面上布一撕,看似一堆鞋便剩了几只薄薄的鞋底了,撕完后将底扔入板车里,某些不能置换的鞋不会去拾,说:"这双没用。"边说边掀开车上塑料纸,露出一大块芒糖来,芒糖类似和好的干面,上面覆些面粉,切口处黄黄的,换芒糖人左手拿着似刨的小切刀,右手执着小锤,像新疆切糕人一样,沿着切口下刀,看似很厚,"叮叮"几下,震出一块只是凉拌黄瓜片那般薄厚。孩子们总是乞求多切点,有时他会恩赐一点,那一块更薄了,像某些兰州拉面里的薄片牛肉。即便如此,孩子们也像孙悟空得到宝葫芦一般,捧上芒糖,一窝蜂散去,回去后你一点他一点地分掉。
  
 芒糖应该不是芝麻做的,大人们说是面粉熬的,也有说是糖稀再加工的,具体怎么制作的反正大人是不会做,孩子们不会去关心,只觉得好吃。有时还会感叹他那一大块芒糖是多么贵啊!要得多少废鞋才能换完!后来到北方,有次见街上卖梨膏糖的,颜色颇似芒糖,我便买了些回来吃,味脆无嚼劲,自然不是芒糖。街上还时常有些老人将一根根芝麻糖装进木箱子,提着木箱沿街卖,木箱类似过去木匠的工具箱,体积稍小些,中间提手是几字型木杆架,两头钉在箱体上,提手一边的竖杆上装有一个木质可旋动的圆盘,而提手另一杆上装个孔状飞镖式发射装置,圆盘用笔划分成几十个小扇格,每个扇格内写上阿拉伯数字1、2、3,一格一个数字。如果你想买糖,只需转动圆盘、发射飞镖即可,发射一次规定多少钱,而镖射向扇格,按格内数字送糖,1便是一根,2便是两根......这种买糖有些游戏博弈的意思,孩子大人却也乐意去玩,有时镖会戳在扇格线上,买家说是2,卖家说是1。各执一词,会去争辩,卖家买家不过是玩玩,相商后便解决了。

  有一次我见这种芝麻糖也颇像芒糖覆了芝麻,也买了几根吃,也不是小时芒糖的味,而北方腊月二十三祭灶时,会用做成蒜状的糖敬奉,其颜色类芒糖,味也不一样。

  
  农家认为冬至是个传统节日,也是白天变长的起点,吃了冬至面,一天长一线。(过去人纳鞋底,会觉得冬至过后,白昼时间渐长,一天多纳一根线。)其冬至节对于国人更具有养生的意味,北方人冬至这天是要吃饺子的,传言吃了饺子这个冬天就不会冻耳朵了,而南方总是在冬至这天进补,炖一只老母鸡,放些冰糖红枣莲子之类,有些人家还会买附鸡药同炖,鸡药是黄芪、枸杞等几味中药和在一起的配方。冬至这天的鸡不同往日的口味,鸡汤和肉是太甜,味道和平时差距太大孩子便不爱吃,大人们也不喜其味,因觉得可补,不会去刻意浪费,大人们总是吃净。孩子喜欢醪糟(俗称熟米酒)和鸡同炖,醪糟不同糖类,风味别样,不像冰糖只顾让人甜。
   醪糟是糯米饭掺入酒曲发酵而成,是过去传统浊酒的代表,味甜粘不腻,浓香不刺鼻,清爽有后劲,酒精度不高,吃多才会醉人。糯米饭易煮,酒曲不易,村子人本不会制酒曲,更不会做醪糟,最先制酒曲者,相传是适入我村一位湖北老太太,她应该是在娘家学得此技,却不肯传授大家,她制酒曲总是夜间,像方士炼丹一般闭门,待到天明,酒曲已成,别人也无从偷技。后不知怎么技艺传开,人人也知酒曲是蓼花和米粉加水按比例调拌,搓成弹珠大小圆球,发酵晒干即可。而醪糟也是糯米饭冷却后按比例撒匀酒曲,盛入钵碗里,用衣服或毛毯将钵碗裹严,有时会用水焐子助温,(开水倒入葡萄糖瓶式的暖宝)如此储温几日便可发酵而成。农家冬日取暖的水焐子不及火桶储温好,制醪糟时也总会优先用火桶。
  火桶是个直径六七十厘米两头不封盖的圆柱,内中置钢筋筛网隔开,上固定一木板可坐,底部放一火钵,火钵内以木屑粗糠打底,外覆烧红草木灰,平常时人烘火取暖是或蹲或坐桶内,火桶家家皆有,而老人们烤火总是用火罐的,火罐是一小型提梁式火钵,老人出门时双手提住,老太太会用围裙罩上,取暖速度是极快。小时玩罢雪,手冻的生疼,总是跑到奶奶那儿,手更是急急去钻火罐,不一会儿便筋舒骨热、寒意顿消。如今火罐已不见踪影,火桶却家家还有,只是不再用火钵慢燃取暖,而是用电管发热,因农家如今房子封闭好,火钵慢燃产生一氧化碳,易让人中毒,某年我同学家中用火钵式火桶取暖,第二天早上一家人呕吐发晕,后打了几天点滴,方才恢复。其二火钵烧的灰也脏,还容易产生烟雾,有碍家容。电管温度可调可控,只是没有过去节俭环保。
  自从人们知道蓼子花可制酒曲,蓼子便不再是一种讨厌的草类,而是塘边埂边去种上它,如今村中老人都会做酒曲,每家会做上几十斤,去城里售卖,酒曲制成的醪糟大人小孩都爱吃,有的人家会将醪糟发酵的液体滗出来,装在酒瓶里,便是真正的浊酒了,而剩下的醪糟渣会置入钵中,将家中咸鸭、咸鸡、咸肉浸入醪糟里,制成糟鸭、糟鸡、糟肉。这种糟出的荤菜蒸熟后,带些酒香,肉酥易嚼、风味别样,小时候过年去舅舅家,会经常尝到这种美味。
  酒曲很畅销,吃的多了,城里人也就知道怎么制作了,但他们却不会去制,觉得麻烦又耽工,不如购些酒曲来的简单,如同北方人都会擀面、发酵馍,卖面和蒸馍的铺却很多,而今社会分工细化、行业愈多,效率和时间最是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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