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生于童蒙,而归之鸿蒙。生之初死之后皆万事不知万物不晓,如混沌未开,晨辰未起,生之事大,死也大。生之事渐知,死之事不知。古人导安期长生之法,慕彭祖长寿之术,然光阴如箭、日月如梭,冉冉老之将至。司马迁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不过是为了表明死得其所,试想司马公忍辱负重若干年,其身体是早已死了,而写《史记》之心未死,书成后,人虽死而思想存,司马公只是为了阐明何为"重于泰山"之内涵罢了。
道家神仙之术和释家成佛之说不过是好生而恶死,即便耶稣还被基督徒们言之复活。人世便无神仙和佛,仙和佛不过是心中另一层境界而已。藏传佛教有"转世灵童"之说,温庭筠在《蔡中郎坟》有句:古坟零落野花春,闻说中郎有后身。这种转世思想不过是一种情感,一种后继有人的情感,用以表述思想和灵魂的不朽。相传苏东坡前生是五戒和尚,黄庭坚前世是个女子。算命先生还说我前生是山东人。古今文化作品中关于转世的文章不可胜数,前世今生之说世人也难辨其真伪。
古人说:人生七十古来稀。过去农家六十岁后便可置办棺木了,棺木都是杉木为材的,也有用其他杂木拼凑的。请上木匠,在家中做上几天工,棺材便做成了,棺材农家称之为寿材,一般不会马上用红漆去漆,做好后家中会安排酒席,宴请亲朋和族下,名曰:暖材。暖材也有祝寿的意思,会去街上扯布,给孙辈们做套衣服。小时见某些人家放着寿材,有些畏惧,感觉那是凶器。而二年级在程村上学时,教室窗口下就放置了一口寿材,淘气的孩子下课时会把盖抬下,钻进去耍,也会学寿终正寝的人躺在里面,叫其他同学盖上盖,放学时,我们会把寿材当跳板,从窗户那儿跳出。89年,奶奶也暖了一口,我也不觉得害怕了,只觉得它只不过是木头做的一种物具,只是在夜间开灯时候有些胆荫荫(些许害怕),过年时节,将红纸写上"寿"字,像贴"福"字一样贴在寿板上,平时棺内放些稻谷,储存起来竟然比稻仓还好,即干燥又防鼠。寿材靠着墙,奶奶也始常把竹床平行于寿材旁,吃饭时经常把竹床当餐桌,碗碟也平放在床上,收去碗碟,竹床便成奶奶午休的卧具,那张竹床年岁久长,颜色已经是红汪汪的了。农家年岁大的人,除置好寿材外,也会请人把寿衣寿鞋备好,奶奶在八十几岁时,便和大姑把她过世的用品做好了,古人说视死如归是有道理的。
从我记事起,外婆的寿材就有了,还刷好了红漆,漆面有点剥落。母亲说是七几年,外婆跌伤骨股头以后暖的,而小舅的穿方屋隔层上还架着白色的纸马车。外婆跌伤后走路一直佝偻着腰,拄着棍半爬着身子,每次见我去,总是将家中锅巴桶(用完漆的铁皮桶)从阴暗的房间内端出来,再去慢慢摸出针线筐内剪刀,将棍靠在墙边,用剪刀撬起桶盖,伸手去桶内抠出董糖和蜜枣,说:"继向呐,吃糖。"小时便不喜吃桶内的糖,糖都是亲戚看望她时送她的,她不舍得吃,总是积攒,放置的时间见长,略有陈霉。虽如此,我也总是接着,有时她也会让我自己去拿着吃,我也就不再去掀桶盖了。
外婆是91年冬季去世的,她去世前一天,母亲总是心神不安,当时正值挑圩,母亲准备忙罢几天再去看她,外婆的病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当得知两个孙儿腊月份要结婚,而自己躺在床上连累儿孙,影响喜事,再加上小舅尚未成家,而孙辈却婚事在前,内心焦躁,遂决定不想吃喝。母亲在当天挑圩回家后得知外婆死讯,当即嚎啕大哭,而我这个隔代人竟然也不会因外婆疼我,如今去世而哭泣,仅仅是木偶般呆立了一下,第二天依然去学校上学。第三天,父亲去学校给我请了两天假,放学后,我便步行至外婆家。还没到外婆村子,便听到阵阵唢呐声"呜哩哩啦",南方的唢呐是木质为管、铜质为喇叭,吹起来音细而沉闷,听起来让人伤感,不像北方唢呐清脆高昂,听起来让人欢快。农家娶亲嫁女时,不吹唢呐也不敲锣打鼓,一律用鞭炮庆祝,只有在舞灯、送号和丧事时吹唢呐和敲打锣鼓。
等我进门时,天已经黑了,外婆在下午两三点钟就已入殓。而灵堂早已布置好了,一个大大的"奠"字映入眼帘,寿材头正对大门,前面八仙桌上摆上鸡、鱼、豆腐、肉之类供品,横搭在堂前的竹竿上挂满了布和毛毯,八仙桌朝门的方位全部用白纸从桌脚糊到桌沿,纸上贴了一个似龙纹状的“寿”字。棺木头尾是厝在两条长凳上,棺下方菜篮罩上点燃的菜油碗盏长明灯,篮上放了一双外婆的鞋。母亲和大姨二姨他们眼睛有些红肿,见我来了,母亲便让我在灵前磕头烧纸。
外婆民国丙寅年出生,去世时虚龄七十八岁。外婆做事果敢、有胆识,人也稳重,年轻时还曾为新四军送信,为逃避日本人盘查,将脸用锅底灰抹黑,装作年岁大的妇人蒙混,后安然将书信送达。解放后,政府也邀请外婆参与重建,外公不同意,认为当干部职业危险,不如为农自在,外婆也听从建议,白天锄地种菜,夜来纺线绩麻。外公是一名货郎,农闲时挑着货郎担,西至九华山、东到南京这一带生理,见多识广,世事风景皆入眼内心中,然不幸饿死在"五风"时节,当时家中最小的两个孩子-母亲9岁、小舅6岁。外婆含辛茹苦,把几个儿女拉扯大。在当时农村这种家庭情况很是寻常,我爷爷也是五风时饿死的,父亲那年14岁,二叔9岁,三叔7岁,奶奶也吃了不少苦,才将他们一个个抚养成人。五风时期,各村中饿死的青壮年很多,以至后来有些人下葬竟无棺木,而是薄板、芦席掩埋。而抬重(抬棺材)的本是八人也缩减成两人,抬上山后,抬重人已无力气挖坑,掘上几锹土深后,便草草下葬,覆土也仅仅高于地面,垒个小丘作坟状。邻村大桂村,在粮食最溃乏时期,几乎每天都有人饿死,自己村子人都觉得阴森害怕。
五风过后,大姨和大舅已是成年,外婆渐渐有了帮手,也就慢慢渡过了那艰难岁月。外婆人极聪明,关于教父亲结络的事,外婆也没跟别人请教过,而是在某次有人家嫁女时,留心了当时那个结络人,回来后,对着桌子试着络,居然就会了。而平时自己剪纸贴花也没学过,很多是在舞灯时候,宗族灯停歇时刻,看某家灯笼上剪纸剪的好看,悄悄记在心上,回来再用笔画出来。如今我家中还有她留下的灯笼剪纸画,母亲说,那是她在灯盏下用铅笔一笔一笔描出来的。而外婆平时针黹女红更是细致精巧,母亲也经常说:"外婆的聪慧,这些子孙竟无人像她。"按现在说法,外婆是文理科极均衡的人,语言和动手能力都强。我四岁那年,外婆有一次来我家,见屋顶上豆荚连茎放置时间太长,她便取下来剥豆,我也陪着外婆坐在小板凳上帮忙剥,由于前几天阴雨,有些豆子都发芽了,我剥开后,对外婆说:"家婆(方言音ga,po),豆子长尾巴了。"外婆也被我逗笑了,后来告之我父母说:"毛毛真能想出来,豆子发芽的确像长了尾巴。"而早在我出生时,因我是男孩,上有两个哥哥,曾有人家想抱养我,外婆对母亲说:"一根草一滴露水,每个人长大都会有办法。"
外婆去世在91年,95年后,殡葬地方改革,推行火化,开始农家是不愿意的,有违反政策夜间偷偷出殡的,但执行政策的人会找上家户,卸其大门;也有会被掘坟火化的。慢慢农家也觉得火化干净卫生,火化后骨灰依然装入棺木中土埋。
农家老人临终前,家人相伴左右,会将老人从床上移至堂厅偏大门方向平躺,身故后,即刻点放爆竹,将遗体移到棺盖板或门板上、垫上草纸作枕头,此时会叫上"收封"的人(农村主办丧礼专业人员)帮忙穿寿衣寿鞋,他们会合上某些眼口未闭的,盖上毯子。家人逐一通知亲友,予以报丧,女儿们买上"千衾被"盖在遗体上。族下人等都会过来帮忙,请人在家中用白布做上孝衣、孝帽,鞋上缝上孝布,直系下代孝服上是要披麻的。亲友进村后放上爆竹,进门后先对遗体磕头烧纸,家中儿子回礼陪跪,一边的吹唢呐人见有人跪,必须吹奏。孝子夜间守夜,亲友每夜会主动有人相陪。入殓前,孝长子还须行"穿衣埋水"礼,孝长子头戴寿帽,腰系白巾,左手捧一脸盆,右手携一草帽,跟在收封人员和唢呐手身后,走到水塘洗衣跳板上,将草帽作舀水状三下入盆,随后将脸盆草帽放在跳板上。入殓一般都是午后,入殓前子孙后代对着遗体逐一跪拜、敬酒,爆竹和唢呐声也是不断,礼罢,主丧人先在寿材内置七枚硬币(古代应是铜钱),摆作七星状,将棺底用薄棉铺好,再铺寿褥,铺罢,缓缓将遗体、或骨灰移入棺内,生前有何喜好之物,伴随相殉,子孙还将生者衣布各剪一块胸前捂暖塞入棺中、口袋里钱覆入棺内,面额不限,一切稳妥后,盖上棺盖,钉三、四枚棺钉,古人常用盖棺定论也是极贴切的。此时可布置灵堂,黑色主体,白布相辅,棺木正对大门,厝在板凳上,棺前摆一八仙桌作供祭之用,桌上摆放祭祀的鸡、鱼、肉、豆腐,墙上挂亲友赴丧所送的毛毯之类,白纸写上挽联贴好。入殓后停灵一般根据季节而定,夏天短,而冬季长,火化实施后,夏天也可稍长些。此时家中长子会邀请村中抬重之人,见人后,二话不说先跪,而抬重之人也不能因自己有某重要大事而推辞,总是应允。农家有一风俗,凡丧事约人相帮的,不论对方有何事,都必须停下来,以办丧为主。(附:我村不知何年曾有一规约,某户老了人,村中其他各户都会上门户钱,族下门户钱多,而其他远族门户钱少。回礼会用毛巾、小糖和碗。当年定此村规,可能是怕某户太贫困而无法办丧,全村出钱相助,也是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