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原创《峨溪河畔》:一部记录末代农耕文化的长篇叙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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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峨桥镇在峨溪河的下游,西街渡口至镇上不到十公里,七岁那年,我正值入学年龄,由于听某些大孩子说老师爱打人,心里忐忑,不愿发蒙(幼童入学)。父亲便让十三岁的二哥带我坐机板船去镇上,二哥引着我去书店,让我挑自己喜欢的文具,我一眼便挑了只铁文具盒,文具盒盖中间是只小鹿,四周画了些草、树和其他小动物,我极喜欢,回来后当即答应父亲母亲去学校。《诗经》上说"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小鹿虽没有鸣来宾客,却引入了我的童蒙。

  镇上的样子那时有些模糊,老街就是一条巷子,呈z字型,弯弯的曲径,两边商铺都是两层砖木结构的小楼,门槛很高,门前很多商户都撑着帆布伞,遮着他们售卖的物品。靠北有个居民巷,却是青砖黛瓦,路上铺的石块已被行人磨得光溜溜的,石缝靠墙边生了些青草,墙上也滋生着淡淡的苔藓,出奇的幽静,微微的凉爽。如今的峨桥已变得很现代化了,但我依然喜爱那曲径、喜爱那深巷。
  
 峨桥镇境内山不多水多,人口很密集,每家分的田很少,有点像古徽州,古徽州是"七山一水二分地",峨桥应该是六水一山三分地。"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徽州地区多山少地,在农业为主导的过去,如果农人都在家种田,口粮是不够的,古徽州人也只有走出家门,出外经商,才有了后来"无徽不成镇"的说法,其实晋商也是如此,去太原经过晋中,会发现那儿山也多,土层瘠薄,拂土便是石块,农业是很难展开的,于是便有了"汇通天下"的晋商,都说逼上梁山,其实很多也是"逼上商山"的。峨桥人口粮不似徽州人少,是保得住的自己的,想卖粮挣钱是困难的,除非有些女儿多的家户,女儿嫁出后,田没有退给队里,他们会卖些余粮。后来开始种些经济作物,很单一,一年一季的油菜,平时种点棉花大豆也仅够家用。早前有个镇领导要求全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做些副业确保民众收入,邻村桂村盛产芦苇,便以织芦席为业,而我们村的副业就是编织草袋了,编织草袋技术是上海知青张老先生下饭本村后传授的。听说张老先生身材不高,人机灵、脑子活,我没有见过,在我出生前,他已经返城了。从草袋机繁琐程序也深知他的智慧,或许他曾经在纺织厂工作过,草袋机类似于纺织机。小时候我极其讨厌编草袋,觉得单调无聊,还剥夺自己玩耍的时光,最羡慕那些极少户不编草袋的人家,甚至在想为何他们要发明这玩意来干扰我们,孩子们是不考虑挣钱的,即便去交学费、买笔、买本子是需要钱的。孩子们天性是玩,总觉得劳动应该是大人们的事,孩子们不该受时间和空间以及事物所约束。


  不知不觉镇上渐渐繁华,形成了全国较大的茶叶集散中心,民众们也开始放弃了自己的手工和副业,离开了家乡,学着先辈徽州人走南闯北,货殖天下。新安江的水浇灌着"敢为天下先"的徽州人,峨溪河的水滋养着"善于模仿"的峨桥人。如今峨桥人在江苏也是"无徽不成镇"了。(七)

  
  这个机板船图片不好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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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来看看
  看着太阳从梅山落下,爬到梅山山顶应该还有太阳,太阳也会从梅山西边那座山落下,再爬到梅山西边那座山,太阳还会在西边那座山落下,太阳一直落,人一直爬,也许太阳不会落山。孩子们这么痴想着,等翻开《夸父追日》,才觉得中国很多神话小说其实是小时候想出来的,长大后用笔把它记录出来了。耶稣说:小孩是最大的。道家也认为孩子是最大的。小孩的想象是天真浪漫的,也是无边际的,很多也是真的,也是能实现的。我们之所以长大,是因为有了孩子,我们有了孩子,也就有了长不大的希望。从小到大,梅山是那么安稳,就像愚公和智叟说:“山不加增。”直到前几年采石场兴起,虽不增,却被削减。

  仁者爱山,智者乐水,只觉得梅山安稳,峨溪河平静,说不上仁智,山依然是山、水依然是水。从村子远看梅山,赫然映入眼帘的便是那铁矿洞了,铁矿洞是废弃的,铁早已挖完,只剩下日出而息日落而作的蝙蝠和日夜垂滴的渗泉水,洞周围的松树日渐长高,洞前方的草也日渐茂盛,洞口还是遮堵不住,洞虽在山腰,其实是在山心处。

  一年一度的清明节是梅山最热闹的日子,清明节是要上坟的,往坟头插上事先剪来得杨柳枝,在枝上系挂上早先剪好的纸钱,孩子们对着坟前石碑磕上几个头,大人们摆出冥币,边烧边喃喃自语:"祖宗保佑家里人健康平安,多挣点钱,毛毛考大学"。然后放一串小爆竹,大人们用事先带来的铁锹,见坟哪儿有点瘪,补上几锹土。一个坟一个坟标完钱,烧完纸,放完鞭。孩子们便迫不及待地聚在了一起:一年一度的登山节开始了!孩子们和大人们打完招呼,便开始爬山,梅山海拔187米,也就是"白象头顶"(也叫碉堡)那儿最高,我们都是"狮型"这面爬的(其他村孩子们就不一定了),"白象和"狮"是连在一起的,并不是两座分开的山,有些"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意思。两型中间围了个谷,溪水长流,叮叮咚咚,上山时渴了可手舀喝上几口,很是甘甜爽淳,偶然搬起溪中小石块,小细沙流浑水处,也能翻出小螃蟹来,那也是下山的事情,带着螃蟹上山是不方便的。缘溪行,望路之远近,却也草静花香、蜂鸣蝶绕,偶尔一两声鸟叫也觉得自然的清和静。对着山谷大喊一声,山谷回鸣,响声却也激荡,真是"空山不见人 但闻人语响"。
  如果单独一两个孩子,是不敢进山的,松林密密,路径袅袅,时不时一两个墓碑突兀山路两边,多少有些阴森。走着跑着,也就抛开小溪了,到了一块形似乌龟的大石板上,孩子们早已汗流满面了,都在那儿稍息一下,乌龟石上经年累月承接人们休憩,石板面上被小石头割画的都是棋盘,不是象棋棋盘,更不是围棋棋盘,是牛角棋盘,西瓜棋盘。牛角棋和西瓜棋不需要太多的棋子,随手捡上几个小石头子或折一根灌木小枝截几小段,便可作棋子,总觉得这样下棋有点仙风,晋代王质砍柴,见两童子下棋,不觉痴迷,童子急催其下山,王质见他斧柄,已经腐烂,回家已过百年,这便是烂柯的故事。仙人的棋应该是石头子磨得,其实我们也可以把树枝锯成一个个小圆盘,一面沾上墨水,另一面不沾,便是黑白两种棋子了。黑白的围棋显然不适合短时间消遣,摆满361个交叉点太费时。孩子们胡乱下几盘西瓜棋,便弃棋而上,乌龟石仅仅是小憩之处,山顶臭狗子洞才是最爱,上山顶时脚步声和说话声总是惊动路径上晒太阳的四脚蛇,时不时钻入茅草中,悉悉窣窣声响不绝于耳,刚上山看到四脚蛇以及听到悉悉窣窣的声音,还是挺吓人的,以为遇上蛇了,梅山上蛇不多,乌梢蛇和土暴蛇(蝮蛇)基本见不着,赤练蛇和水蛇也是偶见于溪水处
  。
  臭狗子洞位于山顶,洞是垂直向下的,洞口边竟有块竖立的大石块像弓着腰的人护着洞,有些陷空山无底洞架势。传言此洞洞底是连着铁矿洞的,铁矿洞滴的泉水便是臭狗子洞渗去的。孩子们每年都下去探个究竟,臭狗子洞直径一人见方,一个人刚好下去,第一个下去的口袋里揣上火柴和蜡烛,第二个第三个人负责掩护,进洞都是胆子大的男孩,胆小的都围着洞口观看,洞有多深,洞里面的人不知道,洞外面的孩子更不知道。也不知谁吼了一声"有鬼",洞里的人赶快往外爬,衣服上擦的都是泥,脸上也滴有岩水浆子。仓皇爬出来后竟不知谁捣的乱,骂了一句:“哪个摊炮子的吓老子热”。孩子们是哄堂大笑。探险每次都是失败告终,孩子们那时也不知道有《徐霞客游记》,如果知道,臭狗子洞也许不会成为一个谜,洞内缺氧是个事实,也许谜更能让人浮想联翩。(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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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臭狗子洞往南偏东方向走,便是梅山"白象"脊了,孩子们顺着脊路蹦啊、跳啊、跑啊,好像脱缰的野马遨游在广阔的大草原上,一会爬上松树,学着孙悟空反招着手探路的姿式,一会儿跳下树来,拿着手中的灌木枝作金箍棒击打山路两旁的茅草。脚下的"白象"也安稳,不扇耳朵、不摇尾巴。孩子们象斗兽棋里的老鼠,完完全全执住了"白象"。白象前生或许是普贤菩萨的坐骑,修炼的有善心、有佛心。然而和梅山相比,其实我们更像跳蚤。就这么蹦啊跳啊,走完"象脊",便到象头了。象头上有日本人当年修筑的碉堡,我没有见过,三年级时某个中午,我和同学也曾爬到"象形"山腰,因下午要上学怕迟到,也没继续前行。而每年清明节,我的线路也仅仅狮形这边,我岁数小,跑得慢,怕被其他大孩子丢下,也不敢独自往碉堡那儿跑,毕竟狮顶去象顶还是有些路程的,我都按图索骥式的,从哪儿上山,便从哪儿下山,至于花园村(象形山脚一的一个村子)同学说的日本人的兵工厂-天石洞,我是不清楚的。
  山顶都是些松树和大石头,还有漫无穷际数不清的茅草,也有零星的灌木和荆棘,风景一般,却很风光,奇松怪石茅草荆棘,竟也构成"四绝",天下的山是不敢和黄山比的,"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但有一样黄山上一定很难看到--清明节登山远眺,山下一片片金黄的油菜花,油菜花金黄并不豪贵,清雅清静清香,连成一片很是震憾,远望却也是心旷神怡,宠辱皆忘。自然的风光终究归于自然,而油菜花结的籽榨出的油是人们吃的,更觉它的亲和近。只是近些年种粮大户承包农田后,学着北方秋冬种起小麦来,油菜花的盛景已是一去不复返了。而今想看油菜花,浮山响水涧那儿还有,油菜花开的时节,大城市、小县城、农村人都去那儿,俨然在寻找童年的记忆。
  碉堡遗址诉说着日本人曾经占据过梅山,日本人早已败退走了,梅山还在那儿,日本人的故事留了下来,也渐渐遗忘。堂伯小时候去山上放牛,日本人见到小孩却也喜欢,掏出小糖给堂伯吃。日本人经过南京屠杀后,征服方式也开始改变了,不再野蛮,趋于柔和。而浮山脚下大桥村那户人家却不幸运,峨溪河东面的浮山在抗日年代,是国军据点,日军国军经常交火,某年除夕,日本人趁大家忙着过年,不作防备,学着古人劫寨的方式,从梅山碉堡偷偷开炮,射向浮山,没有打到山上基地,炮弹落入浮山脚下大桥村某户人家,酿成家破人亡的惨剧。小时候,二爷爷也跟我们说:日本人枪法极准,很远处跑动的一条狗,随手一枪,狗即毙命,可见日本侵华初期的士兵都是特种兵。

  从碉堡北向下山,山脚有个生石灰厂,梅山石头材质好,朱元璋当年都看上了,修筑南京紫禁城也动用了梅山上石材。石头烧出的石灰也极好的,石灰厂应该六七十年代建的,父亲和三叔以及族下五哥八十年代都去厂里上过班,村子里应该还有其他人也去过。五哥是个文化人,兄弟姊妹多,其父亲去世早,他不得不凭自己的文化,当民办老师和去工厂上班谋求生计,参加了几次高考,均落榜了,他也不灰心,心中依然规划着自己的人生。有一次父亲和他谈他家境和读书情况,五哥凄楚地说:“叔叔,念书也许出路不宽,不念书了一定没有出路。"他白天上班,夜来挑灯夜读,功夫不负有心人,后来考上高中中专,跳出农门。
  九十年代初,石灰厂停产废弃了,却没有闲置,村子一个外号叫"小癞痢"的人成了它的主人,小癞痢是有头发的,还极乌黑浓密,年轻时很英俊,也有梦想,曾孤身一人南下厦门发展,回来后不知怎么精神有些异样,传言他在厦门被人关起来打成这样的。有一次我和堂哥小金(继家)见到他,他从胸口兜里抠出一个报纸包,一层一层打开给我们看,解了很长时间,终于露出个棱长七八厘米的正方体铁块,他很严肃地对我们说:这是玉玺,我是皇上。"我们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也不去和他争辩,争辩问题会更复杂,只是相视笑了笑,自古百姓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个帝王梦,何况是个精神失常的人。我父亲09年去世,小癞痢知道后,也去我父亲灵前磕头,念叨父亲曾经帮助过他,心情很沉重。母亲说:"春进(小癞痢的名字)是个懂礼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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