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油菜田用水泡好,便赶着牛儿下田,犁耕摊平后,一块一块水田像豆腐块一样,便是"白满川"的意思了。村子没有田地去种桑养蚕,却是有桑树,濠沟边那颗桑树也是枝繁叶茂、蒂固根深,像极了玄德公家门口那个可以做辇盖的桑树。不养蚕,大桑树叶倒无用武之地,结的桑椹果孩子们是特别喜欢的,桑椹汁会染遍每个上树摘吃的孩子,手口发乌,脸蛋发紫,树皮被孩子们身体摩的光滑,树根部的泥土也被脚丫摩得滑亮滑亮的。可是好景不长,大桑树却在某年夏天雷暴狂风时节,连根拔倒了。而村中其他地方桑树不是公的不长桑果、就是长了也是又小又红的,不像那棵大桑树结出的又大又紫。
桑树虽然没了,但每年拔秧插秧一直延续着,鸡叫三遍,村中人便起来拔秧苗,大人们穿着解放鞋,孩子们都是赤脚,大人们会让孩子们多睡一会,父母怜惜孩子,大些孩子却也体谅父母,父母起来后便也起床了,父母也不会再说什么了。到了秧田,水凉可以穿胶靴,干活时靴粘腿,不麻利,多是赤脚下水的,秧苗得手近根处一小簇一小簇拔,太往上用力苗容易断,手快的左右开弓,像混水的鱼一样"哗啦哗啦",一会儿便是一小捆,"啪啪啪啪"把秧根上的土顺便洗净,用稻草一扎,便OK了。秧田的稗草是常有的,它们鱼目混珠,伪装至秧苗丛里,不易觉察。父亲曾教我们识别:稗子茎叶处光滑无绒毛,叶细长些,质地也软,稻秧茎叶处有绒毛,叶宽阔些,质地也硬些,手感是不一样的。"父母虽然不希望儿女们将来种田,但平时教些农学知识也是有用的,毕竟农业也是科学范畴。昔樊迟问稼,孔子不喜,说:"小人哉樊迟"。孔子却是食五谷之人,并非不近人间烟火,此话也是太过,然细思孔子也是轻劳动而慕富贵,不似墨家重生产重手工。
早饭前,一天插的秧便拔好了,担着秧,光脚走在田埂上,田埂因来回挑秧的水滴得潮湿打滑,农家担心冲入田中,总是缩紧脚趾勾着埂面走,灵敏的青蛙和憨憨的癞蛤蟆感触脚步声,害怕脚踩上它们,便跳着爬着从田埂上"扑通扑通"潜下水田,肩膀上的扁担不甘寂寞,"叽隆哑隆"的奏起乐章,微风吹罢,泥土的清香伴着禾苗的清爽,渐渐沁入心脾;水田映衬的蓝天在阳光的爱抚下,闪耀灵动。大自然的馈寄和恩赐,伴随人们勤劳的手脚愈发辛珍。人与自然勾勒的美妙画卷,让太阳来欣赏、让天空去赞美、让星星和月亮来回摩挲。
卸下担子,抛撒着一捆一捆秧苗,如一颗颗绿色的哑炮弹,撒满水田的每一个角落。牵上规范插田的玻璃线,撸起袖子,跳入线里,便可插秧了。插秧都是邻里之间互相帮忙的,一家人力少速度太慢,会是两三家互掺人手。孩子们总是争先恐后的下田,看谁能最快插完一方列,一列长达好几十米,每行插七簇,急迫起来像鸭掌招水,水花直溅,浑水翻腾。快些的孩子插完后,走上田埂,打着脚拍、吹着口哨,哼几句流行歌曲、不免得意。慢些的插完后会去挑快些孩子的碴,秧歪了,插的太稀,行列不整齐。而胜者不会在乎他们所说的,毕竟最先插完就赢了。大人中一些插秧高手,竟不需线,也能整齐不弯,一簇簇入水的稻秧如列队方阵的士兵,挺直有力。农家有句谚语叫:横行一根棍,竖行不用问。"意思是插秧时竖行零乱无所谓,横行整齐便可。父亲也说:不管插的整齐不整齐,美还是丑,稻子收得也不会少些。插的行距不规范,酝田(水田里除草)时麻烦些,大乌垄和刮剜(两种除草工具)在禾苗行距之间不好施展,稍费点工罢了。"90年代后期,除草剂开始大规模使用,把药剂往田里一撒,大乌垄和刮剜便退休了。
秧苗插罢,头几天经太阳考验,其边缘会出现枯黄的叶子,而芯也会透出新芯来,有些"芳林新叶催陈叶"的意思。此时拔苗助长是不可以的,小学读《拔苗助长》的寓言,觉得故事的主人公特别傻气,连小孩都明白的道理,为何一个老大人竟然还会犯低级错误,直到大了才明白,其实看上去是错误和笑话的事,我们也在不知不觉中重复,深陷其中,甚至难以自拔。
禾苗根长稳了,叶子青中会慢慢泛绿,在农家肥和化肥的共同培育下,一簇簇开始发棵,绽成圆圆的一小丛,伴着初夏的阵阵雨水和布谷鸟的啼唤,禾苗也悠闲快乐的成长着。冷不丁的一阵阵暴雨骤然来袭,农田也成了白茫茫大地,农家害怕雨水过分浇灌,影响禾苗长势,会将田埂上缺口踩踏低,让多余的水流出,雨水太多也会用锹把口挖得更大更深些,如开闸放水一般,稻田水总是一级一层的往低处泄淌,直到注入塘中,塘里鲫鱼也正值鱼籽满腹时节,它们也像泥鳅一样,戏水逆流闯入稻田中。
雷暴过后,泥土清新了,禾苗更清爽了,天边的彩虹也不失时地遥望着大地,也想感受人们的赞美。"东虹日头西虹雨",虹在东边时,孩子们会提上锹和网兜去捉戏水的鱼,靠塘埂边稻田里鱼一般最多,但水比较深,即便有鱼,也是很难看到,一般都是往高几处的田里找。河塘边的稻田缺口如果流得特别急湍,也可用玻璃丝网兜兜住缺口,用木棍和粗竹签把网兜固定稳,让水仅通过网兜,小一些的鱼也会被急流反冲回缺口,父亲有一次在流入充田(低矮似塘的田,平时农家病死的鸡鸭猫狗喜欢扔在此田)缺口处设网兜,一夜捉了一腰篮(椭圆形竹篮)小鱼。网兜捉鱼方法不过是守株待兔,没有技术含量,捉的鱼比较小,量却很大。有一次我在充田上游某田里看到一条鲫鱼,约有三四两重,田里水已经不深了,鱼脊背都露出来了,浅水处鱼只能飘着鱼腹侧游,我急急卷起裤腿赤脚跳下去抓,先是像捧泥鳅那样去捧,手太小,鱼又不听话,鱼身刚碰到手,便像触电一样,一个打挺,啪的一声跳走了。于是我两手分开抓,一手抓鱼头,一手抓鱼尾,手刚捏到,鱼身一扭,鱼头一摆,鱼尾一滑,又窜出两米开外了,就这样,我在田里一直无奈地上演着"捉放曹"的游戏,衣服上溅得都是水,卷起的裤筒也掉下来了,膝盖以下全是泥,田里的禾苗也被踩歪斜了,好像老牛混水一般,直到鱼儿精疲力尽,我才将它捉住。我从小捉戏水鱼技术就不行,堂哥以好、继楼、明锋他们都挺厉害,最厉害的要数堂兄老虎(继国)了,他大晴天带把铁锹往田塘边走窜一两个小时,好像唤鱼一般,回来也能用柳条提一串鱼,不愧是高手。
禾苗插完,育苗的秧田也不会空下,可以栽些水芋头和荸荠,水芋头和荸荠好栽,虽然也像插秧那样去插,但行距非常宽稀,栽芋头和荸荠也可以让小一点的孩子练练手,算是插秧学前班吧。七岁那年,族下六婶让我帮她栽芋头,六婶身体一直不好,不敢下冷水,而六叔是在西街摆渡船,那天正好轮到他值班。六婶说:"小继向,你栽好芋头后,我给你钱买小糖吃"。我说:"要什么钱啊,我帮你栽完就行了。"六婶家的秧田和我家秧田是相邻的,她家是三角形的,我家是方形的,中间隔一条灌溉渠,灌溉渠是纵横于稻田和水塘之间,是水泵抽水至稻田的水流通道,水泵好比心脏,灌溉渠便是血管,而大小稻田就是肌肤和脏器了。孩子们非常喜欢灌溉渠了,因为渠里长有泥鳅,它不像芋头田里的那么细小,而是是很肥的那种。灌溉渠常年都是有水的,我们捉渠里的泥鳅可不是用黄鳝笼装的,而是带上脸盆和小木桶以及铁锹,先用铁锹掘泥将渠筑坝分段,用脸盆先将一段内水覆尽,站在坝内,双手执盆,两腿叉开,双臂摇动,用最快的频率作"覆水"之状,很快便将某一坝内水覆干(坝必须筑牢,忌渗水)。水干后,便可扒泥里的泥鳅了,双手作铲状一层一层住下扒抠,像锄地一样,掘出泥鳅,双手一捧,俗话说:泥鳅性捧。泥鳅身子滑溜,只能捧,捧上来的泥鳅放入木桶中,有时也会发现小泥鳅,基本上不捧,都放生了,太小只能当鳅苗,作种苗以备来年。一段一段覆完坝内的水,一段一段扒完渠泥,等渠内大泥鳅捉上来后,再用锹毁掉坝,让渠保持过去通畅的原状。00年后,高压小泵家家户户开始普及,水管子都有几十米长,灌溉渠作用也就变小,慢慢消失了,成了农田的一部分。
八十年代后期,田里除种油菜外,常种的经济作物便是西瓜了。六岁那年,门前族下五婶在梅山脚下一块山地里种了西瓜,山地土壤不肥沃,结出的西瓜比甜瓜大不了多少,有些像哈密瓜,不过皮是青绿的,西瓜成熟正值夏天,五婶也摘了不少这种农家戏称为"瓜卵子"的西瓜,叫上邻里孩子们去吃。那时西瓜还是比较稀罕的水果,因农家那时都认为种西瓜工绪复杂,怕种不成,浪费人力和田地,五婶在山地上种瓜也算是种试验吧。毕竟山地上不种瓜,也只能种些小麦、山芋、黄豆之类,不像田里是要种水稻的,山地上种不成瓜,也不会影响粮食产量。五叔为人最喜欢小孩,我们孩子进他家时,他早已把小西瓜切成一瓣一瓣的,见我们来了,便一瓣一瓣地递给我们。我们就像一个个小猪八戒,站列一边三口两口便啃完一瓣,五叔一直给我们切,我们放开肚子吃,我记得我当时是光着身子,裤头也没穿,啃的西瓜汁从口边流到肚上,直接顺着小鸡鸡像尿尿一样滴在地上。孩子们一个个把肚撑的滚圆滚圆的,五叔在一旁开心的扇着蒲扇,五叔眼睛高度近视,从我记事起便一直戴着酒瓶底似的眼镜,喜欢听三唱机里老戏(庐剧越剧黄梅戏),也爱听收音机内刘兰芳单田方等人说书,嗜酒常醉,醉后也耍些酒疯。但五叔烧菜手艺不错,村中家户办酒席,也经常请他帮忙,80年代末曾举家去县城和镇上开过饭店,后亏本返乡,回村继续务农,08年汶川地震期间,五叔生病去世。
孩子们喜欢吃西瓜,家中大人也开始琢磨怎么种西瓜,清明时节乍暖还寒,把买来的西瓜种子泡水,用纱布兜好放在温暖的灶台上,让种子发芽。在菜园地里寻一小块空地做垄,用挖来的塘泥铺在垄上,像墁地一样抹平抹光,再用细枝划成一格一格的小正方块状,将发芽的种子点入方块中,一块点一颗,划成方块是为了籽长成幼苗后好分开,如果撒播的话,幼苗根容易搅在一起,幼苗太嫩,分离时害怕伤筋动骨。种子点完后,上面用化肥内胆塑料袋置个小型大棚,起保温育热作用,利于种子快速长成幼苗。此时油菜田去年便在两垄与两垄之间留下一小垄不栽油菜,待幼苗长大后,连根带土移植至小垄中,盖上薄地膜,予以保持水份和土温。西瓜需肥量大,每一棵幼苗下面早已置入大量农家肥和绿肥。待到油菜收割完后,瓜苗也开始走藤蔓茎,需肥量也就更大了,农家会施肥除草,一直到藤蔓上开出黄色的小花,这时瓜田才不会很忙了,而黄色的雌花等不了多长时间便在花根部鼓出毛绒绒的小西瓜,有点像小苍耳子,瓜上绒毛看着是又白又软,极可爱,此时是不敢用手去摸,大人们说摸了瓜就不会长了。每逢看到这些小西瓜,孩子们特别兴奋,仿佛感触到又绿又圆的大西瓜向我们招手。西瓜从鼓出到成熟需要一个月,孩子们很心急,每天都去覆开叶子看看瓜儿有没有长大些,也总是嫌瓜儿长的太慢,直到某天一场大雨后,第二天去看,如魔法一般变大很多,原来雨水才是最好的生长素。
农家也会在田叉垄上种一些甜瓜和菜瓜,甜瓜和菜瓜是近亲,蜜蜂传粉时容易混淆,经常结出一些甜不像甜菜不像菜的瓜。
西瓜长大后,便开始搭棚看瓜,棚是草木结构,类似凉亭,四根木头栽在土里作柱,棚顶盖草,编织些草把拴在竹竿上挂在四周作墙。棚内放一张竹床、摊一卷竹簟、叠一床小毯、挂一顶蚊帐、置一把蒲扇,白天看瓜是孩子们的事,夜间是大人们睡在棚里,偶尔也有人偷瓜,最可惜的是瓜还没熟就被人偷摘了,白中泛红的生瓜瓤被人扔在瓜田里,看着心疼又可气,而真正到了农历六月,瓜瓤红到边,偶尔被人偷一两个瓜,也不觉得可惜了。西瓜整批成熟后,便可以上市开卖了,傍晚时分,开始挑瓜摘瓜,熟瓜手敲起来"咚咚"响,声音清脆些,瓜纹路也清晰,接触地面的瓜皮发黄,瓜蒂边卷曲的"瓜胡子"(瓜类攀爬缠绕的变态茎)也焦了。声音、纹路、接地面瓜皮、瓜胡子是鉴别西瓜生熟的四种方法,综合起来把握最大。城里人要挑新鲜西瓜,摘瓜时也顺便剪下一段蔓茎、保留些瓜叶。第二天天蒙蒙亮,大人们担上西瓜乘坐三轮车去市场叫卖,市场也会有二道贩子统一作价收购,因家中农活还在等着,大人们总想早些脱手,大多都卖给二道贩子。孩子们极想上街凑热闹,大人们有时也会带上。有次父亲带着二哥上街卖瓜,二哥特意买了把不绣钢水果刀,那把刀非常耐用,平常切瓜一直用它,直到数年前才丢失,我小时经常把它配在腰上,学某些侠客,作雄纠纠气昂昂样子,也抽刀往某块空田冲杀,像堂吉诃德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