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精记》:界门纲目科属种,怪力乱神人鬼妖 。

  我告诉父亲,“想吃炒螺蛳,红烧鸡,咸肉咸鸭。”
  父亲笑嘻嘻地说:“乖乖,发得来财了(意思是戏谑我要吃的菜太好了)。前天正好摸了一桶螺蛳,我讲喝点小酒,挑挑螺蛳肉吃。”
  我听了立马讲他:“大,我看你是不想好了。出院就喝酒,喝酒,禁止喝酒!”
  父亲满不在意地说:“没事,我都好了哎,你看!”他说着就挥动拳脚,朝我展示。
  父亲身体一直很好,几乎不感冒发烧,即使冬天冷,他也只是里面穿衬衣和毛线衣,外面穿件外套。他很爱酒,我爷爷也爱酒,每顿饭都离不开酒。爷爷更夸张,凌晨时间不固定,准要起早喝早酒,抿几口过过瘾。酒鬼子经典名言:小酒壶酒四两,晃晃沥沥又一两,意思是酒壶里酒才装四两,喝完后,晃晃壶身,又能滴出一两酒,形容人特别爱喝酒。
  酒这个东西,评价不好说,有好有坏。我们当地人多数都爱饮酒,我个人的话,是很小时候,外公外婆带着喝酒养成的好酒习惯,只是我好酒不酗酒。那时候,外公偶尔会拿筷子头沾点酒杯中的烧酒给我舔。外公饮酒习惯一直保持到他肺气肿加重时,才断掉,和烟一起戒的。外婆的饮酒习惯倒是一直保留,即使她得了Ⅱ型糖尿病很多年,偶尔也会要一小杯烧酒喝。
  父亲说螺蛳就白酒,我当时就有点迫不及待。这道菜我在之前梦云舒第二次来我家时,简单提了下。当时螺蛳没有在水桶里充分吐脏,有沙子,吃起来蹭牙。所以,在吃螺蛳肉前一定要将螺蛳放在滴有菜籽油的水桶里,螺蛳就会往外吐脏,往往吐个两三天,桶里就全是黑黑的脏物。吐完脏,要用刷子刷洗干净,老虎钳剪掉屁股,这样吃起来方便吸。
  全椒最有名的螺蛳小吃是赤镇螺蛳,赤镇螺蛳直到今天,在深圳广州等地依旧能见到它的身影。父亲炒螺蛳也有一套好手艺,红尖椒、桂皮、月桂叶、白酒这几样调味料必不可少。热锅后,螺蛳直接倒入锅中,翻炒至螺蛳壳微黄,放入菜籽油继续翻炒,然后加入佐料,继续炒,满锅的烟味弥漫在厨房里,闻之垂涎欲滴。螺蛳肉必须沾着碗底的黑色汤汁吃才有味道,而且那时候吃螺蛳肉没有牙签挑,要去厕所旁的炸刺树上折绿色的短刺。
  到中午时,父亲做了六个菜,家养的鸡红烧一个,爆炒螺蛳一个,一碟蒸咸鸭,一碟蒸咸肉,烫菜煮豆腐一个,大蒜炒鸡蛋一个。世人都知金陵的盐水鸭,却不知道椒陵的腌咸鸭。全椒人一般在冬至左右杀鸭,用粗盐腌制,经过几个大太阳暴晒 ,蒸出来的咸鸭非常香。我见过一些饭店烧的咸鸭咸肉腊肠,色泽深红,这是因为没有晒够太阳。
  我和父亲你一杯我一杯,话天话地,母亲跟后面一边让我们少喝,一边自己搞一小酒杯尝尝,自我安慰说少喝点可以暖暖胃。他们说到梦云舒时,又唠叨问我梦云舒靠不靠谱,我说靠谱。母亲就说:“看着是还正经,不抽烟不喝酒,你跟人家后面学徒,要学学师父,出门在外别喝酒。”我笑着说:“他是又抽烟又喝酒,只是抽的少,喝酒也不乱喝。”
  .....
  外面太阳很好,气温回升让人有种初夏的错觉,我吃完饭后,立马带着小墨迹骑车去县城方向二姨家,我要去看望外婆,已经很久没见她了。柏油路两旁飘着一群群黑虫子,春暖后,万物开始躁动。我心情也躁动,可能是喝了酒的原因,很兴奋,骑着自行车就像在开一辆顶级豪车一般春风得意。
  我不止想吟诗一首,“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这是何等潇洒的一首诗啊!
  外公去世后,外婆就在她几个丫头家轮流过。我少时是外婆外公带大的,对他们感情一直很深。其实我在写到这里前,一直犹豫要不要把外婆写进来,因为我每每想到他(她)们,都会深刻思忆,惆怅思念。外婆因为糖尿病,视力渐退,每每见到我就诉说他眼睛要看不到东西了,这次也不例外。外婆有些生气,说:“你这伢,都个把多月没来了!”她边说边用手帕擦着眼水。
  我搂住外婆,捏捏她嘴巴上软软的肉,说:“我不来了吗,这回在家待头十天,我天天来看你。”外婆比之前胖了,我故意开着玩笑说她日子过得好。外婆一副消极的模样,两边嘴巴肉嘟嘟的,岁月无情地摧残她的面容,似那西北的黄土高坡,沟壑纵横;额顶上的拉头箍已然生锈多年,夹杂着头油和碎发,散发一股浓浓的头皮屑味。我亲历了她从健壮地可以单手提起猪食桶去猪圈喂猪,到手拄拐杖,步履蹒跚,每每想到这,我都徒生伤感,即使我的性格慢慢变得非常坚毅,也是如此。
  我陪着外婆做她最喜欢的事----聊天,我俩聊了一下午,直到天色要晚了,二姨夫非不让我走,要留我吃饭,他一如既往地客气过度,我千方百计才“摆脱”他。父亲下午骑着我给他新买的自行车去二姐三姐家里挨个通知她们晚上回家吃饭,“经纬回来了!”
  两个姐姐非常高兴,围着父亲的新自行车像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一样摆弄来摆弄去。
  今年的清明天气不错,明天上午回老家上坟,中午会在外公老家的村里吃饭,顺便看看老宅子。
  抗击疫情和火灾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

  
  
  我摘灵的事情只有他们知道,家里亲戚、门口邻居都以为我在合肥单位有多牛逼,个个夸赞我,“还是读书好!”村里有个半吊子文化人就说:“易经纬能考上大学,混这么好,和他名字也有关系的,经纬经纬,经天纬地,这名字多好,看看我们起的什么吊名字!”他怪他爹起的名字不好。这是喻二岭,和我同龄,小学时经常一起玩,五年级后,他没念上初中,就辍学了。
  晚饭我们坐满一桌,二姐和二姐夫一起来的,三姐夫因为田里有事,要等晚上才能来接三姐。茶余饭后,我们打起麻将,等三姐夫来接三姐。可是,我们麻将一圈又一圈地打,都到了九点半多,还不见三姐夫来。我心里惴惴不安,老是往坏处想。
  终于,十点半了,三姐夫才开着拖拉机“笃笃笃”停到门口,推开大门,满头大汗地说:“我,我碰到鬼下瘴了!”
  我听了,赶紧站起来,他们都一副失了魂的样子看着三姐夫。
  鬼下瘴,就是鬼打墙,在乡下走夜路,火眼低的人容易被鬼下瘴。三姐夫说他开着拖拉机路过赵杨村老祖坟时,突然下了一阵大雾,看不清前面的路,他慌忙停车后,四周大雾又开了一条路,可以清晰地看见路上的碎石子。三姐夫知道自己遇到鬼下瘴了,便抽起烟,不停地用拖拉机摇把敲打车身,或许是烟头的火光和摇把的撞击声,逼退了鬼下瘴。待到大雾完全散掉后,三姐夫发现,刚才鬼引他走的那条大道,直接通向西边的大水塘。
  我听他说完,感到一阵后怕,要是不知道鬼下瘴的人,肯定就被骗到水里淹死了。
  三姐夫惊魂未甫,喘着粗气,三姐拍着他的后背,他才慢慢平静下来。
  母亲恍然大悟道:“赵杨前段时间才死个老头,埋在老祖坟,难怪你碰到鬼下瘴。”农村有说法,新死鬼最喜欢下鬼瘴。
  三姐夫骂道:“妈的,这死人死了都不安生,晦气!”
  母亲说:“你反应就快,还知道点香烟,敲摇把,鬼看了都怕。等下你们四个一起走,有个伴。”
  父亲催他们说:“要走现在就走吧,都快十点了,再墨迹墨迹就到半夜了,走吧,你们一前一后,别怕,鬼下瘴怕什么,你们外公以前也遇过鬼下瘴,老头子两声一喝,鬼都吓跑了。”父亲说的是外公二十几岁时,一个凌晨,天还未亮,他一个人走野草路上县里去,那时候还没解放,更没有27县道,西边农村要去东边县城,必须要先步杠到北边一个叫华阴集的地方,从那再走大路去县城。外公在半路遇到鬼下瘴,和三姐夫描述的情景一样,四周突然下起雾,他当时抽着烟,知道遇到鬼下瘴了,他非常冷静地看着前方,不东张西望(传闻人身上有三盏灯,分别位于头顶,左右双肩),怕打灭双肩的灯,然后他对着空气语气凌厉道:“我不管你是哪路神鬼,我现在要赶去华阴集上县办事,别挡我路!”
  外公是个火眼高的人,极少能遇见脏东西。那次鬼下瘴估计是鬼自己迷了心窍,敢给他下瘴。外公的话讲完,四周的雾气渐渐散掉,外公大摇大摆地继续在田埂上走。
  二姐家和三姐家不同路,三姐和三姐夫还是要和他们分开,再经过赵杨祖坟那条路回家。听三姐后来说,当时她和三姐夫离坟地好远时就开始敲着拖拉机大声叫唤,结果路过坟地时,屁事没有,虚惊一场。
  我在家歇了几天,以为可以安稳些了,谁知道麻烦事又来了,这事和赵杨的新坟还有关系。
  大脚姨是母亲的金兰之交,用现在话说就是闺蜜关系 ,她叫什么名字,我已经忘了,个头很小很瘦,容易多愁善感,经常来我家里找母亲聊天诉苦,她的外号是我们背后叫的,顾名思义,她的脚很大。那天大脚姨来我家找母亲,诡秘地说了一件事,并向母亲寻求帮助。她那天戴个绿色的三角头巾,心情沉重地和母亲捣鼓完事情后,匆匆地走了。
  母亲把我叫进屋里,对我说:“刚才你大脚姨来说要我陪他去赵杨那个新坟挖人脑,救你姨夫。”
  我乍一听,有点不知所措。这怎么去赵杨坟里挖人脑?
  母亲谨慎地说道:“你姨夫搞中风了,半个身子瘫了,大脚姨听人说了一个土方子,吃人脑能治好,她想去掏赵杨新下葬那人的坟,又不敢去,让我陪她去,这事你千万不能讲,对你大也别讲,他嘴碎,把不住风。”
  我不解道:“吃人脑能治中风?这简直是胡扯八道的事情。”
  母亲说:“古话讲吃什么补什么,这中风是头脑出问题了,吃脑子搞不好真有用呢?”
  我突然觉得母亲讲的歪理好像有点道理。
  母亲接着又说:“五几年,白山李咬被枪毙时,下雪天,当时就有一个老奶奶要用碗刮地上的脑浆。”母亲说的这段往事在开头我就提到了。
  我还是不能接受这种变态的行为,对母亲说:“这事你不能帮大脚姨,你俩要去人家坟里把坟扒开,再撬开棺材,把人头给拿下来,这,这种事哪能做?给那死人家里人逮到了,人家不拿刀砍上门来啊?”
  母亲被我说了一顿,看样子是在犹豫。我接着说道:“而且坟地又晦气,里面尸体估计都开始腐化了,有细菌病毒,别被搞感染了,乖乖,我大脚姨胆子也是大,想到哪搞到哪。”
  母亲说:“她也是急得没办法了。”
  我说我坚决反对,要是大脚姨一定要去掏人家坟,那她自己去。
  但是第二天下午,大脚姨又来了,到我家就开哭,伤心不得了,说姨夫要不行了,肯定活不长了,讲来讲去还是要劝母亲陪她去掏人脑。我在外面听了会,想进去说她一顿吧,又觉得难为情,毕竟她和母亲是知己,姨夫又的确病危。这次,母亲答应她了,陪她当晚去坟地掏人脑。
  大脚姨走后,我指责母亲道:“谁让你答应她去的,你伤还没好清,大晚上往坟上跑,不给去!”
  母亲立马怒了,吼道:“那人家人都要死了,你大脚姨来求我两次了,我还不帮她?!你天天在外面跟那些人啊,神啊妖怪的,你还能屁本事没个?你就不能帮帮你大脚姨?”母亲的话一下戳中我的心坎。我的确是屁本事没一个,天天跟梦云舒、跟范山人、跟张小美屁股后面混。我当场答复母亲道:“妈,今晚我和你一起,帮大脚姨挖坟。”
  挖坟这事,我是头一次,但是母亲不是。六几年时,全椒发起“移坟并墓”运动,这个运动就是所谓的“平坟运动”。当时政府发起“平坟运动”的一个目的是扩大土地面积,提高生产力,需要将四分五散的散坟集中,挪出空地耕用,有句话叫“平坟开荒,向鬼要粮。”这个运动另一个目的是推行殡葬方式改革,1956年开始,国家提倡火葬代替土葬,“平坟运动”借机颠覆人们旧时落后思想,便于后面火葬的普及。
  当时村里来了几个上海下放的知青,全是十几二十岁的丫头片子,胆子很小,娇滴滴的,没人带他们干活。那时候每个人上班干活都要挣工分,干得越多挣得工分越多,这几个大城市来的知青干活慢,没人愿意领过去在自己组里,母亲心里善良,就主动带她们一起干活。
  “平坟运动”来的时候,母亲就带着几个姑娘挖坟,让母亲记忆深刻时常讲起的一件事是,一天早上,天刚亮下着雾,她带知青挖坟时,一铁锹上来挖出一个死人头,由于惯性,铁锹将死人头甩出去了,正好掉在一个女知青面前,吓得一群女知青哇哇大叫,母亲在旁边笑得腰都挺不直。她至今回忆起来,都忍俊不禁。或许年轻的朋友从书籍影视作品中看到了那个时代的情景,会觉得十分荒唐,但是用母亲的话来说:“那时候出门甩两只手就出门了,门都不用锁,走路上也没人抢劫。”我觉得她的话从另外的方面很好地形容了那个时代。
  大脚姨在天擦黑的时候偷偷摸摸来我家的,像做贼似的,我觉得没必要搞这么紧张,当她知道我也要跟去时,大脚姨激动地一直夸我。我看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母亲让她在我家一起吃了饭,我特意喝了二两烧酒,壮壮胆。等到天完全黑下来了,我们把东西带上,我骑车带着大脚姨,母亲一人骑辆车,悄悄地向赵杨出发。我一路上在担心会不会在坟堆里撞鬼,毕竟三姐夫才在那被鬼下瘴。
  赵杨的坟在村子西边,离村子有好一段距离,坟再往西就是一个大水塘,我告诉大脚姨:“我三姐夫前几天在这碰到鬼下瘴了。”别看大脚姨个头不高,她胆子挺大,说道:“鬼下瘴怕什么?我和你妈以前在生产队上工,饿得吃不饱,半夜三更去偷山芋,遇到鬼撒土,一个好高好阔的黑影子追着我和你妈,那个土撒得到处都是,我和你妈骇得死跑,翻了好几个田才甩掉。”
  母亲用力地踩着车脚踏,跟在我后面大笑,说:“你姨娘大叫我妈哎我妈哎!声音好大,我就跟她后面讲,别喊别喊,给人听到,要把我们抓起来。她还在那喊还在那喊,想想,真是好笑。”
  我心想母亲陪大脚姨偷过山芋,这回又要陪她偷死人头,两人革命感情真是好。
  那时候坟墓不像现在都是水泥砖头砌的,都是黄土一锹一锹堆起来的高高锥体坟,顶上还有一个倒锥体土帽。我们把自行车倒在田埂上,扛着锄头铁锹摸到新坟旁我们尽量克制脚步抬起落下的频率,减轻踩草发出的声音。我在想这如果是哪个晚上摸黑出来逮兔子的碰到我们了,估计要被我们吓死。新坟前一大堆死人钱灰,一地的铜钱纸,一副简陋的花圈靠在旁边,看起来十分诡异。
  大脚姨和母亲废话不多说,对着坟背面就是一顿猛挖,我负责把风。他俩不亏是当年生产队工分大户,动作麻溜利索,很快就把土坟挖出一个深洞,露出下面的棺材板。棺材比较简陋,棺身上方钉了一块平木板。大脚姨迫不及地要用铁锤敲开木板,她半个身子探进土坟里,我在旁边都替她捏把汗,想着万一棺材里的死人会不会突然诈尸,或者死人的鬼魂使坏把土坟弄塌,活埋了大脚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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