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就对孙胡子印象不佳,柳天凉安排他去柳庄等待。
上了国道,又宽又平整,车速快了。柳天凉恨不得一步飞到殡仪馆办接收手续,之后花大钱请人为武娟的遗体整容,供众人瞻仰,让亲戚们看不出她曾经受过的苦。一旦火化了,事情才算办妥。此刻,柳天凉真是痛恨张小五那家伙,如果他办事认真一点,在大浦芦苇塘将武娟尸体火化掉,哪有今天的麻烦。
市殡仪馆建在郊外一片荒草滩上,处于市区下风口,原来荒无人烟。近来城市发展很快,新城区向郊外扩张,渐渐要把殡仪馆包围。多年前市里就规划迁址,却一直难以成行,主要原因是无人接收这个利润丰厚永不倒闭的单位。倒也作成柳天凉少走路,上了国道,十分钟就到了去殡仪馆的路口。
市区各路段都修的宽敞平整,偏偏只有殡仪馆门前几里路是窄道,水泥路面坑坑洼洼的像洗衣板,车快一点,坐车的人像跳舞,死人也像活了似的在冷棺里捣鼓。新修的一条大路又绕开了殡仪馆,让殡仪馆这片地方像一片孤岛。进了路口,柳天凉的车队和两班送葬的车队相遇,其中一队由十来辆高级轿车组成,都扎着白花,还大方地撒纸钱,不知是哪方大佬还是高干归天了,死后仍然气派。
柳天凉见了感叹:“这些人活时幸福,死时气派,可惜再有地位都必须与普通人同进一个炉子归天。”
不知谁的创意,殡仪馆那片建筑都是古典模式,红墙黄瓦,飞檐雕柱,即像一处庙宇,也像神话故事里的阎王殿,不同的是大门永远敞开,不像其他单位有保安把守。柳天凉两辆车毫无阻拦的开了进去,原来里边很大,还有分割的其他院落,停车场也无人收费。柳天凉下了车,院内干净、整洁,红花绿柳,可是柳天凉却感受到从没有过的哀伤气氛,有生命走到了尽头的味道,以前觉得美好的东西,如美女、金钱、地位都失去了意义。他看其他几个人,都瘪了嘴,小平头、赵胖子再也不拿汪小仙开刷了,柳天冷村干部的大架子也不见了。
只有汪小仙忽的精神振奋,像回到了自已老家似的,大概他经常游走于人与神之间,淡漠生与死。
柳天凉办丧事来过殡仪馆两三次,可是办遗体交接却是第一次,下车后站了一会,有点摸不着头绪,因为到处都是古典式的房子,他不知道往哪儿找办交接的工作人员。这与去大浦芦苇荡寻找杀人地点不一样,越往深处越好。
在殡仪馆,柳天凉可不敢往那无人没有阳光的深处角落乱钻,谁知道那些阴暗的地方藏着什么?许多天,心中的鬼已够受的了,如果再遇上武娟的冤魂白日鬼,内外夹攻,把持不住,罪行暴露那就完了。
这样一想,柳天凉心里就更加忐忑不安,像丢了魂一样往东走两步停下,又往西走两步,害的柳天冷、柳天冻两个也无所适从,这两人的心里也鬼大,三兄弟下车后在停车场团团转,几分钟摸不着正确的方向。汪小仙斯文,开始以为柳天凉到此是轻车熟路,他不便过多干涉柳大老板的行动,等了半天,原来是无头苍蝇找不到门,汪小仙不由得心里发笑:
“唉,难道真是悲伤过度,六神无主了?”
后边小平头开的大三轮停下,吹鼓手们无人下车,都坐在车上等待。一时无事,乐得闲聊吹牛,他们从不去干涉主家的事,只有小平头叽咕说:
“眼看都九点半多了,遗体要交接要火化,在停车场上像转魂似的,看样子准备在这儿过夜。”
“不管他,干一天算一天的钱。 ”
吹鼓手何民干接了一句,抽着烟,往车厢档板上一靠,眼眯上了,清早赶路起的太早,吹鼓手们都在打盹。当然,两个美女戏子没有来,否则就热闹了。
汪小仙经常来这里,对各部门都熟悉,没等柳天凉转急了请教自已,就上前介绍一番。几个人往停车场东边一排房子走去,柳天凉步下虽然急匆匆,心里却愿意慢慢挨,那怕能走上三十年才好。过了门前一排小绿树,恰好一人从一间房开门低头出来,柳天凉见那人的身影有点面熟,就问道:
“科长,请问.......,孩大舅呀,先到了?”
“哎,是......大姐夫。早上好,这里这里,我说出来可看看呢。”
原来出来的人是小武,二十多岁的人,竟然不注重仪表,穿着半新不旧的衣服,像早上没洗脸似的,神情憔悴,难怪第一眼没认得。看样子到了殡仪馆,不仅是心里有鬼的人乱了脚步,好人同样被死亡的气氛感染,没有了平时的 精神气 。柳天凉见小武目光躲闪,说话打结巴,顿时恢复了做姐夫的心里优势,倒像是小武做了亏心事,姐夫要教训他。
后边还有武老奶唠叨那一关,壮着胆子也要顶过去。想到此,柳天凉仰起头,抬高脚步,拿出大老板的架子往那间房走去。王二和武梅在柳家两兄弟身后,与孩舅小武相见。小武不认识柳天冷、柳天冻,打招呼时问:
“二姐、姐夫,这两位是........?”
“那边两位哥哥,大爷、二爷。”
王二直性子,见到小武有点不满意,介绍柳天冷和柳天冻后,开始数落他:“一早应该先到柳庄烧纸祭灵再一起过来,自已跑来成何体统?这是不敬你亡去的大姐。你们不知道,老舅奶也应告诉你们呀。还有,上次阳阳没了,我打电话告诉你们,也不过来。一个个怎么回事?”
“这这.......二姐夫........,听到消息,以为马上能见到大姐,急匆匆就过来了。里边唐科长要手续材料,我们等你们好一会了。”
面对二姐夫王二的责问,小武结结巴巴才应付过去。前边柳天凉走两步停下听了,放下心来,又暗暗庆幸把王二带来,反而能倒咬武家一口。汪小仙最后一个走到门前,脸上笑咪咪模样,小武见他一把胡子白唐装很搞怪,却不敢再请姐夫王二介绍,众人进房。
房里两张桌子,一个中年干部和一个青年对面坐着正办公,见有人进来,转过脸来。柳天凉想当然认为中年人是张科长,青年人是办事员。靠墙边是待客的长沙发,已坐了好几个武家亲戚,见了柳天凉都起身迎接。小个子妇女是舅妻小芬,比小武有精神,来办丧事居然把头发梳的光光的,插着花卡,紫花短袖衫配牛仔裤,像要出席婚礼似的。她和武娟处得很好,武老奶痛骂柳天凉害死武娟,她曾帮腔附和,不过今天她的态度却很好,先开口亲热地打招呼:
“大姑爷,几天没见,发胖发福了。”
“孩大婶,你好你好。”
柳天凉奇怪小芬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恢复了出事前与他见面就戏嘲的模样。再一看,原来坐的人群里没有武老奶,根本就没来,小芬一个年轻小媳妇也就没有了挑战柳天凉的动力。柳天凉忽的醒悟:
“武老奶七十多岁的人了,怕死啊。她没有胆量往殡仪馆跑,担心见了武娟焦尸吓得一口气憋过去醒不来,正好一同进炉子。哈哈,这一点,我以前为什么没想到呢?”
看到武家亲戚如此软弱,柳天凉心态变得轻松许多,迈着大老板的步态走到办公桌边办手续。其他亲戚在原地等待,没有像看热闹似的都簇拥到办公桌边噪杂插嘴。王二、武梅和舅子小武、小芬讲家常话,感慨大姐武娟命苦;汪小仙就事论事向武家那几个亲戚宣讲人生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谁也改变不了。这些亲戚中,只有柳天冷比较在意办公桌边官员的仪表风度,和自已这个村官相比,还想道:
“你们殡仪馆是把人往那边送,我是不许人多生出来,都是为地球减轻人口压力服务的。天者:夜与昼,地者:荣与衰,人者:生与死。为了武娟,我们走到了一起。”
柳天冷和柳天凉想法相同,都认为中年人是张科长,因为他很有领导人的风度。不料中年人却对走近的柳天凉向对面一指说:
“我是办事员,张科长在对面。”
对面小青年听到了,连忙接话说:
“是是,我是小张。请到这边来。”
那青年张科长双手接过柳天凉递去的交接手续,没等柳天凉说话,又说:“遗体正在整容。请休息一会,半小时后到瞻仰厅瞻仰遗容。”
“谢谢,麻烦你们了。”
柳天凉感谢不已,没想到殡仪馆服务态度这样好,还想的周到,把他心中盘算为难的事自动做了,自已的担心多余了。
早上到村口土庙祭灵的时候,大飞和东东打架,东东滚到水塘里成了落汤鸡,按汪小仙背后的讲法,预示着新的一天不吉利,没想到进门来事情却出奇的顺利,如果在化肥厂找领导办事情也能这样容易,处处开绿灯,我柳天凉亲自跑腿的事情能减少一大半。
柳天凉想到化肥厂,立马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好烟。他自已虽然不抽烟,在化肥厂里却有散烟老板之称,因为他在厂里不论见了谁,都敬烟,即使迎面遇到的是个普通的工人、保安、清洁工,笑着打招呼之后就往口袋里掏烟。他的车里天天带着四五包烟,当然对领导和工人烟的品牌是不同的。
张科长是个小青年,知道吸烟的危害,推辞不掉,就接了那棵烟放在桌上继续办手续。再敬中年办事员时,从他的手指头上可以看出是抽烟的,但是却坚持不接烟,柳天凉很不理解地说:
“一支烟什么大不了的,人情往来,够不上受贿的罪。”
“你真是想多了。”
柳天凉不知道,张科长对面办公的中年人是市刑警队的老李便衣顶替的,想从交接遗体过程中近距离了解柳天凉的人物性格、处事方式,从而为案件调查提供帮助。他出于习惯不接受案件当事人的烟酒邀请,看到柳天凉不理解的神情,忽的醒悟自已现在的角色是普通工作人员,不可严格遵守警察工作条例,从而引起嫌疑人的警觉。
老李接过柳天凉递上的一支烟,去口袋里摸火机。柳天凉的火机打着火递来,他也没在拒绝,两人这时已像多年的哥们亲热了。柳天凉作为大老板,有一定过人的观察力和记忆力,果然问道:
“朋友有点面熟。以前在别的地方工作吧?”
“告诉你吧,在大浦卢苇荡认尸现场曾扶过你一把。”老李心里这样想,嘴上可不能这样说,如果说了,肯定又能吓得柳天凉发昏,那样的话还得扶他,“我在化肥厂干过几天保安。”
“跳槽了?真可惜,那可是一个肥单位。”
“肥单位?哈哈,肥的是老板,轮不到工人肥。”
老李笑一笑,他从小汤那里了解到柳天凉在化肥厂包工的一些情况,随口编了这么一个虚构的工作经历,用以遮掩自已的警察身份,没想到柳天凉感慨,担心他再继续谈化肥厂的情况,自已会露破绽,就冷嘲了一句,泼灭他谈下去的兴趣。
汪小仙听了表示赞同,摸着长胡须走近桌边,传受秘诀似的说:“要说肥单位,这儿才名符其实呢,那些服务要多少钱就给必须给多少,没有家属敢谈价的........。”
“嘿,我嘿........。”张科长咳嗽了两声,打断了汪小仙的话。
“小仙讲的有道理,这儿不但工资高,官还升的快。”柳天冷用羡慕的目光瞧着咳嗽的张科长,点头说,“小小年纪就当上了科长,真不简单呀。”
“这样好的单位不是随便能进来的,得有够硬的关系才行。”柳天冻忙附和大哥柳天冷。谁知身后王二正和小武两口谈家常,被他们吵得谈不成,就大声说:
“柳二哥,不要说这样的叹气话,迟早有一天你不靠关系也能进来。哈哈。”
“唉,王二,你哪天说话才能变得文雅点?”柳天冻对王二的粗话无可奈何。
其他人 都发笑。柳天冷听了王二的话却打了个寒颤,心口像吞下了一股零下三十度的冷气,觉得这是一句粗人谶语,暗示他终有一天将罪行败露,枪毙后送到这里了结。老李则在心里说:
“如果他是对柳天凉说这话,就不好笑了,因为柳天凉作案的可能性最大,所有证据都指出他是凶手,进来的那一天就在不远的眼前。”
只有汪小仙来了精神,像找到了个人优势,不怕王二对他说什么粗人谶语,特意站到王二面前,抬杠似地说:
“人人逃不过这一关?有人能永远不用进来,你信不信?”
“信。你小仙就不用进来,因为修炼到了时候,你就飞天上去了。 ”王二哈哈又一笑。
“你明白就行。”汪小仙摸着长胡子洋洋得意。
柳家亲戚们互相调侃发笑的时候,武家那边亲戚都默默无语,无人参与说笑,双方对武娟遇难的态度迥然不同,这些情况老李都看在眼里。
几分钟时间,简单的手续办好,柳天凉对科长的敬业精神很满意,按 惯伸出手要和他握手,嘴里说:
“感谢张科长,谢谢。”
“我姓唐,不用谢。”
青年唐科长对柳天凉伸出的手有点犹豫,因为从警察老李和受害者亲属的谈话里,他已了解到一些案情,怀疑惨死女人的丈夫柳天凉就是双手沾满血的凶手,担心和他握手会沾上死者的冤魂。望望对面,老李坚定的目光正注视着他,邪不压正,不得已手指拉住柳天凉的手指摇了摇,立马抽回了手。柳天凉对唐科长的冷淡举动不解,转而又坦然了:
“都怪我魂不守舍,唐科长喊成张科长,改他的姓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不爽。去他的,殡仪馆里的官,握了手也没有荣耀。”
一大群亲戚们走出办公室,唐科长热情地和小武握手,说了好多节哀的话。柳天凉在门外回头招呼亲友时看见,心生嫉妒,骂唐科长真是近视眼,看不出人物贵贱,我一个大老板比小武强多了,却冷待我,看重他,他一个穷人能给你啥好处?柳天凉气得扭头就走。没走两步,脸却撞在门前小树的枝条上,戳的肉生疼。他吃了一惊,脸忙往旁边一躲,却又从另一根长枝条上擦过,像挨鞭子一样火辣辣的疼。原来他向后看太分神,门前的路走下了道,小绿树枝槎刚好有人高。柳天凉吃了个哑巴亏,手摸脸恨恨地想:
“在办公室没有被武娟亲戚指鼻骂,他们是担心我有钱有势怕我报复。出门却被树枝抽脸,殡仪馆里真是有鬼。汪小仙说的对,是命躲不过。”
老李跟了出来,名义上是带武娟亲人去完成交接,真实目的是接近柳天凉的家边亲戚,从他们的谈话里,了解柳天凉近来的活动轨迹和心态,查找更多的证据。他代替汪小仙成了引导员,穿过停车场去交费。
太阳高照发热,赵胖子和小平头哀乐队员们在车上已呆不住,全溜在场边的树下,打盹的打盹;吹牛的吹牛,闲的舒适。鼓是扔在车上了,唢喇等铜家伙怕人偷,有的拿在手里,有的背在肩上,见亲友们一涌而出,都把唢喇堵在嘴上要吹,后来回过神来,见他们都两手空空,没有捧着骨灰盒,知道事才开始办,又把乐器放下了。
与办公室办手续不同,交费的地方是个小窗口,大概金钱重地闲人莫入。站在窗外交费的人普遍披麻带孝,垂头丧气地掏出大把钞票递进去,换出一张单据拿出来。轮到柳天凉递进唐科长给的交费凭据,里边收费的是名中年妇女,看到是冷冻多天的焦尸办了交接,两眼吃惊地打量柳天凉,忘了收钱。大浦女尸焚烧案太出名了,先见了女尸,现在又见了她富豪丈夫,这名中年妇女眼里已有太多的猜测。便衣老李走进收费室,传达唐科长的收费指示,看到这一幕,暗暗拍大腿 :
“这样不好,会引起嫌疑人怀疑。刚才忘了和她通气,工作失误。”
收费单打印出来,长长的收费项目,柳天凉只看了一两项名称。有的项目作为福利减免了费用,比如悼念厅瞻仰遗容的费用是取消了,但是殡仪馆却增加了一个撒花瓣的项目,一小捧花瓣收费四百元,比以前的瞻仰费还高,真是减费没减负担。不过,柳大老板没把冷冻火化这点钱放在眼里,因为杀武娟时曾雇凶花了三十万,打发凶手张小五几个逃跑的路费也比这点钱多的多。
柳天凉又低头在那长长的收费项目里找整容的费用,认为收费越多越好,如有天才高手能把武娟烧焦的脸、烂掉的眼、啮着牙的嘴,整容成生前美丽的模样,能把他杀妻的罪证全掩盖掉,他柳天凉愿出十万元赏金。正越急越找不到整容那项收费时,汪小仙、柳天冷也好奇地伸头瞧,柳天凉耽心汪小仙拥有算命的特异功能,会扫描到自已不可告人的心理活动,忙把收费单折起,里边那收费的中年妇女也怪声怪气地说:
“钱交了,到旁边慢慢看去。”
“什么服务态度?”柳天冷的村官脾气发作了,两眼瞪那女人。
“算了算了。”汪小仙劝道,“殡仪馆里的人能有什么好态度?下一回不怕你不来。”
“哎呀,小仙,你已有点像那粗人王二说话啦。”
柳天冷还要对收费员发怒,却见柳天凉被斥后一声不吭,默默低头走开了,心里奇怪:“老三怎么啦?以前的话早已把窗户都砸了。”
瞻仰厅在停车场正北,有一道水泥行条搭成的葡萄架走廊弯弯曲曲通向门口,大有曲径通幽处之妙,让悲痛的亲人们得以边走边缅怀逝者。汪小仙和老李在前边引路,嘴里不知说着什么,像和尚念经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