捍城鋕之绝境 (暂名)

  这死者外罩一件缇袍,没什么特别的,内里粗布短衣长裤,都没什么特殊的。
  此人不仅脸黑,而且身上也黑,不仅是被晒得那种黝黑,更是一身油泥般的黑。粗布短衣对襟除了颈边的血迹外,就是被蹭地油黑。
  再仔细看看死者污血一片的颈项,隐隐还露着一条粗粗地勒痕。
  诸唯边用刀挑着,边随口说道:“无名尸,被熟人勒死后,剥皮砍手。”
  区既此刻已经把手洗净擦干,捂着口鼻,凑上来好奇地问道:“城尉何以这般认定?”
  “窗不能进人,门闩完好,说明行凶者是被死者放进来的。”
  “案上两个陶碗皆有余水,坐毡都有被坐过动过的痕迹,说明两人还对坐饮水聊过天。”
  “再加上全店上下,并未听到此间有任何呼喊打斗声音,屋内痕迹也没有。显然死者是被熟人不经意间从背后勒住颈项而死。”
  “你看死者未着履,袜跟磨黑损烂不少,显然是挣扎时留下的,这木地板上的痕迹嘛,多半留在这滩血下面。”
  他看着迷茫瞪大双目的区既嗤笑道:“要不你把这血擦干净了,看看下面有没有蹭痕?”
  区既忙摇头似筛,诸唯也摇头道:“你明明就不是胆大之人,真不知你为何明明能在衙里做份闲差,却要来这里受罪!”
  区既倒是跟喝了鸡血般毅然道:“小的早知城尉是缉盗擒凶的好手,特来此向大人学习的!”
  诸唯也是无言,此时他挑开死者长裤,见大腿内缝了个足有盘大的口袋,只是里面空空如也。
  他皱着眉命令区既道:“你去仔细翻翻卧榻里外上下,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
  区既翻了半晌突然叫道:“城尉,你看这是什么?”
  诸唯欺身过去,却见区既手上拿着个下颚骨,上面的牙齿森森然,牙床上的肉还是粉嘟嘟的。
  “这人随身带着个羊下颚骨,莫不是什么邪术一族?”区既可听说现在天下乱哄哄,不少邪门歪道全出来了,大有唯恐天下不乱的劲头。
  “这不是羊骨!”诸唯断言道。
  “那难道是牛颚骨?”
  “是人的下颚骨!更清楚点说,是刚死不久,被烫剥掉了皮肉的人的下颚骨!”
  区既闻听此言一把就把骨头扔在了榻上,而后双手不住地在身上蹭着,口中惊惶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诸唯却是满腹怀疑,这颚骨定是死者白日里放在裤子内里的,到了店中实在太硌就藏到了塌下,所以没被行凶者搜出来。
  不过,此人随身带着个人的下颚骨干什么?
  他眼前突然浮现出了阏与之战时的场景,那些凶神恶煞般的秦军,每人腰上都挂着数量不一的人头,不少还是骷髅头,那样子对战时真吓得人肝胆俱裂。
  后来他知道了秦军是按人头数来算战功,累爵位的,人头必须要一路带着,直到凯旋班师。
  他忙从那恐怖的噩梦中回过神来,莫非这下颚骨也是……
  正这时,一个衙差呼哧带喘窜进门叫道:“城尉,又发现梁缺的踪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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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荼蘼纷纷


  一听到梁缺这个名字,诸唯一下就窜到了门口,急切问道:“在哪儿?谁看到了?”
  “就刚才一个兄弟来报,说是在辛巳里看见了,进了一间歌寮。”
  梁缺这名字区既不熟悉,可辛巳里周遭却是名动南城,他问道:“谁呀?这么早跑那歌寮遍布的地方干嘛去了?”
  诸唯没理他,昨夜的事说出来丢人,所以他严令随行三个不要说出去。
  但此刻他心道:这混蛋贼人昨夜就在那里和我们缠斗了一番,今天还敢去,真不把我们缉捕署放在眼里吗?
  他怒上心头,眼睛冒火继续问:“这事其他人知不知道?”
  “应该不知!他见到人就直接奔回来了!”
  诸唯眼珠一转道:“这样,你找几个兄弟在暗处盯着,如有变故,随时到南门通报,等到了晚上,我们再拉网捕大鱼!”
  那人得令去了,区既却是纳闷了。
  为何城尉一听有了这叫梁缺的踪迹,兴奋地两眼直冒光,不停地摩拳擦掌,却好像全然忘了他们是在一处命案现场。
  于是他试探问道:“城尉,这梁缺是谁?很重要吗?”
  诸唯扫了他一眼道:“你确实想在缉捕署做下去?不是我唬你,在这里像这般血腥日日常见!”
  “今天这小阵仗你就衰了,以后遇上开膛破肚、大卸八块的死人,还不得当场把你吓背过气去?”
  区既一挺胸,慨然道:“在下就是你来此跟城尉学本事的!决计不会反悔!”
  “谁都有第一次,日后呕呕我就习惯了!”
  见他说得一本正经,诸唯倒是被都得哭笑不得,只是想着新人嘛,给个机会看看吧,下次擒凶的时候要被吓破胆,再赶不迟。
  于是他点头:“有心气儿是好事,别一遇险境掉头就跑才行!”
  “这梁缺可是城里最有名的飞贼了,全城乱窜,几年间作案无数,却始终未曾落网。”
  “现在好了,他白天就在南城抓到影了,等我回南门叫齐人好好布置一番,今夜定将他一举拿下,再不能放他跑了!”说罢他攥着刀,雄赳赳地就要下楼。
  身后区既忙叫道:“城尉,我们走了,这里的杀人案怎么办?”
  “一个没头尾的杀人案哪有梁缺重要!况且谁说我们走?我一个人回去!”
  “那我呢?……”区既瞟一眼死尸心里发毛。
  “你留在这,找个竹简把刚才这些案由和我说过的全记下来!”
  “还要看看有什么可查缺补漏,都记下来!”
  “再去找敛房收尸!嗯,还要记得把那下颚骨带回去!”
  “可就我一个人,能行嘛?”区既冲到楼口时,哪里还见得到诸唯的踪影?


  折腾了小半日,等诸唯接近南门时,已过午时,远远地就看见几十个胥吏和衙差正端着碗围着两口大镬。
  有眼尖的看到城尉回来了,忙给他递过碗。
  他拿衣襟随手擦了擦,碗一伸,两大勺菜汤被盛到碗里,他随手从簸萁里拿了两张浅棕色的大饼,不管胥吏们让着木墩子,一屁股就坐到了一边的木堆上。
  一众下属都围着他坐定,那几个胥吏则坐到木墩上。
  诸唯吸溜了一口汤,哎了一声道:“今天还是肉汤啊?”
  “可不是!不是昨天大捷到了,大王高兴。咱们吃不上肉,总能混口汤喝吧?”
  他又咬了口饼道:“今天这饼里麦粉可没少加!”以前的饼主要都是黑豆大豆,这次麦粉居然占多。
  又一个手下不忿道:“我可听说大王赏咱们的都是麦饼!都被上头那帮孙子们给贪了!”
  诸唯轻声一笑道:“别不知足!咱这南城的百姓,多少家连黑豆都得省着吃呢!像咱们这样,能拿着王粮三顿有饱就不错了!”
  “你们知不知道,当初我们在阏与打仗那会天天吃的是黑面硬饼,吃完几天都屙不出,那才叫惨呢!”
  “我听说马服君赵奢大人不是不贪不占,爱兵如子吗?怎么给将士吃这个?”一个手下疑惑道。
  “那也是由不得他,军粮供的是什么,大家吃的只能是什么,据说他也跟我们一起吃黑面饼,也是几天都没屙屎!”
  众人听了都大笑,下面又有人咒骂朝堂上那些孙子。
  诸唯没接话,却突然说道:“哎,牛傻圣呢?那个大肚肠,吃饭时不来不应该呀?不会又有劲儿没处使,去举城门大杠了吧?”
  众人又是大乐,一位笑的汤从鼻孔喷了出来。
  牛傻圣原名叫牛拾,生得是一副天生饭桶的傻大憨粗相,但力气大得惊人,所以专事上城门闩一类不动脑的重活。
  不过自打他听说了,儒家学子口中的孔圣人在年轻时,就整天拿闩城门的大杠练气力后,整个人就变得意气风发起来。
  原来要除他一头外,另一端还要两个人才能扛起的大杠,他一人就包圆了。
  其实这闩城门的大杠与寻常人家的大有不同,这简直就是一根殿宇用的大梁。
  大杠长八尺,一抱见方,实心硬木,超两百斤重,可是等闲的一人就能举起来的?
  可是在孔圣的感召下,他愣是一个人就完成了每日上下闩的常务。
  要说这城门闩与寻常人家还是不同,家里的门是把门闩插在两个卡槽里。
  而城门则是在左右各嵌入一个铸铜打造的特大号的闩托,将大杠举起卡在里面就坚实无比了。
  要是每次都要对孔,那牛拾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而且每日里他说话,还总要引用些圣人言辞,虽然说的总是驴唇不对马嘴,但听起来总是冒着傻气般的可笑,所以就有了‘牛傻圣’这么个称呼。
  好比现在,就听一句憨声憨气的:“谁说不吃饭了?子曰,饭是一日力气,岂有不吃之理?”
  大家回头,就见他一手攥着一摞饼,一臂抱着个大镬走了过来。

  这牛傻圣面不改色地把大镬往地上一蹲,抄起大勺就去捞汤喝。
  这一个镬有大几十斤重,他却举重若轻,面不改色。
  诸唯就是看重他这膀子力气,才把他留下的。
  他很快就吃完了手中饼,干掉了碗内汤,而后叫众人聚头过来,小声道:“今晚有一个算一个,咱们去拿个大贼!”
  “谁呀?谁呀?……”众人交头接耳。
  “梁缺!”“啊?竟然是他!”
  一人叫道:“就是那个悬赏五十金的梁……”
  牛傻圣却愣头愣脑道:“昨夜我们不是……”
  诸唯忙瞪眼做狠让他住口,一位昨夜参与缉捕的也立刻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傻圣算明白了,当即吃饼不语。
  “想想咱们五十个兄弟,拿到贼人一人分一金,够不错了吧?还能立功,搞不准你们还能升迁为吏呢?”
  “那就咱们这些人去不成吗?还能多分点儿?”有人问。
  现在还有不少兄弟在外面另有事物,没赶回来吃饭。
  “哎!咱们南城卫都是兄弟,有好事当然一起上! 平分赏钱,谁也不差!”诸唯颇为义气云干。
  众人都齐赞,还是咱们头仗义,这可是上辈子修来的造化云云。
  其实诸唯除了义气外,当然还有另一层考虑。
  昨夜让此贼跑路,盖因人手不足。所以此次他要带齐人马,织成个天罗地网,让这小贼插翅难逃。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看城墙上,南城卫卫尉章寻恰巧也在城上冷冷地看着他。
  手下人见状,有人呸道:“这帮兵蛋子,每日就在城上耀武扬威的,自己造饭吃得比咱们好多了!”
  “而且到了晚上,他们经常收受贿赂,给晚来消遣的公子哥们开门放行,一群黑崽子!”“对对!没错!够黑……”
  诸唯嗯了一声:“别说别人啊!我还不知道,你们每日都能从入城放行中收点钱,谁也别说谁!”
  此言一出,众人倒是无语了,不过刚才说话的还辩道:“城尉那也不能怪我们啊?我们这也不得已啊!年俸才五十石,一家人喝稀的都不够吃,老的小的总不能饿死吧?”
  诸唯闻言也是心酸,他年俸一百五十石,自己孤家寡人,除去经常周济弟兄,剩下的也不过将将够个温饱,更别说这些小的了。
  所以日常他都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太过分都不会干涉。
  不过他转而说道:“所以呀,这种有赏金的贼,咱们遇上就要把他擒住换赏钱!这才是正道!大伙说对不对?”一众齐齐点头。
  “今天关了城门,咱们就去庚辰巷汇合,别太显眼,别漏口风,到时谁都别落下!听懂没?”众人齐齐点头。
  诸唯一抬头,对着还在挂着镬底的牛傻圣道:“傻圣,闩好城门后跟着田奎走,听见没有?”
  “嗯,子曰,抓坏人,不亦乐乎。我去。”牛傻圣傻呵呵地乐着。
  听他冒出这么一句,诸唯直怀疑他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充愣。
  诸唯把碗一放,就急匆匆走地了。
  昨夜次抓捕大贼失利,让他不得不打起万分小心。
  他要去见一个人,一个他心中真正的隐士高人,能给他答疑解惑的人。
  现在未时才过半,南城的各家歌寮酒肆处于刚开张的状态,沿街道两边的小二层上已有不少睡眼惺忪的姑娘们,半倚着窗框,手持铜镜在那里妆粉脂红,描眉打鬓。
  这些姑娘们不仅名动邯郸城以及赵国,甚至盛名于列国,她们有个共同的名字叫邯郸艳姬。
  虽然早在数百年前的齐国齐桓公时代,一代名相管仲就率先兴立了官办妓馆,并令临淄城一时名声大噪。
  但齐国自从被乐毅率领的燕军大破,将将灭国之后,临淄城被洗掠一空,从此风光不再。
  而现在的诸国艳场,则是邯郸姬的天下。
  这些姑娘们到底多有名呢?据说楚国的上任国君,就是那个夜梦神女苦求不成,命臣子宋玉做赋‘襄王有意,神女无情’的那位,被民间誉为君王中第一情种的楚顷襄王,宫中就有两名邯郸爱姬。
  至于名动列国的四大君子,家里同样少不了邯郸姬的温香软玉。
  是以各国的公子哥,富贾豪商无不以能在家中拥有一位邯郸艳姬为荣。
  当然似这等钱多霸道的毕竟是少数,多数有些钱垂涎美色,但还养不动邯郸名姬的,就只好在邯郸城里流连忘返,挥金如土了。
  邯郸姬可不是单纯的逢人就陪酒侍寝,就算有,那也是得在对方砸下斗量金钱之后。
  她们最擅长的是歌舞双绝,歌声飘杳,舞姿妖娆,明眸流转,倾倒众生。
  以至于每日南城关门后,都有大量路上被耽搁晚到,驱车而来的公子哥,贿赂城卫入城,以求一睹邯郸姬的风采。
  那梁缺出没的辛巳里,就有四家邯郸姬献艺的歌寮。
  而整个南城经上章街以南到朝阳街以北,从执徐道以东至涒滩道以西全是各色歌寮,里面光每晚献艺的邯郸姬都不下数百,加上从各地闻名而来的登徒子们和各类杂侍人等规模不下数千。
  当然在这一区域里还夹杂着大量的酒肆,里面从未时始就不断有醉汉冒出,是以这一带也是整个南城最为混乱的中心地带。
  每晚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酒后滋事当街斗殴的,趁着杂乱小偷小摸的是日日不断。
  在此时正值大战,百姓在城中不能持有长武器,也包括三尺三寸以上的长剑,常言一寸长一寸强,只要武器不长,就抵挡不住兵士手中的大戟长枪。
  但短刀短剑可是可以携带,所以这里的夜晚也常见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当然这还不包括夜里贿赂城卫,私藏利器驾车进城的,是以晚上隔三差五都有重伤甚至命案。
  不过在这个地带,诸唯他们已经管不了了,现在郭城缉捕署一共才有五十兄弟,这么大的地域巡查,撒开了就像雪片落水池,连个影都看不到,哪里能管得了许多斗殴的闲汉们?
  幸好邯郸人本性也俱是悍勇斗狠,对这类事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竟然没有人有担忧异议。反而在对决群战开始时,围观看热闹叫好者甚众。
  诸唯以前也做过青痞,所以更不假理会。所谓民不举官不究,他们人头打出狗头又关他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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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唯一路过着歌寮,两边楼上有些熟识的歌舞姬,见这白日不常见的主儿竟这时候现身了,纷纷跟他打着招呼,抛着媚眼,城尉城尉甜腻腻地叫着。
  他可是一反平时随和的常态,不假颜色地快速穿身而过。
  当年他得知心上人此生再无缘份后,曾自暴自弃,整夜流连于酒肆歌寮之中,饮得醉眼迷离,看得眼花缭乱,听得骨酥筋软时,也曾和一些姑娘一夜风流过。
  但当他醒悟后就再不流连于花丛酒瓮间了,而这个点醒他的就是他要去见的真正的大隐。
  此人叫要倾,蓄着胡须却年岁不高,约摸着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不过这识见韬略胸中纵横,却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要高,甚至超过他曾经景仰的赵奢将军。
  要倾总会在这个时段,在庚申巷的一间酒肆饮酒,专门坐在西北夹角的案旁,据他讲此处一可赏美人百媚,还可望富家闺秀,下酒之妙实是一举两得。
  果不其然,诸唯进去时,见他端着酒爵,正侧脸望着对面楼上的歌姬,似乎有些发痴。
  诸唯刚坐到台边正待脱靴,要倾头也不回地道:“这么早就来了?怕不是有什么难解之事了吧?”
  “每次都这样,我屁股一沾台,你就知道我要做什么!”诸唯嘿嘿一笑,又叫店家要了一壶酒。
  要倾喝的酒,与诸唯那些粗莽汉子牛饮般喝的不一样。
  诸唯常与底层人厮混,常做东请手下饮酒,用的那是陶碗,喝的那是酒醩,是种满含渣滓,口味还略微发酸的酿酒底料。
  这东西就算喝上一瓮都不见得醉倒,但会意志飘忽容易兴奋,所以底层者饮此醉后斗殴者众。
  而要倾喝的就显然高了一个档次,是一种相对纯净的酒醴,这酒味甜,用酒爵慢品略带回味,但价高是一般百姓喝不起的。
  诸唯此时虚心求教来了,自然恭敬客气,先给对方斟了一爵,打趣道:“怎么?看上庚午里哪个姑娘了?要不要我去说和说和?”
  对方这才转过头来,轻轻挑了他一眼道:“尔等粗鄙之人就是不懂玩赏!须知少艾若花,一花一景,懂之人可处处赏景,哪怕隔得远了,亦是一番情趣!”
  “尔等呢,见到就想着剥了人家的衣裳,到榻上翻覆快乐一番,是也不是?”
  诸唯不服道:“我就不信了!你见到朱屠户家满脸麻子的胖姑娘,还能有赏景的心!”
  “粗俗!我都说了是少艾,那女子能算是少艾吗?况且形容女子怎能如此不雅?该说面若银盘,玄星遍布,身形丰腴,坚如磐石的姑娘!”
  诸唯听了哈哈大笑,他没读过书,这几年当个城尉倒是跟胥吏学了一些,但对方说的话里他仍有一半是半懂不懂。
  只觉得跟这位总是一本正经的人说话有趣,全不似手下那些个夯货。
  笑完了他问道:“兄台你几年如一日,每天都在同一个地方坐着饮酒,你就不腻呀?”
  要倾不屑道:“此处为两界景致最佳看处,何腻之有?”
  诸唯回头看看上章街北面,就见成排的大宅,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不禁摇头不解。



  “要不说你粗俗呢?过了申时,就是这些大家闺秀去西边的商街采买的时候,到时就可见另一番美景了!”要倾眼色闪亮道。
  诸唯眼珠一转笑道:“莫非兄台你看上了哪家姑娘?东城那边我也算熟,要不去替你去勾兑勾兑?”
  要倾看看他摇摇头,又侧脸看看歌寮,长叹口气道:
  “闭月羞花,造化至美,赏之心怡,亵玩不昧。”
  “窈窕淑女,一见难寐,但能与共,夫何憾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岂知我悦?焉知我求?”
  这一通云里雾里的乱七八糟,又把诸唯听得是混乱颠倒。
  他忙告饶道:“老兄别说了,再之乎者也下去,我要把好酒吐了!”
  接着他侧着脸也看向西边的歌寮,却发现西边辛午巷的大门并未在协洽道上,而是在上章街上。
  他就在在邯郸长大,这几年又几乎把南城都转透了,却从未留意过此种细节,不禁咦了一声问道:“那边的门怎么开在……”
  “怎么开在上章街上是吧?”要倾一边给自己斟酒一边头也不抬道。
  诸唯惊讶道:“你还真是我肚子里的……”
  “别说那不雅的词!要不我问什么都不答!”他抬眼看看诸唯那询问的眼光,轻笑道:“你在邯郸长大,又当了几年城尉,都不知邯郸城的布局是怎么回事吗?”
  诸唯迷惑地摇摇头,的确他小时候就不明白为什么城里的街道名都那么拗口,为什么有的地方叫巷有的却叫里。
  可随着年纪大了,死记硬背都记熟了,也就没有求解的心思了。
  此刻听他一说,求教之心倒被勾起来了,于是眼神恳切等着答案。
  要倾轻轻摇摇头叹道:“也罢!你是个城门城尉,知道这些对你来说也是有所裨益,我就说与你听听。”
  邯郸是赵魏韩三家分晋,赵国成立后的第三座都城,也是建造经营最久的一座都城。
  第一任都城晋阳在经历了赵简子赵襄子两代经营后,坚固无比,曾两次抵御了晋国五大公族的围攻,是赵国的发家福地。
  魏赵韩三家分晋后,赵简子借此向北扩张,灭掉了代国将其纳入赵国版图,晋阳的地理位置优势功不可没。
  但其深处恒山山脉的环抱之中,虽守势无匹,但向东南进取不足。
  所以在赵襄子去世前,就谋划着另选一个能向中原挺进的都城,这就是漳水之南的中牟。
  迁都中牟有两重计算,一可以铸造抵御魏国北上的大门,二可以辖制中山国南下。
  可是到了赵敬侯时期,战事格局改变,赵魏两国国境基本变成了隔着漳水对峙的局面。
  试想一个都城,却在敌境之内,那危险和不便是可想而知,所以再次迁都就被提上日程。
  在经历了几番选址和长时间的规划修造后,赵国的国都终于迁到了邯郸,而且百多年来就再也没动过。
  上面这些赵国史已经听得诸唯胸闷气短、几欲干呕了,他哪里听得下去如此长篇大论,忙叫着就说邯郸城吧,别说别的了。
  要倾轻蔑一笑道:“你可知从太行山上看邯郸城像什么?”
  诸唯也上过太行山颠,可从未想过看看邯郸大城像个什么?
  于是他懵懵地问道:“什么?”
  “品字形,是一个向西倾倒了的品字形!”
  邯郸城一共由三座城构成,分别是背靠太行山的王城,北面的大北城和南面规模超过前两城之和的郭城。
  其中王城和大北城是在迁都时就已建好,而郭城是在不到百年前,由庞涓率魏军攻破都城后建造的。
  那一次大破邯郸,给了当时的的赵国国君赵成侯深深的震撼,觉得王城和大北城虽然互为犄角,但南向防御空虚。
  所以战祸稍止,就开始在南面营建大规模的城邑也就是郭城。
  那些年,列国的局面已经发生了根本变化,秦国历经了商鞅变法,军事实力跃居列国最强,打得各国几无还手之力。
  在此时,一代喉舌苏秦出现了,开始提出了合纵之说,游说诸国联合抗秦,最后苏秦挂六国相印,六国联盟,共同抵御强秦。
  所以在当时,赵魏韩三国暂歇刀兵,邯郸郭城修建地异常迅捷,没几年就竣工成为南向防御的大城。
  而后赵国将原大北城的居民,和王城内居住的公卿大夫,贵族子弟陆续迁入郭城。
  而王城就成了王家单独所有,而大北城就渐渐成了兵营,赵国此后将军事力量集中在北面以攻取中山国。
  直到武灵王灭了中山国,邯郸三城的迁城才算全部完毕。
  听到此处, 诸唯疑惑地问道:“这位先王还有这等事迹?我怎么不知道?”
  “都几十年过去了,没想到百姓还蒙在骨里!”要倾叹道。
  “要不是武灵王被乱臣贼子饿毙在沙丘,现在赵国也许真的能和强秦一战,灭了秦军战无不胜的神话!”
  诸唯自认是个粗人,他根本不清楚也不愿意知道的往事上不爱动脑,于是转移话题道:“别这么说,现在赵括将军已经在对秦前线捷报频传,胜秦也就在不日之间!”
  谁知要倾却扑哧笑了:“破秦,不日之间?笑话!”
  “一月有半前还天天急报求增兵增粮,这半个月就连连大捷了?恶如虎狼横行沙场的秦军十几天就被逆转打败了?简直是可笑之至!”
  诸唯听得一愣道:“这些你怎么知道?别长他人威风灭……”
  “我可断言!赵括必将大败!届时邯郸城危矣!”要倾正色道。
  诸唯忙抓回话题道:“咱们不胡说那些行吗?你不是要给我讲邯郸城吗?请接续!”说罢他给对方斟了一爵酒。


  要倾平复一下,看着对方一副满不在乎,只得摇摇头接着讲起。
  这王城怎样,他没进去过里面不知道。只知道有正东南西北四门,依次是離门,乾门,坎门和坤门。
  但这郭城他可是熟稔无比,而且对其建筑布局是大加赞赏。
  郭城也有东南西北四门,按偏八卦依次是兑门,巽门,艮门和震门。诸唯看卫的南门就是巽门。
  全城东西横向按天干分十条街,南北纵向按地支分十二道。
  名字全取自三皇五帝时的干支旧称,所以念起来有些拗口。
  而由每一街道划出的区域则由干支的简称称谓,凡开门向着街的就叫巷,而开门向着道的就叫里。
  比如他们所在的庚申巷,和旁边的庚未巷就因此得名。
  所以虽然街道名难记,但只要明白其中道理,想去哪里也可一说便知。
  诸唯听到此处,疑惑不解问道:“可现在这里巷的开门都是四向皆有呀?”
  要倾道:“那是郭城近些年迅速繁荣,繁华引得人们蜂拥进入大城,人口暴增,加之邯郸县属并未加以规划引导,是以百姓随意搭建,慢慢地这里巷中都变成了蛛网,外面也就到处是门了。”
  诸唯一想确实也是如此,就他家那一里,小时候各户还是横平竖直的,现在里面简直已如九曲回肠。
  他突发奇想又问道:“既然是按照天干地支来的,那干嘛不就直接按数字直接命名呢?那岂不是简单明了?”
  要倾瞥了他一眼道:“你以为谋划建城的都是你这般粗人?都那么市井?”
  “况且真如你所说,从一街到十街,从一道到十二道,倒是简单了,那区域怎么说?难道说一一巷,十十二里吗?像个什么!”
  诸唯也哑然失笑道:“对呀!那听起来倒像是……倒像是军营了!”
  “哎,那大北城早就成了军营,那里有什么道道?”
  要倾摇摇头道:“我没去过大北城!”
  “什么?”诸唯疑道。
  “世间繁华皆在郭城,我要去那脏臭的屯兵城作甚?”
  诸唯一听也是,大北城的确是个糙莽之辈的聚集所在,实在跟繁华不沾边,更别说眼前这位爱花之人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看看时候,诸唯正要请教正题,忽听外面一阵鼓噪,人们纷纷往上章街涌,他也起身回头去看,这一看却把他给惊住了。
  就见一队从东边而来正经过上章街,只见这些人相貌奇特,衣装怪异,打扮得叫一个花里胡哨,有的还拿着奇诡的乐器吹奏着。
  但真正令人惊奇的是,其中几个人身上都盘着大蛇。
  这蛇浑身色彩斑斓,透着一股凶邪之象,但最让人惊悚的是,这些蛇无一不是双头的!
  看着两个连在一起的蛇头,吐着信子的模样,真是说不出的诡异惊栗。
  围观者中有不少纷纷惊叫道:“妖怪!妖怪呀!”
  诸唯也是惊讶不已,喃喃道:“难道白天妖怪也能出没?……”
  “什么妖怪呀!这是岐头蛇!又叫弩弦!”要倾白了他一眼道。
  不过他旋即也喃喃道:“这蛇是古籍上记载的,以前都是当神话看的,怎么现在出现了?难道古书所记都是真的?”
  正此时,上章街上一百姓可能是惊恐地甚了,那着手中长杆就向一个蛇头捅去,谁知那蛇口猛地大张,噗地喷出一道火焰来!
  幸亏那百姓离得远,没被火燎到,但那竹竿却是刹时被烧着了,吓得那百姓顿时松手向后踉跄急退。
  见此情景,诸唯猛地一握刀柄,就要穿靴而出。
  要倾冷冷道:“干什么去?”
  “我要再不出手,这妖邪就要伤及百姓了!”诸唯不管斗狠之人当街利刃对决,甚至死伤,但他可看不得手无寸铁的百姓被邪祟伤。
  “你不要忘了,九月初九是什么日子,大王的诏令上是怎么说的!”要倾冷冷地提醒道。
  说到这句,诸唯才猛然醒悟。
  他颓然坐回到台上,心道:这几日我是忙昏头了,连这等大事都给忘了!
  朋友们,我来更新!
  就在诸唯听着要倾口授机宜之时,从东边又缓缓走来一队人。
  这些人穿着朴素,行止低调,人人都戴着个大斗笠。
  由于与前两队招摇扰民的团队有着天壤之别,所以根本就没有百姓注意到他们。
  可是细一看,这几位人人的背后都背着个竹篓,盖得是严严实实。
  诸唯背着街道,当然看不到。要倾瞟了他们一眼,见没甚稀奇,也没多加理会。
  毕竟邯郸郭城白日里的城门检,是缉捕署负责的。
  对自己的兄弟,诸唯曾经表示过欣慰。如此繁重的日常事务,缉捕署的检查还是不会犯下大错的。
  比如致命武器,那断不会有人能携私混进郭城的。
  再比如私盐私油,他手下弟兄们的嗅觉也敏如鬣狗,总能迅速发现端倪。
  倒不是他们有多恨贩私,而是可以借此盘出些油水。
  是以白日里能进得了郭城的人和物,基本是能令人放心的。
  所谓的百姓无虞,也就是日常安全能有保障,在这剑戟横飞的年岁,这就已是足够。
  于是这一队不招摇的行人经过上章街时,几乎都没什么人再看他们一眼。
  可是细细观察,它们却有不同。
  主要是他们的步伐很是缓慢,而且每只斗笠下的一双眼都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仔细地扫量着经过的街市。
  由于脸被遮了个严实,看不出这些人的样貌特征。
  可如要细看他们露在外面的手,却看出上面细密的疤痕斑斑驳驳,层层叠叠,仿似都遭受过蛇虫鼠蚁的经久啃咬一般。
  上章街是主街,每隔三道在街口有个水井。
  他们每经过水井时,都会稍作驻足,每个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望过去,而后再扫视四周。
  虽然这举动略显怪异,可是在经过见过的邯郸人眼里,这根本不算什么。
  就刚才还有喷火的蛇呢?有什么大惊小怪?
  这些人一路缓行直到城西,几乎走完了上章街。
  按说就他们那副寒酸相,此时向南进入穷苦人云集的南城才是相得益彰。
  可他们却出人意料地转向赤若奋道北行,不多时就消失在街里之中,不见踪影。


  诸唯从未觉得设伏拿贼的等待过程是如此漫长,更是如此煎熬。
  因为他藏身的所在,里面的歌寮不知是哪位公子哥点了一首曲子,让一个艳姬循环往复地唱。
  恰巧那首曲子,是他听过的为数不多的歌中最熟悉的一首,只不过他听的都是清唱。
  “白云悠悠,沧浪茫茫。良人一别,山重难望。
  心念盼盼,日月凉凉。人去无踪,伊人穿肠。
  移情于浣纱兮,水流潺潺,乱心房。
  置身于山水兮,谷音荡荡,摧欲狂。
  待君归来兮,日憔悴。
  但得见君兮,泪千行。
  …… …… ”
  这首唱曲是他在心上人房外徘徊时听过的,而且还偷偷地听了很多遍。
  他虽然没读过书,但也知唱曲的人心里有多凄凉。
  很多次他都想窜上墙头,对着她表白爱慕,对着她大喊:“别等了,我就在!”
  可是每每他都忍住了内心极度的冲动,因为她是他的神,不能亵渎,更不能抹黑。
  此刻听着里面琴缶与笛埙和奏出的苍凉感,加上清亮女声唱出的孤寂感,一遍一遍地,诸唯的心飘忽了,仿佛又到了她家的房外,听着她的清唱一般。
  就在此时,一声如夜枭般的呼叫传来,他立刻被惊醒,马上打起精神,这是他们的暗号,大鱼要出现了!
  果然,就见在辛巳里门口,两个人影现出身形。
  而其中一人,只看上几眼,就可以断定是梁缺!
  虽然诸唯等四人昨夜围捕过这大贼,但其余差役都未见过此人。
  不过此人的特征十分明显,削瘦如杆子般,偏偏身形灵活地仿似皮筋。
  并且有一点是可以轻易区分的,他走路似乎脚跟从未沾过地,就像在地面上飘过一样。
  而眼前一人就像是在路面漂浮一样诡异,不是梁缺又是何人?
  诸唯就觉得心跳加速,但他却努力使自己冷静,要等到贼人走到最佳击射角度时再下令。
  就在此二人出了辛巳里,就在门前又寒暄上了,可听不见说的是什么。
  诸唯心中在叫着,再向前两步,就两步,人就能彻底暴露在灯笼下!快,就走两步……
  正这时,就听嗖地一声,一只弩箭朝着梁缺就射了过去。
  诸唯心下大恼,这是谁不听号令?这般胡乱出手,能射中才怪呢?!
  果不其然,就见大贼身形只一闪,轻巧地就避开了弩箭。
  诸唯见行迹已然暴露,也容不得他再等再想,只得断喝一声:“齐射!”就见十几支弩箭,夹带着风声就向居中射了过去!
  梁缺似与另一人说了一句什么,而后两人一南一北就分开跑出。
  其中向北之人身形如电,不是大贼又是何人!?

  先来更新!
  此时诸唯正躲在大荒落道近重光街口,见人影飘忽间几个起跃就近了重光街,立刻大叫:“重光街齐射!”
  一时间十余只弩箭从四面八方射向了街口,梁缺腾挪间躲过了弩箭,正要脚下发力,第二轮轻弩发出的快箭已扑面而来。
  不得已间,他沿着重光街向东一路躲闪,但由于辛巳里上也有弩手,不得已他只得从佌布停靠的马车下爬着逃窜。
  只三轮箭雨过后,已有几匹马中箭,阵阵嘶吼声不绝于耳。
  而此时,两匹马吃痛前蹄猛力腾空,挣脱绑绳拖着马车,就状似发狂地狂奔起来。
  诸唯心下一惊:看来还真让要倾说中了,这贼子果然从马车下钻逃,惊扰了马匹好趁乱逃窜。
  他立刻回头见对身后的傻圣叫道:“守住这边接口!不管是人是马见一个就撂倒一个!”傻子一声知道,蹬蹬蹬大步就立在了重光街大荒落道口。
  只见他手持一根木椽,猛力一挥,一匹马就应声倒地,端得是威风凛凛。
  诸唯接着对上面叫道:“压制住傻子前面和那边巷口!”
  而后他一掉头,沿道向北猛跑,接着在上章街向东转向,从另一侧直绕到了敦牂道,他要去另一侧堵截大贼。
  等他飞跑到了重光街另一端,却猛地发现事态又有了变化。
  原来梁缺见身后有一巨型水桶般大汉挥舞着木椽,连马匹都能一下打倒,而且上面弩箭压制地厉害,且前方房上有大量弓弩手现身,也知道硬拼不来。
  而这时他抬头一看,却见到辛巳里上却只有两名弩手,顿时计上心来。
  他静静地趴伏着,等待旁边房上弩手上箭的瞬息,脚一蹬,三五下就上了辛未里的屋顶。
  顶上一弩手正在装箭,惊见眼前现出一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夺了弩箭,人被直接踹下房去。
  梁缺弩箭在手,对准房顶一侧另一弩手,一扣扳机,另一人当时中箭掉了下去。
  可他刚才情急之下没捞箭囊,弩上只此一箭,放完就只能成了废物。
  不过沿街此侧房上的威胁已立解,此刻周遭各房上弩手均已发现异端,纷纷射箭过来,梁缺身形一晃,又回到了地面。
  他仗着车辆掩体,猫身快行,只求快速经过下一路口,人就能顺利脱身了。
  可等他刚接近敦牂道,刚要飞身穿过时,一道白光挟着寒芒向他劈了过来!
  堵他正着的人就是诸唯!诸唯见防守已破,不顾安危上前对着他就是一刀!
  由于昨日衙门配发的青铜短剑,在抓捕中落尽下风,诸唯不得已从家里把祖传的胡刀给装备上了。
  这把胡刀在邯郸城兵卒胥吏甚至将军中,都是个稀罕物件。
  这是他爷爷追随武灵王剿灭中山国时的战利品,而后再又大王转赏给他爷爷的,可以世代相传。
  这刀是当时赵国,甚至列国中都极为稀少的铁质兵器!
  由于属性关系,铁刀远比铜剑锋利,但由于锻造法门尚未精进,所以较脆。
  就算是当年中山国的铁器锻造已经遥遥领先,但还是没法与重兵器持久对抗,不过对付个赤手的凶徒可是够用了。
  就见这一刀闪过,梁缺一躲,一根车梁被拦腰砍断!


  一击不中,诸唯立刻叫道:“朝我身后放弩!”
  一时间弩箭四起,在他身后扑下了一张箭网。
  梁缺见此处再无法通过,就像身后急窜。
  在他看来,后面那个抡着根巨棒的傻大个儿,无非就是力大,但力大回手就慢,通过的空隙总能找到。
  而诸唯见此情景,却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叫道:“傻圣,扑向他!西边弩停!”
  牛傻圣依言抡着木椽大马金刀地就扑了过来,而梁缺见他身后弩箭停了,顿时喜出望外,加快了脚步。
  就在二人相隔不及五尺的时候,梁缺突然坠身向前急滑。
  他看出了这傻大个儿走路双腿开得很大,足够容他从胯下滑过,于是顿生此招。
  身形贴地滑动,去势就已难回。
  正在梁缺心下惊喜以为脱身在即之时,忽听一声大叫:“落网!”
  他此时背朝下头向上,就眼见着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向着自己的面门而来!
  而此刻他双腿已进入了大汉的腿内,想收脚都已来不及了,正惊遽间,又听一声大叫:“傻圣,坐下!”
  接着他就感觉一座肉山轰一下压到了自己的胸腹上,顿时感觉腹内绞痛,一口老血就喷了出来,而后就是眼冒金星,差点晕厥过去。
  此刻周遭人已经蜂拥扑上,从傻圣身下把大贼揪出,先用渔网敷了个结实,而后又在外面密密匝匝扎了三圈麻绳,直把梁缺捆得连手都动弹不得才罢手。
  诸唯这才笑嘻嘻地缓步走来,看着嘴角淌血的梁缺笑道:“大贼梁缺,这回再也跑不了了吧?”
  梁缺终于顺过了一口气,突然大笑起来,那笑声中饱含着恶毒。
  一旁差役正是被他从上面踢下来的,上前噼里啪啦就是几个嘴巴,骂道:“你个小狗崽子,还敢……”
  话还没说完,就见屋顶一道黑影夹着几道白光向着他直扑而来。
  诸唯眼尖,猛力把他推开。
  那黑影一扑不中,落地瞬间再次暴起,只是这次的目标已换成了诸唯。
  诸唯就见四道白光须臾间就抓向了自己的面门,忙举刀横架。
  就听到仓啷啷几声,似乎还有火花闪过。
  幸亏那黑影不巨,扑力不足,被一下子隔了出去。
  可此物似妖祟一般,竟然在空中一下子扭转身形,再次向诸唯扑了过去。
  诸唯一刀刚刚格完,正待落刀再来起手,没成想它在空中扭身杀回,也是惊得汗毛骤立,连忙扭转刀身,刀刃向上,猛挥了出去。
  只见四道白光将将就要接近诸唯的脸庞,突然一声惨叫,四道白光连着一物刹时被切落了下来!
  那物转瞬就飞到了房上,朝着下面狂叫了几声。
  这时就听到一阵诡异惊栗的声音,似鬼哭妖号一般摄人心魄,那物再无迟疑,跛着几下就消失在夜幕里。



  此时众人一半看得是目瞪口呆,根本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是几个刹那,就像是妖怪般无影来无影去。
  另一些在诸唯身边的却是惊得合不拢嘴,这到底是什么,怎么袭击快似闪电,溜走又疾如阵风呢?这可怎么防备?
  而诸唯虽然躲过了致命一击,但心中是突突乱跳,虽然仗着精铁胡刀锋利,勉强躲过了一劫,可刚才那电石火光的一幕,还是把他吓得心惊胆寒。
  因为只有他近距离看到了那物的眼睛!那是一双绿得发瘆的眼睛,就像是深不见底的水潭般,让人心生恐惧。
  这时他才感觉到脸上一凉,伸手一摸一看,却是一道血液。原来刚才那道白光还是把他的脸划破了。
  如果不是他历经战阵生死,反应奇快,此刻恐怕……
  他忙低头拾起被他砍掉的物事,仔细一看,原来这是个什么动物的一只前爪,爪前有四道如刀锋般的利爪。
  他用手一弹,竟发出了金属的声音,听着倒与他胡刀的精铁材质颇为相近,只是更亮看着更锋利。
  他心下也是发毛,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刚才距离那么近,可他竟然判断不出。
  说是猫,却要更大还没耳朵;说是虎豹,却又要小上很多。况且什么东西能生有精铁般的利爪呢?
  他又暗自庆幸自己用的是这胡刀,要是换了铜剑,可能此刻脸已如西瓜般被刨开了!
  不过这段情景却是把梁缺看得是目不转睛,随后眼看天一声长叹。
  到了这时众人才围了上来,纷纷询问关切。
  诸唯恐众人见了这利爪心生无数臆测,忙把血淋淋地断爪往怀里一塞,而后叫道:“兄弟们,叫上南边看守的弟兄,咱们领赏去!”
  这时房上中箭的也一瘸一拐走了过来,他早就听城尉安排,身里穿了皮甲,所以轻弩只是造成了点儿皮外伤,至于腿,那是掉下来时扭到脚了。
  众人哄笑着,由牛傻圣一人扛着梁缺,就走回了大荒落道,向南一叫一看,却都傻了。
  却见一干约有十来个兄弟相互搀扶着,嘴中哎呦着,向这边缓缓而来。
  诸唯一惊,忙奔过去询问究竟。
  原来,与梁缺分开逃窜的人,遭到了南面设伏兄弟的围堵。
  在这张擒贼大网设计之初,要倾就断言大贼不会南窜,因为往南有南城卫,往那就相当于进了官兵的口袋。
  梁缺绝不会这么傻,可往北就完全不一样了。只要逃过了上章街以北,就是富贾豪商王公大臣的居所,深邃而隐秘,差役们也轻易进不去。那他也就可以泥鳅入塘,了无踪影,所以他一定会北逃。
  因此在人手配置上,诸唯把主力都集中在北边包围圈上,南边人手甚少。
  正在他以为因为自己的配置失衡,而导致兄弟受伤内疚时,众人却说了一个让他瞠目的过程。
  往南跑的那位虽然也有两下子,但确实照梁缺比差的不是一点半分,刚逃出半条街,没到玄黓街就被压制在马车后动弹不得了。


  众人觉得擒住此人是手到擒来,便收了弩想上前拿人。
  没想到从此人的藏身处,却传来一阵异常诡异悚栗的声音,随后一个黑影从天而降,众人就见到一阵光影过后,几乎人人都受了伤,而那人也就此逃得无影无踪了。
  诸唯检查了一下,发现幸好众人都是些皮外伤,没伤到筋骨,也就命人简单包扎一下,等到了县衙再请医吏处理。
  他听完叙述也就清楚了,袭击他的和南边护卫的是同一个妖物,而以他砍下的爪子来说,那妖物并未想真伤了他们,要不以如此遽烈利爪,这些手下还能有命在?
  他微一思索,向梁缺问道:“那跟你会面的是谁?怎会如此妖法?”
  这时梁缺还被牛傻圣扛在肩上,头横着看着诸唯说完,冷笑一声,把头扭向一边。
  诸唯突然狡黠一笑道:“你不说也没关系!我让大块头抓住你的脚,把你的头像杵子捣小蒜一样在地上捣来捣去,反正只要你活着,我们就能交差!”
  谁知牛傻圣一听小蒜,以为要吃东西,说道:“多劳需多吃,古人不欺我哉!小蒜太小,可要多捣点才行!说完手一扭想把肩上人放下。
  可梁缺却误会了对方真要那他的头往地上捣,心想这死不了却可能变成傻子,那不比死了更难受?忙叫道:“我说我说,别捣,别捣!”
  诸唯叫停了牛傻圣,梁缺道:“他是谁,我真不知道!但他要问我买样东西,可这东西现在我没有!”
  “那是什么东西?”
  “问了也没用!反正我被你们擒了,也拿不到手了!”
  “还想耍赖?”诸唯面露凶光,顺手捞起了地上的一块石头,对着他的头挥着,“我就凭石头,也能让你变猪头!”
  “别别!”梁缺似乎很在意自己的容貌,的确这张脸看上去,确实有几分洒脱风流之气,他才不愿被别人毁了容呢。
  “那人只说要我到冬官司空宅上取样东西,就在他家正堂挂着,是什么我真的不知!”
  “那昨天你干什么来了?”
  “本来约的是昨今两天,昨天等了半夜没等到,今日才又来的。”
  “那人许你什么好处,能让你这大贼甘愿来此等上两天?”
  梁缺恨恨道:“反正也没有了,还问作甚?”
  看梁缺那一脸丧气相,诸唯觉得可能不假,也就不再追问。
  就在众人等集结完毕,准备分两队,没受伤的先回南门当值,受伤的一同赶回衙门时,从北面风驰电掣地驶来一辆马车。
  车头一人边赶车边叫着:“公子非急务出城,闲杂人等让路!”
  就这么边叫边跑,很快就离他们不过几丈远了。
  这时大家才看清,驾车的一身华服深衣,环佩叮当,头戴公子冠,看面相甚是年轻。
  那人继续叫着:“公子非急务出城,闲杂让路!”
  一个差役不服气刚要叫,却被诸唯推到了另一边,而后叫人分开两边,让马车顺利通过。
  这时,被推的不服不忿道:“公子非?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啦?”
  诸唯道:“算了,再不济也是公子!可是这么晚他要出城干什么去?”
  被扛着的梁缺却突然来了一句:“找死去呗!”




  朋友们,早来更新
  公子非快马加鞭驾着车,到了南门下一通叫唤,守城的卫尉章寻也没拦着,直接吩咐开门放行。
  出得城来,他就向武安方向星夜兼程。
  在路上他心里只是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师父可千万要在,千万不要出去云游,可千万……
  这条路他熟稔无比,自认就算是摸着黑赶车,也能顺利到达。
  为了赶时间,他把车驾得飞快,马鞭更是甩得山响。
  他连夜出城是因为从宫中得到了个消息,足矣给他飞黄腾达的消息。
  都是公子了,还要什么飞黄腾达?
  这其中的曲折缘由,万般苦涩,只有他懂。
  所以就算冒着风险夜行,也在所不惜。
  不过奔着奔着,他倒是有些疑惑了,这条路本来是铭记于心的,现在怎么却好像似是而非了。
  借着马前灯飘忽的微光,他好像看到了这条原本还算平坦地道路上,杂草越来越多,而路面也似乎坑洼了许多。
  这感觉随着车辙过坑的震动不断传上来,激着他的脑袋,他突然一怔,暗道:这道怎么好像很久没走过车人了?
  不过不应该呀,此处离山脉还尚远,属于邯郸到武安的主路,总不至于没有人车走吧?
  可一切的表征看起来又是那么奇怪,让他狐疑更重。
  想及此处,他不禁收紧了缰绳,叫了几声,马渐渐停了下来。
  他左右四顾,想找到个熟悉的参照物来判断是否跑错了路。
  可四顾漆黑,哪里能辨出周围的地貌呢?
  正此时,一声凄厉的嘶叫在南边响起,那声音如同利刃划过岩石,如石子刮蹭着铜器,说不出的刺耳难忍,更透着让人汗毛直立的惊遽。
  公子非不是个胆小的人,当年他曾一人独攀峭壁采药,虽然心中惊恐,但仗着腰悬利剑,胆色还是壮了几分。
  他朝发声的方向仔细看去,黑暗中似乎有点点白光一闪而逝。
  他在惊疑中努力地回想着自己的所识所见,猛地两个字跳入了脑海:鬼火!
  乡野传说,妖鬼出没的地方有鬼火闪亮,此地变为生人莫近,回避为上。
  师父也这样教导过,只不过方式和出发点不一样。
  按他老人家的话讲,孔子都曰‘敬鬼神而远之’,那普通人更应飘渺勿问。
  虽鬼神之说信与不信尚在两可间,但诡事莫沾,异端莫靠,倒是安身根本。
  他一向谨遵唯师命,按理说这情形已足够诡异,当立刻快马加鞭离开是非之地,但他实在是判断不出是否走了岔路。
  如果真是,不及时返回正路,岂不是浪费了宝贵的时间?
  他绞尽脑汁回想着,原来路两边的风貌,猛然灵光一现。
  他记得原来路边有一处大规模的乱葬岗,都是城中贫苦百姓的群葬去处。
  那里埋的都不是战死的,但可能却比在战场死得还惨。
  有饿死的病死的,受尽折磨身死的,总之穷苦人的死法是五花八门,死后也不得安生。
  在那里挖坑埋人,一不留神就会挖到其他人的尸骨,实在是让人胆颤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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