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美国华人黑帮百年故事之——烟云血记(1880~1950)》

  第六十三节

  蓝裕棠带着沉重的镣铐跟着狱警从阴暗牢房一步步拾级而上,楼梯转弯正对着一面窗,刺眼的阳光从外面照进来。

  蓝裕棠有些睁不开眼,一阵温暖伴随着眩晕而来,这漫长而令人精疲力竭的长夜过去,再次看到阳光感到恍如隔世。

  眼前楼梯转弯后的有一条长长的通道,隔几步就是一面大窗,窗外正对着海湾,阳光洒在海边,波光粼粼,如同一把碎钻扔在了蓝色的丝绒上。

  蓝裕棠凉透的身体内在深处突然有一股温热的暖流,流经胸口、喉头、眼睛……

  再回头看看身后的台阶,一直延伸进黑暗的牢房,发霉酸腐的难闻气味从那边隐隐飘上来。

  蓝裕棠回想起自己昨夜的心灰意冷,想要就此在监狱里度过余生的念头,突然打了个寒战。

  蓝裕棠听着自己的脚步伴随着镣铐碰撞的声音,似乎还能听到自己的骨骼在伸展的声音,

  他心想,无论如何,一定不能就这样了此余生,要出去!

  至于究竟怎么才能出去,蓝裕棠不知道。

  但却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不能放弃自己,就此顺应命运的戏弄,不行,不能这样。
  狱警带着蓝裕棠走过了长长的走廊,走到一扇白色的门前,示意蓝裕棠等候,蓝裕棠完全摸不清到底提他来干嘛,是已经要审问了还是要如何。

  狱警推门进去,门开的一瞬间,蓝裕棠听到屋里有人正好清了清喉咙的声音,这声音十分耳熟。

  但那么短促的一声听得也很不真切,蓝裕棠一个激灵,想要探头看个究竟,那狱警却在身后关上了门。

  蓝裕棠焦急地侯在门口,转头看看窗外那闪耀的大海,心里很不安分,一心只想出去。

  四下看看这走廊的结构,回想着昨晚进来的路径,想尽快了解这里有什么出去的办法。

  突然,门吱呀一声开了,刚才带路的狱警站在门口示意他进来,脸上带着不屑的表情。

  蓝裕棠走进屋里,只见屋子正中一张桌子,桌子的一边坐着三个人,正中是一个西装革履相貌英俊的年轻白人,一边坐着周翻译,另一边,竟是常慕春!
  蓝裕棠看常慕春坐在椅子里正抬起头看向自己,显得有些疲惫而苍老,和两天前看到的那个精神矍铄眼里有光的他判若两人。

  短短一天内,常慕春痛失冯啸山白逸庭两大爱将,自己名下的产业醉仙楼惨遭血洗,任凭再内心强大的人也会受到沉重打击。

  蓝裕棠看到常慕春的那一瞬间,这两天经历的一切突然电光火石般在眼前回闪,一时间,痛苦、疑惑、愧疚、遗恨统统涌上心头。

  而且虽然不知常慕春此来何意,但无论为何,在常慕春自家兄弟和产业一夜之间经历了如此噩梦,竟然第一时间来监狱找他,蓝裕棠一下绷不住了。

  狱警招呼蓝裕棠过去坐到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去,他站在原地没有动,把脸别开,眼泪流得止不住。
  常慕春冲蓝裕棠招了一下手:“来,裕棠,坐下。”

  那声音略显沙哑和疲惫,却仍然温和而坚定,丝毫听不到任何的哀怨。

  蓝裕棠低着头走到常慕春面前,深深地鞠躬下去,抽泣着:

  “常香主,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

  常慕春叹了口气,似乎想起身接近蓝裕棠,边上的狱警嗓子里哼了一声。

  常慕春便没有再动,看看平时一副大人样子的蓝裕棠现在哭得像个小孩子,有些不忍,摆摆手说:

  “这怎么怨得你呢傻孩子,行了,大小伙子,哭什么,这么多人看着呢!”

  蓝裕棠听到常慕春这些温暖的话,心中更加翻涌,但只有生生忍住,用肩膀蹭掉泪水,走向桌子对面的座位。

  这时,坐在对面的那个年轻白人礼貌而不容拒绝地示意了一下狱警,狱警似乎不太情愿似的,磨磨蹭蹭走过来,用钥匙打开了蓝裕棠的手铐。

  蓝裕棠有点疑惑,从刚才的情绪中回缓了过来,打量着桌子对面那个英挺的年轻人,浅棕色的头发,目光犀利,气度不凡。

  蓝裕棠纳闷,这是什么人,竟然让常香主这样地位的人坐在边上,自己坐在当中,应该来路不简单。
  第六十四节

  那个白人平静地看着蓝裕棠,尽管年纪轻,却有一种往往在中年人脸上才能看到的波澜不惊泰然自若的神色,他看着你的时候,你感觉不到任何他对你的喜恶和评判。

  他浅浅地微笑了一下开口说话:

  “你好,我叫西奥多·罗斯福,我受到常先生的委托,将作为你的律师,代理你的案子。”

  坐在一边的周翻译如数翻译给蓝裕棠,蓝裕棠有点发懵,律师这名字他在醉仙楼里跑堂时倒是也听有头有脸的客人提过,但究竟是干嘛的自己并不知道。

  这时罗斯福已经从一个考究的皮制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文件,他推给蓝裕棠,说

  :“如果你看了没有问题,可以签一下这份授权协议。”
  蓝裕棠伸手翻翻,大概能有七八页的文件,每一页都是密密麻麻的英文,没有一个字看得懂。

  常慕春伸手拿过那份协议,直接推到周翻译面前,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一句一句翻译给我听。”

  周翻译还没说话,罗斯福从兜里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像是听懂了一样,雷厉风行地说:

  “用不着现在翻译,时间关系,我们先聊一下案子,这份文件等我走了你们慢慢翻译,签好了下次我再拿好了。”

  罗斯福一边说,一边把怀表从表链上拆下来,开着怀表的表盖,摆在桌上,没有表情地看了周翻译一眼。

  周翻译看着他摆在桌上的怀表,不由得挺直身子加快语速翻译。

  罗斯福一边低头一颗颗解开西装里的马甲的扣子,一边说:

  “长话短说,从原告起诉你的材料来看,你被控持枪杀人,而且人证物证确凿,所以正常来说,你应该会被判死刑,确切说是绞刑。”

  蓝裕棠正要争辩,罗斯福抬手做了个制止他的动作,继续说:

  “我跟常先生交谈过了,他告诉我,你自己陈述说,你并没有持枪杀人,而是对方持枪威胁你,双方在冲突过程中失手杀死了自己的同伴。

  但是,现场所有目击者提供的都是不利于你的证词,当然你可以说因为目击者都是对方的人。

  但更要命的是,你的说法不仅没有人证……”

  罗斯福停了一拍,难以置信又有些生气地说:

  “就在金山全城通缉你的时候,昨天你居然还手持物证,也就是那把枪,参与了唐人街和警方的对峙。

  对峙中有多名警察受伤,里面有没有你开枪的,还要进一步调查。你还把那把枪留在了现场,直接被警察捡了回来。”
  蓝裕棠似乎很勉强地才明白了周翻译的转述,想要解释自己为什么拿着枪回去,刚一张嘴,罗斯福抬了一下手又制止了他,又像是看明白了他的意思,继续说道:

  “我不关心你出于什么目的,做出这样不合逻辑的事,总之非常不明智。”

  常慕春突然打断了罗斯福的盛气凌人:

  “罗斯福先生,指责他明智不明智,恐怕不是您的职务所在。”

  罗斯福和常慕春对视了一眼,哪怕他在翻译之前并没有听懂,却仍然感受到了常慕春的威严。

  正感到委屈的蓝裕棠听到常慕春突然的“护犊子”,心下又是一阵感动,他看向常慕春,常慕春给了他个坚定的眼神。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常慕春给他一种父亲的感觉,这样的安心,对蓝裕棠这样命途多舛的孩子来说,哪怕只有偶尔的时刻,仍然感到弥足珍贵。
  罗斯福转开头,语气缓和了很多,继续说道:

  “你的案子,会公开审判,如果开庭前不找到对你有利的证据,恐怕你就比较危险了。

  接下来我会跟你多碰几次头,你要诚实详细地跟我说清楚事情的始末,我会去搜罗证据,我会尽力帮你争取最大程度的从轻判处。”

  蓝裕棠听了更加疑惑了,他还不懂律师是干嘛的,他只觉得眼前这个洋人罗斯福,跟常香主也没什么交情的样子,自己就更不认识了。

  这洋人究竟为什么要帮自己,又要怎么帮,但蓝裕棠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罗斯福看了一眼摆在桌上开着盖的怀表,“啪”地一声把表合上,丢进口袋,站起身来:

  “那今天就到这里,我先想办法去找目击证人谈谈,我明天会再来跟你碰面的。”

  说着,罗斯福站起身,一刻都没耽搁地大步流星走向门口,微笑着向站在门口的狱警伸手握手。

  两人握手时,罗斯福把一张纸钞塞进狱警的手里,可脸上丝毫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仍旧礼貌坦然地微笑着。

  这位狱警多年之后也许在报纸上看到罗斯福总统的微笑时,定会觉得似曾相识,然后猛然想起此时此刻吧。
  第六十五节

  罗斯福离开后,常慕春对周翻译使了个眼色,周翻译站起身走向狱警, 只见周翻译压低声音声音跟狱警说着什么,还把一个纸包塞进那狱警的口袋。

  那狱警丝毫不觉得尴尬,坦然地笑了笑,还拍拍周翻译的肩膀,打开门,自己先走了出去。

  周翻译回头对常慕春欠欠身,恭敬地说:“常香主,我们在外头等您。”

  常慕春点点头,周翻译随即也推门出去了,临关门前有些欲言又止:“常香主……”

  常慕春声音有些疲惫地打断他:“不会很久的。”

  门关上了,这时屋里只剩了常慕春和蓝裕棠两人。
  蓝裕棠年纪虽轻,但也大概看得明白,知道周翻译刚才必定是给了那狱警好处,意图无非是行个方便多照顾自己,而这钱自然是常香主出的。

  蓝裕棠又是一阵感动和愧疚,他低下头,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不敢去看常慕春。

  常慕春安静地看着蓝裕棠,眼神一如既往的温和而坚毅,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看不出对分毫懊悔。

  蓝裕棠想起自己跟洋人发生冲突那天,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跑去了常记,常慕春第一次和自己单独谈话,就是如此的目光,从那时起,为救自己性命不遗余力。

  如今连累东元堂折损了半壁江山,自己身陷囹圄,常慕春却仍在试图营救他。

  蓝裕棠现在内心之煎熬,不知是该以死谢罪,还是该拼命好好活下去报答常慕春。
  “打起精神来,垂头丧气的什么样子!”常慕春突然开口。

  蓝裕棠抬了一下眼睛瞄了常慕春一眼,终没有勇气与他对视,似乎只要与常慕春对视,他们之间就会出现白逸庭那被染红的一袭白衣,和冯啸山的体无完肤死不瞑目。

  常慕春却像看穿了他的内心一样,改变了温和的口吻,有些严厉地:

  “蓝裕棠,你看着我!”

  蓝裕棠一愣,慢慢抬起双眼,他第一次在常慕春的眼神里看到那么狠的一股劲儿:

  “你不必自责,我不只是救你,我是要在这地界上,给中国人的命挣个说法。”

  蓝裕棠一愣,只见常慕春盯着他,嘴角抽动了一下,咬着牙说:

  “你给我打起精神来,好好配合律师,想方设法活下去,不然,小白和啸山才是白死了。”

  常慕春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拳打在蓝裕棠的胸口,蓝裕棠胸口胀痛,脸也一下涨红,额角的那块烟云血记又变得血红。
  站在门外的周翻译这时候其实自己心烦得要命,昨天几乎是被冯啸山胁迫着押送到常慕春处。

  常慕春倒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的绵里藏针比冯啸山的匕首架在脖子上还难受,总之就是开出了周翻译无法拒绝的条件和他不能承受的威胁。

  而罗斯福律师的外公,正是周翻译他老爹的老东家,他们举家都搬到美国东部去了,宅子留着偶尔回来度假用,周翻译便平时帮他们看宅子。

  正好这段时间,刚从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毕业的罗斯福回老宅来度假,周翻译在威逼利诱之下,将常慕春引荐给罗斯福。

  此时的罗斯福,虽然十分年轻,却野心勃勃,整个罗斯福家族又素来显赫,家庭的影响加上他出色的天资和学识,让他的政治和社会嗅觉极其敏锐。
  周翻译原本是硬着头皮一引荐,谁知罗斯福一听,立刻敏锐地感觉到,这个案子在当下的时节,必定会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如果这个案子能够拿下,自己作为律师必然一炮而红,立刻一口应下。

  罗斯福这一答应不要紧,周翻译原本是被贾三买通的人,他原本指望私下神不知鬼不觉地,两边通吃,这下估计全天下都要知道了,现在别说两边黑道通吃了,别被里外吊打就不错了。

  狱警闲得无聊跟周翻译攀谈起来:

  “跟你一起来的那个中国人是什么来路?很有钱有背景吧?我当狱警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中国人请律师的。”

  周翻译心烦意乱,抬头问狱警:“你觉得这官司能打赢么?”

  狱警笑了一声:

  “我说了您别不高兴,您也是跟司法机构打交道的人,您知道里面的规矩。中国人在这打赢官司?下个世纪都不可能。”

  周翻译点点头,若有所思:“确实,我还是想办法保命吧……”
  第六十六节

  这时,长长走廊的另一头,另外两个狱警边说笑边向这边走来。

  周翻译身边的那个狱警见状转身推开身后的门,径直走向蓝裕棠,一边迅速给他戴回手铐一边说:“今天就到这里。”

  常慕春点点头:“行,改天再来看你。”

  蓝裕棠张了张口,想对常慕春说点什么表决心的话,却不知该说什么;

  更不好意思的是,自己心里还惦记着阿黛,想问一句她怎么样,又觉得实在不合时宜。

  他站起身,突然想起第一次去东元堂,见到冯啸山向常慕春行的那个礼,那是东元堂内部兄弟行的礼。

  蓝裕棠右手食指弯折其余四指伸展,掌心向内放在左胸口,深深向常慕春鞠了一躬。

  常慕春一愣,没想到他会做如此举动。
  蓝裕棠被狱警连推带搡地走出门去,门关上之前,蓝裕棠回头看了一眼,

  正看见常慕春正站起来,右手四指握拳,唯有大拇指伸展,放在左锁骨下,微微低头向他回礼。
  蓝裕棠突然觉得热血沸腾,他与东元堂兄弟并肩作战过,东元堂兄弟因他丢了性命,
  此时他与常香主之间无声的互礼,他知道,自己从此以后,便是东元堂的人了。
  当狱警带着蓝裕棠走回到暗无天日的牢房的走廊,之前呆的那间牢房里刚跟蓝裕棠起过冲突的黑杰克正靠着墙边打瞌睡。

  同牢房的狱友远远看到蓝裕棠回来,踢了黑杰克一脚,黑杰克睁开眼睛正要骂娘,狱友冲蓝裕棠来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黑杰克一骨碌爬起来,双手抓着栏杆,狠狠地盯着正跟着狱警一步步走来的蓝裕棠,轻轻活动着脖子,关节发出声响。

  蓝裕棠走到这间牢房门口停下脚步,眼睛避开他,知道黑杰克等着要打他,正想着要怎么才能避免冲突。

  可狱警却并没有停下来打开这间牢房的门,而是推了蓝裕棠一把说:“往前!”

  说着,狱警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蓝裕棠紧跟了几步。

  狱警径直走到走廊尽头的另一间牢房停下来,开始开门。
  黑杰克在身后一边敲打着栏杆一边怒吼着:

  “操!凭什么带中国佬去’度假村’?他是卖屁股给你了吗?”

  一时间,各个牢房的人们听到黑杰克的怒吼,全都起身扒着栏杆躁动起来,有的大吼大叫,有的敲地板,有的敲击栏杆。

  蓝裕棠一时惊愕,看着群情激愤的人们,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黑杰克继续骂骂咧咧地吼叫着:

  “操他妈的,什么时候中国小猪猡都爬到我们头上去了?”

  狱警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打开面前的牢房门,示意蓝裕棠进去。

  蓝裕棠看看眼前这一间,比自己之前呆的那一间干净不少,而且有四张木板床,有完整的被褥。

  但这间牢房和其他都不一样的地方是,其中一面墙离地两米高的地方,有个半尺见方的小窗口。

  有阳光从那小小的一方窗口照进来,一个明亮温暖的小方块投在其中一张木板床上,一个大胡子正躺在那张床上,胸口是那一方阳光。

  蓝裕棠顿时明白了那些人的愤怒,因为这是条件最好的一间牢房,被全体狱友称为“度假村”,也是唯一有阳光的一间。

  而阳光,对于失去自由的人来说,就是希望。
  狱警关上门,仍旧有不少人在各自牢房里咒骂着不堪入耳的话。

  狱警拿起警棍,一边大声骂着一边用力敲击那些牢房的栏杆,人们渐渐平息下来。

  蓝裕棠走进那间牢房,仍旧立在门口没敢往里走,除了那个大胡子,另外两个狱友各自窝在一个角落,虎视眈眈地看着蓝裕棠。

  蓝裕棠这次学聪明了,虽然语言不通,但他立刻对这三个人欠欠身,表示友好。

  那三个人没有丝毫的反应,无人言语,只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蓝裕棠默默地低着头,挑了个没人的角落先坐了下来。

  他知道这是常慕春给了狱警不少好处才把他换来这间明显条件更好的牢房,但同屋的几个人看起来也绝非善茬,又语言不通,到底要怎么才能相安无事的捱过以后这些日子呢。

  这么想着,蓝裕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一块照在大胡子胸口的阳光上。

  突然,那大胡子蹭地坐了起来,一脸横肉抖动着:“你他妈看我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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