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又是上百名士兵,与对面的三二十名士兵对峙着。应该不难看出,那三二十名士兵就是前来营救丞相和上司派员的。阅兵台下的两侧,各有百余名士兵,正大声地喊着什么。
此时,中尉正仰躺在座椅上——每逢有下属军官履新,必要亲来请他去赴宴。赴宴倒无所谓,关键是宴会后面的节目和礼品,绝不可以错过了。中尉相信王莽绝不是不懂事的人,他应该已经在来的路上,或者已到了门口。
正猜测,卫兵带了一个人进来,道:“启禀中尉,王校尉的使者到了。”
“使者?这个王莽居然不是亲自来的!他妈的,不会办事。”中尉暗骂着,坐直了身子,翻了翻眼皮,白了来人一眼,不悦地道:“有啥事,说吧。”
来人正是那骑兵,闻得让他说话,忙道:“启禀中尉,射声营有人闹事,王校尉已亲去处理,特命小的前来禀报中尉。”
“闹事?何人敢在军营里闹事?这可不是小事,弄不好,咱也要跟着受牵连。”中尉可不敢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一惊,急问:“何人闹事?到了什么程度?”
那骑兵道:“到了什么程度尚且不知,只知是司马扣押了丞相和上司派员,因此引发混乱。”
“司马?不就是咱的那个亲戚吗?他妈的,你的要求咱已经满足了,你还想咋样?闹事?在军营里闹事一律视为叛乱,你这不是在找死吗?你找死不打紧,为什么还要拽上咱?”中尉想着,怒道:“来人哪,速点齐一千兵马,赶往射声营。”
一千兵马出动可不是小动静,他们还未及接近射声营,王莽已听到了。王莽接到那骑兵的回报后,便一直在等,他等的就是这个时候。见时候已到,他猛地大声咳了一下,引得众士兵一齐转身来看。见是他,纷纷让开道路,让他上了阅兵台。
王莽当然也怕,怕得要命,但他硬撑着,佯做声色俱厉地道:“大胆反贼,竟敢绑我丞相和上司派员,还不快快放人?”
司马做这事原就心虚,见他来了,原指望向他耐心地解说一番,不想他上来就来了这么一句,登时硬起心肠道:“丞相伙同前任校尉克扣军饷,其罪当诛。上司派员不问青红皂白,一味袒护,该抓。”
“既然他肯搭话,就不会胡来。”王莽想着,放了心,道:“军营自有军营的规矩,纵使这两个人该死,你身为营中司马,也不该乱用私刑。”
司马辩解道:“我可没用私刑,我不过想让大伙来评评理。”话音刚落,突见营门附近一阵混乱,一千人马迅速包围了射声营,中尉缓缓走了进来:“他毕竟是咱亲戚,他来了,咱还怕啥?”司马心中一喜,又问:“请问王校尉,我所做该是不该?”
“来的正是时候哪。”王莽暗叹了一声,忙满脸堆笑道:“还是不该啊。”说着,缓缓向他走来,边走边使眼色。
“他这是什么意思呢?看他这样子应该没有恶意。”司马想着,警惕不自觉放松了。
王莽见状,心中窃喜,待到得他近前,乘人不备,猛推了他一把。他没有防备,一个收势不住,直向丞相撞去,手中的钢刀恰刺入丞相的后背。
这是王莽临时想到的一招,不想竟大获成功,王莽暗叫了一声“天助我也”,随即高声道:“丞相已被司马所杀,众儿郎,还不快快给我拿下这个反贼?”
王莽虽刚到任,还没有自己的亲信,但他毕竟是已到任的校尉,听了他的话,附近的士兵虽是司马的死党,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地围了过来。
司马虽痛恨丞相,却并不想杀他,见他血淋淋地歪倒在地,直如做梦一般。眼瞅着士兵们围了过来,求生的本能让他猛冲过来抓住了王莽作为人质。
王莽暗怪自己太过疏忽大意,脸上虽仍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却毕竟保命要紧,嘴上用低得只有司马能听得清的声音道:“放过我,我保证既往不咎。”
中尉听不见,却看得见,他当然跟其他的士兵一样也为王莽的英勇所感动。但他所想的却不是王莽的安危,而是怎样撇清跟司马的亲戚关系:“没办法,只有灭口了,死人的嘴才最安分。”
想罢,他亲自挑选了六名善射的士兵,命他们悄悄靠近阅兵台伺机射杀司马。自己则行至台前,冲台上喝道:“上面的叛贼听着,快快放了王校尉,只要能保证王校尉的安全,本中尉保证放你一马。”
司马见他过来,原本满心欢喜,见他居然连问都不问一声就喊他叛贼,心里一酸,道:“你拿什么保证?”
中尉道:“项上人头。”
“他也算是级别不低的官员了,在此公开场合,谅他也不敢说假话。”想着,心里不由一松。
六名士兵都是善射高手,他就这么一松,他们已然抓住了机会,六箭齐发,司马当场毙命。
冷不丁地溅了一身血,王莽不由呆住了。
这倒不单纯因为怕和总算活了命的惊喜,还有不可思议:两人毕竟是亲戚,他怎么就能下得去这个手?不过,王莽很快就明白过来:凡欲成大事者,万万不能给人留下尾巴,无论是谁。
王莽认为,凡能做到这一步的上司,必不喜欢桀骜不驯的下属。因此,他故作受了惊吓似地摇摇欲坠。
王莽的判断没错,中尉在冷冷地观察着,见状,心里高兴,大喊了一声:“众儿郎,还不快去拥抱我们的平乱英雄?”
“平乱英雄?我竟成了平乱英雄?”王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狂喜得直欲跳出来。
众士兵稍愣了愣,一拥而上,嘴里高喊着“英雄,英雄!”,把王莽高高抛起接住再抛起再接住……
王莽感动了,但王莽没有被这感动所迷惑,待士兵们的热情一过,立即从人群中挣扎出来,一跃下了阅兵台,几个箭步奔到中尉跟前,扑腾一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道:“中尉大人救命之恩,没齿不忘。”
说着,王莽在想:“凭咱的赤诚,这老家伙肯定要被感动得稀里哗啦,忙着起身相扶,而后牵着咱的手勉慰一番。本来嘛,表面文章还是要做足的。”
然而,过了太久,不仅没人过来扶他,反而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王莽既急且恨,却又不敢造次,实在忍不住偷瞄了一眼,中尉居然已带人出了营门!
“他这是啥意思?”王莽实在想不出,但他还是坚持跪着,直至中尉带人去远了,才在部下再三劝说下起了身。
王莽当然有自己的盘算:“营里难保就没有中尉的耳目,一旦失仪,岂不自讨麻烦?”盘算着,王莽不动声色,命人去处理两个人的尸体,自己则在苦苦地思索着:“这便是现实,面对这样的现实,到底该咋办呢?”
冷不丁地,王莽被绊了一个趔趄。收神一看,自己居然已进了屋,绊自己的竟是丞相送的钱袋。他记起,自己早晨过来的时候顺便捎了过来,准备改善一下士兵们的生活。
“做官也不易,除了巴结上司之外,下属也必须拢在身边。若是两者发生了冲突,自然该先稳固前者,因为前者给了你机会,你才会有后面的选择。”念及此,王莽提起袋子出了门。
这是王莽处事的原则:凡事先动起来再说。动,当然也不是盲动。无疑地,王莽边走边在想:“他不过就是想驯服咱,这是为官者的通病——总以为下属可以驯服。
换位思考,咱不也常这样想吗?事实上,人是无法被驯服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或高压或利诱或不惜抓住其尾巴让之最大可能地绕着你转。
可是,作为下属又能咋办呢?既然他要驯服你,你自然只能被驯服。这可是事关上司自尊的大事。怎样才算驯服呢?服软是唯一的标志。
服软当然不是口头上的,还要有所表示: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其实,这话也不对,只要官当到了一定层次,财更多代表的是一种自尊。人都是有自尊的。不对,还有必须要保住自己的那份倔强。”
王莽的这一通胡思乱想,居然把中尉猜了个透。其实,中尉心里也没底儿,回到衙门即在想:“万一这个王莽不上道该咋办?真办了他,可不敢,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王家。咱亏得事先了解过,不然,非惹大祸不可。”
中尉想着,不由暗暗自得,却转而又想:“虽说不能办了他,压着他应该没有问题,毕竟没人说过他是王家的人。这当然也是不妥的。最好这小子能自己上道儿,既解脱了咱的干系,又拢络了他,还讨好了王家,岂非美事?”
正想,但听卫兵道:“启禀中尉,校尉王莽求见。”
中尉暗喜,忙道:“快传。”
王莽虽说有王家的背景,但王莽从不以此张扬,倒不是王家有谁不允,而是王莽不想。王莽认为,现在所做的不过是对自己的检验,若是连这些事都做不好,日后还怎么做大事?
因此,王莽极重视中尉的态度。他虽隐隐约约能够感受得到,但终究不明朗。边想着边到得中尉衙门后,他悄悄塞了一把钱给警卫才小心翼翼地道:“烦劳通报一声,说射声校尉王莽求见。”
警卫得了好处,焉能怠慢?纵使如此,王莽仍嫌时间太久。正焦急,闻得里面喊传,慌忙报名而入。
见王莽进来,中尉故意低了头,佯做忙碌着,对王莽竟是视而不见。
王莽见状,唯恐扰了他似地近前讨好道:“小的王莽求见。”
中尉似乎没听见,直到王莽再三喊过之后,才“啊”了一声,抬头看了看王莽,又低了头,忙碌了一会儿,才突然记起似地,道:“啊,你有事啊?”
王莽不意他竟如此,想了想,道:“小的想请示,看那事该如何善后。”
中尉推了推面前的材料,道:“是啊,该如何善后呢?事儿发生在你那里,你怎么反来问我呢?”
“这是什么话?这岂不是在推脱责任吗?”王莽心里暗道着,脸上却忙堆起了笑,上前把钱袋放到了他的案几上,近乎哀求道:“这事儿,还得求中尉大人多多周全。”
中尉故作不经意地瞄了一眼钱袋,里面的数量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心里满意,嘴上道:“这事非同小可,可大可小呢,你说该咋上报呢?”
王莽忙道:“中尉大人英明,现场不是已定性为叛乱了吗?”
中尉又瞄了一眼那钱袋,道:“既然王校尉没有异议,就这样上报吧,还有啥事?”
王莽道:“射声营司马、丞相双双毙命,是不是该重新安排?”
中尉“哦”了一声,道:“该怎么安排呢?这可是我职权范围内的事儿。”说着,故作努力地想着,半晌,道:“王校尉一举平息了叛乱,就是英雄,这样吧,就由王校尉提名吧。”
王莽当然想,但王莽还是推辞道:“事关人事大权,王莽岂敢自专,还是请中尉大人酌定吧。”
中尉一脸正色地道:“这可不仅是对你的褒奖,还有我对你的信任,今后,射声营可不能再出事。”
王莽知他心意,不再推辞,道:“不知中尉大人可有合适人选推荐给小的?”
“这个王莽还算懂事。” 中尉心里说着,道:“就从你们营里的中层选吧,他们都不错。”
王莽知中尉跟他们藕断丝连,暗想:“哼,你以为他们就是你的亲信了,甘愿做人亲信的最没有立场,我不信他们就不肯投到我王莽身边来。”
想着,忙从中选了两名自己印象还算好的中层、两名中层副职和两名士兵一并报了上去。
此时,王立猛然站起来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被问的是王宪。王凤死后,因再没有人过问,王宪不再做王莽的跟班。不做王莽的跟班,又能做什么?自然只能去跟他的那些叔伯兄弟们厮混。
那些叔伯兄弟们都到了该干事的年龄,各自去谋了差事做,懒得再搭理他。他没法,只好去外面混。混了一阵子,觉得没趣,也想弄个小官当当。
可是,找谁呢?他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还是决定来找王立。到得王立府上,王立正忙,随口问了一句:“你来做啥?”
经王立这一问,他突觉话不好说得太直露,最好先有个前奏,可是拿什么作前奏呢?急切间,便把王莽他娘被绑架的事儿说了。王宪料不到王立竟会如此激动,小心翼翼地道:“二伯母被人绑架了,不过,又被放了回来。”
王立闻言,放了心,忍不住又问道:“为啥?”
王宪猜不透他的意思,又有求于他,斟字酌句地道:“据说是因为巨君欠债的事儿。”
“欠债?巨君一向勤俭,又有了俸禄,怎么可能?”王立自语着。
王宪猜不透他的意思,忙近前讨好道:“我也在纳闷,可千真万确,外面都在这样传。”说完,唯恐王立不信,又补充道:“我是去吃饭的时候听到的,专门问过饭店老板,老板说巨君兄前段时间经常去他那里请人吃饭。”
王立“哦”了一声,追问道:“你说的是哪家饭店?”
王宪道:“聚福楼啊。”
聚福楼是京城最大的饭店,价格自然也最昂贵。改变了对王莽的看法后,王立曾想让王莽去开开眼界,因其豪华,王莽坚决不肯去。因此,王立越发不信,认定王宪又在搬弄是非,不耐烦地冲他挥了挥手。
王宪知他不想再说下去,忙把自己的事情说了,却见王立又挥了挥手。王宪无奈,只好轻轻顿了顿脚往外走,边走边骂自己:“我他妈的提这些跟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的破事干嘛?”
王立不知其所想,见他一副怏怏不快的样子,暗骂了句“无聊”,自顾去忙。
忙过之后,已近黄昏,王立冷不丁又记起王宪所说之事:“莫非果真有事?不过,肯定不是这小子所说的那样,定是巨君遇到了困难,又羞于出口。这个家伙,口竟比皇上的还金贵。”想罢,让账房去取了钱,径往王莽家而来。
再说王莽,见中尉听了自己提报的名单,默默地点了点头,忙上前讨将令。
这些名单显然并不尽如中尉的意,正沉思,见王莽如此,不由一愣,迟疑了一下,虽不情愿却还是签了。或许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中尉努力地让脸上堆起笑,道:“王校尉如此着急,莫非怕本中尉反悔不成?”
“反悔?难道这种事儿还少吗?没办法,官位这东西永远都是僧多粥少。不要说中尉有私心,射声营缺员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必定会有人挤破了脑袋往里钻。真到了那个时候,恐怕连中尉都不由自主。”
王莽想着,却是一脸讨好地道:“怎么会呢?谁人不知中尉大人最敢主持正义?”
王莽这话显然让中尉感到舒服,但中尉认为此时正是无声胜有声的时候,只微笑着冲王莽点了点头,而后又挥了挥手,示意王莽退出去。
至此,王莽总算了放了心,忙拜辞而出。说是放心,其实王莽还在不敢置信:原本准备费心尽力去争取的事儿,居然就这么轻松地就解决了!
到得射声营外,王莽才又想:“这些下属,该给他们点儿好处,但也该让他们知道这好处来之不易,而且绝对不能让他们一眼就把咱看穿了。一眼就被下属看穿了的上司,实在太过肤浅。”